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岭怪客 雪岭是达板峰的最高处,终年积雪。有一首诗是写雪岭远眺的景色的—— 雪是山之衣, 云是山之冠, 修洁复修洁, 容君面面看。 雪岭远眺,景色美极了,就像是一位披着自色轻纱的美女子。 雪不像虎,不像蛇,外表那么凶恶。雪似乎是那样的柔润,那样的皎洁,甚至 是纯洁。美哉,雪肤冰肌,令人神往着迷。然而,转瞬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中,酝酿着肮脏的勾当。在雪的外衣的掩盖下,深藏着死的陷阱。雪片与雪片聚在 一起细细地商量着一个致命的打击,在人们并不防备的情况下,发动突然袭击,于 是柔润的雪,粉妆玉琢的雪,洁白晶莹的冰,组成了一个阴谋集团,人们连呼救声 也来不及发出,就被深深地压进雪崩之中。 长身玉立的美人,刹时变成了披着白色丧服的罗刹。 天地间挂满了丧幔与哀幛。 雪地中的大大小小隆起的雪堆,就像是白色的义豕。 纪晓岚对雪岭,不知什么缘故,总引起那些不吉利的联想。 他有个预感,危机越来越迫近了,然而,谜也越来越多了。 纪晓岚是个细心的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前面领路额鲁特,似不经意的样子, 在转折处,叉路口,休憩地,用他那柄日月斧,在树干上,砍出个月牙状。这是额 鲁特在他们经过的地点留下了路标。额鲁特在前边煞费苦心地砍出指路标,殿后的 额楞,则在后边依次把额鲁特的月牙标记破坏掉。——对于他们两个人的动作,纪 晓岚都一一看在眼里。 马一步步地探雪行走。额鲁特在前边引路,在雪地里踩出了一条王。后面的马 则顺着前边踩出的足印走。纪晓岚的那匹赤骏马,在雪地辨踪上很有经验。这是匹 天山牧场放牧的军马,在雪地里走马,很有灵性,不必主人驾驭,它自己会顺着前 边的足印很有灵性,不必主人驾驭,它自己会顺着前边的足印走,有时,还选择更 好的下足处。 雪在马足下,踩得滋滋地响。 纪晓岚不由想起少年时颇有些淘气的事来了。那是乾隆:年(公元1刀6年), 他才13岁,他与东光的李云举、霍养仲一起在家乡献县崔庄的生云精舍读生。教师 是姚安公的同年,进士出身的陈白崖。陈白崖曾任过颖川县令,为人梗直,在宦海 中滞留,赋闲在家。被姚安公与霍养仲的父亲云和同知霍易书一起请来。 陈白崖是个瘦高个,40多岁年纪,因为长了一部花白胡子,一头斑白头发,连 那根长长的辫子也花白相间,看上去显得有些老态了。陈白崖课授很严,也很有些 学问,也写得一手好字,在生云精舍的书室内,就挂着他手书的一副对联: 事能知足心常惬。 人到无求品自高。 平日里陈白崖倒也显得澹泊,心境宁静,一如他自己的手书。不过,他有个嗜 好,酷爱杯中物。有酒就喜。酒德又颇好。每次几个老友相聚,——经常是在纪家。 人家不与他于杯,从不动酒杯。人家与他对饮,他爽然奉陪,不论是一人对饮,或 是数人轮番与他车轮大战,他都一杯杯从容而饮,对手们一个个都醉倒了,他依然 像是没喝过一口酒似的。 每次聚饮,纪晓岚之父纪容舒,霍易书、李露园这几个酒友都一个个败在陈白 崖的杯下,喝得酩酊大醉。到最后,总是陈白崖一人独醒,指挥僮仆,将醉倒的人, 扶上睡榻。众人七横八竖醉成一团泥时,陈白崖取过一把剑,在中庭月色下,把剑 舞得寒光霍霍。边舞还边哼唱起词牌,特别喜吟的是辛稼轩的长短句,尤其是那首 《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玄翻塞外声,沙场秋 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 生! 