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 作者:曹征路 一 文叔一个人守在岛上过日子,并不敢招惹是非,从前当干部都恨不得把两只前 爪放下来才稳当,下台了还敢多事吗?可那个赤身裸体天天坐在崖头上等待红云的 传说却十分出名,编得有眉有眼。说他那张脸已经和岩石一样坚硬,目光比锥子还 尖利,浑身长满长毛,渴了喝雨水饿了就下海抓活鱼吃。有一天有个记者上岛转了 转,要给他拍几张照片,他又不知自己名气几大就答应了。结果记者写了一篇文章 登在杂志上,说文叔是“一个拒绝现代生活的人”。有照片为证:他蹲在红泥礁上 睁开半只眼睛吸烟,嘴角还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 仔女们这才知道闲话杀得死人,约齐了气呼呼地回岛上来。 文叔的仔女如今已是上亿身家的体面人,老大念虎尤其了得,生意做得很大, 北京上海都有他的楼,不知几威几猛。报纸夸他爱国,乡村民办老师夸他有爱心, 政协请他当委员。老豆这样搞法真是搞得他好没面子。 这一带如今人人都赚到一些钱,念虎胆子大就赚大把钱,胆子小的就赚小小钱, 顶没料道的也可以把自家楼屋租出去收钱。有钱就有面子,面子从前可以放在脚下 随便踩,现在就要贴在门楣上挂在嘴头上,再简单不过。所以面子念虎要要,念书 要要,阿楚阿从也是要的。 大家把杂志拍得啪啪响,说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又说阿爸呀,你以为你玩得 很有名气吗?你要玩到几时才玩够呢? 他们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仔女们想一想,你这样搞仔女还要不要做人?现 在全村还有哪个留在岛上?人家在背后骂我们不孝,眼泪只好吃进肚里你知不知啊? 你不体谅仔女也就罢了,还要做出这种恶心样子来!还嚷嚷着要记者赔名誉损失赔 精神损失,还有什么什么损失。 文叔呆在墙角,嘴头肌肉讨好似的朝两边拉,哭不出也笑不来,眼皮拼命跳。 说算啦算啦,莫搞啦。心想这记者也是,我一个人在岛上过,有开罪过你吗?照了 那么多好姿势你不登,偏偏登了这一张。登了就登了,还拒绝,还生活!搞错啊。 那张照片被他颠来倒去左看右看,看看就看出点心思来。 他说,算啦。 算啦?算啦是什么意思?文叔撕下那张纸贴到床头上,嘿嘿,是我叫人家照的。 又说,算啦。 阿爸呀你究竟搞什么鬼啊?我一辈子只照四次相片,一次是土改当村长,一次 是入党,还有一次是发身份证,这是最后一次了。照得不错,比照相馆还像。丢你 老母,还真是像我。说着便眯起眼睛又去体会上镜头的样子,十分陶醉。 几个仔女左右看看,脸已然花了,嘴上却说,阿爸呀你有什么话只管讲出来好 了,要打要骂都随你,有什么要求也尽管提,我们几个凑到一起也不容易,大哥把 几千万生意都推掉了,今天就是帮你来解决问题的。你仔女如今大小也是个人物, 有什么事情搞它不定?你讲出来好了,你讲啦。 又说,念祖的事你不要管他,当个破村支书就没王法了?你放心好了,搞鬼的 人被鬼抓,坐监也是迟早的事。可你总不能怕见念祖就不回村吧?再讲,幸福村有 今天,不就靠你当年搞来这片地吗?没有这片地幸福村在哪?文念祖在哪?想不穿! 又讲,你不要老想从前就好啦,也不要老想这个破岛。向前看就好啦。大家来 就是要接你下岛的,下岛享享清福不好吗?你肯下岛,皇帝也没你快活!还说,你 要不想住村里,住市里也行,海景楼大吧,天天都能看海。再不行就出去玩玩,北 京,上海,香港,出国也都没问题啦。你要喜欢照相,买一个照相馆给你!你讲啦。 文叔给搞烦了,冷冷回道,好了没有?讲好就滚,有几远滚几远。滚啦。说话 便扒裤子要屙屎。 念虎念书都是穿西装握手机的人,说话都捏鼻子吊眼睛的,阿楚阿从也是描眉 画嘴的货,不知几文明。文叔真上火了,他们也搭不成架子,只好灰灰地劝老豆注 意冷暖当心身体,然后丢下生活用品和钞票,一脸沉重模样下岛去。 文叔看船开远了,才一屁股坐下地,手在红泥礁上捶了半天,心里抓空一样透 着冷风。明明不是想骂人的,一张嘴却恶声恶气打仗一样,自己也好奇怪的。从前 有过这样吗?没啊。仔女回来不高兴吗?不是啊。 文叔依旧一个人在岛上过。不是为了等红云。红云也没可能老来。 红云本来只是个传说。此地古来就有不少大话传说,主要是关于文天祥,以及 因他而出了名的这一片海。老百姓认为百多年战乱和民族耻辱之所以发生在这儿是 有根源的,是冤沉于海的报应。传说中的文大人并没有倒下,他的冤魂提着自己的 脑袋又回到了伶仃洋,反复吟哦那一首千古绝唱。他出现的时候,血衣血袍血糊糊 的头颅映红了天,腥风惨雨天崩地裂。这就是红云。红云现身出来必有大灾大异, 可谁也没见过。 文山岛的最后一代族长叫文复斋,人称斋老。斋老说他见过红云,就在土改工 作队上岛的前一夜。那时土改已经是扫尾,各地都有故事传来,摆明了斋老是在找 死。土改工作队看中十六岁的文叔是个苗子,把文叔叫到前台,一盘一问就证明斋 老那一夜其实在宝安镇相好的家里吃酒。文叔的父母过世早,小小年纪就给斋老做 马仔,人又老实,他是不会撒谎的。族内的和族外的人们于是恍然大悟,拖长了声 音说,搞——错! 客家人大都性情温和,不像北佬那样脾气暴躁气焰嚣张。客家人既然是客,就 不能像在自己家里那样随便,事事要谨慎克制。比如瓜田不拾履李下不扶冠,低头 不失礼高声惹祸灾,遇事让三分和气能生财这些道理,做一个客家人从小就要懂得。 姓文的自然要更加文一些,遇见不平事,喊一声有没有“搞——错”已经是最高抗 议,天大的火气被拖着长音的一声喊也就出得差不多了。总之这场关于红云的大讨 论很快就过去了,并没有出现工作队预想的那样一种效果,没有骂,也没有打,很 不过瘾。甚至关起门他们还是一家人。抓到一条大鱼还是先把鱼头给斋老送去,斋 老摇头说不想吃,他们才拿回家自己吃。工作队员就有些气愤,认为此地人愚顽不 化,阶级觉悟不是太低,而是根本没有,连喊口号都发不出声,嗓眼里塞着一把草, 呜里呜噜不知是什么意思。 后来到县上参加培训的文叔回来了,念过初小的文叔成了大红人。他同队长悄 悄讲:他们给斋老送鱼头又不是真送,不过是嘴上讲一下有什么要紧?族长说不想 吃也不是真的不想吃,他都几个月不见荤腥了怎么不想吃?不要急嘛,急不来的嘛, 大家知道搞错就好了嘛。队长想想也是,此地人真是这个古怪脾气,温开水似的, 心里有数嘴上不说,怀里好像老是揣一把算盘。仔细想一想他们其实就是不愿争论 害怕冲突。热爱和平有错吗?算不上什么问题。他们不愿做恶人那就工作队来做好 了。 文叔的工作方法是给家家都算一笔账,算算究竟谁养活了谁?