二 来京参加全国财经会议的陶铸,如约来到东交民巷8号高岗的家中赴宴。 此时陶铸的职务是:中共中央中南局常委、华南分局第四书记、广西省委代理 书记。 陶铸是高岗的老战友,他们在延安时就熟悉,后又同在东北战斗过。黄埔军校 出身的陶铸,1940年后,由新四军进入延安,任中央军委秘书长、总政治部秘书长 兼宣传部长,是党内有名的秀才和“笔杆子”。陶铸和高岗,都是抗日战争结束后 受命赴东北的。在我党组织东北人民自治军(后改称东北民主联军)时,陶铸和高 岗的职务、地位差不多,高岗和陈云搭班子,高岗任北满军区司令员,陈云任政委; 陶铸和邓华搭班子,陶铸任辽西军区政委,邓华任司令员。但一年半后,高岗提升 为东北民主联军副政委, 就成了陶铸的上级。尤其是1948年9月,东北野战军和东 北军区分开。70万兵力的东北野战军由林彪、罗荣桓统帅,和国民党军队进行战略 决战,33万兵力的东北军区由高岗领导,下辖13个军区,陶铸是其中辽北军区的政 委,高岗就更是陶铸的直接首长了。 陶铸来京开会,高岗早就有意和他谈一谈,想利用他来为自己做点事情。开过 第一次领导小组会议后,高岗叫住了陶铸: “老陶呀,你这次来京,我得还愿呀。” 陶铸一时想不起是怎么一回事,不觉愣了一下。 高岗提醒说:“忘了?在沈阳时,一次打猎,我打赌输了,欠你一顿饭。” “……啊!对,对。”陶铸一下子想起来了,那还是东北刚刚解放,他任沈阳 市委书记时,一次陪高岗打猎,天上飞过一只鸟,高岗举枪就射,结果没打中。他 在旁边努了努嘴,说声“可惜”。高岗不满意了,打赌说如他能打下飞鸟来,他高 岗请客。高岗的枪法是不错的,他原本就没有看得起陶铸。陶铸当然也不服气,当 又一只鸟飞来时,他掏出枪来,只听“叭”的一声,那鸟一头栽落下来。高岗脸色 顿时就红了,连连说:“我请客,我请客。”可是,战争年代戎马倥偬,工作繁忙, 未等高岗诺言兑现,陶铸就南下了。 “怎么样啊?”高岗笑眯眯地盯着陶铸。 “都四五年了,高主席还记得这事?”陶铸不胜惊讶。 高岗哈哈一笑,说:“常言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言必信,行必果嘛。” 陶铸也哈哈一笑,说:“那我可就当仁不让,讨还酒债喽。” 高岗说:“就这么定了。明天晚上六点半,到我家里。” 陶铸问:“有什么好东西让我见识见识?” 高岗眯着眼说:“茅台随便喝。我知道你爱吃狗肉,但这次就不给你准备了。 天热,吃那玩艺儿上火。请你吃北京烤鸭吧。” 陶铸点着头说:“好,好。我正想吃北京烤鸭哩!” 陶铸准时来到高岗家,高岗的秘书早已在门口恭候了。 陶铸被引进会客室。 立马就有公务员端上热茶、 热毛巾和水果来。秘书说: “高主席请您稍候,他一会儿就来。”说罢,秘书就退了出去。 陶铸拿起一条热毛巾,擦了把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见茶几上放着一份材料, 便随手拿起来溜了一眼,“几种有代表性的党内资产阶级思想”的字样便映入眼帘。 他感到好奇,便翻看起来。 这份材料,是高岗从东北局要来“笔杆子”整理出来的。材料按照高岗的要求, 把刘少奇在天津的讲话,对东北富农党员问题的谈话。对山西省委关于合作社问题 的意见的批评,关于“巩固新民主主义社会秩序”的提法,抄成“档案”的形式, 作为党内资产阶级思想的代表性观点来批判。高岗特别交代,这份材料,要醒目地 放到会客室的茶几上,以便让客人在“无意”之中看到。而且,高岗自己也注意把 握时间,大体上等客人已经把材料看得差不多了,他才出来会客。 陶铸是个爱学习,脑子反应问题很快的人。他粗略地浏览了一下材料,就看出 材料虽未点名,但指的是刘少奇。材料的矛头所向,是冲着刘少奇来的。看着看着, 他的眉毛拧到了一起。他想:是谁动脑筋整理得这么细、这么有条理呢?整出这么 一份材料,是什么意思呢?尽管他对刘少奇的某些提法、观点有不同意见,但他仍 觉得用整成材料的形式加以扩散和批判,并不见得妥当。并且,他对把刘少奇的某 些提法、观点说成是“党内资产阶级思想”,感到言过其实,上纲太高,说得太重。 他认为党内对某些问题有不同认识,不同意见,是正常的,应当允许。即便看法错 误,也允许发表,可以开展讨论和批评嘛,但不要乱扣帽子,乱打棍子,更不能随 便整人。王明、博古“残酷斗争,无情打击”那一套,再也不能搞了。况且,刘少 奇是党内第二号领导人,将他的看法轻易说成是“党内资产阶级思想”,就更是个 问题了。