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夏日绝句 赵明诚听李清照说起青州失守,“归来庄”焚于战火,所有留在庄上的书籍文 物尽付一炬,心中也是万分悲痛。但是母亲的灵柩一直放着,原想等北方局势稍有 转机,就扶枢回山东诸城,与父亲合葬在一起。 原来,赵挺之已经在八年前,由赵明诚母亲做主,移葬回家乡诸城,入了祖坟。 按老夫人遗嘱,希望身后送回诸城,与丈夫合葬。 如今山东大半沦落敌手,看来只能暂时把母亲安葬在建康了。如今正在等二哥 思诚从汴京赶来,才能落葬。 北宋的百姓和官员纷纷渡江,建康一带聚集了无数难民。赵存诚天天派人到各 个渡口打听二弟思诚的消息,至今不见人影。 如今李清照已经从青州来到了建康,二弟思诚却毫无音讯,怎不叫人心焦。算 来京城是去年四月被金兵所破,现在已经是建康二年的正月末了,九个月没有消息, 真是吉凶难料啊。 因赵明诚大哥存诚夫妇在南渡前就陪同年迈多病的母亲到建康,一直伺候母亲 到离世。又是长子,必须守在母亲灵前不能离开。可是儿子和媳妇们都留在京里, 没有想到汴京沦陷这么快,真把大哥大嫂急得头发都白了。 二哥思诚在当时已出任中书合人,到了京城危急之时,连母亲去世也不能送葬, 留在京里与皇上一同度过危难。 老夫人去世仅一个月,京城就失守了。据说北宋的很多官员都与皇上、太上皇 一起被掳到金国去了,不知道思诚是否也被捞了?那么思诚的妻小以及存诚的子女, 又会跑到哪里去呢?战乱之时,连皇帝都会被掳走,何况其他的人呢? 赵家的人上上下下终日忧愁,担惊受怕,不知道思诚一家和存诚的孩子们能不 能平安来到建康。在这种时候,赵明诚纵然有万分地舍不得青州的收藏被焚,比起 大哥和二哥两家的人命来,又算不上重要了。他只好安慰长途颠簸而来的李清照。 说身外之物不要太挂心,只要清照平安就好。 赵明诚一面要到衙门去处理公务,一面要在母亲灵前守孝。想起父亲赵挺之去 世的时候,受到蔡京的逼迫,没能好好办个丧事,现在母亲去世,又碰上战乱,也 是草草行事,母亲甚至连回家乡和父亲合葬的愿望都不能实现。父母大人死后的遭 遇这么不幸,做人实在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啊。 李清照换上孝服,在灵前尽孝妇之哀。 不过两天的光景,她就看出老夫人身边那个叫锦儿的丫头很会办事。据说老夫 人生前,一切生活起居都是这丫头照管的,连老夫人的钱财也是她经手的,不但能 干而且忠诚。 李清照知道,这个锦儿就是老夫人当年给赵明诚买的传5;接代的丫头。 这个丫头现在是个三十七八岁的妇人了,长期跟随老夫人、又当家管事的缘故 吧,很有一股威严,下人们都听她的安排调遣。 李清照一眼就看出锦儿对赵明诚怀着忠诚的爱情。虽然她被老夫人逼着嫁了一 个仆人,可她的心始终没有离开过赵明诚。李清照看到锦儿对赵明诚那种依恋的神 情,甚至猜想她活到今天,就是为了赵明诚。 的确,锦儿就是为了能够有机会和她心爱的三公子见面,才坚持留在赵府上的。 她不求和赵明诚再有肌肤之亲,只求在有生之年能够见到赵明诚几面也知足了。现 在她甚至感谢这场战争,把赵明诚送到了建康,她能够每天为三公子安排饮食起居, 每天都能见到他的面,为了老夫人的葬礼,他们甚至还能交谈几句,这是她一生最 大的满足了。 赵明诚也感到了锦儿那压抑在沉默之中的爱,这么多年依旧滚烫的爱,让他格 外地痛苦。他不能不想到自己不能生育的伤痛,重新触痛他逃避了二十年的伤痕。 但他也不能不回忆起和锦儿同床共寝的那些日子,回忆起这女人青春时代娇美的肉 体。 李清照看出赵明诚的痛苦,也看出他对这个相貌端庄的丫头的怀念,只是她不 好再提过去那些伤痛的往事。但让她非常不舒服的是,锦儿好像对李清照有着无形 的敌意,从一个身份低下的丫头那儿发出冷冰冰的敌意来,实在是件叫人难以接受 的事。 李清照明白;只有深刻而痴情的女人才会不顾一切地发出这种敌意来。难道赵 明诚真是这样可爱的男人吗? 也许每天都放在面前的东西,人不一定珍惜,就像青州那些被战火烧光的书籍 字画和古董,到现在才觉得它们是那么宝贵。可是从前其中好多的东西连看也没有 认真看过一眼,就再也见不到了。要是知道它们这么快就会毁灭,哪怕不吃不喝, 也愿意成天地欣赏它们啊。 要是赵明诚会生育,锦儿生下一男半女的,老夫人做主,让她以小妾的身份进 了家门,生活就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了。想到自己当年所受的轻视,李清照的心也冷 了下来,她也对锦儿摆出了一副少夫人的架子,根本没把锦儿这人放在眼里。 赵明诚自然感觉到这两个女人中微妙的感情,他觉得锦儿太过份,李清照也没 必要和一个下人认真。可所有这些,只是眉眼神情之中流露的事,谁也没提出来说, 锦儿是没资格说,李清照是故意不说,赵明诚也只好压在心里算了。他能做到的, 就是尽量离锦儿远点,没事就和李清照在一起。 总算是盼到了赵思诚带着家小和存诚的孩子到了建康。思诚夫妇和两房的孩子, 不顾千里逃难的惊吓和疲惫,进门就哭倒在老夫人的灵前。存诚夫妇总算是放下了 心,想到母亲死后不能返回故乡与父亲安葬,也痛哭起来。赵明诚和李清照也大放 悲声,他们更多的是痛哭在青州毁于战火的收藏。 赵府老夫人死后十个月才入葬。因为是临时的安葬,一切都简单得很。 埋葬了老夫人,传来了济南太守刘豫投降金朝的消息,济南沦陷。 李清照闻报更是焦急痛苦,不知父母在金兵铁蹄之下如何生存?小弟和弟媳妇 是否平安?她又万分懊悔,为什么在南渡之前不去看望父母呢?如今是天涯诀别, 不可能再见面了。想起父母自幼对她的教育和抚养,尤其是父亲给她的爱护和关心, 更是一想起来就痛彻心肠。 不说赵氏三兄弟的悲伤,赵明诚的仆人昭儿也哭得死去活来,他的父母,老管 家旺儿夫妇死于金兵铁蹄,其余两个弟弟和家人,还有他们留在父母身边没带来的 小儿子和小女儿,也是生死不明。他们在房里设了父母的灵位,也披麻戴孝地祭奠 起来。 赵明诚和李清照特地来拜祭旺儿老管家夫妇的亡灵,并为他们的子孙平安祈福。 给了昭儿夫妇一笔钱,到寺庙里做法事超度亡魂。 江南的初春来到了充满灾难的建康城,这对在饥寒交迫中普渡了一个冬天的北 方的难民,无疑是极大的安慰,野菜、草芽都成了他们填塞肚子的救命食物,那些 熬不过冬天的难民的合葬冢上,也发出了青青的草叶。 赵氏三兄弟刚刚相聚不久,大哥存诚被任命为广东安抚使兼广州知府。 这时,金兵隔江骚扰不断,江北虽有军队和民间的义军不断抗击金兵,但因高 宗皇帝贪生怕死,又不愿放弃皇帝的位置,竟听任金兵把钦、徽二帝掳到金国,根 本不想追回。 原来,高宗身边还有老臣宗泽和忠相李纲,却被奸臣黄潜善、汪伯彦离间,把 宗泽打发到襄阳前线,留守汴京。李纲在相位仅六十多天即被罢相。 赵存诚觉得能够到遥远的广东任职,离开这让人痛心的局面,眼不见为净,也 是一种办法,想金兵再有能耐,不过是些连种地也不会的游牧民族,怎么样也打不 到广州的吧。 三兄弟最后聚在一起的几天里,想起南渡前还有万丈的雄心,想要光大赵家门 庭,见朝廷把死对头蔡京的四个儿子一律赐死的时候,心中还燃起很大的希望,认 为他们兄弟按照父亲的教导,正直地生活着,去掉了压在他们头上的蔡家恶子,可 以忠心报国,干一些父亲当年想干又未竟的事业了。 谁知道秋风扫落叶一般,北宋江山土崩瓦解,存诚在钦宗一朝里任秘书少监, 到了高宗手里,被远放广东,明升暗降,就是疏远的意思。思诚在高宗朝里任中书 舍人,官高于存诚,更是被冷落一旁,不闻不问。赵明诚的建康知府也在三月被罢, 位置给了高宗皇帝亲信、丞相黄潜善的心腹。 宗泽虽被排挤出朝廷,但在江北奋力抗敌,当时同在江北英勇杀敌的,还有岳 飞、王彦、韩世忠和北方不甘为亡国奴的各路英雄豪杰,无数不屈男儿血洒疆场。 宗泽几乎要将蒙尘的二帝劫回,苦于没有勤工之师接应,眼睁睁看着二帝被金兵带 进金国的领土。 宗泽死守汴京,再三上疏,请高宗回汴京,那高宗哪里敢回。宗泽忧忿成疾, 痈发而死,临终三呼渡河,含恨以殁。 继任的汴京留守杜充酷虐苛刻,大失民心,守城将士和各路豪杰纷纷离开,以 至汴京不能保守。 一座煌煌大京都城,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落到了金兵的手里。 面对这样的局面,赵氏三兄弟已无任何雄心大志,只求自保。所以存诚对朝廷 派他做广州知府,还觉得是件幸运的事。 忠诚和明诚夫妇分别设宴与大哥一家告别,同时把在建康的赵家和亡母郭家的 亲戚召集一起。因为此时高宗已被黄、汪之流鼓动,准备躲避到扬州去,万一建康 再不能保,他们这些族亲再要聚首恐怕很难了。 经过离乱后聚在一起的亲戚,每家都有一部痛史,说来个个伤心,回忆起当年 汴京城里的繁华岁月,似乎是在痴人说梦一般。他们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早日回 到汴京。他们对刚刚失去的京城,有着无法割舍的情怀。 