此地人讲实惠, 字可以不认得算账却不可以不会。他们更愿意相信文叔的话,是他们养活了族长。 其实这个账不用算也都明白,族长不下海不打鱼,剥削是肯定的啦。既然政府不喜 欢剥削,不要它就好啦。既然红云是编出来吓唬人的鬼话,不理它就行啦。这种事 本来好简单,给工作队一讲就复杂了。 从那时起文氏家族就不存在了,文叔成为文山岛的老大。老大的名字叫村长, 后来叫书记。为了巩固这个成果,这个村也改了一个靓名,叫幸福村。工作队宣布, 家族是剥削阶级的统治工具,红云是你们的精神枷锁,从现在起你们是国家的主人 了,还要枷锁做什么?现在解放了,民主了,一切都改变了。队长是个大学生,对 明天幸福的生活作了担保。 其实什么也没变。他们还姓文,性情还很温,还和从前一样小心做人大胆吃饭, 慢腾腾地说搞错恶狠狠地骂老婆。他们内外分得很清是非却很含糊。 文山岛南高北低,有山有水,曾是个不错的避风港。受冷落是近几年的事。岛 的北面和西面,还有东面的一个拐角,从前是一大片碧蓝碧蓝的海藻,海浪一起, 海藻就像一条巨大的蓝花裙,将岛子严严实实裹了起来,海浪尖利的牙爪怎么也撕 不开它。从前,海藻下面是数不清的珊瑚树,白的,粉红的,还有花的,数不清也 不见底。岛子就像长在这些树上一样,屋瓦就像树上的花,白的干绿的冠红的花, 被海水托着拥着,远远看过去,不知几好。到了冬季,全世界的鸥鸟都认它作洞房, 叽叽咕咕在这里爱。有一种黑嘴鸥,不知几高贵,整天挺个雪白的肚子晃来晃去, 要人家喂它才肯吃,公主娘娘一样。还有鱼呢,从前什么鱼没有啊?上边来了人, 随便抓几条就哄得他们哇哇乱叫。就是最困难的年代,也没有饿死人的事。那个工 作队长后来做了县里粮食局的股长,饿得摇摇晃晃,跑到岛上搞到一点鱼干就说幸 福啊幸福啊。那时小鱼小虾总归搞得到的,不像现在。 在这些全都见不到了。 现在,几辈人从大陆带过来的泥土,全都烂肉一样,一点一点,一块一块,臭 了烂了滑到海里。就像一个泡在海水里的麻风病人,眼睁睁地看自己的肢体在腐烂 在缩小在融化,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只有岛的南端还有一点活物,真像这个家 伙翘起来呼救的一颗大脑袋。而它的身子已经同废机油废塑料还有鱼虾的尸体混在 一起,成为一片恶臭的泥沼。连海水都黑掉了,黑得让人心冷。 有一段时间,岛子几乎空了。老文家的祖屋,那个经历了两个世纪也许是三个 世纪的围屋像一只巨大的鸟巢,海鸟做窝都嫌它孤寒。如今谁养活谁的问题没人再 去提它了。也许它本来就是一个先有鸡先有蛋的问题,有没有剥削都是一样的过日 子,只不过把族长换成了支书,把支书变成革委会主任,又把主任换成了董事长总 经理。世事轮回,如今回头一看,老辈人已走得七七八八,文叔还是文叔,老大的 位置上又坐回了文念祖。如今只要能赚到钱,剥削也好,什么也好,都没所谓。如 今上了岸的打鱼佬都当上了大小老板,顶不济的也能把小洋楼租出几间去,靠租息 过上了好日子。早些年是文叔跑断腿上粮食局上县政府搞来了这片大陆地,又是文 叔求爷告奶请他们上岸种粮食。如今这些打鱼佬的脚趾已经被皮鞋收拢再也站不稳 舢板,手上的老茧也换成金戒指握不住船桨,就是机关枪也不能把他们撵下海了。 这些从前只知打鱼种地的人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土地不仅可以种稻子,还可以种 房子。房子不仅可以住,更可以出租,卖钱。钱还能下崽,变出越来越多的钱。那 些用来种粮食的土地成为挖不完的金山,盖上房子就变成票子,票子又变成更多的 票子,岛子再也不是他们的家了。这样,盖房子租房子卖房子成了打鱼佬的主要营 生。有一段日子,有人想出石灰也可以自己烧的,不用花钱买更不用去外地拉,岛 子四周就是现成的石灰矿。于是珊瑚礁就遭殃了,岛子成了他们的石灰窑。后来珊 瑚礁也挖完了,这帮人又蝗虫一样拥向了别处,岛子又没人过问了。到了这时大家 心里都有数,小岛已是穿烂的衣衫啃光的骨头,再也没油水好榨了。抛弃它是迟早 的事,不这么讲罢了。 文叔从前也有劝过他们的,莫搞——错啊,兔子不吃窝边草啊,你有见过掘祖 坟发达的吗?没有你们这样搞法的嘛。可是没人听啊,人们抓钱抓得两只手已不够 用,看见钞票眼睛里也要长出牙来,如果有人告诉他们红泥礁石也能卖钱,他们能 把岛子挖平,一直挖进海里去。有谁还来相信一个背时的下台干部的话呢?连文叔 自己的仔女也不信啊。 文叔的仔女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当然有权决定应该怎么样做。文叔甚至怀疑 炸珊瑚烧石灰就是老大念虎的主意,那段日子就是他们几个在海边转来转去,也只 有当过兵的念虎敢用炸药,敢下毒手。可是问谁谁都一推三不知,念虎被逼急了就 鬼喊:我不知啊,我只知这些珊瑚也有我一份,我不拿别人也要拿。你不会当干部 就不用装干部啦,在家享享清福会不会啊?不识做! 文叔脸色灰白,张大嘴巴,好像给枪子打中一样。识做不识做是此地很厉害的 一条标准,一个客家人不识做就好比北京人不会来事上海人不会轧苗头一样,一个 男人不识做就好比没长家伙一样,一个老子不识做就好比不懂规矩不知轻重一样, 就等于被开除出局了。文叔真是不识做啊,仔女都没当你是一回事,何况人家。 文叔当干部当了几十年吃苦吃了几十年,的确没让大家赚到钱。钱是没情面好 讲的,最最现实的。现实是文叔就像一双旧鞋一张烂网一条穿了帮的舢板,好比当 年被文叔自己打倒的老族长。当年他还要一家一家去算账去做通思想,现在人家不 用思也不要想,捏捏口袋就有数了。 文山岛再也不是从前的文山岛了,世事无常啊。奇怪的是,那朵红云偏偏给文 叔看到了。换一个人看到也都没事。 那天下半夜,闷热得不行,喘不上气来,文叔以为要落雨,摸摸墙角却是干的。 他心想一定是哮喘病又要来了,往年是过了冬至才来的,今年也许会早一些,便伸 手去摸药瓶。结果那瓶子就掉下地摔得粉碎。他清清楚楚看见红云从海尽头飘过来, 聚拢来,然后就定在伶仃洋上不散,一直不散。文叔爬起身跟出去,文叔走那红云 也走,文叔停那红云也停。文叔一直向岛子南端的断崖走过去,腿在簌簌抖,软一 软就跪下了。月亮在天边上挂着,好大的一盘。一丝风也没有,海浪也停了,熨斗 熨过去一样,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红云并没讲话,只是默默地严厉地盯牢他看。 文叔好害怕,文叔拼命地磕头,后来那红云好像叹了一口气,就开始落雨了。文叔 脸上也落了几滴,文叔发现那雨竟是红的,像淡淡的血水,还有点烫!