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晚来风急 李清照这时听说皇上圣驾又移往越州,毫不犹豫地从衢州再赶往越州,她对衢 州衙门的官员说,要将所有家藏古铜器捐献给朝廷,以表示亡夫赵明诚忠于大宋的 立场。衢州衙门的官员把这些话转达给刑部后,并不阻扰李清照离开衢州。 此时军情紧急,那王继先也顾不得谋取赵家遗物,先顾自己性命重要了,所以 李清照恐惧的“颁金通敌”之罪,”竟一时无人来过问了。 李清照之所以决心将铜器进于朝廷,除了表明心迹之外,更有其他想法。她的 所藏两次毁于战火,一生所有大部分已经烟消云散,但外面还是盛传她有多少的珍 贵之物,赵明诚集古的名气太大,反而成了她的负担。如此混乱之时,还有人要谋 算她的东西,万一宋朝不被金兵所灭,时局稍安,定有新贵要来夺取她的东西,到 那时她一个寡妇如何抵挡得住?还不是白白看着这些东西落入他人之手,多添痛苦 而已。 假如大宋灭亡,明诚遗物已经大多毁灭,她活着也无意义,定要走殉国之路, 如此笨重之铜器,带着要花去许多运费,死后落到草民手中,可能将这些无价之宝 熔了,做成镬子炊饭,才是冤枉。不趁早献给朝廷,一能洗去强加的罪名,二能节 省一大笔运费,三可以让世人知道她身边已无重要收藏,或许一些珍贵的善本和传 世的精品字画还能得以幸免,有生之年陪伴着她,聊慰平生足已。自己也不必苦于 每天为这些沉重不堪的东西担惊受怕。 如此一想,倒也安心不少,想到她和明诚一生爱好集古收藏,虽然得到许多的 乐趣,但也一生受其所累,且不说没有后代继承,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被战火 烧得所剩无几,二十多年缩衣节食、苦心积虑,竟是一场徒劳,实在是悲哀的人生。 这些铜器交到朝廷,可能还得以保全,也不负赵明诚一生的辛苦了。 于是叫昭儿出去雇了两艘船,一艘装货,由昭儿一家上船跟着,自己和锦儿一 家另坐一条船,把最珍贵的书籍字画带在身边,其中当然有赵明诚的《金石录》。 李清照买舟从衢江北上,转入富春江,将到桐庐境内,听驾船的老人说,明天 就要到达严滩了。李清照问是不是严滩水深流急,过船危险? 船老大说:“不是的,严滩是君子之滩,最恨小人和利欲熏心者过往。” 李清照想不到在这种举国混乱、良心不值一钱之际,还能听到有人说出这样的 话来,大为惊讶,问道:“大爷何出此言?严滩为何是君子之滩?” 船老大说:“夫人是北方人,有所不知。这严滩是汉朝光武帝时代有名的严子 陵先生隐居此地时,常来垂钓之地,后人纪念他的高风亮节,为他立了个‘钓台’, 这段江水也就称做严滩了。” 李清照恍然大悟,原来严子陵隐居之处就要到了啊。 严子陵,名严光,字子陵。与刘秀是好友,刘秀即位当了东汉光武帝后,请严 光出来做官,严光拒绝后,隐居在富春江。李清照想不到千年之后,连一个普通的 船夫还用敬仰的口吻传说着严光的故事,连江水也用了严姓。看来一个人想要流芳 千古,为贩夫走卒之辈也牢记于心,真是很不容易的。 船夫见李清照不说话,以为这妇女不知道严先生的故事,说:“夫人难道没听 说过严先生的大名吗?本朝范仲淹大夫做桐庐太守时,还为严先生在钓台上建了个 祠堂呢,范大夫的碑文刻在祠堂前,那句‘先生之德,山高水长’连我们这儿的妇 孺都能背诵呢。” 李清照点点头,说:“你刚才说,严滩最恨小人和利欲薰心者过往,是怎么回 事呢?” 船老大笑着说:“夫人又不知我们这地方的故事了,本来船只往来严滩是没事 的,不知哪个朝代,有人在钓台的石壁上刻了这么一首诗,我读给您听啊——‘君 为利名隐,我为利名来。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谁知道这首诗刻了以后,凡 是为名为利或者是奸恶之徒在大白天船过严滩,不是翻船就是触壁,或者是过了严 滩后就要大病的,所以说那些贪官污吏、奸商歹徒都不敢在白天过严滩,总是在天 黑之后悄悄过去。所以白天敢于过严滩又平安的人,大家都称他为君子,因此严滩 也叫君子滩。曾经有几个奸商到严先生祠堂上香,以为可以贿赂先生,大白天过严 滩的,谁知道还没走近祠堂,就被狂风卷着的石头打得头破血流,从此再没哪个奸 恶之人敢上严公祠堂来了。所以这方圆百里,只有严先生祠堂不受人间香火的,只 受君子和节孝之人的礼拜。” 李清照听后感想良多,一直沉默不语。 渐至黄昏,锦儿在船尾小灶上做了饭菜,端进舱来,照顾李清照吃了,又趁船 上烧水方便,伺候李清照擦了个身,两只脚也很久没泡了,锦儿不停地往李清照泡 脚的木桶里加热水,直泡得李清照浑身发热,脸色也红了为止,总算是入冬以来有 了个难得的享受。李清照换过衣服后,睡下时对锦儿说:“要是能洗洗头就好了, 这头臭得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 锦儿说:“这么冷的天,还是忍一忍吧,江上风大,万一洗头受了风寒,这荒 山野岭的,找不到个像样的郎中,可不是随便洗得的。当初三公子中暑,要不是被 乡下的庸医所害,如今还健在呢。” 想起赵明诚,李清照长叹一声,也就不说话了。死别不过几个月,李清照觉得 赵明诚离开她好像有几十年那么遥远了。她听着夜晚船外泪泪的水声,锦儿的丈夫 在问船老大为什么今晚不停船,船夫说:“船到严滩时正好天亮,白天可以睡一天, 晚上才过严滩。这是一贯的例子。” 他们说话和咳嗽的声音与江水流淌的声音,高空峡谷中卷过的风声,流进李清 照的耳中,她觉得这摇晃的小船,倒是给了她一种意外的宁静的安慰,似乎国家的 动乱和逃亡的生活都从现实中消失了,李清照在睡意朦胧中甚至愿意就这样一生坐 在船上,永远在黑夜里飘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夭。 船到严滩前,正是天亮时分,果然是千帆不前,停在离严滩有几里路的地方, 等待黑夜时过严滩。江面上挤满了大小船只,都在船尾处生火煮早饭。 李清照问船老大:“难道说这么多人中就没一个好人吗?真的没有人敢在大白 天过严滩不成?” 船老大笑着说:“人生在世哪个人敢说自己没有一点罪恶?面对苍天,人心总 是发虚的。大家止步不前,也不是说都有什么滔天的罪恶,只是害怕万一运气不好, 船到严滩前出了些风波,传扬出去说某人某家过严滩被严公责骂,岂不难听死了。 不如平安一点,等到晚上一起过滩。因为严先生为人过于清高,可能俗世中的人没 一个放在他眼里是干净的吧。” 李清照见船老大也在寻找停泊之处,准备夜过严滩。她说:“大爷,要是您一 个人驾船,敢在白天过严滩吗?” “我一个船夫,生来是个穷人,连妻小也没一个,从来也不欺诈别人的一个铜 板,我怎么不敢过严滩?不是我好高说句大话,我平时最爱在严滩结网捕鱼,也许 是严先生之灵对我很好,独有我在严滩捕鱼最多,一是自己解个馋,二来可以换些 衣食钱。没有靖康之难,冬天这儿哪有这么多逃难的人坐船?到了冬天,运货的事 少了,我常来严滩捕鱼。有时就住在严公祠堂里。” “哦?严公祠堂可以住人?” “可以,当年范仲淹大人建严公祠,我的父亲正是年轻,常驾小船送范大人来 严公祠读书休息。后来范大人走了,他住过的房子我父亲常来住,后来是我常来住。 加上严公祠与别的庙堂不同,一般不怎么的人,真还没福气在严公祠住呢。只有我 们这种穷得什么都没的人,倒还能住在里面。所以从来也没人来管过我们。” 李清照点点头说:“那好,我就托您老人家的福,上严公祠堂一拜吧。” 老船夫再三打量李清照,觉得这个身着孝服的夫人很是奇怪,怎么会想到要上 严公祠去呢?原来他见这夫人搬运了许多箱子上船,那些箱子显然是大官僚家里的, 每个箱子都有皮的或布的箱套套着,显然装着贵重之物。这大人虽然形容消瘦憔悴, 倒是没有新得宠的官家太太庸俗的霸气,也没那些倒霉的汴京官太太失魂落魄、低 三下四的模样,一时也分辨不出她的身份。既然敢在白天过严滩,老船夫一生也没 遇到几个人,何况还是个女人呢?他说:“夫人自有夫人的福份,既然要在白天过 严滩,还要拜严公祠堂,自然不是一般的人了。