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对张小禾我没有把话说绝,我还想说服她,也想最后试一试自己是不是能够被 她说服。白天她去了学校,我就跟个游魂似的在外面飘荡,带着麻木不仁的态度逛 商店,或躺在草地上看白云在蓝天上飘流。上午十一点钟总忘不了赶回去,急切地 想看看失业金支票寄到了没有。一个多月了失业金还没有寄来,我没有一分钱收入, 内心那种空洞在渐渐扩大,是一种想要吞噬点什么的饥渴。在这双重煎熬之中我的 心几乎要承受不住。我怕自己会突然就神经了,在内心提醒自己冷静,又把“八八 六十四”,“日照香炉生紫烟”含在口里念着。又安慰自己:“再怎么样,银行里 还有三四万块钱呢,神经了那钱也不知归了谁去。”怕有什么万一,我写了张遗嘱 夹在存折里,说明这钱一万块给张小禾,一万给林思文,其余都归我父母。终于有 一天,失业金中心的信寄来了,我按捺着紧张激动,慢吞吞拆开信封,抖出一张黄 色的支票,六百零二块钱,两个星期的。我到皇家银行把支票兑了,计划着领了失 业金,再到哪里赚点钱,我就够了,多的我也不想要了。 我在春天的太阳底下走着,空气被阳光染得暖融融的,有了点夏天的气象。我 沿着央街一直往南,慢慢地走看着街景,不断的有黑白各种面孔从对面晃过来,又 晃了过去,小车来来往往永无止息,满眼的广告牌展现着挣扎着的繁荣,空气中浮 漾着一种沉闷的喧嚣。我想着这就是人间了,这人间又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 象在参观许多世纪以前或许多世纪以后的某个陌生的城市。可一步步踩着地面的那 种踏实感又使我清醒地意识到,这就是人间,这就是多伦多,这就是现在,这就是 现在走在多伦多大街上的我,我正在这人间活着。 我不时溜到街旁的商店去看一看,也不买什么,看一看也有一种奇怪的满足。 我不敢进到太小的店中去,里面只有几个人,老板望了我笑,或走过来介绍商品, 我心里就紧张,觉得对不起他。又遗憾自己没有很多的钱,不然哪怕一样东西用处 不大,买了心里也有点畅快。看到街上那么多小车来来往往,想着自己到北美也快 三年,没有过过开车的瘾。大家都说开了小车在高速公路上跑,才会真正理解北美, 这话我相信他们的。如果跟了张小禾不回去了,马上就去买一辆七八成新的车来, 也享受一下北美生活。周末带了她开出几百里,到风景如画的山边去露宿。想着这 些似梦非梦,不知不觉已过了前街,快到安大略湖边了。猛一抬头,看见阳光下那 一望无际的蔚蓝,我心里一惊,收了脚步,心想,留着这一片景色带了张小禾来看, 一个人就这样看了,太可惜了。我不再往那边望一眼,转了身急急地往回走。 等她下午回来,我说晚上到湖边去玩,她果然很高兴。几天前我和她讲回国去 的事后,两人都回避着不再触及那个问题,好象就这么过去了,一切照旧。看上去 她的情绪并没有受很大的震动,每天仍是笑嘻嘻的。我开始还惘有所失,想着她大 概对我也无所谓,分手就分手。对这几个月来的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真值 得自己这样痛苦,也有了点怀疑。想到自己曾想象她会哭得死去活来,哀痛欲绝, 就非常惭愧。但她对我态度依然如旧,并没有在悄悄冷漠,心里又迷惑了,不知她 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早早地做晚饭吃了,我用单车搭了她去湖边。她仍然习惯性地 从后面伸过一支胳膊,把我的腰挽了,头轻轻靠在我背上。远远看见湖她就欢倒了, 在后面高兴地叫。我停了单车,她牵了我的手往湖边走,指着路边草地说:“你看, 这么大绿茵茵的一片,看了心里也舒服,回去这些地方说不定就是一堆垃圾,西瓜 皮,死老鼠。” 我说:“你抓紧机会做我的思想工作吗?”她笑了,把我的手紧一紧。她又指 了一幢房子说:“只要自己努力,有一天到这里面去扮演一个角色,也不算稀奇。” 我一看,是Sailing Club,说:“算是一个远大理想吧,真有钱花不完的那天,总 要想这样一些办法,不然还不会愁死去?”她说:“说愁也不愁,存到银行里也可 以。”我说:“好,就过那个数字的瘾。