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转眼间,三天的时间就过去了。是晚,夜色又笼罩了山阳县驿馆。在查赈委员 居住的上房里,烛光摇曳,李毓昌正在挥笔疾书举发王伸汉的揭贴。当一件件活生 生的事实从他的笔下展现出来后,他变得十分激动,不觉把措辞写得严厉了一些。 但是,当他准备建议总督大人从山阳县开始往上审查府、省各级官吏时,他又有些 犹豫了。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贪官污吏群,那些身居要位的贪污者, 每个人都有一张赖以保护自己的关系网,其中有的与巡抚、藩司相连,有的甚至直 通总督乃至京城,凭自己一个人,要想掀动这一大群人,实在是不可能的,而一但 触及到了这些人,自己就要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迟早要被他们拔掉。与其那样,倒 不如明哲保身为好。想到这里,他手中的笔变得十分沉重。他放下笔,信步走出室 外,一股清凉的夜风迎面袭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上弦月已经坠下,满天繁星 眨着眼睛,似乎是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宁静的院落里悄无人声,连夜风卷荡着 树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李毓昌缓缓地踱着步,思绪万千。他很想把李祥叫 来谈谈自己的心里话。打自己考中进士以后,李祥就一直跟着自己。爱妻和叔叔不 在身边,李祥是自己目前唯一的比较亲近的人了。但是,西厢房的灯光早已熄灭, 想是几位随从都入睡了。他不愿再唤醒仆人,只好自己独自徘徊。这时,他的眼前 又浮现出了灾区数万饥民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情景。数万生灵濒临绝境,而王伸汉 之流却视若罔闻,并在垂死的灾民身上榨取钱财,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毓昌顾不得 考虑自己的安危了。他快步走回室内,毫无顾虑地写出了自己的见解。他主张严查 一切借水灾发私财的贪官污吏;他主张从黄河水患中发现的弊端开始,整顿整个江 苏省的吏治;他主张坚决追回被层层克扣掉的赃款,立即发放到灾民手中。当他写 完最后一句时,夜已经很深了。院内的风突然增大,把虚掩的屋门也吹开了,并把 满地的落叶卷进屋来。李毓昌这才站起身来,走过去,想把门重新掩好。但是,他 刚迈了两步,便停住不动了。因为,有两个人施施然地并肩走了进来。走进来的这 两个人不是男人,而是两个女人。凭心而论,这两个女人不仅年轻,且还十分的美 貌。 别说这是两个本就非常俏艳的女人了,即是那仅有三分姿色的女人,在这夏日 的夜晚,著着单纱,往这烛光中一站,岂不也同样能勾得一些男人神魂颠倒?而这 两个女人,身上的衣着比那单纱还薄,简直就等于没穿衣裳一般。李毓昌只是那么 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便赶紧挪走了目光。你道何故?原来,她们本就已经够玲珑剔 透的了,进得屋来,冲着李毓昌一笑,然后就双双卸去了身上那少得可怜的衣衫。 李毓昌虽勇毅果断,可面对着这么两个一丝不挂的女人,一时间也无可奈何。他斜 眼看着屋角,口中却是对她们道:“尔等何人?为何夜闯本馆?”两个女人嘻嘻一 笑,款款上前,一左一右偎住了李毓昌。一个女人道:“大人,何必要问我们是谁 呢? 你是个男人, 我们是个女人,这就已经足够了……”李毓昌抖动着身子道: “尔等所欲何为?”