那好,我就送夫人前往吧。” 老船大招呼后面跟随的船,锦儿丈夫也喊昭儿,说夫人要过严滩了。于是两条 船在万众瞩目之下,从江上的船缝里挤出来,驶进了充满神秘色彩的严滩。 富春江本来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严滩更是山明水秀,所以被严光选上做隐居 之处。加上白天江上空无船只往来,岸边树木也无人砍伐,生长得格外青翠,又遇 到冬天以来难得的一个好天气,万里晴空,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声,真使人心境 为之一开。要是没有战争,没有国家的危亡,能够和赵明诚一同来到这样的地方隐 居,不是强过青州的“归来庄”吗? 李清照抚摸随身带着的装有《金石录》的小箱子,想到赵明诚魂断建康,自己 连最后的一句话也来不及与明诚说,就与他永别,实在是上天对她过于刻薄了。如 果她和明诚之间留下一个孩子,也能减少一些生离死别的悲伤。现在,做了未亡人 不说,寄往洪州的那么多收藏再次被毁,双飞夫妇惨死,这么多的灾难和死别还不 够,又背上了说不清道不白的“玉壶颁金”的通敌罪名,不知道何时能脱掉这个罪 名。 “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待我呢?” 回想少女时代,与父亲在“有竹堂”前竹林里说过的一段话,当时父亲告诫她, 要是做一个流芳千古的词人,就不能媚俗,要以苏东坡为楷模。父亲说,追求俗世 的过眼烟云,就只能得到短暂的东西,凡是想存到千年之后的,就必须受到许多的 磨难,父亲说“真金不经烈火,名器不经锤炼,便不能永存”。他说李清照既有上 天所赋的才华,要她立下志向后,才做词人,否则得些轻浮的虚名,被后人贻笑大 方,倒不如不做同人。 当年的李清照哪里想得到,她的一生居然被命运剥夺得这样残酷,什么也不能 留下,二十多年辛苦的收藏,在转眼之间就烟消云散,夫死又无于,更无一个亲人 可以依靠,流落在江南,不知何日能了结这悲惨的岁月。 李清照知道她的词作在她活着的时代里,是无人可以超过的,她知道自己是真 词人,如同真金一样,她是真名器,是天生造化而成的,是为词而生的。可是她受 的锤炼也太厉害了,经的烈火也太过头了,她甚至埋怨起命运对她这样的女人是太 苛刻了。难道说,一个女人要成就千古之名,就连苍天也是要特别压女人一头吗? 李清照觉得做中华的女人特别的不幸,论到文化,完全是男人的天下。与李清 照同时,也有些文才和词名的是徽宗朝丞相曾布的妻子,人称魏夫人的,与李清照 一并算为大宋朝仅有的两个女才子。李清照当然明白,她的成就是魏夫人永远也望 尘莫及的,连当代的男词人也难有同她并驾齐驱者。在她的《漱玉集》中,不说诗 歌和文论这两种,仅同一种,她的集于中那些从来没有公诸于众的,连赵明诚也没 读过的词作,要是拿出来和大宋朝立国以来最有名的同人之作相比,也是能得几分 天下的。 难道说,天也不容一个女人在文坛上独立于世吗?竟要这样地折磨她,夺走她 命运中所有的一切吗? 正想着,船靠了岸。锦儿扶着李清照下船,在江岸上有一块巨石伸入江面。石 后岩石上刻有“钓台”二字,半山之上,树木丛中就是小巧的一座严公祠 李清照和锦儿夫妇随老船夫上山后,先草草看了看范大夫的严公祠石碑,词中 并无严公塑像,只有一个朴素的灵位,横台上也无香炉供品等物,干干净净。这山 上也仿佛是一尘不染的地方,严公祠里外都显得特别清洁。 锦儿先到后面一看,不但有很整齐的锅灶,甚至还有一间澡房和洗澡的大木桶, 山上引下来的泉水,在冬天的薄霜里潺潺流动,注入一个大石槽里。锦儿连忙出来, 告诉李清照可以洗澡洗头了,李清照和难民一起逃难,身上连虱子也染上了,一听 说可以洗澡,简直像听到了天上仙音一样,再一看祠堂后住人房间也很整齐干净, 比她在逃难路上住过的那些猪圈似的房子好多了,连忙吩咐锦儿丈夫下去拿被褥上 来,并吩咐叫他们的孩子、以及昭儿一家都轮番上山来洗澡。李清照说她要在这儿 住上一夜再走。 老船夫是从来没遇到过要在严公祠里过夜的人,更不用说是女人了。他跟锦儿 丈夫下山,在搬东西时,问昭儿这位夫人是什么人,怎么这样与众不同,要住在严 公祠里?昭儿把李清照的身份一说,那老船夫才晓得,这位看来相貌一般的夫人, 原来是写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李清照,是 名贯中华的女词人!他这才明白夫人为什么敢于白天过严滩,还敢于住宿在严公祠 了。 老船夫上得山来,等李清照沐浴洁净出来,二话不说就跪下去给李清照磕头。 “小人这些天怠慢夫人了,原来是赵太守的夫人,诗词名贯中华,胸怀超过男 儿,夫人那‘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之句,连我们乡下妇孺都会背诵。我却把 夫人当做是京里下来的官僚家属呢。夫人原来就和严先生是一样的人才,这地方夫 人愿意留下来更好,小的愿服侍夫人到老。” 李清照微笑着谢过老船夫,说是等时局太平之后,说不定真来此隐居呢。 老船夫高兴得马上下江去捕鱼了。 李清照披着长发,坐在祠堂前晒太阳,望着在冬天还是满江碧绿的富春江,彻 底舒服地洗了个澡,头发也洗干净了,浑身说不出有多么轻松,自明诚去世至今, 她还是第一次从痛苦和悲哀之中复苏过来,怀着正常的心态来欣赏清幽的山水之色。 夜晚,昭儿和锦儿两家,陪着李清照在祠堂里吃了一顿饱饭,富春江的鱼儿在 冬天也很肥美,老船夫是用浙江的做法,清蒸了吃的,李清照觉得要比北方那种用 油炸酱烧的鱼好吃。大家见李清照的脸色比较开朗,也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小些 的孩子们也敢放肆一些地吵闹了。 这时,山下传来了无数船只夜过严滩的喧哗声。李清照在锦儿和昭儿的陪同下, 到山崖边观看下面的情景,望不到头的船只,点着灯火,急急忙忙地由南往北,或 者由北往南,对流而过。峡谷中回荡着船只上的喧哗人声,似乎是从地府中传上来 的声音,再回头看月光下的严公祠,果然有超越尘世的仙境般的静谧和尊严。 李清照突然觉得,就是她这个敢于白天过严滩,有勇气上严公祠的人,其实也 还是在俗世中无法自拔的俗人。 李清照回想自小立定的志向,虽然是男人也未必能有的清高、正直的追求,对 文学的全心倾注,已经抛下了对今世名利的追求,依然还是不能逃脱对千古流芳之 名的渴望。她的目标是要在词的创作上,与当代所有的男词人决一高低的。三十余 年以来,她从未辜负过上天赋给她的才华,特别是在青州“归来庄”的日子里,她 把所有著名一时的男词人的词作都再三推敲研究过,从中分析和判断得失优劣,在 她博览群书的基础上,精心创作她的《漱玉集》,每成一词,总要与前辈和同辈的 词人之作相比较,呕心沥血,字斟句酌,绝不肯输给别人。她一直不肯把《漱玉集》 中的词作示人,连赵明诚也不能够一睹风采,很主要的原因就是她的这种不肯输给 他人的思想造成的。她一向认为,词作虽然需要即兴式的灵感,但真正的好词与好 酒一样,酿造成功之后,还需要长时间的窖藏,经过时间的沉淀,地窖中冬暖夏凉 的地气的培育,经过她无数次在不同心境之下的阅读和删改,直到毫无瑕疵为止。 她要留给后人一部真正光采照人的词集,独立遗世,如合浦之珠,成为中华词 学上无人可以模仿和超越的一个高峰。 虽然命运对她的剥夺这样残酷,她所创作的《漱玉集》也同样是对命运最大的 反抗,她对自己在词学上的造诣是绝对有信心的。她的信心甚至说到了这样的地步, 就是她失去了世上所有的一切,也无法动摇她对自身价值的肯定。要是没有这一点 信心,她无法承受赵明诚的突然去世,以及青州、洪州收藏的两次被毁的打击。 也正是经过了这些打击,她才意识到,她就是这世界上的一个珍宝,她也才发 现她活着不是靠丈夫,也不是靠那些身外之物,而是靠着文学,靠着她对词的刻骨 铭心的热爱。 