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刘少奇夫妇自知难以幸免于难,把小女儿托付给保姆。共和国主席的 家被抄,他本人当众受到残暴的殴打。刘少奇写信告诉毛泽东:“我已失 去自由。” 5月里的一个夜晚,突然有几个公安人员来到福禄居,没有做任何解释,就把在 刘少奇身边工作了18年的厨师郝苗抓走了。 事后才打听出来,这是公安部按照江青的指示抓的。江青说郝苗有特务嫌疑, 解放后与罗荣桓处的一个工作人员联系密切,这不是有盗窃军事情报的嫌疑吗?刘 少奇的孩子外出串联,又是他给提供的粮票和生活费,这不是有支持他们外逃的嫌 疑吗? 不久,刘少奇的另一位厨师也被调走了。于是,刘少奇只好吃工作人员从大食 堂里为他打回的饭,有什么吃什么。 刘少奇根本不相信郝苗有什么嫌疑,但是他自身已经陷入了牢宠,没有能力保 护无辜的人受害了。卫月7日,江青的一句话就把他的二儿子刘允若抓进了监狱,他 没有能力保护。中南海的造反派勒令他的岳母董洁如在三天之内滚出中南海,他也 没有能力保护。在老人搬出中南海时,王光美心情无比沉痛地对母亲说:“你要准 备忍受更大的委屈,要坚强地生活下去。”刘少奇那时的心里如同刀绞般难受,但 却一句话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呢?此刻的他连自己的妻子都没有能力保护,王光美 受到那么严重的人格侮辱,他连提抗议都找不到地方。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刘少奇在讲话中多次指出,无产阶级要以解放全人类 为己任。按照他的美好设想,这个全人类要包括所有的人,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过 上幸福生活。可是他革命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这怎么能 让人对这场“文化大革命”产生好感呢? 郝苗被捕这件事的发生,给刘少奇身边的工作人员带来了极大的恐慌,他们都 不敢过多地与刘少奇和他的家人接近。董洁如老人搬出去后,经常连饭都吃不上, 她一生煤球炉火,就有人唆使不懂事的小孩子往炉子上泼水,还骂老人是“坏蛋”。 刘少奇的司机听说这个情况后,给她送过几次吃的东西,竟然遭到造反派的批判, 说他“和资产阶级划不清界限”。 刘少奇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幸免于难了,他在心里做好了迎接最严酷磨难 的考验。此时此刻,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最小的女儿小小。她年仅6岁,离开了父 母她可怎么活呀? 那几天,刘少奇总在嘴里念叼着:“小小该上学了,该上学了!” 王光美和刘少奇怀着同样的心思。她也预感到自己会被逮捕,最让她放心不下 的,一个是身体日渐衰弱的丈夫,再一个就是年幼无知的小女儿。 也许是急中生智,王光美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她急忙与丈夫商量: “如果咱们被捕了,能不能跟他们提提,让我把小小带到监狱里去?” “这怎么可能?”刘少奇摇摇头。 “不是有许多先烈都把孩子带进国民党的监狱里去了吗?”王光美还有些不死 心。 “那是在监狱里边生的。” “那究竟该怎么办呢?”王光美不知所措了。 “托给阿姨吧。”刘少奇思忖了一会儿,“要记住小小的特征,将来一定要把 她找回来。” 刘少奇知道,这只能算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和何葆贞生的三个孩子,都 曾托付给他人,且不说这些孩子受了多少磨难,如果不是党组织帮助寻找,他们说 不定一个也不会回到父亲身边。可是,为眼前计,不这么办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王光美狠了狠心,找出两张照片来,一张是自己的,另一张是刘少奇的。她拿 起这两张照片,就向福禄居后院走去。 保姆赵淑君带着小小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了。 王光美敲开房门,来到床边,一边把小小搂在怀里,一边把那两张照片递到赵 淑君的手里,未等开口,她已是泪如泉涌。 “老赵,小小就托付给您了,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带大,……今后……您和小小 在一起……要吃大苦……” 王光美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扑到小小身上痛哭失声。 小小却吓坏了,她不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将会发生什 么事情。她从妈妈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缩到床边的一个角落里,用充满疑惧的目光 望着趴在床边向她伸过来双手的妈妈…… 又是盛夏,北京城又一次落入暑热的包围之中。毛泽东又一次满怀豪情地去巡 视大江南北,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他会不会去畅游长江。 此刻他的心情不能说好,按照他的预想,“天下大乱”倒是一蹴而就,而他期 望中的“天下大治”却似乎遥遥无期。学生不读书,眼下倒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工 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都去一门心思闹革命,这可不是长远之计。说句公道话, 要不是前些年在刘少奇主持中央工作期间攒下了一些家底,共和国也算是家大业大, 要不然早就折腾不起了。 当然,不管遇上什么情况,毛泽东也不会让他亲自发动的这场“文化大革命” 半途而废。这次到全国各地视察,他的用意就是把“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烧得更 旺,至于个别地区出现的个别问题,他相信解决起来会不在话下。 离开北京之前,毛泽东把中央文革小组的成员召集起来开了个碰头会,特地交 待“对刘、邓、陶不要搞面对面的斗争”。 毛泽东的这句话并非无的放矢。 6月底,北京建筑工业学院的“八一战斗团”来到中南海西门外安营扎寨,设立 了一个“揪刘前线总指挥部”,口口声声要把刘少奇揪到建工学院去批判斗争。 刘少奇只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去了两次建工学院,断断续续地发了几次言, 就算说的全是错话,也不会让建学院的造反派如此义愤填膺。说穿了,他们不过是 受人愚弄了! 林彪、江青一伙看得出毛泽东只是同意在政治上打倒乃至搞臭刘少奇,却不同 意对刘少奇的人身有所危害,而他们想要做到的却是要置刘少奇于死地,以剪除后 患。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便煽动幼稚而狂热的红卫兵围攻中南海,只要造成一 定规模,他们就可以用顺应“群众运动”的名义借刀杀人。 这个如意算盘很快就见效了。7月4日,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亲自通知刘少奇 说:“因为你在建工学院的几次讲话有错误,那里的两派都要你作出检查,党中央 的意见要你写个检查。” 既是中央的意见,刘少奇自然不好拒绝,但又实在写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好把 他在中央工作会议上做的检查拿出来修改一遍。 这个时候,刘少奇的精神和身体都已是每况愈下,检查写了一半就写不下去了, 只好由王光美执笔代写。王光美写好后,他强打精神又抄了一遍。 检查写好了,刘少奇把它交给机要秘书刘振德,一来让他给提提意见,二来让 他把检查送给汪东兴。 对于检查的内容,刘振德倒是提不出什么意见来,但是在开头结尾却看出了毛 病。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对毛泽东的称谓要用“四个伟大”,即“伟大的领袖、 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这是陈伯达和林彪的联合发明。刘少奇 在检查中也用上了这四个副词,但显然是不那么熟悉,顺序用的不对。再一个是当 时喊“毛主席万岁”的口号时,一定要连用“万岁,万岁,万万岁”,而刘少奇在 检查中只用了一个“万岁”。这两个地方本来不算什么错误,但要是被造反派发现 了,那可就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了。 