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火烧青州 转眼,赵明诚和李清照在青州乡间居住整整十年了。 李清照从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少妇成为三十五岁的中年妇人,赵明诚三十 八岁。 自从他们因后嗣之事发生争执,赵明诚离家外出登泰山、游历山东各地,考察 文物古迹之后,赵明诚一直蓄着长胡子,虽然老气了不少,但更加显得温文儒雅了。 “归来庄”去年建起了两座大房子,按照赵明诚的设计,用来专门存放他搜集 的图书字画和古物。每座房子又分隔为五个大房间,做了许多大书橱,分门别类放 进所藏之物,在青州算得上是前无古人、首屈一指的文化创举了。 赵明诚的朋友要想进这两所大房间参观,必须在门口换上干净的鞋子,才能进 入房中。而这十间大房子内,不但书柜和书箱擦得纤尘不染,窗明几亮,就连木板 铺的地上也擦得亮堂堂的,可以倒映出成排摞起来的箱子和柜子。 赵明诚不但向朋友们介绍他所藏的丰富,更热衷于介绍怎样管理这些得来不易 的宝物。他津津乐道在不同季节里,怎样及时通风、防潮、防霉和防虫,或者用药 薰、或者用火盆,或者将“生病”的书籍单独拿出来治疗、修补,除去疾病后,才 能入库收藏。说得听众们不觉肃然起敬,连脚步都不敢下重了,惟恐出气重了都能 把这些书籍弄坏了。 望着一生心血所成的书库,赵明诚感慨万千,虽然比不上皇家的气派,也不能 和京中有名望的人士比较,但总算是圆了自少年以来的梦想。他是个老实人,没有 野心和贪心,从来也不曾有过“大而全”的理想,不敢奢想他能收藏到多少东西。 再说,他所得的,除了父亲的一大笔遗赠之外,还有是姨父陈师道去世之后,姨母 带着孩子扶枢还乡,把无法带走的一部分陈家藏书也送给了赵明诚,其余的东西, 几乎都是赵明诚在书市上千方百计。讨价还价地花钱买来的。 为了得到这些珍贵的书籍字画,赵明诚和李清照曾经有一年多连肉也舍不得吃, 衣服也不敢添置,李清照更是把她所有的首饰几乎都卖完了。这十间大房子的收藏 可以说是从他们的生命里割下来的,与他们是血肉相连的,更是他们为人处世品格 的结晶。 望着这两所库房,他们在良心上是感到骄傲的。 这也是他们唯一可以骄傲的地方。曾经有过的宰相之子的高位,并没有使他们 忘乎所以,仗势欺人、巧取豪夺,是他们所不屑的。他们硬是从不多的收入中,挤 出了这十间大屋的收藏,其中饱含着他们多少的辛苦,是无法与人说道的。 这十间的收藏,也是他们夫妇拒绝了重返京城的诱惑后才建起来的。 早在七年前,赵明诚三十一岁、李清照二十八岁那年,徽宗皇帝已经批准了赵 挺之遗孀秦国夫人的奏请,将赵挺之死后受蔡京诬陷而夺去的封号、官职都还给了 赵挺之,并追赠司徒。 赵明诚母亲用了将近五年的时间反复上诉,终于有了结果,她觉得可以为丈夫 讨回一点公道了,也为赵家争得了荣誉,使得山东诸城赵氏的族谱上千秋万代地记 下了赵挺之是大宋丞相这一不可更改的、铁打的事实。同时也为三个儿子重新复出, 铺平了道路。这位意志坚强的妇女,一生中唯一无法做成的一件事,就是不能让她 的小儿子赵明诚生下一男半女。此外,她所有的理想和愿望都实现了。 果然,到第二年,赵明诚的大哥赵存诚首先复官,虽然没能回复到原先的官职 卫尉卿,但也担任了秘书少监。 不久,二哥思诚也进了馆阁任职。 老夫人多次寄信青州,要求明诚带着妻子返京,争取获得一官半职。信中多次 提到世态炎凉,趁着母亲还在世,以前丞相遗孀的名份,还能为他争取一二,因为 皇上多年来对赵挺之死后所遭遇的不幸,还有些牵挂之情,通过朝中一些旧日的朋 友帮忙,还能有希望为明诚谋到一个比较说得过去的位置。 母亲在信中说,转眼不过五六年的时间,朝野上下似乎都忘记了曾经有过一个 赵丞相,人事更迭,面目全非了。母亲劝明诚早日返京,她写道:“总不见得吾儿 要终老乡间吧?荒僻之地,非麟儿所栖。如今你二位兄长俱以得其所便,赵家门庭 再显光辉,母亲除你之外,再无挂虑,等到你们夫妇得以安顿后,母亲可以无愧地 面对你父亲了。望吾儿速速打定主意,即刻返回京师,免我远念。” 赵明诚和李清照观信后沉默良久,他们对母亲几年来楔而不舍的努力非常地敬 佩,老母亲不顾冷讽热嘲,坚持不懈地上书请求为丈夫正名,平反昭雪,终于达到 了目的,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 可是赵明诚毫无复出之意。一是他习惯了乡间的生活,和淳朴的乡民在一起, 受到他们真诚的礼遇,强过在京里当官,终日处在人事矛盾复杂的纠纷中。二是他 一生唯一的煌煌巨著《金石录》已经初具模型,需要专心致志地全力以赴,非有多 年的时间潜心著作不可。 但是真正不想回去的原因,是无法说明的。 赵明诚始终不能从他绝嗣的自卑中抬起头来,躲在乡下,整个庄园他是主人, 没有人敢对此说长道短,而且清照特别能体谅他的这点苦衷,从他离家出走归来后, 再也没有涉及到这件事的一点影子。 李清照好像从来不知道丈夫有暗疾,夫妇之间年龄虽长,但是夫妻间的感情还 是像当初新婚时那样难分难舍的,赵明诚一方面感激清照,一方面也乐于沉缅在这 种日复一日的爱情的依恋中。 他害怕回到京城,或者可以说是自甘麻醉于这种夫妇自我封闭的感情现状中, 或者可以说是害怕与人接触,因为总免不了要涉及到那个敏感的话题。万一外人知 道他有不育之症,他怎么能抬头见人呢? 除了李清照,世上还有谁能这样不露痕迹地保护他呢? 要是回到京里,老友新朋都少不了要关心他的子嗣,三十出头的人还没有后代, 在这年头定是最引人注目的大事了。 赵明诚要怎样才能从这睽睽众目中逃脱出来呢?他不能生育的事实终有一天会 被人看穿,他作为男人的尊严便丧失殆尽,在京里怎么过日子呢? 不,绝对不能回去。 虽然大哥和二哥都来信,表示愿把他们的孩子过继一个给明诚,但都要求他回 到汴京来。也就是说,他们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真的到青州乡下来,离开繁华的都 城,舒适的生活,他们是舍不得的。 赵明诚也明白,所谓的过继,也无非是一种形式上的安慰。将来入家谱时,赵 明诚的名下将写上“无己出,以其X兄XX之第X子赵XX继之”而已。是保证他到阴曹 地府后,有人供奉血食,不至于当饿死鬼。 想到这些,他就心寒如冰,对母亲和哥哥们热衷的光宗耀祖之事,重振赵家的 志向感到无动于衷,甚至觉得他们所做的尽是徒劳。想当年,父亲高居丞相之位, 死后尚不得平安,如今强弩之末,还有非份之想,真是太糊涂了些。 李清照一看明诚的神色,立刻明白他是为了什么不肯返京了。只是她不好说出 口来。丈夫的心思,她再清楚不过了。于是她对赵明诚说了一大套“隐士之志要善 始善终”的大话,给赵明诚一个适当的台阶。 赵明诚果然拿了这些大话儿回复母亲和兄长,冠冕堂皇得很。还说要守住乡间 这一方土地,留做后路等等,意思中大有等兄长们万一需要之时,他这儿还能欢迎 各位回来小居的潇洒气派。 这些书信寄到京里,关心明诚夫妇,盼望他们回来的亲友们,把明诚和李清照 信中的大话儿当成真的,以为他们是当今之陶渊明、林和靖,大加赞赏。说林和靖 无妻,隐居生活未免孤单些,而陶渊明有妻却名不见经传,哪有赵明诚和李清照这 对情趣相投的文人夫妇隐居乡间更有情趣呢?当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虽然也有名 声,但总涉了“私奔”之嫌,怎么比得上赵明诚、李清照,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呢? 居然京中拿他们夫妇传为佳话,对赵明诚那部尚未问世的《金石录》怀着巨大的敬 意。传言中,李清照正在写她的《漱玉集》,听说有十多卷,诗词散文皆有,据说 是顶尖的好文章,女词人深藏不露,那些流传出来的词作,据说都是李清照做废纸 扔了的。 想到做了废纸的词作尚且如此轰动,那《漱玉集》更不知道是怎样了不得的文 集了。李清照在遥远的乡间,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遐想。 然而,赵明诚的苦痛,李清照的无奈,又有什么人会意呢? 那首在极度悲痛中写成的《凤凰台上忆吹箫》,风靡了京城,到处有人吟唱她 的“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唯有楼前流水,应念 我,终日凝眸……” 曾经与李清照有过一面之交的京中名妓李师师,如今已过了妙龄,徽宗皇帝近 来沉迷于道教,上朝时都穿着道袍子,引起朝野哗然,把那寻花问柳之心少了许多, 李师师竟然见不到皇上的面了。 因为她是皇上宠幸过的,虽是娼妓,住的西楼上下,一切东西物件都用黄缎子 盖了的,哪里还有人敢来问津,把个多情的李师师弄成了孤家寡人,独守着烟花楼, 夜夜听别的粉头们打情骂悄,男欢女爱,她只能遥望宫禁,独自泪下。 如今李清照的这首词,成了李师师爱不释手的宝贝,读一遍哭一遍,觉得李清 照字字句句写到她的心坎儿上,仿佛是按着尺寸为她写的一般。 至于天下的哀男怨女们,都拿这词当成相思之苦的最好表达,一时间传抄无数, 清照填此词时的悲哀心情,反而变得风马牛不相干了。 天下多少事就是这样被改变了原来面目的。 在李清照三十一岁的那年,青州的齐雨农为她画了生平第一张画像。 李清照坐着让齐雨农画像,多少有些不自在。所以齐雨农画的是侧面的像,再 说不是上龙图阁的功臣像,雨农画得很自由,是一幅既随意又潇洒的小照。 齐雨农是李龙眠的弟子,虽没有李龙眠的人物那么出色,但也画出了李清照的 气质和神韵,比李清照本人要略好看些,但又不是一味美化,把李清照清高脱俗、 布衣荆钗、退隐乡间的神态都表现出来了。 李清照除了照镜子之外,还是第一次面对自己的形象。