李清照多少有些后悔在少女时代和刚出嫁时,轻易地将她的词作流传出去,以 至覆水难收,让那些胸襟狭小的恰情之作流于世间,让人以为她的创作就是这么一 种格调。现在遇到了如此的国家动乱,流离失所之中,李清照只有忍耐到底,等待 时局的安定,再看上天怎样对待她的下半辈子了。可以说,一直到今日为止,她的 心还没死,她还在和命运抗争,等待她进入永恒的时刻。 然而,在冬夜凛烈的寒风之中,在严公祠俯瞰江面上的往来船只,她这个一向 以为自己已抛掉名利之心的人,才看到她还是活在对永恒之名的虚荣之中,只不过 她所求的太大,超过了世人所想,表面看来似乎清高得可以与严公混为一谈了。其 实,她还是活在名利场中的人啊。 李清照回到祠堂后的小屋里睡觉,直到天亮。漱洗之后,吃过早饭,她吩咐锦 儿准备下船。老船夫听说夫人要走,大着胆子上前求李清照赐诗,给严滩留下一点 纪念。李清照想起昨天在石崖上读过的那首无名得氏的诗句“君为名利隐,我为名 利来。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于是提笔给老船夫写了一首绝句: 夜发严滩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李清照上船前还回首眺望严公祠,对这位隐居山林喜欢钓鱼,没有留下任何著 作的严公之轻松潇洒的一生,充满了羡慕之情。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回 到这样的境界了。因为她从小就走上了一条也许不该是女人行走的道路。 范仲淹说“先生之德,山高水长”,的确是如此。 李清照留下的这首诗由当地居民出资,刻在了钓台后的石崖上,到了绍兴年间, 秦桧入相后,不许各地留有李清照诗词时,被毁去。 李清照未到越州,高宗皇上的亲信王继先已经得到消息,说是李清照要把身边 所有珍贵的古铜器献给朝廷,以表示对国家的忠诚,以洗“玉壶颁金”之嫌疑。王 继先想,要是能得到这批铜器也是很好的。于是动起脑筋来谋算怎样得到这些东西。 王继先知道高宗皇上最着急的事是医治他的萎症,于是安排了几个炼丹药的道 士,告诉高宗必须在七日内赶到四明,得那地方腊月初八前的霜雪入药,可望治愈 疾病。那高宗不知背后的计谋,立刻移驾四明。 等李清照赶到越州,高宗已经离开。王继先雇佣的一帮人又大肆造谣,说金兵 先锋部队已打到了附近,越州城因谣言大乱。哪里想到假戏成真,金兵果然已经逼 近了越州。李清照更是着急,慌乱之间哪儿也雇不到车子。这时有宫中的内侍通过 赵明诚的故吏来找李清照,说是不如写一封将铜器投进朝廷的书信,寄他们这些搬 运宫中用品的车辆,送至四明,也算是表达了心意。 李清照迫于无奈,也就写了投进古铜器的信,给内侍王公公带走,把所有的铜 器都交了出去。李清照去了这些沉重之物,顿时觉得轻松不少,剩余之物雇了五辆 车子拉走。看到最后所剩的这点东西,李清照已经不忍再回忆青州的大库房落成时 的欢乐情形了。 还没走到四明,遇到兵部尚书谢克家派来接应李清照的官员,说是来接收铜器 的。李清照大惊,细问之下,原来她的书信是送到了朝廷,东西并没有收到。谢克 家这才知道表嫂李清照孤身一人,这段时间居然带着那么多的古董,一直追随着圣 上的踪迹,连忙派人来接应的。 那么这么多的古铜器落到了谁的手中呢?谢克家差来的官员打听了一下,原来 都被御医王继先截去了。 李清照真是万分后悔当时的一念之差,居然白白地把这么多珍贵的古铜器送到 王继先的手里,她实在是气得说不出话来。要想找赵明诚那两位故吏理论,他们早 就逃得没处找了。 从建康出来之后,为了这些铜器,光是运输费用就不知花去了李清照多少的银 两,如今全数落到王继先手里,李清照是从来不为银子小器的人,如今也心疼和后 悔得不得了。她想,她与明诚总是这样,一念之差,把稀世的宝物断送了。当初在 池阳与二哥思诚分手时,要是把寄往洪州的二十车古董书籍让赵家的人带走,哪里 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呢?与其毁在金兵手里,被奸贼骗走,宁可坏在赵家人手上, 还说是留些好处给了自家人呢。 这时,李清照想起还欠着谢克家表弟那幅阎立本的《萧翼赚兰亭图卷》,正想 赶紧叫来人带走,又是一念之差,害怕来人在乱世之际也像赵明诚的那两位故吏一 样逃之夭夭,无从查找。要是传出去,人家以为她李清照身边不知还有多少的宝贝, 她哪里再经得起这样的上当受骗呢? 李清照想,好在越州离四明不是很远,加紧赶路还能追上圣驾,当面将画交给 随着皇上的表弟谢克家,不是更为妥当吗? 李清照到底是在深闺之中长大的女人,又贵为丞相家儿媳,后来长期封闭在 “归来庄”,人心的险恶她哪里料想得到。这王继先能调动明诚故吏和宫中内侍, 可见对赵明诚遗物是处心积虑、谋算已久了,但是李清照至此并无预防王继先的心 思,她心目中是很鄙薄这种小人的,认为小人伎俩不过如此,骗走这么多东西也该 知足了。以为只要自己把紧些,不再把任何东西托付他人,就不会再遇到这类事情 了。 其实王继先的贪心之大,是巴不得要吃没了李清照随身所带的全部东西,他得 到这些铜器后,看果然是壮丽非凡的神品,不过是更加地燃起了他贪婪的欲望而已。 李清照只想着要快些追上圣驾,能得到表弟谢克家的保护,于是也顾不上受骗 后的懊丧心情,又匆忙上路了。 就在寒冷、泥泞和小雨中,李清照在逃亡的路上迎来了建炎四年的春节。 随着新的一年的开始,并没有好消息来到。金兵已经平定了宋朝在北方的四座 大城,就是宋朝人称“四京”的都城开封府汴京、河南府西京、大名府北京、应天 府南京。那金国人是游牧之民,化外无知识的野蛮人,只知道烧杀抢掠,哪里懂得 治理国家,见到夺来这么大的宋朝土地,居然不知怎样管理,还是只能依靠宋朝原 来的官吏,依照靖康年间的惯例,立一个中国的汉奸做伪皇帝。 这时,金国的大元帅鞑懒手下有两个得力的汉奸,一个是秦桧,一个是刘豫, 鞑懒对这两人十分青睐。 那刘豫原来是河北提刑、济南太守,靖康年间开济南城门投降金国,一直在鞑 懒手下效力。刘豫花了许多金银,买通路子。让鞑懒立他为齐国皇帝。 鞑懒奏请金主完颜晟。完颜晟见先锋大将兀术深入江南,一直打到了越州,正 在攻打四明,南宋皇帝落荒而逃。心想如此之大的一个中国,他将来如何照顾得过 来?北方及不上江南秀丽,人文璀璨,他是想到江南去做皇上的,把北方这片国土 交给刘豫也是可以的,反正是儿皇帝,一切由鞑懒监督着,于是也同意了立刘豫为 齐帝。 刘豫一当上皇帝,立刻派兵协助兀术攻打江南宋室。 消息传来,江南宋朝国民无不切齿痛恨刘豫,用各种方法来咒诅刘豫。 李清照得知刘豫称帝消息,是在逃亡途中,与许多难民一同挤在破庙里避雨。 李清照想到济南老家是被刘豫出卖给金国的,弄得父母双亲和小弟至今毫无音 讯,生死不明,国仇家恨难以平息,她提笔在破庙墙上留诗,表达她的悲愤之意。 咏史 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 所以稽中散,至死薄殷周。 与李清照一同逃难的人们,见这位平时少言寡语的夫人,在群情激奋痛骂刘豫 之时站出来,在墙上题诗。有读书人把诗中之意对大家一解释,人们才知道是痛斥 刘豫的诗句,把刘豫骂成是两汉之间窃国的王莽、和三国时魏国的篡国者司马氏, 说伪齐国不过是人身上多余的肉瘤子。大家一面听,一面叫好。再一问,这位夫人 原来就是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写《夏日绝句》的那位赵夫人,纷纷向李清照表示 敬意。 从越州到四明的路上,李清照有大家的照顾,才没有在寒冷的雨天中得病。 谁知赶到四明,还是扑空,高宗皇帝被金国兀术大将追得又往南逃了。如今到 了慌不择路的程度,竟朝着大海,往温州、台州而去。 李清照和所有追随皇室的人民,在四明看到的,是高宗皇帝叫东京转运判官杜 时亮送到金营,哀求缓兵的一封信。