李清照在宴会之后,做了她南渡后的第一首词,送给将要远别的大嫂。 蝶恋花 召亲族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 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 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 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其中“酒美梅酸”,是指李清照从青州逃难出来时,临时抓了一包她的梅树结 的梅子的干果,拿出来招待客人,这使大家想起赵明诚夫妇毁于战火的那些无价的 收藏。存诚夫妇想到小弟明诚夫妻在乡下居住了十几年,这次相见,觉得他们已经 比不上京里的人们了,到底是带着乡间的土气。 不过一读李清照的词,马上感觉和从前不一样了。过去那种娇艳明丽的风格转 变了,加上动乱所造成的打击,使得李清照的词风沉重而哀切,朴素中包含着凝重。 更可以看出这十多年来,李清照读书和修养的功夫不同一般。 读到“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不能不想起父亲在世时,那年除 夕守岁,李清照作的《渔家傲》,“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造化 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那阖家欢聚的幸福场面还历历在目,那时的李清 照刚二十出头,亭亭玉立,如今已是半老妇人,“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 老”,一切往事不可再追忆了。 在离乱的岁月中,往事不堪回首,何况这一次分别,也许不会有再见的日子, 读着李清照伤感的词作,人心中的分崩离析的悲苦,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但是,存诚和思域都没有对明诚夫妇谈到过继儿子给他们的事,经历了这次战 乱和南渡,他们对骨肉离散的痛苦还惊魂未定,怎么舍得把孩子给明诚呢? 赵明诚和李清照也觉得世道不太平,前途渺茫,把兄长的孩子带在身边,万一 有什么闪失,更加难以交代。所以赵挺之临终的吩咐、老夫人死前的交代,就这样 含糊过去了。 几天之后,赵存减带着家小往广州赴任,此一去再也没有回头。此次建康相会, 是赵氏三兄弟最后一次相聚了。 乱世的分离,把无数的家族拆散。在这样巨大的混乱中,李清照在青州乡下所 养成的精神上的超越感觉,纵横历史的俯视的心态,看到从前在书籍上读到的、历 史上无数次皇权腐败的结果再现于眼前,亲自来体验这人力无法抗拒的痛苦,眼睁 睁地看着所有一切消融在巨大的战争恶魔的滚动中,人的存在简直不如虫蚁,死亡 和分离就像饮食一样,每天成为国人必须接受的东西,真是令人毛骨耸然。 然而,李清照不知道,她现在所无法忍受的一切,还只是所有不幸的开始。 和二哥思诚一同赋闲在家的明诚,看到李清照常常精神恍惚,以为她在心痛青 州被毁的东西。想起那些珍贵的收藏,被野蛮的金兵一把大火烧光,他也是如刀割 火烧一样的难过,但他还是要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来,尽量减轻李清照的负担。 赵明诚一再地看着李清照从青州带出来的最珍贵的蔡襄《赵氏神妙帖》,多次 回想当年在汴京大相国寺的资圣门书,以二百千钱购得此帖的经过。又想起当初为 李清照走火入魔的往事,那青春年少的日子,在今天看来真心其神是满目珠巩、光 彩照人啊。最幸福的生活就这样一去不再了。 等到大哥一家走后,他开始整理从青州带出来的收藏,他是个知足的人,觉得 收藏中最好的东西基本都在,也就稍微安心了。要论目前所有的,虽只有过去所有 的十分之一,但许多人家已是一生也聚不起来的了。 赵明诚在蔡裹的《赵氏神妙帖》上作跋:“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师,予以二百千 得之。去年秋西之变,余家所资,一荡然无遗,老妻独携此而逃,未几,江外之盗 再掠镇江,此帖独存,必其神工妙翰,有物护持也。建炎二年三月十日。” 跋中所提“江外之盗再掠镇江”,指的是李清照选来建康的路上,在镇江遭遇 流寇土匪,几乎被抢劫的事情,当时亏得王小转和双飞夫妇有些武术,把盗匪引开, 又喜得他们夫妇机智,在树林里跑了半夜,又回到李清照身边。 据李清照对赵明诚说,当时一概顾不上,只知道把这个珍贵的帖子抱在怀里, 躲在荒草丛中,一直到双飞把她找到,她已经蹲得双腿发麻,站不起来了。 李清照读了赵明诚的跋,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厚道,损失如此之大,他还是有感 恩和知足的心,好像受了这许多苦难,损失如此之大,还要感谢老天似的呢。 随着天气渐热,建康城里也涌来越来越多的北方难民,大街小巷都是临时搭盖 的窝棚,污秽之气冲天,时疫流感不断发生,病死饿死之事早已见怪不怪,连哭的 人也没有了。 思诚夫妇没事,常对明诚和清照说起去年金兵围困汴京时,那些主和的奸臣, 只是怕死,无论金国提出什么要求,他们竟然全部答应。当时金国胡乱开口要二百 万两黄金、二千万两白银,他们也会答应下来,回到京里四处搜刮,派官兵挨家挨 户的搜查,连妇女耳朵上的那一点子大的金耳环也扯下来。勾栏瓦舍。娼优妓馆都 被刮得地皮去了三寸,连开封府金库也被刮出来六万两金子,就是这样搜刮,也只 有几十万两黄金,派到金兵营中交纳金子的官员,不过说了声“实在搜刮完了,再 也没了”,立刻被金兵劈了脑袋。钦宗皇帝见实在不是法子,这才采用了李纲的抗 敌之策。 当时西门告急,眼看要破城了,太上皇先夺路逃命去了,钦宗也浑身发抖,直 要逃跑,还是李纲死命拉住了,发动京中百姓把城西蔡京家的园子拆了,那些从全 国各地以“花石纲”名义搜刮来的巨石和大树,运去堵塞西门,把西城告急之处堵 得铜浇铁铸一般,倒是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场。 思诚说,想当初,蔡京为了修他的园子,花了多少的人力物力,如今被夷为平 地,蔡京的儿子全部赐死,子孙后代流放岭南,永不得录用。可见蔡京和他儿子们 太过骄奢,短短几十年,就把多少代的子孙福份都提前耗完了。想来,人还是心平 气和,不贪不霸为好,留得子孙福在,比什么都重要啊。 赵明诚看看李清照,不说什么,回到房里,他对清照说: “二哥是有后代的人,自然是这样说话,我们没有孩子的人,又该怎么说呢? 真是上辈子作恶多端的缘故吗?” 李清照一听此话,心情更为恶劣,想到所藏之珍贵文物书画大都毁于战火,如 今不上不下地吊在建康,又没有一个子嗣,她不觉也潸然流泪,说:“当初我劝你 把双飞的孩子收养一个,这十多年来也是半大的小子了。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一 拖再拖的。现在明摆着你大哥和二哥都不想把孩子过继给咱们……” 赵明诚叹息道:“我就是不喜欢养别人的孩子啊,这心里实在憋屈得很。死生 由命,富贵在天,也许我们命该如此。”矿 李清照说:“我是不信命的,也不信什么鬼神、前世之说,人生一世,许多事 情不能由自己做主,像你这样想也想不到的疾病,是从母腹里带出来的,又能怪谁 呢?要是把一切不可解释的因素都推给命运,那人活着岂不是徒然吗?” 李清照一面扇着扇子,擦着汗,一面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说:“难道大宋江山 半壁破碎,也是前世注定吗?现在外头到处在说,徽宗皇帝是南唐李后主投胎转世, 连爱好也和李后主相同,是来报大宗皇帝夺他江山之仇的。所以徽宗皇上生来荒唐 不羁,硬是把大宋朝弄得虚脱了底子,也把半壁江山败给了金国才罢休。这不是完 全的胡说吗?” 赵明诚说:“这也是老百姓无可奈何的说法嘛。你看现在建康城里如此混乱, 我们还能靠着母亲留下的东西,混口饱饭吃,有这么所房子住,多少人家破人亡、 流离失所的,他们不这样找个借口安慰自己,那还怎么活下去呢?总归都把灾难往 命运头上一推,当皇帝的、做官的都没有责任了,老百姓也认命了,大家活到哪一 步就说哪一步的话吧。” 这时,锦儿的丈夫过来请赵明诚出去,说是有客来访。 等到出去,锦儿丈夫却把赵明诚带到了厨房。原来是锦儿弄到了一只鸡,熬了 鸡汤,偷偷给赵明诚一个人吃。 赵明诚一看这样,说:“我二哥一家有吗?” 锦儿说:“就这一只鸡,是奴才我专为您做的,想让三公子补一补身子。” 赵明诚知道锦儿心里还是爱着他,但他很严肃地说:“这我不能吃,二哥和我 两家一向合着吃饭,再说清照夫人更需要进补……” 锦儿眼泪汪汪地说:“这不是用的上面开伙的饭食钱,是奴才我拿出自己的体 己钱给公子买的。