另一个女人道:“哟,大人,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瞧瞧,我 们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干什么呢?喂,大人,你怎么不敢看我们呀?是不是,怕我 们把大人你给吃了呀?”李毓昌不禁怒道:“尔等娼妇,若再一味纠缠本官,本官 定将尔等送往有司衙门严惩!”一个女人惊呼道:“哟,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呀? 我们是看你一个人寂寞,才过来陪你的,你可不要猪八戒吃西瓜、倒打一耙哟?” 另一个女人接道:“就是。大人千万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我们可都是 标标准准的良家妇女哦……”这两个女人,一唱一和,竟然将这个堂堂的查赈委员 弄得不知所措。他很想痛揍她们一顿,再将她们赶出驿馆,然而他似乎又有些于心 不忍。毕竟,这只是两个女人。俗话说得好,好男不跟女斗。他又想唤起李祥等人, 把这两人女人拖走,可自己置身于两个赤裸裸的女人中间,被外人看见了,又会作 何感想?他正一筹莫展呢,却见一个女人松了他的臂,顽强地走入了他的目光之中, 冲着他媚笑道:“大人此刻有些心烦意乱,待奴家为大人唱上一支小曲、替大人稳 稳心神可好?”说罢,径自扭腰摆臀,且舞且唱起来。李毓昌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大喝一声道:“吠,尔等贱人,竟敢如此调戏本官,看本官不砸烂尔等的狗头!” 说着,他真地抄起了一把椅子,高举过顶,作势就要砸过去。那两个女人可吓坏了, 再也不敢颠狂,捡起地上的衣服,也没顾得上穿,就慌里慌张地逃出了屋子。李毓 昌兀自气咻不已,“噹”地一声,将椅子重重地掼在地上。他虽然没有想到这两个 女人会是王伸汉派来的,但他也多少觉出了些蹊跷。这两个女人,如何会大明大亮 地走人驿馆并闯入自己的屋内?他不觉向西厢房看了一眼,西厢房依旧黑乎乎地, 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只得叹息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和衣躺在了床上。他本是 很困的,可经这两个女人一搅乎,他却又一时难以入睡,眼前,不禁浮现出爱妻林 若兰的娇美面容。有了林若兰,他便什么女人也不会放在眼里了。此时,她一定会 倚在窗前,面南而望吧?想到娇妻,一种内疚由然生起。自己,也太过粗心了,尽 忙着查核王伸汉罪责了,连一封信也没有给她写过。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还 有叔叔李太清,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还像几月前那般硬朗吧?这么想着, 渐渐地,困意就向他袭来。他吹熄了烛火,翻了一个身,一会儿便沉沉睡去。这边 的烛光刚灭,那边的西厢房的门就轻轻地推开了。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李祥、顾祥和 马连升像幽灵一般,贴着墙壁向正房摸来。他们对正房的情况非常清楚。三间正房 一明两暗,中间的明间是李毓昌的客厅,西边一间是寝室,东边则是存放帐簿、清 册的地方。白天,李祥已经仔细地翻阅了李毓昌的清册登记簿,知道凡是有问题的 原始簿册都存放在东问靠后檐墙的一个大柜中。为了便于偷取,李祥特意关照马连 升假装疏忽,把大柜的铜锁虚挂在吊环上,只要溜进去一摸就可拿到簿册。他还让 顾祥偷偷地盗取了帐册室的钥匙模记,委托包祥配好了开门的钥匙。一切准备就绪 了,才决定在今晚上动手偷取帐册。而此刻,这三个人的心情都十分紧张。李祥溜 到正房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门扉就打开了。