她平时不觉得自己清瘦, 看了画像才知道自己是这么个瘦弱的模样。也许,齐雨农不知道李清照从小习武健 身的往事,为了突出李清照的文人气质,才特别强调了这一点的吧。 赵明诚认为画得很好,要齐雨衣题款留名,齐雨农说:“我已隐居多年,从不 给人画像,要是留了名,我的麻烦就多了。” 赵明诚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强求了,自己提笔在画像上题字:“易安居士三十 一岁像。” 赵明诚想起他们在青州乡间这几年的生活,其中不为人知的大悲大苦,心中感 触良多,觉得清照也是很不容易的女人,跟了他这个既无能力混世,又不能养育后 代的男人,不到二十五岁就抛下了京都的繁华生活来到寂寞的乡下,陪伴着他这个 无用的废人,真是受够了委屈。他又提笔写道:“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 真堪偕隐。” 李清照和齐雨农在一旁看着,也觉得明诚这几句话很是贴切,都微笑了。 赵明诚又写上了时间:“政和甲午新秋德甫题于归来堂。” 这幅小像裱褙好了之后,挂在他们夫妇的卧房里,夫妻俩每天望着这画入睡, 望着这画醒来。 李清照说:“不如请雨农已再来为你也画上一幅,挂在一起,让画像也有个伴, 岂不更好?” 赵明诚说:“算了吧,我这个人一脸俗气,呆气,画出来要笑死人的。” 李清照说:“你长得很好的,只是不像那些高言大志的人,一脸的骄横之气, 你是个忠厚人,没有锋芒,其实要比那些夸夸其谈的人好得多。当年要不是在米公 府上和你打过一个照面,觉得你的长相不错,也许我根本不会同意嫁给你的。” 提起遥远的往事,赵明诚想起当年为了李清照病得几乎不起,一切好像昨夜的 梦一样,心中说不出是喜是悲。他把李清照拥在怀中,觉得没能让李清照成为母亲, 是他最痛苦的事了。 赵明诚最终也没有同意让齐雨农为他画像。 新建书库的乐趣渐渐消失,因为过份爱惜所藏之物,赵明诚和李清照定了各种 的规矩,花了许多时间来登记每间库房的藏书,为书橱编号,某书放第几号库房, 第几号书柜之第几层。为了查找方便,又费时费力地编辑藏书名录,旁边再注明所 藏库房号和书箱号,总之是越弄越繁琐。 后来发现按图索骥居然找不到所要的书,赵明诚平时一点脾气没有的人,到了 找不到书,立刻急得额上青筋直暴,在那几间库房里跑出这间,跑进那间,每进一 屋,必得换鞋,实在找不到了,就把李清照叫来一起找。两个人一时想不起,前几 天是谁进来拿了那本书,互相推卸责任。有时为了找这本书,居然花上好几天的时 间,才在某个想也想不到的地方找了出来。 这样一来,两个人的心情都大为败坏,想出各种方法来预防随便拿书,到处乱 放的习惯。为了不至于相互抵赖,专门在赵明诚的书房里清出一个抽屉。里面放一 本册子,入库取书必须登记,写清取书日期和书名,是从哪个库房里取的,取得是 哪个架上的书,还书时再注明日期,放回原架上。 更绝的是,库房的钥匙也锁在抽屉里,抽屉用一对连环锁锁上,夫妇两人各执 一把钥匙,必须同时开锁才能拿到库房的钥匙,这样来保证库中藏书不发生错位和 遗失。夫妇俩拿这件事认真对待,毫不留情,铁面无私,执法如山。 书库是保证了绝对的秩序,但是赵明诚和李清照的感情反而不如从前了,两个 人开口就是书库,闭口就是文物,到李清照发现他们已经成了这两所大房子的奴才 时,他们夫妇之间的生活完全失去了当初搜集书籍字画时的满腔热情,也失去了建 造书库。整理归类时的趣味,如今整天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些东西,既没有了盼望, 也失去了忙乱,剩下的就是神经质的守护,下雨怕潮,天热怕虫,不但说别人来向 他们借书是件痛苦不堪的事,借了出去怕弄坏、丢失,不借又怕得罪人,弄得他们 万分后悔当初好炫耀,向朋友们展示他们的丰富收藏,无疑是引狼入室的行为。 平时没人来借书,他们俩人还怕对方把书弄乱、弄坏,一有些破损就严厉地指 责对方不负责任。如此,就连他们自己看书也失去了自由,特别是善本的珍贵书籍, 要是躺在床上阅读,他们就觉得是太过份的行为,严厉禁止。 为了这些所藏的古董和书籍,他们经常动气、吵架,互相不理睬。 李清照终于忍无可忍了。 一次,赵明诚外出访友,好几天不在家,李清照为了写《词论》,需要找几本 书来参考,偏偏赵明诚走之前忘了拿出来,她又开不了库房的门,只能是干着急。 她无所事事地等了一天,到第二天就怒气上升,第三天竟是不能再忍了,她命王小 转来砸开那把锁住抽屉的连环锁,取出库房的钥匙,打开库门,把凡是她要读的书 尽情地拿个够,搬进卧房里,随心所欲地放在床头案边,梳妆台前,桌子上、橱子 上,甚至是地板上。 晚上,李清照一壶小酒,几碟心爱的小菜,就着明亮的烛光,把那些书横竖地 看个痛快,一边自斟自酌,似乎要把被书本欺负的所有怨气都发出来。一直读到天 色将明,实在撑不住了,才睡了过去。 赵明诚回家,发现妻子大白天的居然还在睡觉,进屋一看,目瞪口呆—— 李清照整个就睡在了书堆里,不但桌上、几上、台上、橱上到处是书,甚至连 地上都是书,而且书不是好好放的,横七竖八,一片狼藉。 赵明诚急得热血冲上脑门,连忙先把地上的书捡了些起来,抱着书一时无处可 放,大声地喊李清照:“你这是干什么?暴珍天物,该当何罪?” 李清照其实已经醒了,故意假寐,看赵明诚怎样发作。 她一掀被子,坐起来说:“你才是暴珍天物呢,上天赐给我们这么多的书,不 是要我们藏着的。我们是书的主人,书是我们的奴才,要是连我们都不能随意地看 自家的书,让这些书籍老死后宫,岂不是叫这些绝代佳人虚度年华,成为白首宫人 吗?书籍的怨声,你竟然一点没听见吗?你是要做唐明皇,任三千佳丽埋怨你吗?” 赵明诚一想,妻子的话也有些道理,他也正苦于这种守财奴似的煎熬,满腔的 怒火变成了自嘲的苦笑,他把怀里的书放在椅子上,长叹一声说:“藏书之苦,我 素来不信,以为是藏家的夸张之辞,谁知道果然苦不堪言。倒不如没书借书的人轻 松呢。那些无书之人,每得一书,必认真读完,不敢轻慢,我们有书,反而不能专 心一意读书了,一心只想怎么保护好书籍,完全忘记书是给人读的了,真是荒唐啊。” 李清照说:“我不管这些事了,反正我要看书就得看个痛快,人生一世,草木 一秋,我唯一的嗜好就是读书,拥有这么多书的人,居然因为你不在家而读不到书。 我对你明说了,我要看书就去拿,不许你用清规戒律再管我。看完的书,我也不往 回放,你愿意做书奴,你去放吧。” 正说着,双飞进来请李清照看这个月要发给下人的工钱,她听见主人们为书的 事大发议论,插嘴说:“小姐,不是我多说一句,庄上的奴才们都在背地里当笑话 说呢,说我们是老爷的奴才,而老爷却成了书的奴才了。依我之见,管库房里的这 些书,哪用主人亲自身体力行呢?我自小跟着小姐读书写字,文章是不会做的,可 是管几本死书还是会的,相公和小姐要取什么书,叫奴才我去拿就是,你们用过的 书要归库,也由我来送回,要是有了差错,拿我是问就得了,我一定把放错的书给 你们找出来就是。” 赵明诚和李清照互相一看,不觉笑了起来,赵明诚说:“就是,现成的管家在 此,我们却不知道起用,自己弄出那么多无用的花样来,真是愚不可及了。” 自此,李清照和赵明诚总算是从书库的重压下逃了出来。回头想想,他们前一 段真有点走火人魔的形状,不觉也好笑起来。 李清照写《漱玉集》,秘不示人,连赵明诚也不让看的。一日,赵明诚走到李 清照的书房里,看到李清照手写的《漱玉集》“词作”之第一卷,已经由李清照亲 自装订成册了,他翻看第一页,赫然是一首《渔家傲》,再翻过去才是第一卷的目 录。赵明诚想,那首《渔家傲》定是代表李清照所有词作的纲领性的表述了。 赵明诚翻过来细读这首《渔家傲》: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 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 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 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赵明诚一看就被这词中浩大的气势震惊了。回想早年在京里,李清照与他新婚 不久,曾经作诗《晓梦》,诉说梦游仙境的快乐。与这首词相比,《晓梦》就显得 肤浅幼稚了。从十九岁到三十五岁,李清照经过十六年的成长,已经成熟了。 少女时代的才情显露,好比是荷叶上晶莹的水珠,在阳光清纯的照耀下,发出 灿烂的光芒,因着清照的年轻,在出嫁之后,还是保持着这种可爱的情态,当年读 来颇为动人。 要是李清照到现在还不过是当年的水平,即使写得再好,也会让人感到别扭了。 最怕的就是一个女人不知年华老去,依旧惺惺作态,老妇犹作少女状,简直让人反 胃了。 李清照这首《渔家傲》,不但一洗早年的纤巧,甚至连女人的脂粉味都洗得一 干二净,要是不对别人说这是李清照的词,读到此词的人一定以为是男性之作。其 中气象之宏伟、立志之高远,对文学之路永不止息的进取心,又有诗仙李白的仙风 道骨,加上庄子的超脱万象之外的宇宙观,实在是一个女性难以达到的境界。李清 照这十年来的潜心读书,修养身心的体会,都明白地集中在这首词中了,这也是李 清照精神的写照。难怪李清照用这首词来总括她所有的词作,为她《漱玉集》词卷 的开篇之作。 赵明诚从这首词中看到了崭新面貌的李清照,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也使 他感到内疚,十年来,他对李清照的关心只是表面的,他居然从来不知道他的妻子 在精神上的质变到了超越的地步,是这个世代的人都所料不及的。 他拿起笔来,把李清照的这首《渔家傲》抄写了下来。