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毛泽东问许世友发生政变怎么办。刘少奇不敢相信。情况真的像毛泽 东说的那么严重。林彪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大讲政变,不禁令人瞳目 结舌。 与以往的“五一”节不一样,1966年5月1日这一天,北京全城洋溢着一派节日 气氛。天安门广场和劳动人民文化宫、中山公园里,到处都是锣鼓喧天,载歌载舞。 这一天的天气也格外睛朗,风和日丽。然而,人们的心情却不像以往那样欢快。 这一段时间,各大报刊纷纷以显著位置登出一篇篇爆炸性的文章,就连对政治不大 敏感的人,也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急风暴雨前的电闪雷呜。 5月2日这天,细心的人在报纸上没有发现彭真的名字,不由得大吃一惊。那年 头,领导人物在政治上升降荣辱的变化,不是通过正常渠道公布。而是通过在重大 场合是否露面以及排名顺序加以暗示,彭真身为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堪称一 方“诸侯”,竟然没有出席庆祝“五一”的活动,这不能不使人们心生疑虑并向坏 处推测。 5月4日,北京从一大早起就云遮雾障,阴沉沉地像要下雨。天气不大好,天安 门广场的游人也比平日少了许多。 上午将近10点,一辆辆轿车陆续驶进人民大会堂西门院落。从车上下来的人腋 下夹着公文包,步履匆匆地进了河北厅。提前一天,这里就已经被布置成会议室的 模样。 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即将在这里举行。 出席这次会议的,有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和有关方面的负责人,共 70多人。人们看到会场上有几张引人注目的新面孔:张春桥、王力、关锋、戚本禹…… 这是刚刚组建不久的“文化革命文件起草小组”的几位大员,因而被“扩大”进来 了。 自从“文化大革命”成了史无前例、震动世界的大运动以来,这次中共中央政 治局扩大会议的知名度大增,成为中外历史学者和中共党史专家关注的一个热点, 从中分析研究出了许多这样那样的观点。但在当时,与会者一直到散会,仍对会议 通过的文件、决定一知半解,不甚了了。 刘少奇是这次会议的主持者,同样对会议整个议程完全缺乏思想准备。 当时钟敲响10点的时候,与会人员都已到齐。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刘少奇、周 恩来、朱德、林彪、邓小平也在主席台上坐定。 刘少奇宣布开会。他介绍了会议的起因、议程、开法以及出席人员的范围。接 着,总书记邓小平对会议文件、人员编组、各组召集人和最近几天的日程安排作了 说明。 会议的第一个议程是讨论通过《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但大多数来开 会的人都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发出这样一个《通知》,于是大会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先开几天座谈会,传达毛泽东最近的一系列指示,介绍相关情况。 从5月5日至7日,介绍情况的座谈会一共开了五次,分别由康生、陈伯达、张春 桥介绍,其中数康生的介绍最为耸人听闻。他从6日下午开讲,一个半天不够,6日 上午又讲了半天,加起来差不多有8个钟头。 康生确实有话可说。从3月28日至30日,毛泽东先后找他谈过两次话,接着又找 他、江青、张春桥等人谈了一次话,明确指出:中宣部、彭真、北京市委包庇坏人, 要是再包庇坏人,中宣部要解散,北京市委要解散,五人小组要解散。中宣部是阎 王殿,要打倒阎王殿,解放小鬼。 一向善于见风使舵的康生,当然明白这是毛泽东在向他们交待任务,打倒北京 市委和中宣部这还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要解决中央机关的问题。那时候还要打倒 什么人,他现在还不敢设想,但肯定应该比彭真官大。 