文叔心里好 像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文叔好伤心好伤心,便也跟着哭出声来。哭了好一会儿, 文叔抬头再看,红云已经退去,而断崖下的那片海里却有星星点点的小东西在摇晃。 紧跟着,原本晴朗的天空也变了颜色。 这是那一年的第九号台风。那场台风原来不在珠江口登陆的,天气预报明明讲 它在潮阳普宁一带,不知怎么就改变了方向。三天三夜的暴雨,把天都下穿孔了。 小岛终于被腰斩了一般塌裂开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报应啊,文叔逢人就说,这是报应啊。至于报应什么,谁在报应,文叔讲不清, 人们也懒得去想。是啊是啊,大家讲,报应就报应吧,只要有钱赚就行啦。他们反 倒劝文叔,凡事有得就有失啦,叔公你想开一点好啦。 文叔说,是真的红云呀,本来我以为是哮喘病又来了,我就去拿药,药瓶掉在 地上,红云就来了,红云…… 讲得多了,人们就不再理他,反而会讲,叔公你昨夜又看见红云了吧? 文叔讲,真的是红云啊,我怕是做梦,还在大腿上掐,腿都掐紫掉,不信你们 看好了。 人们挤眉弄眼一笑就走开了,却在背后讲,七婆死得太早,叔公身体又这样好, 手伸进去自己玩玩也难免的啦,红云就不要吹啦,红云是什么啊? 文叔把仔女拉到断崖下指给他们看,那些豆荚一样的小东西已经抽出枝条长出 叶片,在海水里摇摇晃晃。文叔讲,这就是红云带过来的啊。仔女一个个看着老豆 不吭声,逼急了就鬼喊,是啊是啊是红云带过来的,好了吧?还要怎么样? 文叔就不好怎么样了,他也想不出怎么样。文叔捏捏膀子,筋肉还硬得很,抓 抓头皮,也没几根白发,可他在大家眼里已经老成这种样子!他是没有帮大家赚到 钱,他是不会做干部,可他有做错吗?他有讲过瞎话吗?他有吹过牛吗?现在凭什 么不相信他? 人们在背地里干脆把文叔叫做了红云,搞笑时文叔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成了保 留节目。大家摇头叹息,文叔真是老糊涂了,怎么玩也不要玩这种过时的把戏嘛, 而且是被自己手戳穿过的把戏。这些当干部的没了权真是好可怜,官服一脱就只 剩下开裆裤了,幼稚得一塌糊涂。 渐渐的,此地人把头脑发昏异想天开统统叫做了红云。说某人会吹牛,就说那 个人红云大得不得了;说某人发疯癫,就说好了,又要发红云了。 渐渐的,文叔的目光直了浊了,再也不会讲什么了,他差不多成了哑巴。 这一年过年,文叔嫁掉了细女阿从,一个人把铺盖搬上了断崖。老文家的祖屋 终于熄灭了最后一盏灯。 二 此地人信命,相信生死祸福富贵贫穷自有定数,对世事变迁看得很淡,都是这 样的啦,没所谓啦,不太认真。家家都供着神龛,供着观音、妈祖、福禄寿三星和 财神,有的还挂着基督耶稣的照片,有两个活钱就不忘买香。至于这些神佛都司管 什么并不重要,只是一律拜过去,多磕头少惹祸总是没错啦,别人拜他总有道理的 啦,也不太认真。他们真正认真的是性命。据说文氏宗祠的照壁上从前都有两个大 字——惜命,是先人留下的遗训。惜命的意思很难讲,有点玄虚,也许是怕引起外 人误解,后来才逐渐湮没。但它一直留在子孙的口碑上,此地人也都心领神会。惜 命不是讲怕死,人总归要死的,死比活容易。惜命是先人对生存繁衍的一种看法。 比方四时节气要有不同肉食配以各种药材进补,一个客家女煲不出几十种老火汤是 进不了婆家门的,叫不知惜命。比方一个男人养不出儿子或女人不会生养也叫不惜 命,因为命和性是连在一起的。但一个男人与太多女人保持关系也叫不惜命,因为 命是有限的,用一点就少一点。惜命不惜命绝对不是个人小事,海岛人丁稀少生存 艰难,性和命都是家族大事。他们懂得没有性的命根本就不叫命。此地女人古来就 有自梳和自靠的习俗,姑娘大了不愿嫁人可以自梳,搬出娘家自己单过;媳妇在丈 夫之外另外靠一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海岛渔家生活苦难而且多变,早晨送丈夫 出门晚上就成了寡妇的事常有,女人们不能不多想几条路。男人也没什么好责备的, 能活下来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所以此地人把这事看得很穿。是梳还是靠全凭女人 一句话:中意不中意。客家人初时大都有一些骄傲的来历,不太接受这种风气。可 是岁月磨人,入乡久了,难免随俗,只要他们不把靠来的女人带回家就行。靠来的 女人总归是靠的,进不得祠堂,不管你有没有元配。从前文姓是这一带的大姓,担 着维护风化的道义。文氏家族能在这片大洋孤岛生息繁衍不是没有一点理由的。既 然老文家已经默认客家人可以靠了,就是天大的让步了,万万不可以得寸进尺玷污 祖宗。总之惜命太重要了,绝对不是一个人的私事。 文叔搬上断崖离群索居起初人们并不在意,以为他在赌气。可他一个月不回来, 十个月不回来,两年还不回来人们就有点闲话传出来。有人上岛看见文叔赤身裸体 在海边跑,还有人看见他一个人又哭又笑。人们传说文叔身上长满长毛,在水里抓 生鱼吃。大家这才有点怕,现在日子好过了很多,把文叔一个人丢在岛上算什么啊? 不能不讲良心啊。大家觉得总归是同宗同族,文叔这样搞大家都不体面。几个老阿 婆壮了胆上岛去看他,七嘴八舌劝道,想开一点算啦,享享清福算啦,要惜命啊。 文叔嘴上说咳呀咳呀,身子却不动。她们问:真的没事吗?文叔讲,有什么事啊? 她们讲,你敢把衣衫脱落来吗?文叔想想,不知是什么名堂,说,搞笑啊?几个阿 婆喊声一二三,扑上来就把衣衫剥落了,摸摸看看,没有两样。文叔于是就把两只 拇指插进裤腰里说,还要脱吗?你们是作痒了吗?哪个要试试力道吗?几个阿婆这 才疑疑惑惑下岛去,嘴里很稀奇地喊:没啊没啊。 文叔好笑又好气,究竟是哪个不知惜命呢?搞什么鬼呀搞! 断崖面对的那片海就是传说中那个小皇帝自尽的地方,从前乱礁丛生海浪汹涌, 不太适合渔船泊岸,先人就在这里建了一座土地庙,专门用来清明祭奠。后来这一 带决心终身不嫁的女人也选中这儿,作为她们发愿自梳的场所。还有就是寻死,那 些断了生活念想的人也喜欢在这里追随先祖。所以断崖自古就是个鬼兮兮的地方, 岛上人家平日只在岛子的北面平坦的地方活动,大人吓唬孩子,说再哭送你去断崖, 马上就乖。有一年有几个顽童站在崖头上比赛滋尿,看谁尿得远,结果有个孩子跌 下崖头连尸骨也没找回来。后来土地庙毁了,自梳的女人少了,想死的人也不再浪 漫了,断崖就更加荒凉了。再后来,岛上都没剩几个人了,断崖还能有多少活气? 每天早晚只有文叔的寮棚里还有一缕淡淡的炊烟。 只要不刮大风,文叔都要出工的。