陈白崖乘着酒兴豪迈长啸,将诗词与剑舞,文采与壮姿合而为一,溶而为一。 将一腔才华,满腹豪气灌注在霍霍剑光中,如惊虹蛟龙,这时的陈白崖,丝毫没有 那种下世的老态,而是英气勃勃。 挑灯舞剑后,他又到睡榻前,看到那些不胜酒力的老友们醉倒时的可笑姿态, 不由放声做笑,嚯嚯哈哈……笑声从低音到高声,包容了自豪、自叹、自笑。自悲, 音调的多音阶与感情的多层次。 于是,他悲愤地还剑入鞘。 又取过灯,来到琴台,端坐在七弦琴偷,凝神片刻,似乎在把刚才的感情的波 涛,平静下来。 然后,抚琴一曲:官商角微羽…… 琴声清音逸然,如野鹤闲云,在万里碧空中悠然飞去;如一叶轻舟,在平静的 湖水里,缓缓地荡漾;如露水凝成的滴滴露珠,在叶片上悄然地滑落;如看到…轮 表里俱澄澈的皓月,刻挂在静谧的天字;如一个静穆出世的人,超然地面对暄哗而 骚动的尘世。 无所求。无所恨。也无所思。 寰宇静极了。动都不动了。凝然了。声音也远去了。在天涯消失了…… 仿佛是陶渊明的诗意:静寄东轩,悠然采菊。 蓦然,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拨弦,二阵地动雷鸣般的滚珠,火山暴发,晴空炸雷! 醉眠榻上的几位都惊惶地静开了醉眼,朦胧着看了看弹琴的陈白崖,又沉沉地 睡去了。 这时, 纪晓岚感到, 他的这位白崖师,并非己超凡绝尘真正做到“知足”与 “无求”。 日子长了,这些酒友们,又想出了一个新的主意,到外面找个清静去处,仿槌 羲之兰亭序的情景,曲水流觞,老夫聊发少年狂。 暮春三月初三,正是菊亭序会的日子,陈白崖放了纪晓岚等几个学子的假。一 早,陈白崖就找出了方竹杖,那是陈白崖在作县令时采集到的名贵的方竹。白崖用 方竹杖挑起了一只酒葫芦。葫芦里装满了酒。纪晓岚注意到,他的这位老师,出得 门来,在生云精舍的墙上贴了一张酒壶标,走到胡同口,又在墙上贴了个酒壶标志, 纪晓岚好奇,在后面蹑足跟了一段,发现陈白崖在转折处,又路口,一连地贴上了 这酒壶纸标,还发现壶嘴总是对准着陈白崖前进的方向。他明白了,这是陈白崖在 张贴标识,而壶嘴的方向,就是所指的方向。他跟出了村口,见陈白崖又在三岔路 口的一棵枣树上贴上了路标。 纪晓岚顿悟。一个慧黠的念头升上心田。回到书房,也仿照陈白崖所剪的酒壶 状,依样剪了十几只纸酒壶。然后,寻着酒壶的标记,一路追踪。出了生云精舍, 转过胡同,又出得镇民这里是通衢大王。正逢三月初三,大王上人来马往。有骑着 马去品尝一下“踏花归来马蹄香”的纨绔子弟,有扛着草棍,上面插满冰糖葫芦与 糖山植的小贩,有骑着小骡子,骡背上放一块红布的走娘家的小媳妇,有背着香袋 去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还有牵着匹瘦猴,在热闹处耍猴弄棍的卖艺人……一流人 往镇外走,一流入往镇内流,春天给人们带来了生的气息。 纪晓岚也一路按酒壶嘴所指的方向走去,背后传来鸾铃声,有人骑马来,也在 那里左寻右看找酒壶酒葫芦,骑在马上颇有些志高气扬、志得意满,他进士出身后, 做了一任县令,又调升大县,以后又迁任毫州同知,雍正死后,在家候补。这个霍 易书很有些矫盈,经常对陈白崖露出优越感。 纪晓岚准备对霍易书开个小小的玩笑了。这时纪晓岚正在三叉路口,在叉路口 的一棵枣树上贴着那只酒壶标记,壶嘴对着右边那条通王,这是通往吕仙观的方向。 他就将枣树上的标记揭下,从自己的袖管中取出仿照的纸酒壶,贴在枣树上,壶嘴 的方向正好相反,指向了左边的小王,通往一片枣林。——河北献县崔庄一带多枣 林,盛产枣子,又名献县枣。 纪晓岚闪在一旁,看一场好戏。 