当老板的人都有这个瘾,亿万富翁吃不完 用不完他还要赚,为了什么呢?他每天比我还愁。”她说:“你有五万就不愁了。” 我说:“其实谁又能活一万年呢,洛克菲勒一餐也只能吃三碗米。”她说:“别说 别人,自己多超脱似的!你就有这个瘾,捧着个存折翻来复去的看,脸上的折子都 笑出来了。那是庄稼吗?多看几遍那钱又不会往上长。” 我们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下来看湖。湖水一波波涌着,拍打着堤岸。夕阳下金波 一片中白帆点点,是游乐的帆船。张小禾说:“有人说天晴了可以看到美国。”我 说:“别扯,谁有这么好的眼睛,望远镜也不行,孙悟空还差不多,湖大着呢,差 不多算个海了。”草地哪边有个白人姑娘,二十来岁,美得出奇,身材也特别好。 我忍不住望了几眼,张小禾眼睛瞟着我,似大有深意地点头微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笑什么,漂亮的谁也愿意看几眼,这不算心术不 正,可以理解。麻木不仁那才是有问题呢,是死人一名。”她说:“要抓了流氓才 算心术不正,不过也不算,可以理解。一切的一切可理解就完了。想回去也可以理 解,杀个人也可以理解,连可以理解也可以理解。”我笑了说:“到底是留学生, 说话就是水平不同,听得我似懂非懂的。”她说:“笑我干什么。”草地那边又转 出一个黑人小孩,三四岁的样子,特别的黑。那姑娘迎上去,小孩就伸了手让她抱 了。张小禾努努嘴要我看,我说:“怎么回事?”她说:“那是她儿子。”我说: “怎么可能?”她说:“怎么就不可能?”我说:“她是个白人,再说,她还小呢。” 她说:“你看就知道。”我再去观察,看那小孩很娇纵的神态,就相信了,不由得 叹口气。张小禾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说:“可惜了。”她说:“要是 她轮到你手里就不算可惜。”我笑了说:“张小禾你以后煮什么吃放点小苏打。” 她警惕地问:“小苏打?”我说:“硷性,可以中和一下。”她拍打我说:“你又 讽刺我,又讽刺我。”我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们还是看湖。” 天色渐渐昏暗,湖面苍茫。忽然间,点点灯光在湖面闪亮起来。码头那边有船 在靠岸,一片隐约的嘈杂声贴着水面飘过来,人影在灯下闪烁,是那边岛上夜归的 游人。张小禾把头倚在我肩上,一只手揽了我的腰,两人好久好久都不说话。天完 全黑了,月亮也分明了,把一点轻浅的光投到人间。风吹得周围的树沙沙的一片碎 响,暖暖地从我们掠过。我说:“我无法抗拒这夜的诱惑,有意见你骂它吧。”把 她的肩朝后一扳,两人就并肩倒在草地上。她侧过身子,把脸埋在我的颈中。我和 她接吻,实在忍不住手也摸索起来。坚持了这么久的界线,想也没有想,不知不觉 就突破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原来那种坚持,实在也不能证明什么。她顺从 着,一点矫作的反抗也没有,手把我抱得更紧,说:“你的手平时也不见得那样灵 活,就会做这些,真的是只老手。”我说:“今晚我不睡在自己房里好不好?”她 说:“好,这天气外面草坪上要睡也能睡了。”我说:“我睡到自己房的隔壁去。” 她说:“好,不过睡在浴池里小心着凉。”我说:“那边隔壁。”她说:“不好! 又没有登记结婚。” 我说:“这里都是先结婚后登记。”她说:“加拿大你什么都没学着就学了这 一招。”我说:“一定要登记了才能结婚!”她说:“就是,中国人嘛。”我说: “到那天登记了我们一路跑回来,好不好?”她在我怀中笑得直颤,说:“想不到 你灵魂这么肮脏。”我笑了说:“这么肮脏的灵魂你还想跟它结婚!”她用额头碰 我的额头说:“谁说想跟你这肮脏的灵魂结婚了?”我说:“哦,是想跟我的肉体 结婚。”她笑得更厉害,更用力地碰我的额头。我用手掌隔开说:“傻瓜瓜,碰痛 了,你自己还更痛些。”她还是对着我的手掌一下下碰着说:“谁叫你欺负我!你 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的这嘴是不是狗嘴?” 