落雨不怕,落雨暖和,雨丝就像一只只温软 的小手在你身上挠,挠得你直想哼哼,舒服得不得了。一下雨,这些大肚婆们肚子 就咕咕叫了,它们要分娩要下仔女啦。这时候你就不能不在它们身边,不然它们就 会乱下一气,一窝一窝的挤在一起,搞得你好麻烦。这时候的胎芽最好活,把它们 拿到远一点的地方,只有一点点泥就行。然后它们就活过来啦,好快好快它们就抓 住了一大片泥,好快好快它们又怀胎又下仔。这世上没有第二种树像它们这样胎生 胎养的。它们简直就是在生育大竞赛,一个比一个能生养,弄得你给它们编号都来 不及。后来号也没得编了,糊涂了,干脆一爿给一个号,是七月的统统靠在一起, 叫七,是八月的统统叫八。 现在,文叔晓得这些大肚婆的名字了,她叫红树林。他拿到城里去请教过人了, 粮食局,农科所,植物园,一家一家找过去。一个老头子听他讲了大肚婆的来历, 眼睛子跳了一下。他一定要跟文叔回岛上来看看,看了以后又不吭声,把眼镜拿下 来擦了又擦,后来就叹了一口气。他讲,这叫红树林。 红树林是什么?是红云带来的树林啊。在八也当上妈妈的时候,文叔心里动过 一下,好像有点什么事情一样。后来九也下仔了,十也下仔了,文叔的心就格登格 登地跳了好多天。后来心不那么跳了,脸上却光亮起来,换了一个人似的,心里好 明白好明白。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突然从自己身上跳出来,看得清自己的五脏六腑一 样,他知道该怎么样做了,也知道要到哪里去了。 文叔盘算着把这些大肚婆分散开,让它们到东面到西面去养仔,去传宗接代, 把那些泥巴统统抓回来,最后再到北面去,把岛子重新围住。 这一爿海从前是没有滩涂的,从前这里是一片乱礁,海浪太大,没有泥土愿意 在这里安家。从前在断崖跳海的女人是找不到尸体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想成仙的 人。如今,连文叔自己也糊涂了,这才几年啊,一下子冒出来这么一大片,少说也 有几十亩啊。这些大肚婆们好比一支军队,文叔就是大将军,在指挥调动这支娘子 大军,好神气好威风。 这还不是祖宗显灵吗?从前有哪个见过红树林吗?这一带从前有海藻有珊瑚, 祖宗八代有哪个听讲过红树林吗?不相信! 不信就不信吧,文叔如今也懒得再嗦了。想一想他们就是信了又能怎么样? 红树林又不是钞票。他们不相信不知道也许反倒还要好,这样谁也不会回来,谁也 不能捣乱了。岛子活过来比什么不好?人活精神了比什么不好? 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到哪里去寻啊。早上下海,晚上吃吃老酒听听戏文,天热 时候,出门可以不穿衣,赤条条地来去。不穿衣有几好啊,清爽、凉滑,浑身上下 都是缎子一样的古铜色,连屁股也不像死鱼眼睛一样的难看了。这时候人到了海里 就是回了家,你站着躺着仰着趴着,没人看见也没人来管,跟那些鱼虾没有两样。 这时候那些大肚婆简直就是你老婆一样,它下的仔全都是你的,你是世上最威最猛 的一个。这世上没人有这么多的儿女,没人这么利害,皇帝也没有。碰上运气好还 能抓两条鱼回来煲汤,现在终于可以看见鱼了,红衫,乌头,还有白鳗,这个东西 最滑头,老在你大腿边转来转去,居然没有抓到过一次。其实抓不抓它倒也没所谓, 主要是有啦,它又回来啦。想想那些住在村里的打鱼佬,还要跑到菜场里买鱼吃, 搞笑有这么搞法的吗? 文叔还有女人。靠来的女人。他把第一批红树芽装上舢板运到岛子东头的时候, 那女人就在阳光里出现了。只不过文叔当时没在意,也没有往那个地方去想。后来 那女人就经常划船出来看他栽树。文叔看过几眼,那女人船划得不错,两只桨蜻蜓 翅膀一样轻盈,身子不吃力,该凸的地方凸起来该凹的地方凹下去,自然就好看。 这样的人如今已经不多了。文叔不喜欢机动船,嗵嗵嗵打枪一样。他摇撸,吱吱嘎 嘎摇过去,海浪在脚底下一点一点被碾平,他喜欢这样。 有一天文叔忽然觉得脊背烫起来,烫得心里一抖一抖的难受,好像肚子饿了那 样。他知道又是她在盯着自己隆起的后脊看,文叔不认为自己的脊背有什么好看, 不过他知道自己摇撸的时候浑身上下是活的,像是有一只只肉老鼠在皮肤下乱钻。 他摇撸不像人家弓个背,他是挺胸收腰全凭两只手腕用力气,轻轻揉过来揉过去, 多大的船也都被他揉得温顺起来没了脾气,就凭这个年轻时候有几多靓女盯牢他。 文叔没有怎么多想,想多了不够胆。他不看这女人的眼睛,只装作擦汗的样子 拿手在脸上慢慢搓,说,我很好看吗?要你天天来? 太阳把女人的脸点燃了,红衫鱼肚皮一样鲜艳,答道,咳呀。 文叔眼睛生疼,问:哪样好?女人嘻嘻地笑。 文叔问,我老了,要靠吗?女人答,咳呀。 文叔就牵了她的一只手跨过这边舢板来。女人很好看,眼睛大大的,眼窝深深 的,有一圈淡淡的黑晕,睫毛在轻轻地颤,身子也软软地颤。这天风好轻好轻,两 只舢板被海浪推着,慢慢涨落。一天的霞光刚刚退去,只有几朵白云在头顶上舒卷。 这女人一次又一次母牛似的放胆尖嚎,让文叔很开心。一般客家女是不会这样 叫的,他以前有过的几个只会像虫子一样哼哼,就是自己老婆也不过偷偷喊上两声, 生怕人家听见一样,不管你怎么逗她也不行。 文叔叹息道,活这么大,还没在船上做过。女人在他怀里扭,丑。 文叔就把她箍紧了,箍得她气也透不出,我丑吗? 女人说,咳呀。文叔说,哪里丑?女人就嘻嘻笑,用唇点着他的胸腹说,丑! 这里全是铁板一样的肌肉块块。 文叔说,你大力一点,它就靓了。女人好听话,两只乳头在文叔盔甲一样的 老皮上划过来划过去,文叔听见自己胸膛里有东西咔咔地开裂,尖刀挑断麻索一样。 于是干枯了许多年的眼窝里突然喷出眼睛水来。文叔相信,真正的美女都是这样的, 能让人回到龙精虎猛的从前。文叔跳起来大吼:阿彩呀,你不是癫女啊,你是仙女 你知不知? 女人坐在船头,一缕散发在手指上绕来绕去,说,傻。 文叔说,你不傻,真的,不傻。女人只是嘻嘻笑,一双眼洞穿出去,亮晶晶地 蒸腾着雾水。 女人叫阿彩,是东面澳头岛的。阿彩的老公去了香港,阿彩就带了仔自己过。 后来五岁的仔淹死在伶仃洋里,阿彩就日日摇船出来寻。寻得久了,喊得多了,阿 彩喉咙就变粗了,话也不会讲了。人人都知阿彩是个傻女、癫女,见了男人就要盯 牢嘻嘻笑,是个花痴。男人要躲她,女人要防她,只有小孩子不怕她,会把烂香蕉 烂橙子丢到她身上去。阿彩怕人又喜欢人,怕仔又想仔。阿彩是个苦命的女人。 文叔替阿彩穿上衣衫,替她拢好头发,告诉她:你是个靓女,仙女,你不傻也 不癫。你靠我,我就带你回文山岛,你和我,两个人,回家,好不好? 阿彩的目光盯牢澳头岛一直看过去,说,家。文叔说,不是那边的家,是这边 的家。 