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岭下奇遇 清代从乌鲁木齐到京城,按驿站共有120余程,一路快马速行,也需120余天。 乾隆给纪晓岚的日程排得很紧,令他3月下旬启程,6月中旬就要赶到京城,只有90 天期,如果误了期,就以违旨论,即使有什么客观原因,乾隆也不会轻饶。按以往 的惯例,量程计行时,总给予一点宽余量,以备途中意外的阻滞。但这次乾隆非但 不给宽余量,反而压缩了日程。似乎有什么急迫的事,正等待着纪晓岚。 在这120余程中, 从乌鲁木齐到哈密共有20余程,途中先后要经过黑森林、柴 窝堡、达坂天险、吉木萨、群展、吐鲁番、胜今口、善鄯、七角井、巴里坤等处, 这里天山、辟展山、巴里坤山纵横交叉、到处可以遇到雪崩、坍方,戈壁飞沙则经 常将王路淹没,有时往往连同人马也一起深深地埋进沙堆之中。在这里,大自然给 人们的惩罚经常是充满力度的,甚至是肆虐的。山中还有凶兽、怪兽成群出没,不 知有多少行人被吞噬齿啃。还有比野兽更凶残的玛哈沁(译名即强盗)。因此这20 余程,可以说是最为凶险的地段。 乌鲁木齐巴彦弼将军,又在这时,给了纪晓岚以有力的援助。原提督府派了一 个伍员送至哈密,已将军感到这段路程险恶,就主动选派了一员亲信,已将军的四 位骁骑校之一的额鲁特,带路护送纪晓岚到哈密。巴将军在饯行时,悄悄对纪晓岚 说,额鲁特原已编入一支规模较大的护送队,这支护送队由提督俞金鳌、参赞大臣 舒赫德亲自安排。送你后即启行。巴将军见纪晓岚也不知详情,就不再深说了。 接谁?送谁?为什么规格如此高?如此机密? 这又是一个谜。 纪晓岚一行,六骑、四车、一犬,出乌鲁木齐西门,在秀野亭与送行者王别就 继续向西转入黑森林,然后再迄迹绕王东去。纪晓岚为什么不从东门行,反而绕王 折向西门。这是因为那时的乌鲁木齐城的地形的关系。东门外就是山;南门因为已 开始融雪涨水,已关闭城门:北门谯楼也在山周抱之中:惟有西门是通衙。纪晓岚 曾有一诗写乌鲁木齐的地形情貌: 半城高阜半城低。 城内清泉尽向西。 金井银床无用处, 随心引取到花畦。 三天来,他们已驰过了黑森林、柴窝堡。他们要争取在天黑之前,驰抵达坂天 险的山麓。 带王的是额鲁特,约摸30余岁,骑一匹黑骏马。身材壮实,一双膺眼、一只膺 勾鼻,看上去灵敏而又猛挚。身穿戎装,手中提着一把日月斧,背插箭囊,腰间斜 插一把蟒皮匕首。 第二位就是跨下赤骏骠骑马的纪晓岚。约摸40余岁,宽广的额头,一双凤目, 丰颐、隆准,雍容轩昂,仪表堂堂,嘴角经常噙着微笑,——似乎,随时都会从他 的口中爆出一个充满睿智的笑话,腰挂一把宝剑,气概非凡。——相面术的人,把 纪晓岚的这种面相,称之为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贵人之相也。然而,他此刻只是 布袍一身。一匹小黑犬,时而在他马前,时而马后,时而左,时而右地奔跑跳腾。 紧随纪晓岚之后的是年近花甲的老仆施祥。瘦高个,骑一匹灰骗马。他原是纪 晓岚之父纪容舒的忠仆,曾随纪容舒远赴云南姚安,这次又万里远戍陪同纪晓岚到 西域。会几手棍棒以防身,手中提着一为风岭;第七重阴影幢幢,称为呼阁岭,呼 阁岭:译名就叫鬼岭。 夕阳已经西下,乌岭在夕阳余辉的照耀下,像镶嵌了金边的一锭擎天巨墨,又 如熠熠放光的矗天乌金挺,又似一座镶金的黑铁塔。 