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刘少奇出访归来,还没来得及休息,就接到中央办公厅的长途电话, 要他和陈毅火速赶往杭州。 云贵高原上的昆明向有春城之称。 春天的昆明城更是花团锦簇。 1966年4月19日上午,昆明巫家坝机场早早地就成了人的海洋。5000多名身穿民 族节日盛装的群众守候在机场以及通往市区的街道两旁,准备迎接出访巴基斯坦、 阿富汗、缅甸东亚三国归来的国家主席刘少奇一行。 来了!一架银白色的专机缓缓地在跑道上滑动。 云南省党政军领导迎上前去,为首的是中共云南省委第一书记阎红彦、云南省 长周兴。 刘少奇第一个走下舷梯。这一年他已是68岁的高龄,大部分的头发已经花白, 但看上去精力还很旺盛,走起路来有时候比年轻人还快。不过,一位细心的美联社 记者却注意到,在这次出访期间,每逢在公开场合徒步行走的时候,刘少奇常常要 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上下较陡的楼梯时,立刻会出来两个人搀扶他。 这位记者不可能知道,这一年的年初,刘少奇因为感冒引发了一场重病,幸亏 救治及时,才使他脱离了危险。 跟在刘少奇身后走下舷梯的是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陈毅。他虽然只比刘少 奇小三岁,但身体却明显健壮得多。他的性格也与沉稳少言的刘少奇形成了明显的 对比。无论他在哪里出现,就会把欢声笑语带到哪里。 在刘少奇的随行人员中,除了外交部副部长章汉夫,公安部副部长汪东兴之外, 还有两个引人注目的女性,那就是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和陈毅的夫人张茜。 出访之前,刘少奇曾经提出过不带夫人,因为他觉得女同志出国比较麻烦,在 服饰、礼仪、活动安排等等方面更多了一层讲究,再加上王光美这时正在河北省农 村参加四清运动,中途离开也不大好。可外事部门坚持要求主席夫人随行,以便增 加友好气氛。尤其是阿富汗王后此前来过中国,她真诚地表示一定要在自己的国家 亲自出面接待中国客人。人家有王后出面,中国方面主席夫人却不出场,这样显然 不合礼仪。这件事一直拖到3月中旬,刘少奇才同意王光美从农村赶回北京作出国准 备。随同出访的陈毅副总理的夫人张茜,也差不多是在这时候才脱离工作。 如今结束了访问,刘少奇也不能不在心里承认,外事部门的要求确实有道理。 有了这两位熟悉外交礼仪、应对得体的夫人随行,无形中大大融洽了宾主双方的友 好关系。 在阎红彦、周兴等人的陪同下,刘少奇、陈毅一行与欢迎群众见面。在宽阔的 停机坪上,伴随着风格独特的民族乐曲,一队队群众跳起了欢快的民族舞蹈,还有 很多少年儿童挥舞着手中的鲜花,有节奏地齐声高呼:“毛主席万岁!” 欢迎刘主席的时候喊毛主席万岁,这在今天的人看来不符合起码的生活常识和 礼仪,但在当时,却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样的细节有什么反常。虽然自从中共八大以 后,毛泽东就逐步把领导权移交给刘少奇,后来干脆退居二线,委托刘少奇全面主 持中共中央的工作,但毛泽东的崇高威望却没有因此而受到丝毫的贬抑,这固然与 刘少奇等领导同志的精心维护有关,也与广大人民对毛泽东的衷心爱戴有关。 置身于如此盛大的欢迎场面里,刘少奇的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他虽然身为国家 主席,却从不喜欢搞排场。有一年,他在海南岛疗养,准备乘军舰去看望驻守在海 防前线一个小岛上的官兵。按照规定,国家主席登既要举行仪式,如升旗、列队奏 乐等。刘少奇听说有人正在筹划这件事,就连忙阻拦说: “请不要搞那些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事,守岛官兵那么艰苦,我们也不能搞 铺张啊!” 当然他知道,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前一段时间,国际上刮起一股妄图孤立中 华人民共和国的歪风。为了坚决抵制和冲破这股势力,中共中央、国务院采取了针 锋相对的措施。由刘少奇以国家主席身份对巴基斯坦、阿富汗、缅甸三国进行友好 访问,就是这些措施中的重要一项。 为了向外界表示中国方面对这次出访的重视,有关方面不仅为刘少奇此行安排 了包括四位副部级官员在内的可观随员阵容,庞大的新闻记者队伍,还按国家最高 规格安排了欢送仪式。