公子您心里只有别人,每顿吃饭您都把好些的汤、菜让给别人吃, 你从来是吃别人剩的,自打您来到建康,人就一天天瘦下去……” 她说到这儿停了一下,说:“正经是轮不到我来心疼您的,可是该心疼您的人 偏不知道心疼您。不是我说三少奶奶,她是让您给疼惯了,恐怕早忘了怎么疼您吧……” 赵明诚摆下脸来,说:“锦儿,你太放肆了!” 锦儿连忙跪下说:“求公子饶恕奴才,锦儿实在是看公子这些日子以来神色不 好,心里着急才这么胡说的。想当初,公子和奴才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的,锦儿这 颗心就没给过别的人。实在是忘不了公子对锦儿的好处,不但是锦儿一人,锦儿的 父母兄弟也都没忘记过公子的恩德,要不是公子一再照顾锦儿的家人,奴才一家早 不知道怎么样了呢?或许锦儿会落到娼妓之家,哪能活到现在呢?” 赵明诚想起当初好像是接济了锦儿家几次的,他早就忘光了。看到锦儿的样子 又很可怜,但也被她的忠心所感动。 锦儿说:“求公子好歹赏奴才一个脸,多少喝点汤吧。也不枉奴才这番心意。” 赵明诚只得坐下来。一尝,确实做得好味道,完全是母亲生前的口味。他说: “我小时候,就爱吃老夫人做的鸡汤。我生病的时候,母亲总是亲自下厨,为我做 这种鸡汤,没想到你全学会做了。” 锦儿这时正在明诚身边,为他剔除鸡肉里的骨头。笑着说:“老夫人生前最放 不下的就是您了,要不是老夫人多次对我说您爱吃这种鸡汤,我也不会留心学着做 的。虽然您在乡下,给老夫人来信说是不回京里了,但我知道总有这么一天,我还 能亲手伺候三公子的。” 赵明诚这几个月来也真的是没好好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美味的鸡汤一喝上口, 就停不住嘴巴了,一会儿就把一只鸡吃光了。 锦儿很高兴,说:“三公子,看您的样子,只怕是再有一只鸡也吃得完的。等 奴才凑够了钱再给您买。” 赵明诚问:“怎么,鸡很贵吗?” 锦儿叹息道:“这年头,连地都荒了没人种,谁还养鸡啊?米价看着往上涨…… 算了,对您说这些也没用。总之,有锦儿在,公子的衣食住行您就别操心了。” 赵明诚从身边摸出些碎银子,交给锦儿,说:“无论如何再弄一只鸡来,给三 少奶奶炖一只吃。” 锦儿想了想,说:“好吧。” 她收起银子,又问赵明诚:“三公子,咱们过去的事,三少奶奶她都知道吧。” 赵明诚说:“我原先没对她说,后来她在青州逼着要给我娶妾,我没法子才告 诉了她。”。 锦儿说:“难怪她对我像冰块似的。” “你别瞎说,少奶奶的好处你不知道。再说,你对她也是一样啊。” 赵明诚吃了一只鸡,觉得身体上果然有了劲,高高兴兴回到房里。 李清照问他:“谁来了?看你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赵明诚觉得不对李清照说也不好,就把锦儿拿体己的私房钱做鸡汤给他补身体 的事说了。李清照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下子也愣住了,说:“你真的就吃啦?” “吃啦。这丫头做的和母亲做的一模一样的口味,我从小就爱吃。再说这些日 子总没什么好吃的,本来只想意思一下,谁知道一吃上就放不下了,一下就吃完了 一只鸡呢。奇怪,我们在青州的时候,整天有鸡吃,倒不觉得味道好了……” 李清照笑了一笑,说:“只怕不是鸡汤好喝吧。” 赵明诚被李清照这么一说,顿时面红耳赤,说:“你这话比骂我还厉害。” 李清照笑着说:“锦儿这丫头挺不错的嘛,这些日子光见你愁眉苦脸的,就今 天她让你笑逐颜开,实在是难得嘛。” 赵明诚说:“这丫头是不错嘛,我已经给她银子了,让她也给你照样炖一只鸡, 保证你也喜欢喝。” 李清照转身,喊双飞进来,拿出一锭银子给她,说:“双飞,你去把建康城里 的鸡都买来,照着菜谱,把世上的各种味道的鸡都做了来,我可要好好地开一次百 鸡宴呢。” 赵明诚连忙在李清照背后,对双飞使眼色,叫她别接那银子。 双飞是何等机灵的丫头,对李清照说:“小姐,您不知道现在最不好买的东西 就是鸡了,听说当今皇上最爱吃鸡,光是宫里头每天就要上百头鸡呢,你想这么点 大的建康城能有几只鸡?您要我找黄金还容易些呢。” 李清照瞪大了眼睛说:“宫里一天要上百只鸡?这是真的?” 双飞说:“怎么不真?满城里都知道,高宗皇帝爱吃什么,他身边那些马屁精 就跟着吃什么,所以这鸡是最贵的东西了。” 李清照回头,按按赵明诚的肚子,说:“你可得好好躺着去,细细地消化你肚 里那只鸡,今儿这鸡吃得不简单,没准把人家一生的积蓄都吃在里面了。” 正说着,锦儿的丈夫又来通报了,说是有客来访。 李清照推着赵明诚,说:“又有鸡吃了,快去吧。” 赵明诚问锦儿丈夫,说:“真的有客吗?” “回三公子,门上说是江北汴京来的谢大人。” 赵明诚连忙换上大衣服,对李清照说:“准是我表哥谢克家来了。前几日就听 人说他也到建康了,朝廷正要用他呢。” 急急忙忙出去一看,不是谢克家本人,是他的儿子谢伋。 谢伋对赵明诚行礼之后,说:“三表舅,我父亲刚到建康,皇上召见他,又忙 着别的事,本来他想立刻府上拜访,同时也吊唁一下秦国夫人的灵位。谁知竟一点 空也没有呢。父亲让我先来登门拜访,容父亲有空时一定来拜访二表勇和您。” 赵明诚对仆人们说:“快请二老爷出来。” 仆人们回说二老爷正好外出不在家。 赵明诚又吩咐看茶,一面拉着谢伋的手说:“这十多年不见,竟然长成大人了, 真是认不得了。娶媳妇了吧?” 谢伋笑道:“回表舅,外甥去年成的亲。” “娶的是谁家的小姐?” “是现在高宗皇上的侍讲、中书舍人綦崇礼的女儿。” “哦,是他家的闺女啊。你岳父我也认识的,我进太学时,他刚中了进士,我 们大学里的年轻学生们还吵闹着要他请客,你岳父还真请我们大家吃过一顿呢。想 不到他的闺女做了你的媳妇了,你们有孩子了吧?” “可不就是为了媳妇要生孩子,这才在江北等了这么久才过来嘛。兵荒马乱的, 好在北边还有我们不少的军队,京城虽失,还有不少地盘在咱们手里。可惜朝廷没 有北上的意思,要不然收复汴京还是很有希望的。” 赵明诚连忙对外甥说:“你这话可不能在建康城里随便说,这儿有人不爱听这 话,就怕回江北去呢。” 谢伋年轻,不知其中怎么回事,赵明诚连忙拉他坐下,把高宗皇帝不愿北归, 反而准备要去扬州的事,对谢伋说了一会。 谢伋拿出一轴画来,请赵明诚过目。赵明诚不看则已,一看,把魂魄都看散了。 这是唐朝大画家阎立本的《萧翼赚兰亭图卷》啊。 阎立本是唐初的画家,虽然他官至丞相,但是他的画名远超过他的官名。这 《萧翼赚兰亭图卷》,画中所说的故事是唐太宗喜爱王羲之的字,派监察御史萧翼 不远千里,到会稽寻访骗取辩才和尚珍藏的王羲之《兰亭序》的真迹。画中以萧翼 和辩才为主体人物,萧翼骗得《兰亭序》后得意洋洋的神色,辩才和尚张口结舌, 又恨又悔的表情,都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 赵明诚本来就有好古之癖,见到这么一幅传世名画,好像心里有一万只小虫在 挠他的心尖。他两眼放光,盯着那画就离不开了。他问谢伋是怎么得到这画的。 谢伋说:“是我们上蔡老家的一个同乡给的。这次从京里逃难出来,我父亲正 好救了他一家的性命,他拿这画儿报答咱们。我父亲说拿来请您看一看,不知是不 是真迹呢?” 话说赵明诚和谢伋在前面看画,李清照和双飞在后面屋里也在说话。 双飞说的是锦儿:“小姐,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早就看出来姑爷他有不能生养 的毛病。最近到了建康,我也看出来锦儿对姑爷的情意,绝对不是最近才有的。他 们眉眼之间流露出来的情意,倒像是多年前就有交情了,所以我找了个时间问过锦 儿,锦儿倒是个爽快的人,她说八成少奶奶是知道这事的,所以她把从前的老夫人 将她配给姑爷养孩子的事都对我说了。” 李清照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最讨厌下人在背后议论主子。 双飞完全明白小姐的心思,连忙说:“这事儿就咱们几个知道,二公子一家和 府上其余的人都不晓得。锦儿肯对我说,也因为我是您跟前的人哪。” 李清照说:“做下人要懂得分寸还差不多。我实话对你说吧,姑爷他从前不愿 回京里,宁可呆在乡下,就是怕他不能生养的事传出去,他不好做人。现在可不许 再说出去了。” 双飞说:“锦儿和她丈夫这点真是没说的,这么多年,一点风也没往外透。” 接着,双飞把锦儿父亲当年不肯刻党人碑,被打入大牢,折断十指的往事对李 清照说了,又说当时锦儿怎么在牙婆的同情和帮助下,卖身给了赵府,锦儿唯一的 要求就是求赵府上帮忙救她的父亲出狱,后来赵明诚也感念他一个石匠的忠心,帮 助锦儿家不少。 李清照原来以为锦儿出身下贱,很不把这个女人放在眼里,没想到她的家里竟 然还有这么一段感人的故事,说起来与自己的父亲李格非还有关系呢。 回想当初挺身救父,上诗公爹赵挺之的往事,更觉得锦儿的父亲不容易。