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挺身救父 作为李清照的父母,看见赵府上的迎亲车马轿子来到面前,想到女儿终将为人 之妇,不免心情黯然,再加上李清照哭得泪干肠断、拉着母亲的手不放的可怜模样, 生女儿出嫁就比不上生儿子娶媳妇进门那么高兴了。 催妆的鼓乐在门前奏响,想到大姐从此要到赵府上去做新媳妇,清益、清炎和 李迒三个弟妹抱着清照大姐哭个不停。 门口女家的客人们高高兴兴地迎接新郎,李格非坐在堂上受女婿赵明诚的大礼。 女家的客人们吵着要“利市”,赵明诚让随从发红包给女家的人,这叫“起檐子”。 院子里,李家的陪嫁已经准备好,抬嫁妆的人拿了红包,就连声催着新娘子快 点出来。 女家小备了酒水,让男家来的新郎和傧相及媒人小饮。 终于从里院扶出了新娘子,在欢天喜地的鼓乐声和炮竹烟火中,上了轿子。女 家跟随的亲戚和陪嫁的丫头小子各自上了车子。 李家陪嫁的是一个丫头和一个小子,丫头是赵明诚害怕的双飞,小子是赵明诚 还没见过面的王小转。 李家的女儿是个词人,陪嫁从汴京街头抬过也是别具一格,几乎全是书籍和文 房四宝,琴瑟和画卷。京城里的老百姓可算是开了眼界,被李小姐的满腹学问给镇 住了,说是从来没见过有陪嫁这么多书的嫁妆担子,一拉就有二里路长。 在李府门前得了“利市”的孩子们又赶着跑到赵府门前,再去讨“红包”。 那日天公也做美,朗朗的晴空万里,艳阳天照着逶迤数里的迎亲队伍,在京里 着实是哄动了好久。李清照的名声,随着她与众不同的嫁妆更加流传开去。 李清照在轿子里偷偷撩开红盖头,从窗纱中望着外面的情形,离别父母是伤心 的,但是自己要成为成年女子,有独立的生活,毕竟是吸引李清照的。 她很多次地梦想自己有独立的房子,有自己的书房和小院子,随自己的意思安 排打点,布置出新奇的样子,让丈夫惊讶和喜欢。 想到此,李清照不禁想到赵明诚,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虽然父亲对赵明诚很满意,但父亲是比较古板的人,情趣方面不是很够。作为 父亲是很好的,随着年龄的渐长,李清照对父亲的依恋和仰慕也慢慢减退了一些, 她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个有趣的男人,能够有很多的微妙的乐趣伴随他们婚后的生活。 到了赵府门前,车轿都停了下来,直到打发了吵要“利市”的人们,由喜娘上 来打开轿门,扶李清照下轿。 李清照从红盖头里望见脚下,是青色的毡子铺地,新娘是不能脚踏地面的,要 踩着青毡子进门。两个阴阳法师执斗,内盛谷豆钱果草节,望门而撒,一大群孩子 围着抢谷豆,以图吉利。 前面有人捧着镜子,倒退着引导新娘子,跨过马鞍子、募草和称杆,进入赵府 一间专为新娘预备的堂屋。 李清照被人扶着走进一间堂屋里,堂中高悬彩帐,喜娘高唱“坐富贵”之后, 李清照坐在帐中榻上,女家送亲的连忙急饮三杯,退出新房。 外面婚宴开席,鼓乐炮竹齐鸣,酒过三巡,新郎赵明诚入堂内,请新娘出来拜 天地。男女两家各出彩缎,绾一“同心节”,叫做“牵巾”,新郎赵明诚把同心节 的一头挂于笏上,倒牵新娘出房。同心节的另一头搭在新娘李清照手上,到喜堂上 拜天地诸神,拜赵氏祖宗大位,拜父母高堂毕,新娘倒退而出,然后扶入洞房。 洞房在赵府西院,两家女眷随进房中,行夫妻对拜礼。礼毕,男左女右双双坐 在床上,喜娘撒帐,金钱彩果撒了满床。新郎用笏挑去新娘的红盖头,赵明诚看到 李清照打扮得娇艳的脸庞,似乎和在米公府上所见的少女不一样了。 他不知李清照是因为出嫁才由人浓妆艳抹的,她平时的化妆不是这样的,所以 赵明诚一见之下,有点认不出来了。 男女两家的女眷上前,分出新郎和新娘的一缕头发,用两家准备的匹缎、金钗、 银梳、头须,为新夫妇“合髻”。 赵明诚的两只眼简直无法从新娘子的脸上挪开,惹得两家的女眷笑个不停。 女眷们又用两个彩结相连的玉盏斟了酒,请新人饮“交杯酒”。 李清照到这时才略略抬头,看了赵明诚一眼。 两人的目光正对在一起,彼此的心都大为惊动,李清照更是红了脸,忙低下头 去。也许是赵明诚做了新郎,容光焕发的缘故吧,李清照觉得新郎要比她原来见过 一面的那个赵明诚好看多了。只是赵明诚盯着她看的眼神有些讨厌,傻气十足的。 这样双方都忘了要喝“交杯酒”,被大家笑着劝了,才红着脸一饮而尽。 夫妻礼成,两人站起来,把酒杯往床下一扔,掷了个一仰一合的“大吉”,引 得众女眷一片喝彩,说了许多吉利的话,之后扶着新人出来,到堂前参谢诸亲长辈。 这对文坛双壁果然是配得整齐,宾客中有当朝著名的文人墨客,例如米布,自 然要新人敬酒,那赵明诚是不惯酒的,三两杯酒之后就不行了。众人想不到倒是娇 娇弱弱的新娘子代新郎喝了多杯,一点不上脸的。 谢礼之后,新娘子回洞房,新郎陪着父亲招待宾客。 李清照在双飞的伺候下,除去冠帔,洗尽浓妆,换上便服。是妹妹清益为她绣 制的大红衣裙,上面是金线压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竹叶和竹枝。 李清照对镜绾了个她喜欢的未嫁姑娘的双髻,那也是赵明诚遇见她的那天梳的 发式。李清照细心地照自己的习惯化了妆,等待新郎的到来。 赵明诚总算是挨到了送客之后,回到了他的西院。 新房的门关着,赵明减轻轻打了打门,是丫髻双飞来开的门,她对赵明诚说: “小姐要你即景作词,才能进门。” 这本来是赵明诚所害怕的,他说:“娘子词作已是小生望尘莫及的,求娘子另 换一个题目。” 双飞掩门进去,未几又出来,说:“小姐说,如能接得丫头我一招半式,武学 上有些防身之术,就能进门。” 赵明诚只得又叫苦,对屋里的新娘说:“大宋朝不以武力兴邦,明诚自小不通 武术,哪有半招一式?” 这时,双飞“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只听李清照在屋里轻声地说:“生为男儿,文既不能,武亦不通,大丈夫何以 治国平天下?” 赵明诚一闻此言,顿觉汗流浃背,回想二十一岁的日子,在父兄的呵护下,只 不过是沉迷于金石之道中,何曾有什么志向?再者说,自以为比起京中那些恶少, 终日只知吃喝嫖赌之辈,要强多了。今晚被李清照一问,才发觉自己是个毫无出息 的男人。 赵明诚默然无语,竟走到书房里去坐着发呆了。 丫髻双飞连忙送来了灯盏,端来了香茶。 赵明诚闭着眼只当没看见。 又过了一会儿,双飞又来了。赵明诚还是闭着眼,转过身去不理她。 那双飞用手绢撩赵明诚的脸,又用手轻轻推他的肩膀。 赵明诚很生气地说:“哪有你这样轻狂的丫头?” 只听对方轻轻一笑,说:“相公这样说我吗?” 赵明诚睁眼一看,哪里是双飞,在他身边的是新娘子李清照。 他一看李清照改了妆,梳了个在米公府上相见时的双垂髻,其余的黑发技在肩 头,穿着大红色的缎子衣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金色竹枝和竹叶,集富贵与高雅一 身,衬着李清照粉嫩的脸盘,明亮流转的眼波,更显得妩媚动人。 赵明诚不觉拉住李清照的手说:“这才是我喜欢的样子。” 李清照说:“也只能今天梳这头了,从明天起要梳髻子了。” 赵明诚说:“娘子,你就别考我了,我的聪明才华哪有你的一半啊。 李清照说:“我们既成夫妻,我这不是难为你,是想一试你的心志。你只须将 你心愿照直写来,也好让清照明白丈夫的心意啊。” 赵明诚痴痴地望着李清照,好一会儿才展纸提笔写到:“愿在眉而为黛,随瞻 视以阐扬。” 李清照摇摇头说:“偷的是陶渊明的《闲情赋》,夫妻恩爱固然是清照所盼望 的,但男儿不可无志,闺房之情终有厌倦之时,到了不愿在眉为黛之日,又以何物 闲扬之呢?” 赵明诚皱着眉头说:“官场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朝中为官如履薄冰,我爹爹回 家多次叹息,先帝哲宗虽然年轻,心胸不宽,但还有帝王之相,说当今的官家大不 如哲宗皇上,本来章惇任丞相时,就不同意他继承大位,说他为人轻挑,毫无天子 尊严,现在看来果然如此,亦不讲信用,随心所欲而已。爹爹说这种天子得贤臣扶 佐,或者能成气候,可惜官家对韩忠彦这种不善拍马的人很不感兴趣,看来韩丞相 的日子也长不了的。明诚生于这种世道,毫无为官之志,但又不知以何为人生目标, 今日被娘子一问,顿觉二十一年岁月虚度,真是无颜面对先祖啊。” 李清照听丈夫一番肺腑之言,觉得做男人的确有很多苦衷和不得意之处。她说: “清照何曾是要夫君投机钻营,混个一官半职呢?清照父亲最是耿直无私之人,他 从不趋炎附势,不想在官场上混迹,但他是有志之人,二十余年著作不停,除了那 十六卷《礼记精要》,五卷《史传辩志》、《永洛城记》、《洛阳名园记》,还有 文集二十多卷。清照未过门前,听父亲称赞你有志于金石考古研究,怎么今日反而 不对清照说起此事呢?难道夫君不以此为志吗?” 赵明诚叹口气说:“我少年时得欧阳文忠公《集古刹,当时不知世道艰难,曾 经幻想一生搜集整理研究此道。谁知当今官家亦酷爱集古,他是皇帝,要集天下何 物不能?