因为他深深感到自己常 常处于封闭的自满状态中,《金石录》又是一部死板的目录性的著作,分门别类的 整理和考证是乏味的,乡间的生活也是单调的,他很难从中达到超越的境界,而是 越来越务实了。 赵明诚读书也多,他一面抄写,一面从词中寻找典故,李清照作词的一个特色 就是引经据典,这是她无法摆脱的习惯,也是读书太多的后果。词中的“星河”, 出于韩愈的《岳阳楼别窦司直》中:“星河尽涵泳,俯仰迷上下”,以及杜甫的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词中“我报路长嗟日暮”,隐括了屈原 《离骚》中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 其将暮”两句的精意。而“学诗谩有惊人句”,乃用杜甫《江上值水如还势聊短述》 一诗中“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意。“九万里风鹏正举”,则取庄 子《逍遥游》“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之意,而整 首词则与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有异曲同工之美。 赵明诚在这首词中,看到李清照这些年来精读了古今多少大家的名作,并把他 们佳作中的精意融于小小的一首词中,这些大师在精神世界中的宏大气势化为她的 精神实质,是难得的词作,不仅仅是表面的豪放,更是十年寂寞生涯的洗炼。 李清照再也不是在京城里得到一些浮名的词人了,她在这首毫无人间烟火之气 的词作中,铸就了寒意森森的剑气,现在的光芒如同举世无双的宝剑,发出那一痕 冰冷夺目又惊动心魂的霸气。 作为李清照丈夫的赵明诚,透过这首词,更是看到李清照精神深处的孤寂—— 十年下来,李清照并没有写出一首类似“悠然见南山”的词作,一首也没有。 或许在赵明诚没读过的《漱玉集》中会有吧。可是读到贯穿词集主题的这首 《渔家傲》,依旧没有一丝泥土的味道,赵明诚才理解到李清照实际上并不喜欢乡 间的生活。加上他们没有后代,便失去了具体的目标,像一支没有目标、却总在空 中急驰的箭,李清照除了在读书中得到安慰之外,再也没有真正的安息之地了。 这首几乎是用读书所得的精髓写成的词作,赵明诚看到李清照经常魂游象外的 思绪,在漫无边际地飘荡,她甚至想象与造化的天帝对话,之所以不归回那天上居 所的理由,仅仅是因为她还没有写出最满意的作品。一旦写出了最满意的作品后, 她将乘着大鹏,一刻不停留地直飞她原来的家乡——那仙人的美境中。 然而正是这“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道出了李清照自觉年华老 去,却一事无成的悲哀心境。生命的短暂,追求的艰苦,却徒劳地无所收获,愁困 乡间的岁月,不知何时了结。李清照那急于展翅远飞、离开狭小乡村,脱离耳目闭 塞的生活的心情,令赵明诚感到万分的痛心。 他第一次感受到他是亏待了李清照的,不仅是生育子女的事情,那是天意,人 力所不能挽回的。他对不起李清照的是,他毕竟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来对待,没 有想到李清照生命的价值,完全超过他的价值,而他的那本《金石录》是根本不能 和妻子的作品相提并论的。 而他却把这样一个才女拖在乡间整整十年! 要不是今天偶尔读到妻子的这首词,他还不知道李清照连做梦也想早日脱离这 个世界,这是一个人在精神深处极度受困后才有的心态啊。 李清照进来,发现赵明诚流着泪,呆坐着,面前是她的词集。 李清照连忙把集子收起来,说:“你不老实,说好了不许看的……” 可是发现赵明诚的神色不对,她又不敢说了。 赵明诚拉着李清照的手,叹息道:“我辜负你了。” 说罢,起身出了李清照的书房。 当然,李清照不会知道,赵明诚给大哥存减写信,要求谋个官职,早日带着妻 子离开青州,理由很简单,就是年成不好,入不敷出。 到此时,他并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待他这个“假隐士”,怎样笑话他不能善始善 终,他只想着能让李清照脱离孤寂,不让她这才华横溢的灵魂枯竭。 不久,大哥来信,说京里的官职一时难以谋到,只有相机再说。 赵明诚见一时无法离开,就加紧速度完成他的《金石录》。 那年,赵明诚集金石刻辞二千种,分为三十卷。不久,老友刘歧远道而来,为 明诚的《金石录》作序,并带来《汉张平子残碑》拓本送给赵明诚。 其实,赵明诚的《金石录》还没有完全成稿,需要修订之处很多。刘歧这两年 来苍老得很快,四十出头的人,须发白了大半,精神也十分委顿,说是很难再从遥 远的东平长途跋涉来青州了。 刘歧虽然也是丞相之子,运气不好,人又老实,既不能像赵明诚有个明确的目 标,虽然《金石录》并非《春秋》、《史记》那样的著名之作,能够流芳千古,但 也算得上是冷门之作,总算一辈子有个结果;他也不同于文彦博的儿子文及甫,同 样是元佑丞相之子,文及甫倒是平平稳稳地保持着在官场的地位。这刘歧好不容易 等到父亲脱了党籍,外放了一个小官,做了没两年,就无端被人参掉了乌纱帽,他 又不会为自己申辩,任由朝廷发落,回到了东平老家。 刘歧在“归来庄”上时,读到了李清照的《词论》,尽管李清照说这是仅写了 三成篇幅的著作,刘歧因实在喜欢,背着赵明诚和李清照抄了前面这一部分,带回 了家乡。在李清照毫不知觉的情况下,她那未完成的《词论》已经在东平这个小地 方流传开了。 凡是读到《词论》的人,都被李清照的议论激动了,因为没有人敢于像她这样 毫无顾忌地批评前朝当代最著名的大师,指出他们词作的缺点和不足。尤其是李清 照那绝对有把握的肯定式的语气,是与礼仪之邦传统的谦虚式的骄傲背道而驰的, 一个女人用毫不谦虚的口气,评点作为高山一样存在于文史上的大师,无论李清照 说得怎样有道理,她的这种态度首先遭到人们心理上的抗拒。 在整篇《词论》中,唯一还算是被李清照看好的李后主、冯延已君臣,却又加 上了“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者也”的否定。 对于柳永,李清照在《词论》中说他“变旧声为新声”,尽管“大得声称于世”, 也合乎词对音律的要求,但是“词语尘下”,说柳永语言庸俗低下,四个字就把柳 永贬入地下,大有不屑一顾之态。这倒也还算不得什么,因为柳永生前名声和威望 都不高,人们还能忍受李清照对柳永的批评。 论到张先、宋祁、宋庠、沈唐、元绎、晁端礼,李清照一笔带过,说他们“虽 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仅用“破碎”二字,就形象生动地抹杀了六位前 辈。说他们不足以成为大家,已经让许许多多才华在这六位以下的文人大感不平了。 说实在的,李清照的标准也太高了些,怎不叫天下大多数靠“滥竿充数”混日子、 以文人自居的男人恨恨不平呢?多少人一辈子还混不到这六位的份上,但已在各地 称霸文坛的人多如牛毛,文坛实际上就是由这些人物构成的。现在李清照笔端一动, 竟然把这六家以下的人一概否认,的确叫人很是生气了。 谁料到,李清照还不罢休,锋芒直逼晏殊、欧阳修和苏轼这三位泰斗。说他们 的才华“学际天人”,作词对他们来说是大海中取一勺水那样的容易。可惜他们 “不协音律”,常常不按词本身必须具备的音律作词,只不过把词当成是长短句的 诗歌而已。直截了当批评这三位泰斗诗与词不分家,说他们的词是“句逗不葺之诗 尔”,不能不说是引起公愤的批评了。 东平的文人特别想到苏东坡那些大气磅礴的词作,以及对他一生为人的敬仰, 怎么能够将苏公的成就,被李清照以“不协音律”而否定呢?他们完全没有看见李 清照所有这些的批评,都是为了突出“词别是一家”的主题,只看到李清照批评三 位无人敢于批评的大师,而且用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出于女人的这种大手笔, 真的是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至于论到王安石和曾巩,李清照说他们“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 绝倒,不可读也”。说他们作词要笑掉人的大牙,以“不可读也”彻底否定。相比 较之下,李清照对晏、欧。苏三公还是态度恭敬的。 虽然王安石行新法,后人评论不一,但他与曾巩到底也是一代大家,怎么说也 不该以笑掉大牙这样的口气来评论啊。这《词论》读来读去,总是鱼鲠在喉,咽不 下去,吐不出来。 李清照接着说,到了后来的晏几道、贺铸。秦观和黄庭坚,方才重视和理解词 作的音律,但是晏几道的词少了铺陈景物和描述事情的能力,贺铸的词缺乏典雅庄 重。 李清照说秦观的词则太过专注情调和风韵,不留意典故和史实,比喻是小家碧 玉,再美丽也比不上大家阎秀的富贵之态。而黄庭坚又是太强调运用典故,而词中 的小毛病不断,虽是好玉,也因为有了假疵“价自减半”。 而这四位词人也是堪称得上是名垂千古的大师了,在李清照笔下不是能力不足, 就是有些轻浮,秦观小家碧玉,黄庭坚降价处理。自有词以来,名冠唐宋两朝的最 著名词人,一律不能存留在李清照的《词论》中,只有李后主的“小楼吹彻玉笙寒” 和“吹皱一池春水”这两句词被留在了《词论》之中。 《词论》写到此,还未见下文,但前面的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已经了不得了。 刘歧回家后仅一年多就去世了。 李清照绝对没想到,她的《词论》前三分之一已经被刘歧偷出门去,在外界悄 悄流传了。