李祥心中一阵欢喜,看来李毓昌并没有 提防。他回身对隐蔽在阴影里的顾祥、马连升做了个手势。顾、马二人也凑过来。 一个人紧贴着李毓昌的房间,倾听里面的动静,一个守候在院子中间,观察外面巡 夜打更人的动静。李祥则闪身进了正房中间屋,轻手轻脚地向东问摸去。他准确地 摸住了挂在门环上的大锁,用配好的钥匙轻轻一捅,锁被顺利地打开了。李祥进了 帐册室,回手又把房门掩上,走到靠墙的大柜前。他的心“砰、砰”直跳,一种即 将成功的喜悦使得他双手有点发抖,以至摸到悬挂着的铜锁时,竟怎么也摘不下来。 他清楚地知道这个锁是马连升亲手虚挂上的,不会打不开。于是他定了定神,再次 摸上去。可这一次,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沉重的铜锁牢牢地紧锁着,任凭着怎么 撬也撬不开了。他又镇静了一下,抹去流到眼角的汗水,用力拽了几拽,大锁依然 纹丝不动,粗大的锁梁紧扣住坚硬的柜门铁环。李祥明白了,这是李毓昌怕帐册有 失,夜间亲自检查了大柜,把虚挂的铜锁锁死了。他无可奈何地吐了一口浊气,照 原路退了出来。当出了正房门时,前院传来了清晰的报时的梆子声。此时已是四更 三点了。 王伸汉也是一夜没睡。他急迫地等待着李祥等人盗取清册的消息。按包祥的安 排,李祥将清册盗出后,连夜送到包祥家,再由包祥送王伸汉审阅后立即烧毁。李 祥曾说过要在三更以后动手,估计四更左右可以送到县衙,但王仲汉瞪着眼睛盼到 五鼓时分,仍然没有一点消息,就连包祥也没有露面。王伸汉越等越急,越急越气, 不由得在暗暗咒骂着包祥办事不得力,甚至打算挨过这一关后,就把包祥赶走。他 哪里知道,包祥在家里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卧不安。从三更到四更,包祥 一直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李祥在驿馆内有闪失,坏了大事。从四更到五更,他更是 连急带恨,又是担心李祥败露,又是埋怨李祥胆子太小,迟迟不敢下手。他明白, 自己的前途,王伸汉老爷的性命,全都取决于今天晚上的盗册活动。他估计今天的 计划是十有九成会成功的,但直到夜色渐渐退尽、黎明的熹光投到他的窗棱上,也 没有得到李祥的回音。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假做有公事,来驿馆探听消息,才知 道由于李毓昌防范严密,李祥等人没有得手。他不敢迟疑,赶快来到县衙,向等得 焦急的王仲汉禀报。王伸汉狠狠地训斥了包祥一顿,包样只得听着,直待王伸汉发 过火才悄悄地道:“老爷请息怒,虽然昨晚偷盗不成,但李祥答应今夜还要活动, 不盗出帐册决不罢休。”王伸汉这才算松了一口气,他紧紧地盯着包祥说道:“你 要清楚,那李毓昌正在写检举本县的揭帖,一但他的揭帖报了上去,纵使盗出帐册 也无济于事了,早一天得手就早一天断了李毓昌的根据,使他不敢发出揭帖,才能 保全我们的前程。”包祥点头道:“老爷请放心,我这就去催促李祥,让他今晚务 必将清册盗出来。”王伸汉迫不及待地道:“那你就快去催他。如果李祥等人提出 新条件,你一概替我答应。本县的身家性命全在那几份清册上了。”包祥不敢拖延, 唯唯喏喏地退了出来,径直奔向驿馆去找李祥。但包祥怎么也不会想到,李祥、顾 祥、和马连升三人,遭到了李毓昌的严厉斥责。早晨刚刚起床,李毓昌先把马连升 叫过去,问他为什么不把清册大柜锁严。马连升假装糊涂说记不清了。李毓昌重重 地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柜中是查出破绽来的帐目清册?一但这些东西有所闪失, 整个山阳县营私舞弊的证据就丢了,而数万百姓也就无从得到拯救。你,怎敢如此 疏忽?”马连升只得一再认错求饶。李祥见李毓昌声色俱厉,生怕马连升露了馅, 赶忙上前说情。