哲宗时初立博物院,现在官家大力扩建,又设书画院,广集天下文物字画, 天下有想进官买爵者,无不以此为敲门砖,来巴结蔡京一党,进于圣上,求得一官 半职,以至此类物价飞涨,明诚又不愿像蔡家的行内们巧取豪夺,公平交易又没有 这么多的钱……” 说到此,他看了清照一眼,又说:“虽然朝野都说我爹走蔡京的门路向上爬, 但是我爹他真的与蔡京不同,他不是那种搜刮无度的贪官,他在官场上是有自己的 想法的……总之信不信由你。我这么大了还在太学里读书,连个功名也没考上,靠 着父母吃饭,现在又娶了你……” 李清照见他突然停下不说了,就问道:“娶了我又怎样呢?” “娘子的才华横溢,十个赵明诚也及不上你一个。我想过,娶了你之后,好歹 地混个功名,领一份俸禄,给娘子一个好的生活环境,让娘子尽心尽力作词,或者 娘子之词能流芳千古,明诚也算是有功之臣了。所以明诚不再把集古之事放在心上 了,那事情实在是人力难为,不似娘子才华是天生的,不用一钱取之不尽,只要明 诚能为娘子提供安适的生活,赵李两家的书籍足以为娘子所用了。造就一个千古才 女,不是比明诚那花费大而难以成功的集古梦想更为妥当吗?娘子以为明诚说‘愿 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仅指闺房爱恋,是误会明诚了。明诚既对仕途无信心, 不如与娘子志同道合,也不负苍天对娘子的美意。” 李清照在新婚之夜听到丈夫一番贴心的话,不觉热泪滚滚,这才知道父亲为她 选了一个多么好的夫婿。她再也不觉得和丈夫有多少的隔阂了,她对明诚说:“清 照得夫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清照也不是贪图享受的妇人,既然夫君如此体 贴厚爱于我,我又怎能不体贴夫君的心意呢?古人云‘集腋成裘’,我们不求达到 皇宫大内的水平,但在民间也数得上是有名的。正如清照,人人皆云有才华,谁知 道将来的结果呢?你也不要对清照的才华抱过份的希望,免得将来失望。所谓谋事 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同心协力,不求虚荣富贵,过眼烟云,为自己喜爱的诗词。 金石竭尽全力,不求流芳千古,夫妇间相得相娱不也是人间难得的佳话吗?也不辜 负了我们做人一世啊。” 赵明诚也没想到李清照能说出这样知心的话来,看来他选择的新娘真是太好了。 虽然说“一见钟情”是太过危险的事,但对赵明诚来说,这是非常正确的决定。 赵明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只能是点着头说:“我们一起努力吧,不求外 人怎么看咱们俩,只要我们自己高兴就行了。” 这时双飞打着哈欠进来说:“姑爷、小姐呀,已经敲了四更了,你们再不睡还 起得了床吗?” 李清照说:“那不如再熬一熬,五更天新妇要起来拜镜台,拜见公婆尊亲。这 会儿去睡,五更天就起不来了。我可不想一进门就让家里人笑话我们。” 说着,小两口一起回了新房,李清照打开镜子上的绣花罩子,解开头发梳起妇 人的髻子来。赵明诚在一旁看着李清照梳妆,心里充满了甜蜜之情,心里也有了盼 望。 李清照对他说的话,无疑使赵明诚获得了极大的鼓舞,他原来去向不定的心, 有了方向。 李清照嫁到赵家不久,蔡京终于赶走了宰相韩忠彦,把两面三刀的曾布也赶出 了汴京。徽宗封蔡京为尚书左丞,蔡京则极力推荐赵挺之为尚书右丞。无论朝野对 赵挺之的升迁作何评价,对赵家来说总是件难得的喜事。山东诸城出来的寒门进士, 终于成为一国之相,这是载入家谱的光宗耀祖的事件。 赵挺之和夫人都觉得李清照这个媳妇的命旺,宜旺夫家,所以对小媳妇格外疼 爱,任由他们小夫妻俩读书作文,并不以女红妇道之事要求小儿媳妇。好在赵家的 三房儿子彼此和睦,妯娌之间很和气,再说李清照也从来不争家中的任何好处,任 由婆婆安排吩咐,所以常见的婆媳失和、妯娌反目的文章从来不在赵家出现。 赵明诚上太学读书,李清照就在家读书作词。不过现在她的诗词之作,外间能 得到的就很少了。一是侯门深似海,当朝宰相儿媳妇的诗词是很难流传出来的;二 是李清照不再像少女时代那样,总是在父亲的书房中读书作词,难免有来往的长辈 将她的作品携带出来。现在李清照在西院有和丈夫共用的小书房,一般人是进不来 的,赵府上来往的各等人物只能到赵挺之的书房为止,关于才女李清照婚后的生活 虽多有各种猜测,但总不得其详了。 京城里的人们有时能见到赵明诚携妻外出,夫妻俩十分情投意合的样子,使人 们猜测到婚后的女词人生活是很幸福的。 虽然贵为宰相的儿子,赵明诚还是经常脱衣于市,把心爱的古器、字画借回家 去,和爱妻清照共赏,要是凑够了钱就来付帐,要是力不从心,只能忍痛割爱。 与左尚书丞相蔡京家的儿子们、大太监童贯的干儿子们相比,赵挺之的三个儿 子是算得上绝对好的公子了。 特别是赵明诚,在搜集古董的交易中,从来不忙着父亲的权势强夺过一个小贩 的东西,名声特别地好。每当他到经常去的相国寺资圣门古董字画市场上,各位商 家都愿意和赵相爷的三公子打交道,哪家能使得赵公子脱衣借物,便成为招牌,把 赵明诚的衣服挂在店里,对人吹嘘,说本店的古董如何货真价实,令赵丞相家精通 古董的三公子脱衣。 在赵府上,李清照对公公赵挺之日益与蔡京来往密切深感忧虑。她对赵明诚说, 要他劝父亲对蔡京留有余地,虽然左丞右相要共同总理国事,但不可将所有之事都 与这等心怀奸诈之徒共商,以防蔡京翻手云覆手雨。 赵明诚说,他不敢在父亲面前提这事,父亲发起脾气来,他是吃不消的。 李清照知道公婆之间感情一向很好,而婆婆对她也格外疼爱,她找了个时间, 看婆婆心情很好,便对婆婆说了她担心的事。 李清照说完了她对公公在朝中的担忧,对婆婆说:“虽然我父亲与公公政见不 同,但他是佩服公公的才学和能力的。公公和蔡京不同,那蔡京有些才华,书法豪 健,自成一格,可惜不走正路,靠着贿赂太监和后宫妃子,用古玩字画和珍宝来讨 得皇上的欢心,而且蔡京在外面搜刮无度,民怨极深,这都是公公所不屑为的。蔡 京刚当上丞相,便大力提倡‘丰亨豫大’,要靠大兴土木来粉饰太平盛世,如此一 来,必将是劳民伤财,祸及国家。想大兴土木者,能比得上隋朝隋炀帝吗?而隋朝 迷楼今安在?场帝奢华仅几日?” 李清照说到此,突然想起这不是在自己家中,不可太过份了,便停下不说了。 那郭氏想不到十八岁的小儿媳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是她的三个儿子都 及不上的。这李格非家教育子女的功夫可见一斑了,郭氏的父亲是朝中刑法官中的 元老了,郭氏的家教也是深有根基的,李清照的话,在她听来甚为入耳。她鼓励媳 妇说:“你说吧,这儿就咱娘俩。这些事吧,我也常觉得挠心,你大嫂二嫂都是老 实人,一点及不上你的,我看老头子整日算计来算计去的,他的脾气倔,有时自以 为是得很,我也是很不放心啊。” 李清照站起来,恭敬地对婆婆说:“我既嫁到赵家,怎能不关心赵家的将来? 那蔡京现在把公公当成宝一样地捧着,并不是真心的,我怕是被蔡京利用之后,也 像赶走韩忠彦、曾有那样,找个借口,把公公也赶出京去,流放边关,所以担忧。 我们女人本当以相夫教子为根本,所谓相夫,就当在大事上谏夫。婆婆是深明大义 之人,公公也素来敬重您,望婆婆能在公公听得进去的时候,多加劝解,为赵家留 有回旋的余地。” 那郭氏拉着李清照的手说:“我的儿,你比我三个儿子还管用,这些孩子谁也 没为赵家的将来着想过啊。如今的日子正旺着,就像庄户人家,哪能年年好收成呢? 保不住哪年有个灾荒的,咱们有备无患,就不至于到时候难堪啦。好孩子,你放心, 我一定把你的心意说给你爹知道,劝他凡事都要防着点。” 这儿李清照刚走,赵明城就进来了,对母亲说:“娘,我想要些钱,到外头走 走,和朋友们一起去看看远近的历代石刻碑文。” 郭氏道:“你如今娶了媳妇了,不能老是沉迷在这些事上了,还是应当和你哥 哥一样,早点求得功名,有个一官半职的,自己过日子也方便啊。” “儿子正因为将来能自由外出的机会不多了,所以才来求娘的嘛。” 郭氏叹息道:“你这孩子啊,要有你媳妇一半的胸怀就好了。你回去吧,我得 便会对你爹提这事的。” 那日,赵挺之下朝回来,正因为和蔡京在朝上有了几句不投机的话,心中不快, 听郭氏夫人把三媳妇李清照的话仔细一说,心头果然觉得一震。他默然片刻,说: “这孩子可惜生了个女身,我赵家三个儿子竟没有一个比得上这媳妇的。” “可不是嘛,你要有这么个儿子帮你,不说咱赵家有望,连国家也有望了。不 过咱们家的孩子个个老实,从不在京里胡作非为的,也算是祖上积德了。清照这孩 子的话句句是为咱们赵家着想的,你好歹要听啊。” 赵挺之说:“从善如流,人之大德嘛。我和蔡京周旋,自有打算,是孩子们不 懂的。媳妇这话正合我的心意,也说明她有贤惠之心,很好。” 郭氏见丈夫夸奖媳妇,自然很高兴,连忙为小儿子说话,求丈夫让孩子到外面 去考察石刻碑文。赵挺之也没在意,倒是点头同意了,只是交代不可花钱太多。 赵挺之对媳妇所说的话自然放在心上,只是不愿表露而已。前几日,山东诸城 老家有人从青州来商量卖地的事。