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暮云合璧 李师师准备北上,步云道姑正好要随着师傅和师兄弟们北上投奔岳家军,顺便 护送李师师到金国。李师师只收拾了路上需要的衣物和银子,把其他东西都留给了 李清照。 永别就在眼前,李清照急于要好好写一首词给李师师,却不知为什么偏就写不 出来。想到命运把她们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拉到了一起,最后竟然互相理解和依 靠地生活了将近两年,本来她们还打算一同度过余生,甚至盼望能够一同返回北方。 如今却因朝廷的议和,她们在一起的日子突然中断,竟成永绝。 看到眼前这个女人正一步步走向死亡,她在李清照面前活生生的一举一动,都 给李清照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 一天夜里,步云道姑带着一个身材高大,约有五十来岁的和尚到李清照的住所 来,步云道姑对李清照和李师师介绍说:“这位从前是梁山上的英雄武松,景阳岗 打虎,又杀恶霸西门庆,最后上了梁山。后来他不愿受朝廷招安出了家,如今就在 你们附近的六合寺为僧。” 李清照一听又是她不喜欢的匪盗之类,也不好说什么,淡淡行过礼就退到了一 边。李师师却非常敬仰地对武松说:“久仰英雄大名,如今说书唱曲和演戏的,都 在演您景阳岗打虎和杀嫂的故事,老百姓可爱看了。” 武松皱着眉头说:“打虎是真的,杀嫂是假的。我嫂子是西门庆那个恶棍所杀, 为的是掩盖西门庆毒死我哥的罪恶,又把这事栽到我头上,官府收了西门家的银子, 要捉拿我。我一怒之下杀了西门庆,被发配流刑,被迫上了梁山。西门家在当地是 个望族,叫戏班子把我武家的事编成戏曲,说我嫂子是天下第一淫妇,又说我们叔 嫂有染,总之把我们武家说得不成样子。梁山上知道此事,派了人到西门家杀了两 个主谋此事的人,把死人送到戏班里,他们才不敢演我们叔嫂之间的脏事。哪想到 戏已演开,老百姓爱看,于是就给改成现在这模样了。好歹戏里把西门庆的恶毒演 了些,只是我嫂子的名声再无法改过来了。这世道糟蹋妇女的名节是最容易也最恶 毒的了。” 李清照听他谈杀人如同谈吃饭,真觉得这和尚的可怕,后来说到对妇女的同情, 又觉得他还是有些菩萨心肠的。总之,李清照第一次与匪类接触,又惊又奇。 步云看出李清照不安的神情,笑着说:“赵夫人没见过我们这样的江湖中人吧? 其实我们最是善恶分明的。夫人现在住这儿,就算是朝廷再大的官、城里再坏的恶 霸也休想插手到这个地方。武英雄……哦,现在是慧定法师了,他在这儿一直护着 夫人,所以没有恶棍再来打搅您了。” 武松连忙站起身对李清照说:“夫人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何等豪 迈之语,连我们江湖上的人都说不出这样有气派的话来。夫人既受朝廷之害,又遭 流氓恶棍之苦,在下能够略尽一点力量在所不辞。” 李清照也起身还礼,说:“壮士之志当在凌云,必定不会满足于在临安城里的 这么个小地盘,今后还有什么作为吗?” 武松笑道:“到底是赵夫人,见识不同凡人啊。我等在梁山时竖起替天行道大 旗,虽有壮志,可世上人们不过视我们为匪类,只落得个盗寇的贼名。受招安又不 过是给朝廷当鹰犬,都不是大丈夫之道。如今我们都要到北方去,在岳家军麾下效 劳,将这一腔热血交付给大宋的疆土,才算是英雄本色。正好与李姑娘一同北上, 她用她的方法报效国家,我们用我们的方法,总之这一去就不打算活着回来了。” 武松说完,转身对李师师说:“今晚来求李姑娘,有件为难的事……” 李师师说:“武英雄但讲无妨。” 武松叹了口气说:“我们在梁山时,有个兄弟叫李逵,当年招安时,大哥宋江 怕他不服要闹事,将毒酒鸩死了李逵。李逵没有后代,收了他弟弟的儿子李二做义 子。金兵打到山东沂水时,李家老少奋起抗金,一门数百人全部殉国,只有李二随 我们兄弟在外面谋生,就留下了他这么一条根。