康生也知道毛泽东当他的面说的话有一些属于不可泄漏的“天机”,因而在传 达中故意把毛泽东的指示和他自己的体会、他要说的话搅在一起,使人真伪莫辨。 他用嘶哑的嗓音说:“我个人体会,毛主席这三次谈话,概括起来是两条:一条是 批评彭真、中宣部包庇右派,压制左派,不准革命;第二条是给任务,要支持左派, 建立新的文化学术队伍,进行文化大革命。贯串一个中心问题是中央到底出不出修 正主义?出了怎么办?现在已经出了,罗瑞卿是一个,彭真是一个,杨献珍是一个, 杨尚昆是一个,田家英、邓拓、廖沫沙也是……” 5月6日下午,张春桥发言。他从八届十中全会讲起,一直讲到1966年,重点放 在姚文元那篇长文发表之后。他恶狠狠地质问:“姚文发表后北京各报都不登,这 是谁向谁专政? 5月7日上午,陈伯达发言。他用“新帐老帐一齐算”的办法,着重“揭露”彭 真历史上的“问题”。 这三个人的讲话令与会者大为震惊。要知道,他们说的可是来自毛主席的声音。 以当时毛泽东在全党全国人民心目中的崇高威望而论,没有人会对这些话产生怀疑, 只是怎样去理解执行的问题。 这几次座谈会,刘少奇都没有参加。出访归来,有很多事情等待他去处理。然 而,他的心思还是大半儿放在人民大会堂里正在召开的会议上。他通过王光美通知 机要室,把有关文化革命的文件全都找出来,他要尽快理解毛泽东发动的这场革命 的意义。 福禄居前院刘少奇的办公室里的灯光彻夜通明,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刘少奇仍 然在案头阅读文件。 刘少奇的作息时间与众不同,通常是凌晨三四点钟,有时是早上七八点钟才入 睡,下午一两点钟起来,先浏览一下当天的几种报纸,然后吃早餐。接着开始办公, 一直忙到晚上七点钟左右才吃第二顿饭。饭后休息一小时,八点钟开始工作,第二 天凌晨两点钟又吃第三顿饭,吃完第三顿饭后散步半小时,接下来把一些重要文章 拿到床上看。刘少奇能够盘腿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上两三个小时。这是他在长 期艰苦环境中养成的习惯。据说他的有些文章就是坐在床上写成的。 刘少奇这种晚睡晚起生活规律的形成,主要与毛泽东的作息时间表有关。毛泽 东是个典型的“夜猫子”,经常在后半夜召集会议。刘少奇了适应毛泽东的生活习 惯,便不惜强制改变自己正常的生物钟。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王光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把一碗刚烩好的饭放到刘 少奇的办公桌上。 这顿饭本来应该由厨师来做。刘家有一个专门厨师,名字叫郝苗。他从14岁时 就到北京一家饭店当学徒,吃了很多苦头才学到了一身好手艺。1946年时他在北平 军调处当厨师。当然,在此之前有关方面对他进行过反复审查。 不让郝苗给自己做这顿夜饭,是刘少奇自己提出来的。他很体谅厨师的辛苦, 不忍心让他跟着自己熬夜。这样一来,做饭的差事就落到了王光美的头上。她的手 艺当然要比郝苗差得多,通常是把上一顿剩下的饭菜烩一下端上来。一来二去,刘 少奇身边的工作人员就给王光美起了个绰号——“烩饭厨师”。 吃完饭后,刘少奇起身准备出去散步。王光美想陪他一起走走,却被他拦住了。 “你还是早点睡吧!” 王光美本来想对丈夫说一说心里话。她也看出丈夫的心情有些沉重,还想安慰 安慰他,但她从丈夫的眼神中读出了关心和爱意,便点点头离开了。 在中央领导中,刘少奇和王光美的夫妻关系一直受到交口称赞。王光美的年龄 要比刘少奇小许多,身体也比他好许多,凡是刘少奇的生活琐事,全都挂在她心上。 她对刘少奇的照顾,真可谓无微不至;在工作上,她又是刘少奇不可缺少的得力助 手。 天色阴沉沉的,一丝星光也看不到。虽然已入五月,但后半夜的风仍然有些许 凉意,这使得刘少奇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但他的心情却无法平静下来。看了许多文 件,了解了许多情况,却仍然有许多事情让他想不明白。 先说吴晗的《海瑞罢官》。刘少奇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毛泽东为什么认定 “吴晗和他的支持者是有组织、有计划地要为我的那位老朋友翻案”。 