说是山东青州有座庄园,占地十余亩,还有约六 十亩的良田,是赵家一个宗亲迁居到青州后置的田产,因为子孙不肖,赌钱输得精 光,要卖这庄子,赵氏宗亲以为不该将赵家的产业卖给外人,而族中无人有钱买下 这么个庄园,派人来汴京找族中最发达的丞相,看他愿不愿买下来。要是肯买的话, 价钱上还可以让些,因为当朝宰相来置了产业,对在青州的赵氏宗亲无疑是很大的 支持,旁姓外人不敢轻视青州的赵姓宗亲了。 赵挺之间了价钱,觉得不是很贵,再看来人带来的房样子图画,问了庄子的新 旧,正在犹豫要不要买时,被媳妇李清照这么一番话提醒,决定买下青州的这个庄 园来。马上差了老成的管家,带着银票去了青州,只要庄子不是太破旧,就买下来, 作为将来的退路。 这儿赵挺之刚打发人去青州乡间置买田产,以为退路,那儿皇恩浩大,把前元 佑丞相范纯仁为相时居住的宅第赐给赵挺之为居所,赵府上下均觉得荣耀非常,一 时间派了工匠前去装修新居,增添奴婢,打算早日搬入新相府。 郭氏夫人找了精通周易的术士占卜,卦中都说有女宜家室的,她认定是清照这 个媳妇给赵家带来的好运气。 赵挺之和夫人为媳妇李清照高兴没几天,马上尝到了这个媳妇带来的麻烦。 这是在赵明诚外出考古,李清照回娘家小居时的事。 李清照以诗歌再次轰动京城。 谁也没料到新婚后的李清照不是以她那优美的抒情小词反映婚后的夫妇生活, 而是写出了令所有男儿为之动容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那时有识之士对朝纲的日渐腐败,权贵的倾轧越来越不满,外敌的强大也成为 心头之患,而蔡京却大肆鼓吹要“丰亨豫大”,在京城大兴土木,修一个青史永垂 的宏伟京城,以表示大宋朝的强盛。这儿话音刚落,朝野上下一时流传起大宋将重 蹈唐朝天宝之乱覆辙的议论。不少人借唐朝天宝之乱为题目,写诗作文,悄然成为 一股不可抵抗的潮流。 其中最为有名的是张耒的《读浯溪中兴颂碑》,一经流传,便被定为是张公的 经典名作,是一首忧国忧民、借古讽今、切中时弊的诗歌。一时间和诗者众多,连 贬官在西南四川的黄庭坚也和诗表示赞同。 张耒的这首诗歌立刻被四处传抄。 读语溪中兴颂碑 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 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 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 举旗为风偃为雨,洒扫九店无尘埃。 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 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笔下蛟龙字。 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摩苍崖。 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 百主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 君不见, 荒凉语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 李清照在父亲那儿读了张耒这首诗,更是感动不已。在赵府上久不闻这样的声 音,重温少女时代的生活,与父母亲毫无顾虑地长谈国事家事天下事,是何等的抒 怀畅意啊。李清照提笔写下了她和张文潜的诗: 语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道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无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俱在。 君不见, 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李清照写罢,尚觉意犹未尽,到第二天,又写和诗一首: 君不见, 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五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返,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 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李格非看到女儿出嫁之后,作诗也完全有了大人的气派,虽然是十九岁的女子, 实在是难得的大家风范,就是张文潜的诗也比不上女儿的这两首诗啊。李格非马上 送女儿的诗给张耒,张文潜一读更是爱不释手,觉得自己的《读浯溪中兴颂碑》还 及不上李清照这两首诗来得有力量,也许是李清照身处侯门,对朝廷的风云更有贴 近的感受吧,张耒觉得李清照能够不以自己特殊的身份,回避当前如此重大的国家 兴亡的大事,而且能直言不讳,实在是难得的奇女子。 在张耒的众多和诗中,李清照以宰相媳妇的身份所作的这二首诗更显得光彩照 人,连宰相家的媳妇都反对将要给全国百姓带来极重苦难的大兴土木的“丰亨豫大” 工程,叫人们读来大为解恨。一时间,李清照的这两首诗又传遍了京城。 早有蔡京的密探将李清照的诗送到蔡府上,这蔡京是熙宁进士,书法上有些造 诣,学问一般,但是李清照的诗太过明白地在借古讽今,而且贵为相府少夫人,身 份不同旁人,加上李清照一个十九岁的女子,绝代的才华早把嫉妒心极强的蔡京气 倒,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蔡京的两个门客,一个叫强凌明,一个叫叶梦得,是专门研究朝中文人作品, 究查其中有否反对蔡京和低毁圣上的文字的,拿着李清照的诗在蔡京耳边左一句、 右一句地说道: “太师您刚要兴建汴京,给皇上享几天福,这女人竟把你比作乱世的奸雄,说 您要建的‘万岁山’是‘斗鸡儿’、‘酒肉堆’。您说要‘丰亨豫大’,她就说您 这是‘真陋哉’,这‘陋’字就是骂太师您的做法庸俗浅薄啊。瞧,‘尧功舜德本 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说君王要是贤德,哪里要靠树碑立传,这不是连皇上 也骂了吗?这女人真真要造反了!再说,最近到处都是这类和张文潜的诗,连流放 在外的黄鲁直也写了和诗,简直成了气候了。我看得来一次运动,整整这些头顶生 反骨的秀才了。” 那日,徽宗皇上的亲信高俅也在蔡府上,听说赵挺之家的媳妇文才很高,如今 居然和朝野那帮文人一个鼻孔出气,写诗批评起国家大事来,他拿过诗来读了一遍, 专门要看有没有针对他高俅的话。 这高俅原先是苏东坡家里的一个小书童,苏东坡贬官后,他在枢密都承旨王铣 家当奴才,因为善于蹴鞠,被当时的端王赵佶看中,带进王府。现在端正做了皇帝, 这高俅也平步登了青云,虽然只会引着皇上吃喝玩乐,皇上喜欢的人照样横行霸道, 就是如日中天的蔡京也要让这高俅三分的。 蔡京要大兴土木,这高俅最是赞同,因为他可以借着皇帝的招牌大饱私囊啊。 现在事还没办呢,就有这些酸文假醋的文人出来反对,堵他的财路,这还了得?高 俅想自己苦熬了十几年,从奴才混到了皇帝的亲信,不借此机会发财,更待何时? 高俅在李清照的第二首诗中看出毛病来了,诗中“反使将军称好在”的“将军”, 指得是唐玄宗的亲信高力士,当年玄宗皇帝素来口称高力士为“将军”的。现在这 诗中不是明摆着把高力士比作我高俅吗?当年误国的还有杨国忠,为什么不提,一 定要提姓高的呢?不是指我又是指谁? 高俅的脸色也黑了,说:“妈的,将我比作高力士,‘西蜀万里尚能返,南内 一闭何时开’,说的是唐玄宗宠信高力士,到他落难之际,高力士还能在去四川的 路上救玄宗脱离太监李辅国的迫害,到了后来唐肃宗宠信李辅国时,玄宗从南内迁 到西内,就永无再见天日之时了。这最后两句也是骂我的话,说的是后人只知道骂 高力士误国,不知道当时李辅国更坏,只是当时没人敢骂李辅国的缘故。现在谁都 敢骂高力士,谁敢当面骂我高俅呢?想不到这女人的坏水是特别多啊,待我回了皇 上,把这贱妇以谋反罪打入天牢,看她敢骂哪个!” 蔡京道:“那你是抬举这女人了,让她成为千古烈女了。再说赵挺之,我们现 在还用得着他,怎么能动他的儿媳妇?我有主意在此,本来我就打算要找个机会, 借着重立新法,把不听话的人都打为元佑党人,现在让老赵来负责做这事,让他打 自己的亲家李格非,他要是不干的话,也拿他入党籍!” 叶梦得连忙说:“这老赵进京做官是元佑宰相刘挚推荐的,他也算得上是元佑 党人。” 强凌明说:“李格非本来是党人,前两年写《洛阳名园记》,就反对朝廷官员 大兴土木扩建私宅,想当初太师被皇上贬到杭州,与李格非的歪论大有关系,这次 坐他个党籍一点不冤枉。” 