这杜时亮在路上被土匪抢劫,把皇上的这封信 也劫了,连土匪看了也大为惊讶和气愤,一时间在四明城里传抄开来,其中一段尤 其使人痛心疾首: 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 已,今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所以鳃鳃然 惟冀阁下之见哀而已,故前者连奉书,愿削去 归号,是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尊无二上, 亦何必劳师远涉而后快哉? 老百姓心目中堂堂的大宋天子,居然是这样一个向金国摇尾乞怜,妄想求得金 兵可怜,饶他一息尚存即感激涕零的可怜虫。“愿削去归号,是地之间,皆大金之 国,而尊无二上”,这些话使得许多历尽千辛万苦,从北方追随宋室,颠沛流离, 舍家弃业的忠于大宋的老百姓大失所望,见此信后无不痛哭他们终成亡国奴的命运, 放弃了追随皇上圣驾的流亡。 李清照心中也是对这样懦弱无能的皇上充满了鄙视,可是她依旧决定追随圣驾。 她料定宋室必亡,国破家亡,所有的收藏又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最后的一点东 西,她连活下去的信心也几乎丧失了。她知道明诚最后未了的心愿就是雪湖州缒城 之耻,宋室若亡,李清照就打算带着最后的一点收藏殉国,一是尽明诚生前未了之 心愿,二是洗去前一段“玉壶颁金”的冤案,免得宋室亡后,修史者在论及赵挺之 时,说他的儿子通敌叛国。 于是李清照根本不考虑她的经济能力,高价雇车,紧随皇上的行踪。可是无论 李清照怎样追赶,也追不上高宗皇上。不要说还没见到金兵的影子,甚至连追随皇 上的难民也没见到,高宗皇帝总是遥遥领先地逃跑在前,无人能够赶上他的脚步。 元宵佳节那天,李清照在嵊县听说皇上已经浮海往温州而去,雇船又困难,只 好改由陆路追至台州黄岩,再做入海打算。 也就在那一天,金兵攻陷四明。元宵节成了四明人民的断头节。 等到李清照千辛万苦赶到台州时,台州太守已经逃跑,皇上下令解散追随他的 朝廷百官,把一大帮靠着皇上活命的大小官员一律扔下,台州街头巷尾都是哀哭之 声。 高宗皇上对于这么一大帮要靠他皇家拿钱养活的累赘从来就反感得很,如今一 散百官,等于扔掉了一个巨大的包袱,朝廷的行踪也不易被金兵发现,万一亡国, 他还能剩些钱财过他的小日子呢。 李清照在台州看到那些本来靠着皇上盛气凌人的官员和家眷,现在像丧家之犬, 惶惶不可终日,流落在街头,也没有人再理睬他们,其情形真是非常可怜。 李清照买舟渡海,来到温州。哪知温州也闻金兵来攻,原以为金国人马不惯海 战、不能水战的,哪里想到兀术大将亲自乘船往海上追杀高宗而来。高宗此时已经 弃了温州,坐了船只漂泊在大海之上,李清照想要与皇帝一同殉国也找不到皇上的 所在了。只得留在了温州等候消息。 温州是座古城,据说两晋时谢灵运守温州时,有白鹿衔灵芝踏海而来,故又名 鹿城。物产丰富,都是吃海产的鲜鱼。李清照是北方人,吃了海味,居然浑身过敏, 皮肤发烧,奇痒无比,脸面都肿了。锦儿说是一路奔波中了湿毒,吃了海味后发散 出来,再三地劝李清照不要再往茫茫大海上追寻皇上了。 李清照也实在追不动了,精力殚尽,也只能留下来稍做休整再说了。 高宗皇帝就在海上漂泊到了四月,金兵早就退去了,还是不敢靠岸。 李清照的皮症也到四月才消退。她居住在鸥江入海口的一所小屋里,周围都是 南国特有的芭蕉树,被海风吹得摇摆不定,刚长出来的叶子还好些,稍微大些的叶 子就被风刮得像蓬头鬼一样,叶片凋零破败,惨不忍睹。 尤其让李清照感到难以习惯的是,雨打芭蕉那整夜不息的嘀哒声。 空怀着殉国的壮志,却留在这人地生疏的地方,因皮症而浑身脱皮,将近一年 的逃亡,许多的悲伤和损失,到这时才点点滴滴地涌上心头。 李清照为赵明诚和双飞夫妇作了祭祀,遥寄她的怀念。回想往事,他们的音容 笑貌尤在眼前,却是阴阳阻隔,再也不能相见了。 李清照在经过了许多天的失眠之后,她本来不想再做词了,还是在深夜起来写 下了郁结在胸中的词作。 添字采桑子 芭蕉 窗前种得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 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 滴凄清,点滴凄清,愁损离人、不惯起来听。 李清照觉得自己所写的词,被伤心的泪水泡得太苦了,她觉得这样凄凉的词, 还是不作为好。可是一旦写成,她又不忍丢弃,随手粘在了墙上。后来离开温州时 忘了揭下来,所以这首词得以流传了下来。 一天,锦儿从街上回来,对李清照说:“夫人,有件事想问问您,说得不对, 就当我没说。” 李清照正在窗前看书,近来她的眼睛花了很多,晚上在灯烛之下已经看不清字 句了,白天就着窗户边的亮光,还能读书。她放下书本,说:“有什么要紧的事啊? 说吧。” 锦儿看看李清照,说:“我在街上看见一个男人要卖他的女儿,这人是前一阵 子被朝廷解散的一个小官,说是山东人氏,妻子得了重病,要卖了这孩子救母亲。 我看那小丫头长得眉清目秀的,大约十岁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就活动了……要是 夫人不反对,我带来给您看看,要是和夫人有缘,不如留下来做您的女儿吧。” 李清照怎么也没想到锦儿会在这时候突然说起这事来,她此时的心情如同死灰, 哪里有什么收养孩子的心思。她皱着眉头说:“现在国家将亡,皇上尚且飘流海上, 万一大宋不保,我是定意要殉国的,这种时候哪里能养什么孩子呢?” 锦儿说:“我看这孩子的父亲一介文弱书生,在街上羞得抬不起头来,万一这 小姑娘落入坏人手中,转卖给了烟花巷,岂不是把良家的女儿给害了吗?” 李清照这一路上来,这种悲惨的卖儿卖女的事见得不知有多少了,心中也是很 悲伤的,只是她无法一下子接受锦儿的建议,再说那孩子已经十岁了,很懂事了, 自己买她来做女儿,到底是勉强的事,养大之后,女儿家有了自己主张,还不是又 要找自己的生身父母去,无端地惹一场烦恼,大没有必要。 锦儿看出夫人的犹豫,就退一步说:“要不然卖下来做个丫头吧,总之是结个 善缘吧,或许那孩子的母亲能够得到医治活下一条命来,都是夫人的功德啊。” 李清照叹息道:“我们现在的光景,你不是不懂,哪里还能再添吃饭的口呢? 我已经在打算要让昭儿一家另谋活路了。” 锦儿一想也是,天下是哀鸿遍野,他们自己也是朝不保夕的人,哪里还有能力 做善人,救济别人呢?她叹了口气说:“夫人,只是我擅自作主,让那人带着孩子 来了,求夫人好歹看上一看,再把他辞了好吗?” 李清照点点头,让锦儿带孩子进来。 随着锦儿进来的小女孩,满脸是泪,浑身发抖,李清照乍一看,以为是见到了 小妹清炎的女儿呢。她心里一动,问那孩子说:“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女孩哭着说:“爹不让我说,他说不能丢我爷爷的脸。” “你爷爷是谁?” “我爷爷叫李格非,字文叔……” 李清照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拉着小姑娘的手,问: “你爹是不是叫李迒?” 那孩子很惊讶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位夫人,她点点头。 李清照的心如同流血一样地痛苦,她含着泪又问:“你知道你有几个姑姑吗? 她们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我大姑叫李清照,是爷爷最喜欢的,她会写诗作词,我二姑叫清益……” 李清照已经不能再听下去了,她一把抱着孩子,泣不成声地说:“我就是你的 大姑啊……” 锦儿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巧合,只见李清照拉着孩子跑了出去,她还一时 间回不过神来呢。等到锦儿跑到外面时,李清照已经和弟弟李迒以及她的小侄女哭 成了一团。 