前天我们为了劫回被关在行宫前木 笼里的弟兄,小李二断后被抓了,如今关在木笼里已经两天了。我们想尽一切办法 救不了他,可怜李氏一门忠义,就这点骨血了。万般无奈才来求姑娘帮忙。” 李师师说:“我哪有办法呢?” 武松说:“步云道姑说,太上皇当初曾赐给姑娘一面免死的金牌,正好姑娘姓 李,能不能说李二是你的侄儿,或许能救小李子一命,请姑娘受在下一拜。” 说着就要跪下,李师师连忙扶住武松说:“折煞师师了,快快请起。我倒愿意 一试,不知有没有用啊。” 于是他们就商量起怎样营救李二的事情。 李清照连忙告退,回房间去给朝廷的议和大使韩肖胄、胡松年写一首古体长诗。 这也受到李师师殉国之举的影响,觉得自己也该在这历史的转折关头公开表示反对 议和的态度。同时,她也夹着一点私心,因为王凤香在背后陷害她,造出她改嫁的 谣言来,无疑是极深地伤害了她。她知道公开出来声辩自己没有改嫁,必将受到王 凤香和她丈夫进一步的毒害,尤其是秦桧已经入相,他与金国的关系暧昧不明,当 面对抗他,或许连性命也难保。她总想能够找到一个机会,既可以公开表示她反对 议和的态度,又能够告诉世人她并来改嫁。那么这次公开上诗给韩肖胄。胡松年就 是最好的机会了。 李清照一旦拿起笔来,进入写作的状态,靖康以来的种种遭遇都涌上了心头。 或许是有太多反对议和的话要说,或许是要表达她未改嫁的心情太急迫,又联想到 她的家世和出身,惟恐人们不能理解在诗中的用意,这首诗越写越长,写到最后她 都忘记了是给韩、胡二位大人的诗,尽情地发挥起她读书万卷的长处,在诗中用典 之多,重重叠叠到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地步,但她毫不察觉,只顾往下写,忘记了时 间、忘记了疲劳,忘记她自己的存在, 写完年诗的最后一句:“欲将皿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杯全。”她还觉得意犹 未尽,还有要说的话,又写了一首七律附在后面,那是幻想收复失地、迎还二帝的 欢乐场面,李清照沉浸在她自己构筑的欢乐中,好像亲临其境看到了这万人空巷的 场面; 想见皇华过二京,壶浆夹道万人迎。 连昌宫里桃应在,华萼楼前鹊定惊。 但说帝心怜赤子,须知天意念苍生。 圣君大信明如日,长乱何须在屡盟。 诗成,李清照觉得神清气爽,毫无倦意,走出门外,只见黎明已经来临。秀美 的江南田园在薄雾中仿佛溶解在水中一样,碧绿的稻田在朦胧之间像是绿色的云彩, 托着鹭鸶飞过的优美形体,深深打动了李清照的心。她回屋想去叫李师师出来欣赏 这美丽的景色,却发现李师师已经走了。 李清照这才想起昨夜步云道姑和武松来过,商议今天要李师师出面救人的事。 或许是昨夜写诗太过投入了,李师师不好意思来打搅她,所以不辞而别了。 这时,李师师已经快要靠近皇上行宫的门前了,于是下轿行走。 那儿还立着一个木笼,李二已经气息奄奄了。 李师师穿着当年为太上皇献歌时所穿的重彩华衣,盛妆打扮,一头的首饰和花 朵就照花了人的眼。她的身边是一群当年的梁山好汉以及他们的徒子徒孙,身藏利 刃以备不时之需。李师师身后一人举着当年徽宗皇上亲笔御书的中堂横幅——“李 氏永被恩泽”六个大字。一行人大踏步地走进御林军重重把守的行宫前,禁军统领 见这些人来历不明、且来头不小,连忙迎上前来。 李师师毫无惧色,直接了当地要求释放侄儿李二。 禁军统领横眉怒目地盘问李师师是什么人,竟敢要求释放钦犯。 李师师自报家门是太上皇当年宠幸过的名妓李师师。禁军统领大为惊讶,再看 这女人的确有些气度非凡的样子,再看她身后的横幅上所用的印玺不假,光是那大 内专用的八宝印泥就是伪造不出来的。但他还是厉声喝道; “假冒太上皇圣旨者格杀勿论!” 这时,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围了上来,看着千古难得一见的大新闻。 李师师拿出徽宗皇上当年赐她的免死金牌说:“用这换我侄儿一命可以了吧。” 禁军统领一看,果然是禁中之物不假,但还是很难相信此人真是李师师。