阿彩就把脸涨红了,腮边鼓起一道青棱:家。文叔说,咳呀咳呀,我们回家, 一边就要动手去拖阿彩的小船。 可是阿彩突然惊醒一样,一头把文叔撞到海里,跳上船就划。 文叔只好一边游水一边喊,不是啊阿彩,你听我讲啊阿彩。 阿彩越划越快,并不理会文叔,粗粗的喉咙一遍遍吼:仔!仔! 文叔懂了,这个女人依然要寻她的仔,等她的仔回家。 文叔心里乱乱地跳,不知要出什么事,骗了她亏了她一样。可是过了几天,阿 彩又来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还是嘻嘻的笑,还是美美地发出母牛一样欢乐的尖 嚎,还是坚持回家去等她的仔。阿彩就像一片云,飘过来飘过去,就是抓在手里含 在口里,心还是虚的。阿彩不是他偷来的,偷来的铜锣敲不得。阿彩是自己靠来的, 靠来的女人推出去要被人家骂的。不知没有阿彩自己会怎么样,他想不出。不知阿 彩头脑清楚了会怎么样,他也想不出。他不懂阿彩就像人家不懂他,勉强不来的。 一个人只要自己愿意,旁人为什么一定要去改变她?文叔只好这样想。 只要不刮风,阿彩就会划船出来陪他。晚上不来,晚上她要在家等她的仔。文 叔给她拿去一盏风灯,告诉阿彩只要有事,一挂灯他就会过来帮她。他要阿彩知道 他心里想着她。阿彩来了也帮文叔种红树,她不知这有什么用,她不问,只要文叔 喜欢她就喜欢。她会把红树仔抛得乱七八糟,好像散花的仙女,然后钻进文叔怀里 粗声大气地呵呵傻笑。 文叔对阿彩讲:我看到红云你信不信呐?阿彩点点头,咳呀。 文叔叹气,也只有你一个人信。阿彩又点点头,咳呀。 她就是仙女,文叔相信,这是天上的祖宗赏赐给他的仙女。在他一个人的时候, 他会突然盈满泪水,是阿彩又给了他一条命,让他做回了男子汉。 这样的日子两个人过了半年多,小岛的南面已经围满了红树林。红树林把海水 变蓝变清了,变得一眼就能见底。人在海水里可以引到好多小鱼,一口一口在皮肤 上嘬,不知几几爱的样子。有时候还有扇贝赖在腿上不走,好像一定要犒劳文叔 一样。有鱼就有鸥鸟,有时候两个人身后会突然嗵的一响,阿彩呀一声就软在文叔 身上,回头看看,却是海鸥黑箭一样蹿上天去。阿彩骂声死啊,然后惊恐地抓牢文 叔。文叔笑到哮喘病也要发出来,他好开心好得意阿彩这副样子。 哪个讲他不识做?哪个讲他不惜命? 三 有一天送走阿彩,文叔还在海水里呆望,一回头却见阿从站在了崖角下。文叔 吓了一跳,不知给阿从看见了多少,慌里慌张竟忘记自己没穿衣。阿从啊呀呀叫了 起来,身子赶紧背转过去。文叔没办法,只好两手戽着水,郎里郎当洗得十分畅快 的样子,赤条条地迎面走上岸来。阿从跺着脚喊叫,阿爸呀。文叔怔了一下,慢腾 腾擦干身子慢腾腾穿起裤头,又慢腾腾地讲,一人一套,谁不知道,你不知吗?大 惊小怪。阿从说,人家吓也吓死了你还要讲,现在是文明社会你不知吗?也不怕人 家笑。文叔吼道,我又不在你们那个文明社会!我怕哪个?阿从替他披上衣,怨道, 天凉了,冷也不怕吗?文叔哼哼半天才想到一句话,以后你不许来崖角找我! 阿从摸不着头脑,只好夸他这副身板好厉害,讲大哥才三十几岁的人,肚腩都 比他还要大许多。阿从在身上画了一个大圆,哈哈笑了起来。 文叔这才把心放进肚皮里。心里话你们吃饱饭不做事不肥才怪,牛为什么不肥? 跟猪不一样嘛。不过现在他不想骂人了,仔女到底还是仔女,没可能改变的。自从 有了阿彩,文叔把仔女们冷落了不少,心里也有了愧疚一样。一头是阿彩一头是仔 女,想一想其实两样他都是要的。 不料阿从是想来气死他的。阿从说有个事情同你讲一下:我同宾仔离掉了。文 叔眼珠子也要弹出来,阿从反倒在嘻嘻笑,就像剔掉一根鱼卡。阿爸呀你思想解放 一点好不好?马上就是二十一世纪了离婚还是稀奇事吗?你怕我没人要吗? 你在讲什么呀你知不知啊? 阿从说,反正你又不中意宾仔,离掉不是更好?从前他不大中意宾仔是不假, 生得白白净净,浑身刮不出几两肉,一条膀子伸出来他都能捏得断。不过那时就作 兴奶油小生,阿从要死要活他有什么办法?两个人婚也结过几年了,现在又来讲这 种话。倒像是他蓄谋已久拆散他们一样。结婚不要仔,说是美国也时兴“丁克家庭”。 骂过没有?劝过没有?放屁也不如啊。讲这种话。 他对阿彩发牢骚,你不知啊阿彩,一个人头脑清楚不是好事,要多操几多心, 要多吃几多苦。你不知,你只会笑。你哭过没?没有。什么时候你会哭你就明白了。 阿彩躺在他肘弯里嘻嘻地笑,一根大拇指插在嘴巴里抠。 我同你讲过几遍了?手指头不好放进嘴巴里的……对,就这样,这样就靓了。 你知你有几靓吗?你不知啊,所以你是顶快活的人。 阿彩翘起大拇指,活。 咳呀,你顶快活。阿楚阿从都没有你快活,你不要看她们脸上在笑,嘴巴里牛 皮哄哄,其实心里流泪你看不到。这个阿楚的老公养二奶养得七七八八,她心里能 好过吗?这个阿从一天到晚嘻嘻哈哈,一套一套新潮得不得了,实际活得不开心, 我看得出,苦得很! 阿彩不笑了,嘴巴撅起来,眼睛里露出凶凶的光。 你不要这样看我,阿从是我细女仔,同你不一样。你是我女人,你能同我睡觉 她就不能。你看你把我脸抓得……你也会吃醋的吗? 阿彩涨红脸,腮上跳出一道青棱:靓。她不靓,你靓。 阿彩这才骄傲地挺起胸乳说,噢。我话你知啊阿彩,我这几个仔女没有一个省 心的。这个阿从更加不同一点,她妈妈死得早,我没可能不操心啊。女人不会生养 是什么呢?女人不会生养好比雌鱼不会打子母鸡不会下蛋,母鸡不会下蛋只有拿来 杀掉。做人也是一样道理。人有什么本事呢?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养出活蹦乱跳的 小人来,这个小人跟他娘老子血脉相连,走到哪里都没得变。这才叫个人,这才叫 个好女人。老文家凭什么在这爿海里生根立足?盖大楼?开公司?那些东西有什么 灵性啊?搞错啊。人啊,就要像红树一样才牢靠。阿从不像她妈妈,她妈妈就灵得 很,想几时养就几时养,想养几个就是几个,灵得不得了。阿从也不像你,你想要, 自己就会偎过来,母牛一样噢噢叫。真女人都是这样的。阿彩是真女人。 阿彩说,咳呀。 阿彩你知不知男人是为哪个忙?你不知啊。男人都是为女人忙。女人是为哪个 忙?女人是为仔女忙。所以讲来讲去都是为仔女啊。 阿彩说,噢。 阿彩啊我送你去看毛病好不好?看好了就给我当老婆。医院?好不好? 阿彩瞪大眼睛,青棱突突跳,惊恐地抓牢文叔:没!没! 好好好不去不去,阿彩不去医院好了吧?阿彩没有毛病,是我有毛病。 文叔拍着她叹气,其实我也怕啊,你毛病好了还会要我吗?文叔带了哭腔,你 要不好我又怎么娶得到你呢?你这个仙女哎。 每次,做完一天的事,文叔就搂着阿彩坐在红泥礁上等落日,替她梳梳头发, 洗洗脚上的泥巴,讲讲谁也不要听的闲话。