记得1957年年初的时候,中共中央在上海召开工作会议期间,毛泽东对不敢讲 真话、实话的不良思想作风提出了批评,号召人们学习魏徵和海瑞。接着,毛泽东 在观看京剧《生死牌》时,又颇有感慨地说应该学习海瑞刚直不阿的精神,还说应 该找几个史学家研究一下。事后,胡乔木就把毛泽东的意思讲给吴晗,鼓励他写一 写海瑞的文章。吴晗欣然允诺,便写出了《海瑞骂皇帝》一文,发表在1959年6月1 9日的《人民日报》上,当时彭德怀还没有被“罢官”。 1959年下半年,吴晗又应马连良之请,写了一个京剧剧本《海瑞》。几经修改 后,于1963年初在北京工人俱乐部正式上演。毛泽东观看了这出戏后,觉得很不错, 特地把马连良召到中南海当面加以鼓励,还留他吃了便饭。马连良为此深受鼓舞。 刘少奇哪里知道,这件事情坏就坏在江青和康生这两个人身上。 从1962年开始,江青插手文艺界,多次向毛泽东进谗言,说《海》剧有问题。 毛泽东起初并不以为然,但架不住江青三天两头地向他灌输这个意思,最终把他说 服了。 康生从江青口中得知这一情况后,便直接面见毛泽东,诬陷《海瑞罢官》与庐 山会议有关,同彭德怀翻案有联系。这个底细后来还是毛泽东自己揭出来的。当彭 真向他汇报《二月提纲》时,康生也在场,彭真有理有据地批驳了吴晗与彭德怀有 牵连的说法,毛泽东便说:“我说过吴晗文章的要害是罢官,这是康生向我讲的, 是康生的发明权。” 康生虽然经常在背后捣鬼,但从来还没有像这样被当面揭破过,当时弄得他满 脸通红,难以下台。 再说彭真。刘少奇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毛泽东对这位“京官”的工作一直是 比较满意的,为什么突然间翻脸不认人,认定彭真把北京市委搞成一个“针插不进, 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他哪里知道,这件事情也坏在江青和康生这两个人身上。 彭真看不惯江青到处指手划脚,对她不是那么言听计从,使得江青怀恨在心, 便到毛泽东面前恶人先告状,好像人家不买她的帐,就是不给毛泽东面子。姚文元 文章在上海发表后,江青知道这是毛泽东发出的一个信号,而北京方面由于不知道 这篇文章的来头,迟迟没有转载。江青一见时机来了,便向毛泽东汇报说彭真表面 上是指责发表这篇文章事先不打招呼,实际上是指责躲在幕后的毛泽东,毛泽东闻 言大发雷霆。张春桥乘势火上浇油,更使得毛泽东怒不可遏。 这时候,康生又拿出了他整人的一贯本领,给毛泽东送上一封诬告信: 据可靠消息证实,彭真在1961年11月间,指使邓拓、项子明、李琪等人跑到西 郊公园畅观楼检查中央1959年至1961年下发的所有指示文件,查找攻击党的总路线、 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所谓“问题”,联想到吴晗的《海瑞罢官》,联想杨 尚昆、罗瑞卿一系列的反党活动,联想彭德怀近几年积极上书、迫不及待要翻案的 表现,初步断言,他们这是有组织、有计划、有准备的篡权步骤。赫鲁晓夫那样的 人物,就睡在我们身边,请主席深思,决断。 康生的这一连串耐人寻味的“联想”,把毛泽东引入了误区,也促使他进一步 下定了打倒彭真、解散北京市委的决心。 还有那个《二月提纲》,刘少奇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毛泽东为什么肯定于前, 又否定于后,难道真的是像康生说的那样,毛泽东不便反对在京常委们的意见,才 被迫表态同意的吗? 刘少奇哪里想的到,这里边照样有人捣鬼。 《二月提纲》以中央名义发向全国后,学术批判的空气上升,政治批判的调门 被降低。张春桥虽然满心不痛快,但又不敢轻易动作,便派上海市委宣传部长杨永 直到北京“摸底”。杨先后找到了许立群、胡绳,向他们谈了一些情况。 3月11日傍晚,许立群沤车来到彭真办公室。他把杨永直所提的问题,向彭真作 了汇报: “杨永直提的问题很奇怪,很令人费解,很不好答复。” “你具体说说,他都提出了哪些问题?”彭真问道。 “杨永直问,‘学阀’有没有具体对象,是指谁说的?” 彭真一听就明白了,对方是做贼心虚。他沉思了一会儿,答道:“‘学问’没 有指什么具体人,是阿Q,谁的头上有疮疤,就指谁。” “杨永直问,”许立群继续汇报道,“上海批判一批坏影片,包括《女跳水队 员》,行不行?