李师 师一笑,叫跟随的人打开一个黄缎裹的包袱,里面是一件银狐皮的袍子,黄灿灿的 面子上绣着盘龙与仙鹤,这仙鹤是崇尚道教的徽宗皇帝所独有的。 李师师对目瞪口呆的禁军统领说:“这是太上皇当年怕我着凉,给我披在身上 的龙袍,这该是真的了吧?” 围观的人一看这件金灿灿的袍子,顿时发出一阵轻轻的惊叹声。 她说着回头叫人在奄奄一息的李二脚下垫进几块砖头,喂他喝水。 李师师对正要阻止的统领说:“当今皇上是自古以来最忠孝仁义的天子,对太 上皇体贴入微,如今还派大臣前往金国探望,为了太上皇与钦宗皇帝的安全,甚至 不惜委曲求全,与金国和谈,今天见到太上皇手泽与衣物,一定会可怜我的哀求。 这是小女子给皇上的哀告之书,连这金牌一并呈于皇上。” 禁军统领拿过李师师给高宗皇上的请求特赦的上书和免死金牌,在民众的哄笑 声中,强压下怒火进去给皇上通报。 高宗皇上早就接到内侍的报告,心中恼怒得无话可说,再看李师师的上书,其 中说她被皇上的孝心感动,也要到金国去探望太上皇,永远留在太上皇的身边。如 今请求皇上,看在太上皇当年对李氏的厚爱,格外开恩特赦侄儿李二。 高宗绝对没想到会冒出一个娼妓来,公开地拿他的父皇来对他挑衅,像吞了死 苍蝇一样恶心。所有逮捕了站木笼的造反刁民的头目,高宗皇帝都愿他们受尽折磨 而死才解他心头之恨。可是这娼妓拿出父皇所赐的金牌,当众给他难题,行宫外聚 集的民众越来越多,部在看皇家的笑话,都在看他这个自称是孝子的皇上怎么处置 此事。 高宗也恨死了他那不争气的父皇,居然不顾皇家的尊严,把什么东西部赐给这 个下流的娼妓,以至他今天要受一个婊子的辖制,让他颜面丢尽。说起来,大宋有 今天的败局,不都是父皇荒唐的结果吗?他被金国俘虏完全是咎由自取。为什么父 亲败掉的江山要他去花力气夺回来呢?如今这些愚民们忘了在徽宗朝代的“花石纲” 之苦,忘了“六贼”当道时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居然对这个误国的太上皇还有他 那倒霉的哥哥钦宗大表忠诚,整日就是什么“迎还二帝”的屁话,连这该死的娼妓 也狂言要到太上皇身边去探望呢, 高宗撕了李师师的上书,拍着桌子,心中大怒:为什么这些刁民心里就没我这 皇帝呢?为什么对我就是横竖不满意呢?北方那些荒凉的土地要来干什么?为什么 就不愿在江南好好地过太平日子呢?只要金国与大宋议和成功,熄灭战火,各执半 壁江山有什么不好?我这个皇上有心要给这些愚民过安生的好日子,他们反倒愿意 把命送到战火里,去夺那夺不回来的国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就不肯面对现实,好 好守着这锦绣江南过日子呢? 禁军统领见皇上发怒,连忙说:“我率兵马出去劈了这娼妇!” 高宗正要同意,却又犹豫了…… 外面聚集着无数的百姓,正伸长了脖子看他这个皇上怎样处置这个父皇的情妇。 他恨自己是这样的倒霉,连一个像样的皇宫都没有,住在这浅窄的院落里,似乎谁 都能窥探到皇家的隐密,毫无尊严可谈。高宗甚至觉得只要他抬抬头,就能看到那 娼妇在外面得意洋洋的模样。要是当年在汴京那雄伟的宫殿前,皇家的威严是何等 伟大,不要说平民百姓到不了宫前,就算能走到宫前,两条腿就发软了,哪里会有 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情发生? 如今天下大乱,朝纲不振,国力衰弱,在临安造个皇宫与太庙都拿不出足够的 银子来,每年还要将白花花的银于进贡金国,这些百姓就知道打战,却不管军费从 哪来。朝廷的各部各省还都是征用的民间的房子,例如秘书省征的是法慧寺的庙宇, 枢密院征的是行宫旁边的妓院的房子。当年蔡京做杭州太守时,好女色,因此太守 府旁竟然开了许多妓院。如今高宗为了办事方便,只好让枢密院征用了妓院的房子。 如今临安城里传说“枢密院是娼妓院,秘书省是吃素省”,杭州话“吃素”就是白 吃饭不干活。这种情形的朝廷,怎么叫人心里有尊敬之意呢? 高宗叹了口气,这是一夜之间无法改变的事实,议和在即,小不忍乱大谋,要 是杀这娼妇杀出节外生枝的事来不妙。