蔡京道:“我本来就讨厌李格非,现在他的女儿也夹在这帮不老实的文人之中 说长道短的,‘子不肖,父之过’,办她老子比对付一个女人强百倍。” 高怵大笑道:“对,还是太师这主意好,让他们两亲家残杀,咱们一边看热闹, 多好玩的事2咱们皇上最怕的是天相不吉之类的事,总怕他的江山不稳,这两天正为 着白虹贯日的兆头不好,在想破解的法子呢。我找个机会进他一言,让皇上除去这 些奸党,求得天下平安,皇上一定答应的。我还要让皇上亲自书写党人碑,满天下 都立了这些家伙的名字,看谁还敢写诗反对咱们。” 强凌明说:“这诗中有一句我看不明包通篇说的是天宝年间的事,为何扯上张 说和姚崇呢?这两位是开元年间的丞相呀?” 那蔡京一拍桌子,说:“那是在说她的公公赵正夫,自以为聪明,最终要吃亏 在我手里!” 在相府深宅中的李清照,哪里想到她的诗作会落到这帮奸党的手里呢? 过了不久,赵明诚外出归来,和李清照小别重聚,夫妻恩爱更是情深。 那天,小夫妻俩正在西院书房里,李清照拿出周老琴师赠送的碧玉瑶琴,抚琴 给赵明诚听,只见双飞急急忙忙跑进来说:“小姐,不好了,老相爷从朝里回来, 气得浑身发抖,要始爷和小姐到前面书房见他,说小姐在外面闯了天大的祸了,老 夫人也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你们快去老相爷那儿吧。” 赵明诚和李清照急忙更衣来见父亲。 只见赵挺之气得脸色苍白,坐在书房里直喘气。外面伺候的仆人们都屏声静气 地守在门外,管家赵仁义正在安排内院的老妈子守在二门内,万一老相爷打起儿子 来,好马上去请夫人出来救命。 赵挺之一见小夫妻俩进来,喝令他们跪下,把抄录的诗文掷在他们面前。 赵明诚拿起来一看,是两首和张文潜的诗,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 赵挺之对儿子说:“问你的媳妇!都说是她写的反诗,朝廷要查此事了!今儿 早朝,一蔡太师把这两首诗给了我,说我家娶了这么了不起的媳妇,居然在外面议 论朝政,想是要断了赵家的前程吧?” 李清照拿来一看,真的是自己在父亲家中写的和张文潜的诗,怎么会到了蔡京 的手中呢?她连忙对公公说:“这事明诚他完全不知,是媳妇回娘家的时候,在家 里写的。不知怎么会到了蔡太师的手上?” 赵挺之说:“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深浅?年纪轻轻写这些东西干什么?朝 政岂是你们女人可以议论的吗?你要写,在家不是尽着你随便怎么写了吗?闺阁情 词,你想怎么写都可以,为父的何曾不爱惜你的才华?你还想怎么样?你自己看看 你写的是什么!有一点妇道人家的样子吗?那些元佑党徒,心怀不满,妄议朝政还 情有可原,你一个女人家出什么风头?这浑水是你能蹚的吗?” 李清照自小没有受过长辈如此责骂,一时间泪流纷纷,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明诚见妻子挨骂,心里舍不得,连忙对父亲说:“儿子读这两首诗,认为媳 妇说的很有道理,儿子外出月余,见民间很是贫困,根本不是蔡太师所倡导的‘丰 亨豫大’的繁荣景象,京城往各地搜集奇花异草,几百姓家中有块好些的石头,州 郡之官便派人用黄帕子蒙了,征为御用之品。想来一个汴京城能有多大点地方?怎 么容得下如此之多的东西?不是为天下贪官污吏大开方便之门吗?而且长途运输都 要百姓义务,各地官员坐享渔利……” 话音未落,赵挺之起身跑到儿子面前,毫不留情给了他一记耳光。 “小富生,你不知管教妻子,还护着她!告诉你们吧,今天高太尉已经秉告了 皇上,说前一段白虹贯日的不吉天象是证明天下有人蓄意谋反,拿出许多和张文潜 的反诗来,幸亏没有把这两首捎上。圣上龙颜大为不悦,当场降旨,要搜缴天下唐 朝史书,一律不得流传民间,也不准再有人谈论天宝佚事,借古讽今。退朝之后, 皇上把蔡大师和高大尉留下议事,我看不会议出什么好事的。” 赵挺之转身对李清照说:“你这糊涂孩子啊,我退朝下来,朝中与我相交最好 的户部尚书刘达拉住我说,听跟随蔡太师的叶梦得在午门外对人说起,蔡、高对你 父亲特别不满,说当初《洛阳名园记》已经得罪大师,现在又写反诗,假托女儿之 名流传……” 李清照闻言大惊,说:“这诗确实是媳妇所写,与爹爹毫无关系。” 赵挺之说:“连我都很难相信这是女子笔墨,何况蔡、高这些人?朝廷已经查 明,张文潜在樊口作诗时,你父亲李文叔也在场,怎见得他没有和诗?你诗中什么 人不好写,为什么不写杨国忠呢,偏写高力士?非要提姓高的?那高俅原是奴才出 身,最忌人拿他比高力士,如今认定诗中高力士是指他,他比起蔡太师更加接近皇 上,这种奴才得势的小人最是惹不得的,何况他是皇上的红人呢。” 李清照急了,分辩道:“媳妇写诗时,根本没想到高俅这人,高力士恰好姓高, 谁能想到天下姓高的人要来一首诗中对号入座呢?” 赵挺之说:“这是你自己说的,可天下人都以为高姓一出就是指的高太尉,众 口一辞,你辩得过谁呢?他们本来蓄意要整你爹,苦无把柄,如今你自己授人以柄, 不是亲手害了你爹吗?你以为徒流边关是好玩的事吗?” 李清照写诗时,不过是单纯的忧国之心,正气所使,落笔如神,她怎么会想到 泱泱大国竟昏聩到如此地步呢?爱国忧民之心竟被皇上身边的奴才曲解为是对他个 人的攻击,而且祸及的将是李清照最敬爱的父亲李格非! 李清照只觉胸口一热,眼前发黑,身子歪了下来,赵明诚连忙扶住她。 赵挺之挥手对儿子说:“你们退下去吧。从今日起,你们两个不许出门半步。 你,好好在家读书,预备考取功名,媳妇没有我们的许可,不许再回娘家!” 赵明诚扶着浑身发抖的李清照回西院。 母亲郭氏已经焦急地候在二门上,拉着儿子的手说:“你爹打你了?好狠的手, 瞧这脸都打肿半边了。” 赵明诚指指神昏气短的李清照,对母亲说:“我挨一下于没什么,媳妇受了大 委屈了,什么也别说了,孩儿送她回房去。” 郭氏对李清照说:“闺女,你爹是为赵家好,小孩子受点管教算不得什么,这 是大人要你们好,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李清照流着泪点点头,哽咽着,随赵明诚进了西院。 管家赵仁义按赵挺之吩咐,在西院外派了两个老妈子守着门,不让李清照出来。 一连几天,李清照都卧病床上,赵明诚衣不解带地守在爱妻身边。 郭氏夫人也常来看望李清照,大哥存诚、二哥思诚的媳妇也每日来探望,她们 对李清照敢于直言时弊的无畏气概很是钦佩,纷纷送来京中时鲜的蔬果饮品,安慰 李清照。背地里告诉李清照说,京中女子都以李清照为骄傲,说古有武将花木兰, 今有文坛李清照,一样都是巾帼英雄。 赵明诚和李清照被关在西院,心情不好,赵明诚让双飞弄来酒菜,每到夜晚就 在房中对饮,李清照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十分能喝酒。自此,养成了他们夫妇喜欢饮 酒的习惯。 赵明诚到太学去的日子里,李清照关在西院,萧瑟秋风渐起,夜晚已是寒意侵 人,她命双飞暖了酒,独自斟酌。 由于不能出门,李清照近日也懒于梳妆,不再像少女时代那样喜欢化妆了。每 每对镜,便产生悲哀之情,想到身为女子的不如意,锁在深宅大院内,纵有良伴知 己赵明诚,还是不能改变女人终老深院、无所作为的现状。 想到少女时代曾经有过的意气飞扬的幻想,如今贵为宰相的儿媳妇,反而成了 笼中之鸟,偶尔写了两首诗,想不到引出朝中高官这么大的反应,现在连出门走走 的机会也没了,而且还不让她回娘家去…… 想到此,李清照不觉多饮了几杯,双飞上来劝说:“小姐,夜深了。你还是睡 吧,不要再喝了。” “我反正不出这院子,晚上多喝两杯,醉了就睡呗。你不耐烦伺候我是不是? 你先去睡吧,这些酒菜放着,明天再来收拾。” 双飞还想分辩,李清照很生气地说:“叫你走,听见了吗?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看到你我也烦。快走。” 双飞不敢再说什么,悄悄退了下去。 李清照自幼受家庭的宠爱,从来没有受过精神上的压抑,十九年的如花岁月她 是恣情任性地生长过来的。如今被公公当面责。骂,并把她关闭在院子里,这对李 清照自由自在的天性是极大的打击。 李清照把酒菜放在床头小几上,对着红烛读书,时而小饮杯酒,不觉打盹睡了 片刻,醒来时发觉自己因冷而蜷在床角里,头上的小金簪也掉在了枕头上。红烛已 快烧到尽头。唤双飞,也没人应,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李清照只得自己起来,换 了蜡烛。因酒上头,她也不想喝了。恍惚中听到极远处隐约传来大寺钟声,反倒驱 尽了她多日昏沉的神思,如同沉浸在一片冰凉的月色中。 她秉烛来到书房,摇摇微微作痛的头,用镇纸压住纸张,研开浓墨后,提笔写 下表达她无可奈何心情的新词。 