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红缴檐 转眼秋去冬来,又至新春,送旧迎新、欢度元宵节了,转眼又是暮春时节。李 格非返京后,奉命修撰《洛阳名园记》。 他在洛阳考察了当时最著名的园林十九处,越来越感到内心的不安。父亲的忧 郁很使李清照奇怪。 一天,李清照清晨起来和双飞习剑,看到父亲在竹园中徘徊,吸着他的小烟杆。 只要看到父亲吸着这个小烟杆,李清照便知道父亲又有了沉重的心事。 这个玉石做嘴的烟杆是李清照已故的爷爷留给父亲的遗物,吸旱烟又是山东老 家的习惯。李清照走近父亲身边,发现父亲所用的烟袋是她做的那个海青色绣麒麟 的烟袋,她的心头一热,想到妹妹清益的一片善良之心,觉得自己有的时候很自私, 多半顾及个人的情绪,沉湎琴棋书画难以自拔,很少留意家里人的喜怒哀乐。 “爹。” 李清照走到父亲身边,轻轻叫了一声。李格非回头看见是清照,一副习武的短 打扮,长发系在脑后,娇媚中自有一种逼人的英气,他不觉舒开了紧锁的眉头,微 笑着对清照说:“听说你最近习剑总是输给双飞?”“爹,难道你想女儿做剑客不 成?” “哪里的话。爹是想你凡事不学则已,学必超过常人,看到你最近好像对剑术 已不再感兴趣,也许爹不该请步云道姑来教你,还是让你和双飞闹着玩的好。” “爹,步云道姑的剑术的确非常高深莫测,只是孩儿觉得她胸中充满仇恨,以至侵 入骨髓,剑中煞气腾腾,实在和女儿作词之境相去甚远。和道姑练剑之后,血气上 腾,无法清心,连琴也弹不了了。倒是双飞这样心智单纯的人,反而学到了不少的 精要之处,所以女儿不想再学剑了。” 李格非叹息道:“步云道姑与蔡京有杀父灭门之仇,背负如此血海深仇,难怪 剑气劲戾。大画家米无章与道姑的师傅是同乡,米大师你也见过,人称‘癫子’, 最无门第之见,广结天下豪杰,那日我偶尔与米公谈起小女习剑苦无长进,他立刻 大呼小叫,把步云道姑的师傅叫出来见我,安排道姑来教你习剑。我不忍辜负米公 的盛意,便把道姑请了来。既然你不喜欢,我找个借口辞了她吧。”李清照对父亲 说:“爹,你现在的脸色好多了。刚才在想什么,一脸的忧色,女儿实在担心。” 李格非说:“是为《洛阳名园记》啊。” “女儿读过爹的文稿,写得何等流畅、何等有气魄,有什么好担忧的?”“爹 不为名园忧,乃为大宋江山忧。”“爹,如今虽然朝中有奸佞小人,但不足以摇动 国本,天下升平,忧从何来?” 李格非说:“你到底只是个女儿家,我这几次上洛阳访各大名园,看到王公大 臣放纵私欲,大兴土木扩建私宅,互相竞争攀比,楼阁亭园、馆榭池台,无不穷极 奢侈,歌舞嬉游之声终日不绝,豪华宴席常年如同流水,人以为是歌舞升平,实为 终日醉生梦死。我以为这是不祥之兆……” 李格非说到此,又住了口。清照虽然懂事,但也不过是十六岁的闺中少女,如 何懂得国家的兴亡之事。 李清照说:“爹,你怎么会说是不祥之兆呢?是谁有不祥之兆呢?” 李格非说:“不是哪个人不祥,乃是大宋国运不祥。洛阳是汴京的隔壁之屋, 洛阳的盛衰是大宋兴亡的晴雨表,也是天下治乱的征兆。如今洛阳的奢靡腐烂到此 种地步,实在是亡国之兆啊。可惜天下不会有人苟同我的见解,我又无力回天,眼 见国家步步走向死亡,将来我们连葬身之地恐伯都没有了,如何能不忧虑呢?” 李清照没想到父亲居然说出国家将亡的预言,心中害怕,又觉得事情不至于如 此严重,就说:“爹,别说这么可怕的话,传出去又要招到奸臣的非议,说你危言 耸听,诽谤朝廷。清照再也不想看到父亲被贬出京了。” 李格非正色道:“清照,天生我们这些文人知识才辩就是用来警世的,我不但 要说,还要把这些话写出来,在世上流传,或许能警醒有识之士起来挽回颓势。你 是我的女儿,作词虽然有天赋之才,要是立志不高也是枉然啊。” 李格非环顾翠绿的竹林,感慨万千地说:“上苍造化,总是缺憾多于周全啊。 上天给了我志向和辩识,却不给我天赋的才华。给了柳耆卿才华,却没给他崇高的 志向,他热衷自私的功名,一旦不能得意,就吟唱‘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的雅词因无志向而显得铺陈华丽,而俚词则袭五代淫邪之风,描写市井生活而回 避民间疾苦,迎合市井小民的庸俗心理,描摹娼妓和江湖浪子的无聊情态,极为媚 俗。” 李清照听了心里一跳,以她一个少女的喜好,只注意了柳永词中表面的美丽, 还不能感觉到柳词中深入骨髓的弊病。她连忙问父亲: “爹,你能不能举一例解说给女儿听呢?” “他那很有名声的《望海潮》一词,是送给他的朋友、杭州太守孙何的,词中 的‘千骑拥高牙’,用古乐府《陌上桑》上的‘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之典, 实在是奉承到了肉麻的地步。流传到了大金国,金主一看词中‘市列珠玑,户盈罗 绮,竞豪奢’,马上对江南的财富起了贪意;又见词中‘三秋佳子,十里荷花’, 再三羡慕,必欲得此天堂之地,贪心更大;词中描写伉州民风‘羌管弄晴,菱歌泛 夜,嬉嬉钓叟莲娃’,一派高枕无忧的享乐风气,再看词中描写杭州的太守‘干骑 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足见中华的官员已经彻底腐败,且人民又无志 向,全国上下只顾自己的享受和快乐,而柳永在词中进一步吹捧太守今后会得到朝 廷的夸奖,还有更大的荣华富贵——‘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金主看到这 样的词,知道中华再也不会有范仲淹和韩琦这种令外夷恐惧的忠臣了,因此看轻了 中华,送起投鞭渡江之志,而我中华却自以为天朝国威无人敢犯,对外敌毫不防范。 所以说,文人无志向何止是无道德,柳香卿的奉承之作,丧失人格尚为小事,不以 自己的文名自重,对区区一个太守便随意趋附,乃是国家没了骨头。” 李清照被父亲入骨三分的剖析震惊了,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对父亲说:“那么 连周美成的词……其实也是柳耆卿一类了?” “周美成比较柳耆卿这类无行的文人要道貌岸然些,因他始终为官在身嘛。但 他的词虽精致,却不敢涉及时政,小心谨慎得很,以他的才华可开一代新词之风, 他却宁愿将词作流于艳情一类,免得覆苏轼‘乌台诗狱’之辙。他的词不过是音律 考究、格式工整,表面精巧而已,为父我对他不敢恭维。苏公眼下遭受委屈,看来 不如周美成得朝廷的赏识,将来千古大浪淘沙,苏公的词名定然远在周美成之上千 万倍。” 李清照叹了口气,说:“千古之后的事,苏公看不见,我们亦无法预料,而眼 前的贬流之苦却是难以忍受的……” 李格非说:“所以为父的感叹造化之缺憾啊,苏公也深知其中甘苦,所以才有 那‘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名句啊。” 李清照想到自己,很有几分忧愁地说:“那女儿有志在填词作诗上有所作为, 就不能避免缺憾而求周全吗?” 李格非说:“据古往今来的例子,没有人能两全其美的。俗世世俗只有过眼烟 云,瞬息繁华便无痕迹。然而真金不经烈火。名器不经锤炼便不能永存。所以说, 要当文人不可不立志。若求眼前的名誉,不如老老实实走周美成的路;若求身后千 年不朽之名,当以苏子瞻为楷模。世上没有投机取巧的路。投机者莫过于柳耆卿, 即想求身后万世流芳,又想今生功成名就,结果是自取其辱,不得善终。女儿既有 志不下男儿,就当明白为文之道先为人,为人如竹,节节有骨。苏公曾戏说:‘宁 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他所说的‘竹’即为‘骨’,一旦抽去骨头,就不可再言气节了。” “为什么不可以呢?难道先在俗世上混好了,再讲骨气就不行了吗?” “不行了,因为清誉已毁,无可再补了。正如女子改嫁,再谈守节何人相信?” 李清照立在竹林中,久久品味父亲的话。 李格非让女儿独自思想,悄然离去。 李清照心里沉甸甸的,第一次知道立志这个词的含义是多么深刻。 正思量之间,步云道姑进来了。 今天不是教习剑术的日子,她怎么会来呢? 李清照迎上去,行师徒之礼后问道: “师傅,今日光临寒舍,有何教导?” 步云道姑说:“我是来告别的。我和师傅、师兄弟们有急事马上要离开京城, 行程急促,特来向今尊李老爷辞行。” “父亲在家,我陪师傅去。” 步云并不着急就走,拉着李清照的手说:“这段日子以来,我没同你好好谈过 话。其实我年少的时候,也酷爱诗词歌赋,可怜家门不幸,书香门第后代居然流落 为江湖道士,舞刀弄枪,而且血海深仇无从伸冤……” 说到此不觉泪光盈盈。 李清照细看师傅,觉得打扮得和男人一样的步云,其实也是颇有几分秀色的, 不过是布袍芒鞋遮盖了女儿家的本色,加上今日神态不如往常那样严肃,再者突然 要说告辞,使得李清照反而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她问步云道姑: “师傅,你是方外人氏,行踪自然无定,我们也不能挽留,只是一别不知何时 还能再见到师傅?” 步云浅浅一笑,说:“聚散无定亦有定,我们还会见面的。只是你要珍惜如今 的好时光,剑术对你是强健身体有利文思的辅助之法,你的词作流传在外的,我都 看了,非常之好。