这么 一想,对锦儿的成见少了很多。再一想锦儿也可怜,被老夫人当做生育的试验品, 后来硬逼着锦儿配了这个连名字也没有的憨小子,就是为了证实赵明诚是不是真的 有病。而锦儿却对明诚怀着一生不变的感情,也算是她的忠诚了。 不过,再怎么说,李清照遇到别的女人对赵明诚有感情,还是很难习惯的。这 么多年来,她和赵明诚完全过着一夫一妻的生活,双方的父亲都不纳妾,李清照虽 然曾经打算为赵明诚娶妾,主要是考虑了后嗣的问题,她没想到人和人相处是会产 生感情的。例如锦儿就是个榜样,她不过和赵明诚生活了四个来月,如今隔了快二 十年了,她对赵明诚的感情还是这么深,要是当初真的为赵明诚娶了妾,李清照的 感情生活就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了。 回想起来,赵明诚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因为他完全可以不把实情告诉李清照, 只管娶了妾,做为男人他完全可以借口要生儿子,三妻四妾地过一生。可是他没有 这样做。李清照到此时才觉得赵明诚的敦厚,是一般人所不能及的。 可是老天也真不长眼,为什么就让这么好的人断子绝孙呢? 难道说真有什么前世作恶、今生受报的说法吗?李清照对从外域传到中华来的 这种轮回报应的宗教思想,是格格不入的。与其接受这种黑暗恐怖的思想,不如中 华本土的道教与神仙之说更为美丽一些。 正在那儿胡思乱想,只见赵明诚喜孜孜地拿着个长长的包袱进来,笑得合不拢 嘴的样子。李清照说:“又吃到什么好东西了别把肚子吃坏了。” 赵明诚说:“给你看个宝贝,就是吃燕窝熊掌也比不上这有补身体呢。” 说着打开包袱,从长匣子中取出那卷《萧翼赚兰亭图卷》给李清照看。 李清照也大吃一惊,连忙问是怎么得到的。 赵明诚说:“是借来的。刚才是克家表弟的儿子来,那小鬼十多年不见,长成 个大小伙子了,一表人材。你知道吗,克家表弟和綦崇礼成了亲家了。我看高宗皇 上身边,也就这綦先生比较有些真才实学,其他的人都不怎么样……” 赵明诚说着,用手轻轻拂了拂画上的一点灰尘,说:“这是克家表弟叫他儿子 带来请我鉴定的,真是想不到在这样的乱世,还有缘见到这么好的东西啊。” 李清照看着赵明诚如痴如醉的样子,捧着那卷画不知如何是好了,根本就忘了 刚才锦儿请他吃鸡的事,觉得自己和赵明诚闹那些小心眼根本没必要。再看赵明诚, 这一年多来,显出了衰老的样子来,不但头发中有了银丝,连额头和眼角也有了皱 纹。心中不竟难过起来,心想生活安定一些,一定要好好领养一个孩子,或许能给 赵明诚极大的安慰。 既然高宗皇上临时定都在建康,北宋逃亡过来的人都开始汇集在建康城了,以 致建康的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一方面是穷苦贫民卖儿卖女,沿街乞讨,一方面是 北宋的那些大小行内们,依旧习惯了北宋时代的飞扬跋扈的气派,仗着老子的威风, 在这个混乱无序的城市里欺行霸市,抢男夺女。 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些江洋大盗和穷极无奈的人们也都铤而走险,一时间建康 城变作了充满强暴和欺诈的罪恶之城。 本来就遭受了金国灭顶之灾的老百姓,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来到建康,岂知没死 在金国大兵的刀下,倒是被满城的恶势力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再次流亡他乡。在逃 离建康,毫无目标的流浪途中,又有无数的尸骨留在大道两旁。死人已经成了正常 的风景,陈列在人们的面前。 强梁四起的国家,人们对官府也丝毫不寄托希望了。官府在人们的心目中,就 是专产贪官污吏的臭酱缸,只要温上一官半职的人,哪里为江山社稷打算,只求自 己在乱世中保住脑袋,再就是能捞则捞,国难当头,无法无天之际,是发财的绝好 时机。 赵明诚经常对二哥思诚说,幸好他们两兄弟都没做官,否则在如此混乱的局面 中,他们就是做了官也得辞职不干的。虽然他们对北宋的官场充满了厌恶,但是比 较起今天的建康城来说,北宋的政府算得上是再好不过的了。甚至最坏的蔡京六贼 当道之日,也要顾个体面,凡事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然后才办理。如今在建康的 这些贪官和强盗和恶霸,个个穷凶极恶,好像不趁着国难捞一把就没这个机会了。 他们唯一不会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抗击金国,除此之外可以说是没有这些腐败 的恶势力不会做的事情了。 南宋的一开局,就带着这么一个无法收拾的败局,江河日下地衰亡着。 转眼过了夏天,高宗皇帝不顾大臣们的反对,扔下建康和后宫的皇太后等人, 同丞相黄潜善等亲信跑到了扬州。这一来,稍微有些生机的建康城又陷入了慌乱中, 金国的新国王,本来对渡江还心有余悸,一听说南宋皇帝高宗没有任何理由就跑到 杨州去,可见是个无用的种,虽然北边江山还未平定,宋朝的各路军队和民间百姓 还在努力抵抗,他已经下决心要进攻江南了。不断派出小股的军队在长江沿线上渡 江搔扰,并花许多银子收买江南那些贪生怕死的官员,许以高官厚禄,让他们在江 南各地反叛宋朝,把城池拱手相让给金国。 有关各地的军情,无论是凶是吉,都被高宗身边的人扣了下来,高宗皇帝只顾 自己在扬州做天子,享受他本来得不到的福份。因为他的皇位得来有些不正,他也 知道朝野上下的人心还盼望着钦宗能回来,再说金兵强大,一旦攻过江来,很有可 能连他也成了俘虏,所以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颓丧心情,根本就没打算光复 半壁江山。要是打回了汴京,他的皇上就做不成了,要迎回钦宗来,再把这舒服的 宝座让出去,他是万万不情愿的。 高宗身边的那些小人,个个看透了高宗的心思,也就哄着这个没用的皇上,他 们从中渔利,大饱私囊再说。他们也明白,要不是这千载难逢的战乱,怎么也轮不 到他们这些人坐在高位上的,总之不能辜负自己这一辈子,富贵荣华就算是过眼的 烟云,到底还是风光无比的。 寒冷的冬天再次来临,一这年的风雪特别大,建康城里每天都有冻死的穷人。 建康城里的老百姓又在传咏着李清照的著名的诗句,那是李清照痛感时政的黑 暗,盼望北归之心不死,在焦灼的等待中所做的诗歌。老百姓只捡了其中最精华的 几句流传开来—— “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 “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 这些像刀一样刺向朝廷的诗句,朝中那些高官们都看到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 会有一个女人在这样的乱世中,勇敢地出来说话。 李清照的前一句诗说,到了南方,冬天的江水尚且觉得寒冷,何况被捞到遥远 北国,在冰天雪地里苦度岁月的徽、钦二帝呢? 老百姓流传这两句诗歌,是讽刺在江南登基了一年多却毫无北上之意的高宗。 第二句诗歌中的“南渡”,说的是西晋原来的京都在洛阳,自怀、憨二帝被掳 走后,元帝立新都于如今的建康,晋王朝渡江而南,故日南渡。李清照用晋朝的典 故来比喻宋朝的南渡,是再确切也没有了。 杜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诗中有“衣冠南渡多崩奔”之句,老百姓认为 这“衣冠”指得是素食尸位的朝廷高官,是些衣冠禽兽,大家饱受了战乱之苦,正 没个出气的机会,所以把李清照的诗到处读来解恨。只听得满街都是“衣冠”、 “衣冠”的叫骂声。 “南渡衣冠少工导”中的王导,是晋朝南渡后的丞相,三朝元老,对晋朝的中 兴做了很大的贡献。李清照直截了当地说高宗皇帝身边,缺少了王导这样能振兴宋 朝的大臣。只要南渡之后还能有复兴大宋的决心,就不怕宋朝没有北归的机会,可 措的是皇上身边并没有一个忠臣。 “北来消息欠刘琨”中的刘琨,也是晋南渡后的一个将军,他一直留在江北抗 敌,为国捐躯。刘琨曾说:“今晋祚虽微,天命未改,吾欲立功于河北。” 李清照在诗句中叹息,说南渡的朝廷没有中兴大宋的君臣,北方的国土上又缺 乏以身报国的将士,所以大宋朝的国运只能随波逐流,混到什么时候算什么了。 黄潜善之流对李清照是恨得牙痒痒的,可惜是时局紧张,顾不上对付这个女人。 以至民间百姓见到读书的男人就笑话,说他们白识字断文,连个女人都不如,出来 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存诚听了外面许多的流言,回家来对弟弟赵明诚说:“好在爹过世多年了,要 不然又得把你媳妇关起来了。” 