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身后的追兵如影随行般地紧紧地咬着自己,林清仗着夜色的掩护也没能摆脱追 兵。忽然,刚刚拐过又一条胡同的林清耳中飘进一阵阵悲凉的哭泣声,不远处的一 家大院门口高高挂起了白绫幡帏。林清贴着墙壁望着那高高的门楼上挂着的灯笼, 上写“孙府”二字,心道,看来这是家大户人家。因为仅看那一番摆设,凭着对京 城丧仪的熟悉,林清就判断出来。在孙府的门外竖着三四丈长的白幡,金童玉女青 发碧眼,男左女右。 门的右首是一座塔棚,平地立杆,成楼台状,四面透风,谓之夏日搭建的“凉 棚”,棚内飞檐走动,有层浪之感,谓之“三殿两卷棚”。是大户人家常见的丧仪 式样。林清来不及细瞅,因为道口逐渐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清晰地听到那队官兵的 吆喝。“上哪儿啦?”“没想到,这小子溜得不慢吗?”“往哪儿追?这是个三岔 口。”“笨蛋,这也要问?你们几个就左拐往这条胡同,你们几位往右拐进那个八 字胡同,其余的跟我直向前追,到那前门时,再会面。小心仔细地搜。”听来似是 大内的高手、声若宏钟。 林清不敢怠慢,快速撩起腰间的白府绸褂巾,往腰间一扎,紧走几步来到孙府 门口,一抬眼便望见那只加着红锦“落地罩”的棺木摆放在棚子的中央。前面,灵 枢的上方拉着一道素花灵帏,前挂白布道道,上面还有些白纸写着的墨迹,林清低 着头,没能细看,径直来到棺前设着的红锦大坐椅前,“卟通”一声跪倒叩头,嘴 里喊着谁也听不懂的哭腔,三叩首之后,又从旁边的茶几上拿过一把植香,括香致 祭一番,看看还有一壶酒、也不慌不忙地斟过一杯、又轻轻地浇在棺前的燃炭香炉 内。 当林清下跪时,锣鼓“咚噹”两响之后,月台旁清音也随之吹打,《哭皇天》 的一个曲牌子。声音细细,加上堂鼓冬冬,真有个凄惨味儿。一时间,躲在大幕后 的丧家陪侍孝女哭声又起,哀婉不绝。林清进入角色也快,自是悲悲凄凄一番,一 面对那跪在一旁的孝子频频点头,那意思你们要节哀,一面在跟着回事的人往后堂 歇息。林清迈着极缓慢的步子与内心的不安形成反差,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就在自 己拐进庭院时,也消失在孙府的门口。“好险啊!”林清心想,差一点就再也逃不 了。 回事的人一面引着林清往里走,一面悄声地问:“老爷是哪个府上的,递个片 子给我,我要喊报了。”林清一惊,忙又不紧不慢地说:“就说孙老爷的拜把兄弟, 清本木到了。”回事的人不假思索往里就喊:“清老爷到。”大门内外又是三声鼓 响加吹大号、接着梆子连敲四下(四下为哀音)、二门的錪也跟着敲四下。林清来 到堂屋。屋里也是满堂白幡,几个孝子正在一片帏帐的四周,把纸钱轻轻地抛向空 中,散落在屋子四个角落。林清又跪在蓝布拜垫上,轻轻地揭去罩在上面的红毯, 又是三跪三叩首。这里是有讲究的。里堂的蓝布拜垫,上罩红毯,表示丧家不敢请 来宾跪素垫,而由来宾自行揭去红毯以示谦逊。 林清匆忙行礼已毕,便不等回事的人牵引独自往内院里走,装做要去上厕所的 模样。众人哪把注意力放到他的身上,这时林清听到门口传进阵阵的喝斥声。 “什么?没有看见?这不可能!我们明明见着了这邪教徒往里去了,怎能说见?” “官爷,孙老爷刚过世,还望各位官爷见谅,不能惊扰了东家,要不我们也不 好看啊!” “不行,不行,我们得进去查查,闪开点,闪开点!” “好了,大公子来了。大公子,您看这些官爷硬要往里闯。” “各位官爷,在下有孝在身不能行礼。至于你们说的什么邪教徒,根本没有。 