浣溪纱 莫许杯深流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暮钟已应 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 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李清照词成,但心中块垒未松,娇纵惯的性格,使她觉得怎么也不舒服,而可 以对着撒娇出气的丈夫又不在身边,李清照又不好面对空壁发她的小姐脾气,不一 会儿,竟自怜自衷地流下了几行清泪。 到鸡叫头通时,她才觉得困倦,回到房中,随便躺下。 她连妆也不卸、口也不漱就睡下,竟是从未有过的事。 睡到日上三竿还未醒来,赵明诚已经请了假回家来看爱妻。 他望着床前小几上狼藉的酒菜,看着和衣而睡的妻子,心中很是痛苦。 朝廷已经派人在刻党人碑,共计二百二十余名。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居然被列 在第六名,仅次于司马光、文彦博、范纯仁。吕公著、苏轼,比张耒、黄庭坚、晁 补之、秦观等人还要在前。这一百二十余名党人中,还活在世上者有五十七人,不 得在京城为官。 辛格非已被罢官。 朝廷派赵挺之来执行此项使命,赵明诚感到空前的侮辱,以至他不敢在太学里 面对其他的学生。 全国上下开始焚烧苏东坡、黄庭坚的著作,连他们题写的碑文也一律打碎。 从景灵宫中割除元佑臣僚的画像。 当街焚烧从民间搜缴来的唐朝史鉴。 汴京的老百姓用沉默和冷淡的态度对待这些夸张过度的做法。人们照样做着各 自的买卖,照样饮酒作乐,只当没看见这些耀武扬威的差役在干什么。 赵明诚特地回来,交代家中上下,不许将这些消息告诉李清照。 就在赵明诚望着李清照沉睡的姿容时,李清照正游弋在快乐的梦境中。 她梦见自己踏着云霞上天邀游,遇见美丽的仙女萼绿华,原以为秋风萧飒摧残 百花,没想到却吹开了太华山巅那仙境中的莲花,一朵朵花开十余丈之大的玉莲布 满天际,云彩中浮现出小船般大小的鲜藕。 李清照不知不觉地坐在莲花里,和许多快乐的仙人们一起大嚼像西瓜那么大的 鲜枣,看着无数仙女们的舞蹈,听着仙人们互相嘻笑挖苦的风趣话语。在不可能有 烟火的仙境里,居然有几个仙人点起火来烹茶传饮。 萼绿华仙子对李清照说:“知道你近日问得慌,特地接你出来散散心,现在可 以回去了。” 李清照说:“此处其乐无穷,我不回那无趣的西院了,容我侧身在此吧。” 萼绿华仙子笑道:“你已有缘来仙境一游,还不知足吗?有人等你回去呢。” 忽然她从一片金色的光芒中惊醒过来,睁眼一看,赵明诚微笑着守在她身边呢。 李清照像迷路的孩子遇到亲人那样,一把抱住赵明诚说:“咳,总算盼到你回 家来了!” 赵明诚说:“你在做什么好梦哪?我看你笑得很快乐呢。” 李清照一下推开赵明诚,说:“都是你来坏了事,要不然我就留在仙境里不回 来了。” 李清照对赵明诚说了她奇妙美丽的梦境,赵明诚看到清照又恢复了当初活泼的 情绪,很高兴地说:“你看你,自个儿喝醉了酒,也不洗脸、不脱衣就睡了,平日 里还嫌我脏呢。” 李清照连忙吩咐仆人安排沐浴,仔细地梳妆打扮了,对赵明诚说:“你不许来 吵我,我要到书房里把这个神游仙境的梦写下来,你乖乖等着。” 李清照心情一好,到书房里看到昨夜写的《浣溪纱》,仿佛是遇到了另外一个 叫李清照的女人,她对那愁苦的李清照说:“你真是个可怜的女子啊。” 随即又做了她的新诗《晓梦》。 晓梦 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 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翩翩坐上客,意妙语亦佳。嘲辞斗诡辩,活火分新茶。 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 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直到诗成,李清照方觉得那美丽的梦境才真正离开她,她也真三回到人间来。 这时她觉得自己又成了昨夜那个借酒浇愁的李清照了。 赵明诚对清照所写的诗和词都赞不绝口。 李清照觉得赵明诚的夸奖有点过了头,不像他平时实在的模样,她疑惑地间; “你怎么啦?学得像高俅一样会拍马了,干嘛对我这样?” 赵明诚一想,李清照是何等聪明绝顶之人,只怕再说下去,他这老实人要说出 破绽来,连忙搂紧了妻子说:“实在是想念娘子,情不能禁,从学里溜回来,求娘 子开恩。救小生一命吧。” 说着抱起妻子,进了卧房。 静静的西院封锁了外间一切的消息,充满了夫妻情爱的呢喃之声。 直到党人碑刻成,立在街市上,王小转和王双飞上街给李清照买东西时才看见, 原来李格非老爷已被列入党籍。 双飞赶回西院,把这消息告诉了李清照。 李清照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几天赵明诚不去上学,在家曲意奉承她,家中婆婆和妯娌们对她特别友 好,都是因为这件事! 而且,她的公公赵挺之是奉命执行此项禁令的人。 由徽宗皇帝亲笔书写的党人碑,立在端礼门外。 李清照立刻命小转去抄了党人碑来,一看父亲李格非名列党人前茅,已被罢官, 并且水不得在京差遣。 朝廷诏告天下,各州县大堂、凡路监史长史所厅上,一律立此党人碑。天下无 人敢不尊从的。 李清照这才明白那天公公责骂她害了自己的父亲是怎么回事。 这比李清照自身受到朝廷刑法还要令她痛苦。她想不到区区两首诗,竟使父亲 不明不白地受到连累。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赵明诚从未见李清照这样伤心欲绝,一时间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李清照把自己反锁在书房中,不管赵明诚怎样哀求,她都不开门。 她如因兽犹斗,在书房里奋笔疾书,写下长诗一首,待墨汁稍干,整齐地叠好, 揣在衣袖里,开了书房的门,很冷静地对赵明诚说:“带我去见你父亲。” 赵明诚不知清照要做出什么事来,连忙说:“你的心意我理解,事已至此,还 有什么办法?你不要再去爹那儿讨没趣了。” 李清照说:“你让开,我自己去,要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清照打开西院的门,一个婆子不识好歹地上来拦她; “少奶奶,老相爷吩咐您不能出这院门。” 李清照看也不看她一眼,照直往前走。 赵明诚一把推开那婆子,说:“走开,再胡说我撵你出门!” 赵挺之刚回家,和夫人坐在内房说话,只见丫头进来秉报说三少奶奶求见。 赵挺之夫妇马上到小客厅来,李清照一见公婆出来,立刻跪下,说:“求公公 救我父亲!” 李清照取出诗稿,高举过头,交给赵挺之。她说:“我写的和诗,现在果然连 累我父亲,清照痛不欲生,如今只有公公您能面见圣上,望公公代媳妇表明心意, 清照愿受国法处置,但求能解救父亲不入党籍。” 赵挺之一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像他这个儿媳妇的,竟然会想出这种不可思 议的办法来,居然想冒天下之大不韪,幻想与皇上分辩是非,救她的父亲脱离党籍。 赵挺之展开媳妇呈上的诗文,不看还好,一看更是觉得这女人既胆大妄为,又 幼稚可笑,视巍巍朝纲与天子之威如无有,居然洋洋洒洒地与皇上争辩起元佑党人 的长处来。哪里知道当今的天子根本不爱读书,轮到赵挺之为皇上侍讲时,如同在 石头上泼水,皇上只想弄些诗词与南唐的李后主比个高低,一心钻研书法字画,何 曾把国事放在心上过。可笑儿媳妇还振振有词地把皇上当成明君对待呢,哪里知道 除元佑党人是高俅弄了道士进宫,把满脑子迷信的皇上骗得上当,皇上明知除元佑 之法是违反民意的,但他一心要照天意行事,以保自己皇位长久,能随心所欲地享 受做皇帝的极乐,就不顾一切地被高俅和蔡京操纵的道士牵着鼻子走。 赵挺之看了这墨迹初干的一百六十余行的长诗,这才相信前不久和张文潜的两 首诗,果然是李清照所作。一个十九岁的女子居然有这样的才华,不能不使他惊心 动魄。眼前这长诗要是再流传出去,那他赵家也要毁在这个儿媳妇的手里了。 赵挺之二话不说,把诗稿揉成一团就撕! 虽然他知道撕掉的可能是千古绝唱般的佳作,但是他决不能留此诗在世上。 他一面撕,一面喊:“明诚呢?这小子在哪儿?!” 赵明诚连忙跑进来,和清照跪在一起,说:“爹,您息怒。媳妇有什么得罪您 老人家的,是儿子管束不严,求爹爹责罚孩儿吧” 赵挺之气得一大把胡子水波似地颤抖,对儿子说:“带你媳妇走!回西院去, 我不想见到她!” 李清照看到自己的诗稿被公公撕成雪片,而且连一句稍微安慰的话也不说,她 也气得血气冲顶,在天旋地转中被丈夫扶回了西院。 郭氏夫人收拾起被丈夫撕碎的诗稿一勉强还能凑得起来的只剩了两句: “何况人间父子情”,“炙手可热心可寒”。 郭氏对丈夫说:“清照这孩子也是为她父亲着急嘛,您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这多好的诗怎么就毁了呢?” 赵挺之说:“要留下这诗,咱们全家的脑袋都要搬家!要我救她父亲,我能救 吗?