你生在书堆里已是万幸,又有开明的父亲更是万万幸,且处在京 城,文人荟萃之地,高屋建瓴,府上往来皆是天下第一等的文士名流,可谓气吞山 河啊。小姐,你是万幸之人哪。学琴有宫中出来最好的琴师,想小试丹青又能随时 上米公府上求教,上天不知是如何地厚爱于你啊。天下多少有才华的女子埋没在穷 乡僻壤,独你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望你要奋发图强,为我女子夺得千古词名,绝不 在须眉之下。即使是千代之后的人,翻开大宋的史书,可以不知当今圣上的姓名, 却无人不知李清照。你要让千秋之后,再不喜欢你的人,也删不去你的词作,不得 不留你李清照在词坛上。” 李清照绝对想不到,自己轻视的步云道姑居然能说出这番近乎于千古绝唱般的 话来,正合着父亲刚才的教诲,震动了她的心怀。李清照长拜道谢:“清照谨记师 傅教诲,终生不忘!” 步云道姑离开后两日,汴京城里悄悄流传起有人夜间到蔡府上行刺蔡京尚书的 谣言,听说一个正和蔡尚书行房的家妓替蔡京吃了致命的一刀。据说抓到一个刺客, 严刑拷打至死没有供认同党。 蔡尚书虽未公开宣扬此事,但自从这次事件后,招募了更多的江湖高手,出入 皆有重重警卫,据说还修建了密室,让许多美女围绕他,以分刺客的心神,就是有 刀剑飞镖,也有这些女人替他挡着。 李清照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想到了步云道姑。后来和父亲一同到米公府上, 连米公和他儿子米友仁也觉得像是步云道姑一行人所为,只是他们和这些人有过交 往,如今只得小心受到蔡京一党的追查,大家订了攻守同盟,后来倒也平安无事。 此事也就渐渐淡忘了。 这时,赵明诚已入了大学,赵挺之也如愿以偿,从候补的吏部侍郎升为中书舍 人,成为皇上的侍讲之一。赵挺2终于接近了朝廷的权力核心。 目小有志于金石考古的赵明诚,一旦到了大学放假的日于,总是把平时节省下 来的银子用在搜寻古董的事上,从来不和大学中的王公贵族子弟们冶游放荡。 这一点是赵明诚很得父亲喜爱的地方。赵挺之本身对金石考古就颇有兴趣,只 是无法专心而已。 他旧日在馆阁任职,常注意收藏一些古字画诗文,现在官至中书舍人,亲友旧 好还有在馆阁中任职的,多有亡诗逸史、汲冢鲁壁之书,尽力传写,到了赵明诚更 是继承父志,今古名人书画,三代奇器,凡流落市井的,无不尽力搜罗,以至常常 脱衣抵押购回,一时传为佳话。 赵明诚的姨夫陈师道,字无己,太学博士,在馆阁任职,知道外甥有志在欧阳 文忠公的《集古录》基础上,求得全面完整的考证,搜集古代的金石铭刻,也大力 支持,帮助赵明诚觅得柳公权《唐起居郎刘君碑》、《汉重修高祖庙碑》。 当时咸阳居民段义获得一方玉印,珍贵无比,献于朝廷,蔡京等奉诏验证是传 国玉玺,赵明诚也干方百计地设法弄到两个摹印,以为得意。 赵挺之政声不佳,但教育三个儿子却颇为严格,花钱都有定数,只有对赵明诚 比较放松,因他知道这个儿子虽然花的钱多,但都用在搜集古董上,只要小儿子报 得出名目,他一定给予支持。 赵挺之甚至将北宋大书法家蔡襄的《进谢御赐诗卷》的真迹也给了赵明诚。这 真迹连大书画家米芾也是想尽办法才在赵府上求得一见,无奈老赵绝对不肯卖给米 芾,米公只得在真迹上题了个跋,无限遗憾地离去。 谁知米公作跋之后,蔡襄此真迹更加贵重了。赵挺之将这样珍贵的墨宝给了小 儿子,可见对其的疼爱,不亚于李格非之疼爱李清照。赵明诚的大哥赵存诚是进士 出身,已经进了馆阁任职,因为小弟有志于搜集金石器皿,十分留心打听各地的石 刻碑文等情况,有了消息就通知弟弟去考察。 赵挺之幼子赵明诚酷爱金石的名声早已在外,有人为了巴结赵挺之,也乐意将 各地的古石碑文的消息通知给赵明诚。 至于赵明诚得到《汉任伯嗣碑阴》,更是有趣。 一天,赵明诚听山东泛水县来的官员说起他们县邑辇运司的马厩里有一大块刻 着古代文字的石碑,和废弃的石头一同砌在马厩的墙上。那官员把碑上的题款抄了 下来,带到汴京给赵明诚看。 赵明诚一看是不可多得的汉碑,再问,碑文还很完整,更是喜形于色。泛水来 的官员说,邑宰是个十分贪心的人,天上的鸟飞过泛水,他都要拨了毛才放飞的。 只怕是向他一要石碑,他马上会把石碑先卖给非京到各地搜集文物的商人,这些商 人拿到京里,必定被达官贵人们买走,用来巴结皇上,因为大内建立了博物院,也 在广为搜集金石玉器。像咸阳的平民段义,献了那方传国的玉玺,哲宗皇帝一高兴, 当场赏了个右班殿直的官职,赐绢二百匹,所以天下人都想以此为进身的阶梯。 怎样把这块石碑从马圈里弄出来呢? 赵明诚又在太学读书,每月不过两次放假,哪能跑到山东去弄这块石碑。而他 又是个一听何处有古物便坐立不安,希望立刻大饱眼福的人,顿时被这块《汉任伯 嗣碑阴》搅得寝食不安。 还是张耒家的几位公子帮赵明诚出了个好主意,托朋友到泛水,找些人来在城 里传播流言,讽刺嘲笑县邑没有文化,居然把古碑当作盖马圈的石料,一时街谈巷 议,传为笑柄。那邑宰听说之后,到马圈一看果然有一块刻着字的石碑,连夜叫人 破壁挖出,悄悄丢到城外的荒坟堆里。这边刚扔下,那里就有张家公子们安排的人 来扛了去,立刻运往汴京。 这儿翘首盼望的赵明诚听说再过两三天,石碑就能进京,非常高兴,破天荒地 找到张家的大公子,说要请张家的几位公子喝酒。 张家大公子说:“要请得请花酒。” 花酒是请歌妓陪伴,说不定还要留宿的,那样一顿下来的花费简直要了赵明诚 的命。 赵明诚顿时摇头说花费太大了,请不起,只能请到中等开销的酒店吃一顿。他 说他的钱要用在搜集古物上,无谓的浪费是不行的。 张家大公子知道明诚老实,故意嘲笑了一番之后,说:“德甫啊,那块碑我们 是给你弄到了,还花钱给你运来了……” 赵明诚连忙说:“运费我来出。” “谁稀罕你的运费,到了汴京,这碑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 赵明诚刚想说是“我的”,立刻觉得不妥,说是张家的吧,又怕人家占了去不 给他,于是含糊地说:“不知道该算谁的。” 张家大公子脸一板,说:“我弄来的,自然是我的。至于我要不要送你,凭我 高兴。” 赵明诚急了,说:“讲好了是帮我弄的,怎么就不算数了呢?既然如此,我出 钱向你买总行吧。” 张家大公子看到赵明诚急成这样,笑得眼睛都没了,说:“德甫,真想要那石 头吗?” “想。” “那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吧。” “不用你请我们弟兄喝酒,我们请你喝怎么样?答应了这个条件,不但石碑白 白奉送,还有比石碑更好的活宝赠送。” 赵明诚最知道张家的公子们是喜欢开玩笑、恶作剧的人。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 好事,白送石碑不算,再加上更好的活宝给人?他满腹怀疑地对大公子说:“你可 不能捉弄我啊。” 张大公子千发誓万发誓,最后以把石碑卖掉为威胁,才使赵明诚答应了。 赵明诚十九岁了,还是第一次踏进汴京纨绔子弟出入的豪华酒楼。 马行街是一条食街,开满装璜飞金流彩、花朵明灯五色锦缎飘扬的酒楼。在马 行街旁的东西两巷,是有名的“大小货行”,小货行通鸡儿巷的无数大小妓馆,人 货行后通著名的“丰乐楼”。 这“丰乐楼”是京中达官贵人狎妓的地方,院子中的西楼可以下视禁中大内, 后来下令禁止眺望。到徽宗幸粉头李师师时,就在这“丰乐楼”里的西楼,队楼底 下开了地道,徽宗从禁中过来甚为方便。此系后话,不表。 原来那夜,张家公子也不是自家掏的钱,是张耒的一个学生,当了几年常州的 太守,刮了不少的钱财回京了。这也是京里的规矩,在京城当官,不在要职上,自 然弄不到钱,通过关系到鱼米之乡外放几年,搜刮点民脂民膏,一生的富贵就有了。 张耒原来看待这位学生还很好,曾经推荐过他做常州太守。没想到也是个贪官污吏, 这次学生回京要来报答举荐之恩,张耒骂了他一顿,不肯收他的礼物。而张家的几 个公子觉得不敲这贪官一下,实在便宜了这家伙,既然父亲不领这份情,他们就受 之无愧了。点了马行街的“聚贤楼”,带上赵明诚一起宰那贪官一顿。 “聚贤楼”极大的门面,张灯结彩,门前车马轿子已经停了无数。 赵明诚被辉映天空的灯火晃得眼花。一进大门,只见巨大的厅堂里人来客往, 花团锦簇、打扮得浑身香气的居然都是些爷们儿,再一抬头,只见厅堂里面一个大 天井,三面回廊,有百余步宽阔,上下两层,站着几百个浓妆艳抹的妓女,金银头 面,绫罗绸缎,宛若仙女,等待酒客的招呼。光是这些女人身上的浓烈香味,就呛 得赵明诚喘不过气来。这阵势是头回领教,赵明诚只觉得脚下发虚,如登云雾,只 能紧跟着张家的公子往里走。 绕过美女如云的主廊,里面南北天井两廊、楼上楼下皆是小阁子,每一阁子内 设一桌酒席,灯火盈盈。吃大席的,另有能开几十桌的大厅和开几桌的小厅。 赵明诚和张家的公子们进入预订的阁子,那位前常州太守已经等候着了,一见 赵明诚就称兄道弟起来,原来他早已知道要请当朝红人、中书舍人、皇上的侍讲赵 挺之的小儿子赵明诚,自然分外的巴结。 还不等赵明诚表示出对这庸人的反感,只见一群妓女已经嘻嘻哈哈地进来了, 对着这帮公子少爷行过大礼之后,马上坐在各位的左右,身子软绵绵地贴将上来。 别人都是经过世面的厚脸皮了,惟独赵明诚是第一次尝到“偎红依翠”的滋味,不 但是脸红如酱,身体也僵硬了,哪禁得粉头们上来就劝酒呢? 