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嘴是什么嘴,反正这嘴就是刚亲了你的嘴的嘴。” 她用额头来碰我的额头,说:“癞壳子,你承认自己是癞壳子!”我连忙用手掌隔 开。她说:“你这个人不算坏。”我说:“又说我欺负你又说我不坏,才知道不坏 就是要欺负你。今天晚上我还是想真的欺负你一次,又不知你肯不肯!”她直摇头。 又说:“刚才你用手隔开,手掌对了我,手背对了自己,证明你这个人不算坏。” 我说:“你不说我自己也没觉得,你观察这么细,将来怎么得了,我一举一动都要 想过了才敢做。”又搂紧了她说:“你怕不怕?”她说:“不怕,你又不是别人。” 我说:“到处这么黑,等会有人拿把枪来,把你抢走,你不怕?”她说:“那归你 负责。”我说:“你当我是什么呢,拿枪的也不怕?报上天天登着有人被抢了,等 会那边就跳出两个人来。”她说:“别吓我,我一点也不怕,跟了你我有安全感。 我从来没有晚上一个人到这些地方来过。”我站起来,把她也拉起来说:“回去, 天都凉了。”她说:“就知道你怕起来了。”我说:“小心点好,要是我一个人, 在这里睡一夜我也不怕。” 到了家我说:“我先去洗个澡。”她说:“快点。”洗澡的时候我想:“这 ‘快点’是个什么意思,刚才在湖边把她的情绪惹上来了吗?”洗了澡,我穿了球 裤,赤膊着到她房里。她坐在椅子上,看了我说:“快去把衣服穿了,好怕人的。” 我以为她装羞作态,把身子拍得叭叭的响,说:“怕什么,这么健美。”又把胸肌 鼓出来,捏一捏说:“看,肌肉,肌肉呢。”她把身子转过去说:“不看。”我又 把大腿拍得叭叭响,说:“你敢不敢转过来,I will show you some hing。”说了 这话我自己心直跳,我敢吗?她转过头来,我马上做出一个造型动作,问:“你看 我这象李玉和吗?”她闭了眼说;“不看。”我放下双手准备去穿衣,她睁开眼, 我马上又恢复了造型,说:“看!还是看了吧。”她神情已经变了,说:“去穿了 衣服来,跟你正经说件事。”她的严肃使我大吃一惊,一时觉得无地自容,赶紧跑 了出去。 我穿好衣服过去,抱歉地朝她笑一笑。她说:“坐下。”我摸着床沿坐了,她 拍拍椅子说:“坐这里。”自己又搬一张凳子在我对面坐了。平时她和我说话都是 倚在床上,今天可怎么啦?我想缓和一下气氛,“嘿嘿”笑几声说:“今天怎么了, 张小禾也有个严肃的时候,我心里倒直想笑。”她嘴唇微微张合几下,又轻轻咳嗽 几声,看来她早已预设了这次谈话,却又有点难以启齿。她说:“坐好点不行?” 我说:“我坐得歪七歪八了吗?”又笑一下,把手平放在腿上,挺直了腰,想象着 幼儿园小孩的认真神态在脸上表示出来,又忍不住笑了。她说:“别开玩笑。”我 忽然觉得她今天有点失态了,有什么话吞吞吐吐不敢说,吹毛求疵找这样些小事来 拖延。 她嘴唇又微微张合几下,轻轻咳嗽几声。我看着那蠕动的嘴唇,心想:“我刚 才还吻过的呢,这会子怎么这样陌生?”这样想着我心里幻现出一些图画,嘴唇也 动了一动,似乎感到了一点温润,又把舌子伸到嘴唇之间,夹紧了,又用力缩回去, 反复几次。我终于忍不住了,说:“要讲什么只管讲,反正是要讲的。”她眼睑轻 轻垂下,避开我的目光,很费力地说:“那我也只好说了。”我说:“你讲。”她 两眼逼视着我说:“前几天你说你要回国去是不是最后的决定?”她背书似地的说 得飞快,好象稍一停顿,下半句就会被卡住似的。我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口吻和我 谈这个问题。我说:“这是下最后通牒了吗?”她说:“你平时也还算直爽,请你 今天也别拐弯抹角的,问你呢。”我说:“张小禾的口里怎么会说出这种响当当硬 邦邦的话来呢?”她盯了我说:“问你呢。”我说:“问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过了 这半年一年再说。” 她说:“那天你说再想想再想想,想了这几天想出什么想法来没有?”我说: “我原来想想想总会想出一个想法,想来想去暂时还没想出来,也说不定没想到明 天又出现了一个好机会。”