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正睡着思文把我叫醒。我坐起来说:“又要我睡,睡了又叫醒我!”她说: “有人会来看你,这小地方来个人也算一件事。早上来的人下午看,这是规矩。” 我说:“看人也有个规矩,到了洋人的地方规矩也是洋的。”她堵着我耳根子神秘 地说:“这有个故事。”我一听有了兴头,瞌睡也跑了。她告诉我,去年化学系一 个博士妻子探亲来,几个朋友上午一起去看,敲了半天门丈夫在里面说:“休息了!” 几个人在门口吐着舌子挤眉弄眼,出了门哈哈大笑。以后就有了这规矩,谁家妻子 丈夫来了,要留出时间让他们休息休息。 思文催我去洗脸梳头发。我说:“不装饰我也看得过去了!你丈夫也不是什么 见不得人的人。”她不由分说把我推到水房里。洗了脸看见她蹲在那里在我箱子里 翻寻,找出一件衬衣要我换了。我说:“上午刚换了的又要我换!”她说:“这件 好些。”我拗不过只好换了。刚换好就来了一群人,她轻声对我说:“背挺直些别 驼着。”我过去打招呼。大家坐在客厅里,思文给我介绍他们的名字,我也都记不 清,一个个都一本正经握了手。一个女的说:“林思文你今天好精神好爽气,休息 好了!”说着忍不住掩了嘴笑。另一个说:“瞧她脸色挺滋润滋润的,啊?”几个 男的也抿了嘴偷笑,我愣着眼只装着不懂。又问我国内的情况,我说::还不是那 样。”拣自己有兴趣的说了些。又有人问我会不会跳舞,过几天组织个舞会。我说: “跳舞我可不会。”他说:“你太太说你跳得好。”我说:“信她的呢!”思文说: “信他的呢,他是个舞迷,有一段都跳疯了。去年自由一年没人管,还不是又跳一 年。”我说:“过去的事!如今三十岁都过了,还跳什么舞。”那人说:“那不! 三十多岁的人瘾才重呢,旧房子失了火,扑都扑不灭!”说了一回话他们告辞,送 到门口有人说:“晚上得了空到China Town来玩。”我吃一惊问:“这地方还有Ch ina Town?”思文解释说,有一套房子住的四个都是中国人,就这样叫了。 他们去了我又问思文刚才几个人谁是谁。思文告诉我戴眼镜那个又是什么博士, 穿天蓝衬衣的又是什么博士。说了几个,我说:“算了算了,反正都是博士,说多 了我也还是记不住。碰见是个中国人叫博士同志准没错。”思文笑一笑,不再说下 去。 晚饭后思文要我到小房间里去,我说:“看看加拿大的电视节目。”她说: “你反正看不懂,有些时候我还不懂呢,说得好快!”到了房里,她说:“解完手 你把水房打开一条缝,不然她们不知道里面有人没有,又不好敲门,那个印度人在 抱怨了。”我说:“好,反正住不了几天要找房子了。”说着想去客厅看电视。她 又拉住我说:“急什么急!你碰了外国人要说Nice to see you。”我答应了。她要 我重复一遍,我重复了。她说:“别忘记了,这是基本的礼貌,不然会以为你没修 养。”我说:“明白,碰上人这么来一句就证明这个人有修养了。交待完没有?我 看电视去了,反正慢慢要看懂的”她说:“你去,保证三分钟你就看不下去了。” 我到客厅打开电视,果然听不懂几句。思文又站在门口招手叫我去,我过去了说: “又想起什么要交待?”她把我拉到镜子面前说:“你看镜子。”说着对着镜子抿 抿头发。我看不出什么,含糊地“嗯嗯”几声。她说:“你看镜子。”我说:“你 老叫我看镜子,不就是个人嘛!”她说:“你看镜子,把人照得好清秀,看出来了 没有?”我连忙点头说:“真把人照得好清秀,不过主要还是人清秀得好。” 她把我推了一把娇声说:“知道别人喜欢听好听的话,又是事实,就是舍不得 讲一句。讲一句几句会累死了你吗?”我心里忍不住要笑,说:“我又犯错误了, 又犯错误了!”说着伸了手在自己脸上刮了几下,“打这个人好不,打?现成的漂 亮话都不会讲一句,又是事实!今天立下保证,以后每天讲三次,每次至少五句。” 她笑了说:“要实事求是!”我说:“那当然,虽然我是学文科的,但还是担心找 不到那么丰富的词来实事求这个是!那就定下来了可以翻来复去的讲,每天要三五 一十五句呢。”她笑着把我推到床上,说:“跟我讲讲国内的新闻。”我说:“没 有什么新闻,新闻这边的英文报纸上也有。”她说:“不听政治的,要听人的。” 我点了头说:“明白了,要听名人轶事,小道消息,小市民感兴趣的东西。”她说: “嗯嗯,知道我的特点就满足我嘛!”