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决裂 丰子失魂落魄了好几天。每当回到家里,看着那六叠半的房间、浴室、厨房, 就有一种负罪的感觉。来东京几个月了,除了在泉城饭店那拼死拼活的一天,挣到 了一万円现金外,再也没有挣到一分钱。和“虾米”和胖子住的地方比,自己住在 这儿显得太奢侈了。自己在东京的全部开销,对英子来讲无疑是个沉重的负担。桑 野老师和钟忆都曾提醒过自己,不能依靠他人。东京这地方是高消费区,除了少数 的大亨之外,谁也不要打算依赖谁,必须自己靠自己,尤其是留学生。虽然丰子在 他们的帮助之下,也曾找到过工作,都被英子拦住了,但此刻丰子仍然责怪自己没 有坚持,如果知道有今日何必有当初呢?与其发展到这步,还不如那时吵翻了,闹 僵了,脓疮及早切开以防毒液遍及全身! 这两天她先后向桑野花子和钟忆提出了请求,希望他们帮助自己找到便宜一些 的住房,帮助自己找一份工作,希望干的时间稍稍长些。当然她没有向他们讲明事 情的全部原因,有些事情是很难向外人启口的,但她知道钟忆可能猜到一些。 当然丰子绝不会在英子没有露面前,就悄悄地搬走的。她要等着英子回来。要 坐下来,面对面地好好谈一谈。两个人拧在一起,总比一个人的力量大,其他中国 留学生怎么生活,她也怎么生活,她不惜力气,但她珍惜自己的肉体。在任何情况 下她都不会出卖肉体的。谁能开诚布公地向英子谈这些呢?也只有丰子,她们应该 是无话不谈的。丰子愿意尽自己的最大可能,减轻压在英子身上的重负。她从来没 有这样渴望想见到英子,因为她有很多郁闷在心头的话语要讲出来,正如水库的水 蓄满后,要从溢洪道排放出来一样…… 按着冈村说的日期推算,英子应该来了。她没有露面,没有电话。什么事情都 有过劲儿的时候,丰子从望眼欲穿到失去了信心,她有些悲观了,看来自己在英子 的眼中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是无关重要的人。她影影绰绰觉着英子已经回到了东京, 但却不急于见到自己。她失望了…… 一天下午,真像在梦境中一样,英子突然出现了。…… 丰子高兴极了,她真想跑过去抱住英子。大喊着:“你可回来啦!你去哪儿了, 走了这么久!” 英子显得冷冷的,坐在门旁的沙发里,这是她喜欢坐的地方。她漫不经心地说: “我去哪儿对你无关紧要,你不愁吃,不愁住,别操那份心!” 丰子反驳说:“你说的不对,东京就我们两个人了,我当然应该关心你!”其 实,丰子的本意并没有要和英子吵架的意思。 “请问什么是你所谓的关心!”英子振振有词地说:“跟踪、盯梢,东京城凡 是你能到的地方你都跑过了,你去了酒吧,去了冈村事务所……大概就差在电视、 广播、报纸上寻人了吧?” “我确实动过这念头,不过没有这样做。”丰子老实承认。 “用不着,你太过分了……” “这有什么过分!”丰子不理解,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你大概觉着这样做让我曝光还不够彻底吧!你觉得我做的事情不光彩吗?可 我要提醒你:你正在与我共同分享我挣来的肮脏的钱……” 丰子抢着说:“我们可以共同改变这种生活方式……” “谢谢你的建议!”英子讥讽地说:“我不觉得这个行当干不得。来日本快两 年了,我用自己的亲身经验总结出来教训:我过不了那边打工边学习的苦日子,一 方面我没有耐久的体力,另一方面我不想念书,不单单是记不住,坐也坐不住。我 想,我应该扬长避短,发挥一个年轻女人的特长。你问我去哪儿了?我陪一位房地 产商去名古屋、仙台一带度假,住最高级的饭店,吃遍了中、日、西餐……有侍者 站在两旁,我被别人侍候,用不着我自己穿着餐馆里的蹩脚服装,饥肠辘辘地端着 盘子去侍候别人……” “别说了!”丰子打断了她,气愤地说:“英子,我没有想到你发生了这么大 的变化!” “变化!”英子冷笑了,“这是你视而不见,你来东京这几个月,有吃、有住 还要上学,钱从哪儿来?英子没有高等学府的学历,即使有,又怎么样呢?日本人 的大学毕业生月薪才十八万円,也不够你交日语学校学费的;英子又不具备特殊的 艺能,我只有我自己……” “我想我们现在一起干,也还是来得及的。”丰子认真地说。 “算了!”