谁知李毓昌又把李祥申斥了一顿,并下令从此以后不许他们沾手重 要文件,也不许他们随便到正房去,然后吩咐驿吏把正房厅堂加上从内部锁严的大 锁环,清册柜都增加两道新锁,钥匙一律交给李毓昌亲自掌管。李毓昌本还想法问 昨夜那两个女人的事,但转念又一想,不便开口,只得恨恨作罢。李祥却是暗暗叫 苦,心里道,李毓昌防范如此严密,要想盗出清册可就千难万难了,所以,当包样 再次催促他今晚盗册时,他把两手一摊道:“包兄,此事……小弟实在是无能为力 了……”包祥无奈,只得回到县衙具实向王伸汉汇报。直到这时,王伸汉才算真正 地明白过来,自己是的的确确地遇到了一个十分厉害的对手了。自己的两大法宝, 金钱和女人,对李毓昌根本就不起任何作用。现如今,偷盗帐册也未果。很显然, 李毓昌已经将自己置于死地了。包祥见王伸汉瞪着眼按着桌子发楞,也感到了事态 的严重,再也不敢乱出主意,只是悄悄地垂手侍立。而王伸汉,此刻已把所有的仇 恨都集中到了李毓昌的身上。他意识到,目前自己与李毓昌已经到了不是鱼死就是 网破的对峙关头,再也无法调和。他感到尽管李毓昌软硬不吃,但山阳县的权力还 在自己手里,县衙上下的书吏差役,还都是自己的人,李毓昌实际上处在自己的包 围之中,如果抓紧时机,设计除掉这个丧门星,那全局也就都活了。问题是,如果 省里派来的大员突然死去,铁保总督就不会不过问。怎样才能应付好省里查究这一 关,确是要动一番脑筋。王伸汉的脑子里飞快地闪出了几个方案,但又都觉得不妥。 这样,王伸汉和包祥一言不发地闷坐了半个时辰。包祥虽没开口,但却一直在看着 王伸汉的神色,进而去揣摸着主子的心思。他隐隐约约地看出,在王伸汉的眉宇之 间,已泛起一股凶恶的杀气,且杀气是越来越浓。包祥的心中有数了,低低地却是 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道:“老爷,依小的之见,既然那李毓昌对老爷已经不仁,那老 爷也就可以对他不义……”王伸汉的眼珠子一亮。“你的意思是……”包祥没言语, 举起右手,使劲向下劈。这动作,跟那砍头的姿势是一模一样。王伸汉重重地点了 点头,咬牙切齿道:“他要置我于死地,我就先送他见阎王!”包祥附和道:“所 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小人以为,既已决定如此,那 就要快刀斩乱麻,容不得拖延迟疑。”王伸汉赞同道:“言之有理。拖三延四地, 难免会夜长梦多。不过,此举事关重大,应须费心斟酌,要尽力做到万无一失才妥。” 包祥道:“小的看来,欲确保此事滴水不漏,还得要找那个李祥帮忙。”王伸汉道: “只要难除掉李毓昌,找谁帮忙都可!”说着,这主仆二人的头凑在一起,很快, 他们便定出了一个阴险凶残的杀计来。 再说李毓昌,他也可以算得上是个心计很细的人。举发王伸汉的揭帖写好后, 他并没有急于发出,因为他觉得自己初入仕途,揭发这样大的贪污案必须证据齐全, 数字无误,所以又把以前挑选出来的有漏洞的全部案卷,认真地核对了一遍,对其 中一些数字做了订正,足足忙了三天。当他确信自己所掌握的证据已经无可动摇了 的时候,才决定抄写报给总督大人的揭帖。这一天,李毓昌吩咐李祥守住驿馆门, 有人来见只说委员身体不爽,一律挡驾,自己关起门来抄写揭帖。大约中午时分, 李祥进来禀报,山阳县令王伸汉特地前来问候。李毓昌有些不耐烦地道:“不是让 你一律挡驾吗?”李祥答道:“别人可以挡驾,王县令乃是一县之主,小的如何挡 得住?”李毓昌叹了一口气,只得收起抄了一半的揭帖,说声“请”。不一会儿, 王伸汉冠带整齐、满面春风地进来了,一进门就道:“下官知道李委员查赈忙碌, 实不敢打扰,只说几句话就走。”李毓昌只得强作笑容道:“王大人公务繁忙,难 得过府相访,毓昌岂敢怠慢。”说罢示意王伸汉坐下。王伸汉却不肯落坐,从怀中 掏出一个大红请柬说道:“本县各界仁人绅士感念李大人终日操劳,备办了一席酒 宴,特委下官过府相请。