纪晓岚正凝眸仰眺着这乌岭奇观,忽然,在乌岭峰顶的千仞石壁,像巨斧劈削, 中开一门,洞府很为深远,像是贮满了巨帙书册,每架玉函都闪着金光。石门四开 四阖,时隐时现,仿佛是向他开了回次书库的石门,然后消失了。纪晓岚十分诧异, 一行中,只有他看到了这样神奇的情景。 这时,额鲁特与额楞已选了一块地,架起帐篷。施样、刘琪在溪边饮马。玉保 在准备晚炊。 纪晓岚下马后,将马交给施祥、就在山麓散步,松散一下因长途飞驰,而臂部、 胯部及腰部肌肉的胀疼。 他三年前西行时,走的是另一条路,从古木萨经阜康到乌鲁木齐,走的是北线, 多绕了好些路。现在这条路,对他是既陌生又新奇。 这里有一片悬崖。一泓小溪,从山涧中流出,水清冽,奇寒。悬崖的石壁上, 离地数丈处长出一棵奇树,树枝呈红珊瑚色,叶呈蓝色;伸展出五枝又,每枝结出 一只青色的,形状如葫芦似的瓜。 这是一块沙馈地,地上长着各种奇花异草,除了沙枣、芨芨草外,大多不知其 名。这里异香扑鼻。香气出自一种苍术形的花草。这股藏香味,让人联想到唐人的 诗“沙际风来草亦香”。 奇怪的是,这里并无人迹,但奇花异草长得很整齐,仿佛是有园丁整修过的花 圃。 一百步外, 一棵参天的古松。纪晓岚绕这棵古松一周,看来至少要5个人才能 环抱。树干与乱枝,像是古花石状,然而,松冠依然绿得很精神。忽然,这古松变 成了一个高大的银髯飘逸的老汉,正对着他笑。这老汉的形貌,有些像他的曾伯祖 公纪光吉,康熙初曾任这一带的镇边守备。又像是他年幼时,从挂在中堂的画像中 看到的他们的祖先高祖纪厚斋公。忽然,这银髯飘逸的老汉,又披戴上了绿色的盔 甲,显得神武超迈,仿佛又像是汉朝时威震西域的班超……忽然,这些幻象又倏然 消失。他仔细地又绕了古松一圈,只见上镌刻有三个大字:万年松。非篆非隶。也 非钟鼎,非石鼓文,而类甲骨文,字与树干已融为一体,已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 刻。 帐篷已经支好。额鲁特与额楞动作十分利索。 额鲁特走夹,在草丛中拔起几支像苍术般的野草,然后给六匹马,各喂上一支。 马边嚼边打着响根哨棒。施祥的坐骑,还拉着一车书。纪晓岚西行时,没带什么行 装,却带了一车书,在乌鲁木齐期间,又搜集了一些有关西域的典籍,以至装了满 满一车。 第4个是20岁左右的年青汉子, 是汉人与乌孙人的混血儿,名叫玉保。歪戴着 一顶复盆式花帽,脸上有粉刺疙瘩又有天花瘢痕。有点蛮气,还有点流气。有一张 阔嘴,还有一个好肚子,是个挺能吃的家伙,使一根摈铁齐眉棍,靴简里暗藏着一 把匕首。骑一匹黄骠马,拉了一车食品。 玉保身后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年青人刘琪。这刘琪与玉保处处相对照。玉保顽蛮 焦躁,刘琪坚忍沉着。刘琪原是宜隶沧州人,他的父亲罪戍西域昌吉,后病死在当 地。只有十二三岁的刘琪,想把他父亲的遗骨运回故土,但苦于贫困无钱。一天, 他获得数升红豆,想出了个办法,把豆碾成粉末,和水揉成一枚枚小丸,就装成卖 药者,沿徐叫卖。说也奇怪,有人吃了小红丸,居然病体痊愈,转相传告,小红丸 卖出了好价钱。刘琪就以这笔钱,开动铁脚板,横贯中华,实足走了三年零六个月。 终于在乌鲁木齐西北的昌吉,问到了埋葬父亲遗骨的地方。