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伊拉哈嘎珊只有太阳在空中张狂着。 突然,尘土飞扬。那是蒙古勒代大人派出甲兵来驱赶佃户到地里去。今年,春 不旱,秋不涝,大人不愿使长势极好的秋菜误到地里头。 甲兵们的马蹄踏开了篱笆小院,狂飞的马鞭抽得整个伊拉哈嘎珊瑟瑟颤抖。 男人栽到地里,泥土并不能给以力量,他们的力气仅够听清蒙古勒代大人的传 话:抢收不完秋菜,租子就再增加五担谷米。 男人们在心中算计开了,那就意味着羊保不住了,牛也要卖掉,兴许还得搭上 祖辈传下的虎皮。男人们冲着苍天抬起他们那青黄的面孔,他们终于发现了太阳的 罪恶。 敢于反对太阳的人,当然敢于反对太阳底下的一切。大清槌朝的汉民和贫旗白 身一同造反了。他们相互搀扶涌向蒙古勒代大人的府衙,成片地歪倒在那里,决计 以静默的死亡换取大人收回成命。轰的一声炮响,难得一见的八旗兵从盛京城杀来 了,他们在与洋人相对时屡失疆土,但在手无寸铁的农夫衰惫的肉体问,他们的武 功大有精进。 伊拉哈嘎珊的墓地一下多了数十座新坟。夜黑,女人的嚎哭如同厉鬼。 玛玛、玛发们熬不过惨烈的浩劫,几乎一个不拉地全都搬进了坟场。 “……神在了神在了……神在了……” “驱鬼了!驱鬼了!” 有一日,伊拉哈嘎珊嚣叫王。男人女人们扶着门框站起来。远远地走来了野萨 满莫尔赓额。 他头戴九雀神帽,身着神衣神裙,手持萨满神器…… 人们挪出家门扑跌在他脚边,哭成一条咸河: “萨满色夫,道行高深的萨满,二十个萨满之外,四十个萨满之上的萨满,定 能指点天数,降鬼驱魔!贫苦人没有金银蟒缎,银蹄骗马,奉上一碗供神的糜子饭, 三杯敬神的米儿酒,萨满色夫救我们这些愚鲁的阿哈①一命吧!” ①阿哈:奴隶。 伊拉哈嘎珊的人们一溜溜跪伏在那里,灾难使他们抖成衰败的残叶。 神箭手搀起众人,告诉他们这是瘟神在作王。他遂以肉手撸捻烧得通红的铁链, 甩起铁链驱赶瘟神。 那是在夜幕垂降之前,天空红晕晕的一片,瘟神在空中狂舞。瘟神或附在人们 的皮肤上,从背部深深钻进人们的椎髓,或在辫发的每扣与每扣之间盘陀行走。 神箭手将铁链捋出丝丝白烟,搭在自己的颈上,然后拉住链子的两头朝着落日 旋去。 人们顿觉体内有什么东西被他带了去,眼里开始闪出精气,唇上焦干的死皮也 开始剥落。人们抖抖肩膀,跺跺双脚,欢叫起来: “鬼驱了鬼驱了!……” 落日完全沉下去了;人们在日落处看到有两团火花在舞耍,那是金花火神在引 瘟神往鬼界返回。 莫尔赓额至日落处,与吉吉相遇。 家萨满吉吉行礼道:“小女法术还浅,乞望萨满色夫多多劳神,这是我用黄鼠 狼尾皮蒙的鼓槌向神求得的药草。” 吉吉递给莫尔赓额一个纸包。 法力无边的人间活神莫尔赓额萨满回来了!他将吉吉的神的药草与自己的神的 药草分送给村人,叫他们以香蒿做柴,用瓦罐煎成,在于时到来前服下,然后把香 蒿的灰喂给鸡、猪。 晨时,雄鸡又唱了,猎们拱翻了食槽;女人朝着偷嘴的猫打下了一扫把;男人 扛起锄头揣了几个苏叶饽饽就朝地里去。 伊拉哈嘎珊生还了。 后金兵终于回来了,抱着一大捧辄靴草。 这种草有着奇特的御寒功效,冬天猎人们都要在靴子里塞上一把,后金兵将草 在地上展开,用一块石头捶了捶,填进女人的绒鞋,并为她穿上。 接着,男人享受晚餐,形同野兽进食。女人感到胃口也受到了勾引,接过男人 递来的鸡腿,也粗豪地撕啃着。 “木克欧米噢①?”后金兵把酒壶晃了晃。 ①满语:喝口水吗? 女人的眼睛眨了两眨。