这事皇上派给了我,还不是蔡、高两人的主意吗?过几天,咱们家就要搬到皇 上赐的府第去住了,那从前是范纯仁宰相的府第,他是前朝名相、大文豪范仲淹的 儿子,父子两代效忠朝廷,到头来得了什么好处?范纯仁入党籍时,年已七十高龄, 双目失明还要流放岭南。清照这孩子哪里懂得我的心肠,保全了我们赵家,她李家 到底是宰相的亲家,别人也不敢太过欺凌。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们小辈的好吗?” 赵挺之叹息道:“这些孩子生在锦绣丛中,哪里经历过我们从寒门秀才往上奋 斗的辛苦。和这些孩子计较,我也犯不着,只是我的心为这几个孩子操碎了,他们 也未必知道。” 说着,不免老泪纵横起来。 过了一会儿,赵挺之又对夫人说:“我也忘了,叫明诚多上李家走走,他们缺 什么,都给送去。” 夫人说:“这不用您吩咐,我早几天就打发明诚去了,也把清照不能回家的事 对亲家说了。李亲家真是了不起的开通,罢官这些事,他一点不放在心上,照样读 书作文章,还交代我们不要告诉清照,说这孩子心气高,知道要生病的。” 赵挺之叹息道:“到底是李格非,非同凡人哪。对了,我让你注意清照这孩子 最近又写了些什么诗词,你看了没有?” 郭氏夫人说:“我天天留意着,这儿有好几首呢。我看了也爱得不得了呢。难 怪明诚宠他媳妇,要是我也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里伯比了呢。” 赵挺之看了,说:“写这些还行,拿去叫人偷偷在京里传开去。” 郭氏夫人不解,问道:“这是为什么?” 赵挺之说:“还不是为孩子和亲家公好?现在蔡太师、高太尉就盯着这些写诗 作词的不放呢。这样的诗词传出去,这些人就放心了,不会拿咱们两家老往党籍里 拽了。这次陪上亲家就够惨的了,好生过我们的太平日于吧。” 话说李清照回房,倒在床上,半晌才回过气来。 她稍微清醒一点,就哭着对赵明诚说要回娘家看父母。 赵明诚连忙告诉清照,说母亲早打发他去李家慰问了,他现在每天都去陪岳父 大人聊天、下围棋。还把李格非潇洒开通和诙谐的话语学给李清照听。 李清照不听还好,一听更是如万箭穿心般地难过,转身向床里又抽抽嗒嗒地哭 了起来。 到了这次病起,冬天就来临了。 李清照消瘦了不少,也消沉了不少。 她又作了一首新词,还是她爱用的词牌——《浣溪纱》。 浣溪纱 髻子伤春懒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 月疏疏。 玉鸭熏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 苏,遗犀还解辟寒无。 等到朝廷扫除党人的疯狂劲过了,蔡京、童贯、高俅等人称六贼的奸党已控制 了整个朝廷时,且不说从此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大宋国势已从根子上朽烂。 话说李清照获准回娘家时,最初伤痛万分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不少。 父亲李格非依然故我的生活态度,在他脱去官服,换上布衣后,更显得闲云野 鹤般地潇洒。加上清照的两个妹妹,因为辛格非坐了党籍,反而有许多好人家上门 提亲,都许给了刑部和兵部的官员之子。李格非笑着对女儿清照说:“祸福相依, 从来没有单行的。要是你让你公公救了我,那外面人岂不把爹和蔡京一党等同了吗? 你的两个妹子不是白白失去了两个好丈夫吗?爹听说你为了和张文潜的诗被蔡京他 们利用,坐了爹的党籍而痛不欲生,以致大病。你对爹的心意我都明白,可你想过 没有?错并不在你啊。” 李清照一直背负着沉重的精神负担,认定是她害了父亲被罢官的。如今听爹这 么一说,很不理解。 李格非道:“你所写的是万古不可磨灭更改的事实,须明白为文之道失之真实 便失之生命,几千古流传的诗词歌赋,必定绝无谎言。尽管在当时不受当权恶势力 的承认,遭受种种磨难,但真金不怕火烧,千锤百炼之后留下来的,方为传世之作。 爹从前对你说过为文先要立志的话,你还记得吗?” 李清照说:“记得。” “所以说错不在你,错在朝中的奸党,就是没有你的诗,他们不一样有办法定 爹的罪名吗?你遇到的这些事,不过是小小的曲折。害爹的是这世道,不是你啊。 将来遇到更大的事,你怎么办?所以,要懂得坚持,没错就是没错,绝不能被各种 外表迷惑,以为自己真的有错。” 父亲的开导,终于使李清照从低沉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那天,母亲王氏拉着李清照的手,直夸赵明诚的好处,说自立元佑党人碑前后, 他是每天必到岳父家来问候的,亲家母郭氏夫人也很好,总打发人送各种生活所需 来照顾亲家。说着,母亲问李清照有喜了没有。 李清照红了脸,说没有。 王氏道:“没关系,你像娘。娘到了二十五岁上才生你呢,都以为我不能生养 了,谁知道一生就生了四个孩子啊。” 冬天,李清照随赵家一起迁进了皇上赏赐给丞相赵挺之的府第。 府司巷内装饰一新的丞相府,高悬御赐“天水府”金字牌匾,张灯结彩,鼓乐 喧天,百官来贺,大开酒宴。 赵明诚、李清照夫妇,按着兄长居东,弟居西的规矩序,依旧安排住在西院。 李清照十分喜欢新院子里的一片梅树,围绕着房屋前后,那一个冬天瑞雪不断, 梅花陆续在雪中开放出粉白红黄的花朵,香气终日不断。李清照本来喜欢林和靖 “梅妻鹤子”的绝代风雅,如今居于梅花丛中,方知和靖先生之“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真实妙处。 冬夜,夫妻围炉拥火,相依相偎,望着窗外寒月淡光笼罩的白雪红梅,饮着梅 子浸泡的清酒;或者在屋中的大花瓶里插上比人还高的梅花花枝,李清照为赵明诚 抚那碧玉瑶琴,赵明诚怕清照手冷,一曲终了,连忙把妻子的手握住,放在皮裘之 中,用他的胸口暖和。 有时赵明诚也会发些有趣的雅兴,把些梅花的花朵儿撒在床上、枕边,让花朵 沾上清照洁白的肌肤,以娱夫妻之情。 如此相爱的日子,充满了这一个美好的冬季。 一日早晨,李清照醒来,撩开锦帐,见床头大瓶中的梅花落了一地,突然觉得 春天已近,心中颇为感动。 屋内虽然垂帘重重,也可知又是睡晚了。好在公公赵挺之说过不想再见李清照, 她也就免去了每天早上的晨省。 想到一个冬季夫妻缠绵的恩爱,不是早把春天的浓情带来了吗?她觉得自己忘 乎所以地沉湎在夫妇的情爱之中,显得娇慵懒散,不免脸红耳热。 赵明诚也醒了,从背后伸手搂住妻子,火热的胸膛贴在李清照的背上,一面抚 摸着妻子光滑如玉的身体,一面把头埋在清照乌黑微凉的头发里,唤着发中的清香。 李清照怕痒,越是不让赵明诚碰她,赵明诚越是不放了手。 李清照说:“我得了好词,让我起床写下来。” 赵明诚说:“好冷的天起来作甚,你念出来,我替你背着,起了床我再记录。” 李清照说:“那好,我只念一遍的,要是错了一个字,罚你今晚睡书房。” “我作词不行,背书最有本领,绝不至于去睡书房的。” 李清照调寄《诉衷情》: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惊破春睡,梦断不成归。 想起丈夫在自己雪白的身体上撒上梅花时的艳情,李清照再度感觉到梅花潮湿 的汁液沾在肌肤之上的消魂之际。心神飘荡,如人醉乡一般。 赵明诚见清照突然停了下来,问道, “怎么了,下阙呢?” 李清照脸一红,转身偎在明诚怀中,轻声读出下半阙: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扌妥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日才。” 赵明诚更是情不能禁,放下帐子,说:“好词!花艳、情艳。人艳,容我也更 得些时吧。” 低垂的锦帐再一次覆盖了两人的欢娱。 转眼过了年,春天再次来临。 一日,蔡京叫了强凌明和叶梦得来,查问去年上了党人碑的那些党人,最近是 否又在蠢蠢欲动。两个门客一一回报,基本上是没有人敢乱说乱动了。据报,黄庭 坚在西南得了重病,看来也是不久人世的了。 蔡京很是高兴,又问起周邦彦的行止,叶梦得回说:“周美成最近嫖了个京里 红得不得了的粉头,叫李师师,两个人打得火热,整日泡在院子里不出来呢。” 蔡京满意地说:“周美成一向不惹事生非的,朝廷养着这些文人不是受他们的 气的,皇上需要了,能及时应个景就算好文人了。平时爱些吃喝,好嫖个粉头什么 的,都是风雅之事嘛,这种人留在朝里,好!” 他突然想到什么,问两个门客:“对了,赵丞相家那个儿媳妇呢?还在写什么 诗词吗?” 叶梦得说他弄到了李清照好几首诗词,蔡京命他取来看看。接着又问强凌明: “赵家那个姓李的亲家,罢了官在干些什么呢?” “回太师,李文叔在家开馆授徒。” “哦,收些什么人家的弟子?” “卑职查过,都是些引车卖浆之流的孩子,什么街口老徐分茶店的小孙子之类 的孩子们。平时在家著书立作,总之还算老实。” “这种人的著作,不但朝廷的书局不能刊行,吩咐京里各书铺,谁家敢刊行元 佑党人的著作,罪同谋反。” “是,卑职尽快吩咐下去。” 