霍易书来到了枣树畔,这里三又路口,他从枣树上找到了指路的标记酒壶,壶 口指向小王,就拨转马头,鸾铃响处,朝枣林小王而去。霍易书这匹马装饰得十分 华丽,他的眼饰也穿得相当华丽,连酒葫芦也上了釉,还绕一绿飘带。他在走上左 边小王前,先拧开葫芦嘴,喝了口酒,酒香扑鼻,葫芦里灌满了好酒。马刚在小王 上走了几步,霍易书就东摇西晃起来,一场新雨刚过,田间小径十分泥泞。马蹄一 步一滑,随时都得当心马失前蹄,看那霍易书一脸紧张,抓住缰绳,在马上晃荡得 “如乘船”了。骄盈之气在脸上荡然无存。 纪晓岚看着霍易书一步一滑地走入枣林,正在得意自己的这个小小的戏谑,为 陈白崖稍稍地出了口气,忽然,他感到不妙,只见他的父亲纪容舒,穿了便眼,骑 一匹马,马鞍后也挂了只酒葫芦,正走近叉路口。纪晓岚要上去改变标识已来不及 了。就灵机一动躲到这棵大枣树的后面。在树背面又贴了两张纸葫芦。 纪容舒已在马上看到了枣树上的酒葫芦标记,疑惑地朝枣林方向看着,纪容舒 正要拨转马头,纪晓岚从树后出来,作了个长揖。 “你怎么在这里?” “陈师放了我们的春假。” “唔。” 姚安公不想把酒友们以酒壶导向,寻往聚会处的这个雅兴透露给纪晓岚,就说: “今日,你外祖家人从沧州来游,早些回去吧。” 纪晓岚应了个诺。 纪容舒就提缰驱马往枣林。纪晓岚急忙问: “爹,——有一事请教,不知这棵枣树生于何年?” 纪容舒在马背上斜身说: “醴传是唐代的八仙之一吕洞宾所植,至今已有千年了。” “听说这棵树生的枣子有股酒香味,因此又叫酒香枣。” “是的。” 纪容舒又要转身驱马了。 “怪不得,——枣树的这一面还有人贴着酒葫芦。” 这话引起了纪容舒的注意, 就绕到树的背后,果然又看到了两只标记,第3只 酒壶的壶嘴方向,指着右边那条王。纪容舒在马背上然起三络清须,点了点头,然 后朝吕仙观方向而去。 纪晓岚待纪容舒去远后,先校正了枣树上的标记,然后一路循标而行,直追踪 到了吕仙观旁枣林深处的一座凉亭。纪晓岚远远的躲在一边,以枣树作掩护。凉亭 中已有陈白崖、李露园、白如泉、姚仲璟、纪容舒,每人都轻装便服,以后又来了 林叔同、惠如山等,就独缺霍易书。 每人都带了把酒葫芦,放在亭中的石桌上。 这几位酒友又等了一会,见霍易书还不到来,大家就散坐在石桌周围,直饮得 杯盘狼藉时,霍易书来了。一副狼狈相,华丽的服饰上沾了污泥与枣花,弄得衣衫 不整,容颜猥琐。问起原因。还以为是醉眼朦胧中看错了路标,大家戏笑了一阵、 哄笑了一阵,又责罚后来者罚酒三大献,以至霍易书后饮者反而先醉倒了。于是大 家又一个个将葫芦里的酒喝个馨空,摇不出一点声来,狂呼长呼啸,放浪形骸,看 不到一丝官场中人的严肃相了。这时八个酒友中醉倒了七个,惟有阵白崖一人独醒, 这枣园中的凉亭也变成了醉翁亭。 纪晓岚庆幸自己从13岁到18岁的6年中,由陈白崖任教,学识有了精进。 他以温馨的感情想起了陈白崖,但又感到遗憾,他没有完成陈白崖的嘱托,他 滴戌乌鲁木齐,离京之前,陈白崖曾托他到了新疆后,寻访一下白崖的哥哥陈白云。 可是至今没有找到白崖的兄长。白云悠悠,不知飘向何方。 马蹄下的雪更深了。已到了雪岭的最冷的地段塞冰谷。这里阴风飒飒,风如刀 剖,马鼻喷出的水气,溅飞到脸上,像飞来一粒粒小冰珠。 额鲁特突然勒住了马。 纪晓岚的赤骏马敏捷地也收住了足。 额鲁特用他双鹰眼示意,前面发现了什么令人兴奋的东西。 纪晓岚拍马往前,看到在前边不远的雪堆中,长着一支状如洋菊的雪莲花。 一行人一个个禁声,悄悄地靠拢,他们连手指也不敢点划。因为只要指点着相 告,这雪莲就会立即在原地缩入雪中,消失得再也没有踪影。雪莲都是双生,一雌 一雄,但并不并蒂共生,也不同根。