后金兵猛然想起他们并不是从一个额娘那里学会的说话, 他笑笑,把酒壶直接送到女人嘴边。女人接过去,喝了一大口。后来,他们又分吃 了米糕。 有了食物、酒和火,什么东西就在男人身上泛滥。 男人甩掉战袍,女人在男人胸前拼死挣扎。酒、火、食物也使女人顽强起来。 她从人堆里抽出一截燃烧的木棍,指向男人。男人闪了一下,怔怔地瞧着她。小白 狐在夜色里发着光…… 男人扬声大笑,更热切地张开臂膀向她围来。燃烧的木棍像根草一样被拨落, 女人绝望了。回头望望夜,狼群用嗓等待她。 男人捉住了女人,两人翻进了每人,烟烙闪烁的星向四空喷溅。夜海喧沸了。 女人的指甲、牙齿深嵌进男人的脊背和肩膀。女人的脸庞上有火和酒打染的光彩, 那光彩更癫狂了男人。荒原沉毅缓慢地覆盖了女人。陌生语音在女人耳边呢哺,像 起自荒原底部的神秘的符咒。女人无从解悟,但女人的体内有一种比生比死比愤怒 比仇恨更强劲的东西泛起响应。 人在燃烧,显得乏力。 这日,都统增祺大人传令:前次比武高手瞩蓝旗甲喇章京巴布阿随他巡视校场。 那里有新入选的四百甲兵。 雪花嘶风马披上紫铜镀金镂空马鞍,挂红皮描金花嵌松石囊鞋。巴布阿王簇新 镶蓝旗战服,头顶的兜銮上插獭尾、垂红缨;肩背牛角桃皮弓,手持王把皮藤鞭。 巴布阿眨巴着眼,干瘦的身子在甲胄里歪斜晃悠。陪都统大人阅兵这是露脸的差事, 巴布阿把狮子派也藏在橐囊辕中。 到了城西校场,都统大人已在。大人唤巴布阿侍立身旁,小王爷只觉着大人的 一双锐眸直透他的髓骨。 四百甲兵立于坐骑之上。 都统增棋扫视一番,高声道: “大清帝国,以弧矢定天下,自太祖大宗开基以来,首重骑射,而今骁勇不挠 之风,沓不可寻。八旗子弟耽于安乐,轻于武事,不知以讲习武艺为务。弓马箭乃 家法相传,尤当勤加练习。列位今既披甲则凛遵祖训,恪守旧典,我盛京八旗之劲 旅应奋勉为绿营①表率!” ①绿营:清进军制中,专以没有旗籍的汉入编成的单位。 这当儿,狮子派由橐鞯里探出脑袋,都统大人的高大嗓门引起了它的注意。它 循声而去,不一会儿立在了都统大人的马背上,前爪轻搭大人披风,增祺将军的肩 上升起一颗白鬃披垂的狗头。 甲兵窃笑。左右侍卫、参领、章京们亦忍俊不禁。 都统大人将方才所述之词在腹中重虑了一遍。未发现有误,怒气便冲上颜面。 “武场要地,何以作此嬉态?!” 狮子派盯着都统唇边飞扬的胡子,好生奇怪,它向那儿伸出了一只爪子。 有甲兵大笑出声。都统大人申斥此次入选马甲全无军人素质,令其太阳下罚立 半日。话未说完,就感到胡子被扯,猛回首,都统大人与狮子派撞了个正着。 后来,唯一能救狮子派一条小命的是巴布阿自己。 校场上竖起了靶子,巴布阿握着他的牛皮桃木大弓。都统大人向四百甲兵介绍 甲喇章京巴布阿,并冠以他一等射手的美名,并宣布:若他连中九箭则放还狮子派, 否则,当场勒毙。巴布阿绝望地瞥瞥由一名侍卫提在手里的狮子派,眼泪汪汪。那 尤物死到临头还在狂吠,大概它以为这里仍同王府,小王爷会替它撑腰。 巴布阿只得拉弓,挤出全身力气那该死的皮弦只是弹了弹,箭划了一个小弧就 栽到脚边。场上哄笑大作。已布阿连发数矢,箭在面前五步处乱舞,铺了一地。如 此皮弦还绷得手指滴血。 甲兵们一浪高似一浪地笑,狮子派也一声高过一声地吼。 都统增棋默不作声,只瞪一双苍凉凄沧的眸子在瞧。 狮子派命已死定,巴布阿想:都统大人早知道一切,但老家伙偏要狗死在他自 己手上。要他亲手杀了狗,也杀了自个儿的命。 两天过后,小王爷仍不吃一点儿东西,日日哭嚎。满敦王爷也在屋中大骂了两 日增祺。 