至于文人们愤愤不平的态度,更是她无法想象的。 李清照的《词论》不是一气呵成的,她是在词的创作和阅读前人文章诗词之间, 插空慢慢写成的。《词论》的后三分之二,李清照是这样来表达她对词的理解的。 乡居单调的生活中,李清照沉溺在书本里,一旦读起书来,她完全失去了对现 实世界的感觉,她敏锐的思绪全神贯注在这些前辈的词作中。她始终没有忘记出嫁 前,周老琴师和她之间那次谈话,也没有忘记怎样通过音乐来分辨出词作中的优劣。 李清照无数次地将这些前辈的词作抚琴歌唱,一旦进入音乐之中,词作中的好 坏就一目了然了。她越来越觉得,诗词必须分开,“词别是一家”,就是她的《词 论》所要阐明的核心思想。 但是她又发现,不能只能以音律来批评词作,如果苏东坡的好词,不能入音律 也不合乎词作的基本要求,像柳永那些很合音律的词作,因格调的低下,也依旧是 等而下之的东西。 那么,在许多大师一生创作的词作中,因为诗词的混淆,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 还不能算是真正的词。然而明白音律的词人,却因造诣修养和性格等方面的缺点, 又局限了他们的创作,使得词作在几百年的光阴中不能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 然而,谁能体贴和理解李清照的思想呢? 李清照在《词论》的一开始,就以李八郎一歌惊四座的故事,为词做了明确的 定义,界定了词必须能入歌的标准,她认为只有这一点才能区分诗和词的不同。否 则词就成了诗的另一种形式了,将变成长短句式的诗,就不再是词了。 她想起少女时曾当着苏公的面,表达过苏公没有在词作上完全尽力的批评,当 时连苏东坡本人也没有表示反对,只是遗憾他再也没有时光重新开始了。 词的发展到了秦观、黄庭坚这一阶段,音律之外的缺陷又损害了词的发展。李 清照在前面先界定了词的定义,明确了“词别是一家”之后,她在后面的论述中, 强调了完美境界的词作,需要词人更深的文化修养和品格的提高。 李清照继续写到,词是在唐朝大量诗歌的孕育中诞生的新的文学形式,正如盛 唐的诗歌是从两汉的歌赋中诞生出来的品种。词是比诗更精致的创作,对作者的要 求也更高。然而世俗的偏见却把词看成是比诗低下的文学形式,以词为男女情爱之 间的吟唱,把词局限在一个庸俗的圈子里,名师大家也都轻视了词的存在,以至词 这种文学样式从来没有达到过它应该拥有的境界,导致词从未有过长足的发展。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李清照在《词论》的开头部分已经提到过了,词在唐朝 中叶最初问世时,是非常高雅的,以李八郎在京城举办的新及第进士宴会上,一曲 惊四座的故事来看,词在文人中的欣赏价值是非常高的。 随着唐朝末年的腐败,人们放弃了对文学高雅境界的追求,纵情声色的淫靡之 乐侵入文坛,词作也失去了它最初的风貌,李清照用“郑卫之声”来形容这样的 “乱世之音”。尽管在南唐有李后主在尊崇文学,但他那些优美的词作不能代表真 正的词之佳境,不过是亡国之哀音尔。 接着是漫长的五代十国的分裂和争战,文学创作荒废,“斯文道熄”。虽然经 过了宋朝百余年的休养生息,但是词的创作并未恢复到唐朝中叶的水平,更谈不上 有更大的发展了,甚至连诗词都混为一谈,没有明确的界线了。 所以李清照谈到了自柳永以后的诸位大师的词作都因种种原因,使得词的最高 境界始终不能达到。李清照的本意是要在她的《词论》中把词这种文学样式提高到 它应有的水准,并非是贬低前辈,而是对词这种文学题材有着刻骨铭心的热爱,既 然写了《词论》,就要为词正名,把她对词的理解和理想完全地表达出来。 李清照提出了一个不是词人,却可以为词人宗师的大师,就是唐朝的诗文大家 柳宗元。李清照引用柳宗元的《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说这虽是篇散文,却充满了 优美高雅的音律之感,尤其是柳宗元在文中描述的潭中游鱼的形态,寥寥数笔,把 难以描画的动态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 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倏而远逝,往来 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李清照写道,在数百年的词作中,尚未见到有词作能写出柳宗元如此空灵飘忽、 稍纵即逝又真实朴素,如亲眼目睹般的境界。已往的词作过于沉溺在血肉之躯的情 感物欲之中,或押呢龌龊,或悲愁苦痛,或卿卿我我,或豪情壮志,或出世成仙成 道,或入世忧国忧民。总没有达到如此自然本真,毫无造作的脱俗洗炼境界。 在这一潭单纯活泼的游鱼周围,柳宗元用“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 骨,悄然幽邃”来营造了一个极为幽深、寒意沁人的自然环境,对称着活泼的游鱼, 一静一动,令人过目难忘。 柳宗元自述“其境过清,不可久居”,而李清照则认为这正是词要达到的境界。 做词人必须先要脱离人间烟火之气,达到词作最高的层次,也就是这种无人之境。 李清照写道,若是柳公当年成为词人的话,将是词之大幸,又将是后来词人的大不 幸,因为很可能在柳公作词之后,天下再无词,正如杜甫之后,诗歌只能再生育出 词来,让后人有写作的余地。万幸的是,柳公并未成为词人,所以后来者还有用武 之地。 在论述了词人必须具备的条件之后,李清照对词的韵律做了详细的界定。她认 为词牌不可能无限制地、随心所欲地演变下去,它到一定的时期,就会因为太多的 演变而成为怪异之体,所以对词牌和音乐曲调间的和谐的搭配,都要有准确的定义, 将它的发展限制在正常的范围内,得到足够的发育生长所需要的环境。 李清照在最后的论述中说,如果一种新兴的文体没有人认真地总结和发展,没 有人在理论上建立起必要的论述,终将导致这种文体的消亡,留给后世的,将是无 穷的遗憾。至此,《词论》全文才得以完成。 然而,这部凝聚了李清照毕生对词学研究心得的著作,只流传下了刘歧带出 “归来庄”的那一部分,又多受非议,甚至在南渡之后,有批评李清照的《词论》 是“蚍蜉撼树”的。谁又知道李清照用心的良苦呢? 遗憾的是李清照完整的《词论》却永远地消失了…… 三年之后,四十一岁的赵明诚出守莱州。 他突然的出仕,令李清照大感意外。 但赵明诚至死也没有对李清照说明他放弃隐居生活的真实理由。 李清照虽然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接受了明诚的安排。 从心之深处来说,她对十几年株守在乡下的生活已经到了精力殚尽的地步。 她的确感到了很深的疲倦。 赵明诚说,一旦安排好生活,立刻接李清照到任上居住。 已经三十八岁的李清照对赵明诚复出为官,她开始了在“归来庄’上单独的生 活,是很不习惯的。一旦有了重新走出乡村的可能之后,她的心绪大为摇动,想到 当初不足二十五岁来到青州城外的这座“归来庄”,将近十四年的岁月消磨在这个 安静的地方,所有的青春年华消失在这儿,如今已是半老的妇人了。想来真是心寒 得很。 当初公爹赵挺之去世方三天,明诚三弟兄身陷囹圄一百多天,刚得释放,明诚 就带着她来到了“归来庄”,似乎没有来得及想一想到青州究竟是为了什么。 现在细想,似乎留在京里也不妙,来到乡下也不好。公爹赵挺之在世的时候并 不觉得他好,其实老人家真的是一棵大树,使他们过着悠闲的生活,可以潜心收集 文物,可以安逸地写诗作词。 到了公爹死后,也亏了有老人家留下的这座庄园,保护他们度过了最不幸的时 光,有几十亩土地的出产保证了他们的生活。所以赵明诚能作《金石录》,能建立 他们的小型博物馆和藏书楼,相比较之下,刘歧就因为缺少了父亲的余荫,才四十 几岁的人就早早离世了,不但一事无成,而且还因压抑过重,变成了畏缩不前的窝 囊废。 李清照再细想,正因为是一直生活在公爹的盛名之下,甚至公爹死后,他们夫 妇还是活在老人家的阴影里,并没有完整的属于他们的独立生活,所以李清照从来 就没喜欢过乡间的生涯。所谓的“隐居”生活,不过是好看的招牌而已。 也许赵明诚最终同意出仕,是明白了必须建立他们真实的独立的生活吧? 要是这样,李清照倒觉得踏实了。她不必总是逃避到书本之中,在想象的天地 中构筑她的世界了。 虽然独立的生活开始得太晚,但还是独立了。这其中的苦涩和沉重,是无法让 他人明白的。 赵明诚走后不久,京中有消息传来,说是御用文人周邦彦去世了。 李清照突然回忆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大年初一的夜晚,在汴京城的酒楼里遇见周 邦彦和名妓李师师的往事。后来,李师师成了徽宗皇帝的宠物,与周邦彦余情未了, 曾经闹过君臣之间的争风吃醋。当年的回忆仿佛是一个很灿烂的梦境,留在了记忆 之中。现在周邦彦去世了,李师师也不知道怎样了。 想起这个身为娼妓的女子,李清照总有些难以忘怀。 李清照在庄园里,依旧读书作文章,听着窗外双飞的孩子们跑来跑去地玩耍的 声音,她又依稀回想起她少女时代,在父亲的书房里作她最初的那些词作时,她的 弟妹们也是这样在窗外喊叫奔跑,弟弟把满树的梨花摇得如雪花般地飘落,还有雨 中空荡着的秋千…… 平时很少流泪的李清照,在赵明诚离开之后,变得常常流泪了。她想起很久没 有娘家的音讯了,父亲母亲和弟妹们近来不知怎么样了? 又想念起在莱州的赵明诚,勉强着自己走上为官之道,做了个小州城的太守, 又不会应酬和机变,升起堂来也不知问不问得清案子呢? 想到赵明诚的前程,李清照又觉得渺茫起来,心中愁苦。