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泉明珠 大宋朝元丰二年(1079年)七月二十八日。从汴京城出来的差官,带着兵丁, 在夏日的骄阳之下,策马直奔湖州衙门而来。 他们奉朝廷之命,前来逮捕大学士苏东坡。 其实,神宗皇帝也没下什么特别严厉的命令,但是命令到了捉拿苏东坡的差役 手中,便气势汹汹,如狼似虎,简直像是要拿住苏学士当场问斩了。 大热的天,苏学士正便衣小帽地和一群朋友在后院的书房里摇着扇子聊天。苏 东坡怕热,又性喜开阔,他把书房设在州街的一个偏殿里,靠着前后大开的殿门, 穿堂风从前后院的高大树木中吹过,殿内凉意森森,阳光照在地上也是绿荫荫的。 苏东坡的朋友们或者烹茶传饮,或者对弃窗前,或者在覆射,赌个小东道。 苏公侧卧小榻,正眯着眼养神,听朋友们在为昨晚的小赌局争吵。这时衙门的 管事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浑身发疟疾似地抖着,两腿一软就跪倒在苏公面前,凄惨 地叫道:“大人,坏事啦!朝、朝、朝廷降旨,要抓、抓大人您啦!” 苏东坡一下子跳起来,问道: “这话从何说起呢?” “小的不、不明白,从京里下来的差役,满、满院子都是,领头的差官口口声 声叫着大人您的名字,要您马上出去。” 苏东坡目瞪口呆,一介文人,何曾有什么大罪,要弄到如此地步?不觉已是一 身大汗,再问道: “有何罪名吗?” “小的问了,他们说要大人您自己出去就知晓了。” 苏东坡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怎能面见京城来的官员呢?连忙叫管家去拿官服 出来。又一想,已经是罪人了,穿官服怕是不合适了,又问朋友的意见。 堂上的人已经溜去大半,还有些是苏东坡的挚友,不便马上离去。见到苏东坡 一副慌乱的样子,不觉为他可怜,一代大文豪,到这时也是待宰的猪羊一般。于是 有人说:“既然不知罪名,还是穿官服为好。” 苏东坡也只有依从的份,换上官服。这才看到留在厅堂里的,已是寥寥可数的 几位朋友了。他悲哀地对他们挥挥手说:“你们也不必在此了,趁早从后门走了吧。” 他又转身对管家说:“我此去必定凶多吉少。你快禀告夫人,要她立刻收拾些 值钱的东西,回我老家去。” 再一想,大祸临头,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长叹一声,就到公堂上去了。 苏东坡刚上堂,就听一片喝威之声,把他吓得满头的汗珠。 还未看清差官的脸面,就被一班差役围着,除去了官服、官帽,用大条的麻绳, 捆猪绑羊似地拴上,押到差官面前跪下。 他听见一个年轻骄横的声音在头顶上说:“苏轼,你知罪吗?” “下官实在不知。” “你平日目中无人,以为会写几句歪诗就了不起了吗?如今是皇上降旨要抓你, 我看你也照样是个稀松的软蛋嘛。” 苏东坡此时也只能凭人讥笑了。他说:“我得罪了朝廷,死罪难免。求大人开 恩,容我与家眷道别。” “哼,我是想容你的,可惜王法不容!来人,押犯官苏轼上路,不得有误。” 于是大文豪苏东坡被人从地上拎起,推出了衙门。 这时,一片大哭小叫的声音从背后扑来,苏东坡的家小哭天抢地的围了上来。 凶狠的差役们立刻拔刀出鞘,把家眷拦开,这边使劲地驱赶苏东坡上路。 湖州的百姓已经听说朝廷派人来抓苏大人上京问案,看来这次是有去无回的样 子了。看到平日儒雅庄重的苏大人现在是蓬头跣足、像粽子似地拿绳子捆着,一副 斯文扫地的模样,想到苏大人的德政,赶来送行的人群沿街一路地跪下去,用无言 的泪水送别苏大人。 苏东坡早就泪流满面。他没想到湖州的百姓这样重情,虽然绳捆索绑,双臂疼 痛难当,老百姓的盛情还是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顿时,整个湖州城都陷在了泪雨中。 