等到海面上阳光不再跳了,像摔碎的镜 子一样跌进浪底,脚边涌起一堆堆泡沫,分别的时刻也就来到了。阿彩养足了精神, 会跳到船上去一遍遍吼:仔!仔! 这时,文叔还要多坐一下,他要眼看着白昼一点一点融进海水里,海浪花涨 大了一点一点舔湿脚背,阿彩寻仔的吼声变小了一丝一丝化开,才肯离去。只有这 时他才显得衰老和悲凉,这时他才肯睁开半只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就像那张照片 里的样子。 接下来两天,文叔心里好烦。阿彩嘻嘻笑,他没看见一样。她嗷嗷叫,他也没 听见一样。阿彩就把嘴巴撅得很高。 文叔对阿彩讲,不行啊,我要问问这个衰仔。两个人究竟为什么事情呢?阿从 不是客家女吗?酿豆腐做不得吗?老火汤煲不到吗?端茶弄水孝顺公婆,她都不识 做吗?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你不懂的,这是个大事。 文叔说,阿彩你不要来,你一来就会好麻烦。你等着我,好不好? 文叔说,阿彩乖,我去去就返来陪你,好不好?阿彩把头毛一根一根揪下来, 答,噢。 文叔同阿彩讲了又讲,才跳上船慢慢摇过去。可是凭什么呀。现在宾仔算你什 么人呢?人家会问:你自家仔管好没有?你识得做吗?这样一路想过去,气竟短了 不少,腿脚也软了不少。 文叔在村里兜了三圈。第一圈,他看见宾仔站在酒楼门口正同人家讲笑,他觉 得不好,他不想当着外人同这个衰仔吵架。第二圈,他看见宾仔指挥两个小姐挂宫 灯,正要过去却见那个衰仔伸手在小姐雪白的肚皮上摸了一把,顿时踩到一泡屎一 样把脚缩回来。第三圈他下决心要过去的,步子跨得很大。想了一肚子话如果三圈 兜下来还不敢讲,那一定比屎还要臭的。可是他又看见了阿从。 阿从从一辆轿车里钻出来,又牵牢一个男的手。那男的点头同宾仔打招呼,那 个衰仔立马像九节虾跳进汤里,上下身粘成一团将他们迎了进去。 文叔就呆掉了,眼睛里模模糊糊,像是看电影一样。头脑却一点一点涨大,像 是文化大革命时有一顶顶高帽子套上去。这个衰女仔啊,你还是个客家女吗?就算 离婚了也不好这样张狂的,你牵了男人来做什么?来示威的吗?人家是要做生意啊, 不好这样欺负人的。现在,他竟然同情起宾仔来了,想想这个衰仔也是的,一点骨 头也没有,猪大肠一样,拎起来一大挂放下来一大摊。 他昏昏沉沉来到码头,糊里糊涂跳上船,划了一气船却不动。原来是阿彩的船 系牢在自己舢板上。他想,你这个老鬼气昏头了,没有用场了,自家仔女也管不住, 连阿彩丢掉也不晓得。 阿彩呢?阿彩啊,他喊。 阿彩正蹲在街角哇哇叫,没啊,没啊。两只手抱在头上,一条裤子褪在大腿上。 原来阿彩寻文叔寻到村里来,正在屙尿,却被一帮细罗仔盯牢了。顽童们很久没有 这样刺激的节目了,从家里把整筐的橙子香蕉搬出来,一只只丢过去。 他们快活地喊:癫女屙尿了,天要落雨了,癫女屙尿了,天要落雨了。 文叔抓一块石头就冲过去,嘴里喊,打!打!他眼球突出来,嘴角吓人地歪向 一边,口水一直挂到胸前。 小孩子们吓退了。阿彩的裤子拉起来了。文叔却没玩够一样,牵了阿彩的手, 跟了细罗仔后面撵,嘴里喊,打,打啊。又把村里村外游了个遍。 阿彩剥了一只香蕉,自己咬一口,非要文叔咬一口,自己再来一口,再给文叔 来一口……两个人于是就快活起来了。 四 快要过年了,此地人就讲究这个大日子。如今家家都现代化了,楼盖得很靓, 客厅很宽,电视机很大,音响很贵,连福禄寿三星和观音娘娘享用的电子香火也电 脑化系列化了。可是过年的时候,天南海北的生意人都回来了,一家子难得聚齐, 少不了还是要传统一下的。老人们穿起软缎对襟小袄,领着穿西装的穿滑雪衫的子 孙们给诸神磕头,给先祖磕头,讲究一点的还要给双磕头。人们早就预备下了红 包利市,喜孜孜等着给尚未成的后生们派发。这个节目在这一带从年三十一直要 延续到正月十五,凡是没结婚的后生,不管是本家还是外族,见面只要道声恭喜发 财,那些成过的上了年纪的就不能不派利市。嘴巴甜一点的后生一个年过下来弄 个三五千也不稀奇。老人的钱自然是儿女们预先准备好的,图的就是一个体面。所 以哪家肥哪家瘦哪家威水哪家孤寒都在这个日子见了分晓。从前过年是想吃,如今 酒楼多过厕所,吃太不重要了。过年过的是一种气氛,一种叫做幸福的感觉。老人 们操劳了一生,需要在这个日子里放松一下,显示一下,挥霍一下。所以小孩盼过 年的说法过时了,现在是老人也盼过年。 从前,年三十的子夜,要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出来,站在高处大声喊:吉时 已到,接财神喽!于是一村人都从家里拥出来敲锣放鞭吹螺号,齐声欢呼财神来了。 从前这个人就是文叔。文叔的年纪不是最大,辈分却是最高,再说他又是干部。后 来文叔下台了,这个角色就一直空缺,使传统节日少了一个传统节目。从前节庆日 子里也要玩玩火龙划划龙船的,有时还要请三神,驱邪魔。扮觋公的也是文叔。这 个觋公不好扮,要一天一夜不吃饭只喝一点点水,叫做超凡;要泥胎神一样动也不 动,叫做入圣。开始请了,人们抬来一只生猪,拿猪屁股对他脸上慢慢擦磨,这叫 闻猪屁。闻过猪屁的觋公才能慢慢醒过来,不会调皮分心乱钻乱拱。然后觋公手舞 足蹈,邪魔才能驱除。这样的事情一般人是不愿做的,只有文叔能吃下这个辛苦, 让大家笑一笑。对这个空缺人们起初还不觉什么,以为这个改革没有什么不好,热 热闹闹搞搞笑笑解决不了钞票问题。文叔接了几十年财神大家并没有发财,扮了几 十年觋公倒霉的事依然不少。可是空缺久了也会觉得不对头,好像少了一点东西, 好像菜里没有放盐,油再多也没有味道。 再有就是博彩。此地人嗜赌,波谷浪尖上讨生活的人没有不好赌的。生死祸福 全凭运气,运气好坏就凭一博。逢年过节空场上围了一堆一堆的男人,大人小孩见 面就问:博不博啊?从前没几个钱,小点的就玩滚铜板,量五七寸。大点的就玩牌, 女人也玩,打扑克搓麻雀掷骰子推牌九。从前过年最热闹的地场就是赌档,赢了欢 声如雷,输了少不了打架骂娘。博彩最怕不守规矩,赌也讲究个赌德,输急眼了打 破头了就要寻个公道。主持公道的就是文叔。从前过年文叔就没在家吃过一餐完整 饭。他的办法也简单:赢了没?赢几多?拿来。他抽头子,抽了钱偷偷还给输家, 皆大欢喜,睡过一觉再接着赌。文叔就是规矩,文叔就是公道。文叔讲了哪个敢不 听?文叔发话:你们要博就自家人博,哪个要同外面人博,我抓牢一次斩一根手指。 从前,一村人加起来也没几个闲钱,今天你赢明天我赢,肉烂在锅里怕什么啊?后 来不行了,钞票多起来,人人都够胆,谁也不怕谁。在村里赌不过瘾,要上娱乐城 弹子房,还有的干脆上澳门。