生活在亡父的阴影之 下,人不能有着落,自己去混世吧,明诚又实在不是能混的人。做为女人,只能依 靠着男人存在,这是最让李清照感到郁闷的事。 就算赵明诚混得如鱼得水吧,李清照还是没有自己的归属。 唯有她的笔能作词,写文章,只能把她的归宿建立在看不见的世界里。 她觉得身为女人的空洞。尤其是她这样不能养育后代的女人,连最后的生命的 实质也失去了,她心中的空虚之深,是无法测度的。 人到中年才开始独立的生活,这实在是让人感到沉重的事情。 转眼到了秋天的重阳节。 李清照与赵明诚一直频与书信往来,半年来增添了许多的思念。十四年漫长的 乡居生涯,他们已经养成了相互依赖的习惯,突然分别都觉得若有所失。想起这不 再是少年时代的爱情,而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习惯了,李清照既觉得悲哀,又觉得 庆幸,爱情在她和明诚之间已经淡到如这秋凉的天气一般了。 无论怎样掩盖,因为赵明诚不能生育,他们夫妇间的情爱受到了不可挽回的影 响,再也没有那种踏实的心态了,他们之间的性事也失去了坚实的心理依靠。一旦 互相拥抱,总有徒劳和虚空的悲哀抓住他们,所以到赵明诚出仕之前,他们之间相 敬如宾,已是没有多少夫妻的实质了。 然而在赵明诚离开之后,李清照才体会到赵明诚在她生活中那极重的份量。 当她单独度过端午、七夕、中秋时,还不觉得太难忍受,可是重阳节来到,这 个秋天最后的节日一过,冬季就逼在眼前了。想到中年的日子如飞而过,人生的冬 季也通在眼前,不知道她和赵明诚老起来该怎么办? 是不是应该收养一个孩子呢? 这些事压在李清照心头,以至她在半夜里被凉风吹醒后,觉得身凉、心凉、夜 寒沁骨,半个月亮悬在西窗,竟然不能再睡了。 她叫醒睡在旁边的双成,让她再取了被子加上。身体稍微暖和过来,心底里却 涌上了如同月色一样清凉的旋律。人生许多的愁苦,在这旋律中变成了极美的字和 句。放在窗口的小兽头的薰香炉,早已不再散发香味,而心里的那个奇妙的香炉却 袅袅不绝地缭绕着文字那有魔力的芳香。 黎明的曙色刚起,李清照就起床了,凉凉的西风吹来,微微打了个寒噤。梳洗 之后立刻到书房,给赵明诚写信。 想起新婚不久,她被公爹关在西院,不能外出的那些日子,因年少不知愁,甚 至不能体会到所受的屈辱有多大,竟然以单纯的心境,写出了“绿肥红瘦”这样嫣 然有趣味的句子来。可是如今的心情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在看来不复有愁的今日, 可以说她的心情倒比秋天将残的菊花更萧瑟了。 写着,却把纸撕了,干脆把在心底缠绕了她一夜的字和句,写了出来。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 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 后,有暗香浮动。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 比黄花瘦。 李清照对“薄雾浓云”四字的起首比较满意,有了概括全词的开头,用这四字 表达全篇的一个卧底的“愁”字,但又不被“愁绪”压倒,将“愁”字提炼出境界 来,变成人生浓缩的美丽又感伤的情绪,唯有林和靖先生的“暗香浮动月黄昏”能 够表达。李清照素来喜欢“暗香浮动”四字,早有意在词中嵌入,只是到了今天才 找到合适的容器来盛装这四个字,并且使这四个字更具光彩。这四个字用好了,才 能使后面这压轴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直入人心,拨动最微妙 的不可言传的心弦,将忧伤、思念和刻骨的依恋之情包裹起来,回味无尽。 此词寄到莱州,竟使得赵明诚闭门谢客三日,连公事也抛之脑后,痴迷在这首 词的意境之中。他觉得自己所有的愁闷和压抑都在李清照的这首词中溶解了,天下 也只有他的妻子李清照能够写出这样体贴他心意的词来,细细密密地把他们之间那 种无法形容的依恋和互相的怜恤,不露痕迹地表达到如此精妙的地步。 后来传说赵明诚这三日内作词五十余首,将李清照这首《醉花阴》杂于其中, 给朋友陆德夫欣赏,陆德夫说只有三句最佳,“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 瘦”。恰是李清照之作。 其实赵明诚这三日内并没有作过一首词,更不用说有五十余首之多了。他是从 来不会想到要和李清照比赛作词的,他只是深受了这首词的感动,拿给朋友陆德夫 看,陆德夫要明诚作和,赵明诚说:“我专长是在金石考证上,填词作诗一窍不通, 就是写上五十首也没用的。” 后来这首词流传开来,一时著名于天下,就派生出赵明诚三日和词五十余首的 传说来。 赵明诚原想把莱州的住所整理安置得像样一些,再接李清照来居住,现在觉得 不在乎华屋丽室,而在于珍惜他们相聚的每一天。便派了佣人接李清照来任上小住。 李清照自从十四年前离开京城到青州乡下后,还是第一次出门远行。 当她坐着车子离开“归来庄”,在满天落叶下西风的古道上行进,马铃儿的响 声在秋天的凉风中时断时续,她觉得自己十多年的乡居生活好像是一场大梦。而今 像是醒来又像是进入另一场大梦中。 十多年乡居的生活一下推远了。 途经昌乐,住在旅店里,夜晚有店小二带着一位老仆人来向跟随李清照的双飞 打听,问适才住店的夫人是否莱州太守赵明诚的家眷? 双飞和那老仆人交谈起来,才知道是李清照的妹妹清炎和丈夫前往洪州赴任, 先回清炎丈夫家乡昌邑省亲,路过昌乐,也在旅店歇脚。清炎多年不见大姐,怕认 错了,派人先来打听一下。 双飞急忙把这意外的好消息告诉给李清照。 李清照连忙到李清炎的房间中相见,虽然有十多年没见面,彼此还能依稀记得 旧时的模样,清炎也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了,微微发福,和母亲王氏中年时候的长相 非常相像。过去调皮捣蛋的小妹李清炎生了四个孩子了,大的十二岁了,小的也四 岁了,满屋子大哭小叫的。妹婿原是刑部的官员,因朝政日益的腐败,官场上明争 暗斗实在激烈,他不想搅在中间为难,要求外放,派到江西洪州任职。想不到在昌 乐的旅店里见着了仰慕已久的大姨李清照,连忙吩咐店里上酒菜来招待李清照。 因孩子们闹得很,干脆把简单的酒菜搬到了李清照的房间。 李清炎的丈夫为了让她们姐妹多说些话,尽礼之后就退席了。 清照、清炎俩姐妹,在灯下整整说了一夜的话。 李清照这才知道父亲已经告老三年多了,正准备回山东济南老家去。小弟李迒 也结婚七年,有了一男二女两个孩子;母亲健康;二妹清益嫁给了兵部的一个武官, 还住在京里,也是五个孩子的娘了。 清炎很是遗憾地说:“大姐,你怎么一个孩子也没有呢?” 李清照淡淡一笑说:“我的身子不行吧,从来就没怀过孩子。” 清炎说:“那也该给姐夫再娶个小的才对啊。” 李清照叹息道:“他不愿娶,我也没办法啊。” “姐夫对你这样好,真是难得啊。可后嗣也该要考虑的,我和我丈夫去说,咱 们的孩子,你挑一个喜欢的,送你吧。” 李清照说:“你这么大的人了,到底还是脱不了孩子气,哪有这么随便就把孩 子送人的?我妹夫再好也不容你这样的。” 李清炎笑了,说:“我丈夫对你敬仰得很,我们的孩子能得到你的教育,是大 福份呢,他怎么会不肯?只是你也得问了姐夫,你们俩说好了,我一定送个孩子给 你。要不然,我专门为你再生一个也行的啊。” 这样说着话,不觉天就亮了。 告别时,清炎的丈夫再三地恳求,请李清照赐词,以作纪念。 在行色匆匆之际,李清照写下了一首新词。 蝶恋花 晚止昌乐馆寄姐妹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 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而闻孤馆。 惜别伤 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 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依依惜别之后,姐妹俩各奔西东。李清照不日到了莱州。 李清照进了丈夫居住的小院,厅堂里光秃秃地放着四把靠椅、两个几子,其它 一无所有。进了卧房一看更是简陋,除了李清照为赵明诚准备的两口箱子和被褥之 外,从床铺到桌椅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旧家具,一碰就摇摇晃晃的。唯有中堂 处贴有赵明诚手书白纸横幅“静治堂”三个敦厚的大字,给这破败的地方带来一丝 生机。 李清照不禁摇头,心想赵明诚为一州之守,竟然老实到不敢要底下的人安排些 好点的家具。衙门里的人都是势利鬼,欺软怕硬的,大约见赵明诚好欺负吧。居然 听任太守过这种生活。 李清照对赵明诚说:“你底下用的都是些什么人,怎么就让你这么过日子?” 赵明诚说:“别提了,上任太守走的时候,把什么都带走了,他用过的那些人 我又赶不走,他们在这儿多年了,衙门里的事都被他们把持在手里,据说能让做太 守的望风披靡呢。我一来,他们就找我了,说从前这个例那个例的,反正是要保住 他们的利益。我一概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到时候我按我的想法来处理事务。到 底当太守的是我啊,他们见在我这儿捞不到什么,就给我弄这些破家具来,我也不 怕,怎么也能将就。白天忙公务,晚上抓紧时间删改《金石录》,一日三餐有旺儿 家的小子照顾我,做的饭菜很可口。那些坏家伙见我这人不好对付,他们自己走了 大半了,还剩下的人,势力小了,也老实多了。我在州里寻了几个孝廉,和办事得 力公正的人,老百姓口碑好的,请他们来帮忙我应付这几年。