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中央全会上,毛泽东频频打断刘少奇的讲话,让人听了浑身不自在。中央文 革小组兵分两路,到北大,清华校园中煽动仇恨情绪。 1966年8月1日,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这一天不光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 39周年的纪念日,还是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的开幕日。 在此之前,已经开了几天的预备会,主要内容是传达毛泽东7月24日、25日的讲 话。与会代表大多数都和刘少奇一样,难以理解毛泽东为什么对派工作组一事大为 震怒,都在认真揣摸着他的用意。 八月的北京,天气异常炎热,火辣辣的太阳光无遮无挡地倾泻下来,好像下火 一般。随着自然界气温的升高,“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温度也骤然升高。学校乱得 一塌糊涂,社会上大字报铺天盖地,就连一向按部就班的机关工作人员,也有不少 像中了邪一样,在大批判会上杀气腾腾的乱喊乱叫。 如此混乱的局面令很多人担忧,可毛泽东对运动情况仍不满意。他认为乱得还 远远不够,不过是刚刚开了个头,只有乱透了,乱到火候了,才能由“天下大乱” 达到“天下大治”。对于在刘少奇等人领导下的前一段运动,他的评价是走了弯路, 把刚刚兴起的“文化大革命”压了下去,为了排除阻力,必须再作一次发动。于是, 他要亲自主持召开这次全会。 人民大会堂前又一次出现了车水马龙的景象,各式车辆密密麻麻占满了停车场, 前来开会的人络绎不绝地踏上人民大会堂的宽阔石阶,走进设在东大厅的会场。 下午2点45分,出席会议的人员都已到齐,毛泽东宣布开会。 他作了简短的开场白:“这次八届十一中全会,今天以前算作小组预备会议, 从今天起正式开会。大概是1号、2号、3号、4号、5号、开五天。今天开一次大会, 全体到,中间开三天小组会,最后开一天大会,就行了。现在请小平同志宣布几件 事情。” 邓小平也用简洁的语言报告了会议出席人员情况和议程。接着是刘少奇作报告。 刘少奇报告的前半部分,主要是以中共中央政治局日常工作主持者的身份,向 全会汇报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以来中央所做的工作,特别是在国际、国内各方面所采 取的重大政策措施。后半部分,他讲的是“文化大革命”以来的工作,并且在工作 组等问题上作自我批评。 毛泽东开始频频插话,会场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刘少奇:“……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北京的情况一星期向主席汇报一次。这一 段我在北京,文化革命中有错误,特别是工作组问题上出了问题,责任主要由我负…… 陈伯达同志正式写了一个不要工作组的书面提议,有两条。讨论时,多数同志的意 见还是要工作组。最后我也发言,说我是主张要工作组的,工作组这个方式比较方 便,要去就去,要撤就撤。” 毛泽东插进来说:“当时只有去的问题。” 刘少奇解释说:“那个时候已经是撤的问题。我说这个比较简单,要撤,下一 个命令就撤了。” 毛泽东反驳道:“陈伯达撤了,你们就没撤。” 刘少奇只得又解释:“当时我考虑,这样大的运动,北京各院校大部分组织已 经瘫痪了,怕中断了党的领导不好。” “怎么会中断呢?”毛泽东又插了一句。 场内静寂无声。人们屏息静听着两位主席的不寻常对话。 刘少奇继续说下去:“当时我想,是不是下这个决心撤,还是先看一看。这个 时候主席回来了,我们就请示。主席就下了决心,撤销工作组。主席头一天就跟有 些同志说了。陶铸同志、李雪峰同志也到我那个地方谈了。” 毛泽东再次打断了刘少奇的讲话,厉声说:“工作组,不到百分之十是好的,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作组完全是错误的。不管怎么样是做了坏事,一不能斗,二能 不批,三不能改,起了一个镇压群众、阻碍群众的作用,起了坏作用。” 