我说:“说起来还是个留学生,下里巴巴!” 她说:“这些你要保证不告诉别人,他们会在心里笑我的。”我说:“我出去走走, 八点钟了天还好大亮,那么奇怪!”她说:“这里北方呢,和哈尔滨差不多就在一 条线上。”我起身要走,她挡在门边说:“还没说呢,新闻。”我说:“一说北方 我就忘记新闻了。刘晓庆离婚正打官司呢。”“真的?”她兴奋起来,搬椅子靠近 我坐了,“说详细点,离成了没有?”我说:“详细的我都记不得了,只说刘晓庆 是坐小车去的,她丈夫是骑单车去的,那一次没离成,刘晓庆说只有结不成的婚, 没有离不成的婚。”她说:“那倒是实在的,还有谁离婚了呢?”我在她鼻子上刮 一下说:“要天天有名人离婚你就高兴了。” 她嘻嘻地笑,又问我熟人的事。我忽然想起说:“胡大鹏就要去美国了,签证 都拿到手了,说不定现在就到上海搞机票了。下次我们去纽约,就有个熟人。”她 说:“你倒说得轻松,纽约离这里几千里,这里差不多没人去过。这个鬼地方,闭 都把人闭死了。明年要想办法离了这里到多伦多,加拿大繁华的就是多伦多,工作 好找,离美国也近,一步就跨过去了。萧条的就是纽芬兰。”我说:“纽芬兰是世 界有名的渔场,怎么会这么萧条?要不我跟了船出海打鱼,要不去剖鱼也可以。” 她说:“纽芬兰渔场早就衰落了,失业的好多渔民。出海打鱼你倒是想起好浪漫, 上个月吴丽曼的丈夫在一条船上找了份季节工,出海几天就在船上趴了几天,胆水 都呕出来了。回来大病一场瘦得象个鬼,逢人就说有金子捡也捡不得了。赚加拿大 的钱你想起好容易。”我说:“傻呆在家里也呆不住,呆几天人也呆傻了,我现在 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加拿大劳动人民一样有个赚钱的机会,再差再苦再累再没有面子 再怎么着,加拿大人能做,我有什么说的?”她说:“钱瘾这么重,叫你学会开车 来,你又不学,会开车可以到餐馆去做delivery。”我说:“你以为国内学开车多 容易呢,谁肯教我?”她说:“肯钻哪有办不到的事?我出国还要怎么难,不也搞 成了。你我不知道,死要面子不肯求人,天下人都跑来低了头求你才好。自以为是 清高,其实是无能。” “无能”两个字刺得我一跳,气汹汹说:“嫌我无能了,你!嫌你丈夫无能了, 你!”她指头一点一点地说:“看,看,看,看你自己的样子,有本事的人才不发 这莫名其妙的脾气。”我看她的手指指点点的,心中的火气一下燃起来,伸手去打 她的手,她让开了。我嚷道:“我来第一天你就逗我生气,这是你?”她不做声指 指隔壁,示意我隔壁的人会听见。这一指倒好象有种什么不可理解的力量,我不敢 再嚷。她说:“你也别生气,有能力的人到哪里也是有能力,我看你的。”我说: “别拿这话噎我,我总不会象你,一年只剩一千块钱。”她说:“我一千块钱都做 什么了,你自己说。做人总要讲良心。”我“啊呀”叹一声说:“你说话还有个逻 辑性没有,留学生!又扯到良心上去了。”她跟没听见一样说下去:“你这一趟来 得好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跑一趟北京就完了,旅游一样。我呢,”她停一停又 一句一停地说下去,“借钱担保,银行证明、移民局证明、学校证明,你自己都不 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北美。”她说一句,我点一下头,说:“上帝,上帝啊!”她 说:“自己说!”我说:“我不是说了吗?上帝!”她说:“你说真的。”我说: “说真的?我是探亲来的,对不?我的探亲签证是附在你的学生签证上的,对不? 没有你我绝对到不了这天堂,对不?这样我就得乖乖的,对不?你说!”她呆望着 我,似乎很意外,一言不发,眼泪从眼角沁出。看着她我心软了,搂着她肩说: “这就哭了?值不值得嘛。”哄了半天她才破涕为笑。我牵了她的手说:“带你出 去玩一下,这个地方这么奇怪,都九点了天还不黑。”她很顺从地跟了我出去。 我们坐在草地上说找房子找工作的事,一会天就黑了。风从大西洋那边吹过来, 在高空发出呜呜的轻微闷响。她说:“我们到China Town去看看。”我说:“你去 吧,我在这里等你。”她说:“不要以为呢,博士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 说:“我没有以为什么呢,我只是今天懒得去”。