明诚说:“那可不一定,爹要是活着,就是南渡了,他还能做个王导的,绝不 至于像现在皇上身边的那帮子废物。爹在世的话,说不定和我媳妇一个观点了呢。” 尽管在笔头上出了些气,民间到处流传李清照的诗句,可是朝廷那些脸皮厚如 城墙的官僚们照样腐败堕落,对老百姓的责骂无动于衷。李清照的心情更加恶劣。 转眼又是春节,才过了初五、初六,建康城里居然还有人试花灯,就是这样的 乱世,老百姓还是忘不了在过年的正月里讨个吉祥啊。李清照觉得人活着真是可怜, 再不好的世道,人心还是巴望着能过上好日子,对新的一年寄托着无限的希望。 然而对她来说,早已不再有信心了。自从青州的“归来庄”被焚之后,她就觉 得自己生命的很大部分已经死亡了。她对还活着的自己,真有一种躯壳行动的感觉。 李清照的灵魂根本没有来江南,她的所有都留在了北方。 建康城的梅花在冬季里按照它们生命的节奏,又开放了鲜花。赵明诚带着李清 照踏雪赏梅,这是他们在青州“归来庄”时每年例行的,去年因为逃难和丧母,竟 然误了赏梅。赵明诚吩咐锦儿安排了酒菜,叫王小双挑着盒担,双飞陪着打伞,夫 妇俩披上大皮裘衣上城墙外赏梅去。 出了城墙,映入眼帘的,是在大雪之下的一片野坟。有不少坟墓还是新坟,上 面插着的招魂的纸幡还在风中飘摇。灿烂的梅花开在这片梅林中,仿佛是用坟墓里 的死人养育成的,那鲜红一片的梅花,在李清照看来都是北方难民的血和泪。然而, 在漫天的风雪中,那梅花确实好看,红花瓣儿和白雪花儿,同飘落在死者的坟头上, 是触目惊心的残酷的美丽。 李清照平时不出门,婆婆生前所租的这所小院落,当然比不上他们赵家在汴京 时的旧宅子,比起“归来庄”的宽阔更是显得像个小笼子。不过比起后来逃亡到建 康,连一间破屋子都租不到的人来说,已是幸运万分了。 建康城的混乱和无序李清照也听明诚和双飞他们说过,因此她也不敢随便外出, 关在小房子里虽然气闷,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至于将来会怎么样呢?似乎谁也 不能料定。大家原来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应当再回汴京的,不过是临时地在江南过渡 而已。但是日子一长,人心里的盼望就逐渐变为梦想了。李清照不得不想到一个可 怕的结局——难道说,他们永远回不了北方,不能再见汴京了吗? 一想到此,她就觉得死到临头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要真是这样,她怎 么活得下去呢? 赵明诚看着李清照出神地站着,以为她正在为梅花陶醉呢。他对王小转说: “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来建康时就把冬天的大衣服带来了,要不然也都要被金兵烧 光了。现在要置这些衣裳可不容易了。” 李清照字字句句都听在耳朵里,赵明诚就是这么一个人,再不好的处境他都能 看出好处来,总有值得庆幸的东西。而且他最能随遇而安,不强求任何生存条件, 这在过日子的人家是好的,可赵明诚是朝廷的官员,怎么能够怎么样都好呢?当官 他也可以,不当也可以,这在太平盛世是应该如此淡泊的,可是离乱之世,毫无屈 原当年虽流放也不忘忧国忧民的心态,不能不说他是个对国家无用的人了。 回家后,李清照翻开欧阳修的文集,读到欧阳公的《蝶恋花》,被他开篇的 “庭院深深深几许”所吸引,过去虽然也喜欢这首词,但没有今天读来这样感人。 她把今天赏梅时的心情,也以“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开篇写了出来。 临江仙并序 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 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阙,其声即旧 《临江仙》也。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 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 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这首词一出,又传遍了建康城,凡是从北方渡江而来的人,读到“春归袜陵树, 人老建康城”时,无不泪下。 不说李清照的诗词怎样在民间受到欢迎,赵明诚这儿可是做了件谁也想不到的 事。这个一向是忠厚守信的君子,居然扣下了表弟谢克家那幅阎立本的《萧翼赚兰 亭图卷》,老是推说再借一段,总不肯还了。 谢伋对父亲说:“您总对我说表舅是怎样守信用的人,过去脱衣于市,从不依 仗他父亲的权势抢夺过一张字画,我看未必他真这么好吧,这不是明摆着要吃没我 们家这幅画了吗?” 谢克家笑着说:“你年轻,很多事不懂啊。你表舅是个集古的痴子,偏又不幸, 一生所藏都被金兵烧完,现在带在身边仅十分之一的东西,他从不想对人说他心里 的苦痛,我是大知道了,现在这么好的画到了他手里,他就跟犯病似的了,这都是 青州那把火把他烧成了这样啊。” 谢伋说:“那也不该吃没咱家的东西呀?别的画也就算了,给他就给了,这多 难得的阎立本的真迹……” 谢克家连忙说:“小孩子怎么这么放不开?这画本来也不是咱们家的东西,就 当我们根本没有过这画就是了。你明诚表舅是个老实人,半辈子了连个孩子也没有, 所有的收藏又基本毁完了,要是这幅画能安慰他,给他下半辈子一点快活,我们干 嘛非要从他手上夺回来呢?” “爹,这本来是我们家的呀,怎么说我们夺了表舅呢?” “在你表舅看来,就和夺他的一样啊。” 谢伋是个天性善良的孩子,听父亲这么一说,心里虽然舍不得,也不敢再去表 舅那儿讨画了。 他后来问父亲:“明诚表舅没后嗣,是不是清照舅妈太厉害,不让他娶妾啊? 要不然,咱们给明诚表舅娶一个,住在咱们家里,等有了孩子,就不怕舅妈了。” 谢克家说:“这事你在外面可别再提起了,你清照舅妈能写出这样大气的诗词, 怎么会是个悍妇呢?这事我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好像是你表舅不会生养。” 谢伋听了这话,对表舅的同情更加深了,觉得一个男人连孩子也生不出来,这 其中的悲哀是何等的可怕,难怪表舅把他所有的感情和心思都放在了集古著作上。 他到这时,才明白父亲为什么愿意把那样名贵的古画留在表舅那儿了。 这儿李清照听说赵明诚扣下了谢家的画,很是意外,她让赵明诚把画还给表弟, 没想到赵明诚这把子年纪的人了,居然抱着那卷画哭了起来,哽咽着说:“留给我 吧,克家不是外人,他不会舍不得给我的。我什么东西都没了,就喜欢这幅画儿, 你不要拿走啊。” 越说越悲伤起来,竟然嚎啕大哭了很久。 这是青州的庄园被烧之后,李清照第一次见赵明诚哭。 她到这时才明白,赵明诚这两年来是怎样地压抑着悲痛。青州那巨大的损失是 他们这一生无法再弥补的,赵明诚怀揣着沉重得几乎要了他性命的痛苦苟活着,其 实他和李清照一样,心思和灵魂都留在了北方,留在了青州的那片焦土上。 李清照悄然出来,在黄昏的小院子里默默站了很久,还是赵明诚出来,扶她回 了房里。双飞掌上灯来,李清照望着清冷的灯火,提笔写了“瑞脑烟残,沉香火冷” 八个字的断句,再也写不下去,很烦恼地把这八个字团了,扔在地上,又提笔写了 “教我甚情怀”这五个字,连晚饭也不吃,就睡下了。 刚过了元宵,赵明诚表弟谢克家被诏至扬州,任命为兵部侍郎。他马上推荐赵 明诚复出,派了湖州太守一职。 赵明诚领命后立即赴任。二月初到了湖州。 他如此匆忙赶来上任,别有用心。因苏东坡当年任过湖州太守,就是从湖州任 上被抓到京里,审查“乌台诗案”的。赵明诚自幼酷喜苏公诗文、字画,以为在湖 州还能觅得苏公的一些遗迹,所以兴冲冲地来到了湖州。 湖州在古代属吴国之地,太湖之滨,是个富庶的鱼米之乡。虽经战乱,这儿还 是比赵明诚一路经过的地方要富裕得多,而且吴人性格温和柔软,不像他在莱州任 职时遇到的那帮又凶又硬的属下,湖州衙门里的大小官员早就准备好了酒宴,为赵 明诚接风洗尘。他们早就打听好了,知道赵明诚与高宗皇上新用的红人兵部谢克家 侍郎是中表之亲,而谢克家的儿女亲家又是中书舍人。皇上的侍讲綦崇礼,据说高 宗为康王的时候,綦崇礼就做过他的老师。因此这新任的赵太守就算是内廷里有门 路的官了,所以湖州衙门招待惟恐不及。 赵明诚是个老实人,很少经历官场上的这一套虚伪的礼节,又听得酒席之上人 人恭维他的《金石录》,说青州的收藏烧了固然可惜,只要湖州地方上能为赵太守 效劳的,一定会尽量找到古董字画来弥补青州的损失。 赵明诚不知道这都是在酒席上讲的空话,竟然信以为真,认为上天可怜他,或 许在湖州任上能得到一些收获呢。 席上最与他套近乎的,是通判府事毋丘绛,观察推官汤允恭,把个不善饮酒的 赵明诚灌得酩酊大醉。 赵明诚刚上任,问过了衙门里的一些事情,立刻就在官府中查访苏东坡的遗迹。 