叶梦得取了李清照的一些诗词来,给蔡京过目。并指着其中一首《如梦令》说: “这首是前几日得的。” 蔡京一一读来,尤其对《如梦令》一词,更是反复欣赏。 如梦令 春晚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蔡京喝彩道:“好一个‘绿肥红瘦’!难得,难得。这方符合妇道人家的身份, 养尊处优,弄些闺中情调,就是流于民间也无妨的。靡靡之音,就是孔圣人也喜欢 的啊。我说前日那两首和张文潜诗,是李文叔假托其女之名作的嘛。” 自此后,蔡京便不再把李格非父女放在心上。 然而,郭氏夫人却越来越为李清照发愁。转眼李清照过门一年多了,总不见怀 上身孕,这让老夫人大为不满。 今年正月里,老大存诚媳妇生了第三个孩子,已有两男一女;老二思诚媳妇搬 到新相府也怀上了第二胎;只有明诚这房不见动静。 郭氏夫人有意让他们小夫妻多在一起,免去他们晨省之礼,也从伺候的老妈子 口中得知明诚夫妇房事和谐,情爱极好,但不见怀孕总是空谈。 一日,郭氏夫人对赵挺之说,要给明诚纳妾。赵挺之说:“咱们家从来没这个 例的,明诚一娶妾,其他两个孩子都要娶了,今后的麻烦事多了。是不是再等些日 子?实在是怀不上了,给老三娶小,前面两个哥也没话说。” 郭氏说:“你等得,我等不得。这样吧,正好青州的庄子要修造,就说让明诚 去督工,我在咱们老房子里给他配个身体壮实、人又老实的丫头,先让她怀上了再 说。到时候名正言顺地抱着孩子进来,谁也没话说。” 赵挺之说:“老三媳妇厉害,到时再来给你进首长诗,你怎么处置?” 郭氏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再能写,不能给我们赵家添孙子,也是白 搭。再说丫头生的孩子,依旧算在她的名下,我谅她也不至于这么不懂事吧。如今 是春季,容易怀胎,我明天就安排这事。” 主意既定,赵明诚被安排了去青州建房子,和李清照自是一番离情。 那郭氏夫人说要在旧宅敬佛百日,吃斋念经,为赵家祈福,搬到旧宅去,一概 人等不得擅入。 赵明诚绝对没想到陪母亲到了旧宅,就被锁在宅子里再也出不来了。 母亲的话很简单,指着给儿子预备的丫头锦儿,斩钉截铁地说:“和这丫头怀 上了孩子就让你出去。” 赵明诚知道母亲下了这么大决心做这事,他任何反抗都是没用的。何况他从小 养成了顺服的习惯,心想不就要个孩子吗?与这丫头有了孩子,他再也不理这女人 就是了。 到了晚上,赵明诚被母亲推进房间,好在不是他和李清照住过的西院。 赵明诚气鼓鼓地坐在床上,像个木头。他觉得母亲做事太过份,为什么不事先 同他商量一下呢? 那锦儿默默上来为赵明诚宽衣,赵明诚脱了外衣,见她还要再脱他的小衣,一 巴掌推开了她,说:“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女人!” 那锦儿飞红了脸,退了一步,说:“奴才不敢不从老夫人之命。” 说着,她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露出她丰腴饱满的青春胴体。 赵明诚连忙钻进被窝,侧身向里,不看这贱货。 可是那丫头却伤心地哭了起来,赵明诚回头一看,只见锦儿跪在床前,双臂遮 着胸口,哭得悲悲切切。 赵明诚是个软心肠的人,看她这样子,问道:“怎么回事,你说吧。” “锦儿知道低贱之身不配伺候公子,可锦儿也是个黄花闺女,怎愿意这样行事? 只是卖身来伺候公子,完全是为了救我父亲一命。” 赵明诚连忙给了锦儿一件衣服,让她披上起来说话。 原来这锦儿姓安,是京里一个石刻匠人的女儿,只因他爹安顺福被开封府招去, 要他刻那党人碑,他一看上面第一个名字是司马光大人,后面一百二十余名全是蔡 京、高俅的仇人,其中把大宋朝顶尖的大文豪几乎全部一网打尽了,这安顺福坚决 不肯刻这碑,被打得半死下到牢里。要不是执刑的衙役见他一个小民有这骨气,板 子下留了情,当时就会被打死了。牢里的禁卒和犯人也念他忠心难得,照顾他活了 一条命。 前不久,“天水府”上大管家托牙人找个模样周正,能生养的姑娘,这牙人也 念安顺福可怜,就推荐了锦儿。大管家也相中了锦儿,连老夫人也满意。锦儿的娘 求大管家对开封府说句话,放了锦儿的爹,情愿不要相府上一个钱。 这样,安顺福才出了牢房,回到家里时已经没了人模样了。 锦儿说:“感谢老夫人恩典,见奴才的爹这样可怜,还多给了养伤的钱。老夫 人说只要锦儿能为公子生下儿子,还能赏奴才家两千两银子。如今我爹的十个手指 都被打断,完全干枯,再也不能做活,就指望着这点钱养老了。公子要是嫌弃锦儿, 让奴才一家怎么活啊?” 说罢又悲切地哭了起来。 赵明诚想到自己的父亲贵为宰相,却还及不上一个石匠,敢于反抗暴政,想到 安顺福的骨气,再看锦儿为救父亲卖身为奴,拼着女儿清白的身体,在他面前脱衣, 需要多大的勇气,实在是个忠孝的女子。 他本来是个善良的人,到这时心肠完全软了,把锦儿抱在了怀里,拥入被中。 第二天,赵明诚和锦儿睡到日当中天才起来,出门吩咐大管家给锦儿家送银子 三百两,请京里最好的伤科医生为安顺福治病。 郭氏夫人连忙叫管家按公子的吩咐去行。她把赵明诚的侠义心肠理解成是喜欢 上了锦儿,为儿子能这样快地喜欢上锦儿而欢喜异常。原以为儿子会恋着李清照放 不下的呢,现在好了,她很快可以抱上孙子了。 不说郭氏夫人日夜监督儿子与丫头锦儿同房之事,安排老仆人准备滋补养胎的 饭食,照顾明诚和锦儿。李清照这儿却以为丈夫去了山东青州,一天天算着行程。 丈夫突然离开,独守空房,李清照平添了许多愁绪。闲来无事,把寄给丈夫的 词作绣在缎帕上,有人从青州来,就寄了去给赵明诚。 赵家的几个忠实的仆人,把这事包得密不透风,连存诚、思诚也一点不知道。 就是李清照带来的王小转和王双飞也蒙在鼓里。 李清照寄给赵明诚的词帕,从新相府到了旧相府,交在赵明诚手里。老夫人让 儿子虚拟了回信,等青州有人回京时,再拿给李清照。 赵明诚先是感念锦儿父女的忠烈,与锦儿成驾凤之好,后来也被锦儿那柔情似 水的温顺体贴吸引了。锦儿虽是市井出身,因父母正直,教养得体,倒也别有一番 品味,加上她也着实喜爱赵明诚,”一心都在明诚身上,不敢有一丝差错。 直到有一天,母亲交给赵明诚李清照绣的帕子,赵明诚打开一看,是妻子李清 照一针一线绣的红梅词帕,他的脸色顿时发白,不及细看就回到房中。 他在房里展开帕子,是一首《念奴娇》,每个字都是用黑色的丝线绣出来的。 念奴娇 春情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 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 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于慵依。 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梳, 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 晴未? 赵明诚门坐着半日不出声。他从词中读出了妻子孤独的生活情景。清照素来怕 冷,“被冷香消新梦觉”说的就是她在梦中冷醒过来的情形。清照是多么希望丈夫 能陪着她一同外出游春啊,出嫁的女人不比未嫁的闺女,可以和女伴结队外出,必 须有丈夫陪着才能出去,何况她身为宰相的儿媳妇,更是不能随便外出行走的。 赵明诚想到自己并未离开京城,而是被母亲关在这儿做传宗接代的事,李清照 不能生育,便如弃妇一样受着欺骗。上次因写诗被父亲关在西院将近半年,李清照 开朗活泼的天性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养成了借酒浇愁的习惯。从“扶头酒醒,别是 闲滋味”中可以看出她又在借酒浇愁地打发日子了。 要是这次锦儿怀上孩子,抱着儿子进了家门,那将对李清照是多么巨大的打击 啊,可以说比上次关闭西院还要令她悲哀万分。 夜晚,赵明诚忧郁地躺下,不理锦儿。那锦儿是明白人,也不敢过来,静静地 坐在凳子上,大气不敢出一丝。 赵明诚迷糊到后半夜醒来,看见锦儿坐在凳子上打盹,又觉得这个丫头很可怜, 不过是赵家买来的一个生育工具,叹了口气说:“睡吧。” 锦儿另外铺了床被子,缩在赵明诚脚后头动也不敢动。 第二天,赵明诚前思后想,觉得要想早些回到妻子身边,还是要让锦儿快点怀 上孩子才是,于是又和锦儿同床。 锦儿从来没过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几天下来就调理得白里透红,加上与赵明 诚雨露承欢,更加显得娇媚动人。十七岁的锦儿身体发育得特别好,虽然只是为了 生育后代,情爱之间还是让赵明诚觉得锦儿的迷人之处。 如果说李清照的肌肤如玉,空灵微寒,锦儿则体软如绵,温馨可人。赵明诚觉 得把锦儿与李清照相比是对妻子极大的不敬,但事实上经历了两个女子的身体,不 加比较也是不可能的事。