这些感人的场面使得朝廷差官大失面子,原先以为湖州的百姓会沿街看热闹, 拍手称快的,没想到苏东坡居然这样能收买民心,让朝廷的威风灭尽。于是这骄横 不堪的差官回到京城又加了苏东坡好几条罪名。 是年,苏东坡四十四岁。 …… 这消息随着从京城发来的读文,送到了山东郓州衙门。 郓州教授李格非一看朝报,果然证实了民间的传闻,堂堂一代大文豪苏东坡真 的被押解上京受审,陷于“乌台诗案”中。 那日,郡守退堂后,李格非见堂上无人,拿过朝报,问正在收拾笔墨的刘师爷: “朝报上并没有说明苏公到底是什么罪名,苏公为人坦荡,向来不是结党营私 的人。太皇太后最欣赏他的文才,当今皇上是个孝子,要是太皇太后问起来,皇上 怎么说呢?” 刘师爷四下看看没人,小声说:“我看这上面列举的罪名也牵强附会得很,你 看这,苏公守杭州时,观看钱塘江大潮,有诗曰:‘吴儿生长挟涛渊’,居然被说 成是攻击皇上兴修水利!这不是太过荒唐些了吗?” 李格非很气愤地说:“没想到几个无德无才的文痞,把苏公告到朝廷,还真把 他告进大牢了。皇上怎么就不分个青红皂白呢?” 刘师爷连忙掩住李格非的嘴:“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啊!听说苏公这次弄不好 就会杀头的,你要是出言不慎,也要掉脑袋的啊。” 李格非望着大堂之外晴朗的天空,内心却一片黑暗,他说:“王安石大人的心 胸也太狭窄了,要说苏公有什么罪名,无非是文名太盛,高过了王大人呗。若是没 有苏公,王大人称得上是独步文坛了。偏苏公与王大人的政见相左,各不相让,这 帮趋势附炎的小人就出来打击苏公……” 刘师爷的脸色都变了,连忙收拾东西走开,他对李格非说:“今儿的话,就当 我们什么也没说,你还年轻,不识世事险恶啊。苏公有今日之灾,也是不请世事所 致啊。” 他走到后堂侧门,又回头说:“苏辙说他兄长‘东坡何罪,独以名高’,这话 也确实不错啊。我等无名小卒,不宜多言此事,咱们这么个小衙门,不照样也是溜 须拍马的小人得志嘛。” 李格非独自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呆立了半晌。他从心底看不起刘师爷这样谨小慎 微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家说的也尽是实话。以自己来说吧,出身寒门,又不走 门路,虽然进士出身,不也是给派到了小小的郓州,仅仅做了个微不足道的教授吗? 他认为王安石大人的新法,从理论上讲是非常好的,但是实行下来反而遭到天 下民怨,多半是由于王大人缺少在最基层衙门效力之经验所致。加上神宗皇帝宽厚 仁慈,政权都交给所信赖的重臣,王大人心胸又狭隘,听不得反对的意见,明知新 法弊病丛生,还是固执地推行到底。 正当李格非为苏东坡大抱不平之际,苏东坡在押解赴京途中,曾两次打算跳水 自杀未成。太湖和长江到底没有吞没一代大才子的荣幸。 两年以后,神宗元丰四年(1081年),山东诸城进士赵挺之生下第三个儿子赵 明诚。这个男孩后来成为李格非长女李清照的夫婿。建炎三年(1129年),赵明诚 作为北宋最后败退前的湖州知府,在第二次赴任湖州的途中死在了金陵城。那时, 苏东坡已经去世二十八年,他没看到大宋朝的悲惨命运,实在是幸运的事。 李格非绕过衙门的外墙,独自走回他在衙门后街的小寓所时,刘帅爷又追了上 来,对李格非说:“郡守大人有请,快去‘吧,在城西的望春园酒楼里。” 李格非眉头一皱,他知道郡守大人又要他去和城里那帮毫无修养和知识的所谓 文人交谈古代经学方面的问题。说实在的,朝廷取才并不重视古文的修养,有几句 新巧的诗文就可换取功名,李格非很看不惯这种轻靡之风。要他和那些根本不通古 文精义的酒囊饭袋谈中华礼学的博大精深,无非是对牛弹琴。他对刘师爷说:“我 饿得很,连饭还没吃呢,不去了。” “瞧你,望春园的酒席刚开始,管够你吃个痛快的。