于是他铁青着脸对禁军统领说:“传旨,放 人!” “皇上,不能放啊,那不是长了这帮刁民的志气吗?” “放!把人给我赶散了,今晚提这娼妇的头来见我!” “是!” 在万众的欢呼声中,李二被释放了,他立刻被放在一辆车子上拉走了。李师师 也缓缓走到她坐的轿子前上轿而去。御林军立刻驱散围观的人群,行宫前只剩了个 空木笼子。 大内的杀手们立刻盯上了李师师的轿子,在临安城复杂的小巷子里穿来穿去, 一直跟到了荒郊野外的一片树林里,见轿子抬进了一所破败的小院里,他们在外面 布置好监视的岗哨,再冲进院子一看,哪里有什么李师师?屋是废屋,轿是空轿, 李师师早就金蝉蜕壳,逃之夭夭了。 原来李师师在轿子里换了男人的衣服,在小巷里转的时候,突然下轿,由武松 等人接应,躲进了巷子里同伴的家中。 倒霉的是那两个假李师师,当夜就被大内的杀手杀掉了全妓院和全尼庵的人, 连同那些嫖客和在尼庵里鬼混的和尚都被杀死。杀手们割下开妓院的“李师师”的 头,拿到宫中向皇上交差。高宗此时对杀死李师师已经不感兴趣了,正坐着发呆, 见到血肉模糊的人头,竟然把杀手们大骂了一顿。 高宗此刻正在为岳飞感到忧虑,这才是他最大的威胁。 原来,秦桧听说李师师的事情后,连忙进宫安慰皇上,他说这种逞匹夫之勇的 女人不足为虑,皇上放人是非常英明的,一下堵住了多少非议皇上的嘴。秦桧拿出 皇上前几天给他看的岳飞的奏章说:“如今威胁皇上的人只有此人,此人远在江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然朝廷不给他军费和粮草,他却能靠北方百姓的支持,一 直维持他岳家军的开支,甚至有许多民众自带粮草投奔岳家军,所到之处人心所向, 简直不知大宋还有皇上……” 秦桧说到此,留心看了看高宗的脸色,又进一步说:“长此以往,岳飞势力日 益强大,皇上要是不收他的兵权,必然养虎为患,将来威胁皇上的不是金国,而是 这个打着忠君报国旗号的岳少保!皇上请细看这奏章,上面的攻略哪里是为皇上着 想,明明就是岳鹏举篡位的野心图啊!” 高宗听得冷汗直下,湿透了脊背。是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岳飞如此热心收 复北国失地,难道真是为了大宋江山吗?高宗即位以来,从身边的大臣到郡县的小 官,谁不想着为自己捞好处?此时让岳飞得了民心,到时候逼他退位不是易如反掌 吗?当初苗傅等人不就仗着保护他从扬州逃到杭州,就居功自大,逼着他退位作太 上皇,立他三岁的儿子即位,不几天就买通宫人摔死了小皇上。要不是张浚与韩世 忠及时赶来救驾,南宋的江山已经易主了。 从此,高宗对岳飞起了杀心。当然,他希望由金国人来替他除掉岳飞,不要由 他亲自动手。 就在这个充满杀机和阴谋的夜晚,李清照还在等候李师师回来呢。到了傍晚还 不见她回来,叫昭儿进城打听,昭儿才到城门口,见今天的城门天不黑就关了,不 许出入,只好回来。大家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起更之后,步云道姑来了。她告诉李清照,李师师要她来代表她与赵夫人告别。 李清照惊讶地说:“怎么就这样走了?” “师师姑娘得罪了皇上,哪里还有活命的理?皇上已经派人追杀她了。她要是 再回这儿怕连累了夫人,也遭杀身之祸。师师姑娘要我转告夫人,她说三生有幸能 与夫人相处这些日子,是她一生最值得纪念的时光。她从夫人身上学到很多高贵的 品质,如果不是因为受到夫人的教诲,告诉她位卑不可忘忧国,或许不会有这次北 上殉国的举动。她从夫人这儿懂得了,她虽是身份低贱的烟花女子,也能为国家尽 一点绵薄之力,与其苟且偷生地活着,不如壮烈一死,不求流芳后世,但求能赎她 一生的罪恶。” 步云道姑说毕就要告辞,说他们这些武林人士和江湖义士,今晚就要离开临安, 北上投奔岳家军,同时护送李师师北上。 李清照一向轻视李师师,以为她不过是个以色事人的女子,虽然天良未泯,愿 意向善,到底品格不高,因此在师师面前自以为清高,总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哪 里想到李师师能有这样壮烈的胸怀,竟是她都不及的。 