今天来这儿为家父吊丧的都是亲朋好友,家父去世前也曾在翰林院做过编修,明日 一早,各王府的执事贴就要送来,你们要是查不出而惊扰了先父的灵魂,我跟你们 几位没完。” 听到这,林清心里坦然了许多。正暗自得意之际,就听,“那好吧,孙大公子, 我们又不是冲着孙府来的,你别发火。我们就在门口处等着,等客人们用过晚膳, 一一出来时再查不迟。”林清哪里再能听下去,心道,赶紧走吧。稍微一看地形, 心中便有了底。孙家大院是旧宅,分三合房、庭院、外院。庭院是高门楼,有影壁、 大金鱼缸、摆着几盆花木、夹竹桃、美人蕉和君子兰长得格外繁茂,正房和两个厢 房中间有个月亮门,直通袖珍花园。外院颇为宽敞,足有两三亩大小,还有车马棚、 碾房、磨房、杂什间。看来这家姓孙的退职后还兼做生意呢,这产业也不算小。林 清四下里看清方位,径奔那袖珍花园而去。 袖珍花园流萤轻飞,花香扑鼻。一时辨不出什么味儿,于是拾了一处阴暗的花 丛伏身蹲下。因见墙外有贼灯晃眼,知是兵丁在四处守候,大气也不敢出。躲在那 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阵阵清风送来前院的吃喝声,他忍着饥饿难耐的感觉,露 水已打湿了脊背。林清哆嗦了一下,暗道,这不是办法,正犯难时,就听花园的铁 栅门轻微一阵响动。就着一团柔和的灯笼光,林清看到一个老妈子手提灯笼。正在 絮絮叨叨地安慰身后一位有着婀娜身段的姑娘。 “三小姐,你这千金贵体哪里能吃得消呢?整日在那儿跪着,你怎能撑下来。 不能再熬下去了。老人老了,自是要去的,有几位公子哥顶着呢。你宽心就是了。 委屈你了,三小姐,我老妈子的房铺虽比不上你的闺房,可倒也算清静,你就将息 一宿,打个盹儿,也好受些。”老妈子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搀着三小姐,缓缓地走 向靠花园西墙盖的一间瓦屋。林清一看,我怎么没注意到呢?说不定这儿通向庭外, 隔墙就是街面呢! “三小姐,你躺下吧。我老妈子还要到前面照应,你看这个乱的,几个该瘟死 的倒像丧门星般盯在那里。我得去安慰女客,就不回来了。明早我看你就是了。” 一声门锁开启的声音过后,老妈子提出灯笼就出去了。那间瓦屋里隐隐地透出光亮, 烛光还一闪一闪的呢。 林清由于刚才走得急,浑身上下湿透了一大半,此时经夜风一吹,鼻子一酸, 要打喷嚏。连忙以手掩口,一声不高的音响从手指缝里钻出来。再等一下吧,林清 想,等这位三小姐睡着了再去躲一躲夜里的凉气,看看可有出门。 林清闪身转进小屋时,顿时感到周身通泰,瓦屋里的暖烘烘的气息真让林清有 些舍不得走了。最使他惊喜的是,两边的拐角处果然有一扇紧闭的小门,像是很长 时间都没开过,那上面缀满一圈又一圈晶亮的蜘蛛网在轻轻地一抖一抖。林清望着 熟睡的三小姐,似乎能感觉到她的俊美的脸蛋上正冒着呼呼的热浪。看来她是太疲 惫了,一袭镶着金钱的漂白丝绸衫也没有脱下,和衣半躺在窄窄的床上,沉沉地睡 着了。如豆的烛火轻轻地摆弄着她的上唇那一层细密的汗毛。林清看得一清二楚。 林清蹲在门框边,用肩膀杠住门板,紧张地听了听外面有什么动静。此时,恰 值三声梆响,传来更夫的苍老声音。 “三更夜,天地接,人人定,鸡司鸣——” 林清用耳朵谛听前院,除了有间隔的哭声也没有什么。林清放下心。把手放到 门栓上,轻轻地一拉,“吱扭”一声,那块久未开启过的门扇发出一阵不情愿的声 音。林清透过门缝想伸出头去,不想那位老更夫的脚步声又踱了过来。林清连忙又 关紧门扇,喘了一口气,往上不经意地一瞥。这下,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欲火, 他把门栓轻轻插过那么一点。