刘少奇一行离开北京那天,亲临机场欢送的除了朱德委员长、 周恩来总理,还有以彭真为首的七位副委员长,以李先念为首的三位副总理,以徐 冰为首的四位政协副主席,还有两位国防委员会副主席以及中央各部门、中国人民 解放军、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和北京市的负责人。和北京的欢送规模相比,昆 明的欢迎规模倒也相配。 自从3月26日刘少奇一行抵达巴基斯坦的首都拉瓦尔品第开始,他们的心情就不 断地被欢迎和欢送的场面所激动。在东巴首府达卡,欢迎的人数高达100万人,达到 了万人空巷的程度。在拉合尔,欢迎人数多达150万,热情好客的群众在刘少奇乘坐 的汽车上堆满了玫瑰花瓣。在卡拉奇,从扩音器里传出的“刘主席万岁”的欢呼声 震耳欲聋,印有刘少奇头像的宣传画竟高达50英尺。 听到喊自己万岁的口号声,看到自己的大幅照片,刘少奇丝毫没有感到得意, 反而心里有些不快。这种情形虽然发生在国外,完全可以看作是国际间的友好表示, 但若是传到国内,难保不会引起疑虑甚至反感。 在这类事情上,刘少奇一向是非常小心谨慎。他从来不许别人称他官衔,只允 许称他“少奇同志”。1954年他当选为全国人大委员长后,在他身边工作的一位秘 书向他请示工作,顺口叫了一声“委员长”,惹得他好大不高兴:“你怎么突然叫 起这个了,不感到别扭吗?” 刘少奇还曾这样叮嘱过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在中央领导人中,只有三个人可 以称官衔,就是毛主席、周总理和朱总司令。我们大家称他们主席、总理、总司令 已经习惯了,就不必改了。” 1959年4月,他当选为第二任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后,全国各地有成千上万的群 众敲锣打鼓涌上街头,有不少人在激动之余喊出了“刘主席万岁”的口号。这件事 传进他的耳朵里,他当即指示要劝阻群众喊这类口号。 当时有关方面曾就在报纸上登新任国家主席照片的事情向他请示,他坚决表示 不同意:“我们是党领导一切,毛主席是党的主席,登他的照片就可以了。” 不知怎么这件事被毛主席知道了,他当即表态说不登不好,一定要登。有人提 了个建议,是否让登出的刘少奇的照片比毛主席的照片小一点儿。毛主席生气地摇 头说:“为什么要小一些,要一样大!” 回到了昆明,听到从群众队伍中发出的一阵阵“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刘少 奇的心情又变得开朗而明快起来。和毛泽东共事几十年,他一直把自己置于配角的 地位,对自己这位湖南同乡的才华和见识,他一直是从心底往外敬佩。在他主持中 央政治局日常工作期间,凡是遇到重大问题,他从不擅权,而是及时主动地向毛泽 东请示汇报。每次政治局会议快要结束时,他都会这样说:“我们这次讨论,把意 见拿出来,由我和小平同志向毛主席汇报,主席同意了,我们就开始执行。如果有 什么不同意见,我们下一次再讨论。” 邓小平是中共八大以后出任党中央总书记的,负责中央书记处的日常工作,与 负责中央政治局日常工作的刘少奇工作关系相当密切,合作得既愉快又默契。这次 出访之前,他还因为公务繁忙,把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组的一些工作委托给邓小平 接着处理。 一想起这个五人小组,刘少奇的心情又变得忧郁起来。这个小组是根据1964年 7月毛泽东的提议,为了加强对思想文化工作的领导而专门成立的。组长由中央政治 局委员、书记处书记彭真担任,成员有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中共中央书记 处书记康生、中共中央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周扬、人民日报社社长吴冷西。 领导是有了,但思想文化战线的情形反而混乱起来,气氛也越来越不对头。先 是长篇小说《刘志丹》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遭到康生的点名批判。接下来昆曲 《李慧娘》被拉出来开刀,这个剧本的作者和为它写了一篇题为《有鬼无害论》的 文章的疹沫沙(北京市委统战部长)受到公开批判。