人人都有出海证,不用白不用。澳门一晚上赌过来脸 色铁青,返来几个月都不讲话。没有几十万买不到这么老实。 老老少少都在讲:文叔在的时候,过年是这样过的吗?都记起文叔从前的种种 好处,都觉得亏待了文叔。就算他老糊涂了有一点红云,可他人不坏啊。他不贪心 不张狂他吃得起亏他是个好人啊。 腊月二十三,是吃祖宗饭的日子。早有几个阿婆过海把文叔请了回来。什么人 都可以不来,文叔不能不来。文叔不在,还吃什么祖宗饭? 祖宗饭从前是在围屋的天井里吃,把桌子拼在一起,家家都出几个菜,人人随 便吃。送过灶王菩萨,拜过祖宗,烧了香烛纸钱,家家都要向族长敬酒的,族长也 有几句话要讲讲的。小孩就不管,是最疯的时刻,童言无忌,这一天是什么话都好 讲的。所以也有人把平时不敢讲的话,放到这一天让小孩子去讲。后来族长没有了, 饭还是要吃的,话也是要讲的。再后来,文叔下台了。再再后来,村子搬到大陆上 了。念祖是个晚辈,向晚辈敬酒总是不大像。文叔不来,吃饭就改在酒楼里了,也 不是人人都参加,改成大人参加,叫做股东大会。股东大会酒还是要吃的,话却讲 得文绉绉,非要编个一二三四五。大家就懒得讲话,怎么样就怎么样,有钱分就行 了。 吃酒的时候,村长兼支书董事长兼总经理文念祖宣布一个决定:他要重新开发 文山岛。他说香港一间娱乐公司要同他合作,把文山岛建成一个全世界都没有的神 仙岛。这个人间仙境完全按照天宫的样式来建造,有广寒宫,有逍遥宫,有七仙女 浴池,还有什么什么。小姐们全部身穿仙女的服装,飘飘浮浮隐隐约约好像能看见 其实又看不清的那种西游记服装。到时候全世界的富豪大佬都来岛上大把花钱,到 时候美元港币就像自来水一样,没钱花了把龙头一拧就行。到时候幸福村就真正幸 福了。他说小姐漂亮是起码条件,还要有大学文凭,不然怎么听懂外国鸟语?黑女 白女都要,现在胃口都提高了,一般小姐就没味道了。他要把围屋改造成国际会议 中心,里面的设备按五星级标准考虑,里面有桑那浴健身房有台球有保龄球还有麻 将和牌九,外面是高尔夫和海滨浴场,这样既有传统风格又有现代化内容。外面不 改,他说他考察过罗马斗牛场,那个外形和我们的围屋差不多。到时候富豪们可以 一边开会一边斗牛。 大家就笑:斗什么牛啊,摆明了是斗鸡嘛。 念祖讲,大家不要吵,我们不搞争论。要是没有意见,就算通过了。 文叔跳起来,喊:没啊,没啊。 念祖笑了:叔公啊,我好明白你的心事,你不就是放心不下祖宗留下的这个岛 吗?现在文山岛就要出大名了。我从前也不是不管,是因为忙不过来。我们要么不 干,要干就干世界第一。你放心啦。 文叔说:没啊,没啊。他脸涨红了,脖子粗起来,气也急了,声也哑了。他不 知怎么搞的,只能喊出一个字,就同阿彩一样。他想说,你那样一搞,那些红树林 怎么办?红树没了,岛上的泥土还能保住吗?泥土没了,文山岛还在吗?你是在挖 祖坟啊。可他只能喊出一个字:没,没啊! 大家劝:叔公你消消气,有话慢慢讲,想开一点啦。 文叔喘着,没,没!他跺脚,他说,没,没!大家议论著,叔公怎么老成这样? 真是想不开啊。一个人太孤寒了,脑子也会孤出毛病来的。又说念祖虽然心太大太 野,可这个计划也没有什么不好。你管他斗牛还是斗鸡?有钱赚就好啦。自己不去 斗就好啦。香港不是也有红灯区吗?那么大一个岛,空着也是浪费。现在什么都要 豪华,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还说叔公也真是,不愁吃不愁穿,享享福不好吗?操 许多心做什么呀? 文叔心里明白,他们其实都是一个心思。这个岛要是能卖钱,他们早就拿去卖 光了。念祖今天不讲出来,他们迟早也都会想出别的花样来的。 文叔就没有办法了,说又说不出讲又没得讲,他只有给大家磕头了。他趴地下 给大家磕响头,一个两个三个…… 酒楼里乱掉了,大家逃开去。几个阿婆抹着泪:怎么这样啊怎么这样啊。 这天夜里,红云又来了。红云不是一朵,是好多朵。红云不讲话,只是默默地 严厉地瞪着他。后来红云就动起来,聚拢来又分散开,聚拢来又分散开,像是在开 大会。开什么会呢?讨论什么呢?只有一朵不动,严厉地默默地看着,一动也不动。 他像一个人,像哪个呢?这么面善。 他像斋老! 文叔哭道,我没啊,我没啊。我还给你了,老早还给你了!念祖是你的仔啊, 没可能听我的啊。我没啊,我没办法啊。 他站在围屋大铁门外,他指着里面,你听!里面有了古怪的笑声,是鬼佬的, 还有念祖的,还有各种肤色女人的。念祖还在讲他的策划,思想要解放一点,要提 高知名度,要么不搞,要搞就是世界第一,你放心好了…… 红云叹气了。后来,又落雨了。……做人凭良心啊,就是顶红的日子,也没把 你斋老怎么样啊。要开斗争会了,就替你挑一担水倒进缸里,隔着窗喊,叔公啊, 开会了。你噢一声夹个水缸盖就跟出来。盖上写着打倒大渔霸文复斋。斗争完了上 边的人走了再把你扶回家,把水缸盖抹干净盖回老地方,嘴上没多少话脸上也没多 少笑,你心里还能没有数吗?凭良心啊。 斋老老了,依然不下海不打鱼,集体分红依然有他一份。斋老的子女老早就跑 去了海外,音信全无,是文叔陪了他几年。论辈份文叔只能算斋老的堂弟,大家说 儿子也不过如此。文叔也有他的道理,他认为他消灭的是剥削制度,不是斋老本人, 这也是培训班教给他的。斋老临死,还搅了他几个月,快咽气了还拉着他不撒手。 半年后,文叔从宝安镇领回来一个男孩,取个学名叫文念祖,对着祖宗牌位磕三个 头,又送回镇上读书。大家心知肚明,却也不讲什么。讲什么呢,讲话莫讲绝,伤 人莫伤心,到底文家多一个后代不是坏事。这些伶仃洋的打鱼佬够伶仃的了,天高 皇帝远,政府不来管别人管它做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文叔垮掉了。红云老是要来寻他,眼一闭,它就来了。从前红 云不来他盼它来,现在来了他反倒怕了它! 他老是看到一个人影在眼前晃。这个人笑起来两排白牙耀眼得很,一只手把头 发向后面罩过去,抓过去……威得很啊。他知道这个人就是念祖。他知道,真的是 要出事情了。念祖是个能人啊。从小他就是个能人。能人什么事做不出呢?鸡岛鸭 岛,什么岛这些能人都够胆做出来的。他一口牙齿白是真白,抓头发的样子真是够 威,真像他老子啊。只有他老子这么威过。就是一套西装一只大哥大,在他身上就 像那么一回事,在念虎念书身上就是不像。 ……共产党只有两件事我是服气的,一件是禁毒,一件是禁娼,什么党都做不 到的共产党做到了……斋老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声音同念祖一模一样。 斋老临走的那两天,精神突然好了很多。