前常州太守见赵明诚是不惯风月的,马上安排了一个十五六岁的雏妓照顾明诚, 并吩咐不可为难赵公子。 赵明诚看那雏妓长得娇小可爱,天真活泼的模样,一副羞人一答答的情态,不 觉对她笑了一下。张家大公子鼓掌道: “对上景了,喜欢了吧?来,你们二人先喝杯交杯酒再说。” 赵明诚连忙摇手说不行。 张家二公子对那雏妓说:“赵公子家教严明,这么一表人才,至今还守着童身 呢,今儿要你给他破题儿第一遭,是你白捡了个大便宜,还不代赵公子喝了?” 在粉头们的一片贺喜声中,那雏儿果然用帕子托着酒盅,连饮两杯。那雏儿脸 上飞起了一片粉红,在晶莹的灯光下更加令人怜爱。她又在大家的催促下,弹了一 曲琵琶,唱了柳永的《蝶恋花》,当她唱到“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 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时,大家都叫不好,说与赵公子新婚不 当唱此曲,要罚赵明诚代雏儿喝,硬是灌了赵明诚几杯。 那雏儿又唱了柳永的慢词《浪淘沙》:“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 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囗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这才获得一片掌声,接下来是别的粉头唱曲。 说不尽那夜的精美菜肴,歌舞弦丝,左杯右盏,一来二去,大家喝得忘乎所以, 连赵明诚也拉着那雏儿的手不放,一时间左拥右抱的,都不顾了体面。 那夜赵明诚不知是怎样出的“聚贤楼”,也不知是怎样进了鸡儿巷的“花婵娟” 妓馆,也不知是怎么就和那雏妓行了男女的事,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了三竿,才清醒 过来。他一看自己居然搂着个不着衣衫的女人,睡在一张锦帐华被、香气扑鼻的床 上,一撩帐子,发现是一小间收拾得十分精致的房间。他再看自己也是脱光了衣服 的,心中不免叫苦,原来张家的公子是存心要叫他进风月场来破禁的。 赵明诚又看怀中的女人,依稀回想起昨夜的荒唐事,不觉脸红心跳。 那雏儿也醒了,看到赵公子要起身,连忙抢着起来给他倒茶——那是温在一个 热水桶里的茶壶,赵明诚看着那女儿还未完全长成的身体,清秀如杨柳枝条,明眸 皓齿的,不觉顿生怜爱之意,把她拉进被窝。那雏儿把清香的茶水喂了赵公子,又 为他轻轻地按摩额头。 赵明诚问她是几岁干的这行,那雏儿笑着说,十二岁时就破了身。再问起来, 才知道雏儿不过十五岁。赵明诚说:“怎么就落到了烟花巷呢?你父母还在吗?” 雏儿说:“我记不清了,自打五岁就被卖到这儿了。听说我原来是北方人,辽 兵打到我家乡,好像是家里人都被杀光了,也不知道是给谁带到京里卖了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我家乡一起卖到京里来的姐妹,有比较大的能记些事了,她们说给我知道的。 我也不知她们说的对不对。” 赵明诚于心不忍地说:“要是你家还在,正是在家受父母疼爱的年纪,怎么会 小小年纪就做了这行当呢?我昨儿喝多了,要是对你非礼了,你可别怪我。” 一席话说得那雏儿哭了起来,抱紧了赵明诚说:“我做梦都想不到能遇上赵公 子这样可心的人儿,这三四年来,受尽了男人的欺凌,哪有人对我说句知疼着热的 话……那些人不把我们粉头当人,有时让他们折腾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还讨不了 他们的欢心。今天遇到公子您这样的人,我就是为您死了也心甘情愿的。” 赵明诚听到这女孩的一番话,心中受感,再说正是少年的身体,和一个少女肌 肤相亲,怎能做得成柳下惠,不觉神魂飘荡起来,又和这女孩谐了鸾凤之好。 到了将近午时两人才起来。 照例有张家的公子们和鸨儿及其他的粉头们来道喜。 于是又在院中摆了酒席,吃喝了一天。赵明诚几次要走,张家的大公子说: “都开了禁了,何必假清高,反正不是咱们掏钱,尽了兴再走。我这次就是要你从 你的古董堆里出来,尝尝人生的滋味,别老是做书呆子。” 到了第二天,赵明诚觉得实在无聊透了,说要到相国寺去看看有没有新上市的 好古董,想借口脱身。谁知那雏儿也想借此机会出院子透透气玩一玩,一个十五岁 的女孩整日关在院中接客,多想出去走走啊。于是赵明诚被大家哄闹着,不得不带 了这雏儿上街。 赵明诚先带雏儿到了潘楼街,那儿南通巷里全是金银珠宝彩帛的大笔交易,每 一交易动辄上千万两银子,骇人听闻。在潘楼酒店前的街道两旁是买卖书画古玩珍 犀宝玉的摊子,赵明诚逛了一圈,没看到什么好东西。倒是那些熟悉他的商贩看到 素来正经的赵公子今儿带了个漂亮的粉头出来,很是惊讶。 赵明诚被人说得不好意思,到了相国寺附近,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候,便带雏儿 进了一家酒店。他是想随便吃点东西的,谁知才坐下,立刻有行菜的小子上来。这 等人通称“大伯”,最能察颜观色,见赵明诚不是个惯家,又带着粉头,知道好宰, 立刻上来热情招呼,上了香茶热手巾。见赵明诚不会点菜,他就口若悬河地报起菜 名来: “相公,本店的酒菜满京城里是数得上的好了,今天有百味羹、新法鹌子羹、 三脆羹、二色腰子羹、虾蕈羹、鸡蕈羹、浑炮羹、旋索粉、玉棋子、货厥鱼、假无 鱼、决明兜子、决明汤荠、肉醋托胎衬肠沙鱼、两熟紫苏鱼、假蛤蜊、白肉、夹面 子茸割肉、乳炊羊肫、羊闹厅、羊角、灸腰子、排蒸荔枝腰子、还原腰子、烧臆子、 莲花鸭、签酒灸肚肱、虚汁垂丝羊头、入炉羊头、签鹅鸭、签鸡、签盘兔、炒兔、 葱泼兔、假野狐、金丝肚羹、石肚羹、假灸獐、煎鹌子、生炒肺、炒蛤蜊、炸蟹、 炒蟹、洗手蟹……” 赵明诚听得头晕,连忙说:“别报了,随便上几个吧。” 那小大伯正巴不得这句话,刚要走,还是那雏儿知道行情,也知道赵明诚不是 个肯出钱的主,连忙叫住小大伯说:“我们一公子正因为这连日赴席,吃得不清爽 了,你就来两碟干净小菜,做个解酒消食的汤,蒸两只肥膏的蟹来。” 赵明诚总算松了口气,觉得这雏儿还真不错。 那小大伯连声答应,说:“您尽管吩咐,只要不是天上的月亮,我都能给您弄 来。” 这边刚走开,立刻有外来托卖人上来兜售,也是一连串的名堂,什么灸鸡、懊 鸭、羊角子、点羊头、脆筋巴子、姜虾、酒蟹、獐巴、鹿脯、各种蒸糕甜点、海鲜 时果,赵明诚叫那雏儿随便拣了两小碟蒸糕和酒蟹。 紧接着上来两个十多岁的孩子,白虔布衫、青花手巾,一个挟着白坛子卖辣菜, 一个托着小盘卖干果子,不管赵明诚怎么赶他们,还是孜孜不倦地报干果子的名堂: “旋炒银杏、栗子,河北鹅梨做的梨条梨干梨向梨园,山东枣子做的胶枣枣圈 肉牙枣,有核桃、桃圈、海红嘉庆子、林擒旋乌梨、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雪梨、夫 梨、甘棠梨、凤栖梨、镇府浊梨、河阴石榴、河阳查于查条、龙眼荔枝干……” 闹得赵明诚发了火,他们又到别的桌子边继续吆喝: “回马的葡萄、西川的乳糖、狮子糖、霜蜜儿,江南的橄榄、温柑、召白藕、 芭蕉干、人面子、巴览子、棒子和榧子……” 不一会儿,又有下等的妓女不召自来,跟着个拉琴的,自说自话地唱将起来, 又被赵明诚赶走。一会儿,又来了卖各色软羊包子、猪羊荷包、烧肉干脯的来,又 有卖蜜饯香药的,专为人换汤斟酒的“浚糟”妇人,涂着白粉,擦着鲜红胭脂主动 来伺候,还有专替人跑腿的“闲汉”来往不绝,这顿饭吃得赵明诚头昏脑胀。 他想了想带着雏儿上相国寺的老商贩那儿不太好,便叫了个“闲汉”,给了他 几文钱,让他把相国寺资圣门卖书画古董的张家铺子的掌柜叫来,说:“叫他把给 赵三公子留的东西拿来,说三公子在此等他。” 不一会儿,张掌柜拿着个包袱来了,想不到赵府上的三公子破天荒地带着个粉 头在酒楼里,愣了一下,才拿出三件古器来给赵明诚过目。赵明诚看到张掌柜吃惊 的神色,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让掌柜的留下东西,过了目再定要不要买。 赵明诚是相国寺书画古董市场上的常客,从来是公平交易的,不像京中的恶少 巧取豪夺,借的东西一定归还,所以名声极佳,张掌柜说:“我特意为您留的,不 要了我再脱手给别人,您只管留下看吧。” 张掌柜说着作了揖离开了。 赵明诚看了东西,并不是什么好的古器,但是看到这些东西心里马上舒坦多了, 连酒菜也忘了吃喝,把雏儿抛在一旁也不管了,只顾把玩那些东西。 到了算帐的时候,才把赵明诚急出了一身汗,怎么这几碟几碗居然算了他一百 八十两银子呢?赵明诚又是要面子的人,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硬着头皮 付了帐,带上包古器的包袱,一脸不高兴地离开。心想,这一百八十两能买好多的 古书和字画呢,结果连肚子都没吃饱就完了。 他又想到当朝那些所谓的文人喜欢狎妓,真是不知要赔进多少的银子去,弄出 那几句情诗艳词,博个几日名声,实在是无聊之极的玩意。因此他发誓绝不再进酒 楼妓馆了。再看那雏儿,到底是风月场中的女人,身世虽可怜,也已养成吃喝玩乐 的脾性,是不能结交的。 