再接下来是众多的文艺作品一 部挨一部地遭到公开批判,光电影就有《早春二月》、《北国江南》、《舞台姐妹》、 《逆风千里》等十几部。到了1964年,其他意识形态领域也开始受到波及。中央党 校副校长杨献珍的“合二而一”哲学观点,孙冶方的经济学观点,翦伯赞的历史学 观点,以及文艺界代表人物夏衍、田汉、阳翰笙、邵荃麟、齐燕铭等人的作品和言 论,都被当作修正主义的东西大批特批。 刘少奇尽管对这场来势凶猛的批判浪潮感到不可理解,但对它的动机却不存在 丝毫怀疑,因为这场批判运动得到了毛泽东的支持。1963年12月和1964年6月,毛泽 东先后做过两次批示,尖锐地批评文艺界已经“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对一些 作品和观点进行公开批判,也经过他的首肯。 刘少奇还注意到,以前很少抛头露面的江青变得异乎寻常的活跃起来。批判廖 沫沙的文章就是这位毛泽东的夫人在上海组织人马写出来的。 在延安时期,刘少奇就和江青相识,但来往却很少。解放后,江青一直在毛泽 东身边工作,后来据说身体不好,彼此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毛刘两家都住在中南 海,相距并不算远,毛泽东曾去过刘家,江青1964年底也去过刘家一次,此后再也 没去过。 那是1964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刘少奇的机要秘书刘振德突然接到江青的电话, 问刘少奇在不在,她要来汇报问题。刘少奇接到报告后,立刻指示秘书请江青过来, 还特地叮嘱秘书:“她没有来过,你到门口迎一下。” 不大一会儿,身穿十篷式棉猴的江青就来了。秘书把她引进刘少奇的办公室。 刘少奇站起身来,热情地与她握手,还关心地说:“房子里热,把棉衣脱了吧。” 江青微笑着答道:“时间不长,我怕风,不脱了。” 公务员为江青送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便退了出去。江青一边小口地啜着茶 水,一边向刘少奇讲起文艺界的事情来,又是京剧,又是电影,全都是她认为有严 重问题的事情。刘少奇一时弄不清她的来意,也就没有表态。江青也许觉得无趣, 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江青走后,刘少奇陷入了沉思。江青对自己说的事情,肯定都对毛泽东说过, 而且肯定说的比这还要多,措辞肯定比这还要尖酸刻薄。看样子毛泽东对她的话是 完全相信的,不然对文艺界的批评就不会那么尖锐。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会出现 什么样的后果呢? 还有一件事让刘少奇百思不解,明明是文艺界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要和党内斗 争挂上钩呢?长篇小说《刘志丹》遭到批判后,支持过这部小说写作的习仲勋、贾 拓夫、刘景范等人居然被打成了“反党集团”,而这个行动竟然得到了毛泽东的同 意。 更让刘少奇感到吃惊的事情发生在去年的11月10日,上海的《文汇报》上突然 发表了一篇长文,题为《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点名批判《海瑞罢官》的 作者吴晗——北京市副市长、著名历史学家。这篇文章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把《海 瑞罢官》说成是为右倾机会主义翻案的一株大毒草,其用词之尖厉,语气之刻毒, 让人不寒而栗。 此文的作者名叫姚文元,不过是上海市委写作组的一名普通成员,但此人在19 57年曾因为写过一篇短文受到了毛泽东的注目乃至赏识。那一年的5月25日,毛泽东 接见参加全国宣传工作的代表并做了讲话,《人民日报》等报当即以头版的显著位 置做了报道,而《文汇报》对这条新闻却安排得既不突出又不显眼。当时在《解放 日报》担任副刊编辑的姚文元从这种对比中发现了某些报刊的“别有用心”,便写 了一篇短文章,对此大加讽刺、挖苦。正好那一段时间毛泽东天天看《文汇报》, 准备发起对《文汇报》“资产阶级方向”的批判,发现了姚文元的文章后不由得大 感兴趣,马上告诉上海市委第一书记何庆施,对“这个年轻人要好好培养”。于是, 姚文元很快就获得重用。但从那以后,姚文元就一直没有找到进一步提升的机会。 1965年,江青为了筹划批判《海瑞罢官》来到上海。