第三日晨,大福晋阿颜觉罗氏到巴布阿房里,亲扶小王爷起床,小王爷提出吃 饭条件:要为狮子派入大殓。满敦王爷思量片刻,当即下令。于是,王府停止管弦, 厅堂至内寝及花园亭榭,去除一切花色饰物。院内升红幡,奴才摘冠缨,腰系白带; 丫头子去妆饰,戴“包头”。 狮子派被洗净血痕,毛发梳理齐整,仰卧于素白锦缎上。萨满焚香击鼓为之超 度亡灵,并曲调高亢地向神诉说狮子派生前美好德性,恳请鬼灵界的依勒们汗多多 善待;恳求五彩云中的福神奥莫西妈妈将其来世托生为贵人,七十年无病,八十年 无灾,膝下多于,直活到腰弯背驼,须发皆白,尿撒在脚面,屎拉到脚跟的九十岁 寿数。 守灵期间,巴布阿命众猫狗均不给喂食,不准瞌睡,猫狗被拴于灵堂两侧,嚎 吼声势甚是汹涌。小王爷又吩咐,备办二十桌苏叶悸谆,二十桌蜂糕饽饽,果品蜜 饯十桌,宰杀鸡鸭鹅各十对。 丧鼓敲响,丧乐起奏,狮子派被停入铺以谷草。栗树枝的“旗材”里。狮子派 生前专用烟具,银碗,银壶等物一并置于棺枢之内,另从猫狗队伍中选毛色纯正的 四大四猫殉之。 数十桌祭品一一焚烧。 城外,风水先生已选好宝地。王府四名奴才抬着“旗材”缓过街巷。已布阿掩 位在雪花嘶风马上,近百男女家仆皆披丧服于后。一时间,市井鼎沸,小民们均以 为是满敦王爷辞世了。 都统府传令:巴布阿由甲喇章京一衔降为牛录章京。 吉吉换了一身粗布袍褂,一副大草帽遮住了她的脸,她像是一个去村外采挖野 菜或打拾猪草的贫旗女子。 她茫然地走过田野,盘桓到一片泛王盐碱的干硬草滩。吉吉在地上坐下来,搂 着双膝,第一次,她的心起了跳痛,弄不清是有许多还是只有一团拆解不开的情结 梗阻在心室里,使心搏动不能正常。 草滩无边无岸,没有人也没有神。吉吉站起身,跳跃着向前跑去,眼前白生生 的,长发被她自己牵引起的风拂吹王。她没头没脑地跑,希望远远地逃脱自己。终 于,她累了,倒卧在地上。但那如神附体的莫尔赓额仍然在,那神箭手仍然在。 突然,空中响起了锋锐的唿哨声,一股劲猛的风从头顶旋下,草帽飞离了,她 看见一双巨大的鹰翅遮成暗影向她铺盖而来。她不动。吉吉的身子已柔弱得像衰微 的火花。草屑和尘埃在周围惊恐地跳起来,纷纷窜逃。两颗阴鸷的绿眼,一只尖勾 勾的喙已经靠近了她,吉吉才迅疾向一旁滚去。鹰重新拔回高空。在高空看她仍如 同一只雏鸡,鹰盘转两圈,再次俯冲。她翻滚不止,但她并不用石块进行抵抗。她 与鹰周旋,躲过一次次的扑打、纠缠。她不觉恐惧,不觉生命会随时被那骛鸟的利 爪提到天空中去。她要通过危殆的逃遁来闪避心底那个更加令她苦痛的野萨满。这 游戏刺激了鹰,它腾起,俯冲,俯冲,腾起,亢奋得绿眼开始变红。渐渐地吉吉气 力耗竭,仰躺在草棵里,再也无力翻滚。鹰又压过来了,这一回它轻松极了……在 猎物绵软的肉身上它把胜利者的锐喙优雅地蹭了两下。 可突然,鹰又跃向高空,像听从了哪方召唤,头也不回地径飞而去。 吉吉惊愕地抬起身,尘烟散尽,白发长者立在她眼前。 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老人。他的古旧的战服印满了阳光的碎片,他的银亮的 发辫如一条白蛇盘绕颈项,他的双眼真神般灼热、坦荡,面貌奇崛威严。好长时间, 吉吉动弹不得,说不出一句话,如同以往。泪漾漾荡荡地涨满了。接着,她全身匍 倒,颤栗不已。她爬向白发长者,将脸埋进他的袍襟,倾心想向他诉说很多很多事 情。当然首先想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救她。