她说:“那你回去,我马上就会 回。今天我们早点睡,你累了。”她去了我还坐在那里,看着白人学生一对对的手 牵手在黑暗中走过,心里琢磨着“我们早点睡”的意味。懒懒的站起来往回走,想 起那些人在国内读的大学比我差,还有本科文凭也没有的,在这里居然都混到了博 士。想当年自己全省前几名考到北京,凭这一点也维持了多年的自信,现在觉得内 心什么东西受了损伤。我出国之前有着心理准备,在洋人面前我头得低一点,他们 的国家嘛!在自己人面前心里会有这种滋味,却是没去想过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有什么呢,我的能力不要跑到加拿大来证明,我来是看世界来的,赚一把钱就跑。” 这样想着心里酸酸的意思减了些,也决定了少跟他们来往。在一言一笑中把那种优 越感传递过来,谁爱看呢!心里盘算着谁要在我面前做出那一副不堪的嘴脸,看我 不反过来噎死他我就不姓高。 思文回来了说:“睡吧,今天我们早点睡。”我隐约明白了这话的意思,试探 着说:“怎么睡呢?”她一怔,似乎对我的话有些意外,说:“你说呢,你说”。 我拍了拍床说:“床这么窄,床。”她说:“要挤也能挤,不过你今天累了,要好 好睡一觉。不过要挤也能挤挤。”我说:“真的是好累了,这时候才觉得。”她说: “那等会我睡地下。”我说:“地下我睡。”争了一会我让了步,她抽出床下的抽 屉说:“这里好多毯子呢,你看。别人不要的,我都洗了收在这里。”看她在地上 铺毯子我心里触动一下说:“要不干脆挤一挤。”她说:“没有关系,你累了,好 好睡这一晚。”她又赤着脚踩在毯子上说:“等会我就睡在这里。”我说:“等会 你就睡那里,现在──”我又拍一拍床。 她铺好毯子,挨到我身边坐了,不动也不做声。我知道她的意思,说:“先抱 你一下好不?”她说:“好。”就熄了灯躺了下去。我也躺下去,她把毯子拉上来 将两人的头都盖了。我说:“盖什么盖。”她说:“好羞的。”我说:“羞什么羞, 你把房子都封起来别人也想得出林思文昨晚干了什么勾当。”她说:“其实又没有。” 她手在我身上摸索着又说:“你瘦了,怎么自己一个人还瘦了。”说着慢慢把我的 汗衫推上去,我很自然地伸出一支胳膊穿过她颈下把她搂了,她把脸埋在我颈边。 我说:“在西方学了一年,还是这一套,你学了什么新经验没有?”她说:“我到 哪里学?”好一会她把身子移下去,把脸埋在我胸前说:“好多次我梦见自己睡在 你怀窝里,醒来又没有了。”我两只手在她身上摸索,她不时轻轻哼哼几声。做着 这些我心中并不激动,与我想象中的感觉有很大的距离,我只觉得作为丈夫应该如 此。结婚那两年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些,可是在去年她办理出国那几个月的焦灼和疯 狂中,一切都改变了。我只以为这次出了国断了的线索就会很自然的接上,可是并 没有。思文显然也察觉了什么,身体接触中传达的信息,是个什么情绪什么感觉瞒 不过她。她坐起来在黑暗中把胸罩系好,内衣拉下来,说:“你累了,你今天累了。” 我连连打着哈欠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没一点精神了。”她摸到地上睡了, 不再说话。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呢?我倦缩在黑暗中回忆着刚才的感觉。等了一年盼了一 年,第一夜就是这样的心情。我想为自己这种情绪找到一种解释,想来想去却想不 清楚。因为太累了吗,因为舒明明吗,因为环境陌生吗?想得迷迷糊糊将要睡去, 看见思文在黑暗中站起来。我问:“怎么了?”她说:“地板太硬了我睡不着,我 睡隔壁去,土耳其人旅游去了,房子退了空在那里。”我答应着她就去了。她去了 我心里不安,想起结婚时到黄山去旅游,在山下那一夜两人不愿分开,找到好晚才 在一个偏远的招待所找到一个单间,在那张窄窄的床上挤了一夜,也没觉得有什么 问题。我披了毯子起来想把她叫回来,走到门口发现自己心里并没有这种愿望,又 摸回床上躺下,裹着毯子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