英子用夹着烟卷儿的细长手指摆了一下。她站起身来走到挂衣服的 地方,开始用手在衣服的口袋里寻找着什么。 “那你就在日本结婚吧?”丰子说。 “是的,我正想这样,可我必须找个合适的,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我都想嫁, 就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我也不想要,他们连自己生活都很紧张呢!我自然不能和日本 的女孩子比,她们可以要求苛刻:身高、工资高、地位高,还要年貌相当,我只要 有钱,能让我过上舒服的日子就行了!” “大三十岁也不在乎!?”丰子问。 “四十也无所谓,我不是嫁给人,这在我来说已经是一举两得了,但愿他能活 得长点儿,也别太长了,只要我取得了在日本合法生活的资格。” “那就赶紧结婚吧!”丰子严肃地说:“你要尽快地结束当前这样……的生活。” “你说的倒轻巧,这可不像我去商店挑服装,我看中了,只要兜里有钱,嫁人 得是两厢情愿,我想嫁的,人家未必想娶我,想娶我的,未必我就想嫁他。我现在 就是骑着马找马……”英子讲的时候,神气活现颇为得意。 丰子微皱眉毛,生气地说:“你知道你干的是肮脏、堕落的行当吗?” 英子仰头大笑,说:“你为什么不说我是娼妓?日本政府还没有进行干涉和指 责呢!新宿一带,日本的‘洪桐县’,不都是中国女人?日本的妇女也大有人在, 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世上三百六十行,这也是一行呢!” “你怎么变得这样厚颜无耻了!”丰子实在忍无可忍了。 英子并没有生气,只是冷笑着说:“你也未必清高。因为这几个月你一直和我 共同分享这厚颜无耻得来的报酬!” 丰子无言以对,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英子突然问:“你在洗衣服的时候,看没看到一张条子?” 丰子脑子里很乱,一时竟没有想起来,只是茫然地看着她,没有什么反应。 “我在问你呢!”英子着急地说,“有没有看见一张纸,印着冈村律师事务所 的便笺,上面写了字……” 是的,丰子想起来了,她曾把条子撕碎,扔到了冈村的脸上…… “你到是快说呀!”英子气急败坏地催促。 “我把它撕了!”丰子说。 “什么?”英子泼妇似地直向丰子冲了过来,大声喊:“你有什么资格撕我的 东西!” 丰子猛地从床上站起来,非常镇静地说:“这张破纸片是放在我衣服的口袋里, 你穿脏了我的衣服,难道我没有权利洗一洗吗?既然这张纸片对你这么重要,你为 什么不把它保存好,放在你的保险柜里!” 英子那气势汹汹的架势,立刻像撒了气的皮球,讪讪地从丰子的面前退了下来, 在房间内来回走动着,口里不停地讲着,像自言自语,也像说给丰子听。 “……我说他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他是老奸巨猾的……得到这张条子有多 么不容易,有了这张条,对他就是个制约……” “你不要过分相信那酒后写成的条子。”丰子说:“他是老谋深算的,不会上 你的当,他不会和你结婚的,只不过和你玩玩,他绝不属于你那骑着马找马的范畴。” 英子赶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曾面谈过这个问题!” “你又去‘冒名顶替’了?”英子叫了起来。 “不是我冒名,是他老眼昏花把我错当成了你,”丰子坦然地说:“这问题你 也有责任,在他面前你从没有提起过我,我无法在他面前说明我到底是谁!” “不管怎么说!”英子蛮横地狡辩:“你来东京总是要坏我的事情。上次去荻 原家就是这样。我告诉过你他有阳痿,洗澡的时候看看你,你就大喊大叫……不用 打断我,这有什么了不起,来到东京了,就得入乡随俗,你要是进了日本的公共浴 池,看澡堂子的人就坐在中间,看着你,那些日本女人还不是照样在洗澡,哪个像 你,又叫又喊……” “性质不一样!”丰子气的大喊。 “我看没什么!只不过一个需要付钱吧!”英子轻松地说。 “可我不需要这样的钱……”丰子嚷。 “在近江家吧!