原来,李迒从济南老家逃亡出来之后,也是依照父亲的教导,一直追随圣驾。 由父亲的学生推荐当了敕局的一个删定官,妻子从济南逃亡出来时,正有身孕,在 路上流产后,得了血漏之症,拖到近日已成绝症,医药无效,又遇到朝廷解散百官, 李迒万不得已,只能将女儿卖了最后救妻子一次。哪里想到会在温州遇上大姐李清 照呢? 李清照一面吩咐昭儿去接弟媳妇和侄儿来家,一面问弟弟父母的情况。 李迒说起父母又是一场悲伤。 济南太守刘豫降金时,父亲正在病中,当时济南人民群情激奋,不愿做亡国奴, 几乎全城而出,离开家乡往江南而来。父亲虽然病势沉重,也绝不肯留下,挣扎着 要往青州去投靠长女李清照。哪里想到,青州的“归来庄”已成一片焦土,李格非 到青州后就再也起不了床,未几就在青州病逝。 李清照闻言顿时昏厥,醒来又几次哭晕。她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父亲了。要 是当时能够不顾一切地去一趟济南,就算不能接父亲来青州,也能见到他最后的一 面。想起自小父亲对自己的栽培呵护,而自从出嫁后,她就很少关心过父母。 再深入一想,她对赵明诚也同样是关心不够,只顾着读书做词,等到这些宠爱 她的亲人先她而去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是太亏欠亲人了。李清照正要问母亲怎样了, 弟媳妇已经接来了。可怜已是瘦得皮包骨头,神志昏迷了。跟着来的还有李迒的大 儿子李钰和大女儿雪馨,加上本来要卖的小女儿雪凌,一共是三个孩子。 李清照连忙请来大夫,一看也是只有摇头的份了,留下预备后事的话,药也不 肯开就走了。到了夜晚弟媳妇才回过神来,知道遇到了大姑,喜极而泣,伸出鸟爪 一样干枯的手,抓着李清照,挣扎着撑起身来,在枕上磕头,话也说不出来。 李清照明白她的意思,哭着说:“你放心,李迒是我的亲弟弟,你们的孩子就 是我的孩子,有我吃的一口饭,绝不会饿着他们。” 弟媳妇口中呜咽着,倒了下去,在黎明时分离开了人世。 李迒失去妻子,孩子们失去母亲,自然又是一场悲伤的大哭,李清照至此泪水 已干,再也哭不出来了。 草草安葬了弟媳妇,李清照才问起母亲,原来也已经去世。是在南下的路上得 了瘟疫,死在嘉兴。算起来竟是和明诚差不多的时候去世的。 李清照在堂上赵明诚的灵位旁,又加上了父母和弟媳妇的灵位。她特地为父母 做了祭祀,虽然知道是徒劳无益的,但不做一些又觉得更对不起父母大人,事到如 今也只有这样来安慰死去的亡亲之灵了。但愿死者泉下有知,接受李清照这太晚的 纪念。 李清照一直想为父母做一篇祭文,却是无论怎样都写不下去。父母之恩,天高 地厚,“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转眼到了夏天,又是明诚的祭日,种种哀伤 竟是不绝于心。 这时李清照已经到了越州,因她听说高宗皇帝已从越州登陆,她与弟弟一家又 再次赶到了越州。这时有传说,皇上因局势稍定,原来说过要让元佑党人的子孙为 朝廷效力的话,因逃难而未兑现,现在降旨,准元佑诸臣子孙来朝廷,一律给予官 职。 李清照因在温州生活日渐困难,又加上弟弟一家,更是难以维持,也希望弟弟 能再次出去谋个差事。 离开温州还有一个原因,是温州地方上出了个恶霸,是个无恶不作的和尚,叫 祖杰,原来是个江洋大盗,与御医王继先是中表,后来出家做了和尚。如今仗着朝 中有人,招集了原来江湖上的匪类,一律剃了头,名为和尚,实际上是欺行霸市的 一帮流氓。不说祖杰和尚手下的人干的坏事有多少,光是祖杰自己,仅是糟蹋妇女 这一条,就不计其数。落到他手上的妇女,受到糟蹋后,又被祖杰手下的匪徒再三 糟蹋,还要被卖到妓院里去,所以温州一带的妇女都不敢随便出门。就是这样,还 是有许多妇女受害,祖杰和尚派人明查暗访,知谁家有几分颜色的姑娘和媳妇,半 夜打进门去抢了就跑。官府都是被祖杰收买的,告官根本没人理睬。 李迒的大女儿雪馨和锦儿的大女儿玉荣,这时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平时从 不敢让她们出门见人的。一日她们在院子里帮锦儿晒被子,见到有几个不正经的人 在门前探头探脑地窥视,立刻吓得跑回屋里。 到下午就有邻居来告诉李清照说,有人在附近打听这院子住的是谁,会不会是 祖杰的恶奴看上了这家的姑娘? 提到花和尚祖杰,简直是谈虎色变,连李清照也害怕起来,连夜将家中的女孩 子都藏到邻居家中,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虽然当天没事,李清照还是心有余悸。 突然想到那个曾经要谋算她收藏的王继先,与这个祖杰和尚是表兄弟,又害怕会不 会是冲着她的收藏来的。于是连夜收拾东西离开了温州,决定要追上圣驾,投靠表 弟谢克家,把所有的收藏都寄在表弟那儿,才不会受到危害。 这样匆忙地离开了温州,李清照咏芭蕉的词忘了揭下来,后来的人住进来,见 了这首词上有李易安之落款,才知道原来住在这儿的是曾经名动中华的女词人李清 照。 不说李清照再一次开始了她永远追赶不上皇帝行辇的路途,说这花和尚祖杰, 终于也因作恶多端,走到绝路。 温州衙门的主管,知道祖杰找女人最有办法,托祖杰为他物色一个美女作妾。 祖杰命手下豪奴四处搜寻,果然抢到了一个绝色的少女。 祖杰一看这姑娘美貌,立刻动了淫心,二话不说就自己抱入房中享用了。祖杰 觉得所有被他玩弄过的不计其数的女人,都不及这姑娘可爱,竟留在庙中不放了。 另外再弄了个姑娘给主管交差,自己则没日没夜地奸淫这姑娘。数月后,这姑娘怀 了孕,按过去的惯例,是要打下这孩子来的。那祖杰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想要留下 这个孩子。他是个和尚,总不能让孩子生在庙里吧。于是把怀孕的女子强行嫁给附 近乡间一家姓俞的农民作媳妇,自己则经常到俞家去,尽管是怀孕的妇女,祖杰还 是兽欲大发,和这女子淫乱。等到小和尚生下后,立刻被祖杰抱走,很久没来。 那女子和家里人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祖杰玩够了别的女人,突然心 血来潮,又想念起那个为他生了儿子的女人来,再次公然来到俞家,发现女人怀了 俞家的孩子,气得要命,当时就强奸了孕妇,而且住在俞家十几天,把女人糟蹋够 了才走。俞家实在无法忍受如此凌辱,等祖杰一走,连夜搬家逃避。 祖杰听说后大怒,先到俞家祖坟上砍树,又告俞家谋反,把俞家老祖父抓到衙 门打得半死,要老头子亲自把孙媳妇送到祖杰庙里来。老祖父怎能答应,竟被活活 打死。俞家迫不得已,向官府告状,还准备追赶皇上行辇告御状。 祖杰得知消息,带恶奴数十人上俞家,将俞家一门老小捆绑起来,祖杰当着俞 家人,剥光了被他一直强占的女人的衣服,再次强奸了她,还惨无人道地剖开女人 的肚子,看腹中胎儿是男是女。然后把俞家十几口人装进船舱里,沉入河底全部淹 死。 这惨绝人寰的案件发生后,温州民众大哗,几乎要砸烂了府衙,官府害怕激起 民变,只得把祖杰扣了起来。一面让祖杰派人快马追赶皇上行辇,讨赦免文书。 当地人民害怕祖杰被赦免,再出来危害百姓,连日不断地在衙门前示威。当地 的勾栏艺人也激于义愤,迅速将祖杰的恶行编成戏文,在温州城乡到处演出,所演 之处,群情激奋,四处的人们都涌入温州,要求处死祖杰,否则就杀死衙门里官员 的家属来抵俞家的人命。 官府害怕众怒难犯,悄悄将祖杰和几个罪大恶极的帮凶杖毙于狱中,趁夜色黑 暗,把他们的尸体扔在街市上,这才平息了一场马上就要爆发的暴乱。 祖杰毙命才五天,朝廷的特赦文书就到了。 这时,李清照已经乘船到了越州。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浙江,连李清照也听说了。 如今世道混乱,各个地方到处都有像祖杰这样的恶霸,趁着乱世危害乡里,人 人痛恨。