这天的会议共进行了两个钟头,下午4点40分散会。 会后,刘少奇才有机会仔细地阅读大会印发的材料。这份材料就是毛泽东写给 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信,后边附有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两份大字报。 说起毛泽东的这封信,还是不能离开江青。7月28日,清华附中红卫兵在北京海 淀区召开大会,江青不请自到。红卫兵把他们写的两份大字报交给江青,请她转到 毛主席手里,这种事情在江青那里,当然是想办就能办到。这两份大字报第二天就 送到了毛泽东的床头。 所谓红卫兵,最初不过是一个学生自发组织的名称u5月29日那天,清华附中的 一些学生凑到一起,他们都满腔豪气地自认为是保卫毛泽东、保卫红色政权的卫士, 所以就给他们的这个团体取名为“红卫兵”。这个在当时颇有新意的名字一传出来, 立刻引起不少学生的效仿。6月初,红卫兵组织已经在北京十几个中学生登台亮相。 6月24日,清华附中的红卫兵贴出一张题为《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 大字报,以空前未有的激烈言辞宣称:“革命就是造反,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就是造 反。”“我们就是要抢大棒,显神通,施法力,把旧世界打个天翻地覆,打个人仰 马翻,打个落花流水,打得乱乱的,越乱越好!对今天这个修正主义的清华附中, 就要这样大反持反,反到底!搞一场无产阶级的大闹天宫,杀出一个无产阶级的新 世界!” 7月4日,他们又贴出一张题为《再论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大字报, 其中引用了毛泽东1939年在延安说过的一段话:“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 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 主义。” 工作组反对这两张大字报中的某些提法,但红卫兵们却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宣 扬的是毛泽东思想,双方争执不下,红卫兵就想通过江青请伟大领袖毛主席给评评 理。 毛泽东读完了这两张大字报,从这些青年学生激情澎湃的诗一般的文笔中,他 似乎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他提起笔来,给那些已经使他产生极大好感的红卫兵写了一封回信,他要以自 己领袖的身份,给那些与他心意相通的年轻人送去鼓励和支持。 刘少奇认认真真地看了这两份大字报,得到的感受却与毛泽东完全相反,笼统 地说造反有理,也不能算错,关键要看造谁的反。过去我们造国民党反动派的反, 当然是有理的。现在有些人造的是党的领导的反,造的是社会主义制度的反,造的 是正常的社会秩序的反,这怎么能有理呢?如果支持他们造反,势必会带来天下大 乱。 刘少奇终于发现,他和毛泽东在派工作组问题上的分歧,实质是在这里。 8月2日下午,继续开大会。周恩来、陈毅、李雪峰等领导同志在大会上讲了话, 他们都在派工作组问题上作了检讨。周恩来6月中旬至7月初出访欧洲不在国内,对 工作组一事参与较少,但他也主动承担了责任:“对于工作组问题,我认为党委特 别是在北京主持中央工作的,我们几个人都要对决定派遣工作组负责任。” 这天晚上,不少中央领导同志来到北京市的一些高等院校,亲自参与和体会群 众运动。刘少奇去的是北京建筑工业学校,邓小平、陶铸去的是人民大学。 前几天,毛泽东号召中央领导和各省市的负责同志都亲自参加一所大专院校的 “文化大革命”运动,以便增加感性知识。昨天开完中央全会回来,刘少奇就对刘 振德说:“毛主席叫我到群众中去,看看大字报,听听意见,做点思想政治工作, 增加点对文化大革命的发言权。” 按照刘少奇的吩咐,刘振德马上与北京市委李雪峰办公室联系,看看刘少奇去 哪所院校合适。最后选定了北京建筑工程学校,这个学院在北京地区高校中最早形 成两派组织,一个叫“八一团”,一个叫“革命团”,而且对立比较严重。