你正经极了,就像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尼姑,把大郎、二郎拒之 千里之外……”英子挖苦说:“自视清高,打肿脸充胖子,既然他们肯于出血了, 再三问你要什么,你却偏偏挑了一只小闹钟,……” “每个人都有自己为人处事的方法,看来我们用不着完全取得一致,对于我来 说,只有这样做才最心安理得。”丰子一本正经地说。 “哼。”英子发出了轻蔑的鼻音,坐在沙发里,轻轻地摇晃着修长的大腿说: “看来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了。你走你的阳关大道吧!不过,咱们丑话讲 在前边,我不能再向你提供食宿费用。当然不是从今天算起,我不能那么绝情绝义。 房子你住到月底吧!”她看了看表,“距今天还有两周时间,此外每天按五千円暂 借给你,不用给利息,还本时间没有限制,这条件够宽容了吧!” 尽管丰子有一定的思想准备,这问题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已久了。但是当话由英 子的嘴里讲出来,而且讲得这样赤裸裸,她那已受重创的心,仍然添加了新的伤痕。 她欲哭都没有声音。丰子由于愤怒,全身都在战慄。她真想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 英子洋洋得意地站起身来,背上了背包,在镜子前面认真地端详自己,用手去 按抚那本来已是熨帖的头发,习惯地掏出了红唇膏。 丰子用蔑视、鄙夷的眼光看着英子。她把自己当成上市出售的商品,这和那些 二道贩子,有什么不同呢? 临分手前,英子微笑着说:“我想你是如此厌恶这用肮脏勾当换来的钱,因此 你是不会拖过限期的!顺便说一下,你不必替我去日语学校啦!我替你交的这学期 日语学校的学费,不用偿还了。”当她拉开门后,又折过身来甜甜地说了声: “Bye、Bye!”“WIP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丰子扑倒在床上,控制不住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流淌下来。 这些天来,她日也盼、夜也想,希望能见到英子。关于今后的生活,她有很多 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知道困难不少,可只要英子改车换辙,应该说路仍在脚下,…… 见了英子,她才知道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现在门关上了,她彻底失去了英子。她 真想不通。英子心急火燎地把自己从国内叫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当英子从面临 被学校除名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以后,英子认为自己是碍手碍脚的包袱,英子要甩 掉自己,踢开自己,把自己扔在了这个孤岛之上。这是她做梦都难以想像得到的, 遗弃你、背叛你、出卖你的正是自己的亲人。 小时候她们常常争吵,有时为了玩具,有时为了衣服,有时为了一件文具…… 每次打架不外乎一个原因,总是觉着对方的好,她们彼此大喊、大叫,动手是常有 的事,哭的满脸泪痕也屡见不鲜。但在奶奶、妈妈、爸爸的劝解下,有时她们自己 也可以和好如初,不计前嫌,仍然是亲姐妹。人们常说同胎同卵的孪生,彼此是对 方的一部分,远在千里以外,一个人动了阑尾手术,另一个就会肚子痛。根据丰子 的体会是,每次她替英子担心的时候,总会有些小麻烦在侵扰着英子! 现在,丰子觉着自己的一部分已经失去了。是的,这一部分正在溃烂、消亡, 自己却没有任何力量挽救这悲惨的结局。 她在悲愤、绝望、怨恨、痛不欲生的情况下,突然发现英子走时放在桌子上的 日元,她一把抓过来想顺手撕了它。英子那十足的商人劲儿,丰子真想狠狠揍她一 顿。两只手已经开始拧绞着日元了,可最后她还是不得不把手松开,颓然地将钱撒 在了地上。在这高消费的东京,离开钱是寸步难行的:你不能乘车,不能四处去联 系,你就要饿肚子……要不然,英子就俨然以阔妇人、施主的样子对待自己啦!这 里衡量人的标准,不在于情操的高尚。