所以温州艺人根据祖杰故事所编的戏剧,先在浙江各地传播开了,到处演 出,受到民众的极大欢迎。老百姓在金国的攻击下,本来就痛苦不堪,哪里还受得 了恶霸和匪徒的欺压。这出戏被各地的艺人根据他们那儿的情况,再三改编,加上 了目莲戏中的因果报应、地狱轮回等内容,目的是咒诅那些不法的恶人,给老百姓 出口气。 这些戏剧传到了福建江西和江苏,甚至更远的属于南宋的国土。混乱时世,文 学和艺术根本不可能得到发展,倒是意外地结出了戏剧的果实,成为广大民众喜闻 乐见的艺术样式。 李清照本来最不喜欢看戏,因为是演出在温州时人人痛恨又人人害怕的祖杰和 尚的戏文,她也破天荒地在越州郊外的一个乡下戏台边,看了一次当时称做“南戏” 的演出。 当演到祖杰和尚剖开孕妇肚子、杀死俞家十几口人时,台下的民众大声叫骂, 妇女们痛哭,男人们还有往戏台上砸砖瓦的。演到祖杰和尚被活活打死时;台下又 是一片欢呼之声,特别演到祖杰和尚在阴曹地府中受审,被下油锅上刀山时,更是 群情激昂,当被祖杰和尚惨杀的女主角和屈死的家人在阎王殿上扬眉吐气、伸冤雪 恨时,台上台下的激情交流成一片,饱受战争和兵匪欺压的人民,在戏剧的故事里 得到一次又一次的安慰。 就连李清照也被这剧情简单、样式也粗糙的表演感动了。 李清照在青州写《词论》时,评论南唐五代十国因战乱“斯文道熄”,对战乱 不过是想象之中的理解,现在她亲临战乱,方才明白什么叫斯文道熄,整个的中华 到此时已无人再有心于文学了,只剩下这种暂时安慰老百姓的戏剧了。 这时,高宗皇帝到了杭州,决定把京都设在杭州,改杭州为临安。 李清照的弟弟李迒带着儿子李钰以及昭儿先行前往临安,一是为谋个官职,二 是找个住的地方,以便安顿主仆四家的住宿。 可是李迒还没到新都临安,又闻金兵要攻打临安,皇上再次逃避至衢州。李清 照接到弟弟来信,说是能够在衢州衙门谋得一个小职务,要大姐立刻到衢州来。 李清照接信叹息这一年多的时间,她总也追赶不上皇上的圣驾,好像冥冥之中 有什么鬼神在作弄她,或者说是有噩运在驱赶着她,她几乎失去了再次长途跋涉的 信心和精力。她实在是厌倦了这样没完没了的流亡生涯。 李清照叫锦儿带着佣人们再次收拾行装,听着草丛中的虫鸣声,心中深为感慨。 入夜后,看着草丛中密密麻麻的萤火虫,想到战乱时大量的死人被草草埋葬在浅浅 的土层下,以至养育出这样多的萤火虫,与飘忽的磷火一起,绿莹莹地显现在幽暗 的夜晚里,不禁令人毛骨耸然。 李清照想到父母和赵明诚的尸骨,大约也都腐烂了吧?也像这磷火一样四处游 荡着吗?她的心就陷入了无比的黑暗中,钻心的痛楚就揪着她往深渊里坠落。 正在忧愁之中,见侄女雪馨与锦儿的大女儿玉荣,却弄了些香烛和果子,在院 子里跪拜。李清照问锦儿,这两个女儿家是在干什么? 锦儿手里拿着、怀里抱着都是东西,忙得披头散发的,她看看那两个少女,对 李清照说,今天是七月初七,女儿家乞巧的日子。这两个姑娘是在乞巧,晚上还要 在树下听牛郎和织女说话呢。 李清照猛然抬头,看见了天上的银河,正是星光灿烂的时刻。小时候熟悉的牛 郎星和织女星,她已经找不到了。 就是在如此痛苦的逃亡岁月中,少女的情怀还是一样地充满了希望,雪馨和玉 荣也在憧憬她们的幸福,盼望有美满的婚姻。望着女孩子们高高兴兴的在乞巧的身 影,李清照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地苍老了。 回想自己少女时代的生活,仿佛雾化了一样,连回忆也淡薄得只剩下轻烟一样 的痕迹了。而天上的银河丝毫感觉不到人间的悲苦,也看不到满地阴森的磷火和流 荧,星空正是璀璨辉煌之际,李清照甚至感到上空压下来的力量正在洞穿她的生命。 李清照不得不又再次拿起她本不愿再拿的笔,又魂不守舍地作起她本不再想作 的词来。 行香子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 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搓来,浮搓去,不相 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别离情恨难 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 而,霎儿风。 李清照在词中感叹这一年多来,追随皇上却始终不能追上,因此有“纵浮搓来, 浮搓去,不相逢”之叹息。想到生离死别之苦,人生种种悲欢苦乐都涌上心头,真 是百感交集,一会儿风一会儿雨又一会儿晴啊。 雪馨带着玉荣在外面乞巧之后,看见姑妈在房里作词,顿时充满了好奇。她和 姑妈遇到之后,还是第一次看到姑妈做词。她很奇怪,为什么像姑妈这样有名气的 词人,却从来不谈文学呢?平时除了见姑妈有读书的习惯之外,真是一点也看不出 她是连爷爷都崇拜的大词人呢。 雪馨本来想在午夜听牛郎和织女相会时说话的,现在却被姑妈的身影吸引住了。 等到姑妈睡下后,她悄悄跑进姑妈房间,把放在桌上的这首新词拿了出来,先抄了 一份,把原稿放回姑妈房里,自己坐在床上,叫王荣掌着灯,躲在帐子里读姑妈的 词。 那玉荣是不识字的,见雪馨小姐又抄又读的,还皱着眉头想得满脸发愁,觉得 很有意思,竟然笑出了声。 雪馨点着玉荣的额头说:“你这傻子,什么也不懂。” 玉荣说:“那小姐您看懂了什么,好歹教我知道一点嘛。” 雪馨叹息道:“我也是看不懂啊。” 的确,雪馨才十七岁,她怎么会理解姑妈心中的悲伤和忧愁呢?姑妈是在想念 始夫吗?又不像是对往日爱情的缅怀,也不像是对今日命运的抱怨,但是雪馨看出 姑妈心中有说不完的一个“愁”字。沉重得连雪馨这还不知道愁滋味的少女,也被 压得透不过气来。 这首词,雪馨到了中年之后,经历了许多苦难,才开始懂得姑妈这首词的含义。 李清照再一次来到衢州,她不知为什么,一到衢州,心情就特别坏,也许是上 次“玉壶颁金”案,衢州衙门来找过她,虽然是很客气的盘问,但是李清照已经觉 得是非常的难受了。因此她不进城去,住在了城外。 可笑的是,她又一次和高宗皇上错过了。 弟弟李迒也随着皇上走了,留下书信给大姐,说是皇上不在衢州幸临,衙门上 本来要用的人也不用了,他只能再次随皇上行辇而去,直到谋取一个职位为止。 李清照一路颠簸而来,哪里想到皇上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她刚离开的越州。于是 李清照只得再次回头,返回越州。 等到李清照回到越州后,皇上已带着他的一大帮人马去了杭州。 李清照再也不愿无止境地徒劳奔波了,她在越州城外的钟家村里停下,这个村 子的人都姓钟,她向一位叫阿土的老人家租了房子。 当时和李清照一样,追随圣驾的大宋忠实臣民很有一大批,所以越州城里到处 是这些跟着皇上后面东奔西跑的人们,一时还跟不上的人,就住在越州准备过了冬 天再看圣驾的去向,决定他们的方向。因为多变的局势和浮躁不安的皇上,已经把 人们的耐心都消磨得差不多了。 李清照不知道王继先始终没有放弃对赵家文物的占有之心,前一段没下手的原 因是时局动荡,自家性命难保,如今金兵已退,看来局势可以稳定一段时间了,王 继先就派了人追踪李清照的下落。 原来祖杰和尚手下的一帮恶奴,有不少人到了王继先的手下混饭吃,最是喜欢 干这一类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经过一个多月的仔细打探,知道李清照把最值钱的 东西都放在她的床下,其余的东西放在她屋子里,还有一部份由她的仆人看守。 这时的李清照可以说是多疑到了极点,什么人都不相信,自打住到钟家村后, 连房主阿土夫妇也进不了自家的门了,只能住在隔壁儿子家里。 李清照整日闭门不出,王继先吩咐手下,不可伤害李清照和她的家人,因为她 的身份特殊,朝中又有人撑腰,出了人命太麻烦。最后他们这帮恶奴就想出了个偷 的办法,从李清照卧室的后墙挖进去,正好是李清照睡的床铺,那些珍贵的东西都 在床下放着,能偷到这些也不错了。 