出了酒楼,他对那雏儿说道:“你自己回去吧,我要回学里去了,你对张公子 他们说一声就是。” 那雏儿想不到赵公子如此斩钉截铁,原来说好至少在院子里玩个五六天的。她 看着这么一个好公子,自己无缘结交,不免眼泪汪汪,说:“赵公子想着奴家好处 的时候,一定要来看我啊。” 赵明诚想到居然连人家的姓名都没问过,有些不忍,说:“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跟院子里的妈妈家姓何,叫怜儿。” 赵明诚看着怜儿可怜的样子,有几分恻隐之心,但又一想不能自找麻烦,马上 决断地抛袖而去,连头也不回。 过了两日,张家大公子把《汉任博嗣碑阴》送到赵府上时,还笑话赵明诚迂腐, 说怜儿回去哭得死去活来,整个是迷上了赵三公子了,要明诚再去看看她。 赵明诚板着脸,一声不吭,似乎对那得来不易的石碑也没了兴趣。 张家大公子再也没能把赵明诚拉到花街柳巷过。赵明诚因心疼一百八十两酒菜 钱,断送青楼梦的笑话也流传一时。人们虽然笑话赵明诚十九岁的人这么迂腐,倒 也佩服他的毅力,能够断绝女色。说他人虽不聪明,但研究学问倒是勤奋努力,所 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将来在考古方面定能有所成就。 话说一日,赵明诚研究隋朝《隋周罗(目侯)墓志》,不知书者是谁,一时无法 断定,携了拓文上米芾府上求教。 赵明诚与米芾相识而成为忘年之交,还是米芾上赵府求见蔡襄《进谢御赐诗卷》 开始的交情。米芾书画绝世,且精于对古代字画的鉴定,而且他们俩人都有痴迷的 性情,赵明诚喜欢米芾的“癫”,米芾喜欢赵明诚的“呆”,两人在一起往往谈论 古今以至忘记寝食。 由于赵明诚是常客,是书学博士米芾的少年朋友,米府上的门人并未通报便让 赵明诚进去了。 赵明诚远远听见米公画室内有人抚琴,琴声清丽,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赵明诚想,好清高的琴声啊,不是一般人弹得出来的,但琴声又不似年长之人 所弹,听了一听,悄悄走近画室门口,只见米公盘腿坐在太师椅上,闭着眼听琴。 他再从门外探头一望,只见画室里面坐着一个穿着杏红色衣裙的少女在抚琴。 神态中一副超过她年龄的高贵气质,一下吸引了赵明诚的目光。那少女一反京中女 子的浓妆艳抹,清淡中自有一种比美丽更为动人的情态,而她那明亮的眼睛中流转 的聪明灵巧和活泼,更是打动了赵明诚的心,他的脸不觉红了起来。 这是谁家的女子呢?怎么会到米公府上来弹琴呢? 心里想着,赵明诚的两条腿就不知不觉地迈进了房子。 那少女一见有个青年男子悄悄地进来,吓了一跳,站起来就往里屋跑。 米芾听见琴声突然停止,睁眼一看是赵明诚来了,大为生气地说:“你这臭小 子,我好不容易请来的仙姑,只答应为我抚琴一曲,被你搅了,如何是好?” 说罢上来作势要打赵明诚。赵明诚连连陪不是,又悄声问道; “这姑娘是哪家的?什么姓名?” “打嘴打嘴,什么姑娘?是仙姑!你小子笨嘴拙舌的,样子也臭,不配知道仙 姑法号。” 赵明诚知道米公惯是这样的,也就不问了,走到画案边一看,有幅清秀的小张 墨竹,便喝彩道:“好竹子,谁画的?” “仙姑!” “是抚琴的那位?” 米芾说:“自然是她。不过是我教她画的,怎么样?你来评评看。” 赵明诚端详一番说:“此女子定是从小陪伴竹子长大的,竹子的动态表情活泼 可爱,无忧无虑,虽然不是上好的画,但女子所画也难得了。” 米公把那墨竹收起来,说:“好了,不能给你再看了,小心看脏了仙姑的画。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赵明诚拿出拓文,递给米公说:“这碑文未记书者姓名,学生再三比较,认为 书者是隋朝的欧阳率更。” 赵明诚说着又拿出另外的两个拓文给米芾比较,说:“这是欧阳率更的《姚辨 墓志》,这是他的《元长寿碑》。” 米芾来了精神,两人左右比较了半天,米芾说:“你的判断是对的,的确是欧 阳率更的书法。” 正说着,米芾突然想起来,着急地说:“该死,我把仙姑给忘记了,你快走吧。” 赵明诚也想起那抚琴的女子来,连忙道歉退出。 刚走到院子里,迎面看见李格非府上那个厉害的丫头双飞。赵明诚领教过这丫 头的厉害,连忙退到一边,让双飞过去。 这一退倒引起了双飞的注意,她一看是曾经被她嘲笑过的赵府上的三公子,也 愣了一下,问道:“赵公子怎么会在这儿?” 赵明诚说:“我是来向米公请教一些事情的。” 双飞疑惑地问:“那我们家大小姐不在了?” “你家大小姐在此?” “是啊,我们小姐跟米家老爷学画,今天是特地来抚琴给米老爷听的。” 赵明诚心头猛地一跳,原来那抚琴的少女是大名鼎鼎的少女词人李清照啊! 赵明诚就这样呆在了原地,双飞看见这人奇怪的模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 忙走开了。 赵明诚不知是怎样回到家的,怔怔地坐着不动,丫鬟来叫他吃晚饭,他一点没 听进去,满心所想的全是李清照小姐高雅的姿容,还有李小姐那些才华横溢、美丽 动人的词作。 三公子的反常神情惊动了赵明诚的母亲郭氏,她赶到房间来看儿子,果然是呆 得不行了。郭氏知道小儿子的性情,一迷上什么就不可自拔的。这孩子从小跟着父 亲,与朝廷中文人学士往来,迷恋金石,小小年纪就收藏不菲,在京中也是小有名 气的。今天这样子,难道又是为求什么古物不能到手而懊丧吗?她小心地问儿子: “明诚啊,又发现什么好古董了吗?” 赵明诚还是呆着不动。 “你实在想要,钱不够的话,尽管和娘说,不用憋在心里,小心弄坏了身子。” 赵明诚听娘这么一说,不觉流下了眼泪,颤着声说:“这宝物是银子买不到的。” 说了这么一句,倒头睡下,一连几天不起床。 这可把赵挺之夫妇急坏了,一面上大学告假,一面打发家人调查儿子前几天的 行径。回的话真把赵挺之夫妇气了个贼死,原来是和张耒家的几个不学好的公子去 过鸡儿巷的妓馆,嫖过一个叫何怜儿的雏妓,据说那粉头这些日子也是不吃不喝地 害上了相思病呢。再好的男儿,一迷上这路,可以说功名前程就泡汤一大半了。 满心希望儿子成材的赵挺之,老大和老二都考上了进士,踏上了仕途,最疼爱 的小儿子为人老实,在仕途上可能缺少应变的机智,倒能够别开生面,在金石考古 方面很有造诣,这也符合赵家的身份与体面。 为了三个儿子有好的前程,赵挺之委屈求全地和蔡京之流周旋,遭到朝中官员 的轻视,他也忍了;而且为了教育好三个儿子,他从来不娶小妾、不蓄养歌伎,也 不许儿子们在这些方面放纵情欲。老大和老二已经娶妻,生活安定,都留在京里供 职,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生活,正是赵挺之所盼望的好日子。 现在小儿子迷上了一个花街柳巷的雏妓,弄得生了相思病,真是家门不幸啊。 赵挺之与张耒政见不同,从来是见面不说话的,他叫妻子找她妹子的丈夫陈师 道,把这些事说了。 陈师道是苏东坡在元佑期间推荐上来的,自然与张耒是好友。 大学士陈师道听到妻姐的哭诉,也是大为惊讶。明诚是他特别喜欢的外甥,知 道这孩子性情最容易入迷的,要是入了这一道,那还了得。自然顾不得与张耒多年 的交情,跑到张府上去告状。 张耒一查,果有其事,更是气得胡子倒翘。一面严厉管教儿子,一面为李格非 可惜,原来京中的公子哥儿们到底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连赵明诚这样老实的孩子, 一进花街柳巷就不可自拔了。 不过这事他不敢告诉李格非,也嘱咐陈师道千万不可对外宣扬。 赵明诚多日称病不上太学,他的好友刘歧上门探望,不料门上连他也不放进来, 通报之后,才引到夫人郭氏那儿见面。 这刘歧是元佑故相刘挚的儿子,与赵明诚意气相投,也是沉迷金石古玩的同道。 刘歧的父亲刘挚是元佑宰相,因坐党籍,被发往岭南,死于任所,子孙也受到牵连, 刘歧只能在京里教书为生。赵挺之当年入朝为官,是前宰相刘挚推荐的,因此刘歧 到赵府上来从来不受阻挡的。 郭氏夫人对刘歧说了前项的事,要刘歧好生劝解赵明诚。 刘歧闻讯大为吃惊,虽然认为明诚不至于如此,但看到明诚果然神思恍惚的样 子,的确像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于是耐心地劝解起赵明诚来。 赵明诚一听刘歧说出雏妓怜儿的事来,才知道这些天家里人尽是风马牛不相及 地瞎忙一气,又是好笑又是叹息,拉住刘歧的手说:“我真的是为思念一个女子忧 愁,哪里会是一个雏妓呢?那种无聊的地方我是再也不会去了。这几天左思右想, 我思念的那位千金小姐,实在是高攀不上,所以忧愁。‘窈窕淑女,君子好述,求 之不得,辗转反侧’,果然如此啊。” 刘歧惊讶地问赵明诚: “到底是哪家的小姐,惹动你如此相思呢?” “礼部员外郎李格非的大小姐,名满京城的少女词人李清照。” 听赵明诚说出李清照的名字,刘歧也张口结舌了。 赵明诚怎么就迷上了这样一个大家闺秀呢?光是双方父亲这一关就过不了的啊。 赵明诚说了前不久在书学博士米芾府上偶尔遇见李清照,一窥芳颜的经过,并 且说自那天之后,人便失了魂魄,再也振作不起来了。何况他左右思想都是不可能 的结局,所以灰心丧气地在家里生起病来,甚至平时当作性命的书画古玩也丝毫引 不起他的兴趣了。赵明诚指着他屋里满墙满橱心爱的古物,对刘歧说:“余未见李 小姐时,此类系余之性命,自见李小姐后,连性命也不要了。” 