李清照拉住步云道姑说:“师傅稍等片刻,师师姑娘前几天求我赠词,我还未 作,此时立刻赋词一首,请师傅带给李姑娘吧。” 说着立刻铺开词笺,挥毫急书,调寄《青玉案》: 青玉案 征鞍不见邯郸路,莫便匆匆归去。秋风萧条何 以度?明窗小酌,暗灯清话,最好流连处。 相逢各自伤退暮,犹把新词诵奇句。盐絮家 风人所许。如今惟悴,但余双泪,一似黄梅 雨。 李清照词成,已经泪流满面,对步云道姑说:“此为我与师师姑娘永绝之词, 仓促之间没有配得上她的词句,只能请她原谅了。希望来生还能再与师师姑娘聚首。” 步云道姑接过词笺,对李清照长揖而去。 后来有消息传到南宋,李师师到金国后,求见大宋太上皇。金太宗爱慕李师师 艳名,一见之下惊若天人,拉着李师师说,当初攻入汴京时,曾满城搜寻李师师, 没想到佳人不请自来,立刻要纳入后宫。李师师说,只要见过太上皇一面,将徽宗 当年所赐之物掷还,就愿侍奉金太宗。金太宗大喜,立刻让李师师会见徽宗。 李师师见到徽宗时,正值韩肖胄和胡松年探望被掳二帝之际,已经是在悲痛欲 绝之时,突然来了个李师师,徽宗太上皇抬起老眼昏花的头,看到李师师穿着他赏 赐的那身价值连城的珍珠点翠衣裙,头戴宝石金丝冠,明艳照人地出现在他面前, 徽宗张大了嘴巴,结满污垢、苍老不堪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僵住了。 李师师款款下跪,如同当年迎驾一样,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徽宗哪里还 禁得住,连滚带爬地到了李师师身边,抱着她放声大哭。 李师师闻到徽宗身上的臭味,看到他与钦宗穿着陈旧的衣服,手脚全是发黑的, 想到当年皇上的风流倜傥,顿时泪如雨下,她对徽宗说:“太上皇,当今南宋的天 子派这两人来是与金国议和的,探望你们不过是骗局,南宋不会要您和钦宗皇上回 去了,师师今日能够再见太上皇一面,死而无憾了。” 韩肖胄和胡松年闹了个大红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师师从怀里拔出太上皇所赐的镶满珠宝的匕首,刺进心窝,在徽宗怀里挣扎 几下便断了气。徽宗抚尸大哭,指着韩、胡二人说:“大宋难道没有忠臣了吗?连 一个青楼女子都比不上吗?” 钦宗也站起来,指着韩、胡二人说:“朕为救汴京一城百姓免遭涂炭,陷于此 地,难道就无人救朕与父皇了吗?!你们滚,朕不要见你们这些不忠不孝之人!” 韩肖胄与胡松年只得仓皇离开,也是泪流满面。 金太宗接见南宋特使,谈到议和条件时,对他们说:“你们宋朝的男人有三成 像李师师的,我们金国绝对不能得到大宋的半壁江山。” 韩肖胄与胡松年闻言无地自容。 金太宗倒感念李师师的一片忠诚,将她的尸骨厚殓入棺,派人将灵枢送回伪齐 国的汴京城安葬,说这个女子不可葬在金国,还是让她回家乡汴京人士为安。 徽宗念念不忘李师师,同时也断绝了回大宋的幻想。他回想当年宠幸师师时, 将她比做杏花,于是悲苦之中作了他一生最好的一首词《燕山亭》: 燕山亭 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艳溢香 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 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 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 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 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此词很久之后才传到大宋,不久又传来太上皇驾崩五国城的噩耗。