李清照对此一无所知,她不晓得她每天晚上从床铺下拿出那些稀世的画轴、古 董和书籍来欣赏时,穿着黑色夜行衣的贼人早已飞身在她的屋顶之上,从明瓦上看 得一清二楚了。甚至连李清照为了在床下多藏东西,把床脚架高的细节都看得一清 二楚。所以这些贼人心中非常高兴,巴不得李清照在床下塞的东西越多越好。 就在这帮恶奴要动手的那天,李清照似乎预感到了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了, 她心情烦乱,起更之后还把锦儿和她的丈夫叫起来,把她床下的四口箱子拖出来, 悄悄藏到院子里的稻草垛里。再一会儿又叫锦儿夫妇把放着《金石录》的两口箱子 也藏到稻草垛子里。 锦儿见夫人如此神经兮兮的,她做下人的也只有从命的份,哪敢多问一句。李 清照藏的这几口箱子里不但放着赵明诚的《金石录》手稿,还有密而不宣的、公公 赵挺之与蔡京撰写的《哲宗皇帝实录》,以及宋代的善本书籍和宗庙器皿的拓本。 在那一瞬间,李清照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竟会在贼人动手之前,神使鬼差 地想到要把这几箱东西藏起来。 到了下半夜,王继先的恶奴们用水泼湿了李清照卧房的后墙,土墙湿透之后挖 起来毫无声息,这些鼠盗狗窃之辈本来就是专干这类坏事的高手,加上金兵在半年 前攻击越州时,把这一带的狗都打来吃完了,整个村子静悄悄的,没有狗叫,偷起 东西来更加方便。他们把墙挖得有半张圆桌面那么大,李清照视为生命般宝贵的那 些箱子就完全暴露在他们的面前了。 李清照在睡梦里梦见有人进来,二话不说就扛走她的这些箱子,她在梦里急得 喊叫起来。这一喊,把贼人吓了一跳,连忙带着已经到手的东西就跑。其实李清照 根本没醒,只是恶梦压得她大声地惨叫。 锦儿那夜也没睡踏实,听到夫人在隔壁房间里惨叫,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把拉 起她丈夫,点上灯跑出来,拼命敲夫人的房门。 李清照从梦魇中大汗淋沥地醒过来,听见锦凡夫妇叫喊得这么急迫,也吓了一 跳,连忙起来开门。锦儿端着灯进来问李清照出了什么事,李清照擦着头上的汗说 是梦魔着了,便对锦儿说起梦中有人来拿她床底下的东西。 锦儿说:“我来看看,东西还在吗?” 她是开玩笑这么一说的,果真弯下腰去一看,她整个人就软在了地上,张着嘴 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墙上一个巨大的黑洞,无情地张着大口,床下的箱子已经只剩下三四口了。 锦儿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镇定下来再看,果然是最可怕的事发生——有人把 夫人视为生命的收藏偷走了。 李清照见锦儿神色大变,也弯下腰去看,她简直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双膝不 由自主地软了下去,她跌坐在地上,抓着锦儿的胳膊,浑身发抖,声音嘶哑地干叫: “不!不!不……” 锦儿丈夫一听屋里动静不对,连忙推门进来,一看是遭了盗,连忙大声喊叫起 来,一喊把昭儿妻子和孩子,他和锦儿的孩子,以及舅老爷李迒家的两个女儿都叫 醒了。大家起来后知道失了盗,更是大喊起来。钟阿土老人和他的儿子们也起来, 追到屋后一看,墙被挖了这么大的一个洞,附近踩得到处是泥脚印子,顺着脚印造 了一阵,就看不出踪迹了。 李清照披头散发地跟着追出来,锦儿要栏也拦不住。她看到黑夜沉沉,村边树 木狰狞,所有被盗的东西好像消失在空气里一般,李清照别的东西一时还想不起来, 闯入她意识中的,首先是那幅阎立本的《萧翼赚兰亭图卷》,还有就是青州的隐士、 画家齐雨农送给赵明诚的李龙眠的真迹、用蜀中特制的蜀纸所画的右军像,还有赵 明诚最喜爱的、她从青州逃难出来时带在身边的蔡襄书法真迹《赵氏神妙帖》,李 清照的心就像被刀剜碎了一般,她又回头奔进房中,她拖出所剩的四口小箱子,明 知那三幅画不在里面,但还幻想最好是当时放错了,侥幸能留下来也不一定。 但现实总是残酷的,不给人任何的幻想,李清照这时又逐一地想起了被盗的七 口箱子和三个小箧中的收藏,可以说件件珍贵,都是无价之宝。李清照从赵明诚去 世至今,一年多的时间里,她最亲爱和最珍贵的一切,无论是人是物,全都莫明其 妙地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夺走了,她还尽量保持自己心态的平衡,不愿意流露她 的悲痛,但是今晚的飞来横祸夺走了她最后的矜持和尊严,李清照坐在地上,不顾 任何体面地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如同哀号,从她的腹部深处抽出来,尖锐地刺进夜空,一声接一声, 整个的天地都被她的哀声刺碎了,钟家村的人都被这像从地狱中发出的悲惨声音惊 醒了,大家都起床跑来观看。 李清照不顾一切地对围观的人作揖,拉着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哭喊:“还给我…… 还给我啊……” 李清照近乎疯狂的神情真是让人毛骨耸然,大家不约而同地退后了。 李清照抓着头发,还在喊叫:“还给我!求你们还给我……” 这时,有两个女人走到昭儿妻子身边,打听这位发疯一样哭喊的夫人是谁。当 她们知道这就是曾经名震京城的女词人李清照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其中一个道姑打扮的女人跑到李清照身边,抱住她说:“李小姐,我是步云, 您还记得我吗?” 此时的李清照哪里还能辨认什么,更不会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遇到少女时代的 剑术师傅。她在步云道姑的怀里挣扎,已是哭喊无力了。 李清照更不会想到,和步云道姑在一起的,是汴京城里轰动一时的、徽宗皇帝 宠幸过的名妓李师师。 李师师对昭儿的妻子和锦儿说自己是赵夫人的老朋友,说这房子是住不得了, 建议立刻搬到她那儿去。锦儿一想也是,这房子再住下去,只怕夫人真的会发疯了, 连忙谢过这位好心的妇女。 步云道姑抬起手来,在李清照身上点了几个穴位,李清照立刻昏睡了过去。 锦儿让自己的女儿玉荣拿了李清照的铺盖,先跟了步云道姑去。 李师师帮着锦儿,带着人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她租的院子去。 李清照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地方,身边除 了自己的侄女和佣人之外,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妇女,一位还是道姑打扮。 李清照突然想起昨夜被盗的事情,立刻挣扎着要起来,到她租的房子那儿去。 哪里挣扎得起来,她才撑了一下,就浑身无力地倒下了。 另一位容貌俊美的中年妇女对她说:“赵夫人请放心,您所有的东西都搬这儿 来了。” 李清照突然又记起藏在稻草垛里的六个箱子,连忙对锦儿说:“快,稻草垛里 还有……” 锦儿指着床头的六个箱子说:“已经搬来了。” 李清照伸手摸着箱子,不禁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那位中年妇女对李清照说:“赵夫人,您还记得我吗?” 李清照听她的口音说的是汴京话,一时上想不起来了。 那妇女说:“赵夫人自然是记不得我的。您还记得那年在京里过年,大年初一 的晚上,周邦彦老爷带着我见过赵老爷和您的事吗?我就是李师师啊。” 李清照非常惊讶,怎么会遇到李师师呢?这位曾经名噪一时的妓女,李清照是 多么地蔑视过她啊。 这时道姑打扮的妇女也上前说:“李小姐,我是教过您剑术的步云道姑啊。” 