要是我有你的一半学问, 得郡守大人这样抬举,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李格非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往望春园赶去。 又是一次很无聊的应酬。 李格非说已经吃过午饭,郡守大人心宽体胖,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把李格非拉 在身边,对他的学问大加赞赏。周围那帮人看到郡守器重李格非,自然也跟着附合, 把李格非说成是郓城的文曲星。有个糊涂的冬烘先生,也不懂装懂地在年轻的李格 非面前大谈礼学,郡守笑着说:“我尚且不敢在文叔面前开口,你好大的胆子,来, 每人罚他一杯。” 于是,一帮子人都拿那老冬烘开心,把他灌得东倒西歪。 李格非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乱哄哄的场面不做声。 李格非对郡守还是尊敬有加的。他是深谙礼学之道的人,格守礼节是起码的教 养。再说这郡守人虽无能,但还不是奸诈之辈,过分地捞钱也不敢,不捞也做不到。 在衙门里弄了几个包揽讼事的帮闲,原告被告通吃,最后来个两面讨好,自己落下 银子是实惠的。不过他对李格非倒是一向尊敬的,拿他当作门面来炫耀。 李格非饿着肚子,看着满桌子的菜肴,以及那些吃得满嘴油亮的人,按照郡守 所要求的,把孔子所立的礼学的要义讲解了一番,便先行告退了。 郡守对一同吃喝的人说起李格非,既欣赏又有些惋惜,说:“李文叔的才华不 是一般的人可比的,只是运气差了些。三朝元老、魏国公韩琦熙宁八年去世,他是 熙宁九年中的进士,怎么就差了这么一点呢?中了进士之后,给调到冀州任了个司 户参军。魏国公在世之日,李格非父子两代都是他的学生,尤其文叔,是魏国公得 意的门生,要是他老人家还在世,文叔无论如何也不会从冀州调到咱们这小地方来 受委屈的。” 大家对命运发了一通感慨之后,回忆起魏国公韩琦的往事—— 韩琦是仁宗时的进士,任右司谏时,曾一次参罢宰相、参政等四人而名动天下。 后又与范仲淹共御西夏,自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历任宰相,执政三朝。是大宋前 所未有的先例。因此,大家更觉得李格非生不逢时,虽然韩琦盛名尤在,到底是没 有实际的好处了。 郡守说:“李文叔在经学上的造诣非同常人,别人进士及第是靠歌赋诗词,他 可了不得,中进士是一篇数十万字的《礼记说》,在同期的进士中令人刮目相看啊。” 李格非一路上顶着烈日回到住处,院子里大树下,衙门里更夫老张的老婆正候 着他呢。见到李格非一脸倦意地回来,连忙迎上去,说:“李先生怎么到下半晌了 才回?看把你饿坏了吧。”又对里屋的老张喊:“当家的,李先生回来了,把饼子 和酱拿出来。” 她又对李格非说:“我家老张给您熬了去暑的凉茶,镇在井里,我给您拿去。” 李格非坐在树荫下,看着更夫老张夫妇一会儿在他面前搭了张小桌子,喝下一 大碗冰凉的药茶,李格非窝在心头的一股闷气才算冲散了一些。他在胡饼上抹了酱, 卷上凉拌的黄瓜丝,大口地吃起来。 李格非的家眷留在济南老家,平时吃饭都在老张家里搭伙。这些可口的饭菜要 比望春园的大鱼大肉好吃多了。 老张蹲在李格非面前,抽着旱烟,问了半天,说:“李先生,我听衙门的书记 说,大学士苏东坡大人真的犯了事,要杀头啦,胶文都下来了,是这样的吧?” 李格非点点头,说:“死罪还没定,总之是不好啊。” “李先生,我们平时听您总说苏大人怎么怎么好,说他必定能干古留芳,到底 出了什么事,会闹到天牢里去了呢?” 李格非说:“这次苏大学士只要不死,出得狱来,必定有惊天动地、留传后世 之作。大凡名垂千古的文豪,都要经过牢狱之灾,流徙之刑,方才能名标青史。