听了刘振德这一通解说,王光美不由得苦笑了一声,说:“我们现在就像小孩 子学舌一样,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确实是跟不上形势了!” 刘少奇把检查又做了一些修改,便签上了名字,交给了刘振德。刚要送出去, 刘少奇又把它要了回来,在第三部分的开头加了这样一句话:“在毛主席不在北京 时,是毛主席党中央委托我主持党中央日常工作的。” 就因为后加的这句话,刘少奇的检查被造反派指责为“假认罪、真反朴的铁证 和宣言书”,还引来了几百个高音喇叭对着中南海日夜狂吼。 自从北京建工学院的造反派开了个头之后,北京的上千个造反派组织和外地来 京串联的造反派组织也蜂涌而至,加入到围困中南海的行动中来。这支队伍迅速扩 大,最多时竟达到数万人。他们在中南海四周搭起帐篷、席棚、草棚、木屋,插上 各自的旗帜,摆出了长期围困的架势。还有人试图冲进中南海去,冲了几次都被警 卫战士挡回去。 造反派们冲不进中南海,就把不少省委第一书记和中央各部部长,轮番揪到中 南海门外进行批斗。他们还把王光美的几个哥哥揪到天安门广场上进行批斗,同时 拉线到中南海外边,通过高音喇叭把实况播给刘少奇和王光美听,批斗完后,又把 他们押到中南海西门转了一圈。 他们就是要千方百计制造出把刘少奇彻底打倒的声势。 围困中南海的造反派们还三番五次地“勒令”刘少奇再做检查。刘少奇十分气 愤,一口拒绝。他手持《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对来送“勒令”的人抗议道: “是谁罢免了我的国家主席?凭什么向我下勒令?” 他当即把这些“勒令”原封不动地转送中共中央,听凭处理。 这个时候刘少奇还敢拒绝造反派的要求,着实令他们大吃一惊。他们哪里知道, 此刻的刘少奇心中已经不再存在任何侥幸的念头。那伙人竟然敢围困中南海,还有 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即便他写的检查再深刻,他们能放过他吗? 你们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吧!刘少奇高高地昂起头来,挺直的身躯像一根不动 的石柱。 7月18日上午,中南海的职工食堂里贴出了一张大字报,说是根据江青、戚本禹 的指示,今天晚上要召开批斗刘少奇的大会。 这张大字报就吊在刘少奇的孩子们经常坐的那张饭桌旁边。 看了这张大字报,他们饭也没吃好,就急匆匆地赶回福禄居,把这个消息告诉 爸爸。 刘少奇意识到最残酷的迫害即将来临,属于他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多了。这个时 候,他反倒比以往更镇静了。他先找出两份文件来,然后把孩子们都叫到自己的办 公室里。 刘少奇把那两份文件放到桌子上,让孩子们看,可孩子们却迟疑着不敢上前。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刘少奇对自己的孩子管教极严,规定他们不准进办 公室,绝对不许他们接触机密文件,也不许向自己和身边的工作人员打听消息。 刘少奇自己更是带头遵守和执行机要保密纪律。他的寝室和办公室只有一墙之 隔,但他从来不把机要文件带进寝室,在寝室里只看一些报刊杂志、参考资料和图 书。 孩子们还记得这样一件事:那一年过春节,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海阔天空地 谈论着。有个孩子无竟中讲了一条同学中传播的“小道消息”,刘少奇听了立即追 问道:“这是谁说的?”那个孩子把头一扭,说:“反正从你们这里什么也听不到, 看不到,我们有的同学消息就特别灵通。”这番话触怒了刘少奇,他放下筷子,严 厉地批评了那个孩子,又对在座的全家人说:“我做的工作每天都要接触大量党和 国家的核心机密,但我首先要保密,我不给你们讲不该你们知道的东西,是完全正 确的,这不但不是我的缺点,还应该算是我的优点。” 如今,刘少奇主动拿出文件来给孩子们看,是因为事情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 应该让他们知道事实真相,不然就会在他们的心头留下阴影。 这两份文件一份是毛泽东对刘少奇所做检查的批示全文,另一份是毛泽东赞扬 和同意推广“桃园经验”的批示全文。 既然毛主席都通过了刘少奇的检查,造反派们还有什么权力不通过? 