来到床前,仔细睇视着熟睡的三小姐,看到她的俏美 的眼睛还挂着一滴泪水。胸脯在均匀地一起一伏。“要想俏,一身孝”,一点不假。 林清把手轻放三小姐的面部,来回抚摸了几下,心里痒痒的。眼光顺着半耷拉在床 沿的一条纤细修长的玉腿上,不禁心旌摇荡起来。他到底还是俯下身子轻嘬了三小 姐的玉容。抬手把三小姐的那条腿抬了上去。这一动弹,让熟睡中的三小姐不自觉 地翻个身,睡梦中的三小姐发出一阵清晰而充满悲凉的痛苦的说话声:“父亲,你 不疼我了吗?妈妈死得早,父亲,我跟后妈怎么过啊。没人管我了,没人疼我了。” 说着哼了几下,复又侧身睡去,满头墨似的云鬓遮掩了粉颈,林清感觉到三小姐的 双肩打了一下冷颤。 “我怎能这样呢?我是天皇啊,‘无生父母’是我教的口号,我怎么能带头破 坏教会规矩?难道我的心还不够真吗?”紧咬一下嘴唇。口中顿时感到有一股腥味。 林清真想狠抽一个嘴巴子。天哪,假如我天皇都不能按教规行事,那这次行动岂不 付之东流,我们反清大计岂不是竹篮打水。眼前这样一位纯净的姑娘,不恰似一面 镜子照出自己内心深处卑琐的灵魂吗?三更已过,看看太阳将要从东方升起,要是 在宋家庄,那时,自己将带领众人跪接太阳的升起呢。天下信徒一家人,说不定这 悲戚的三小姐正是教徒中的一员呢? 也罢,林清左思右想,理智战胜了邪念,随解下腰间的坎卦牌。咬破手指在那 白色前襟上写下“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四个字轻轻放在三小姐的床头,又拉床上 的锦单为三小姐轻轻地盖好,将坎卦腰牌和那条白色前襟一并放在一起。拉开门栓。 警觉地伸出头四下里望了望,在外面又扣好门上的挂勾,一纵身,消失在茫茫的京 城里。径奔一品香饭庄而去…… 想起这亲身经历的一幕幕,林清怎么能不感慨呢。他望着还在不停呻吟的杨进 忠,面呈焦虑之色,用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虎口穴,猛吸一口气,轻慢徐缓地把自身 的功力通过自己的手指送到杨进忠的体内。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杨进忠艰难地睁开 双眼,见是林清,挣扎着要起身跪拜,林清忙用手制止,刘得财一指昏迷中的张明 东,悄声说:“还有他呢?” “烟波致爽”为避暑山庄的三十六景之冠。地极高敞开阔,气极清朗透明,毫 无蒙雾霭气,正如柳宗元所说的“旷如也”。四周有秀岭澄湖,湖面平波似镜亮丽 而明秀。湖堤北起狮子沟,南尽于沙堤嘴,绵延十二里,山势自北而西,有松云峪、 梨树峪、松林峪、棒子峪、西峪,四面环抱。湖水自东北方向南流,瀑布来自西峪, 垂于涌翠岩之岭, 瀑布奔流如同玉喷珠跳, 晴雨夏雪一般,直向湖中汇流。站在 “烟波致爽”殿前,俯仰天地精气,但见高峰人云,清流见底。所建的一切敞殿、 飞楼、平台、奥室,各因地形,而以自然为主,不讲求豪华雕饰,妙在极为天然。 四周皆致爽气。 难怪历朝历代的皇帝把此殿作为行宫的首选场景。 休息了几天后,嘉庆帝的精神好多了。他一大早就起身,带上一顶天鹅绒的缎 台皇冠,身穿巴图鲁背心,外套一件石青色的开气儿夹袍,足蹬青缎凉里儿皂靴, 腰悬宝刀,箭壶,背挎雕弓,满面红光地大踏步走出了烟波致爽斋。董诰等几位扈 驾大臣简直想不到皇帝的情绪乍变得这样快。就在昨天的觐见时,董诰见嘉庆帝尚 是满脸倦容,众臣在一起总只不过呆了半个时辰,刚议事还没进入正题呢,嘉庆帝 就挥手让他们各自休息,谁想到时隔仅一夜,他又这般精神抖擞了呢。 看见皇上步出烟波致爽殿,嘉庆帝手下的宫女差娥一阵忙碌,高举着两柄绣着 龙幅的四扇。