这 是天在造就苏大学士啊,所以说刑克小人不克君子,反倒助长文运呢。” “这么说,反倒是好事了?”老张很不理解地说,“虽说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我看做文人还是不好。要是名垂千古的都得上大牢里呆过,这文人也实在没什么当 头了。” 话虽这样说,李格非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种说法而已。朝野上下都在附 会风雅,因为皇上喜欢附会风雅,以致全国上下,直到小小郓州郡守,全赶时髦舞 文弄墨,结果只是粉饰太平而已,让一帮善于钻营的小人拿文学做了进身的阶梯。 天下之大,竟容不下苏东坡一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人。 同样,这天下也容不下李格非啊。 想到魏国公韩琦大人的教导,李格非满怀治国平天下的经纶,看来也是枉然而 已。在郓州也不知道要呆到何年何月,还是抓紧时间,把十六卷的《礼记精要》写 出来,对后世还能有点交代。 吃过了饭,李格非又上衙门去处理公务了。 第二天,郡守因病未能办理公务,把李格非叫到了他的书斋里。 郡守苦于暑热,在凉榻之上挥汗如雨。见李格非衣冠端正地进来,很不好意思 地说:“昨儿吃坏了肚子,今日起不来了。我昨夜腹痛睡不着,看见后街你的住所 几乎是彻夜灯火明亮,为何如此用功哪?” “天热也不好睡,索性写些东西。” “还是《礼记精要》吗?” “是的。” “难得啊。我这个人是个混子,可我着实敬佩你这样的人。文叔啊,在这小地 方是委屈你了。怎么不把家眷接来一起住呢?” “谢大人关怀,妻子在济南老家,不太方便过来。” “怎么见得?” “格非的杯水车薪不足以养家,还是把妻室留在家乡,与老母一同靠祖上几亩 薄田度日为好。” 郡守说:“你也太过谦了,什么‘几亩薄田’,你祖上到底是世代书香门第, 不过是现今的奢华风气太过,府上遵照古风的生活便显得清贫些而已。” 李格非微笑道:“大人所言极是,小小郓州也是极力模仿京都的繁华,昨日望 春园的酒席上,所用餐具一律纯银造就,精雕细搂,其实不过是随意的午餐而已, 何用如此考究呢?京里的王公大臣们竭尽全力广建私宅,装璜惟恐不及他人,互相 攀比,影响到全国大小地方上的官员,都以豪华奢侈为荣耀,以至小小郓州城也风 行起吃喝享乐的腐败之风。” 郡守沉默一刻,道:“文叔,听说你还没有生养后代?贵庚几何了?” “虚度二十五岁光阴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我为你打算一下,还是在衙门里兼个差事吧。” 对郡守的一片美意,李格非是很感激的。平日李格非从来不巴结郡守,像其他 的人那样为自己捞好处。郡守尊敬魏国公的盛名,也确实爱惜人才,可是一个混日 子的小衙门里,实在无法施展什么身手。 郡守见李格非不回答,再次问道:“你意下如何?” 李格非说:“谢大人对属下的厚爱,李格非实难从命。” “哦?有什么道理说来听听。” “李格非官职虽小,却是朝廷命官。朝廷明文规定不可兼职,但现在大小衙门 里的官员为了捞外快,补贴微薄的薪水,兼职已经成为风气。此风一起,官场上正 气不足,私欲横流,贪图中饱私囊者以兼职为名,相互勾结,使法律不公,朝廷法 令难行,格非虽穷,但心中平安坦然,不以教授一职为低贱,也不嫌薪水微薄,只 求一生清白。” 郡守长叹道:“到底是魏国公的门生,与众不同啊。我们这些酒囊饭袋。实在 是难望项背啊。不瞒你说,我一个小小的郡守,要是不找些外快,一个妻子、两个 小妾就养不起了。清苦的日子,到底不是好过的,像你这样刻苦己心的,我实在做 不到啊。就说这张嘴巴,当了个芝麻绿豆的官,就吃刁了,一两日没有人请,家里 的饭菜就吃不下了。