既然“桃园经验”是毛主席肯定了,造反派们还有什么理由乱加批判? 看了这两份文件,刘少奇的孩子们心头一片雪亮。 等孩子们看完了文件,刘少奇又把它们收起来,然后郑重其事地对他们说: “你们都看了,爸爸妈妈从来都没有骗过你们啊!” 孩子们的眼里泪光盈盈。他们流的是委屈的眼泪,他们在心里为爸爸妈妈叫冤 枉啊! 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午,夜色降临了。 刘少奇预感到生离死别的日子也许就在今天。他握了握王光美的手,意味深长 地说:“好在历史是由人民写的。” 一群造反派闯进了福禄居前院,七手八脚地把刘少奇、王光美分别押送到中南 海西大灶食堂和西楼大厅两个地方。与此同时,邓小平和他的夫人卓琳,陶铸和他 的夫人曾志,也都被拉到批斗大会上。 这一次批斗会与以往不同。以往都是造反派们提出各种问题质问刘少奇,非要 刘少奇回答不可。这一次他们却不让刘少奇说话,只让他听造反派们念批判稿。 造反派不敢让他说话,因为他说出的道理和事实难以驳倒。刘少奇还是个宁死 也不放弃原则的人,决不肯接着造反派的旨意行事。 批斗会开始了。除了站起来念批判稿的人,会场上只有一个人站着,他就是这 里年龄最大身体最不好的刘少奇。由于天气炎热,不大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就冒出 了汗珠。刘少奇掏出手绢来想擦一擦,却被一个手急眼快的造反派把手绢打落在地。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不停地滴到地上,他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 这还不算,在批斗会进行当中,动不动就跳上来几个造反派,按住刘少奇的头 使劲往下压,同时扳住他的两只胳膊使劲往后上方抬,这就是当时流行的“喷气式”。 要知道。刘少奇可是患有严重的肩周炎呀!发作起来钻心地疼,胳膊不敢抬, 连衣服自己都穿不上。 没有人对这位老人表示同情,即使有同情心也不敢流露出来。因为刘少奇是恶 人,面对恶人是不应该有丝毫怜悯心的。在这场据说是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中, 这个道理已经成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名言。 念批判稿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台来,全都好像与刘少奇有血海深仇一般,咬 牙切齿地声讨刘少奇的“滔天罪行”。 刘少奇上了年纪,耳朵不大好使,尽管念批判稿的人声音都很大,他却听不清 是什么内容。于是,他就提出了个要求,让他把批判稿带回家中,弄清楚了提的都 是什么意见,以便今后改正错误。 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立刻遭到了造反派的拒绝:“你这是耍花招,是装聋卖哑!” 台上的喝斥声还没落地,台下就响起了一阵“打倒刘少奇”的口号声,就算是众人 一起对刘少奇的那个要求做出了回答。 就在刘少奇接受批斗的时候,一伙自称是中央文革小组派来的人冲进了福禄居。 看样子他们对这里的情况十分熟悉,一进大门,就兵分两路,一路直奔刘少奇的办 公室,一路直奔机要秘书的办公室。 刘少奇身边的工作人员真不敢相信,这伙人是来抄国家主席的家的。他们把刘 少奇多年来开会、约人谈话、外出调查所用的记录本,还有一些文章稿件和信件全 都翻出来捆了几大捆。在刘少奇的寝室里,他们翻出了刘少奇和王光美的全部私人 财产,只不过是几套衣服和鞋袜之类的东西,其中有一件布面老羊皮大衣,那是刘 少奇在延安时期穿过的,还有一套女式学生装,那是王光美当年上大学时穿的。这 是他们精心保存下来的纪念品。 对于这次抄家,江青本来寄予厚望,但抄家所得却使她大失所望。如果说还有 一点可以利用的东西,那就是从秘书的值班日记中发现,庐山会议后,彭德怀和张 闻天先后来到刘少奇的住处,找他谈过话。 据刘少奇的秘书回忆,有一天上午10点钟左右,彭德怀独自一个人在中南海里 散步,不知不觉间来到刘少奇的家门口。秘书把他让进办公室里。当时刘少奇还没 有起床,彭德怀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当天下午3点钟左右,彭德怀又来了。刘少奇迎 上前去,热情地与他握手,随后两个人便交谈起来。 