没想到从元丰二年到建炎三年,不过五十年光景,衙门里居然有很多人不知道苏东 坡在此做过太守,并且在湖州被抓走的往事了。据衙门里的老书记官们回忆说,苏 东坡抓走之后,后任的太守都是反对元佑党人的,所以把苏东坡在衙门里的一切痕 迹都消灭干净,再也找不到一点遗迹了。 赵明诚非常失望,在当年苏公做过书房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望着院子里的参天 大树,心想只有这些树木和这所空房子,或许还记得苏公潇洒飘逸的神态了。 赵明诚这太守的位子还没坐上几日,就发生了一件他想也想不到的大事。 一日傍晚,从建康来湖州公干的江东转运副使李漠求见赵明诚。李漠是赵明诚 岳父李格非的学生,曾与赵明诚在汴京时,同是太学学生。 李漠一脸的紧张,顾不上与赵明诚叙旧,等送茶的佣人一走,立刻对赵明诚说: “德甫,我来给你报个急信,我手下的人探得一个绝密的军情,御营统制官王亦要 反叛了!” 赵明诚这一惊可不小,说:“我昨天还见到过王将军呢,他在街市上带着他的 小妾买东西,怎么至于要造反呢?你的情报可靠吗?” 李漠见赵明诚一脸懵懂的样子,觉得这个太守真是毫无应变的能力,说:“这 还会有假的吗?金国现在把北边抢夺的金银用来收买南边的贪官,南边的官员看金 国势大,以为宋朝早晚是灭亡的份了,都有叛心,想到金国那儿得个好差事。这王 亦怎么和金国奸细接头,我的探子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就定在明天晚上起兵,以 天庆观点火为号。你想,皇上现在驾幸扬州,要是湖州一反,金兵从江北再一夹攻, 朝廷不就完了吗?” 赵明诚一听,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可又一想,湖州一派太平景象,怎么会突然 出事呢?再说这李漠为人,他也有几分知道,最是喜欢神神秘秘的一套,岳父李格 非曾经说过可惜朝廷没有设一个专门刺探军情的衙门,这李漠最合适就是做探子头 目了。赵明减觉得还是少和这样的人往来为好,他的性格最不喜欢这类神秘兮兮的 东西,于是对李漠说:“你这样忠心是难得的,只是这么大的事,我还得着人去查 访落实了,才能决定怎样防范,等明儿衙门的差役来了,我派几个能干的去查一查。” 这李漠心中长叹,心想这赵明诚实在是个呆子,到了生死关头,老虎在门口, 还要查问是公是母的,要是明天被他一张扬,王亦手下的探子也布满了湖州,说不 定衙门里都安插上眼线了,还有不坏事的。他连忙对赵明诚说:“德甫,我敬你是 湖州的大守,是一方父母官,这才把紧要的消息同报给你;你既然不信,也就算了。 只是我千万求您明天不要宣扬此事,总之有没有这事,明晚上就知道了,万一要是 小弟弄错了,传出去岂不没脸吗?请您好歹为我遮盖这么一回了,求您了。” 李漠再三作揖,直到赵明诚发誓不讲出去才离开了。 李漠走后,赵明诚越发相信他所说的军情,完全是瞎编出来的东西,幸亏自己 老成,没闹笑话。 李漠摇着头出了衙门,自去安排应变,招集城中民团,赶制了巨大的木头栅栏, 到了天黑,把木栅堵在军营四周的街巷口,再招来太湖上的水寇和地方上武艺高强 的勇士,分兵把守。将城中炮竹作坊里所有的硫磺火药都拿来,准备攻击叛军。 那夜,毫不知情的赵明诚被毋丘维和汤允恭拉在酒楼里喝酒,正在热闹的时候, 突然听见街上有放炮的声音,接着起了火光,只听酒楼里的人吵闹着说,是天庆观 方向起火了。 赵明诚扑到窗口一看,果然是一片冲天的烈火在黑夜里燃烧,只听得军营方向 更是一片的喧嚣声。赵明诚满头的冷汗就滚了下来,原来昨夜李漠所说的,果然是 实2他做为太守严重失职,湖州一失,不要说他的脑袋都保不住,可能大宋朝就断送 在他手里了。再一想,他放在衙门里的那幅随身携带的阎立本的《萧翼赚兰亭图卷》 要是有了个闪失,他怎么向表弟交代? 所以,他不顾一切就往衙门里跑。一路上只见湖州的百姓拖老带小,牵猪赶羊、 背着包袱,又哭又喊地满大街乱窜,隐约中传来厮杀之声,在火光下看来,这场面 真是可怕极了。 赵明诚被挤得掉了帽子,衣服也撕破了,幸亏衙门那儿还算平静,他跑进去一 看,整个是个空衙门了,所有的人都逃得不知去向了。 他跑进屋子,一看东西未失,再看那卷画还在,安心不少,立刻把画缚在身上, 准备与之共存亡。 赵明诚正在衙门里打转,不知该往哪里去好,只见毋丘维和汤允恭慌慌张张跑 了进来,赵明诚大喜过望,拉着他们的手说:“还是二位好啊,这种时候知道报效 国家,我一定请朝廷嘉奖你们。我人生地不熟的,府衙里的人都跑光了,你们快带 我会召集民团,看能不能抵挡一阵。” 那毋、汤二位哪里是来报效国家的,他们是想要逃跑,又怕以后朝廷追查下来 有罪,想拉住了太守一同逃跑,到时候一切责任可以推给赵明诚。这赵大守又是朝 中有内线做靠山的,想必不会有大的责罚。所以他们追着赵明诚,才来到府衙的。 可是这个呆子太守居然要他们召集民团抵抗,真是个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害怕的傻瓜。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马上信口胡说起来:“唉哟!赵太守啊,可不得了啦,这城里 不要说是民团没了,就是驻扎在城里的御林军都完蛋啦!我们在后头过来,只见金 兵从天而降,无边无际地杀过来,您要再不走啊,就没命啦!” 赵明诚说:“不可能吧?这么多金兵在城外,早几天就被发现了,他们就是会 飞也没这么快啊。” 毋、汤这两个人哪里有心思听赵明诚的话,急忙说:“就是,我们也觉得奇怪。 走,我们带赵太守一同出去看个明白,要是能召集民团和军队,一边走一边找人不 是更快吗?” 不容赵明诚分说,这二人就夹着太守出了衙门,在黑乎乎的街巷里乱跑一气, 有遇到难民的,赵明诚就想问他们情况,查找民团的人,可是那二位不让赵明诚停 下来问话,带着太守飞一样地跑了。 赵明诚人生地不熟,加上心情紧张,早就转得不分东南西北了。黑暗中到了个 僻静的地方,好像是城墙垛子,毋丘线在路上拾了些绳子,一头扎在墙垛子上,一 头系在赵明诚腰上,说:“赵太守,从这下去就能找到兵马,您先下去,我们跟着 您。” 三个人下了高墙,是一片荒草,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水声滔滔,原来这就是 太湖了。赵明诚回头一看,才知道刚才下的城墙,城外这块地方倒是一点动静也没 有,震天的杀声都在城中。再一转身,毋丘绛和汤尤恭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把他这 个太守扔在了荒地里。 赵明诚这才知道上了这两个家伙的当,可又不敢乱跑,在荒草里蹲了半天,忽 然想起阎立本的那幅画,急出了一身汗,最后在自己背上找到了,还牢牢地缚在身 上呢,他长叹了一声,只能等到天亮之后,再相机进城了。 话说当夜,李漠的手下先制住了王亦派去天庆观放火的几个壮士,道观里的道 士就把早已准备好的几个柴堆点起火来,一面敲锣打鼓地喧哗起来。王亦在营里, 以为可以出击了,带着营中跟随他的人杀出来。 李漠一声号令,各路口哗地放下栅栏,把王亦的兵马围在了拥挤的街道上,埋 伏在栅栏目的、屋顶上的、墙头上的民团兵勇和各路豪杰,有放火箭的,有扔火药 硫磺的,有在高处砸石头的,甚至还有泼热汤倒尿尿的,把王亦和他的一帮叛军打 得晕头转向,王亦一看事败,不敢久留,冲进一家民宅,抢了套衣服换下,拿着把 斧头冲出去。这时李漠正带着人马从栅口杀进来,叛军中的人马抵挡不住纷纷投降。 王亦趁乱,劈开了一个栅栏,落荒而逃。 到了天明,李漠清点了俘虏,来到湖州府衙,里面连个鬼影儿都不见,赵明诚 也不见了踪影。到了中午,城内搜索王亦不见,才吩咐开了城门,赵明诚才蓬着头 进了城。 他见到李漠在衙门里等他,自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把昨晚被毋、汤二人欺骗的 事说了一遍,叹息道:“我也不为自己辩解了,这次要不是您救了湖州,不要说这 一城生灵涂炭,还会危及皇上的安全,总之我有不可逃脱的罪责,情愿随您一同到 扬州去受朝廷发落。” 本来李漠对赵明诚是恨不得能吞了下去的,见他这样态度,又是受了别人的欺 骗,再看他一付倒霉的样子,想到这个书呆子也真的是可怜,哪里有能力来指挥作 战呢?他叹了口气说:“也罢,本来你身为太守,关键时刻缒城而逃,我就可以拿 下你来问罪的。今天你是主动回来,又有悔过之意,就随我去一趟扬州吧。只是我 不明白。你守淄州时,不是带兵剿过匪的吗?朝廷还嘉奖过你,怎么在湖州就连我 给你这么重要的军情,你竟忽略了呢?” 赵明诚苦笑道:“淄川剿匪都是我属下安排的,我不过是个摆设,我只精通搜 集古物、鉴定字画,哪里会带兵打仗?” 赵明诚果然到扬州去向皇上请罪,先罢了他的湖州太守。赵明诚上任不过半个 来月就罢了官。