刘歧又好笑又可恼地说:“总不见得娶不了李小姐,你就不做人了?事情总有 回旋的余地嘛。” 赵明诚说:“只有拜托仁兄,把我心里想的事告诉我二姨夫、大学士陈无已, 叫他替我想个万全之策。” “咳,自己的亲姨夫自己不说,反而要我去说?” “你知道我素来是笨嘴拙舌的,又说的是这事,闹不好让姨夫取笑我一顿,那 可绝了我的盼望了。姨夫尊敬你的父亲,你代我郑重其事地表白心迹,或许事情还 有一线希望。再说姨夫与李清照小姐的父亲也相处甚好,或者能为我作伐。” 说完又对着刘歧再三作揖,说:‘哦这辈子只盼能娶到李清照为妻足矣,要是 娶了别的女子,就是当了驸马爷也是活不长久的。” 刘歧连忙找了大学士陈师道,说出赵明诚的心思,陈师道也是大为喜悦又大为 忧愁,觉得此事很难办成。他立刻找了张耒,说了外甥仰慕李清照小姐的感情,把 张耒乐得大笑,说李格非那边问题不太大,李员外注重的是女婿本人的品质,不会 把党争和政见的不同带进儿女婚姻里的。而且李格非至今还未在赵明诚之外相中别 的女婿候选人。 陈师道大喜过望,赶回家中,把这一切前因后果都说给妻子听,觉得赵李两家 除去政见不同之外,这对儿女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郭氏也连忙把姐姐叫来, 说出外甥赵明诚的心思,明诚的母亲知道儿子看中的是李格非家的大小姐,而非烟 花女子,先是松了口气,说:“我说我的孩子不会那样没出息嘛。只要孩子喜欢李 家的姑娘,我还有不肯的吗?明诚的脾气就是这样的,一旦迷上了什么,九条牛也 拉不回来的,所幸迷的是位千金小姐,说来还是山东的老乡,只要孩子快快好了, 我哪里会不同意呢?只是这事我家老爷那儿恐怕难以通过,这老头子也真是的,和 元佑党人较这么大劲干什么?” 且不说陈师道夫妇与赵挺之夫人郭氏怎样商量策划让赵明诚如愿以偿,也不说 郭氏怎样回家安慰儿子,赵明诚听到母亲已同意他娶李清照的意愿,正在步步为营 地策划之中,他立刻恢复精神回太学读书去了,一面耐心静候佳音。 转眼过了年,即哲宗元符三年,赵明诚二十岁,李清照十七岁了。 这年的正月,皇宫里出了大事,先是哲宗皇帝刚出生两个月的皇子突然去世, 几日后,哲宗皇帝也溘然去世,年仅二十五岁。自十岁登基,哲宗在位十五年。 哲宗皇帝自十七岁大婚以来,并无生养一男半女,到元符二年十一月,皇上宠 爱的刘捷好突然为皇上生下一个皇儿,哲宗皇帝万分高兴,当天封刘挺好为刘贤妃。 不到一月又废皇后孟氏,贬为女道士,赶出宫去,立刘贤妃为后。 可是立了新后还不到一个月,刚过了春节,还在正月里,皇子和皇帝相继去世。 天下都感到惊讶,只是宫闱内幕深不可测。 哲宗既崩,又无嗣,立了先帝神宗第十一子端王赵佶即位,号徽宗。 徽宗即位后,流放章惇到雷州,正是当年章惇流放苏东坡的地方,当地人民恨 恶章惇,连住房都不愿租给他,章惇未几便气死。 户部尚书蔡京被贬至杭州当太守,倒是得了个好去处。 话说赵明诚和李清照两人都到了婚嫁的年龄,各自都有人上门做媒,一时都没 有合适的人选。 陈师道的夫人和赵挺之夫人两姐妹,设法促成赵李两家的婚事,找了她们的父 亲——提点京西路刑狱郭概大夫,让老丈人出面作媒,说动赵挺之同意娶李格非的 女儿为媳。 郭概认为这是一桩美满的婚姻,只是需要在恰当的时机提出。他要两位女儿放 心,赵明诚也是他这老外公喜欢的外孙子,一定要帮助外孙将名动京城的大才女李 清照娶进门来。 却说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写成,一时间轰动朝野,京城里争相传抄,被誉 为是当代最佳的散文。特别是李格非文中的“洛阳可以为天下治乱之候”、“公卿 高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意,忘天下之治忽”,更是切中时弊,天下久无如此痛快 的文章,人人欲一读为快。 早有蔡京府上的密探将《洛阳名园记》进于蔡京面前,并报告说,京里读李格 非文章,对蔡太守在京任尚书时广修私宅也议论纷纷。李格非此文目的是在于影射 蔡太守。就算不是,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其用心还是反对蔡京。说不定徽宗 皇帝贬蔡京的官,正是受了这类文章的影响呢。 蔡京最是嫉贤妒能的小人,心肠又促狭刁钻,读了李格非的文章,更是被其灼 灼才华惊倒,满心地不舒服,以至将李格非三字牢牢记在心中,总有一日必给予报 复而后快之。只是蔡京目前被贬官,只得先忍下这口气再说。暗中加紧与大太监童 贯联络,以图早日回京。 再有一事,是朝廷复用元佑党人,招苏轼从流放的海南儋州北上返京。 当时在朝为相的是韩忠彦,曾布为宰辅。韩忠彦是李格非老师、三朝元老魏国 公韩琦之子,忠良之后。这年李格非亦提点京东路刑狱。 李格非一日接门上通报,说是原礼部郎中、国史编修官。前河中知府晁补之来 访。李格非一听已经退隐归田的晁无咎从山东巨野老家来京,定是有极其重要的事 情,连忙出迎。 原来晁补之接到苏东坡的来信,说在海角天涯流放时健康每况愈下,此次返京 后又不知圣上意向如何,恐怕自己时日无多,希望能和故人一聚。所以晁补之连夜 赶赴京城,等待与相别多年的苏公一聚。据说秦少游也从广西贬谪处奉召还京,正 在归途之中;听说黄庭坚不久也能从四川回京。这样,苏门四学士还能作白首一聚。 晁补之被李格非留在府中,款待多日。晁补之细读李清照词作,在京中大为赞 扬,李清照受到苏门四学士之一、当代大文豪晁补之的夸奖,名声更加响亮。 然而伴随苏东坡进京的是一个噩耗—— 苏门四学士之一秦观在返京途中,死于广西藤州境内的光华驿亭,终年五十一 岁。 黄庭坚返京的提议也受到反对派的阻挠而停止,他一直到死都不能返回京都。 李格非在家中设宴款待苏东坡,可惜秦少游的死讯刚到,使本来快乐的聚会变 成了对往事和故人的无限怀念,充满了凄凉与伤感。加上苏公千里跋涉,刚到京城, 精神还未恢复,又被发往常州任大守,相聚又成相别。 苏公明显地衰老了,六十四岁的人看上去像七八十岁的衰老模样,回想苏公当 年的风采,令人不忍目睹。 酒后,苏东坡与晁补之、张耒、陈师道、李格非在竹林间小亭小坐,初夏的溶 溶月色透过竹林洒落下来,晁补之说起李格非长女李清照的绝代才华,但苏公已大 有倦意,无复当年爱才如命的情怀。 苏东坡听了李格非背诵女儿的几首词作,默然无语,良久道: “子瞻老矣。” 其声之哀,令人悱恻。 第二天苏公临别前,请李清照出来一见。 看到青春焕发的少女,苏公心头自是一番沉痛,想到当年在黄州时还有满怀的 意气,写下千古绝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转眼自己已到大江东 去、浪淘尽的残年了,而一代新人正不管前人地恣情生长起来。 李清照恭请苏大人留字,苏东坡笑道: “如今轮到我做江郎了,垂暮之人,哪能再为新词。录旧词一首留念吧,我一 生在黄州作词最好,只是如今不能再录那些意气飞扬之词了。” 苏东坡提笔写下《定风波》一首: 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屣 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 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 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说来这词倒也符合苏东坡目前的心情。书罢,对李清照说:“子瞻多年处于荒 僻之地,难得上京又要远行,想听听后生晚辈对我词作的评价,你不妨直言相告。” 李格非此时不由得为女儿捏了一把汗。 李清照沉吟一刻,说道: “大人才华横空出世,文采博大如海,不过仅以余力为词。若以大人之才,肯 倾力而为,从此天下无词也。” 苏东坡绝对没想到一个纤纤少女出语如此不凡,怔了半天。 李清照的评论太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连晁补之、张耒和陈师道也想不到有人 从这个角度来评苏公的词,寥寥数字,字字沉重。 李格非连忙制止女儿,说:“大师面前,小孩子不可信口雌黄。” 苏东坡却说:“令媛见识非凡,一言切中老夫病根,所言极是。可惜人生难再 少,光阴不可追啊。” 苏东坡此去常州,第二年便去世。终年六十五岁。 而晁补之则在返回巨野后不久就去世。终年五十七岁。 陈师道在三年后也去世。终年四十七岁。 黄庭坚在六年后于流放的偏僻地方去世。终年六十岁。 唯独张耒在十四年后才离世。终年六十岁。 北宋文坛的明星相继陨落。 送别苏公之后,陈师道、张耒与李格非郑重地谈起了李清照的婚事,把赵明诚 在米公府上偶遇清照,思念仰慕的感情一一道来。并且详细介绍赵明诚的为人,认 为李清照能和这样一个丈夫生活在一起,是志同道合的一对,而且能得到赵明诚的 疼爱。对于李清照这样才华横溢的女词人来说,赵府上到底是书香门第,不至于在 婚后受到太大的压抑和影响。 李格非沉吟许久,说:‘小女清照不同一般的女儿家,她的婚事必须先征得她 的同意。” 李格非先与妻子王氏说了此事,王氏也认为不该强调政见的不同,失去一位好 女婿。夫妇俩商量好了,把李清照找来,认真地谈了一次话。