英子曾当面质问她:“请问情操值多少日元?” 世上的路,诚然是人走出来的,但当你精疲力竭的时候,外界往往只要用一点点力 气,轻轻地推你一把,你就会滑向那最最省力的斜坡,直至落在那无底的深薮而不 能自拔。英子正在顺着斜坡滚下去,而自己现在也踯躅到边缘…… 一周来,丰子奔波在东京的闹市区,新宿、池袋、浅草……她需要找工作,还 要租赁到廉价的房子。两者都要兼顾到,确实非常困难。英子定的限期越来越近了, 手中的円越花越少。在交通繁华的东京,地铁、汽车、无轨电车不仅在地面上纵横 交错,在地下也是层层叠叠,只靠“11”号汽车是行不通的。这样在交通费上就花 了不少钱,这是无法缩减的开销,而在吃的方面她就不得不精打细算了。通常的小 吃店她都不敢问津,要想坐进去,没有千儿八百円是打不住的,再者她也没有时间。 丰子觉得很奇怪,似乎一天不吃饭,她也不觉得饿,她感觉两腿酸软无力,她纯属 为了补充热量才进餐。没有规律,没有准谱儿,最奢侈的是一个热狗,一只包子…… 有时就是一瓶冷饮甚至是一袋方便面。没有开水,自然是干嚼了,她常常觉着口渴, 津液好像都枯竭了。 每当一无所获地打开那六叠半的房门,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紧紧地攫住了她, 疲劳、酸懒、周身的疼痛,使她不想干任何事情,甚至是准备晚饭,一头栽倒在床 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丰子心里清楚,工作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房子也不会从空中飞过来,一切都得 靠自己。清早,她忍着全身的不舒服,从床上爬起来,但她觉着与往常不同的是, 头像要炸开来似的痛,但她依然挣扎着走到洗澡间,梳妆起来,这是我工作的先决 条件。在灯光的照射下,在镜子里她看见了自己憔悴的脸,两眼周围出现了淡淡的 黑晕,“用不着抹眼影了。”她解嘲地自言自语地说。 突然她觉得有些眩晕,眼前迸出了许多金星,继之镜中的自己消失了,被一团 团的黑雾遮掩住了……她赶忙用手抓住浴池前的铁把手,扶着墙,一步步地挪出浴 室,她觉着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白,她下意识地觉着应该躺上去……她一下扑了过 去,头重重地磕在了桌角上,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今天早上她准备去上野呢!虽然 想起来,但她却没有一点儿力气,只觉得自己在那块松软的床垫上,向下沉、向下 沉、向下沉…… 丰子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这里是白雪覆盖的世界。她竟然穿着单衣,她 感到全身都在颤抖,透彻肌骨的寒冷串及身体的各个部位,指尖、牙齿……她在雪 地中看见了奶奶,高举着她写的那封航空信……丰子流泪了,眼泪都变成了一个个 冰球球……姚看见了在雪地中跌跌撞撞,张开双臂向她奔跑过来的父亲,她听不清 他在喊些什么,他猛地摔倒在雪地之中,丰子自知没有力量去帮助他……她又看到 了满面春风、洋洋得意的英子。丰子心里清楚,即使冻死、饿死也不会向她求援的…… 她听见了喊叫声:“丰——子,丰——子,丰——子!”她听不十分真切,是奶奶 的声音,是父亲的声音,是……不,不会是英子的……这声音越喊越响,越叫越真 切。她觉着有谁在用力的摇晃自己的肩膀,全身都觉着酸、痛、疼,越摇越用劲儿, 全身都要散架了。她试图用另一只手,推开晃动自己的手,可她没有力气把手抬起 来,几次她想抬起那沉重的眼皮,都失败了,我大概就要像“虾米”一样,永远起 不来了…… “丰——子!” 她又清楚地听到喊声。 “你要睁开眼睛看一看……”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一双纤细的手,拍她 的脸颊,轻轻地、轻轻地:“你醒醒呀!” 丰子感到有一串串冰凉的水珠,滴落到自己的脸上,她听到了呜咽声,这哭声 越来越响,让人好伤心呀!