谢克家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原以为湖州在后方,又是鱼米之乡, 表哥可以在那儿休养生息一段的,结果被这么莫明其妙的事弄丢了乌纱帽。 朝中那些自认为是被李清照的诗歌骂过的、如黄潜善之流的,一面笑话李清照 的丈夫也不过是个缒城亡命的胆小鬼,一面要皇上严厉处罚赵明诚。而谢克家和綦 崇礼等人却极力为赵明诚辩护。 高宗皇帝自己就是个胆小鬼,看到赵明诚做的检讨,其中那些昏头昏脑、不辨 东西的逃跑经过,引起他自身许多的感慨。想当初也不是他自立皇位的,是一帮子 大臣把他硬拉上龙椅的,他从来没想到过要做皇上,当了皇上就如赵明诚来到人生 地不熟的湖州一样,什么也不懂,再说自己又有私心,不愿离开做皇帝的位子,最 后还不是像赵明诚一样,由身边的人牵着鼻子走? 高宗皇帝下诏那天,赵明诚以为不死也要流放岭南的,哪里想到皇上只是同意 罢他的官,处罚他面壁百日思过而已。倒是把毋丘维和汤允恭处了杖责,降职二等。 赵明诚没想到皇上能够听了他的申诉,处分得十分公正,连忙谢恩。留在扬州 潜心悔过不提。 李清照在建康,听说湖州兵变已经是三月中旬了,后来听说赵明诚缒城而逃, 朝廷中那些被她写诗讽刺过的庸臣,拿赵明诚之事嘲笑李清照,传到建康,说以为 李清照相夫定是相出英雄夫君的,哪里知道跑得比她嘲笑的“衣冠”们还快。 这些话传到李清照耳朵里,把她气得胸口疼了好多天。她真想不到赵明诚会窝 囊到如此程度;到了关键时刻和所有的逃跑派一样,做出这种事来。李清照气得对 二伯赵忠诚说,明诚这次要是被朝廷发落,降罪流放实在是咎由自取,她再也不想 见到这样的懦夫了。赵思诚知道弟妹的性子倔,加上自己弟弟也实在不争气,把赵 家两代的清誉都毁了,从此赵门要出罪人了,他也无话可说。 还是锦儿不信这些谣言,她从来是远着李清照的,那天听李清照说了气话,倒 是破天荒地来到李清照房里,对李清照说:“少夫人,请听奴婢一句话,三公子缒 城固然不对,但其中定有隐情。您想,以三公子的为人断不至于贪生怕死的。要是 他果然怕死,临阵脱逃,怎么又会到扬州面见皇上请罪呢?现在满城的这些闲话, 多半是指着少夫人您说的,因为您的诗伤了那些坏人,他们要拿着三公子的一些过 错来打击您,他们怕得是少夫人您的笔啊。想借着这机会煞了您的精神,叫您不能 再做那些老百姓喜欢的诗了。您是聪明绝顶的人,三公子这次要带了您去湖州,定 然不会发生这样的错误的。” 锦儿一席话,倒使得李清照清醒了不少,她点点头,叹了口气说:“这说得也 是啊,不过再怎么说,总归是明诚他不争气啊,一城之守,紧要关头怎么能弃城而 走呢?” “少夫人说的道理是对的,三公子定有什么原因才会出此下策的。现在等着看 朝廷怎么发落吧,要是三公子没责任的话,皇上也不会毫无根据地处罚他的。” 不久,果然传来了令人安慰的消息,赵明诚罢官是情理之中的,皇上只罚他面 壁百日而已。倒是把欺骗挟持赵明诚缒城的两个官员处了杖责,降了职。锦儿很高 兴地对李清照说:“少夫人,我早说过三公子肯定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嘛。” 李清照心中很是宽慰,笑话起锦儿来:“那是,我虽然和明诚处了二十多年的 夫妻,还不如你了解他呢?。”” 锦儿闹了个大红脸,很尴尬地走开了。她再也不敢和李清照说话了,又回到了 过去那种互相不理睬的地步。锦儿觉得自己是自取其辱,怎么也不该忘了她的奴才 身份啊。 李清照说了这话,也觉得不应该,到底锦儿是忠心的奴才。又是十分自尊的人, 自己说这样的话,倒显得轻薄了。可是话已说了,李清照是主母的身份,总不见得 和一个奴才去陪不是吧。看到锦儿躲着她,她也就拿出少夫人的架子来,索性也不 理睬锦儿了。 转眼到了初夏。 六月初六,赵明诚面壁百日,回到建康,心里正为着见到李清照,不好分辩而 担心呢,他知道过李清照这关,可比过皇上的关还要难得多呢。 果然,一回家只有二哥一家出来迎接他,说了不少安慰的话,又问了许多当时 发生事情的详情,说了半天的话,就是不见李清照出来,赵明诚心里就像打鼓一样 地响上了。最后,思诚二哥对他说了李清照当时闻讯后的生气的情形,又把朝中那 些被李清照讽刺过的高官们的话,说给了明诚听,说当时建康城里怎么流言蜚语地 嘲笑李清照,赵明诚的心里更是难过,竟坐在前厅堂里不肯进自己屋子了。 二嫂对赵明诚说:“你媳妇是个男人气概的人,难怪她面子上下不来嘛,你们 是多年的夫妻了,你把前因后果一说,她会原谅你的。” 于是二哥和二嫂把赵明诚拉到后面院子,推他到了房门口,二嫂对屋里的李清 照说:“弟妹啊,三弟回来了,你有什么话就敞开了对他说,他现在是耗子怕见描 似地躲着你呢,你是有气量的女子,把该说的话说了,你们还是夫妻嘛。再说连皇 上也没有责罚三弟,你这儿总不见得比朝廷还厉害了吧。” 只听房门开了一条缝,李清照露出一只手来,拿着一张涛笺,说:“读了这首 诗,自己觉得该进来见我就进来,不该进来就不用进来了。” 赵明诚不知道李清照又出什么花样了,不敢去接,还是二嫂替他接了,三人一 看,是首五言绝句: 夏日绝句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不说是赵明诚,就是思诚夫妇也被这首大气磅礴的绝句镇住了。三个人站在屋 外,许久不能出声,渐渐地他们都哭了起来。 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客居异乡,种种无法挽回的损失,都因着这诗中无尽的 悲愤而涌上心头。 李清照在屋里也哭得泪干肠断的,不知是谁先起的步子,思诚夫妇和赵明诚都 进了李清照的房间,两对夫妇想到他们的将来,也不知哭了有多久。 李清照的这首绝句不胜而走,传遍了建康,又传遍了大江南北,成为李清照一 生最辉煌的诗句,也成为千古流传的绝句,激发了无数后来的英雄人物,为国尽忠。 李清照的这首绝句也传到了岳飞将军的手上,当时岳家军因为粮草断绝,不得 不退回江南来,岳飞再三奏本皇上,请缨北伐,恢复中原国土,迎还二帝,导致高 宗皇帝的极大反感,不仅驳回奏章,还夺去岳飞的官职,命他去洞庭湖剿匪。 岳飞不得已,心情压抑地向南方而去。正在这时,他读到了岳家军中流传的 《夏日绝句》。 岳飞读此绝句,拍案而起,连声叫好。他把军中师爷叫来,说是打听了做此诗 的豪杰,他要与之结拜兄弟。 师爷笑着说:“岳将军有所不知,这位诗人您是结交不起的。” “怎么不行,我看他完全是性情中人,不是那种隐居篱笆下种菊花的酸才,我 是定要与他结交的,他就是不肯,我强也要强他肯的。” 师爷更加笑了,说:“这是个女人,您怎么和她结拜兄弟?” 岳飞惊讶得眼珠子要掉下地来,张着这么大的嘴,半天才说:“这是女人写的?” 师爷就把李清照的事迹,凡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了岳将军。岳飞点头叹道: “想不到她一个女子有这样的志向,我等更是该把性命交给江山社稷了,虽死而无 憾了。这位夫人的诗,对岳某的激励,不下母亲在我背上所刺的‘精忠报国’四字 啊。” 岳飞受感极深,连夜提笔,写下了他一生中同样流传千古的词作《满江红》。 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眼望,仰天 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堂与土,八千里路 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巨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 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 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这首词与李清照的诗,一时之间给萎顿不振的大宋国注入了一股激励人心 的力量,不说北国江南怎样流传,争相抄录咏读,多少人受了感染和影响,很多抗 金志士在赴死之际,都高歌“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慷慨捐躯。 有两个女人,都因此而改变了她们一生的结局。 这两个女人都是青楼出身的妓女,一个是嫁给了抗金名将韩世忠的梁红玉,一 个是徽宗皇帝宠幸过的李师师。 梁红玉后来亲自披甲上阵,金山击鼓,抗击金兵,大获胜利。 李师师的结局留待后表。 这两首诗词也辗转传到了成为俘虏的徽、钦二帝手中,他们在风沙无水的北方 荒原里,一年洗不上一次脸,已是蓬头垢面,更被迫穿上了金国的衣服,神情萎琐, 苦不堪言。他们读这两首诗词,觉得回去的希望大多了,中原有这样的将军和妇女, 说明国人还没忘了他们,也不由得相抱而泣。 