李清照听父母说是关 于她的婚姻大事,不由得红了脸。再一听说父母选择的男方是赵挺之的季子赵明诚, 她马上想起这位在米公府上打过一次照面的年轻人。 那天,她躲在内室,偷偷看过赵明诚,又听他和米公谈论古迹的鉴定,倒是看 不出年纪轻轻的人有这么多扎实的学问。当时虽不是很在意,如今回想起来,觉得 赵明诚的气质相貌都也还是说得过去的。只是想到自己要嫁到与蔡京一党的赵家, 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虽然蔡京被贬出京,是人心大快的事,但赵家的名声从此更 是低人一头。 李格非夫妇看女儿一直沉默不语,知道她为难的是什么。李格非说:“清照, 你当明白父母为你择婿的深意,为什么不选择张文潜家或陈无已家的孩子呢?父母 不是那种以一己好恶,或者因政见不同影响子女婚姻的人。宦海沉浮,前途莫测, 万贯家财也不过是过眼烟云,只有所托终身者可靠,无论富贵卑贱都能相依相伴, 才是长久夫妇。” 王氏也说:“你父亲为你的婚事考虑了两年多了,选定了赵明诚这孩子,是经 过再三斟酌的。古人买椟还珠,是看中了明珠外面的装饰,反而丢弃了珍珠,总不 能因为外表的装饰不好,也把珍珠弃了呀。” 李清照被母亲说出心头的症结,不觉微微脸红。再想到父亲择婿的标准都是为 着自己一生幸福,只是不知道赵明诚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呢。也许父亲只是一厢情愿 地喜欢他,而赵明诚未必对我有情意呀。要是夫妻在一起,守着个老实巴交的丈夫, 不也是毫无意义吗? 李清照还是低头不语。 王氏笑着对丈夫说:“文叔啊,我猜着了吧?女儿的心思我还能不懂吗?” 王氏对李格非说:“还是我们母女俩一块儿仔细说吧。” 李清照跟着母亲进了内室,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论及婚姻大事,觉得一切都和往 常大不相同。她也曾幻想过将来的爱情生活,那空想的丈夫现在有了真实的依托, 李清照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王氏进了内室,将赵明诚在米公府上偶遇清照,仰慕不已,考虑两家政见不同, 难以成百年之好,回家后郁郁成病,千方百计托人向清照父亲求婚,而且赵明诚的 母亲也在极力促成这门亲事,一一对清照说了。 李清照细细地听着,知道赵明诚对自己一见钟情,她少女的矜持得到了满足, 不觉有一丝笑容浮现出来。 王氏笑着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说:“我知道你就想这些,害怕是你爹‘剃头挑 子一头热’,人家赵公子没把你放在心上,现在知道了吧,是男家相中的你,非你 莫娶呢。” 李清照轻声地说:“既是爹娘说好,清照就从命了。” “要是你清益妹妹,我们就给她做了这主了,就你这主不好做啊。” 王氏打开房里的几个箱子,都是布料和衣服,她指着这些对女儿说:“这是妈 为你和两个妹妹准备的,从生小女儿开始,就一年又一年地为你们三姐妹准备嫁妆 了。现在万事俱备,独缺东风,就剩下赵明诚的父亲还不知道这事啦。只怕他听说 是元佑党人的女儿,不肯结亲也说不定呢。” 李清照马上不高兴地说:“我还看不上他家呢。要是这样,清照宁可不嫁,也 不能让爹受委屈。” 王氏说:“你呀,就不如你爹有器量了,你爹可不像你这么小心眼,他说只要 你找到终生依托的好伴侣,他就是受点委屈也没什么。何况,这事也不丢你爹的面 子,只要你同意这门亲事,做媒的是赵明诚的外祖父。” 李清照想到父母这样关心体贴自己,还能再说什么呢?也就含羞点头答应了。 因为说了亲,李清照就不再外出行走了。 米布见清照多日不来府上学画,从李格非那儿打听到原来清照要订亲了,男方 是他的忘年之交赵明诚。 米公气呼呼地对李格非说:“这坏小子,居然夺了我的女弟子去。您闺女好好 地再跟上我一年半载,保管还您个当代第一女画师,没想到竟坏在这小子手里,真 真可气,我一定要好好骂他一顿,出出我的这口气。” 米芾一路赌着气回去,果真命人将赵明诚叫来,对他发了一通脾气。 赵明诚从米公口中得知李清照同意这门婚事了,真是喜从天降,哪里还在乎挨 米公的骂呢? 赵明诚原来不敢奢想李格非和李清照能同意这门亲事的,现在既然女家已经没 有问题了,只要父亲那儿过了关,他就能把李清照娶过门了。 赵明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以致回到家里,拉着母亲的手, 只知道笑个不停。郭氏总算弄明白小儿子是得了喜讯回来,也很高兴。 赵明诚立刻求母亲找外祖父去,让外祖父赶紧对父亲说了,好安排娶亲的事。 外祖父郭概听女儿说起外孙赵明诚的情形,也自好笑,对女儿说:“大丈夫在 世,未必都能娶妻如意。不瞒你说,我年轻时也看中过自己满意的女子,结果不能 如愿,后来娶了你娘,这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难得天从人愿,让我们明诚娶上自 己喜欢的妻子,不是强过金榜题名吗?” 那天,外祖父郭概正儿八经地到赵挺之府上来说亲了。 赵明诚害怕父亲反对,不敢留在家中。跑出去找刘歧,刘歧正巧不在家,只好 到米布那儿去长嘘短叹。 米公看赵明诚可怜,说:“我有个办法保你成功,只是你娶到了李小姐之后, 要请我一个大东道。” 赵明诚连忙说:“只要能说动我爹,一定请你个大大的东道。” 米公说:“你这人小器得很,两片钱哪肯花在吃喝上。到时候看到好古董就忘 了我老头子了。” 赵明诚二话不说,当场立了字据,表示他决不反悔。 米公还没说话先笑个不停,然后说:“我这主意包好的,我自己都笑我这主意 实在太好了。” 赵明诚说:“你快说呀。” 米芾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几个字。 赵明诚左右看不明白,不知米芾在捣什么鬼。 米芾说:“你把这十二个字背熟了,回家对你爹说,这是你梦中所得,他保管 同意你娶李家小姐。” 赵明诚说:“我还是不明白,愿闻其详。” 米芾说:“说穿了就不灵了,快快回家去吧,事成之后不要忘了请我喝酒。” 赵明诚说:“小生这一生的幸福就交在你这十二个字上了,你可不能拿我寻开心啊。 要是这事坏在你手里,我、我……” 赵明诚到底说不出绝情的话来,看到米公得意洋洋的样子,也只得硬着头皮回 去一试。 回到家中,赵明诚先找母亲打听情况,郭氏说:“你爹倒也没说反对的话,可 也没同意。送走了你外公以后,一个人呆在书房里,不知是什么打算。” 赵明诚心里发虚,看来父亲是不怎么愿意的样子了。他对母亲说:“娘,你怎 么不帮我说几句呢?”“能说的,我已经都对你爹说了,连你非李家小姐不娶的话 也对你父亲说了,求他成全你的一点心愿。只是你爹的脾气倔,说多了反而惹恼了 他不好。” 赵明诚心里着急,一筹莫展,看来只得拿米公的法宝一试了。 他硬着头皮往书房去见父亲。 其实赵挺之所顾虑的,并非人们所想的那样,因为政见不同而反对儿子娶李格 非的女儿。既然知道儿子不是为烟花女子入迷,而是看上了名门千金,这使他大得 安慰。再说他也并非真的和元佑党人过不去,而是为了保全自己和三个儿子的前程, 不得不跟着反对的。 现在小儿子看上了李格非的女儿,他为父的心情其实也和李格非一样,只要孩 子能百年好合,他怎么会为了外面的一些政见而断送孩子一生的幸福呢?他深知明 诚这孩子不同一般的人,他所执迷的事情是很难移开的。他作为父亲,对最小的儿 子有着特殊的疼爱,他是情愿让这对孩子结成夫妇的。 赵挺之所顾虑的,是李家这位小姐的才华太过出众了。 老丈人特地将这位李小姐的词作带来给他过目,老人家的意思是为了促成这件 婚事,对李小姐一片赞扬。 老丈人离开之后,赵挺之在书房里读了李小姐的词作,顿时感到惊心动魄。 他绝对没有想到儿子看中的是这样一位女子,赵挺之被李家小姐的词作深深打 动,他立刻明白这位闺中女子非同寻常,是当朝的蔡文姬、谢道蕴,才华已经不在 人们崇拜的苏黄之下。 他所顾忌的,是李家小姐的才华太高,容易遭致天嫉,最终将给儿子带来不幸, 女子太出众是不祥的。这样的话,倒不如为儿子娶一位平常的女子为妻,还能善始 善终。赵挺之不愿儿子遭遇不幸。 正在反复思量之间,他看到儿子赵明诚诚恐诚惶地走进书房来。 赵挺之和蔼地对儿子说:“今天听你母亲说,你上学里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赵明诚结结巴巴地说:“孩儿中午在学里午睡,做了个梦,百思不得其解,回 来请教父亲。” “哦?说来听听。” “孩儿梦中得到十二个字,‘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不知是什么 意思?” 赵挺之让儿子写出来,左右思想。他看儿子真的是一脸纳闷的样子,又素来知 道儿子诚实,哪里想到会是书学博士米芾闹的名堂。 赵挺之解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对儿子说:“这是指你的婚姻而言的。” 赵明诚的心提到了喉咙口,急切地问:“这怎么解释?” “‘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个‘女’字,‘芝芙’草拔就是 ‘之夫’二字,四字连起来不是‘词女之夫’吗?