紧随其后的执事太监林升手捧拂尘平端着胳膊肘,嘉庆帝的一只手就 搭在上面,缓缓地走向众臣。 各位大臣山呼“万岁”已毕,董诰趋步上前,站到嘉庆帝的跟前,奏道:“皇 上,这几天皇上的身子骨可休息过来没有?”嘉庆帝高兴地扬了扬手说:“朕此时 正是风尘洗却。只待新的征途了。”用殷切的目光注视着董浩,看到这位苍颜皓首 的扈命大臣,心中不禁感慨,从先考大行皇帝手中遗留下来的大臣们老的老了,退 的退了,死了的死了。只有这么一位老臣,心中怎能不体惜一番吗? “董爱卿,朕说起来比你还小呢,一路上的风尘,让你受苦了,朕想下一次就 要往后推一推了。”嘉庆帝抬头看“烟波致爽”四个字,想到曾祖能在此设立一个 偌大行宫的妙用。不禁感慨:他们都有着过人的胆量和长远的规划啊。 董诰在嘉庆帝的鼓励下,走上前去与皇帝并行,边走边唠。 “万岁,这是要去哪儿呢?”太监林升望着嘉庆帝一时不知该如何选择。 “嗯,董诰,”嘉庆帝停住步子,“你看呢?”董诰一时不知其意,忙说道。 “万岁的兴致高,最好都能各处转转。”“是啊,董老爱卿要朕徒步走完这方园几 十里的山庄。”嘉庆帝面含佯怒之威。 “绝非此意,要不,”董诰低声说道:“要不备上车辇前往玉琴轩如何?此乃 是乾隆爷时代建造的,匾额为乾隆大行皇上的亲笔御书,取‘山水有清音,何必丝 与竹’之意。”嘉庆连连摆手,“朕又不到那去小居几日。”实际上,嘉庆帝才不 想去呢。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谁能够看透呢?当然是林升。 林升望嘉庆帝欲语难碍的样子,便道:“只要万岁爷高兴,万岁爷说上哪儿, 就去哪儿。”嘉庆帝考虑到,这每一次来山庄总是先由大臣陪着游览山庄各处,今 天不想这样,可又不便开口。实际上,他就是想带上林升和几位大内高手悄悄地独 身下去,游猎访艳。昨夜,在和如妃的一夜缱绻之后,摹地想起西巡五台的杨蔷妹, 和远在辽沈的梅香。嘉庆帝心里缺不了她们二位,听起来像姊妹,实际上截然是两 种不同风格的人。但嘉庆帝的想法如何能透出去呢?他望着跟在身后的亦步亦趋的 扈从面对如此秀雅的山峦指指点点,心里不禁想道,这些人只会吟诗做赋,真正善 于理财行事风行的人不多。 “看来,今天是不行了。”嘉庆帝无可奈何地想,开口说道。“各位爱卿,不 必拘礼,大家随便游览看看,走,林升,朕和你从这条路走。林升,想必你不知道, 这一路走下去,就有景四十多处,够你看的。”嘉庆帝挪动龙体,徜徉在这大片大 片的各部院臣于及众多嫔妃之中。 不知不觉到冷香亭。因为山庄的荷花到深秋仍不凋落,堪与晚菊、寒梅并称。 果然,冷香亭一带有芙蓉万柄,涵光照影。大片的湖水中有鸥鸟翔浮上下,驻足细 观鱼戏莲叶之间,大有“接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称。 “这足以比西湖之美了。”嘉庆帝惊羡之余,不禁流露出对江南的向往,想着 自从亲政以来,还没有一次游幸江南,比起先考父皇来说,有许多遗憾之处。 这一切些微的情趣被身后的托津看个一清二楚。他趋步上前奏道:“万岁,这 里的莲花都是从关内来的,真不知在它们的原产地该是如何繁盛了。”嘉庆帝猛一 回头,说道:“也不过如此而已。”托津遂知趣地缄口不言。 “哟,皇上在这里呢?你们看看,皇上这哪里是出来散心,是一步一步走向颐 志堂。”话音刚落,从湖岸低处的青雀舫中走出一群花钗摇缀的女人。听声音,嘉 庆帝就知道这位是喜塔腊氏即已故的孝淑皇后的最小的妹妹,原内务府总管私尔经 额之小女尼瓜尔佳氏,自原配夫人去逝后,嘉庆帝破例恩准其小妹待长大成人后册 封为华妃。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