郓城这地方说富不富,说穷也不穷,好歹这一两条街上的买卖 人都有事要求着衙门里,我这人嘛,像其他的贪官那样刮地皮,大贪是不敢的,就 便宜了这张嘴巴,混个吃喝吧。这吃吃喝喝不算罪,也告不了我,所以街上的买卖 人每月轮着请一次,我基本上可以解决了吃的大事。对我这种没出息的小官能这样 过,也满足了。” 郡守在李格非面前并不掩饰他的弱点,他对李格非有特别的信任感。 “昨个想到你平时吃的太没油水了,正好是读书人的聚会,把你请来了,你却 滴酒不沾,一著不动就走了。当今世界,你这样的人是打着灯宠难找了。” 郡守大约是胃涨得难受,打了个嗝,说:“既然你不愿兼职,我就不勉强你了。 你这人绝对不是久困泥淖之辈,我祝愿你总有一日展翅高飞,离开郓州,到京里去 大展鸿图啊。” 于是李格非的清廉之名就渐渐传开了。 李格非娶妻王氏,是前朝状元王拱辰的孙女,名门之女,是个善于诗文的聪明 女子,与李格非伉俪情深。但结婚后一直不见怀孕,李格非的亲友劝他纳妾,格非 坚决不同意,到了神宗元丰六年(1083年)秋季,王氏才怀了孕。 第二年,元丰七年(1084年)夏天,李格非告假还乡,等待妻子生产。 临产前几夜,王氏不能安眠,总是梦见身处一片清朗的明光之中,这光芒不是 月光那样在黑暗里亮起的光辉,但也不是日光那样耀眼刺目,金光万丈。那光辉是 柔和可人的,清白而浓烈,只要王氏一合上眼,便如投入深水一般,浑身浸没在这 明光中浮游。王氏醒来之后,感觉到腹中胎儿的游动,她便抚摸着隆起的腹部,不 知道这梦中的景象是否与将到人世的孩子有关呢?她把这些事告诉丈夫。 李格非素来不信鬼神和奇异现象,认为那是专门愚弄百姓的胡说八道。在郓州, 他看到道士、巫师装神弄鬼,立刻带人驱赶,平素也不许家中仆役人等宣扬迷信。 如今听王氏半夜从梦中醒来,对他诉说搅扰睡眠的光亮,他安慰妻子说:“你是太 过于紧张了,虽然年纪大了些,生育头胎是有风险的,但我们李家从来不做伤天害 理的事,在咱们家里还没发生过难产的事。” 王氏知道丈夫不喜欢听离奇怪异的事,她还是认定这梦境与孩子有关系。她对 丈夫说:“我不担心难产,我是想我们这孩子得的晚,仿佛是在等待上天的刻意安 排。我以为这孩子一定是非同凡人的。” 李格非心中一动,似乎受到异常的感动,一反往常的态度,静默片刻,说: “这也许是的吧。” 王氏一直为自己不能及早给李家生下一男半女而懊丧,现在有了身孕,又做了 奇特的梦,她总认为要给李氏家族生下能够光宗耀祖的后代了。 王氏把丈夫的手拉到腹部,对他说:“你摸摸着,动得多厉害,肯定是个小子。 我们要是生一个能给李家祖先争光的儿子,那有多好啊。” 李格非笑了,说:“何以见得是儿子呢?” “能够光宗耀祖的,女儿家能行吗?再说,梦中有异象显现的,肯定是儿子, 男为璋,女为瓦,哪有女子出生有异象的?” 李格非马上说:“怎么没有?大凡……” 王氏连忙打断丈夫的话说:“那是祸害天下的妖精降世,有异兆也绝不是光明 的,像唐朝的武则天、杨玉环,连天象都呈不吉之兆呢。我梦中所见明光,令人赏 心悦目,温柔可亲,一定是有利于李家的儿子。” 李格非把妻子搂在怀里,他想到妻子独自在李氏大家庭里生活,这么多年被人 以为是不育的“石女”,常有宗族的长辈来劝李格非纳妾,妻子虽然从不在他面前 提一个字的委屈,但自从怀孕之后,她扬眉吐气的样子,足以想见多年来受的委屈 有多么深了。李格非又常年为官在外,不能多体贴疼爱妻子,分担她的忧愁,是亏 歉了妻子的。特别是父亲英年夭亡,寡母在家族中多受歧视,说她克夫,后来李格 非的小弟又突然暴病身亡,她又背上克子罪名,很多人连她从门前走过都以为是不 吉祥的。这样的苦日子使母亲的性格变得极为难以相处。李格非与他大哥娶了媳妇 之后,大房里还算顺当,一口气生了三个男娃,总算给老太太脸上争了光。可是对 总不生育的王氏,母亲根本没给她好脸色看过。拿老太太的话说:“女人识字识得 再多有什么用?虽说是状元的孙女,能诗会画,不能生娃也是白搭。