她勉强睁开了粘涩的眼睛,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张年轻女 人的脸,最初好像有一阵阵浮动的薄雾,她看不太清,慢慢的雾消散了,依然有一 层面纱……渐渐她看清了,那是英子!她本能的想抽身起来,头却没有移开枕头。 来人确实是英子。那天走后,英子感到很痛快,你不是嫌我的钱不干净吗?好! 那你也尝尝走投无路的滋味吧!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三天、四天过去了,英子渐 渐地有点心神不宁了!毕竟是自己的孪生妹妹啊,她帮过我的忙,我不能釜底抽薪, 尽管她让人心烦,好几次坏了我的事,……五天六天过去了,英子的心里越来越烦 躁不安,丰子会不会出事?英子忍不住了,她悄悄地摸进了“六叠半”,看见丰子 倒在桌子边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丰——子!你醒了,我是英子。你可真把我吓坏了,你还生我的气吗?我这 人你应该清楚,一生气了,说的话就不着边际,没有把门的,你会和我计较吗?哪 能呢!这两天有事,早应该来看你,也就不至于这样了,都怪我还不行吗!”她看 见丰子别转了头,不理睬自己,就赶紧抓过丰子的右手,用力地拍打自己的左脸。 “我让你打我还不行吗?” 丰子虽然没有一点儿力气,但仍然挣扎着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英子也摸透了丰子的脾性,她深知丰子也不会记恨自己,慌忙为丰子忙碌起来。 为她梳洗,整理,还为丰子试了体温。 38.5℃。 “我来这儿的时候,你的脸烧的很红,可你连被子都没有盖,我以为你累了, 睡一会儿不去惊动你,可你一连气睡了六个小时,午饭都没有吃……如果我再叫不 醒你,我会叫急救车把你送到医院去!我想你可能是着凉了,再加上劳累,再说你 也没有好好吃饭。我刚才看了冰箱,本想为你做点儿吃的,你是怎么搞的,里面空 空的,仅有的几片面包也至少是放了三四天的,牛奶没有了,果汁也没有了……” 英子嘴里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 丰子的脑袋胀的大大的,耳朵里嗡嗡做响。她只觉得耳边有一个声音,但却不 能听清那确切的意思,但她知道屋子里有人了,那颗孤单、空荡、死寂的心又有了 依靠。“渴——”她发出了极微弱的声音。 英子在厨房里进进出出,不一会儿端了一杯热牛奶,她用一只臂膀将丰子搂在 怀中,一手拿着杯子,再将一根空心的塑料管放在丰子嘴里,另一头浸入热牛奶的 杯中,不一会儿牛奶就吸光了,她又端来了一杯热糖水。 “你太缺水分了,瞧,嘴唇干的都曝皮了,要是日本人早得进医院挂吊瓶了, 其实呢,那瓶子里就是葡萄糖,喝糖水就是土法吊瓶,再喝了这杯!最后还有一片 A.B.C,治感冒是最特效的……现在你再躺下!”她就像劝说孩子,轻轻地将丰子 放倒在枕头上,为她盖严了被子,“这次再睡一觉,病就好了一大半!” 饥饿难忍的空空的胃里,灌进了热牛奶和热糖水,顿时觉得非常舒服,再加服 用了发汗的药物,不一会儿,酸痛的肢体沁出了汗水,顿时觉着轻松了许多,胀大 的脑袋似乎也恢复了原状。她的耳朵不再嗡嗡响了,房间里显得非常安静。闪现在 她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英子走了,心里觉着怅怅的,她清楚地知道英子确实是 来过,这不是自己的幻觉,而现在英子没有了,她又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中。她 慢慢地睁开眼睛,四周光线很暗,她不知道到底是白天还是夜晚,自己到底睡了多 长时间。 “你终于又醒了。” 丰子发现英子就蜷缩在门旁的沙发里。英子见丰子醒了,便一跃而起,在房间 里走动起来。 当英子把房间的灯打开时,像变戏法的魔术师一样,桌子上摆着丰盛的食物, 都是丰子平时最喜欢吃的:奶油蛋糕、热牛奶,还放着满满一盘香蕉、桔子。 “吃吧!你是集饥寒交迫于一身才躺下了,你记得奶奶常说:人是铁,饭是钢, 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至少有三顿没吃了!”