看来你要娶一个能作词的姑娘了。” 赵明诚张着嘴合不拢来,他从心底里佩服米公的聪明才智。 赵挺之内心的不安被儿子梦中所得的启示打消了。他微微点头,看来是上天的 旨意,天作之合,他就没有理由阻拦孩子得到幸福了。 赵挺之笑着对儿子说:“今天你外公来过,特地为你的亲事而来,说你中意礼 部员外郎李格非家的大小姐李清照,对你母亲说明过心意。你外公还特地带了李家 小姐的词作来,果然是当朝的谢道蕴,一个闺中少女,才华力逼前辈,真是难得的 人才。再说你正好在今天得到上天的应证,看来你们真的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啊。” 赵明诚连忙跪在父亲面前,说:“恳求父亲成全孩儿的心愿。” 赵挺之说:“看你没出息的样子,听说娶媳妇就着急成这样了吗?” 他一面叫儿子起来,一面传管家进来,要他预备求婚的帖子,看个好日子,准 备为三少爷求婚。 管家连忙向赵明诚道喜,然后高兴地说:“老爷,这可好了,咱们家三位公子 都成家立业了,老爷真是洪福齐天啊。” 不久赵家请的上等媒人到李家来说亲,当然这只是一个形式。所谓上等媒人就 是专为达官贵人、亲王大公说亲的媒人,戴盖头,着紫背子,上门来提亲,送上男 家的求婚帖子。李家自然是应允的,收下了求婚的帕子。 然后起细帖子,双方家庭各序三代名讳,各有议亲的人员,或是五服内的亲戚, 或是熟悉的官员。赵李两家都不是汴京人,议亲的不外是当时两家的好友,皆是京 中著名的文人墨客,听说这是一对难得的男女才子婚配,都愿来凑热闹。 一时间汴京城里传为佳话,少女词人李清照要嫁给中书舍人赵挺之的小儿子赵 明诚,米布瞎编出来的“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以至米公自己都不敢吹嘘是他出的主意了。 满京城的人都相信这对文坛双璧的婚姻是天作之合。 赵家订婚的花红缴檐、聘礼从汴京繁华的大街上担过,吹吹打打十分热闹,引 得路人驻足观看,评论纷纷。 这花红缴檐是京中订婚的风俗,用七色彩丝编网络,套住酒瓶,瓶中盛许口酒, 外面是大红绸花八朵,辅以各色罗绢、银胜八枚装饰。因李清照是女中词人,除聘 金头面之外,俱是文房四宝、琴瑟书画,真是别开生面。 赵明诚的母亲为了表示对李家的尊敬,坐着轿子亲自随来相看媳妇。 李清照亲自奉茶,出来见过赵明诚的母亲。那一日,她自是打扮得格外动人, 赵明诚的母亲郭氏拉着李清照的手,看着这位在京里大有才名的李家大小姐,倒是 娇小玲珑的模样,并无骄傲的神气,一副绝顶聪明的样子。无论是礼仪行止,还是 气质神韵,都是意想不到的高贵。郭氏暗想自己的小儿子虽憨,倒也真有眼力,看 上的媳妇是一点俗气不沾的,正是他那类书呆子所梦寐以求的佳偶。 李清照被未来的婆婆拉着手左右相看,飞红了脸,只得微微侧过脸去。 郭氏笑着对王氏说:“真真是把我们家那个小子比下去了,我们家明诚除了人 还老实,哪一点也比不上你们家小姐啊。不要说我们家明诚一见了你们家闺女就害 了病,今天我见了也是疼爱得不行了。” 李清照更是无地自容,羞得抬不起头来。偏郭氏不放手,说:“我这辈子没生 过女儿,见了媳妇就像闺女一样了。” 王氏笑道:“这是赵夫人抬举我们家清照了,这闺女在家也是给我惯坏了的, 今后做了你们家的媳妇,你真得当她是亲闺女一样,多多教导她才是。” “哪里的话,李小姐年纪轻轻的,作的好诗词不但我爱看,明诚他父亲那个老 古板也是大为赞扬的。这下可好了,小两口子都是书虫子,夫唱妇随的,正是咱们 这样人家的风范啊。” 李清照行礼之后退下。 郭氏按风俗,叫随从的侍女打开钢盒,拿起一根金钗,插入头上的簪子中,表 示对媳妇满意,相中了。 李清照退到内院,两个妹妹围上来问姐姐:“你婆婆厉害吗?拿眼瞪你吗?” 李清照不理妹妹,径直回房去。 那天,李清照的三舅妈带着女儿王凤香在家做客,对外甥女李清照能攀上这么 个大官僚的儿子很是羡慕,见李清照要回房,拉住了外甥女的手说:“清照,你真 是找了个好婆家呀,不像我,嫁了你舅舅这么个不上进的,只能在衙门里跑个腿, 哪有这么体面的活过一天啊。” 李清照素来厌烦这个庸俗的舅妈,见她这样说舅舅,有些不高兴,回答说: “三舅是进士出身,不过为人厚道些,不善于钻营而已。其实守着安份的饭碗更妥 当呢,要那没用的风光干什么?” 三舅妈一撇嘴,说:“你是得了上风说话方便哪,许了个好人家,自然说风光 无用了。” 她转身对女儿凤香说:“你将来给娘争口气,嫁个大大出名的女婿,让你娘到 老了靠着女儿也享几天福,没白在王家受这么多年的委屈。” 那凤香才十二岁,已经是很伶俐刁钻的丫头了,她对母亲说:“我将来要嫁个 进士。” 她娘生气地说:“没出息,就知道嫁进士,你爹就是进士,有个屁用!” 王凤香对表姐李清照哼了一声,说:“我知道赵府上前面的两个儿子都是进士 出身,就表姐要嫁的这个没出息,才是个太学生。我要是表姐,非要他中了进士才 嫁过去呢。” 李清照觉得这娘儿俩简直不可理喻,就自顾自回房去了。 三舅妈看到女儿给自己争回了一口气,说:“还是我香儿行,别看你表姐能作 几首词,连婆家也捧着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记住,将来有了出头的日子,一定 煞煞你表姐的傲气。” 王凤香点点头,果然牢记在心上。 这王凤香后来果然嫁了非同一般的丈夫,就是断送大宋江山、杀害忠臣岳飞的 南宋宰相秦桧。 外面,赵挺之夫人郭氏告辞,上轿而去。 李格非家也以京中风俗,将赵府上送来的许口酒倒出,将两瓶淡水、活鱼五条、 筷子一双,装入原酒瓶里,这叫“回鱼署”。 到了晚上,李格非夫妇问清照对未来婆婆的看法。李清照微笑着说:“赵夫人 是个直爽的人,没有达官贵人的架子,也许是个好相处的婆婆。” 王氏也说:“我看赵夫人是个厚道人,或许明诚像他娘,这样我们清照不至于 吃亏了。” 李格非说:“婆媳之间自古是难处的,清照将来过了门,凡事不能像在家一样 了,再好的婆婆也比不上亲娘。赵正夫和我一样出身寒门,治家严谨,从不娶妾, 也还廉洁,是他的长处。赵夫人和你娘一样是书香门第出身,家教很好,所以不会 因为丈夫高升而骄傲,这是清照要学习的。” 不说李家议论赵夫人,对她印象颇好。那边赵夫人郭氏回家,对丈夫和儿子明 诚也表示对未来媳妇很满意。她对丈夫和儿子说:“我原来担心李家大小姐自恃有 些才华,骄傲得很呢,没想到文文弱弱的,礼仪教养真是百里挑一的。她母亲也好, 到底是王状元的孙女,通达贤良,看她母亲就知道女儿的份量了。” 这可把赵明诚喜得又犯了呆症,只管坐着傻笑,心里美得像吃了蜜糖。 赵挺之说:“李格非精通礼学,治家有方,李夫人亦有文才,这样的家庭教育 出来的孩子定是不俗的。” 郭氏说:“我平日总听你说元佑党人如何张狂骄傲,以为李家也是那样的人家, 我们明诚老实,要是弄个厉害媳妇来,我们儿子不是吃亏了吗?如今我也放心了。” 这边赵李家的婚事刚放定,朝廷里又出了件大事。 原来蔡京走通了大太监童贯的路子,贬到杭州不过三四个月就回京,给皇上献 了许多奇珍异宝,讨得圣上欢心,封为翰林院学士承旨。 这蔡京定意要除去左右相韩忠彦与曾布,暗中通过童贯给宫中所有后妃送礼, 让她们在徽宗皇上面前说他的好话。那些见识短浅的女人得了好处,哪管大宋江山 之事,左一个为蔡京说话,右一个为蔡京说话的,徽宗皇帝本来是个轻佻的人,酷 喜书法图画,得了蔡京进的前朝名人字画,爱不释手,心中已是把蔡京当成了大红 人。 而曾布嫉妒韩忠彦,不知自己是蔡京极力要除掉的对手,反而想拉蔡京来反对 韩忠彦,正中蔡京下怀。 不说朝中风风雨雨,明争暗夺。赵府上正在为赵明诚娶亲做准备,赵挺之将府 中西院划给小儿子做新房,派了工匠装修。现在赵挺之官职提升,薪俸比从前高了, 而且上门来送礼巴结的人赶都赶不走,听说赵挺之之子要娶媳妇,更有一帮吹拍的 人送各样贺仪上门,这也是京中的风气,谁也没办法板起脸来赶走这类小人。而正 是这些善于钻营的小人,最是得罪不起,你不收他的礼,他反而说你看不起他,颠 倒去政敌那儿胡说几句,或许找来个大麻烦也不一定的。 李格非家是嫁女儿,这一类麻烦少得多了。再说李格非从不想往上爬,所以也 不去结交无聊的小人,往来的不过是些文人。李清照和母亲妹妹清益一起每天都在 忙着准备嫁妆,小妹清炎和小弟李迒年纪还小,终日无忧无虑地玩耍。在这一年里, 李清照几乎没有作词。 一日,门上突然通报,说周老琴师求见大小姐李清照。 李清照自从赵府上提亲之日起,不再学琴了,听说老师来,念及师生之谊,还 是到父亲的书房相见。 原来周老琴师是来给李清照送琴的。 老琴师命随从的侍女打开一个古代的琴匣子,里面放着一张瑶琴。小巧玲珑, 是碧玉所做,李清照从来没见过这样珍贵的东西。 周老琴师说:“我祖上先人是梨园弟子,深得后唐庄宗李存勖厚爱,这琴是庄 宗皇上赐给先人之物,据说是武则天女皇爱女太平公主用过的琴。先人遗嘱,说周 家后代不精琴律者,不可继承此琴。老身的子孙中竟无一人配得此琴。再说我全家 蒙先帝的恩,已经脱离乐籍,这琴留在我家已无益处。我教授的弟子中,得配收藏 此琴的唯有小姐你了。再说赵府上的三公子喜好收藏古物,这琴送给你们夫妇,是 再好不过的归宿,免得我的子孙不成器,使它落入庸人之手,令先祖于九泉不安。” 李清照到这时才发觉自己从前在老琴师面前的矜持是多么幼稚。 