弄得不好,会影响中央领导的威信,影响中央领导层的团结。 他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把材料重新放到了茶几上。 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他听出是高岗来了。 “老陶啊,正点到达,有失远迎哪!”高岗一进门,大嗓门就响了起来。 “奉命前来,敢不准点!”陶铸也爽朗地大声说。 “让客人久等,不礼貌啊。这不,刚刚处理了两份急电。”高岗抱歉地说。 “高主席,我得声明,我可不是什么客人噢。”陶铸半认真半玩笑地说。 “啊,对,对,自己人,自己人。”高岗连连说。 高岗拉着陶铸的手,刚坐到沙发上,这时,秘书进来报告说,饭菜已经准备好 了。高岗看着陶铸,征询说: “怎么样,不坐了,边吃边聊?” 陶铸说:“好啊,我已经闻见烤鸭的香味,听见茅台的召唤了。肚子咕咕叫, 在响应召唤哩。” 高岗微微一笑,带着陶铸起身,朝餐厅走去。 高岗的餐厅装饰考究。一张硕大气派的红木八仙桌,七碟子八碗琳琅满目地摆 满了各式各样的佳肴。两只烤得通红通红的烤鸭,油光光地闪着亮泽。厨师毕恭毕 敬地立在一旁,单等主人请客人过目后即当场动手将整只鸭子削成薄片。中间一个 大盘,是用萝卜、青菜和水果雕刻、拼凑成的“龙凤呈祥”图案,手工精巧,栩栩 如生。两瓶打开的茅台酒,悠悠地散发着清香。 一看这架势,陶铸禁不住倒吸一口气,在心里暗暗称奇。 落座后,高岗亲自给陶铸斟满一杯,自己也斟满一杯,然后举杯道:“陶铸同 志远道而来,我本人粗备薄酒一席,略表心意。喝酒嘛,讲究个名堂,那么今天就 是我高某人还酒债。来,为五年前我在东北许下的诺言,也为老战友相见,干杯!” 说罢,高岗和陶铸“当啷”一碰杯,自己先一饮而尽。 陶铸说:“谢谢高主席盛情款待!” 说罢,陶铸也潇洒地一饮而尽,并且还发出“吱溜”一声响。 这二人都是海量,又都性情豪爽。加之一个念老战友、老上级的情谊,一个怀 游说做工作的用心,于是频频举杯,你来我往,很快就进入了高潮。 几杯下肚,高岗和陶铸都打开了话匣子。 高岗问:“在南方工作怎么样,还适应吗?” 陶铸说:“我这个人,自认为适合在南方工作。不过,你知道,广西属于穷乡 僻壤,各方面基础薄弱,条件很差,因此工作起来难度不小。” 高岗说:“条件差不怕。差,难道比当年延安还差?比当年东北还差?事在人 为嘛。关键是干得顺手。” 陶铸说:“这话倒不假。但是基础、条件不行,总顺手不了。像广西有十万大 山,前两年的剿匪,就弄得我们够吃紧的,中央也不满意。眼下,最让我头痛的, 是那里的干部、群众普遍文化程度低,工业基础相当落后,实在……” 没等陶铸说完,高岗就摆摆手: “不对,不对。根据我的体会,关键是干得顺手。东北你熟悉,那里条件比广 西当然要强得多。但《红楼梦》上说得好,‘大有大的难处’。可是,我在东北就 没有觉得难,为什么?因为干得顺手。可是到了北京就不行了。要说工作的难度, 在天子脚下工作难度才大呢。其他地方的难度,就小巫见大巫喽。” 陶铸点点头:“京官难当嘛。历朝历代都如此。” 高岗又摆摆手:“不对,不对。京官有什么难当的?上有皇上,下有衙役,你 领旨遵旨,奉命行事就行了。” 陶铸忍不住瞪大眼睛反问:“那你怎么感叹工作难度大呢?岂不自相矛盾?” 高岗诡秘地一笑,故意不作回答,而是端起酒杯,和陶铸一碰,两人又同时一 饮而尽。 “我倒要请教,京官究竟难不难当?”陶铸穷追不舍。 高岗巴不得陶铸追问下去,又故意卖个关子:“这个问题嘛,不好简单下结论, 要辩证地分析。依我之见,京官说难当也难当,说好当也好当。” 说到这里,高岗猛然把话打住,热情地请陶铸吃菜。陶铸却不动筷子,只是看 着高岗,那意思很明白:请高岗说下去。 高岗却不急,大口大口地嚼着一块鸭肉,等咽下去后,才接着说:“别人我不 管,我这个京官是感到难当的。原因,我想过了,是因为两条:第一,我高某人不 甘平庸,想为党为国为民干点事,也算是有点抱负,有点事业心吧。这,你应当了 解。” 陶铸点头。 “第二嘛……唉!”高岗长叹一声,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这个副主 席夹在中间,左顾右盼,弄得不好,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陶铸听得有点茫然,便问:“这话怎么讲呢?” 高岗解释开来:“有些事情,上面意见并不完全一致。