英子讲话总是十分武断。 奇怪,此刻丰子并不讨厌她的唠叨和教训,她明白英子讲得对,就是那么一回 事!“你也吃吧!” “饭店里服务员是不能和顾客一起用餐的,这是规矩。”她讲话的样子显得很 正经。 丰子在吃饭的时候,英子在房子里进进出出的忙碌着,一会儿厨房,一会儿厕 所,一会儿卧室。丰子下床去厕所时,发现杂乱无章的房子打扫的很干净、整净, 冰箱里塞满了食品: 面包、牛奶、香肠、冷饮、冰淇淋…… “用不着奇怪!在你长眠的时候,我两次去超级市场买来的,够你用一段时间 的。”英子得意地说。 “我很快就要离开了。”丰子轻声地说。 “瞧你!我们不是和好了吗?趁着你神智清醒的时候,我再宣布一次,郑重宣 布以前我在这房间里讲过的话,都无效,都作废!”她本想再说下去,“那是话赶 话,你要不逼我,我也不会讲出来……”但一看丰子那疲惫、虚弱不堪的样子,她 又将这些话咽了回去! 丰子确实饿了,一周多来就没有认认真真地吃过一顿,眼前都是新鲜、松软可 口的食品,食欲挺好,餐后还吃了香蕉,她自己还从没有舍得买过呢! 丰子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她催促英子说:“你该准备回去了,万一错 过了这里通往地铁的汽车,在这段路上找出租车都很困难。” “这你用不着操心!”英子说:“这里的情况我比你熟悉多啦!” 英子依然不停地忙里忙外,她将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 丰子看着她,颇有感触地说:“看来你不是不能干,而是你不愿意干!” 英子一屁股坐在门旁的沙发里。她累了,将散落到胸前的长发都用手梳拢到脑 后,“这是最简单的工作,任何女人都可以干,问题是能不能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坚 持下来,比如你非常累,或者在你不太舒服的时候。” 要是放在以前,丰子会认为英子在诡辩,现在自己也有了一点点感受了。 丰子时不时地要看看闹钟,她依然为英子担心…… 英子笑了,“我看你就是操心老得快,我今天就住在这儿!” 丰子自然是喜出望外,她来日本后还没有机会和英子睡在一起呢!她高兴地说: “那好,只是床铺窄了些,不过我们俩都不胖,我可以仄着身子!” “用不着,我就睡在地毯上……”英子爽快地说。 “这,这……” “这有什么!”英子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这用咱们中国的话来讲就是能上 能下!”说完哈哈大笑。 丰子也笑了。 丰子说:“我真奇怪你从哪儿学会了护理人的本事!” “这也用不着学!”英子讲话的时候非常认真,“如果你自己体验过做病人的 滋味,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也病过!?” “记得奶奶说过的一句老话吗?吃了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是肉做的, 又不是泥捏的!我不但病过,而且不只一次,有一次,我得了急性胃肠炎,上吐下 泻,黄黄的胆汁都吐出来了,可没有任何人理睬我……” “你就住在这儿……” “不,不是,那是一间非常非常差的小房子,只有两叠半……” 丰子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虾米”静静躺着的、龌龊的小房间,英子没有谈过 这些,在她的思想深处有一个错觉,英子一来日本,就是住高档次的宾馆,每顿要 花上几万円,阔绰、挥霍,英子不懂得贫穷的滋味……丰子的心底萌发出了某种歉 意,自己对英子太不了解了! “在我呕吐的天昏地黑时,我想自己要活不成了,说真的,我并不想离开这世 界。”英子认真地说:“难道我来日本就是为了死?我甚至想过,谁要是当时向我 伸出援助的手,如果是男人,我就要嫁给他;如果是女人……”她坦率地看着丰子, 重复说: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一鸣扫校,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