李清照看着身边这些女人,娼妓、道姑、使唤的下人,这些人曾经是她从来也 不可能放在眼里的,可是一次次的灾难,把她推到了这些人的中间了。李清照再次 感到钻心的痛苦,她要被命运作弄和剥夺到什么程度才算完呢? 这时,昭儿的大儿子喜贵和二儿子喜来跑进来,对李清照说,他们打听到有人 在河边拣到过不少的画,可惜知道他们是跟随夫人的人,就不肯再说下去了。 李清照总算是有了些盼望,立刻要锦儿打发人去找回那些画来。 李师师说:“事到如今,只要东西还在村里就好办,赵夫人只有出重金悬赏, 或许还能找回一些来。就这么去要,谁肯拿出来呢?您还要保证拿回东西之后不报 官才行。” 李清照一想也是,只要能找回东西,出再多的钱也愿意。李师师见清照答应悬 赏,立刻去写了招帖,吩咐下人满村里散发张贴去了。 第二天果然有村民钟复皓拿着十八卷画轴来领赏。李清照一一看过,果然是失 物,可惜没有阎立本、李龙眠和蔡襄的字画。李清照因此越发断定是村里人偷了她 的东西,一再地问钟复皓是从哪得到这些东西的。钟复皓说是失窃后的第二天,他 在河边拣到的。为了证明的确是拣来的,他还跑回家去拿了那只箱子给李清照看。 李清照哪里肯信,她巴不得东西都还在村里,一个劲地对钟复皓保证,只要村里人 肯把东西拿出来,她一定照付赏金,绝不报官。 钟复皓听了很生气,说:“我这些东西果真是在河边拣到的,信不信由您。夫 人这么一说,倒像是我们村里人偷了您的东西了。我们这里再穷的人也不会做这种 事的。天下哪有我这样做了贼,有来自投罗网的人?真是岂有此理吗。这钱我也不 要了,要报官就报好了。” 说着就要走。李师师是见过世面的人,见李清照不会说话,怕惹得钟复皓生气 了,引起村里人对李清照的反感和戒备,立刻拉着钟复皓说:“我们正要感激您呢, 这些钱算什么呢?如今像您这样诚实的人,真是不多了,您要不收这钱,例显得是 赵夫人小器,说话不算话了。本来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值钱的,我们是出了两倍的 价格来赎回东西的。这些东西是赵老爷生前的遗物,赵老爷是为国捐躯在江北的忠 臣,赵夫人守着这些遗物,不过是怀念赵老爷的心意。如今还要麻烦您,替我们打 听一下,最近村里有没有来过什么外乡外地的人?或许能帮我们找到些线索,我们 也好去赎回东西来。” 钟复皓这才顺过来气,又听说被盗的夫人是忠烈的遗属,也尊敬得很,答应帮 忙打听消息,这才拿着钱走了。 李清照看着钟复皓走了,心中非常纳闷。自打有人要谋算她的东西以来,一路 之上非常小心,从来没有暴露过自己的身份,住进钟家村后,这一个多月来,她从 未让一个陌生人进过她租的院子,这些贼怎么会下手如此准确,什么房间不偷,就 挖她的床下,拿走她最好的东西呢? 李清照哪里知道,王继先对赵明诚遗物垂涎已久,前一段趁乱得到了那些宝贵 的铜器,还一直派人盯着李清照不放。前一段没下手是因为金兵追得太紧,先保性 命要紧。如今金兵已退,皇上定都临安,看来有段太平日子好过了,所以迫不急待 就对李清照下手了。本来那夜还要偷更多东西的,因李清照正好梦魇喊叫,把贼吓 走了,还要偷的东西才被保住了。 就在此时,王继先的手下已经舟载车运,飞快地把偷来的东西运到了临安,交 给了王继先。王继先还觉得手下办事不得力,偷得太少了。但是一看那些稀世的名 画和书法,还是非常激动。 李清照还在钟家村苦苦盼望再度出现奇迹,一天盼一天地希望村里人能拿出偷 走的东西来。李师师还背着李清照提高了赏金,她想自己为李清照垫上就是了。 李清照一到晚上就成了半个疯子,神经质地听着风吹草动,稍有动静就大喊大 叫,惟恐再遭偷窃,一到晚上就想着法子搬东西,今天藏这明天藏那,一直到黎明 后,她才能安静下来,整个白天她就睡觉,直到下午。 李师师和步云道姑看到当年仪态庄重、聪慧过人的李清照成了这样,心里非常 难过,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是尽量陪着李清照说话解闷,为她做些好吃的,陪着李 清照喝酒。 李清照明知她们的好意,但她不愿与她们和睦相处。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接 受了她们,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失去了往日的贵族地位和身份。她不愿面对这样残酷 的现实,她不愿承认自己已经从上层社会里被扫到了社会的底层。因此她还是保持 她的矜持,与李师师她们保持着距离。 她坚持要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她喜欢在独处时回到她精神上的自我独尊的境界 里。可是独处时又被难以忍受的孤独寂寞压迫着,特别是灯火把自己的影子投在光 秃秃的白墙上时,她觉得影子都像鬼魅一样可怕。四顾房间,空空荡荡,她的东西 不敢再放在房里过夜,可是放在别人房里她又不放心,提心吊胆地竖着耳朵听动静。 李清照觉得自己再也活不下去了。可偏偏死亡又离她这么远,她甚至连要自杀 的念头也没有勇气敢去想。她觉得自己活到这种地步,实在是被糟践得到底了。 李清照不知道,命运还没把她推到最可怕和难堪的绝境。她还要忍受更加沉重 的苦难和折磨。 李清照在漫漫长夜里,只能借酒浇愁。她本来养成的喝酒的习惯,如今更是成 瘾了。秋天的寒意日渐加深,看到大雁南飞,成群结队穿过长空,她又想念起赵明 诚,想念起父亲,母亲,想念双飞夫妇想念起每一个从她生命里失去的人们。 自从得知父母去世的消息后,就在她胸中隐隐作痛的情绪,渐渐化成了字句, 又凝成了旋律,在黑夜中如珠现般地排列在脑海里,每一字都重得能将她的生命榨 干,将她压死。 李清照被这首她无法面对的词逼得无路可走,她知道这词太过悲哀,是千古绝 唱的苦词,她不愿是由她来写出这样悲伤痛苦的词作。 当她提笔终于写出十四个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时, 她就扔下了笔,再也写不下去了。她哭倒在床上,她不敢相信,这就是文学给她的 报答,要把她逼迫到这种地步,才赐给她无人能够再有的文思。用一生被毁灭的苦 难才换来这十四个字的词境的高峰,李清照觉得她的生命再也不受她自己的控制了, 她被她所热爱的词夺走了所有的一切,词把她粉碎了,吞噬了,连骨头都没留下。 李清照病倒了,她躺在床上还是撑起来,一句一句地、慢慢地,一天写一点, 完成了她一生词作的高峰《声声慢》。 李师师一面照顾李清照,一面目睹李清照在高烧的煎熬中,怎样写出了这首词。 李师师每读一句就哭一次。天涯沦落,殊途同归的两个女人,到这时才真正成为朋 友。李清照写成之后,一连半个月不能起床,也不愿说话。 李师师把这首词绣在丝帕上。这丝帕一直到她死的那天都没有离开过她。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 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 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惟悴损,如今有谁堪寄。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 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并未意识到,当时词坛上几乎所有顶尖的最著名的词人都已去世,后来 的南宋大词人,例如陆游,还是儿童,辛弃疾还未出生。李清照瘦弱的肩上,独自 担着北宋到南宋两个时代的词之命脉,她无意之中成了这两个时代之间的词坛承先 启后的词人。 李清照到死也没意识到上天赋予她的,是这样的使命,也没想到她内在生命活 力承担着怎样的重担,她做为女人,独力撑起了大厦将倾的词坛,是怎样辉煌的一 个生命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