有次吃过粥,他伸手去接碗,斋老一 把捉牢他的手,两眼雪亮雪亮,声音比以前高了很多。他有些怕,却没有想到斋老 会有这样大的力气。这话是突然讲出来的,他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只有两件事服 气,你儿子把这两件事也搞掉了,不给你服气。……后来斋老就问:老七啊,你晓 得我没有看到红云吗?他不吭气。斋老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真的是没有看到, 我没福气啊。他还是不吭气。斋老就问:你晓得我为什么要那样讲呢?斋老说:你 不知,你没可能知。等你做了老大,你就知道了。这以后他来送饭,斋老就不肯吃 了,打也不吃,骂也不吃,只是抓牢他的手。那只手枯柴一样簌簌地抖。他对斋老 讲:你放心好了,到底我是姓文。那手就放开了,抖着抖着就软掉了,枯枝一样垂 落来。 为什么要那样讲呢?明知讲了是找死,为什么要找死呢?不惜命了吗? 天水茫茫,白雾低徊。偶尔有流星飞过,令海面更加墨黑。 文叔没觉得黑。黑了,反倒更加看得远。你放心好了,到底我是姓文……那时, 他敢讲这句话的。那时,他什么也不怕。那时,他几多年轻啊。现在不行了,现在 他真的老了,不够胆了,也看不懂了。现在,……老早还给你了,念祖是你的仔嘛, 跟我没关系了嘛,没可能听我的嘛。念祖是老大,你要找去找念祖嘛,好简单的嘛。 去找啦。 一代又一代,老文家的子孙凭什么在这远洋孤岛上立足生根,传宗接代?一代 又一代,没人教,没人讲,凭什么大家都知惜命呢?惜命究竟是什么意思?有哪个 能讲得明白呢?! 五 文叔的仔女们开了一个会:大家都认为老豆的问题一定要解决了,不能再拖下 去。再这样拖下去,还不知会搞出什么花样来。 其实就是自家兄妹也难得聚在一起,现在大家都好忙,一到年底,就更加忙。 念虎生意大,更是不得了,一天到晚有银行请他吃饭,躲都躲不开。可是再忙也要 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再忙也要过年。年关是躲不掉的。 上一个大年夜,一家人还没开饭,村里人就开始上门了。叔公啊你还好吧你要 想开一点啊,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啊,凡事都不要太认真啊。如今大家又反过来骂念 祖没有良心了,讲从前文叔待他有多少好,讲文叔培养了一只老虎要食猫。就算文 叔从前没有领导好,也不是他的错。就算是他的错也不能这样对待他。几个老阿婆 劝道:生活好了更要孝敬老人,做仔女的将来也会老的,不好只顾自己的,生意嘛 是要识得做的,嘘寒问暖嘛也要识得做的。 几个仔女只有一连串地点头答应:咳呀,咳呀,咳呀! 这一夜,念虎摔了筷子。念书倒是没摔,只把两根筷子当鼓棰在碗碟上敲。阿 楚同阿从只有相对落泪,一个字也讲不出。 念虎说,再这样下去还要不要做人?念书说,这种话讲了有一万遍了,放屁一 样。阿楚哭道,凭良心啊,哪个要对阿爸不孝,天打五雷轰,出门给风吹死。 念书说,这话放屁还不如。大家说,那你讲怎么搞?人人都放屁你也放一个。 念书说,你们都不知我怎么知?哪个要把老豆搞掂,我出二十万。 念虎吼道,更是放屁,我出五十万你要不要啊。体体面面和和睦睦一家人为什 么要给人家讲?就算老豆真是为那一朵红云赌气,这气赌了几年了也该消了吧?就 算红树真的好玩,玩过几年也可以收档了吧?就算仔女真的不孝,现在改过总可以 吧? 他们自己赚得盆满钵满,可老豆却在岛上孤苦伶仃。养仔有什么用啊?一百个 人里就有九十九个这样想。这样想想倒也罢了,可人人还有一张嘴,一根舌条上下 飞,锯子一样锯在他们的神经上。就是人家嘴上不讲,眼睛也会讲的。如今都是有 身价的人,怎么走出去?怎么威起来? 人们碰见就要问:老豆还没回来吗?接他回来算啦。想开一点啦。 以前以为老豆的心思只有天知地知。还商议着,只要他答应住回家里来,什么 条件都没问题,买楼也行,买车也行,出国旅游也行,统统都是放屁。 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原来如此。 念虎说,这个问题其实早该想到的,你们都不愿讲,只有我来做恶人。这都快 二十一世纪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喊一声妈妈就没身价了吗?喊。哪个不喊莫怪我 不认得人! 念书道,我没问题,你不要看我。我早就想讲了。 念虎就把眼睛放到两个妹子脸上。阿楚和阿从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现在既然 挑明了,索性大家放开来讲。如果有一个正常的阿婆,喊一声妈妈没有什么了不起。 如果没有现成的,大家替他寻一个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现在是一个癫女啊。阿从 认为,从法律角度看,精神病也不能结婚的,不公平的,不可以这样的。 阿楚说,好了,美国规矩又要来了。念书嗤嗤笑出声来:外面靓女大把,老豆 想抠,什么样的抠不到?癫女! 大家想想,也跟着笑,跟着摇头,摇过了笑过了又骂念书缺德,说他憋到现在 总算憋出一个屁来。说你们这些男人有两个钱想的都是这一件事。 念虎端出名人的架子讲,你们的毛病就出在这里,没有站在老豆的角度上,一 点感情都没有。玩笑开过就算了。从现在起,只要老豆中意,大家都要满意。其实 老豆好了,大家不就好了吗?这是个一加一的问题。 总之话讲到这个地步,大家也就放胆来想了。感情没有问题,大家都希望老豆 过得好,一家人和和睦睦幸幸福福。问题是,老豆真的中意癫女吗?如果是真的, 有病不是问题,看病就是了。法律也不是问题,摆平它就是了。澳头岛那面也没有 问题,花点钱就是了。如果老豆只是玩玩的呢?那就麻烦了,鸡飞蛋打,烧香请鬼 一样了。所以即使老豆现在愿意,也不能急急忙忙娶回来,也还要看一看,观察一 下,等到条件成熟。所以为今之计,还是要见步行步稳妥为上。但具体操作不能等, 等不起了。一方面安排癫女进精神病医院看病,一方面准备接老豆回家过年共商大 计,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两个方面一道进行。就是以后不要她了,也等于做 了一件好事。做好事没有错的。 大家觉得,要是这样搞老豆还不给面子的话,大家把面子都撕下来还给他算了。 反正仔女是你养的,面子是你的。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