这两首诗词也传到了金国的朝廷中,独掌大权的粘没喝气得如同岳飞词中所说 的“怒发冲冠”了,下朝后密诏宋朝俘虏秦桧,对他说,等到这二年再取不下宋朝, 做不了中原的皇帝,他就派秦桧回去策变,但是一定要除掉岳飞和李清照。 秦桧回到驻地,对妻子王氏说起此事。那王氏是李清照的表妹王凤香,自小就 对李清照怀着嫉妒之心,想到当年在李清照面前说要嫁个进士,嫁的秦桧倒是个进 士,可惜运气比母亲还坏,培康之难中干脆做了俘虏,受了这几年的苦。现在听说 金国要派秦桧回去,真有了翻身的那一天,她一定要实现母亲当年对她说过的话, 有了出头之日就要煞煞表姐李清照的傲气。 虽然李清照和岳飞的诗词振奋人心,但现实是残酷的。大宋建国以来奉行的 “重文轻武”的国策,到如今是弊端百出,中华的男人以读书为谋生之本,一读书 就要拜老师,拜老师就有党派,党人之争祸及全国,人不论优劣,才不论大小,都 以党派划分,以一党一派之利益高于国家利益,以至圣上视听混淆。加上政府腐败, 皇上耽于享乐,国民亦是追求生活的富裕,全国上下毫无战备之心,直到被金兵掳 走了皇上,把朝廷赶过了江南,这才知道国防的重要,已为时过晚了。 李清照作了《夏日绝句》之后,马上离开了建康。因为二哥思诚一家也要离开 建康,准备到洪州去。当时朝廷准备疏散六宫,洪州是皇上打算行幸之地,李清照 的小妹李清炎丈夫在洪州任职,赵明诚一个堂妹,丈夫是兵部侍郎谢克家的侍卫官, 谢克家已打发他先行至洪州安排住宿,看来皇上极有可能移驾洪州。 思诚说:“看现在的情形,建康早晚不保,我们赵家是受大宋多年恩泽的,不 管曾经受过什么委屈,都是奸臣加害的,父亲去世第二天,徽宗皇上就亲临吊唁, 母亲去世,朝廷也按例给银安葬,这些都是我们不能忘记的。再说父母在天之灵, 也希望我们忠于宋宝,赵家无论怎样也不能出现叛逆,羞辱父亲一生英名。可我们 弟兄只是个罢官的废物,武不能报国,文不能尽忠,唯一表示我们忠诚的态度,只 能是皇上到哪儿,咱们就跟到哪儿了。” 明诚觉得哥哥说得很有道理,与清照商量之后,决定也跟随二哥一家去洪州, 再说有一些亲戚在一起,到底要方便许多。 于是再次收拾行装,除了从青州带出来的书籍两万卷,金石刻二千卷,以及几 百轴字画、上千件古董外,加上老夫人身后的遗物,和他们弟兄的东西,各种器皿、 衣物无从计数,只得舍去笨重之物,捡轻捷的带走。如此也满满地装了近四十辆车 子。 赵家两弟兄安置锦儿一家留在建康,为母亲守坟,等到时局稍定再回来移葬母 亲遗骸。眼下租赁的房子可以住到年底,待过了年后,锦儿夫妇和孩子就搬到郊外 老夫人的坟地附近的村庄居住。尽管给了锦儿夫妇很多银子,但赵家两兄弟还是于 心不忍,因为这等于是把这家子留在了死地。 锦儿夫妇倒很镇定,他们知道自己做奴仆的,就是这样的结局,反而认了命。 可是想到此生再也见不到三公子了,锦儿在分别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她也不顾 这么多人在面前,也不顾少夫人的面子,跑到赵明诚跟前,跪在地上磕头告别。把 赵明诚也弄得心乱如麻,再也止不住泪水滚滚而下,想到和锦儿已是死诀,就伸手 拉锦儿起来,哭着对她深深一揖,一算是还了礼。 李清照在车上看着锦儿和明诚诀别,也是热泪滚滚,想到锦儿对明诚至死不渝 的感情,这时候也就只能背过脸去当作没看见了。 锦儿乘着赵明诚拉他的那一下,把一个包着平安符的小香囊放在了明诚手里, 退到一边,看着赵明诚上了车。一会儿,三十多辆车子就消失在街道远处了。 餐风宿露,行至安徽的池阳,‘赵家两弟兄都接到了朝廷诏书,赵思诚奉命守 福建泉州,赵明诚再次守湖州。 兄弟两家就此在池阳分手,老夫人遗物明诚极力让二哥带走,说自己无嗣,不 用这些,二哥有四个子女,正是在嫁娶的年纪,无论如何是需要的。 想到自己那么多的书籍字画和文物,赵明诚也想交代哥哥带走,只是他过于心 疼这些东西,想到泉州太过遥远,万一侄儿们不争气,说不定瞒着哥哥拿去卖了, 还是自己带着吧,再说他一刻也离不开这些东西的,等他到了湖州任上,再做打算 吧。 就这么一念之差,以至劫难之中所保存下来的这些珍宝不久又告烟消云散。 告别二哥之后,赵明诚觉得北方时局动荡,带着这么多东西往太湖去实在冒险, 就让李清照留在池阳,等他的消息。于是在池阳租了房子,把东西安置好,还是带 着昭儿夫妇一家上任去。 临行前一日,赵明诚对李清照说。“这次本该带你同去的,只是我怕湖州方面 军情紧急,这次我绝对不会再弃城而逃了,决心于湖州共存亡,或许此去就为国捐 躯了,无论如何我再不会给你丢脸了。总之你放心,到该为国尽忠时,我打不过金 兵也会自尽的。” 李清照闻言,如同万箭穿心,哭得死去活来。她知道明诚的脾气,最是至诚的 君子,言出必行的。想到赵明诚万一真的为国捐躯,活生生的丈夫就成永别,她怎 么能放得开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光是抱着赵明诚哭。 建炎三年六月十三日,李清照坐船送赵明诚赴任,一直沿长江下行三十多里, 到了通建康和苏州的官道口,不能再送了,赵明诚带着仆人担着行李下船,李清照 敬酒,俩人对饮毕,明诚坚持要清照先下船,等船开回去了他才启程。其时天气非 常炎热,赵明诚刚上岸就大汗满头了,硬是站在日头下不走。 李清照只得吩咐船家开船,望着岸上的赵明诚,目光炯炯有神,衣襟飘飘,光 采照人,美须拂胸。清照从来也没有觉得丈夫是这样英俊美丽过,可能是胸怀着为 国捐躯的雄心吧,一扫平时的呆气,真个使得李清照爱得不忍分别,恨不得就扔下 一切随了赵明诚而去。 可是想到池阳所藏,也是赵明诚生命之所系,她就不敢贸然行事了。 船一离岸,李清照就被巨大的不祥之感抓住,她怎么也抛不开一个可怕的念头, 那就是她要永远失去赵明诚了,她恨不得能把赵明诚拉回来,放弃那对他们来说是 毫无意义的湖州太守一职。但是赵明诚此去不是为了做官,他是要为自己雪耻,除 掉临阵脱逃的耻辱,要是让他放弃此行保全性命,赵明诚的下半辈子将永远活在良 心的控告之下,一世也抬不起头来。 李清照不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高声问赵明诚:“要是池阳也吃紧,我一个 人该怎么办呢?” 赵明诚追着船说:“你就跟着人群多的跑吧!万不得已,先放弃辎重、衣被, 再扔书籍和画卷,实在保不住的时候,把所有古器都扔了!” 李清照哭着说。“这不是都扔完了吗?” 赵明诚喊道:“不,凡是大宋宗庙用过的礼乐之器和拓本绝对不能丢!我们是 大宋的国民,要把宋代的东西传给后人!你在,宋器在,与你同生死共存亡!切记 切记!什么都可以不要,宋器不可落入敌军之手!” 说毕,赵明诚回身上马,绝尘而去。 李清照一路哭回池阳,一连数日不能起床。 这建炎三年,是南宋更进一步溃败的灾难之年。金兵进攻徐州,取彭城,东入 泅州,江淮制置使刘光世临时受命抗敌,哪知道敌军未至,兵已先溃。 七月,金兵先锋直抵楚州,守将宋琳投降。 这时,李清照忽然接到赵明诚发自芜湖的书信,是昭儿的小儿子日夜兼程送来 的。李清照已是浑身发抖,颤着声问那小子,老爷怎么了。 小子回答说:“老爷在路上走得急,受了暑,开始还不觉得怎样,后来就头晕 得起不了床了。胡乱请个大夫看了看,抓了药吃后更加不好,挣扎着到了芜湖,人 就昏迷了,醒过来就写了这封信,叫奴才连夜送来。” 李清照急忙又问:“你来得时候,老爷在哪儿住着呢?” “住在芜湖最好的客店里。” 李清照一听更急,赵明诚是个急性子,做什么都求快的人,平时也节省,如今 住了店,还住了最好的店,看来病情是非常沉重了。看这样子,一定是热症大服寒 药,把暑气瘀在了五脏六腑之内,那是绝对要送命的。 打开赵明诚书信一看,寥寥数语:“病势沉重,盼早见面。” 不到万不得已,赵明诚是绝对不会让李清照抛下所带之物,要她从池阳赶到数 百里之外的芜湖的。 李清照顿时面白如纸,立刻带上双飞,随着昭儿的儿子买舟急下芜湖。临行时 只交代王小转父子们紧锁房门,不得让外人入内。 到此时,李清照已经不再为那些东西担忧了,要是所有的珍藏能换回赵明诚的 健康,她立刻会毫不犹豫地拿出去。 赶到芜湖,赵明诚已经不在了。李清照开始还心头一宽,以为是病好些。没想 到店老板知道是湖州赵太守的夫人赶到,连忙过来请安,告诉李清照,说赵太守前 几天走了,去向是建康城。他要老板转告赵夫人,赵太守实在不行了,怕死在芜湖, 大热的天,只能埋葬在芜湖,他不愿意,所以等不得夫人来了,趁还有口气,要到 建康和母亲葬在一起。 李清照知道赵明诚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只留口信的,一定是连拿笔的力气也没 了。想到此,李清照不顾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连茶水也不肯喝一口,一叠声地喊 着上路,无论如何要赶得上见赵明诚最后一面。 双飞等人无奈,只得买了食物和解暑的药,立刻雇车上路,直奔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