想知王他为什么像是自己 远古年代至亲至近的先祖,为什么在自己的生命里总是神秘地显现又神秘地消失。 白发长者的目光落在她额顶,可她悟不出这其中的密语,不懂它暗示的旨意。这时, 吉吉所有的神都微不足道了,甚至她也不再想神箭手,白发长者磁石般将她完全地 吸附在蓝色战袍上,如同铆在那上面的千百泡钉。 玛发,你是谁?是谁? 她再抬起眼睛的时候,发现手中只掬了一捧日光。白发长者已经站到荒原尽头, 牵着他那匹一条腿有些瘸的雪青色战马。 “已——图——鲁——” 吉吉爬起来伸直手臂。巴图鲁!不管他是谁,他都是位巴图鲁,从她童年起, 他就跋涉在荒原上。也许还从更早的时候,他已这样走行了千万年。 “巴——图——鲁——” 她的声音被蓝天挡了回来,吉吉疯魔地奔跑起来,她将自己投进那漫天漫地的 光瀑里。 “神——在——了——神——在——了——” “神——在——了——神——在——了……” 太阳的每一柬光穗都在宣告。 女真的天空上,众神晃动。 “神在了!神在了!” 神在每一块粗重、细碎的岩砾上,每一片新绿。干枯的枝叶上,每一道河水的 皱褶里。阳光为神,空气为神,云为神,星为神,鹰为神,乌鸦为神,鸟雀为神, 虎为神,蟒为神,蛇虫为神……神布满了天地宙字,神无处不在。 吉吉昏醉在神的光芒里,可她的双足依旧在追赶着已图鲁老人…… 夜晚,林中空地上站着莫尔赓额。神箭手不是在习刀剑,而是在独自享受夜。 秋夜其实是热闹的。假若是孤行者,就可以听到草棵、树叶被风吹折的声音, 听到各类小虫的绵绵情话……。禁不住的人就要敞开胸膛呼吸爽滑飘逸的空气,直 至将秋夜整个地吸进。神箭手一直是孤独的,但他从来不曾这样细腻地感受过。他 只一味地四方浪迹,仿佛已游荡了几个世纪。他睡在荒野上,粗砺的石头将他的骨 肉打磨得无比坚韧,星月的银辉渗入他的鹰形面孔,使他以黑暗中求索光明为天赋 的使命,神箭手忘记了自己的身世,只记得是为一幅先祖的影像走出家门,因那人 同他一样有着一张鹰面,他认定那人还活在世上。日月更迭,他把每一片天地都走 得不再陌生,但先祖一直没有接受他的拜谒。他还是云游下去,认定只是缘份未到。 在荒野,他掀起过一次一次疯狂的杀戮,他的身上,布满了虎狼的齿痕。天荒地老, 他的信念矢志不移。 这一阵,神箭手不知是怎么了,坚硬的心窍似乎喷出一股温馨的泉,淌入每一 条脉管,滋养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欲望。此刻,他兴致盎然地去注意那些细小的东西, 看空中浮游的萤火,看星光投下的影。夜很亮,能看到远处有黄羊在走动;还有鹿, 很近,但他再没有拔他的刀,搭他的弓矢去射杀的念头,这会儿他也是夜的精灵之 一,他的心情又美好又新奇,第一次,他被夜打动了。 “伊拉哈嘎珊,花的村!”他默念着,像念一句美丽的诗,细细品味。 前面的树林边有一团模糊的影子。虽然他身边已有一条,但神告诉他,那林边 的影子也是他的。 ……仍是那件桔黄色绣袍,湖蓝坎庸。 夜软得要流淌,捧着烫人。在他抖开的手臂里。吉吉一直滑到夜的底层。 透明的夜色中,可以看到伊拉哈嘎珊翻倒过去了。可以看到大槐树低垂的树冠。 他们的呼吸撞到一起,像迎面冲荡的河水,吉吉的翠簪珠串滑脱了,头发和身 子颤搐着,仿佛被鼓槌抽打。吉吉大睁的眼睛凝视夜空,神又在了。神昭示她完美 的奉献,神的声音似鼓声。……额依库里也库里……和格亚格和格亚格……吉吉用 身体向神倾诉,神进入了她每一个微细的毛孔。