刘少奇 希望通过做思想工作,使分成两派的学生团结起来。 北京建工学院归口属国家基本建设委员会领导,建委主任谷牧决定随刘少奇一 起到学校参加运动。刘少奇又通知中央文革小组派人参加,他们派来了戚本禹。外 地来开会的刘澜涛等几位领导同志听说后,也都跟来了。 刘少奇等出席了这天晚上北京建工学院两派学生的辩论会。当刘少奇在台上就 座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甚至有人还喊出了“刘主席万岁”的口号。可能是 来了中央领导的缘故,辩论会开得虽然热烈,但很有秩序,刘少奇耐心地听取了各 种不同意见,最后讲了话。他说:“看来工作组在你们学校是犯了错误的。这个错 误也不能完全由工作组负责,我们党中央和北京新市委也有责任。派工作组是党中 央同意的。工作组在你们学校哪些做对了,哪些做错了,你们清楚,我们还不清楚。 有党中央、新市委的错误,谁的就谁负责。” 刘少奇讲话的时候,戚本禹在旁边不停地做记录,还不时地点头表示同意,自 始至终没说一句存疑的话。但几天后,当刘少奇的地位发发可危时,戚本禹竟对造 反派说,当时他就认识到刘少奇在建工学校的讲话是打击造反派,支持保守派,搞 合二而一。一年后,又是这个戚本禹炮制了一篇颠倒黑白的长文,从政治上一举把 刘少奇置于死地。 一个堂堂的国家主席,竟然遭到一个卑鄙小人的无耻暗算,这只是中国历史上 忠臣遭陷于奸佞那具有民族特色的政治悲剧的无情延续,还是真善美在短兵相接中 总是不敌假恶丑这一生活哲理的完整演示呢?这个问题值得正直的人士做长夜深思。 这一边刘少奇一板一眼地按照毛泽东的要求去做,那一边中央文革小组却派出 两路人马,煽动青年学生对刘少奇、邓小平的仇恨情绪。 8月4日,一路人马由江青和康生带领来到北大,召开批判工作组长张承先的万 人大会。 江青一脸杀气,不断地挥舞拳头,声嘶力竭地对张承先吼叫道:“你给我老实 交待,究竟是谁派你来北大的?又是谁指使你镇压学生的?你要把镇压学生的罪行, 一桩一桩,一件一件地交代清楚!你必须把后台交付清楚!” 说到最后一句时,江青声音突然变得又尖又细,好像一把锥子扎进听众的耳鼓。 张承先是副部级干部,他的后台会是什么人呢? 江青越说火气越大,最后竟然破口大骂起来:“你不过是别人养的一条狗,你 狗仗人势,没有人在背后支持你,你张承先算老几?你不就是工作组长吗?你敢狗 胆包天地镇压学生,你敢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唱对台戏?!” 江青已经对那些造反造红了眼的学生把话挑明了:你们不应该把矛头对准张承 先,你们要把帐算在他的“黑”后台身上。 与此同时,陈伯达率领的另一路人马来到清华大学。临行前,中央文革小组副 组长江青给他这个组长下了非常明确的指示,此去就是要想办法煽动学生揪斗王光 美。 陈伯达的福建口音非常浓,他恐怕别人听不懂他的意思,故意把话说的很慢, 但音量却有增无减。 “你们这里有很多同学被打成右派分子,尤其是蒯大富同学,受到那么严重的 政治迫害,你们要好好想一想,指挥这场政治迫害的罪魁祸首是谁?” 台下鸦雀无声。谁都知道,工作组里有个顾问就是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夫王光美, 如果说她就是罪魁祸首,那么刘少奇是什么? 陈伯达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好像要给人们一些思索的时间,接着又自问自答道: “罪魁祸首当然是工作组了。但是,究竟谁支持工作组这样胆大包天地来镇压学生 运动呢?这不是值得我们深思吗?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就是要把支持工作组的后 台揪出来。不管他的资格多老,地位多高,也要把他揪出来!” 陈伯达的这番挑拨和唆使,立刻就见了效果,那些本来对工作强烈不满的造反 派们,就好像刚刚发现了一个猎物的猎人,视野中忽然闯进来一个更大的猎物,更 不假思索地调转枪口,身分这个更有价值的目标射击。 这两路人马先后得胜回朝,又不约而同地向毛泽东做了汇报。毛泽东大为满意, 同时又激起了他对正在召开的中央全会的不满。会议已经开了三天,也有不少人发 了言,谈了认识,做了自我批评,但没有一句有份量的话。看得出来,很多人还是 对撤销工作组没有想通。