下官自知李委员一向清廉,本不敢前来打扰,怎奈乡里们 一片盛情,却之不恭,只好冒昧前来,请大人赏脸光顾。”李毓昌对这种宴会是最 反感的了,特别是对王伸汉十分厌恶,所以当即就要拒绝。谁知还没等李毓昌开口, 站在一边的李祥早已走过去接了请帖,十分殷勤地道:“难得合县父老垂青,王县 令又亲自过府,我家老爷准于今晚赴宴。”李祥的这个举动,很是出乎李毓昌的意 料,所以李毓昌一时倒不知如何回答了。李祥偷偷对李毓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 要拒绝。李毓昌不知李祥到底要干什么,只好不再发作。王伸汉见李毓昌已经默许 了,便立即告辞。李毓昌也没相送,只由李祥代送到门口。可惜的是,李毓昌并没 有看见那李祥和王伸汉二人曾会意地互相一笑。如果李毓昌看见了那种颇有深意的 一笑,他是会应当有所警觉的。那李祥送走了王伸汉,回到了客厅,见李毓昌沉着 脸,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请帖放到李毓昌的公案上。李毓昌很是不满意地道: “我早就吩咐过你不准参与公事,你如何敢大胆地替我接请帖?”李祥笑嘻嘻地凑 过去道:“老爷息怒。小人以为,这是山阳合县要人联名相请,大人如果不去,岂 不是冷了大家的心?”李毓昌想了一想,觉得也不无道理,自己来到山阳后,一头 扎进公务之中,很少与山阳县的名流望族接触,当然也就不知道王伸汉在县里的名 声如何,倒不如乘此机会观察一下,再者说,官场之间的必要应酬也是不能少的, 若执意不去,难免被人视为清高、孤僻和不近人情,这对今后参劾王伸汉也多少有 些不利。这么一想,他便朝李祥点点头,只是嘱咐李祥去了以后要少饮酒多留心。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真正需要少饮酒而多留心的,恰恰是他自己。当晚,李毓 昌便领着李祥前去赴宴了。宴席是在山阳县衙举行的。去了之后,李毓昌注意到, 在来客之中并没有发现那位曾经代王伸汉行贿的山阳首富赵荣。看来,赵荣的缺席, 当是王伸汉一手安排的。而此刻,王伸汉显得特别殷勤,不断亲自给李毓昌把盏斟 酒。那些来客们,就像是事先约好了的,一个个轮番劝饮。李毓昌实在是推却不了, 只得连饮了三大杯,三大杯酒下肚,他不觉有了点朦胧的醉意。王伸汉似乎也喝得 过量了,说话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他端起一大碗酒对着李毓昌道:“人生得意须尽 欢,莫教金樽空对月。李大人终日操劳,难得一醉,且饮了这碗酒。”李毓昌自知 酒力不济,连忙推辞了。王伸汉突地“哈哈”大笑道:“李大人,下官以为,一个 人还是不要过于约束自己为好。大人自来山阳之后,恪尽职守,一尘不染,当真可 以算得上是清官了。只是,下官痴长至今,却怎么也弄不明白清官与那贪官的区别。 大人请看邻坐,那个宋先生,一生持正,烟酒不沾,做了三任知县是两袖清风,如 今卸甲归田,竟没有一个被他救济过的百姓来看望他。早知如此,在任上吃点喝点, 再顺便拿点,岂不比苦守清贫强得多?”李毓昌顺着王伸汉的手向邻坐望去,果然 看见一位清瘦的老人,胡须已经花白,穿着一件不甚可体的绸衫,正有些发窘地问 头饮酒。王伸汉说罢,又带着醉意对那老者道:“宋先生,你说是不是?”那位宋 先生似是被王伸汉的几句话挑起了一腔牢骚,愤愤地道:“宋某居官十余年,一尘 不染,然而如今潦倒乡里,再也无人问津。想那些在任上贪贿聚敛之人,反而肥马 轻裘,门庭若市,细想起来,真不如做个赃官合适了。”宋先生育罢,席间众人一 时议论开来。有的大声赞同,有的却似乎不以为然。一位秀才模样的中年人言道: “宋先生的话未免有些绝对,清官嘛,终究要比赃官强。只是,这也要看时势而定。 设若天下都是清官,那做清官自然就要受人敬重了。但是,如果天下的官吏都在为 自己捞钱,只有你一个人是所谓的两袖清风,那到头来,你不但不会得到谁的青睐, 人们反而会怀疑你也是拿了别人的银子。