过了几天,张闻天打来电话,他想同刘少奇谈一谈,却又有些担心地问:“不 知道行不行?” 刘少奇听到秘书的汇报后,笑着说:“哪有不行之理?他什么时间来都可以, 如果方便的话,请他现在就来吧!” 张闻天很快就来到刘少奇的家里。这一次,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张闻天告辞, 刘少奇还亲自下楼把他送出大门口。 按照规定,刘少奇约人谈话,秘书是不能参加的,王光美也包括在内。因此, 这两次谈话都没有留下记录。但根据彭、张二人的回忆,他们当时只是由于心情比 较苦闷,又觉得和刘少奇比较谈得来,才来和他随便聊一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 的。从刘少奇的一贯为人来看,他虽然对彭、张二人比较同情,但决不会背离党中 央的决议精神,私下里搞什么阴谋。 说到底,这两件事完全是中央领导人之间极为普通的生活交往,和我们老百姓 一样,每天都在发生,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到了无事生非的江青那里,这两 件小事竟成了刘少奇在庐山会议之后勾结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搞阴谋活动的“罪证”。 这边刘少奇的家被翻了个底朝天,那边开了近两个小时的批斗会才宣告结合。 受尽侮辱和折磨的刘少奇被押回到福禄居前院,虽然还是住在原先的房间里,但门 口却加了一个持枪的哨兵。 从这一天开始,他被隔离看管起来了。除了关押地点外,他同失去自由的犯人 没有什么两样,一举一动都处于严密监视之下,还要由监管人员写成报告上呈。 两天过去了,他一直没能得知王光美的下落和孩子们的消息,不由得心急如焚, 饭量大减。 19日早晨,刘少奇到食堂吃饭,一眼看见平平和源源正在穿堂里洗手巾,顿时 喜出望外,趁看押的哨兵不注意,就向他俩走去,小声而急促地问道: “你妈妈在哪里?” “关在后院。” 那天批斗会结束后,王光美就被直接押到福禄居后院的一个房间里关起来。 “哦,你们呢?” “他们不准我们跟你们见面、说话……”源源低下头去,泪水在眼窝里直打转。 刘少奇还有话要问,可是这时候哨兵走过来了,他只好转过身去,恋恋不舍地 走开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刘少奇长久地站在后窗户前向后院望去。他根本看不到后 院的一切,一堵高墙挡住了他的视线。然而,他毕竟知道了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妻子 身在何处,还能感觉到孩子们在自己身边。他们故意大声说话,为的是能让爸爸听 得见儿女们的声音;故意到院子里走,为的是能让爸爸看得见儿女们的身影。他们 这是在给身陷囹圄的爸爸送去一点安慰呀! 刘少奇低着头,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这里是他工作生活了多少年的地方,如 今却变成了他的四室。 他环顾四周,除了使用多年的办公桌和书架外,放在卧室西北角的那架立式熊 猫牌兼有唱机功能的收音机,就算是最贵重的东西了。如果说最雅致的东西,则要 算摆在办公桌上的那个雕花玻璃瓶了,这是一位外国大使夫人送给王光美的,她十 分喜欢,就放在了这里。刘少奇还记得,有一次王光美采来一大串盛开的迎春花和 海棠花,笑吟吟地插进了这个玻璃瓶里,刹时间满室芬芳弥漫,春光四溢。如今, 玻璃瓶还在,却没有了花香和春光,插花人更是成了阶下囚。 天哪!一个为党为人民勤勤恳恳奋斗了半个世纪的共和国最高领导人,怎么会 落入如此凄惨的境地呢? 刘少奇除了思考之外,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踱步、看报纸。每天都有人给他送 来两份报纸。他知道,看报纸的待遇王光美不会有,而她在孤寂清冷中也是度日如 年。于是,他就拿着他看过的报纸请求一位卫士:“请你把这些送给光美看看好吗? 她看了以后再退还给我。” 那个卫士照办了。但他没有想到,这件小事却给他自己惹了祸。看守王光美的 人知道她看的报纸是刘少奇传过来的,就小题大作地打了报告。据说江青亲自过问 下来,要追查是谁在中间替他们传递消息,是不是帮助他们订立了攻守同盟。于是, 那个卫土被调走了。 从此之后,对刘少奇的监视就更加严格了,工作人员进出也要受到盘问。