像对待富农问题呀,对 待互助合作社问题呀,对待民族资本家问题呀,工会工作的方针问题呀,向社会主 义过渡问题呀,等等等等,多啦!毛主席这么说,有人那么说;毛主席要这么办, 有人要那么办。都听,不行;只听毛主席的呢,有人可就不高兴喽。你说怎么办: 所以说,谁难?我才难呢!” 陶铸多少有点不以为然:“党内有不同意见,是正常的嘛。谁对就听谁的嘛… …当然,毛主席英明伟大,总是正确的。” 高岗又摇着头说:“你这是书生气。党内的事情复杂得很,可不像你说的那么 简单!” 陶铸见高岗越说越玄,心想,也许上面复杂,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在 地方上工作,上面的事还是不介入为好。 想到这里,陶铸便主动举杯,提议为老领导高岗调中央工作,为当年在白山黑 水的战斗情谊,为请高岗今后多关照广西和中南局、华南分局的工作,连干三杯。 高岗满面笑容,毫不推托,爽朗地接受了。 乘着酒兴,高岗紧盯着陶铸问:“对新税制,你有什么看法?” 陶铸爽直地说:“我的看法,新税制是个右的东西,错误的东西。它在南方局 的范围内造成了恶劣影响和严重后果。我们下面的同志这次开会一到京,周总理就 找我们征求意见,我把自己的意见毫不隐讳地向总理谈了。听说大多数同志也是这 么个看法。” 高岗高兴地点着头:“你的看法很对。新税制的确不是个好东西,毛主席批得 很厉害。新税制是薄一波的杰作,主要是他搞的。当然,他背后有大人物支持。至 于这个大人物是谁,我不说你也知道。你今天不知道明天也会知道。至于这个大人 物为什么支持新税制,薄一波又为什么搞新税制,这就和党内存在资产阶级思想有 关了,就和党内存在路线斗争有关了。” 陶铸皱皱眉头,疑惑地问:“有这么严重吗?” 高岗肯定地说:“怎么没有?有!我告诉你,为什么要召开全国财经工作会议, 就是要坚决清除党内的资产阶级思想。这次会议的方针,就是要重重地整一下薄一 波。我希望大家能勇敢发言。怎么样,老陶,你来带个头,放头炮!” 陶铸没有吭声。心想:这是拿我当枪使,让我当炮灰哩。薄一波有错误,也不 至于一棍子打死。再说,即使打薄,也轮不到我陶铸打头炮呀!看来眼前我这位老 领导对少奇同志意见很大,他是想通过批薄,来发泄他对少奇同志的不满呢。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有点尴尬。陶铸慢悠悠地拿起筷子,去夹一块烤鸭,然后 从从容容地蘸酱,放葱,卷一张烤饼。咬了一口,称赞道:“好香啊。”他想以此 将高岗的要求敷衍过去,将眼下因为他不表态而出现的尴尬气氛缓和下来。 没有想到高岗却不放松。他又亲自给陶铸斟满一杯,自己也斟满一杯,然后高 高举杯道:“老陶啊,来,为全国财经会议的胜利召开,为你老陶高质量的头一炮 发言,干杯!” 高岗没等陶铸表态,即率先喝了个底朝天。 陶铸没有干。他把手中的杯子放下,认真地说:“别的酒能干,这杯酒不能干。 不是我陶铸胆小怕事,实在是我没有资格按你说的打头炮。我地处一隅,消息闭塞, 孤陋寡闻,不了解多少情况。毛主席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哪敢乱放炮 呢。” 高岗想不到陶铸拒绝,他眼珠一转,采用起激将法:“老陶啊,真是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看哪。你什么时候变得世故起来啦?” 陶铸哈哈大笑:“狗改不了吃屎,人本性难移。我陶铸没有变,还是那么个炮 筒子脾气。可是,炮筒子要是乱放炮,岂不真的成了炮筒子啦?” 高岗也哈哈大笑。为了解脱尴尬,他故意说:“好哇,老陶,我看你是成心逃 避这杯酒哪!” 陶铸的犟脾气又上来了, 他不服气地一下子端起酒杯, 一仰脖子悉数倒入, “咕噔”一声咽了下去,这才说了句祝酒词:“响应高主席提议,为全国财经会议 的胜利召开,干杯!”’ 高岗赞许地点点头。他向公务员使个眼色,公务员赶紧为他们又斟满了杯。 红色渐渐泛上两个人的脸颊。他们谈兴稍减,但酒兴却愈浓。到后来,差不多 纯粹成了酒量的检验和比赛了。 但他们谁都没有醉。甚至,他们谁都比平时清醒得多。 待高岗喝得有点摇摇晃晃时,陶铸也感到差不多了。他们两个实在是彼此彼此, 难分伯仲。高岗拉着陶铸,要去参加家庭舞会。陶铸委婉地谢绝了,他说他回去还 有人找。 离开高岗的家,陶铸这才感到,脑袋发胀,有点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