倒不如你大嫂, 一字不识的,连生三个带把子的娃。” 李格非想到妻子的难处,觉得也该顺着她点,就说:“对,也许真叫你说着了, 咱要么不生,要生就生他个流芳千古的娃,到时候,把你王家的状元运接到咱李家 来,养个绝顶聪明、才华横溢的儿子,万代后世的人,只要一打开大宋朝的史书, 就能知道咱娃的大名,不但是大大超过我这做爹的,在文坛上,除了苏东坡大人之 外,就数我们这娃的诗词写得好了。” 王氏听见平日不多言的丈夫,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吉利话,她受的感动更深。 她完全明白丈夫的心意,是体贴她这些年来受的委屈。王氏说:“女子虽然不能在 朝为官,治国平天下,但女子识字断文对孩子心智的开启怎么能说毫无用处呢?就 说咱大嫂吧,三个儿子到启蒙授课时才学拿笔,到底及不上别人家的娃,你大哥在 章丘衙门里当差,回来的日子也少,三个侄儿读书就不如人了。如今我的孩子,我 一定自小教育他习字背书,一定给你造就个出类拔革的好儿子。” 第二天清晨,李格非到李氏宗祠附近的小河湾里垂钓,遇见几位长辈在祠堂前 的“金钱泉”边议论着什么,他们见到李格非戴着大竹笠,一副渔夫打扮,把他叫 过来,笑着说:“原来是格非,怎么这副打扮?来,来,帮我们想个好名字。” 李格非连忙走过来,对各位长辈行了礼,向后退了两步,微躬着身子,问道: “各位大爷、大伯、大叔,有什么吩咐?” 一位老者说:“咱们嫌这泉水的名起的俗,想换一个好名字,怎么也想不出好 的,你来帮着起个好名字。” 另一老者说:“不知哪个财迷心窍的,这么一个清澈优雅的好泉,给叫了‘金 钱泉’,硬是把这串串泉珠看成了钱串子了,这泉水又对着咱们李氏宗祠的大门, 把咱们庄子的文气都给冲散了,自从你们家父子中了进士之后,咱们李家再没出过 一个秀才。那做买卖的倒是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实在有辱斯文啊。” 李格非到石头围起来的泉水跟前。这泉买际上是个小池塘,约有半亩地,碧清 的水底是洁白的沙子,从沙眼里飞出无数大小珠玉般的串串气泡,交错舞动,如风 前婀娜的柳枝,从水底飞向水面,又如急雨敲打,又似飞雪无痕。细听泉声,隐约 中更有滚珠落玉盘的清脆急骤音律。整个泉中没有一尾小鱼,也不生一丝水草,泉 边的青石上也无一点青苔。 他细观良久,对长辈们说:“这泉实在是好,我自小在外读书,又长年不在家 乡,怎么从前就没留意有如此美泉呢?只是这泉水柔弱似女儿,清澈似处子,很难 起个雄浑的名字。” 长辈们说:“只要脱俗高雅,又对得上这泉的实质就行,怎么也不能要‘金钱’ 二字了。” 一边说着,一边让看祠堂的人取来笔墨,搬好桌子,铺上雪白的宣纸,等着李 格非题写泉名。 李格非看着清丽照人的泉水,文静中充满活泼,他心中一动,觉得这泉水活脱 脱像个可爱的小姑娘,正扑进他的怀抱中。 莫非妻子要生个女儿吗? 若是生女如此泉水,岂不也是美哉吗? 李格非突然想起东晋大才女谢道韫,想起她“咏絮”的典故,泉水的名字立刻 有了,他回身对长辈们说:“有了一个。只是不好,勉强写出来,权当抛砖引玉吧。” 李格非提笔,饱沾浓墨,在纸上端正地书写了四个字: “柳絮漱玉”。 写完;他拭去头上的汗珠,说:“实在想不出好的了,若不合适,再请人题过 吧。” 长辈们觉得这四个字确实太柔弱了些,再看这泉水吧,也实在就是李格非这四 字所描述的情形,于是都笑起来,说:“精神气都让你给写出来了,实在是这么个 光景。就是大雅致了些,少了些刚性儿。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泉水生就这模 样。总比‘金钱’好吧,先用这个名也好。” 李格非说:“今后有人想了更合适的,立刻换了吧。” 