那些新来的人,还没 被官场恶习染坏,所以我这太守做得还是很轻松的。” 李清照听赵明诚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想到丈夫用这种最愚蠢的办法来对付最 难缠的奸诈之徒,免去了口舌之争,那些坏人也没办法上本参奏赵明诚,不觉笑了 起来,对赵明诚说:“庄子说过,治理国家最高明的方法就是无为而治,想不到你 也能深谙老庄之道,真是大智若愚啊。” 赵明诚说:“也不是的,只是这地方的民风和你老家济南不同,也和我的老家 诸城不同,这儿的百姓最会随机应变,唯利是图,做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也不同于 汴京的百姓那么讲义气,总之我不喜欢这地方的人。” 到了晚上,赵明诚在唯一的桌子上,摊开了他的书稿,就着烛光修订他的《金 石录》。李清照坐的椅子是从外面厅堂里那四张破椅子中挑了张能坐的,搬进来, 放在桌旁,看她带来的苏东坡文集。 入夜的沉寂中,有老鼠在顶棚上来回跑动的隆隆声响,门外还时而有老鼠的尖 叫声。李清照正在读苏东坡的《黠鼠赋》,说的是苏东坡一天夜晚被一只老鼠欺骗 的故事。苏东坡在上了老鼠的当之后说——因为自己的心志不能专一,受到外界的 影响而分心,被一只老鼠驱使,帮助陷于困境的老鼠逃脱了死亡的命运。 李清照此时也被老鼠的吵闹弄得心烦意乱,她看赵明诚,却毫无察觉似地坐在 那儿写他的文章,不要说没把老鼠的大声喧哗放在心上,甚至把李清照也忘记了。 李清照想到,赵明诚这个人的最大优点大约就是心志专一了,太聪明的人反而会因 为外界的影响,做出不恰当的举动来。赵明诚不是聪明机灵的人,但是心志专一, 所以能换而不舍地完成这部枯燥无味的《金石录》。 李清照读着苏东坡文章中那只狡猾的老鼠,又听着屋顶上老鼠如雷贯耳的奔跑 声,再看看无动于衷的赵明诚,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李清照突然的笑声,把赵明诚从文章中吸引了过来,他不明白李清照为什么笑, 问了半天,李清照才止住笑声,指着屋顶上的老鼠声音说:“这么大的声音,你没 听见吗?” 赵明诚侧耳一听,并没有什么声音啊。李清照更是笑个不停,把苏东坡的文章 讲给赵明诚听,又告诉屋顶上老鼠的声音有多大,而赵明诚一无所知,她所以笑起 来。 赵明诚说他怎么没注意苏东坡曾写过这么有趣的文章呢?一会儿也听见了屋顶 上老鼠的声音,他说:“哦,这就是老鼠的声音啊” 然后又埋头写他的文章了。 第二天,莱州的名流知道赵太守的夫人李清照来了,纷纷前来拜访,要请李清 照参加当地文人的结社聚会。 赵明诚到了晚上,问李清照去不去,李清照说不准去还是不去。 赵明诚说:“这才是真老鼠的声音,你怎么会听不见呢?你作《词论》何等的 气派,苏、晏、欧阳都在你笔下受调遣,如今怎么反受莱州这些冒牌文人的调遣呢? 到时候,人家拿住你一句半句的话,断章取义、到处乱讲,弄得你半黑不白的,有 什么好处9” 李清照赞叹道:“想不到夫君见解如此高明,清照若没有你的照应,命运不堪 设想也。” 赵明诚说:“你不要椰榆我了,谁都知道你比我强。我只有亏待你的份,哪谈 得上照应?只是我深知莱州的人没机会和我套近乎,现在你来了,给他们机会来麻 烦我啊。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我对人心看得很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就是这么回事。” 第二天,李清照派人回绝了当地各位文人名仕的邀请。原来以为赵氏夫妇从隐 居生活中出来,定是要广结朋友,大有作为的猜想,被他们夫妇冷淡的态度否定了。 他们虽然离开了乡居的生活,却依旧保持着隐士的风度,这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态度。 那些想借此机会接近赵明诚,有求于太守的人,空欢喜了一场。再一想,人家 赵氏夫妇原来是丞相之子,领略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崇,怎么会把莱州小地方 的这帮无名之辈放在眼里呢?于是都死了巴结赵大守的心。 这也是赵明诚为人的厚道和实在之处。 李清照在青州的“归来庄”,习惯了万卷书籍陪伴人生的日子,想要看什么书, 手到擒来,非常方便自如,如今除了随身所带的几本书,再也看不到书籍,这使她 非常地不舒服。赵明诚白天上衙门忙公事,她一个人在住宅里,闷得无聊。一日看 见床头几上放着一本《礼韵》,心想没事做就来作诗消遣吧。信手翻开,是“子” 字韵,险得很,于是故意慢慢地构思,花了好几天功夫,才做出一首诗来。 赵明诚回来,李清照把新诗拿给丈夫看。赵明诚问用的什么韵,清照答”子” 韵。明诚说:“太险,难有好诗了。”说着展开一读: 感怀并序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 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因信手开 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 韵,作感怀诗。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生平竟至此。 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虚室生香有佳思。 静中吾乃见真吾,乌有先生子虚子。 赵明诚读毕,说:“难得难得,虽不是上好的诗,子字韵能写成这样,不容易 了。只是为什么要把我比作是袁术袁公路呢?” 李清照说:“你以为我是拿你比袁术吗?真会自作多情。我是拿袁术自比,放 着青州成千上万的书,竟然在莱州找不到书看,饥渴如袁术兵败的末日一样。袁公 路死前大呼‘袁木至于此乎!’我亦直呼‘竟至此’也,哪里是嫌你的官第上如此 贫困呢?说得我好像是只认金钱的女子了。” 赵明诚也笑了,说:“解得好,也嘲得好。不知后面这‘青州从事孔方兄’又 是什么典故呢?总不见得是写咱们住的那个青州地方吧?” 李清照笑话赵明诚说:“谁叫你整天就知道锁书库呢?那么多的书不看,现在 连这个典故也不知道出处了。‘青州从事’,酒也。《世说新语》里的《术解》篇, 说齐桓公手下有个主簿,善于品酒,桓公的酒都由他先尝,分别优劣。这个主簿把 好酒封个‘青州从事’的官职,劣酒封个‘平原督邮’的官职,这是因为青州有齐 郡,好酒落肚,一直通到肚脐处,齐与脐同音,所以好酒就是‘青州从事’了;那 平原有鬲县,劣酒无法下咽,梗于喉咙,就叫‘平原督邮’。我这儿用“青州从事’ 代表酒色,与金钱‘孔方兄’,整日在世上造是生非,你不是让我少和无聊的人来 往吗?也就少了许多的是非。既然闭门谢客,只好‘静中吾乃见真吾,乌有先生子 虚子’了。” 赵明诚听了李清照文雅又诙谐的一席话,也笑了起来,说:“你这么多年没出 门走走,是难为你了。过几天我陪你去看大海吧。” 总算等到赵明诚有了闲暇,李清照才跟着丈夫去看了大海。 那日高天万里无云,苍穹如弓,一片蓝灰色,极目无边,深蓝色中带着碧绿颜 色的大海正在向上涌动,李清照突然从她几十年狭小的生活天地中来到大海面前, 甚至觉得站立不稳,头晕目眩了。 李清照是第一次面对浩瀚的海洋,大风扑面,压得她喘不上气来,汹涌的海潮 卷着万丈白浪咆哮而来,李清照的心胸被这汪洋大海无边无际的壮丽的蔚蓝色所震 憾。她从小一直生活在内陆,从来没有感受过大海的气魄,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容纳 这强烈的印象。 赵明诚指着东方大海中遥远的地方说:“看见了吗?那儿有几个隐隐可见的岛 屿,据这儿的人说就是神话中的蓬莱仙岛啊。” 李清照极目遥望,好久才在极远处看到有些影影绰绰的小岛。她想起自己在 《漱玉集》的词卷中,用作开篇的《渔家傲》,完全是想象中的浩瀚景象,比起眼 前真实的大海,她的“天接云涛连晓雾”和“蓬舟吹取三山去”,就显得多么苍白 无力了。 要是在见识过大海之后,她一定不会这样来写这首以词言志的《渔家傲》了。 那么,在《渔家傲》中,唯一可取的句子就是“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 人句”了。的确,生命流逝是那么迅速,而追求艺术却永无止境啊。 就是再新鲜的大海吧,多看几回也就平常了,在地老天荒的永恒之中,大海永 远是这样单调地涌动,潮起潮落,李清照觉得面对永恒不变的海洋,真是件难以忍 受的事情,后来她就不再来看大海了。因为大海太让人觉得自身的渺小,人生的短 暂。难怪曹孟德观海有“人生如梦,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转眼就是百年”的感叹。 李清照觉得再看大海,就会失去继续写作的勇气。也难怪这地方的民风十分地 讲究实用和实效,少幻想、少哲理,都是因为大海给人的短暂的生命感觉造成的人 生态度啊。 李清照虽然喜欢和赵明诚在一起,但实在因为受不了无书的寂寞,以及大海潜 在的压力,加上明诚公务繁忙,一有时间就要修订《金石录》,李清照还是回到了 青州的“归来庄”。她和明诚约好,两地之间常来常往,这样对她的身心更为有利。 当李清照回到“归来庄”时,已经是冬天了。在满天萧瑟的寒霜中,她望见前 方的“归来庄”,这才觉得庄子是那么陈旧了。第一次来到这儿时,庄子是簇新的, 如今除了那两座大库房还算比较新些,其他的房子都显得老态龙钟的样子了。尤其 是看过大海的雄伟之后,李清照真是觉得青州乡下的这个庄园太狭小了。 