大夫 进来送安眠药,站在门口的哨兵也要跟进来看个仔细。刘少奇吃饭时,有人站在饭 桌旁监视。个别时候给他吃个水果,却没有人递给他水果刀。有一次,他的卫士小 贾帮他洗澡,看见他全身骨瘦如柴,痛心地把脸转到一边。回来后,他把这件事和 刘少奇的机要秘书刘振德讲了,两个人低声抽泣了很长时间。 刘少奇的身体状况已经十分糟糕了,但是一场更大的摧残却还在等着他。 1967年8月5日,为了庆祝毛泽东那张《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发表一周年,天 安门广场上召开了一次百万人大会。与此遥相呼应的是,中南海里也举行了批判刘、 邓、陶的大会,会场分别设在刘、邓、陶各家院内。 福禄居院里涌进来三四百人,挤得水泄不通,曹轶欧以中央文革小组特派员的 身份亲临现场指挥,安排了录音、照相,还架设起了摄像机,说是要拍成电影在全 国放映。 曹轶欧还下令让刘少奇的几个孩子也参加批斗会。他们都站在参加批斗的人群 外边,每人身后还站着几个士兵。 算起来,这已是对刘少奇、王光美第六次批斗了,也是最残暴的一次。 在一阵阵口号声中,刘少奇和王光美分别被几个彪形大汉架进会场。他们的头 和手被死死地按住、扭住,被迫按照造反派的意思做出卑躬屈膝的样子,同时还不 断地受到拳打脚踢。过了一会儿,又有人上前揪住刘少奇的头发,强迫他抬头拍照。 刘少奇稀疏的白发被一绺绺地揪断了,在令人窒息的气流中飘落。 突然,从人们的背后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叫声,那凄厉的声音打断了会场上的谩 骂声。 人们转过身来望去,只见一个小女孩正拼命地往大门后边爬去,她就是年仅6岁 的小小。眼前这可怕的形象把她吓得嚎啕大哭。 源源挣脱了看守他的土兵,冲过去把小妹妹抱在怀里,低下头去吮吸着她脸上 的泪水,可是他自己的眼泪却一串串地滴到妹妹的脸上。 会场上变得鸦雀无声。也许这流露真情的一幕唤起了某些人的良知,也许人原 本都是善良的。 可惜,只过了一会儿,震天动地的口号声又响了起来。 野蛮粗鲁的谩骂声又响了起来。 会场的指挥者还嫌这一切不够劲,火药味不浓,杀气腾腾地命令他的走卒们 “要杀气腾腾”。于是,刘少奇遭到了更多更狠的扭打,很快他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鞋被踩掉了,光穿着袜子。王光美的头部也被打出了血。 刘少奇拼尽七旬老人的最后力气,在做最大限度地反抗,只要一有机会,他就 倔强地把头昂起来,射出两道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目光。对于造反派的所有诬蔑,他 全都据理力争,他想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事情直相,他希望能有更多的受蒙蔽的人觉 醒过来。尽管他的每一次答辩都被口号声打断,还有人用那本著名的小红书击打他 的脸和嘴,说什么“不准放毒”,但他还是要开口说话。 不过,当会场上响起“打倒陈毅”以及其他老干部的口号时,他却纹丝不动, 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几个人上前揪住他,质问他为什么不跟着喊口号。他大义凛然 地说:“我是主要负责的,你们要打倒就打倒我好了!” 自从被揪斗以来,刘少奇每次都尽量耐着性子与造反派讲道理,他相信许多人 只是不了解实际情况,他不能把火气撒到这些上当受骗的人身上。这一次他却像一 头雄狮,虽然年迈体衰,但性情却桀骛不驯,决不可以任人宰割。他知道自己来日 无多,他要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点能量做最后的抗争。他要告诉世人,他是一个铮 铮铁骨的硬汉子,是一个威武不屈的共产党员。 刘少奇和王光美被押到会场的一角。这里放着两幅巨型漫画,上边画着高举拳 头、握着巨笔的红卫兵。 几个家伙又一次按住他们的头,让他们向漫画上的红卫兵鞠躬请罪。 就在这时候,王光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挣脱出来身子,一把抓住刘 少奇的手。刘少奇不理会那些人的拳打脚踢,也拉住她的手。他们俩挣扎着站直了 身子,两只手就这样紧紧地握在一起,彼此深情地注视着对方。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们在用目光向对方传递着心头的种种说不尽的情和意。 