在此之前,她曾找到中宣 部、文化部的几位正副部长,要求批判《海瑞罢官》,却遭到拒绝。1964年下半年, 她又找到因为批判著名红学家俞平伯而扬名的李希凡,授意他批判《海瑞罢官》, 李希凡表示不能接受。这一次来到上海,她找到了上海市委书记处书记张春桥,告 拆他批判《海瑞罢官》是毛泽东的意思。张春桥马上找来上海市委写作组的成员姚 文元,把写批判文章的任务交给了他。姚文元果然没有辜负江青和张春桥的期望, 很快就写出了一篇尖刀利剑般的文章,不仅江青和张春桥看了拍案叫好,就连毛泽 东看了也点头赞许,并亲自指示在上海见报。 在上海报纸上批判北京市的一位副市长,按理说应该给北京市委打一声招呼; 公开发表这样一篇批判著名学者的“高档次”文章,按理说应该和中共中央直传部 说一声。然而,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彭真事先不知道,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也 被蒙在鼓里,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在北京主持中央一线工作的中共中央政治 局常委们事前也是一无所知。显然,这一切都是极不正常的。 然而,从去年11月份就离京南下巡视的毛泽东,却在杭州对陈伯达等人发表谈 话,把海瑞比作彭德怀,他说:“《海瑞罢官》的要害问题是‘罢官’。嘉靖皇帝 罢了海瑞的官,1959年我们罢了彭德怀的官。彭德怀也是海瑞。” 从毛泽东的这番话中,刘少奇敏锐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彭德怀是毛泽东 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亲自打倒的,他最反感有人想翻这个案子。1962年夏季北戴 河会议期间,毛泽东曾亲口告诉康生:“别人的案可以平反,彭德怀的不行。”现 在毛泽东又把《海瑞罢官》这出戏同彭德怀联系到了一起,看来这件事情无法轻易 了结。 刘少奇努力想揣摩出毛泽东真实意图,努力想使自己这位国家主席的思路与那 位党中央主席的思路一致起来,然而,年初的一场大病和接下来的外事活动,使他 这种思考被迫中断,现在既然回到了国内,他就想尽快把原来的思考继续进行下去。 他打算一到住地,就把近期出版的国内各种报纸统统找来浏览一遍。 按照原定计划,刘少奇准备在云南逗留一段时间,对这个边陲省份做些考察, 阎红彦已经作好了这方面的安排。可是,中共中央办公厅的一个长途电话,使得刚 在震庄招待所住下来的刘少奇和陈毅不得不改变行程,立刻急赴杭州,出席在那里 举行的由毛泽东亲自召集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 刘少奇和陈毅急匆匆地赶到巫家坝机场,准备从这里乘专机直飞上海,再从那 里改乘火车。 站在空荡荡的机场上,刘少奇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感叹:自己和云南好像无缘, 一到这里就变得来去匆匆。 那是1964年的秋天,他到广西和云南进行考察。在广西召开的一次干部会议上, 他讲到要实行固定工和临时工、合同工并存的劳动用工制度:“我们现在只有一种 用工制度,就是固定工制度。他们有劳动保险,招来了不能退,要退很困难。我看 以后劳动制度改变一下,要尽量用临时工、合同工……过去上海、无锡等地方都是 这样。我们革命胜利后反而把季节工改成了固定工,这件事做得很蠢呀!……合同 工做了多年后,只要干得好,也可以当厂长。为什么合同工就不能当厂长?教育一 下一样当。现在我们许多县委书记、省委书记原来都是农民。我们军队里的许多将 军原来也是农民……要少增加固定工,要大量使用临时工……” 听了刘少奇的讲话后,广西的干部都说很开窍。刘少奇觉得意犹未尽,准备到 云南再讲一讲这个问题。但刚到昆明,就接到北京打来的电话,“请少奇同志速回 北京”,并说“有人有不同意见”。第二天,刘少奇就乘飞机回到了北京。 他至今也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人对自己的讲话有不同意见,也没有弄清楚这个 不同意见是什么。 专机起飞的时间就要到了。刘少奇和陈毅与前来送行的阎红彦等人握手告别后, 转身登上舷梯。 银燕腾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