就这样,李清照经常地往返于青州和莱州之间。 赵明诚还是抓紧一切时间,完成他的《金石录》。 宣和五年,(1123年)童贯约金伐辽师败。金国利用此次机会,不但灭了辽国, 更是转过兵马,直犯大宋。可怜大宋竟无一人能为国抗敌的,浩浩大军不是节节败 退,就是投降金国,童贯甚至弃军而逃,徽宗皇帝只想迁都南京,指望长江天险来 保护他。一国之主如此不堪,底下人心更是涣散。徽宗临时拉出蔡京来第四次执政, 那蔡京已年老昏聩,全权委托季子蔡综理事,蔡绦小人得志,一时权倾朝野,连蔡 京的长子蔡攸都不服气,兄弟阅墙。京中更是多有各种谣言,什么男人怀孕生子, 天狗星陨落,妖怪吞吃婴儿,连名妓李师师所在的“乐丰楼”,据说也出了怪异, 一个年过四十的妇人突然变成男人,长出胡须来,出家做了道士。总之京城里人心 惶惶,一副末世的境况。 在“归来庄”的李清照,消息闭塞,直到了莱州后,才从朝报上了解了一些军 情紧急的情况,他们夫妇根本没想到局势的严重,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到了宣和七年(1125年),金兵已经逼近了汴京,太常少卿李纲上血书,徽宗 皇帝到这时才下诏,止了劳民伤财的“花石纲”。看到自己无力再维持国家统治, 传位给儿子钦宗,改元靖康,把一个烂摊子推给儿子,自己做太上皇,享福去了。 这一年,李清照四十二岁。 冬天,赵明诚守莱州秩满,离开了莱州。他的两位哥哥准备为他在京里谋个职 务,赵明诚在等待任命期间,回到了“归来庄”,和李清照一同过年。 新年中最值得高兴的事是赵明诚终于完成了他的巨著《金石录》。 赵明诚在他的书房里,烤着炉火,浏览着他的《金石录》。 想到自幼立下的志愿,总算勉强地完成了,赵明诚百感交集。虽然《金石录》 比欧阳文忠公的《集古录》在数量上翻了一倍,然欧阳修文才卓著,是当代古文运 动的领袖,散文大师,诗歌也自成一家,在史学方面也是著作等身,除了与宋祁合 修《新唐书》之外,还独自修撰《新五代史》,成就是后人仰止的。欧阳修作《集 古录》,其实只是业余之作,但已经是开了考古学和金石学的先河。赵明诚一生至 今,用二十多年的心血,倾力而为,不过只有这么一本《金石录》,在前辈大师面 前,他觉得自己实在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啊。 不过,《金石录》的完成,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生有了个交代吧。 回想刚到“归来庄”时,李清照为了给他娶妾,俩人曾闹过很大的一场分歧。 李清照当时不知道赵明诚有不能生育的暗疾,也在这间书房里,说赵明诚所著的 《金石录》是拾人牙慧,迎合潮流,附会风雅,特别说他没有后嗣,所藏所著传于 何人。虽然是一时激愤中说的话,可是句句刺在赵明诚的心里。 也就是说,赵明诚实际上是个一无所有、一无所成的人。这是非常客观的评价, 只是从来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而已。 赵明诚放下书稿,开始为《金石录》写自序。他先阐述了自幼的理想,又写了 他在二十余年之间竭尽全力地收集求访,“凡二十年而后粗备”,“因次其先后为 二千卷”。赵明诚想到这二十余年的艰辛劳苦,不禁在序文中自我赞叹道:“余之 致力于斯,可谓勤且久矣!” 想到李清照说他不过是迎合潮流、附会风雅的气话,他觉得还是要为自己的努 力做些辩解:“非特区区为玩好之具而已也。”他认为《金石录》的价值在于完整 地体现了各个朝代的真实记录,而各朝各代的史书总是由后人撰写,难免有修撰者 个人的好恶成见之私意掺杂。但金石碑刻立于当代,其历史的真实性更加可靠些, 可以成为后人修史的参考。 可是想到以金石之坚固的历史铭文,也会在岁月的风雨侵蚀和人为的破坏中逐 渐磨灭,自三代以来,圣贤遗迹著于金石的不知有多少,但他所能收集到的仅有两 千多卷而已,绝大部分已经消亡不可查考。就是载入他《金石录》中的这两千余卷, 最终的结局也是“归于磨灭”。 自序写到此,已经是完全的悲观论了。但赵明诚的心境是真实的,他觉得与其 为自己鼓吹,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落得让后人嘲笑,不如持悲观一些的态度,还 能给人谦虚些的印象。 再一想到一生无嗣,不要说所藏之物归于何处,就是这两千卷的《金石录》也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刊行于世呢。如今不是家富万贯的人,根本没有力量刻板印刷的。 他所有的钱财都用在了收藏上,等到《金石录》成书,已无财力印刷了。要是他是 奉朝廷之命修撰《金石录》,那才有可能依靠皇家的力量,印行于世。而他这民间 私人的著作,是不可能有机会得到朝廷的认可,给予出版的。 赵明诚到《金石录》书成,才明白自己是找了个多么不自量力的事情,苦了自 己的这一辈子啊。) 只能把《金石利的刊行寄托于毫无希望的未来了。他写道:“而余之是书,有 时而或传也。” 就算有儿子,也未必能有力量为他刊行《金石录》啊。要是生个不肖之子,吃 喝嫖赌,把他一生辛苦所藏,变卖净空也不是没可能的,就算儿子靠得住,又能保 子孙后代,代代都有出息吗?所以,对赵明诚来说,有子无子是一码事。 总归说来,赵明诚此时的心情充满了徒劳的感觉。他想起自己二十几年的执着, 顽固地追求,实在是为了逃避“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无聊人生。孔子说过,在 这种情况下,虽然只能做些小而无用的事情,也算是贤人了。矿 赵明诚想,也许他的《金石录》对后世那些像他一样有收藏考古之癖的人会有 些帮助的吧。他这样结束了他的自序: 孔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 不有博奔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是书之成, 其贤于无所用心,岂特博奔之比乎?辄录而传 诸后世好古博雅之士,其必有补焉。 东武 赵明诚序。 这篇序写成后,就夹在书稿之中,等到李清照发现时,赵明诚已经不在人世了。 过了冬天,一直没有京里的消息,到了春天,“归来庄”的佃户们在田里给越 冬的小麦除草施肥时,赵存诚才给弟弟来信,说京里情形不好,金兵压境,朝中多 是主张谈和的大臣,钦宗皇帝从父亲手里接了个烂摊子,大臣都是些鼠狗之辈,李 邦彦、白时中、蔡攸之流,只想着谋自家利益,哪里将大宋江山放在心上的。只有 一个李纲出任兵部侍郎,竭力主张抗金,还是处处受制。京中的混乱不是赵明诚所 能想象的。 明诚母亲郭氏夫人也来信,说京城早晚不保,可怜满城百姓因无处可逃,都愿 万众一心抗敌,无奈朝廷贵胄上下只顾逃命,从蔡京、童贯开始,都在搬家离开京 都。老夫人说,她因年老多病,害怕金兵破城后,死于乱军之中,让大儿子存诚陪 着她,也准备搬到长江南岸的金陵城,或许长江天险能够御敌。 赵明诚和李清照这才意识到局势的严重,但也无法可想。 不久,李清照接到父亲李格非来信,说是已经和清照母亲王氏回到了济南老家。 他说当年做《洛阳名园记》时,警告“洛阳可以为天下治乱之候”,不过二十几年 的光景,就应验了,想来真有切肤之痛。堂堂大国除了割地献金,夺路逃跑,就没 有人挽回颓势了。 又过不了几日,赵明诚被任命为淄州太守,看来京城是去不了了。好在淄州离 青州很近,李清照不用像去莱州那样长途跋涉二三百里的路程了,所以她更经常地 到淄州去,也能多带些家中的藏书在淄州阅读。 只是京城那儿没有好消息,到处是人心惶惶的传说。赵明诚这时还在继续收集 他的文物古器,补入《金石录》中。 逐渐地有不少难民从西向东向南而来,金兵已经举兵入中原,据说金兵渡卫河 下攻滑州时,不但河北的渡口没有守军,让金兵从容不迫地渡过五天的骑兵,又渡 步兵,连河南的渡口也没有一个守军,任金兵长驱直入,滑州太守又弃城而逃,汴 京北部屏障不攻自破。据说太上皇和皇上又是准备逃跑,京城里守军和百姓加上太 学生一起,支持兵部侍郎李纲,力主抵抗,所以人心还能稍定。 李清照决定和赵明诚一同到济南看望父亲李格非,可是淄州地面上又出了盗匪, 明诚率官兵和民团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剿匪。李清照为明诚安危担忧,加上路途上多 有匪徒,也不敢一人上济南。’幸好明诚平安顺利地剿灭了盗匪,朝廷表彰赵明诚, 并进官一等。 赵明诚率军回淄州,庆功劳军之后,准备回青州,与李清照到济南看望老丈人。 一日路过淄川邢家庄,见庄子在一片平缓的山丘中间,山清水秀,林木葱郁, 房屋建筑也格外古朴典雅。他觉得这庄子中一定居住着隐士,才会有这样好的地气。 赵明诚进了邢家庄,受到邢氏族长的欢迎,并非因为赵明诚是太守之故,而是 仰慕赵明诚在莱州和淄州的政声,特别是为保护古代文物做的努力,以及他收集天 下金石碑刻,完成《金石录》二千卷的著作,都让有博古之好的邢氏族长引以为同 道。更加对李清照的词名的敬仰,老人家和赵明诚谈得非常投机,竟然通宵达旦意 犹未尽。 邢氏族长把珍藏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手书的《楞严经》拿给赵明诚观看,赵明 诚喜不能禁,再三恳求借给他两天,拿回“归来庄”与妻子李清照共赏。邢家族长 欣然首肯,赵明诚立刻策马急驰赶回“归来庄”。 当夜与李清照细细欣赏白居易的手泽,一面痛饮李清照亲手泡制的梅子酒。到 夜深时,口渴非常,李清照又亲自烹煮小龙团茶,俩人高兴得无法形容。 李清照既为能亲眼目睹白居易的手泽而高兴,也为明诚剿匪立功而自豪。