这么一来,太阳已经火暴暴地升上了树梢,李格非也不想钓鱼了,心里想着那 一池清泉,一副若有所得又若有所失的样子。 回到家里,先到母亲房中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又去看了看妻子,便到书房里坐 下看书。想到妻子所梦见的清澈的光辉,再想到刚才所见的泉水,他铺开纸张,研 了墨,提笔写下充满胸怀的另外四个字: “清丽照人”。 李格非扔下笔,舒出一口长气,他已经全然明白,他要得到一个女儿了。 这女儿将是异常特别的,是可以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来形容的。 李格非走到树荫下,先盘起腿来静息养气,而后练了一套健身的拳法。 只见老母亲笑容满面地过来,对李格非说:“儿啊,我让人卜的卦拿回来了, 这回你准生一个儿子!” 三天之后,王氏顺利分娩,生下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儿。 虽然不是意想之中的儿子,初为人母的王氏还是非常高兴。她的心完全被女儿 夺走了。 李格非看到娇小的女婴包在襁褓之中,安静地睡着。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他想起三天前所写的“清丽照人”四字,给女儿起名“李清照”。 几天之后,李格非接到调命,他将调到京城,在礼部任职。 李清照的婆婆虽然遗憾媳妇生的是女儿,但是儿子终于离开了小地方,进了京 城,看来这孙女是给李家带来吉祥的好女孩。因此,李清照从小就受到了奶奶和父 母的宠爱,开始了她幸福的童年生活。 李格非自打有了女儿之后,经常抽空回家。一方面也因为京城里官员人浮于事, 分工极细,各人所做的事,绝对不容他人插手。朝廷内部派系纵横,关系错综复杂, 反而不如郓州小地方,一个官员能顶两三个用,也不再有郡守那样凡事糊涂的老好 人了。李格非离开了郓州,方觉得那地方的好处。 不满于朝政繁文褥节、毫无效率的李格非,每次回家,都能从小清照身上得到 很大的安慰。 元佑元年,李清照三岁那年,已经很会说话,在母亲的教导下,也识了不少的 字。春节前,李格非回到济南老家过年。 此次回来,李格非心情不同往常。哲宗皇帝继位后,因年仅十岁,无法亲政, 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废新法,起用司马光、吕公著等大臣。苏辙、苏轼兄弟也 受到重用。苏轼为翰林院大学士,知制诰,受到太皇太后和哲宗皇帝的诏见,所受 的恩宠极大。李格非官太学,再转博士,文章受到苏轼的赏识,与“苏门四学士” 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来往密切,成为好友。待别是张耒与李格非交情更深。 此次回家,李格非决意将家眷迁往京城开封。他认为一展鸿图的时机到了,他 要为江山社稷奉献自己毕生所学。 一天早上起来,只见一夜大雪把天地装扮成银粉的世界,空中还飞着若有似无 的小雪花。李格非看着管家带着仆人在院子里扫雪,然后带着妻子王氏和小清照到 母亲房里晨省。又吩咐丫鬟把母亲的早饭摆在房里,免得出来着凉。王氏也细细地 察看了婆婆房里的炕烧得暖不暖;又看火盆子,叫老妈子端出去清了浮灰,添了炭, 拿进来罩上笼子,这才离开。 这时,李清照已经有了一个小妹妹,名叫清益,未满周岁,奶妈抱着在炕下走 动。李格非与妻子女儿坐在厢房的热炕上,喝着金黄的小米粥,吃着香喷喷的油饼 子,就着家制的腌腊、咸菜。为了过年,窗纸都换了新的,贴上了鲜红的窗花,屋 里映着火盆子的红光,屋外是满天的耀眼的雪光,把一家人团聚的火热的气氛烘托 得尽善尽美。家居生活使长年在外的李格非感到格外温暖。 三岁的李清照穿着大红底子、描金云纹的袄子,柔细如丝的黑发在头顶分左右 盘了两个髻子,用粉红的花珠串子围着,衬出粉团子般细嫩的小瓜子脸,淡淡眉毛 下是乌黑晶亮的眼睛,薄薄的红嘴唇总像是在微笑着。 