他们想批这部片子,批判的理由是因为女跳水员露出了大腿。” 顿时,彭真气不打一处来。这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他没好气地说:“你去问 问张春桥、杨永直,他们游过泳没有,游泳难道还要穿衣服下水吗?这纯粹是刁难 人嘛!” “杨永直问,”许立群又道,“重要的学术批判文章,要不要送中宣部审查?” “过去发表姚文元文章,点了吴晗的名,他们请示谁了?”彭真激动地提高了 嗓门:“那么大的事,他们连个招呼都不打,上海市委的党性都到哪里去了,在他 们的眼睛里,中央算老几,他们早已目无中央了!” 许立群从彭真那里回来,立刻拨通了杨永直房间的电话,将彭真的答复转告给 他。杨永直虽然碰了钉子,但总算不虚此行,他立刻返回上海,一到上海,便马不 停蹄地向张春桥汇报去了。 张春桥听了汇报,立刻提起笔来给江青写了一份报告。按照他的逻辑:“《二 月提纲》的矛头是指向姚文元的,也是指向毛主席的。”“所谓学问,不是指姚文 元,也不是指上海市委,而是针对毛泽东同志的。” 毛泽东从江青的口中得知彭真对上海市委方面询问的答复,果然非常生气,当 即通知彭真,让他向上海市委道歉。 “如果说彭真错了,那么我也错了,在京的常委们也都错了。我们和彭真的想 法基本一致。可是我们这些人错在哪里呢?”刘少奇一边踱步,一边在心中这样暗 自发问。 他抬头望向夜空,还是阴沉沉的,看样子是明天也不会放晴。不知为什么,他 觉得自己的心头也像这天气一样被一片阴云笼罩了起来。 他又想起这样一件事。那是去年11月末的一天,邓小平、彭真、刘仁等人相约 来到福禄居,想听听他对批判《海瑞罢官》一事的意见。 刘少奇坦诚地告诉他们:“毛主席没有和我谈过这个问题,说老实话,我也不 晓得怎么搞才好。” 沉默了片刻,他又接着说:“不过有一条你们要注意,学术讨论中一不要乱扣 帽子,二不要乱打棍子,要摆事实,讲道理。我们今天干的事,要能够经得起历史 考验,千万不要让我们的后代将来骂我们哟!” 邓小平接过话头说:“少奇同志强调的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党内出现过王明、 张国焘那种‘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错误,我们无论不能再犯这类错误了。” 刘少奇并不认为自己和邓小平说的这些话有什么错误,但是若和毛泽东近来发 表的一系列谈话相比,就不难发现彼此间的口径截然不同。 在1965年10月闭幕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发问道:“同 志们,如果中央出了修正主义怎么办?”没有人能当场回答得了这个问题,毛泽东 自己接上去说:“这是很可能出的也是最危险的。辛亥革命后,袁世凯称帝搞复辟, 蔡锷就在云南起义造他反。所以,如果中央有人搞修正主义,我就希望你们从底下 起来造反,像孙大圣一样。” 1965年12月,毛泽东在上海召开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专门揭发批判罗瑞 卿的问题。会后,毛泽东找来他的上将许世友,一板正经地问他:“假如北京发生 了政变,你怎么办!”毛泽东又告诉许世友:“出修正主义不只是文化出,党、政、 军也要出,主要是党、军。这是最危险的。” 在陈伯达起草的那个《通知》中,毛泽东又亲自提起笔来加上了这样几段话: “一大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中央和中央各机关,各省、市、自 治区,都有这样一批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他们是一群反共、反人民的反革 命分子,他们同我们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丝毫谈不到什么平等。因此,我们 对他们的斗争也只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我们对他们的关系绝对不是什么平等 的关系,而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阶级的关系……” “难道情况真像毛泽东说的这么严重吗?