原先 以为明诚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敢指望他带兵打战。虽然是和盗匪交手, 乌合之众,但也要有一定的指挥才能。总之,李清照对丈夫这些意想不到的表现非 常满意。赵明诚也有几分得意,放开怀抱说笑,一扫平日的暮气,脸上神采飞扬, 似乎一下年轻了好多岁。 赵明诚和李清照绝对没有想到,这是他们在青州“归来庄”最后的欢笑。 休息了一天,忠厚守信的赵明诚亲自将白居易的墨宝送至邢家庄,刚刚坐定, 来不及说话,有淄州衙门的官员急驰来找赵明诚,说有紧急公务要办,赵明诚急忙 告别邢家族长而去。赶到衙门,原来是京城危急,钦宗皇帝下诏各地军马勤王,招 各路兵马支援,以解汴京之围。 说起淄州,历来不是战略要地,所备兵马应付当地的盗匪尚且不足,还需民团 协助,哪有办法派兵去京城?守备的军官和军兵都是本地人,一听说要勤王,都来 告假,家小妻儿都哭到赵太守面前,弄得赵明诚不胜厌烦,费了许多的功夫,只募 得不上百人,尚且缺少兵器马匹和甲胄,有何用处?赵明诚到这时才看到大宋百余 年来“重文轻武”的弊端,到了国家需要之时,地方上竟然兵力空虚,毫无应战之 力。加上百姓丝毫没有国防的意识,只晓得顾住自家门前的小太平,总以为国家朝 廷自有地方准备着精兵百万,哪里知道国防虚弱、官员怕死、民众怯懦已成不可救 治的绝症。 赵明诚空忙了多日,一无所成,只得上表朝廷,说淄州兵力不足,装备不齐, 无法前往京城勤王。 整个大宋国像赵明诚一样回报朝廷勤王命令的地方官员居然超过半数。 幸得老将种师道等人,带着各路兵马共二十万大军勤王,暂解京城之围。可是 那些主张议和的奸臣见了种师道、李纲等人功大,又在钦宗面前进谗言,把刚刚立 下汗马功劳的种老将军等人又贬了官,闹得京中民心大变,见世道无理,老百姓遇 到那帮奸臣就自行杀戮,京中全无秩序。 这样慌乱的时局,赵明诚一刻也不敢擅离职守,甚至过年也不敢回青州。与李 清照前往济南看望岳父的事情就这样一拖再拖了。 汴京城在一片混乱之中过了年,当年猖獗一时的蔡京、童贯等六贼受到贬处, 蔡京四个儿子全部赐死,蔡京流贬岭南,途经潭州抑郁而死,终年八十岁。童贯贬 流吉阳,途经南雄时被朝廷御史枭首而死,终年七十四岁。六贼中唯有高俅仅被削 官职,竟获善终。 即使这样,大宋的颓势已不可挽回。靖康二年(1127年)三月,赵明诚突然接 到母亲在建康去世的噩耗,而汴京城已经危在旦夕,赵明诚报了丁忧,辞官守制, 赶回青州“归来庄”。 李清照得知婆婆去世,京城又危急的消息,与赵明诚都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匆忙中决定先由赵明诚南下建康奔母丧。走时把最好、最珍贵的文物和书籍字画带 到江南,以防青州万一不测,他们一生所藏就荡然无存了。 于是通宵达旦地把庄上的仆人们招集起来,灯火通明地装车。把凡是好的东西 尽行装箱上车。到了这时候,所收藏的件件看来都是宝贝了,每留下一件都像是割 了他们夫妇的心头肉。匆忙之际,只能把书籍中寻常的版本和重复的留下,书画家 的作品也只能捡精品带走,古器皿中年代较近的、没有款识的也都去掉。混乱之中, 难免遗忘和查找不及的,赵明诚和李清照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泪流满面了。 想要带走的东西是那么多,算起来没有三十辆车子不行,而这三十辆车子也不 过装了赵氏夫妇所藏的十分之一。庄上和附近乡间所能找到的车辆只有十多部。无 奈何,只有将所有的石碑一律放弃。连刚去世的好友王寿卿为赵明诚所撰的《古器 物铭碑》也从车上拉了下来,赵明诚想到友人一生埋没江湖的可怜遭遇,哭得泪干 肠断,只能亲自拓了墨本,随身带走。 赵明诚让李清照守在乡间,打算先奔母丧,看金陵那儿有没有可以藏书的地方, 要是局势尚好,他决定第二年回来,把余下的东西运走。 忙了一天一夜,赵明诚带着十五车的书籍字画和古董,二车的过冬衣物,其中 把李清照的冬衣也带走了,显然做好了到江南长期居住的准备。他带走了老管家旺 儿的大儿子昭儿的一家,这昭儿夫妇一向跟随赵明诚在外的。老管家旺儿则留下来 看庄园,就是李清照离开,他和老伴以及其余的两个儿子和家眷都不走的。 王小转、王双飞夫妻俩是跟随李清照的。丫头双成因嫁给了旺儿家的三儿子, 所以也留下来不走了。 离别的时候,赵明诚只顾得交代李清照再次检查库房,把所有遗漏之珍品一律 带上,视局势变化再定行期。说着就坐着车子远去了,夫妇间连告别的话也没说。 赵明诚望着越来越远的“归来庄”,心中如刀搅一般的疼痛。 他的痛惜是一种强烈的预感,“归来庄”不久就毁于战火了。 李清照送别丈夫,撑着疲惫和伤心的身体,指挥着下人整理收拾。想到过去和 赵明诚指责京中那些腐败的官员,不知抗敌只知逃亡,现在自己也是同样地逃亡了。 好像在天地之间有一股无法逆转的力量,操纵着天下的芸芸众生,开始了漫无目的 的大逃亡。李清照在那一刻,似乎对自己是否会像每天经过庄外的难民那样,也进 入大逃亡的队伍中还保持着距离。她想,山东离开汴京还很远,金国是个小国,无 论如何也没有这样多的兵力来占领如此之大的宋朝疆土,再说青州是小地方,“归 来庄”在乡下,或许能够得以保全。 因此,李清照一直观望局势,抱着侥幸的心理,想要靠着运气保住她和赵明诚 一生心血凝聚的所有收藏。 可是,到四月份,就传来了举国震惊的消息—— 金兵攻破汴京,俘虏钦徽二帝和所有宫中后妃、亲王、公主等皇室成员,虏掠 皇宫中无数珍宝、搜刮抢夺京城中所有金银财宝,立伪帝张邦昌。 五月,康王赵构在应天府即位,称高宗,改元建炎,自此宋朝南渡。 但是在天下百姓的心目中,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他们总是以为王师会北上夺回 汴京,迎回钦徽二帝的。特别是钦宗皇帝,从父亲手上接了个烂摊子后,被一帮小 人弄得昏了头,不听种师道和李纲乘胜追击的良言,坐失战机,造成败局。但是钦 宗皇帝还是唯一能听进抵抗之言的皇上,也曾亲自披甲上阵,于军前慰问将士。到 了最后关头,为了京城百姓不遭涂炭,亲自入金营求和,因此被虏。所以感念钦宗 好处的百姓很多,都希望康王能起兵救回蒙难的二帝。 可是高宗即位后,移驾金陵,并改金陵为建康,竟然毫无北上抗敌的动静。 八月,赵明诚以朝散大夫、秘阁修撰起复知建康府,兼江南东路经制使。赵明 诚原以丁忧为理由,辞官不任,可是兵荒马乱,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准赵明诚守 制。赵明诚在这混乱的世道,居然交上了官运,可见当时局势的动荡,官员逃亡流 散,高宗驾临的建康城,何等重要的地盘,居然一时上找不到合适的知府,把先期 而到葬母的赵明诚拉来充当知府。 赵明诚深知他是临时凑数的知府,上朝时见了高宗几面,断定是个没指望的皇 上,所以随时做好让位的准备。他知道朝中很多的官员对高宗即位不服气的,认为 皇上和太上皇俱在,蒙难之际,高宗即位不太合法,也有悖人伦,总是希望迎回二 帝。赵明诚深知其中的微妙,所以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完全是应付差事而已。 可是李清照在青州乡下,因战乱,消息阻隔,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还在巴望 出现奇迹,至少是盼望山东一带能免遭金兵攻占。 十一月底,山东各地告急。金兵来势凶猛,如同破竹一般。 李清照无法接受、却又必须接受的可怕事实终于来临了。 她和王小转、双飞一家大小,坐着车子离开了“归来庄”。因此时雇车比登天 还难,只凑上不到十辆的车子,尽量带走收藏之物中的精品,还有的许多上等的收 藏只能忍痛放弃。 混入了难民的狂潮中,完全没有赵明诚离开时的从容了。 李清照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归来庄”,也不忍再看忠心耿耿留下来看园子的 赵旺儿一家。 她的怀里揣着上次遗漏的蔡襄《赵氏神妙帖》,手里握着少女时代习武时用过 的宝剑,坐在车子里开始了逃难的生涯。 她想起在济南老家的父母亲,不觉心痛万分,她不知道济南是否陷入金兵之手, 她后悔失去了看望父母的最后机会,也许此生再也见不到父母一面了。 李清照悄悄地哭泣着,但是流亡动荡的日子,哀鸿遍野的现实,已经容不下她 的这点悲哀了。 汹涌的难民潮中,人们抓住他们最后的一点东西往不可知的前方逃去,很多人 赶着实际上毫无用处的牛和猪羊,还有依恋主人的狗,伸长了舌头跑在黄尘滚滚的 道路上。更多的是疲惫不堪的老人、妇女和儿童。每个人的脸上布满灰尘,目光呆 滞,到处是谣言,到处是惊慌,到处是绝望。 李清照不得不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她看到了亡国惨烈的序幕。 李清照逃出青州仅仅十来天,青州失守。 从青州方向逃来的难民,有“归来庄”附近的乡民,他们告诉李清照,说“归 来庄”已经被金兵一把大火烧成平地。赵家所有没带走的书籍文物皆成灰烬。 旺儿老夫妇也死于金兵刀下,其余人等下落不明。 李清照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她在昏迷之中,残留的意识里满是冲天的大火,她所有视以为生命般宝贵的一 切都在这大火中扭曲变形,和着忠心的旺儿夫妇临死的喊叫声,“归来庄”永远只 是李清照记忆中的美丽的梦境了。 腊月里,正是梅花盛开的日子。李清照喜爱的梅花,也在火海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