小清照早早吃完了饭,坐在父亲身边,听他讲京城开封酒店行菜的小二,怎样 左手端三碗菜,右边胳膊上从肩膀到手心,放满了菜碗,还要一层层叠上去,能放 下二三十碗热气腾腾的菜,然后一遛小跑地穿梭在拥挤的酒店里,把菜送到桌上能 够滴水不漏,口里还要向厨房里报客人新点的菜名,一会儿再送上来的菜肴丝毫不 差。 李格非学着行菜的模样,把小清照逗得拍手大笑。 等李格非吃完了饭,小清照缠着父亲,一定要父亲带她出去踏雪。 李格非以天气太冷为由推脱。小清照怎么也不肯,缠着父亲不放。 王氏对李格非说:“这孩子从来不跟别人出去,她最喜欢踏雪,这一冬天总缠 着管家李成,背着她去看雪景。自从接到你的书信说要回家了,那就再不要李成背 她去了,一天价说要等爹回来去看雪。你就带她去吧。” 李格非看着女儿,逗她: “怎么不和大伯家的哥哥去?” 小清照撇着小嘴说:“哥哥很臭。” 李格非惊讶地问:“他们怎么会臭?” 王氏笑道:‘哪是说哥哥们读不好书,在学里挨了板子,她管那叫臭。” 李格非说:“那好,我叫管家李成背你去。” 小清照急了,眼睛里汪着泪,说:“清儿要跟爹去,清儿不跟奴才去。” 李格非点着女儿的额头,笑着对妻子说:“小小的人儿,怎么知道主子奴才的 事?” 王氏说:“你这女儿可是个小人精,哪有她不懂的事。” 李格非吩咐管家备了马,自己穿上皮大氅,上了马,在院子门外等着女儿出来。 一会儿,奶妈抱着穿小皮袍子的李清照出来,李格非把女儿抱在怀里,用氅子 裹着,露出一张小脸,然后让马信步踏雪而去。 不觉走到三年前夏天为祠堂前泉水题名的地方。 泉边的一块石碑上刻着“柳絮漱玉”四字,石碑上也积了雪。 在茫茫雪原中,只有这一池泉水没有上冻,依旧是飞絮般地冒着碎珠玉末的气 泡,池上结成一团霭霭的热气。 李清照在父亲的怀抱里,突然开口说:“爹,我知道这碑上的字是你写的。” “哦?你认得这四个字吗?” “清儿认得——柳、絮、漱、玉。”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说的是两样东西,一是柳絮,一是玉石。” 李格非想不到女儿的思路如此清晰,说话的神态如此端庄,真是与生俱来的品 质,不是后天的教育可以培养的。他再问女儿: “这两样东西你喜欢哪样?” “清儿喜欢玉石。柳絮不好,清儿抓不住它们,爹送清儿的玉佩不会飞走,总 和清儿在一起。” 说着,她从自己小皮袍子的领口掏出一块圆形的碧玉佩给父亲看。 “爹,你看,清儿可喜欢爹送的玉佩了。” 在李格非想不到的时候,自己的女儿渐渐长大懂事了。他感到真是应该把家小 接进京城去,好好地尽为夫为父的职责了。 李格非骑在马上,抱着女儿,望着披挂着冰雪变得格外美丽的树林,还有被白 雪遮住了一切污泥浊水的银色世界,他不知道女儿的将来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可是在父亲怀抱里的李清照,根本不知道人世所有的艰难和黑暗,世界对她来 说是最新最美的琼楼玉宇,她所看到的一切尽都美丽。 过了年,李格非辞别老母和长兄,带着妻子女儿和几个仆婢,收拾了箱笼包袱, 坐着几辆大车上了通往开封的官道。 李清照对遥远的旅途充满了幻想,以至在离开家乡的时候一点没有留恋之情。 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她能到最敬爱的父亲的身边生活,就是最好的事情了。何 况她还要到京城里去亲眼看一看父亲所说的酒店行菜的小二,看他们是怎样用两只 手端着二三十碗热菜跑堂的。 马儿拉着大车,马脖子上的铃凡响着,一会儿就把济南城抛在了身后。 这一去,李清照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