无论怎样,赵明诚对清照有着刻骨难忘的爱情和无限的尊 敬,对锦儿这样的女人,他不过是有些怜悯而已。难办的是,当锦儿有了孩子以后, 他怎样长期面对李清照的悲伤呢? 李清照既有超人的聪明才智,就是在这密不透风的骗局中,她还是从直觉中感 到对赵明诚此行的深深不安。她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赵明诚离她并不遥远,似乎伸手 可即,这不安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她极力想平静自己烦躁的心绪总是做不到。 她随着大嫂和怀孕的二嫂在东园中散步,见新生的柳叶如同美人的眼睛,看到 两位嫂嫂不是带着孩子,就是怀着孩子,说着抚养孩子的琐事,她在一旁竟无话可 说。 要是自己能生一个孩子,恐怕就不会这样孤单寂寞了吧。 可是为什么她总是不能怀孕呢? 李清照回到西院,看见梅树上结满了青青的小梅子,对双飞说要怎样像林和靖 先生那样,把梅子分成三百六十五包,每天拿到街上卖一包,以度生计。说完又觉 得无趣,回到房中继续给明诚绣新的诗帕。 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赵明诚送她的一支金钗忘了取下,竟在睡眠之中折断在枕 上了。这令李清照更添了不安和痛楚,觉得他们夫妇之间有什么东西也像这金钗一 样折断了。 李清照起来之后,做什么也没心情,只好再去绣她的诗帕。这又是一首娓婉动 人的词作,李清照心中隐藏着的不安,也悄悄地随着流露出来。 蝶恋花 离情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 意诗情与谁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 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横钗头凤。独抱浓愁无 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这首词到了赵明诚手中,更加增添了烦恼。妻子从《春情》到了《离情》,词 中孤独凄凉之感更深,而他终日关在房中,除了读书就是和锦儿行房,开始对锦儿 还有些许怜惜之情,到现在已经成了可怕的负担,连他也变成了生育工具,为赵家 他这一脉血缘不致断嗣而努力。 两个月过去了,锦儿还是没有怀孕。 郭氏夫人这才考虑到一个可怕的问题——或许是儿子有什么毛病吧? 她仔细盘问锦儿,依锦儿所说的情况看,儿子在房事上很正常,并无缺陷,怎 么就怀不上胎呢?难道连锦儿也和李清照一样是个石女?怎么可能连着两个女人都 正好不会生孩子? 郭氏夫人悄悄请了她的二叔、大医郭峋来旧宅,把赵明诚连着和两个女人行房 不能得胎的情况说了。这郭太医原来是哲宗皇帝身边伺候的御医,因哲宗皇帝多年 不育,郭大医和另外三四位大医专给哲宗皇帝看这方面疾病的,后来调养了几年, 果然生下一个皇儿,只可惜生下来才两个月就死了,哲宗皇帝也因悲哀过度,不几 日也驾崩了。 郭大医如今告老在家,除了王公贵族家有请,一般不出来瞧病的。因为是侄女, 又是赵丞相家请,不来怕得罪人,便坐着赵府的车来了。 郭太医号了明诚的脉,详细地问了房中之事的情形,检查了赵明诚的身体。等 赵明诚离开后,他让所有人退下,单独对侄女说:“明诚这孩子的脉相、身体各方 面的情形,极像先帝在世之时。我在先帝身边伺候多年,依我的见解,这极可能是 一种罕见的毛病,是先天从胎里带来的,男女之道并无异常,病根出在内部。大约 和先帝一样,是死精之症。” 郭氏闻所未闻,问道:“这是什么病?” “这是先天中的亏损,精液是死的,不能成胎。” “可有法子医治?” “无法可医。” “那先帝不是在你们的医治之下,得了皇子吗?” 郭太医极为谨慎地四处看看,然后小声地说:“原来我们也以为是医药起了作 用呢,后来孟皇后被贬出宫当了道士,多方派人了解,也来找我们打听过先帝的病 情。后来不知怎么查出皇子不是先帝所生,是刘贤妃急于当皇后,怎么得的胎…… 咱们就无从得知了。后面的事怎么了结的,我们这些当太医的就不明白了。” 郭氏吓得大汗直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太医说:“要不好好的小皇子怎么可能两个月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呢?先帝突 然驾崩也是被这事气死的。这事在宫里也没多少人知道,可怜刘贤妃不过当了一个 多月的皇后,因为当今皇上是先帝的兄弟,她连皇太后也捞不上当,最终得了个元 符皇后的空名号,才二十三岁的人就被打发到深宫中了此一生了。” 郭氏沉吟半日,叹口气说:“要是明诚这孩子真是先天不足,有这不治之症, 我也无话可说了。” 郭大医为了安慰侄女,开了个先帝用过的方子,告辞了。 到了第四个月,锦儿依然没能怀胎。 郭氏夫人大为沮丧,赵明诚也知道是自己有先天的疾病,更是心灰意冷。 这时,李清照第三张诗帕又寄到了赵明诚手中。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王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 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楼。 花自飘零水 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闹愁。此情无计可消 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赵明诚读词大悲,哭得泣不成声,恳求母亲放他回家。 郭氏夫人抬头望天,不觉已是秋凉天气了。这三四个月的苦心积虑,尽付东流, 她也是备感伤怀,便让赵明诚回家了。 李清照意想不到丈夫这么快回来,有点喜出望外,看到赵明诚一副疲倦的样子, 虽有千言万语,也只得暂时搁下,安排丈夫休息。 收拾行装时,发现前日刚寄的新词《一剪梅》居然在明诚的行李之中,大觉奇 怪。赵明诚也吓了一跳,连忙说是回来的路上遇到去青州的仆人,交给他的。 夜间,李清照在床上搂着丈夫说:“我这些日子常和嫂子们在一起,见她们有 孩子,整天忙着,就不觉得寂寞了。我也很想有个孩子,嫂子们说,夫妻分别一段 时间再相处,最容易得胎,还告诉了我容易得胎的日子。我算过了,这两天咱们同 房定能怀孕。” 赵明诚听了,心如刀绞,但也只能强打精神和妻子行房。根本没了过去的激情 和开朗的心境。 李清照觉得丈夫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很是奇怪。赵明诚推说路途疲劳,李清照 也就信以为真了。 话说郭氏夫人还是心犹不甘,把锦儿配了个家里的奴才,看看锦儿是不是能怀 孕。那锦儿跟了赵明诚之后,虽然不能怀孕,但也愿为明诚守身,死活不肯嫁人。 那郭氏夫人看她可怜,答应留她在身边伺候,但一定要她出嫁。 赵明诚一走之后,把锦儿也是搁在了脑后,再也没来看过锦儿,也不知道锦儿 是怎样悲悲切切地嫁给了郭夫人房里使唤的小子。锦儿过门才一个月就怀了孩子, 郭氏夫人这才相信是自己的儿子不能生育。 转眼又是一冬,这年天气格外寒冷,赵挺之的连襟、郭氏夫人的妹夫、赵明诚 的姨夫、大学士陈师道在郊外的皇陵庙堂上值班时,居然冻死了! 这陈师道为官最是清直,家贫仅有一薄皮裘,深恶赵挺之呵附蔡京之流,出面 执行镇压元佑党人之事,坚决不与赵家往来。他的妻子见丈夫仅一薄裘,难敌这百 年不遇的严寒,到赵挺之家,向姐姐借了赵挺之的一件厚皮裘,让丈夫穿去。 陈师道性格倔强,非要查问是从谁家借的皮裘,妻子只得告诉是从赵家借的。 陈师道把这皮裘一扔,严厉地对妻子说:“你不知道我是不穿赵家的衣服吗? 拿去还了,再不许向他家借一针一线!” 说完匆匆而去,没想到就这样冻死在郊外。卒年仅四十七岁。 素有“闭门觅句陈无已”之美称的北宋著名诗人,江西诗派的代表人之一,竟 因无御寒之衣,又不穿他蔑视的赵家衣,一代大文学家就这样冻死荒郊。 陈师道的结局,在汴京城里引起一片暗中的叹息。 经过连坐党籍的大镇压,也没有人对一个诗人这样悲壮凄凉之死发表任何的感 慨了。漫天的大雪遮盖了一切。 陈师道之死使赵挺之内心无限伤痛,他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居然糟到了如此的地 步。实际上,在朝廷政见方面,他已经和蔡京闹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回家听夫人 哭着说陈师道宁可冻死也不穿他们赵家的皮裘,并劝赵挺之不要再和蔡京之流搅合 在一起。 这样的劝说未免太迟了一些。 开年,又传来黄庭坚去世的消息。 北宋文坛到此时似乎是一片荒凉,空无人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