我为什么没有察觉出来呢?下一步该 怎么办呢!” 刘少奇陷入了苦苦的沉思之中…… 开完了座谈会之后,人民大会堂中正在进行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转入分组 讨论《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与会者已经听过介绍,都知道这是陈伯达执 笔起草,又经过毛泽东在4月14日至30日的17天中先后八次审阅修改才定稿的,哪里 还能提出什么不同意见,只是在心里琢磨它的含意。因此各个小组报来的结果,便 是众口一词,一片拥护声。 5月16日上午10点30分,地点还是在人民大会堂河北厅,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 议举行全体会议,通过《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 先由陈伯达综合介绍各小组讨论的情况。本来有几个同志,如郭沫若等,提出 文件中有几处标点和用语不妥,建议在某处增加一个“的”字,在某处去掉一个引 号等等。但就是这样建议,也被陈伯达、康生一一否定。也就是说,整个《通知》 搞一字不能改,连一个标点也不让动。 刘少奇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好,便出来解释了几句,他说:“开政治局扩大会议 叫大家讨论,结果提了意见不改,连几个字都不能改,这不是独断专行吗?这不是 不符合民主集中制吗?我原来考虑过改一点,现在大家意见还是不改的好,不如原 来的好,那就不改吧!” 因为这个文件点名批判了彭真,刘少奇又特意征求他的意见,问道:“彭真同 志,你有什么意见?” 彭真平静地回答说:“一个检查,一个改。” 刘少奇觉得他好像误解了自己的问话,又补了一句:“对《通知》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 “是赞成,还是反对?” 彭真低头看材料,没有说话。 刘少奇不再追问,环顾了一下会场,说:“现在通过这个《通知》。同意的请 举手!” 与会者全都齐刷刷地举起了右手。因为这一天是5月16日,所以这个《中国共产 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又被简称为《五·一六通知》。 《五·一六通知》虽然顺利通过了,但会议还要开下去,因为毛泽东指定要办 的事情还没有一一落实。另外,《五·一六通知》完全体现了毛泽东本人的风格, 不乏批判的力度和开展文化革命运动的热烈号召,却没有冷静的方针、步骤、要求 和政策界限。刘少奇还是按照以往的理解,认为这些具体工作都是毛泽东留给自己 去做的。 5月18日上午10点钟,林彪在大会上发表讲话。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一项内容。 林彪“身体不好”、“神经不好”是出了名的,他怕光、怕风、怕水、怕冷、 怕出汗,就连给他念文件的秘书也必须离他几米远,因为他害怕翻动文件时掀起的 风。他这个人还不爱说话,就连他的妻子叶群说话罗嗦也让他反感。可是今天却是 个例外,他一上主席台就罗嗦起来个没完,而且他那苍白的脸庞上还涌现出了少有 的红色。 为了今天这个讲话,林彪提前好多天就开始精心做准备。他讲话历来不用秘书 起草,自己也不写,只是在白纸上写些谁也弄不懂意思的话,就算是提纲了。这一 次略有不同,他老早地就嘱咐叶群找人搜集一些古今中外有关政变的资料。没有人 知道他要这些资料干什么,却谁也不敢询问。 林彪开始讲话了。一张嘴就让人感到一股阴森森的气氛。 “最近有很多鬼事,鬼现象,要引起注意。可能发生反革命政变,要杀人,要 篡夺政权,要高资本主义复辟,要把社会主义这一套搞掉。有很多现象,很多材料, 我在这里不去详细说了。你们经过反罗瑞卿,反彭真,反陆定一和他老婆,反杨尚 昆,可以嗅到一点味道,火药的味道。” 有人可能搞鬼,他们现在已经在搞鬼。野心家,大有人在。他们是资产阶级的 代表,想推翻我们无产阶级政权,不能让他们得逞。有一批王八蛋,他们想冒险, 他们待机而动。他们想杀我们,我们就要镇压他们!他们是假革命,他们是假马克 思主义,他们是假毛泽东思想,他们是背叛分子。