她说:“你那天说的是对的,不会有奇迹。为了我,也 为了你自己,今天晚上再也不要吞吞吐吐含含糊糊,把事情说个水落石出。越陷越 深,害了两个人呢,特别是我。我已经被你害了。”我说:“这样讲我怎么承受得 起──怪我今天太放肆了吗?” 她指头指了胸口说:“这里,这里!”我说:“你跟我回去不行吗?回去会要 了你的命吗?”她马上断然地说:“不行,绝对不行!什么都行,只有这一点不行。 我跟了你什么都行,只有这一点不行,你偏偏要逼我这一点!就这样回去了,我怎 么向家里交待?”我说:“小禾你想想清楚,你首先要交待的那个人是你自己。你 也不算什么特别厉害的人,以为北美有多么光明的前途等着你吧!那么多厉害的人, 也就那个样子。林思文比你怎么样,也还不是那个样子。人家的社会随随便便让你 出了头,他们是傻瓜吗?你以为加拿大的钱是个好赚的东西!”她说:“孟浪你说 的全部都对。要是我只是我自己,我就听了你的话,跟你走了。至少我得到了一点, 我自己结婚没有勉强自己的心,没有要自己的心妥协,这太难了,一百个里面也不 知有几个没有。这对一个女人就是幸福的一大半了,我不懂吗?我不愿自己幸福吗? 可我自己哪里又只是我自己!为出国我奋斗了两年多,工作也丢掉了,这都不说。 就这样两手空空回去,朋友也要笑我,家里也要骂我。我家里一封信两封信要我在 这边生根呢,我姐姐正等着我把她弄过来呢,到现在男朋友也不敢找,都二十七了! 摸着良心说句话,是你你会回去吗?你摸了自己的良心说一句!” 我歪着头说不出一句话,似乎什么都想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大脑中茫茫 然乱糟糟无边无际的一片空阔。她催我说:“问你呢,是你你会回去吗?”我说: “是的。”她说:“是的什么,你说清楚。”我说:“张小禾,你今天晚上好厉害 啊。”她说:“惯用的伎俩又来了,又转移话题,今晚我偏不跟你走,要问个明白。 先不说厉害不厉害的话,只说回国去是不是你最后的决定?”我说:“都把我逼到 死角了。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她说:“是呢,我们俩这事就错了,白认识这一场了。不是呢,我们俩的事就 太对了,我一生也就这样甘心了。”我说:“就有这么严重!”她说:“那依你说 呢?本来我跟你也没事,我没打算这样,开始是想有个能说话的朋友吧,不知什么 时候开了始,就这样了。”我说:“你后悔了,你心里后悔了。”她说:“那要看 你。”我说:“后悔你还来得及,本来我就配不上你,连我自己也没有信心。你要 去嫁个有出息有钱的,我没出息,我从心里承认了自己没有出息!”她说:“你说 这样的话,狠心狼!”说着突然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扑到我跟前,头顶在我胸前, 双腿趁势跪到地毯上,伏在我膝上痛哭,双手拼命摇着我的身子,仰脸望着我说: “给我一点希望。我也理解你,只是你为我作一点牺牲也不行吗?我心里又少不得 你,我人又不能跟你回去,我这心都撕成一片片的了。”说着又把头埋下去,伏在 我膝上呜呜的哭,一会我膝上就是一片泪痕。她哭一会身子就抖动几下,我的身子 也随着一颤一颤的。我拍着她的背又摸着她的头说:“慢慢商量,慢慢商量,大家 都再想想。” 她抬起头,一双哭红的眼睛望着我,可怜的模样叫人心疼。她说:“又是再想 想,你已经想了这么久,我都没有信心了。”又退到凳子上坐了,掏出手帕擦着眼 睛,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别笑我,我激动了。”我说:“什么事也不急这一时, 来日方长呢。”她说:“来日方长我不觉得,要快点把问题解决了才好,才安心。” 我说:“两个人都想一个星期吧。”她说:“就听你的。”我说:“说不定到下星 期你就想通了。”她说:“说不定到下星期是你想通了。”我心里想:“天啊天啊, 这件事到底还是错了。”和张小禾结识,我一直想着是人生美妙的一笔,心中暗自 得意,现却分外地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