这也就等于说,刘少奇的领导方法还是得到了很多人的拥 护。 毛泽东精通战略战术,懂得怎样两面夹攻,如今外面打得这么热闹,而里边却 冷冷清清,他决心从里边烧上一把火。 8月3日晚,刘少奇再一次来到北京建工学院。他把两上群众组织的头头找来, 分别听取了他们的意见,又劝说他们在分清是非后,要尽快联合起来。 8月4日下午,按原定计划,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举行全体会议。代表们陆续来 到人民大会堂东大厅。刚坐下来,大会工作人员就宣布,下午不开全体会,改开小 组会。与此同时,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另外一些人接到通知,下午3点到人民大会堂福 建厅,出席毛泽东召集的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 毛泽东的表情极为严肃,一开口就让人觉得寒意袭身。 “在前是晚清政府,以后是北洋军阀,后来是国民党,都是镇压学生运动的。 现在到共产党也镇压学生运动。中央自己违背自己命令。中央下令停课半年,专门 搞文化大革命,等到学生起来了,又镇压他们。说轻一些,是方向性的问题,实际 上是方向问题,是路线问题,是路线错误,违反马克思主义的。这次会议要解决问 题,否则很危险。所谓走群众路线,所谓相信群众,所谓马列主义等等,都是假的。 已经是多年如此,凡碰上这类的事情,就爆发出来。明明白白站在资产阶级方面反 对无产阶级。” 毛泽东依然揪住派工作组问题不放,继续大加抨击:“我是没有下去蹲点,有 人越蹲越站在资产阶级方面反对无产阶级。规定班与班、系与系、校与校之间一概 不准来往,这是镇压,是恐怖,这个恐怖来自中央。” 刘少奇知道毛泽东这是在批评自己,但他不想为自己辩白。 毛泽东又讲到了聂元梓等人那张大字报:“北大聂元梓等七人的大字报,是20 世纪60年代的巴黎公社宣言——北京公社。贴大字报是很好的事,应该给全世界人 民知道嘛!” 毛泽东越说越多,批评面也越来越大。 “说反对新市委就是反党,新市委镇压学生群众,为什么不能反对!” “团中央不仅不支持青年学生运动,反而镇压学生运动,应该严格处理!” 刘少奇有些听不下去了,便主动出来承担责任:“这段时间主席不在家,我在 北京主持工作,我负主要责任。” 毛泽东打断他的话头,说:“你在北京专政嘛,专得好!” 写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刘少奇很有修养,他微微侧过脸去,表情似乎没 有任何变化,但他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毛泽东讲话喜欢漫谈式,有时妙语连珠,使人禁不住开怀大笑;有时冷嘲热讽, 又使人如坐针毡。他批评起人来,从来不顾及对方的脸面,而且情绪化色彩很浓, 对于这一点很多高级领导人都有过领教,刘少奇当然也不例外。 毛泽东继续在高谈阔论。 当谈到军队建设问题时,叶剑英插话说,我们有几百万军队,不怕什么牛鬼蛇 神。毛泽东突然火气上升,高声说道:“牛鬼蛇神,在座的就有!” 刘少奇的嘴角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散会前,毛泽东提出,从明天开始,各组传达、讨论他今天的讲话。 全会已经定好的议程就这样随心所欲地被打乱了。 8月5日,刘少奇同时看到了两份中共中央文件。一份文件宣布,中央6月20日批 发的北京大学文化革命简报(第九号)是错误的,现在中央决定予以撤销。另一份 文件是毛泽东为《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作的如下批注: “危害革命的错误领导,不应当无条件接受,而应当坚决抑制,在这次文化大革命 中广大革命师生及革命干部对于错误的领导,就广泛地进行过抑制。” 不用任何提示,刘少奇也能看得明白,这两份文件都是针对自己而来的。那份 简报就是自己批发的,还加上了肯定工作组做法的批语,白纸黑字是抹不掉的。刘 少奇也不想为自己掩饰什么,更不想倭过于人。既然现在党中央和毛主席都认为我 犯了错误,那我就认认真真地做检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