如些名利两失,又何苦来哉?”王伸汉立 即点头赞许道:“高论,高论!当真是闻所未闻。如此看来,王某以后居官倒也不 能太死心眼了。”一时间,大厅之上,附合声甚众,大有将屋顶掀翻之势。李毓昌 却再也忍耐不住,“腾”地起身言道:“如此高论,李某实不敢苟同。朝廷选拔官 吏,原是使之替黎民百姓办几件好事的。居官者理应以国家、黎民为重,方算得有 点品行。那些身民高位,只图捞取民指民膏、置国家法度于不顾、视黎民生死若等 闲的官吏,纵能骄横一时、享乐一世,却迟早要遭万民唾恨、遗臭千古。对这等贪 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怎么竟有人要步其后尘、自甘与和珅之辈为伍呢?”李毓 昌这义正辞严的一席话,说得满座哑然。而这一切,全都是王伸汉事先安排好的, 他是想对李毓昌进行最后一次的试探和引诱,见李毓昌毫不为动,他甚觉无趣,只 得假装酒醉,含含糊糊地道:“好!李大人说得真好。真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 年书。下官早就耳闻,李大人不仅为官清廉,且学识渊博,尤其是写得一手好对子, 但不知,李大人肯否屈就,于此即兴为下官留点墨宝?”那些“哑然”的来客,即 刻回过神来,七嘴八舌地又附和起来。那中年秀才道:“王县令王大人,一向爱民 若子,且执法如山,李大人若不为王县令王大人作副对子,也实是有些辜负了这良 辰美酒了。”李毓昌此时正酒浓胆豪,“哈哈”一笑道:“好!本官自来山阳,还 从未写过什么诗词,今日一聚,也实在难得。本官就即兴给这位爱民若干、执法如 山的王县令王大人作一副对子,聊作对王大人如此盛情的回报。来啊!文房四宝伺 候!”在众人的掌声中,包祥早捧来了笔墨纸砚。好个李毓昌,成竹在胸,也不思 考,提笔动腕,“刷刷刷”,于眨眼之际,就写下了两行醒目的大宇。这一写不要 紧,可把王伸汉等人看得是目瞪口呆。你道李毓昌写下的是些什么文字?原来是 爱民若子,金子银子皆吾子也 执法如山,钱山靠山其为山乎 这样的对联,王伸汉能不目瞪口呆?偏偏那个宋先生,许是酒喝得多了,竟然 鼓起掌来,且口中还言道:“妙,妙,实在是妙。李大人不愧为个中高手。但不知 李大人可否能以庭中青竹和这丰盛酒宴为题,再即兴一对,让在下等大饱眼福?” 李毓昌又是“哈哈”一笑道:“李某虽无才学,但即兴作几副对子,却也能难住本 官。但不知王县令王大人,此时可有兴致?”李毓昌说完,目光直视着王伸汉。王 伸汉心中的那个恨啊,恨不能即刻就掐死李毓昌,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也只能 抹抹额上的汗水,且还陪笑道:“李大人兴味正浓,下官岂敢扫兴?大人尽管抒意 好了。”李毓昌点头道:“王大人既如此说,李某也就却之不恭了!”大手一挥, 笔如游龙,一气呵成地写就了三十个大字。这三十个大字是: 修竹千竿,横施直扫,扫金扫银扫国币 小轩一角,日煮夜烹,烹鱼烹肉烹民膏 写罢,李毓昌将毛笔一扔,逼视着王伸汉道:“王大人,李某这副对子写得如 何?”王伸汉无奈,只能装作酒醉,端起酒碗道:“写得好!写得真好!王某定要 为大人的这副绝妙的对子干上一杯!”说完,一仰脖子,一碗酒“咕噜噜”地就吞 下了腹内。李毓昌冷冷地道:“王大人,我看你是喝得过量了,还是下去休息的为 好!”王伸汉故意嘟嚷着道:“谁喝得过量了?我没醉,一点也没醉,来来来,下 官再与李大人共饮三碗……”包祥连忙走过来,接下王伸汉的酒碗,冲着李毓昌歉 然一笑道: “李大人, 我家老爷酒后失言,还请大人见谅!”李毓昌不屑地道: “酒后之言何足挂齿?王大人既已喝醉,尔等就扶他下去歇息,李某也即刻告辞!” 说完,扫了众人一眼,拂袖而去。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