他们都想告诉对方,我们既是一往情深的恩爱夫妻,又是心心相印的战友,有什么 力量能把我们分开呢?他们都想鼓励对方,不管前面还有多少苦难,只要有一线希 望,就要勇敢地活下去。他们还要互相道一声珍重,也许今生今世不能再相见,那 就让我们一朝诀别,把对方的音容笑貌永远刻在心头。 几个家伙狠狠地掰开他们的手,王光美又奋力挣脱开来,扑过去抓住刘少奇的 衣角,死死不放。可是,她到底力气不足,最后还是被拖开了。 一幅画着绞索的漫画套到了刘少奇的头上。 造反派们为完成了这个具有象征性意义的行动而得意地呼喊起口号来。在他们 看来,这样随随便便地就可以宣判一个国家主席政治上的“死刑”,就是“文化大 革命”的巨大胜利,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真正受到污辱和伤害的是谁呢?是我们的共和国,是我们的人民。要知道,刘 少奇是全国人民通过合法程序选举出来的国家主席啊! 批斗会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才结束。造反派们将刘少奇押回福禄居前院。 一进办公室,刘少奇不顾浑身伤痛,拿出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愤慨 地对来人抗议道:“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席,你们怎样对待我个人,这无关紧 要,但我要捍卫国家主席的尊严。谁罢免了我的国家主席?要审判,也要通过人民 代表大会。你们这样做,是在侮辱我们的国家。我个人也是一个公民,为什么不让 我讲话?宪法保障每一个公民的人身权利不受侵犯。破坏宪法的人是要受到法律的 严厉制裁的!” 以无法无天自诩的造反派们哪里还把宪法放在眼里,他们对刘少奇的抗议嗤之 以鼻。 竟然有人对宪法不屑一顾,这使得刘少奇欲哭无泪,唯有心头在流血。这可是 毛泽东当年亲自带领我们为共和国制定出来的根本大法呀! 那是1953年初,刘少奇刚刚率领中共代表团参加完苏共十九大回到北京,就接 到通知出席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二十次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决定成立中华人民 共和国宪法起草委员会,以毛泽东为主席,刘少奇等32人为委员。 1954年1月9日,毛泽东亲自带领宪法起草小组,到杭州西湖岸边一处僻静地点 住下来,集中精力起草宪法草案。1月15日他发电报给在北京的刘少奇,通报了宪法 起草小组的工作计划,要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和在京的中央委员抽时间阅看外国历 史上的几部宪法,以便为讨论宪法草案作准备。 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宪法起草小组把初稿写出来了。2月17日,毛泽东派专人把 初稿送给刘少奇,同时附了一封信说:“现将宪法初稿(5份)派人送上,请加印分 送政治局及在京中委备同志,于2月20日以后的一星期内开会讨论几次,将修改意见 交小平、维汉二同志带来这里,再行讨论修改(约7天左右即够)。然后再交中央讨 论,作初步决定(仍是初稿),即可提交宪法起草委员会讨论。” 于是,讨论修改工作在南北两地分头进行,时间是一个月。北京城里,刘少奇 召集中央有关人员一次次讨论;杭州方面,毛泽东主持起草小组一次次修改。北京 讨论一次,意见发到杭州,杭州就修改一次,然后又将修改稿传回北京。如此循环 了三四个回合,每次都有很多修改。北京方面,还专门成立了由董必武、彭真、张 际春等组成的研究小组,请了周鲠生、钱端升作法律顾问,叶圣陶、吕叔湘作语文 顾问,从各个角度对宪法草案进行研究推敲。一个月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 案(初稿)》正式完稿。 3月23日,宪法起草委员会的30多位委员聚集在中南海勤政殿,讨论宪法草案初 稿。会上作出一项重要决定:在北京和全国各大城市组织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 和社会各方面代表人士共8000多人,对这个草案初稿进行讨论提意见。 这样,讨论修改工作又在北京和全国各地齐头并进。