他洒泪祭奠,怀藏遗骨 负筐东归。在接近乌鲁木齐的黑森林中,刘琪遇到了三个玛哈沁(强盗),他背着 箱筐急奔。玛哈沁以为筐中藏的是贵重的细软之物,追上迫令开筐,打开一看,是 一筐骨殖。刘琪涕位陈述经过,强盗们都怜悯起来,不仅开释他,还资助他返程的 盘缠,还向刘琪指出、如要他父亲魂灵东去,必须到将军府开具冥司文牒,这样, 刘琪就与纪晓岚相遇。纪晓岚考虑,刘琪单身东去,沿途凶险,就提议随他一起同 行,这样,刘琪也就加入了这个行列。如今,在他的马后是一车行装,在车初的一 角,还栏起一块专放刘琪父骨的箱筐。 殿后的是提督府派的伍员额楞,骑一匹青鬃马,马后拖着一小车,车上载着篷 帐之类的物品。 这一行人,还每人背一只羊皮水壶。这羊皮水壶除了灌水外空囊时,只要口上 加一只哨子,还能奏出一支短曲,必要时,还可作呼救用,如坠入深涧,地井等… … 这时,他们一行已来到达坂岭下。 纪晓岚勒马仰视,只见这重重山岭确是十分雄险。俗话说:天险达坂峰,纵横 有七重,一重险一重。第一重,像黑墨也似,因此称为乌岭;第二重岩石坚硬如铁, 因此名为铁岭;第三重,山似猛虎状,山体的岩石也像虎皮斑,因呼为虎岭;第四 重终年冰雪封山,因此唤为雪岭;第五重,如巨蟒盘绕,因此名为蛇岭;第六重, 两峰夹峙,狂风呼啸,正当风民因此定鼻,仿佛很愉快。额鲁特一边喂,一边说: “纪大人——”虽然三年前纪晓岚被乾隆下旨夺去侍读学士之职,至今只是赐 环东还,未曾复职,额鲁特仍然以大人尊称,“刚才马饮了溪水,这溪水是山上冰 雪融化,水性特寒,马饮了易得寒证,吃了这支玛努,就立即温血解寒了。” “玛努——?” 纪晓岚从额鲁特手中取过一支。 “这是否就是佛前供焚的佛香草玛努?” “真是。” 佛香草玛努,是佛前焚供的珍贵供品,大祭奠时,由活佛主祭祖自执草供佛。 因这佛香草玛努十分稀少,就特别的珍贵了。纪晓岚曾在一部《西阳杂谈录》上看 到这样的记载,当年乌孙与大宛还发生过一场争夺佛香草玛努之战,为了一畦玛努, 数以千万计的人血洒疆场。相传玛努的血筋,就是僧徒与战士的鲜血浸成。 经晓岚看着手中的玛努,金黄色的叶,玉白色的根,筋筋叶脉果然呈血红色, 这股藏香味,就是从块根处发出。 没想到,在这达坂峰前却看到了这稀世珍品。 纪晓岚就选了数十支交施祥珍藏起来。 旅途的晚餐了很简易,一块羊肉,一只生洋葱,两只羌饼。此外,每人还可喝 上一杯热茶——这是旅途中难得的“奢侈品”了。 只有一只空酒杯。纪晓岚按当地风俗,请大家不分彼此,传饮。 施祥与刘琪显得拘束。 额鲁特见情,就从腰问抽出匕首,来到悬崖边,敏捷地攀藤而上,来到那棵珊 瑚树旁, 一连砍了四只葫芦状的瓜。然后,援藤而下,将其中3只剖开,只闻一股 喷鼻的酒香,额鲁特将肉挖去,留下了6只葫芦状的瓤。 “酒器成了。” 玉保连忙取过,就要倒酒。 额鲁特摆手道: “不必斟酒。” 只见他将6只空瓤舀满了溪水,然后要大家略待片刻。 真不知额鲁特葫芦里卖什么药。 就在这时,瓤中的水冒出了泡沫,无色透明的溪水也变成了淡青色,又渐渐地 变成了青蓝色,一股诱人的酒香味也越来越浓。 额鲁特先取过一瓤: “请纪大人先品尝。” 纪晓岚取过瓤,送到唇边一抿,清香甘冽。不似伊犁酒,又胜似伊犁酒。 然后,纪晓岚示意大家一起欢饮。 于是一连声地惊呼:好酒。 额鲁特正要揭开谜底。 纪晓岚说: “且慢,让我先说说,对也不对。” 