她似乎受不了这样彻底、热烈的进 入,拧动翻转着,嗓子冲出了痛彻的不可遏制的啜位…… ……大萨满挥刀猛刺山羊的颈子……热热的小羊的血铺在上天的路上…… 新的一天又在荒原上开始了。 后金兵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白亮亮的光线刺疼了他。他觉得遍身暖 烘烘的。女人滑腻的身子贴着他。远处天边,用雏鸟的血涂抹的红正在淡下去,身 边的篝火只剩了一堆冒着青烟的余烬。狼早就不见了。这是一个清朗鲜润的早晨。 后金兵坐起来,那女人被弄醒了。显然她一时还有些懵懂,搞不明白自己是在 哪里,也记不起都发生了什么事件,半睁着眼,依在后金汉子的身边感觉是依着自 己的男人。 后金兵突然狼似的竖直耳朵朝远处倾听。之后,他又嗅了嗅鼻子,好像突然闻 到了什么。 他推开女人,迅速地穿他的衣服,披他的甲胄。瘸腿马在余烬的另一边短嘶一 声,站起来,告诉主人它一切都准备好了。 那女人经过猛一推撞,一下记起了昨夜的一切,羞辱和憎恨翻腾着回到身上。 她裹紧斗篷,恶狠狠地盯着后金兵。她全身躬起来,犹如一只马上准备投入战斗的 小兽。 后金兵挂好武器,回头冲她嚷了一句。她不动。后金兵只得走过来,伸手抓她。 她使劲一摆头,躲过他的手,身子闪到一边,后金兵不耐烦了,他这会儿可没有心 思也没有时间同她闹着玩,他一把拎起女人,结实地给了她一掌。 女人被摔在地上,脸上火辣辣地疼,她一边强忍着眼泪,一边整理衣裳。后金 兵收拾完马鞍,转身抱起女人。他们的目光相触时,后金兵的眼睛映了一下。他俯 下身牙齿在女人的耳朵上轻轻一磕,女人被举上马背,他们上路了。 天上有猛禽盘旋监视着荒原,也有狍子,麋鹿,野鸡和兔子之类的善良动物永 远在逃命。太阳浮到了天顶,长空没有一丝云彩,一片洁净。严寒依旧,而且,比 严寒更可怖的杀机也正逼进。 接近正午的时候,后金兵停住脚步,空气中有淡淡的然而是极新鲜的血腥。不 由得,后金兵绷紧了全身筋肉,双眸快捷又欢悦地闪耀着。 这一年,不知哪方的恶神作乱了。 各路洋鬼子兵联合著杀进了大清国门。 盛京城内,槌公大人们纷纷遣家了至盛京都统府衙门打探消息。几乎每一口都 有都城北京飞骑传来的噩讯:关内大沽炮台失守,守将罗荣光战死;天津人里台失 守,直隶提督聂士成中炮肠出。七月二十六日,联军炸开西南城门,天津陷落。八 月八日、联军四万沿运河进京,清军统帅裕禄于杨村一家棺材铺自杀;十二日,通 州守军不战而溃;十四日,联军占东便门、朝阳门,清军神机营、神虎营均望风遁 逃;十五日晨,太后、光绪帝仓促移驾。 盛京城乱作一团,街中到处突突涌涌,惶惶然奔走着携儿带女的人。槌公贵族 的马车和轿子如同浪里荡舟在人流之中颠颠摇摇,四处激起被挤撞碾压者的哭叫与 咒骂。秋风乍起,纸屑布片会同残叶断枝纷纷扬扬,满目龌龊。那些铺面已收、未 及取下的幌子摆摆荡荡,如不知所归的孤鸟。 盛京都统增祺将军急令:驻盛京八旗官兵速行准备,全部入关救驾抗贼。 镶蓝旗牛录章京巴布阿亦接到出征檄书。 小王爷要出征了!再用银子寻个替身吧,可都统大人亦是将军大人,已斩了一 个抗命的皇族小爷, 脑袋被盛在木笼里, 依旗传阅。盛京的大人们虽暗下咬牙: “好你个狗增祺,吃我皇家的粮,做我皇家的官,要在早先,定揭你的亮红顶子, 割你的头,诛灭你九族!”但明面儿上谁也不敢拿兵权在握眼下又杀气炽烈的增祺 如何,只有乖乖地给他送去儿子,老王爷们只能呜咽号啕:大清亡了!大清亡了!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