毛主席还健在,他们就背叛,他 们阳奉阴违,他们是野心家,他们搞鬼,他们现在就想杀人,用种种手法杀人。” 就在人们听得心惊肉跳的时候,林彪又煞有介事地说道: “毛主席最近几个月,特别注意防止反革命政变,采取了很多措施。罗瑞卿问 题发生后,谈过这个问题。这次彭真问题发生后,毛主席又找人谈这个问题。调兵 遣将,防止反革命政变,防止他们占领我们的要害部位、电台、广播电台。军队和 公安系统都作了布置。毛主席这几个月就是做这个文章。……毛主席为了这件事, 多少天没有睡好觉。……现在毛主席注意这个问题,把我们一向不注意的问题提出 来了,多次找负责同志谈防止反革命政变问题。” 在这种场合下,林彪胆子再大也不敢胡编乱造毛泽东的话,但刘少奇还是有些 怀疑,他不相信毛泽东真的会调动部队。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问题的性质就完全不 一样了。彭罗陆杨中只有罗瑞卿是武将,但他已经跳楼自杀未成摔断了腿,其余的 都是文官。毛泽东自己是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林彪是国防部长,谁敢动武装政变 的主意?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眼看到了中午,林彪话还没有讲完,而且越来越明显地流露出一股杀气: “我想用自己的习惯语言,政权就是镇压之权。……我们取得政权已经16年了, 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会不会被颠覆、被篡夺?不注意,就会丧失。” 忽然,林彪话锋一转,大肆颂扬起毛泽东来: “现在毛主席健在,我们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毛主席已经70多岁了,身体很健 康,可以活到100多岁。” “毛主席活到哪一天,90岁,100多岁,都是我们党的最高领袖,他的话都是我 们行动的准则。谁反对他,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 谁都听得出来,林彪颂扬毛泽东的真正用意,是要把那些敢于和毛泽东做对的 人揪出来掀翻在地。放眼今日偌大之中国,谁有胆量、有资格和毛泽东做对呢?是 彭罗陆杨?听林彪的口气又不大像。那么又是谁呢?人们都在心中暗自猜测着。 一直讲到下午1点钟,林彪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他这个长篇演说,与会者的心情 也终于随之放松下来了一些。 从这天开始,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天天大会发言。会场后来改在人民大会 堂东大厅。一些人的发言越来越不可思议,内容却多是捕风捉影,无限上纲,或者 纠缠细枝末节。在这些批判发言中,林彪、康生、陈伯达等人可谓出足了风头,而 其中又数康生最引人注目。他一会儿大骂彭真、罗瑞卿,一会儿又指责陆定一、杨 尚昆,后来他居然指责起德高望重、老实厚道的朱德来。 他来到朱德所在的小组参加讨论,趁机向朱德发起肆无忌惮的攻击: “你是什么总司令?你是早有二心的。你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还没有入党, 你还是共产党员呢,我看你是党外人士,是一贯搞资本主义那一套的人,是反毛泽 东思想的人。” 5月19日上午,彭真在大会上作检查,讲了约5分钟时间。他没有为自己做过多 的辩解,但明显表示出不服气来:“至于搞政变、颠覆中央、里通外国等罪恶活动, 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 他的话音刚落,康生就拍着桌子抨击彭真存心与毛主席、林总对立。林彪也阴 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其实是做梦也没有忘掉!” 5月20日,轮到陆定一做检讨。会前,在每个席位上都放着一张林彪证明叶群是 处女的亲笔便条的复印件。散会时由工作人员取走。 林彪的这个证明材料是针对陆定一的妻子严慰冰去的。严慰冰曾向中央写过匿 名信,揭发叶群有生活作风问题。 在党的最高层次的会议上,竟然会出现这样不伦不类的东西,实在让刘少奇感 到痛心。