纪晓岚接着说: “这葫芦状的瓜瓤,名叫‘青田核’。在(古今奇谭)上有记载:‘乌孙有青 田核,大如六升瓤,空之以盛水,俄而成酒。’——看来,这无疑就是青田核了。” “大人说得是,这就是青田核,——又名酒仙瓤。” “到乌鲁木齐以来,曾多次打听过,但很多人都不识庐山真面目。” “青田核是稀罕物,每隔九九八十一年,才结一次果。每棵青田核树每次只结 五只果实,——如果一次将五只果核全部摘去,从此,这棵青田核就再也不会结果 了。我留了一只,这样,过八十一年又会结出五只果核……” “这青田核可使用多长时间?” “九九八十一个时辰,——过了这时辰就失去了神力。” “太可惜了,——最好永远不失神力。”玉保插言,带着无限的惋惜。 “青田核不剖开,一直可保持这神力:一剖开,就只有九九八十一个时辰了。” 额鲁特说罢,就将那只完整的青田核交给纪晓岚。 “好吧,带到京城,也让大家见识见识。” 纪晓岚想乾隆皇上是最喜欢奇闻逸事的,这青田核必然会引起乾隆的浓厚兴趣。 纪晓岚还有好几位酒友,如学士朱竹君、观察周稚圭,翰林诸相屿、吴惠叔, 郎中葛临溪等经常在纪晓岚家聚会,一赛酒力。与诸君已多年未同饮了,这次回京, 当以瓠会友,重振雄风。不是飞觞醉月,不是银盆金爵,而是倾酒飞瓤,一醉方休。 诸君!还是当年那酒豪否? 额鲁特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三月下旬,是个弦月夜。山区显得特别黑。 周围一切都显得暗黑一片。也许附近什么地方的山洞里正隐伏着凶猛的野兽, 也许一批玛哈沁正趁月黑杀人夜前来袭击,也许还有什么难以预料的灾难,突然卒 临。连日奔驰,加上明天一早就要闯达坂天险,晚餐后大家就早早歇息了。人与车 在帐篷内。 6匹马栓在帐篷前的拴马桩上。这天夜间由额楞与刘琪轮流值夜。玉保 倒头就响起了鼾声。额鲁特虽然已躺下,但保持着一种警觉。施祥燃起了一支蜡烛。 纪晓岚有个习惯,不轮白天如何累乏,睡前总要秉烛读一会书。他手中执的是一卷 《西域志》。他的同窗翰林学士诸竹筑,正在修新的《西域志》,他要为诸竹筑贡 献些新东西。透过摇曳的烛光,他看到那匹小黑犬四儿,正守视在帐篷人口,睁大 了眼,竖起了耳,对着这夜的世界。每夜都是如此。 纪晓岚不由感慨赋诗二首: 归路无颁汝寄书, 风餐露宿且随予; 夜深奴子酣眠后, 为守东行数轫车。 又: 空山日日忍饥行, 冰雪崎岖百甘程。 我已无官何所恋, 可怜汝亦太痴生。 忽然烛花爆跳,急剧摇曳。黑犬警戒似的望着夜空,帐外马在躁动。过了一会, 又一片寂静,黑犬也安静地卧下。远处,传来了哀厉的铁笛声,带着夜的寒意。又 传来了深沉的哼唱声,这歌声一会儿似出自地底,一会儿又似在空中。 纪晓岚侧耳倾听,恰又没有,也许是自己误听吧。过了一会,又听到了这悲凉 沉郁的哼唱,凄心动魄。声音渐近。纪晓岚听出是在唱《汉乐十九章》。这是张窍 通西域时,传入西域的。苗声一变,又加进了胡声,这是在哼唱唐李龟年谱的《出 关》、《入关》与《出塞》等曲。 荒山野岭,是谁在凄然长啸? 纪晓岚走出帐外。歌声顿失,惟见一弯月牙儿在寒云飞渡中忽隐忽现。寒风飒 飒,仿佛是鬼才李义山的诗的意境:“空闻子夜鬼悲歌”。 连胆气豪壮的纪晓岚,也感到毛骨悚然。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