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富贵长安梦(8) “也罢。”杜子春无比悲悯地想,“死在长安,总比死在扬州好。” 6 我生来是富家,从幼喜奢华,财物撒漫贱如沙,看看手内光光乍,看看身上 丝丝挂,欢娱博得叹和嗟,枉教人作话靶——杜子春一路吟唱,一路乞讨,一路 趔趄,一路呆笑,远远望见长安黄澄澄、四四方方像切成米糕的城门,泪就流了 出来。 最熟悉的地方,不是最幸福之地,就是最伤心之地。 长安。长安。细雨如酥,绵里藏针洒落头上,像顶了一脑袋芝麻,对杜子春 来说,雨也好晴也好,这里既是天堂又是地狱。 这一回,杜子春没去寻那两番赠银的老头儿。心里记得老者的话“银子不可 用尽花完,又来寻我”。 杜子春再不要脸,也明白逢凶化吉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求助这条道是走 不通了,也不想了。天下原本没有救世主,人要活下去只能自救。 杜子春想找个活干,找了几家,主人一见他就避之不及,无论怎么恳求,怎 么央告,人家一律拒之千里。 莫非天要绝我?杜子春想,前两遭到长安,上天见我可怜,已助我脱贫,谁 说天无绝人之路,给了两回路,你不走,这叫自寻死路。杜子春走到河边,咬牙 狠心想往下跳,蓦然看到河中倒影——自己脏得像鬼,脸瘦如核,破衣烂衫,难 怪没人给活干。 掬一捧河水把脸洗净,又饮了几口,杜子春蹲河边出神。想想梳洗干净也没 用,就自个这身装束,这身酸臭,一样顶翻长安城全体业主。如此一想,杜子春 不避寒冷,下到河中浅处又洗了个澡,抬胳膊拿鼻子往腋下等各处嗅嗅,确认无 味,又重新披上褴褛衣裳,琢磨着若能搞到一身干净衣衫就齐活了。 思忖半晌,杜子春忽然有了主意,迈步往长安西市去。疾步来到曾两度光顾 的酒楼,杜子春驻足不前,站门口与酒保对视。 “你可还认得我?”杜子春挤眉弄眼问酒保。 酒保瞅着杜子春半天不敢说话。 “不认得了? ”杜子春又问。 “不、不敢说。”酒保一个劲儿晃脑袋。 “认得就认得,不认得就不认得。”杜子春道,“为何不敢说?” “俺不知道——”酒保小心翼翼吐真言,“大爷您这一回是有钱人,还是没 钱的人?” “有钱无钱都无妨,我不进酒楼吃喝。”杜子春轻言细语地说,“只想向小 弟借一身干净布衣穿穿。” “找我借衣裳?”酒保很诧异。 “正是。”杜子春点头道,“你若借我,改日我当还你一捆绫罗绸缎。” “当真?” “当真。” “大爷您稍候。”酒保说着,转身进了酒楼,穿过堂到后厨找来一身补丁摞 补丁的粗布衣裳,交给杜子春,“只有这件,大爷您别嫌弃。” “甚好,甚好。他日定登门道谢。”杜子春接过衣裳,满意地走了。 酒保遥望杜子春的背影,极度困惑,这是为什么呢? 杜子春穿戴齐整,来到波斯会馆,果然寻到个差事,先是帮人搬货,后来老 板见到识得几个字,又叫他记账。连着干了三月,杜子春任劳任怨,汗珠落地摔 八瓣儿,苦中寻乐,日子倒也过了下去。 这一日,杜子春正伏案算账,一只手拍他肩膀,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 起:“你这后生,好不仁义,发了大财,也不来谢我!” 杜子春身子抖了一下,回头看去,竟是两回送他银子的老头儿。 老头乐呵呵的,杜子春有千言万语堵胸口,吐不出来,身子抖得更厉害。 “慌什么?”老头儿眉毛一抬,说,“又不找你还钱。” “不是慌。”杜子春起身,深深鞠躬,“我没脸见您老人家。” 老头儿疑惑看杜子春。 “您瞅我这副样子,像发财了吗?” 老头儿由头到脚仔细打量杜子春,开口问:“你又败家了?” 杜子春臊眉耷眼垂头无语。 “一败再败。”老头儿叹息道,“纵使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也自知不可救药。”杜子春艰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