他身为大会主持人,却无法阻止这样的闹剧发生,又让他感到面上无光。 幸好,在大会上林彪没有做出更加不光彩的事情来。而在小组会上,当陆定一对他 的质问进行反驳时,他竟然像土匪一样吼起来:“我恨不得一枪毙了你!” 中央政治局的扩大会议居然开到了这种地步,是刘少奇万万没有想到的,而会 议上出现的紧张气氛,又使他忧心忡忡:像这样搞下去,还有什么党内民主气氛可 言呢? 会场外边传来的消息同样让刘少奇难以心安。5月18日凌晨,建国后曾任《人民 日报》总编辑现在担任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的邓拓自尽身亡,以死表达了他的 抗争。 5月23日,田家英悲愤地离开了人间。 刘少奇不相信他们真是什么反党分子,更不相信他们会反对毛泽东,且不说田 家英给毛泽东当过多年秘书,邓拓早在解放战争时期,就主持编辑出版了中国第一 部《毛泽东选集》。他们为什么会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呢? 会议还在继续进行。 5月23日上午,根据毛泽东的意见,会议通过了《政治局扩大会议决定》,停止 和撤销了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的职务;调中财局第一书记陶铸进京担任 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接替陆定一担任中央宣传部部长;调叶剑英担任中央书记处 书记,接任中央军委秘书长;由华北局第一书记李雪峰接替彭真担任北京市委第一 书记。 5月24日,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决定成立审查委员会,对彭罗陆杨进行专案审查。 在会场内外愈演愈烈的逼人气势下,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逐渐进入尾声。 周恩来、朱德、邓小平也先后发了言。他们都谈了对文化革命的认识,对工作 中的缺点错误作了自我批评,特别是对自己在文化革命问题上跟不上毛泽东的思想 作了检讨。他们的讲话同林彪趾高气扬的讲话形成鲜明对照。 5月26日上午10点多钟,还是在人民大会堂东大厅,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举 行最后一次全体会议。这天是由刘少奇讲话,周恩来主持会议。 刘少奇的讲话谦逊而平和。他首先对会议专门安排他在这样一个重要时间讲话 表示感谢,接着他讲了学习毛泽东思想、开展文化革命的意义和他自己的认识。 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警句。整个讲话的精神是表示自己要跟上形势, 保持晚节,革命到底。 谈到对文化革命认识时,他说:“在我们这次讨论发言中,对文化革命问题讲 得比较少。对这个问题,我们过去也是糊涂的,很不理解,很不认真,很不得力, 包括我在内。我最近这个时期对于文化革命的材料看得很少。生了一次病,出了一 次国,很多材料没有看,接不上头。” 接下来,刘少奇又用了相当大的篇幅,检讨自己在各个历史时期所犯的缺点错 误。他从1927年大革命时期在武汉同意解散工人纠察队讲起,一直讲到1965年制订 《二十三条》时不主张提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把参加革命几十 年间的缺点错误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遍。 刘少奇检讨的这些“错误”,经过半个多世纪历史检验,其中的大多数现在看 来不但没有错,反而是极为可贵的正确实践。当时之所以认为是错误,只是由于包 括刘少奇在内的很多人都把党内长期形成“左”的一套当作正确的,有的则是因为 同毛泽东的意见相悻。 中午1点30分,刘少奇讲话结束。周恩来随即宣布散会。 历时20多天的会议终于开完了,可人们的脑子里仍充满困惑。参加会议的人员 纷纷离开会场。一辆辆轿车从人民大会堂门口开出,汽车喷出的缕缕尾气,好像是 留下了一串串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