8000多人讨论中提出的意 见不断汇总上报,宪法起草委员会则在北京开了七次会议,吸收各地报来的意见, 逐章逐条对初稿进行修改。两个月后,这一阶级的工作告一段落。 6月11日,宪法起草委员会召开第七次会议,对宪法草案的全部条文作最后审查。 这次会议非常庄重,除宪法起草委员会委员全部到会外,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委员 和起草委员会的几位正副秘书长、法律顾问、语文顾问也列席会议。 会议由刘少奇主持。毛泽东作重要讲话,他说:“前后总算起来,恐怕有一。 十个稿子了。大家尽了很多力量,全国有八千多\讨论,提出了五千几百条意见, 采纳了百把十条,最后到今天还依靠在座各位讨论修改。总之,是反复研究,不厌 其详。” 会议最后在一片掌声中通过了这个草案,决定将它提交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 3月以后,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也开会通过了宪法草案,决定向全国人民公布这 个草案,组织各阶层群众广泛讨论,提修改意见。 6月16日《人民日报》刊登了宪法草案全文并发表社论:《在全国人民中广泛地 展开讨论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一场大讨论很快遍及全国城乡,一时间宪法 成了几亿老百姓的热门话题。这场讨论持续了将近3个月,参加人数达1.5亿。 基层群众在讨论宪法,刘少奇也没把这件事放下。他在关注全国讨论的同时, 又抓紧起草准备向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作的《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的报告》。 这个报告是对宪法草案的系统说明,同样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文件。 报告初稿写出来了。刘少奇一面动手从头到尾修改,一面报送毛泽东审阅。 毛泽东9月8日拿到报告稿的全文,审改了整整一夜。为慎重起见,他决定约中 共中央的几位主要领导同志再研究斟酌一下。9日凌晨2时,他写了个通知条交给秘 书:“请周、朱、陈、小平四位同志,今日下午5时以前及下午7时以后,看少奇同 志宪法报告的头两章,以便晚上11时左右,和少奇、伯达一起,到我处谈一下这两 章中的有些问题。” 经过最高领导层的讨论修改,《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的报告》基本定 稿。 想起这段往事,想起解放初那段红红火火的日子,刘少奇认定毛泽东即使同意 打倒自己,却不会同意践踏也凝结着他的一份心血的神圣宪法。他决定立刻给毛泽 东写一封信。 信写完了,也交给秘书送出去了,但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不知道毛泽东此刻 正在外地巡视。 8月7日,《北京日报》发表《篡党篡国阴谋的大暴露》一文,说刘少奇策划和 支持了所谓的“畅观楼反革命事件”。刘少奇读到后立即提笔给毛泽东并中共中央 写信,反驳这种毫无根据的指责。他写道:“说我的目就是要‘反党’、‘反社会 主义’、‘反毛主席’、‘反毛泽东思想’、‘要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要阴 谋篡党篡国’等,我是不能接受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而我想的都是同这 些相反的。”“我没有在党内组织任何派别,没有在党内进行过任何非法的组织活 动。”他再次郑重提出辞职,“我请求毛主席、党中央免除我党内党外的一切职务。 如果有任何一项要写出什么书面文件,我随时都可以写出。” 在这封信中,他还向毛泽东声明:“我已失去自由。” 自从两天前的批斗会后,他就受到了更加严格的看管,昼夜都有哨兵看守。 他的这封信写好了,也送出去了,但却难以让毛泽东见到了。随着林彪、江青、 康生等人地位的上升,对于刘少奇生杀予夺的大权已经操到了他们的手里。刘少奇 一次又一次的申诉、抗争、要求辞职,都被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