两花相距有一至两丈左右,——他们果然在两 丈外,又看到了另一支雪莲。这雪莲长在深山的极寒冷的雪地中,然而性极热,物 以稀为贵,也就成了珍贵的补品。于是,由额鲁特与额楞各带一人,悄悄地挖掘起 来。 纪晓岚的心并没有栓在雪莲上,他看着西斜的太阳,感到危险的时刻越来越临 近了。 纪晓岚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不知从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钻出了一人 一骑。 这一人一骑是那么不协调,骑者是个巍巍然的伟丈夫,那匹骡子却瘦小得十分 可怜。仿佛没有一点筋肉,只是副瘦骨的骡架,那四只骡腿,细得像螳螂足,似乎 仅要用小铁棒轻轻一敲,就会发出骨折的破裂声。那个汉子却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 在这匹瘦骡上。 逐渐近来。那汉子身上的五官也很不协调。一只狮子般的大鼻子,一双细长的 眼睛,一头白发,但眉毛又浓黑得像两把漆刷。看不出这人的年龄,是30岁,40岁? 还是50岁,或者是60出头?整个形相让人感到滑稽,又让人感到庄重:让人感到好 笑,又让人感到严肃。滑稽的鼻子,庄重的眉毛:可笑的嘴,严肃的眼。一头柔润 的银发,每一根都像是一首银白色的诗,而这个人的胡子,却像钢锉的刺。白发是 那样柔顺,胡子又是那么桀傲。一个是顺民,一个是叛逆。——仿佛把世界上最不 协调的东西,都捏撮到一起了。 这个伟丈夫般的骑者眼看要把那匹瘦骡压塌了,但瘦骡举步却很轻松,那骡腿 的弹性,得得的步伐,迈得很轻快,也很得意。令人想起明代大画家徐渭文长的那 幅有名的《驴背行吟图》。这情景,使人的联想也倒了过来:也许那个伟丈夫不过 是徒有躯体的空壳,而这匹瘦骡,或许是匹充满力度的神骡吧。 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居然不留辫子。头顶上用一根玉簪绾馆住了银白的头发。 这在大清皇朝,是属于大逆不王。这人右手执一拂尘,又像是个王教中的人物。腰 间挎着一只偌大的葫芦,不知装的是水,是酒。 一大堆矛盾的物体涌向了纪晓岚。 走得近来,这汉子自言自语: “大难临头,还有兴致刨挖雪莲……” 这时,额鲁特与额楞已先后刨出了雪莲。这两支雪莲通体发出灿烂的光。 “这是少有的好雪莲,来巧了来巧了…… 只见这个骑在骡背上的汉子,用拂尘挥了两挥。两支雪莲就到了这人的手中。 “真是上好雪莲!” 周围的人还来不及反应,这人已将两支雪莲魔术般的纳入他的酒葫芦中,还振 起葫芦晃荡了两下,一拍骡背就走: “多谢了。” 脸上是一副调侃味。 额鲁特、额楞冲上前去,一个挥起日月斧,一个舞动钢矛,眼看就要砸向这人 的头颅与刺向胸口,只见那人用拂尘一挥,日月斧被卷得脱手,又一挥,长矛又被 拂尘卷去。额鲁特紧接着又是一箭,只见那人又用拂尘一挥,长矛与飞箭在空中相 碰,铿然一声,一起落在雪地中。 玉保、刘琪也准备涌上去,纪晓岚拦住了: “请问老丈尊侉大名?” 纪晓岚想这人武艺如此高超,决非寻常之辈。又弄不清其人是善是恶,还是少 动兵戈为好。 “还是你聪明,不像他们轻举妄动,——留下点力气去迎接一场厮杀吧!” 然后一拍骡背哼着远去了。 白雪深处隐莲花, 云游四方走天涯; 去踪来迹如梦痕。 也寻天河洗尘沙。 纪晓岚听着,忽然顿悟,这人就是陈白崖托我的陈白云,诗的开头四句合起来, 就是“白云去也”。纪晓岚立即催马追去,那骡那人已经没有影踪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