想到就要出嫁为人妇,面对成年的生活,也许很难再碰到像老琴师一样能长时 间宽容自己的前辈了。面对唐代的碧玉瑶琴,李清照想起父亲给自己买的桐木琴是 多么的普通,可是老琴师从来不曾流露过半点的轻视,这正是周老琴师过人之处。 李清照恭敬地对周老琴师说:“先生厚爱,弟子没齿难忘。只是弟子的资质也 是平常,哪里配得如此贵重的瑶琴呢?倒让清照汗颜了。” 老琴师说:“那太平公主又是配得这琴的人吗?以我周家世代乐籍,岂不是更 加不配得吗?我读小姐之词,清丽高雅,当今之世难得再有人清心如你。虽然我不 敢自夸教授你琴律,对你的同作有多大的帮助,但小姐秉赋超人,在潜移默化之中, 已将音律之精华溶入词中。” 老琴师叫他的两位侍女拿出碧玉瑶琴,对李清照说:“这两位是老身家中侍琴 的丫头,自小受老身的调教,也略通音律,今天命她们将小姐所作那首《怨王孙》 轻歌一曲,小姐听听自己的词作在歌唱之时,与纸上阅读文字有何差别。” 那两位侍女一个坐下抚琴,一个站着歌唱。 那瑶琴刚一抚动,清冽激越的琴声如大水漫过地面,如长风飘过天宇,李清照 不觉神惊魂动,全然不知身处何地,这才懂得真正好琴的含义。 过去自以为不错的桐木琴声,想起来是浑浊不堪的粗噪之声,正如乡间蠢妇怎 能与皇家贵人相提并论呢? 再一听那歌女破云裂帛之婉转歌喉,李清照这才对皇家音乐有了管窥之见。果 然是人间难得的乐声啊。当唱到“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那歌声又 突然柔软地从天而降,袅袅不绝,似雁群落湖,浮于月色之中。 唱到“苹花灯草。眠沙鸥鹭不回头”时,那歌声又渐渐似凌空而起,开阔晴朗, 万里秋光尽在不言中,无限喜悦也尽收旋律内。 歌女唱出结尾“似应恨,人归早”时,反而失去了那宽广的气势,虽然余音尚 有力量,反而有了遗憾似地结束了。 李清照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词被人唱出来,而且是用珍贵的瑶琴弹奏,由歌 艺超人的少女所唱,果然和写在纸上时有天壤之别。 老琴师问李清照有何感想? 李清照怔怔地说:“我知道写得不好的地方在哪里了,要不是唱出来,只在笔 墨上是察觉不到的。整首同败在最后六个字‘似应恨,人归早’上。” “老身所见略同。以我之一生浸沉音律,也许是太重这方面的感觉。词品高下 与人品高下有关,那是一生之修养所至。但意境之美不仅要靠所描述的画面之精炼, 还要靠韵律之和谐。当今为词之人,多有疏忽音律的,有注重音律者又因品格不高 而流于世俗。” 老琴师停了一下,对李清照说:“唐代重诗,作诗者能入画即可。如柳宗元之 《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蓊,独钓寒江雪。’是唐代绝句 中意境最超绝、荡尽人间俗象的诗作。柳公此诗,我大宋朝画家唯有人品与画品清 高如李成者方能相比,此诗可入李成的《寒林平野图》。但柳公此诗却不能入音律, 这是诗的本身所局限。而词则不同,是既可入图画又可入音律的。”。 李清照是何等聪慧有悟性的人,她顿时觉得胸怀开阔,无数朦胧不明的意象似 乎清晰地了然于胸。她情不自禁地说:“师博说得太好了,弟子在作词时也隐隐觉 得在字面之后须有旋律节拍托住,而此节拍又非词本身之平仄,平厌押韵只是表面 的形式。师傅所说之韵律是骨髓中之隐藏的韵律。所以有时虽用最简单的文字写词, 只要把握好了潜在的韵律,不但意境优美,而且抑扬顿挫可歌可咏。我的‘湖上风 来波浩渺’一词,最后六字失败,就在于脱节,就是脱了神韵之节,既不可入画又 不能入歌,是个疣赘。” 老琴师笑道:“这也说明词本身的局限啊。本来你写到‘苹花汀草。眠沙鸥鹭 不回头’就已完成全篇结构了,可是词牌有规定,还有这六个字不写也要写,一旦 勉强为之,当然失却神韵,要想全篇一气呵成毫无假疵,那是万里求一的事,或许 一生都作不出一首来呢。” 李清照对老琴师行礼,说道:“感谢师傅指教,清照终生受用不尽。” 老琴师说:“你就要出嫁了,我不能再教你了,心中也是怅然啊。我常在家中 以小姐为子孙的榜样,教导他们努力上进,我的一个长孙去年已经考中了进士,我 们家不但脱了乐籍,也已经不再是布衣了。我的后代毫无特长,也无作为,俗人只 能入俗道了。说来也是小姐在无形之中造就了我的子孙啊。” 李清照回想自己几年来故意怠慢老琴师,也许老琴师用此激励子孙上进也不一 定的。她微微红了脸,说:“弟子年幼无知,从前有对不起师傅的地方,请多包涵。” 老琴师说:“老身还有一个请求,李小姐若以为可以就答应,千万不要勉强了。” “师傅请讲。” “我想求小姐一首新词。” “师傅教导我这么多年,求一新词,弟子必当从命。只是最近心绪分散,难为 好词,只怕对不起师傅。请师傅出个题目吧。” 老琴师说:“我们乐籍中的人,好比是桂花,无论是皇宫大内,还是寻常酒楼, 都以我们的歌舞音乐为乐,但我们却像桂花一样隐而不现,不为人注意,只有满天 香气在不知不觉中使人愉快。再说,乐籍中人都是命薄如桂花的,我一生见过许多 才华如同小姐的乐籍女子,没有一个得到好结局的。我请小姐为桂花作一词” 李清照默然,她过去的确看不起乐籍中人的奴才的身份,但从未想到过他们之 中的苦情。她说:“屈原当年作《离骚》,引百花而疏漏桂花,不知是何想法?确 是亏待了桂花,我今天奉命为桂花作词,只可惜才力不及屈子之万一,唯有心意可 向师傅表白。” 李清照展纸提笔,写下词牌名《鹧鸪天》,特地在后面写上两个小字“桂花”。 鹧鸪天 桂花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 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 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绪,何事 当年不见收。 写毕递给老琴师,说:“才疏力薄,不能使师傅满意,清照心迹已在其中。” 老琴师读到“自是花中第一流”时,不觉泪流满腮,到读完时,对李清照长揖 道:“有此词,可消我辈千古遗恨了。” 李清照说:“父亲交代,闺中笔墨本不该私自赠送,只是师傅不同一般之人, 想来父亲也不至反对。只是不可题写清照之名,也望师傅多为清照包藏之。” 老琴师擦去眼泪,说:“我一向仰慕李小姐才华旷古绝世,今天以卑微之身能 得小姐亲赐桂花词,怎能不加珍惜呢?” 李清照想到今后不能再受老琴师指教,而过去的日于中又自命清高,失去了许 多学习的机会,到今日才知老琴师才华造诣非同一般,已经为时太晚了。 师生告别之后,李清照在书房抚弄那珍贵的瑶琴,被这高贵的琴音感动得魂不 守舍。因为出嫁的事被放在一边的作词的心情又回到了她的心中。 转眼到了成亲的吉日,李清照觉得光阴实在无情,不动声色地带走了她的少女 时代。 到了迎娶前一日,赵府上送来了催妆的冠帔花粉,自然是京中巧夺天工的制作, 大红的新娘服装送到李清照面前时,李清照再也忍不住悲伤的心情,抱着母亲大哭 起来。王氏想起自己出嫁时,也是这样舍不得离开娘家的,现在自己的女儿千辛万 苦地养大了,却要嫁到别人家里为妇,就像是心头割了肉一样痛苦,抱着女儿也大 哭起来,母女俩一哭,惹得全家人都哭了起来。来李家帮忙的妇女连忙安慰她们, 一面打发男家送催妆来的人,拿着送女婿的公裳花袱头之类的回去。还有女家这儿 的人跟着去赵府上挂帐、铺床,摆设新房,这叫“铺房“’。 而赵明诚这儿却只抱怨日子过得实在太慢,巴不得一定了亲就能把新娘子抬过 门来,对那慢吞吞的各种礼仪恨之入骨,直说是虚伪的东西。 好不容易盼到女家来挂帐了,他这个新郎倌却要回避。据说陪嫁过来的丫头在 挂帐的时候也要来的,赵明诚很担心是那个厉害的双飞丫头陪过门来,他是吃不消 的。可是家里忙忙乱乱的,都在为他的婚礼张罗,赵府内外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堂 高悬双喜金字,堆满了各位亲友和赵挺之幕僚属下的贺礼。从明天起还要宴请宾客, 更是要热闹非凡了。 转眼过了夜晚,就是迎娶的正日了。 一早,赵明诚由父兄带着,在赵氏祖宗的牌位前祭拜上香,求祖宗祝愿赵明诚 结婚之后一切平安顺利,夫妻和睦,仕途通达,多子多孙。 赵明诚又垂听了父母的教诲,由佣人带着沐浴更衣,梳妆打扮起来,换上了新 郎的大红袍子,戴上簪着两串红花的帽子,披上七彩绫罗扎的彩花,走出房门引起 一片喝彩声,连赵挺之夫妇也觉得小儿子相貌堂堂,是个有福之人。 然而赵明诚自己却昏昏然的。 总算度日如年地盼到了成婚的佳期,赵明诚反而觉得等待使他精疲力尽,到真 做新郎的这天,他一点劲头也提不起来了。 迎娶这天,按着选定的吉时,赵明诚在哥哥的陪同下,骑着披红挂彩的高头大 马,抬着花轿,赶着车子往李府上迎娶他的新娘李清照。 一路上鼓乐喧闹,炮竹连天。一路上许多人围着看热闹。 今天是赵府上的三公子迎娶女词人李清照,人们用羡慕的眼光注视着独占词坛 花魁的新郎赵明诚。 赵明诚则云里雾里的,完全不知身在何处,由人摆布着往前走。 大哥赵存诚看到弟弟紧张的脸色,一路上策马靠近弟弟,对他说:“笑呀,笑 呀!高兴点呀。” 于是赵明诚不断地做出笑脸来,直到看见了李府的大门,他这才露出了真正的 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