很多人以为 这是他的绝笔之作,其实是怀念李师师、感叹命运不济、对回国绝望的词作。上阙 描写重见李师师时,她那惊人的美貌,以及见她自尽后的悲哀;下阙是表达再也回 不了故国的绝望心情,甚至到了连回国的梦都做不到的地步。一代君王落得如此下 场,是他在过去放纵的生活中同样梦想不到的结局。 韩肖胄回到南宋后,才认真地重读了李清照在他赴金国议和之前给他与胡松年 的古体长诗。 当时李清照在大街上公然拦轿上诗,他对这个不安份的老妇人非常反感。国家 大事岂是妇人可以干涉的?直到在金国受了极大的侮辱与轻视之后,又被李师师殉 国举动所刺激,想到金人尚且尊重李师师,将她厚葬于汴京,而对待他和胡松年却 是一片鄙夷之色,一重一轻,使他第一次感到了良心上的痛苦。特别是太上皇说大 宋难道没有忠臣了吗?连青楼女子都比不上了吗?更是扎在他的心窝上,回南宋后 一直心情压抑。 韩肖胄打开李清照的长诗,当时跳过去没看的序言,今日才仔细看了。 绍兴癸丑五月,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 使虏,通两宫也。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韩公 门下,今家世沧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车 尘。又贫病,但神明未衰弱。见此大号令,不 能忘言,作古、律诗各一章,以寄区区之意, 以待采诗者云。 韩肖胄这才知道,李清照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他曾祖父韩琦的门生。以李清照的 个性,说自己“家世沧替,子姓寒微”、“又贫病”,可能比假充名门之后更让人 心里难受。“神明未衰”、“不能忘言”,更使他想起在轿中见李清照身穿居丧的 黑衣,跪地拦轿,两鬓白发的消瘦形容,实在不能和曾经写过“红肥绿瘦”的贵族 少妇的富贵之气派相比较了。 的确,南渡后世家子弟沦落的何其之多。说得难听些,这些破落的世家子弟比 起这次出使金国,看到那些投降金国继续作官的汉奸要苦多了。那些在金国的汉奸 倒是依旧作威作福的,吃香喝辣。有些还是他旧日的同僚,见到他这个南宋的特使, 不但毫无羞愧之色,反而觉得比他还高上一头似的。韩肖胄要不是去了一趟北方, 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居然做汉奸还能做得这样神气。而且还有人对他说,在金国为 官比在大宋为官要舒畅多了,因为大宋朝党争太凶,朝中派系之争异常激烈,根本 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如今虽然在金国,名声不好听些,但金国人原是游牧民族, 不会治国,性格又豪爽,头脑又简单,什么事都交给汉人管理,只要他觉得信得过 的人,就不会像汉族人那样多疑,反而把全权交托,不来多管多问的。他们金人喜 欢的是打猎、摔跤、喝酒和女人,所以说在金竟然胜过在宋了。 世事的变更、时代的转移,是人力无法挽回的。这是韩肖胄此行最深的感叹。 可是李清照所有的思想都还停留在北宋,她的诗中充满了已经不能复返的那个时代 的痕迹,好像是一幅发黄的旧画、一本陈旧的书籍。 三年夏六月,天子视朝久。 凝旒望南云,垂衣思北狩。 如闻帝若日,岳牧与群后。 贤宁无半千,运已遇阳九。 勿勒燕然铭,勿种金城柳。 岂无纯孝臣,识此霜露悲。 何必羹舍肉,便可车载脂。 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 谁可当将命,币厚辞益卑。 这说的是绍兴三年六月,朝廷决定议和,以派特使探望被掳二帝,代皇上尽孝 道的名义前往金国议和。李清照在诗中认为,当初靖康之难是因朝中没有贤臣辅佐, 气数已尽的缘故,如今不必做出孝顺的模样,应当有孝顺的实际。韩肖胃觉得这些 句子都还一般,“土地非所借,玉帛如尘泥”就是影射朝廷割地赔金只求自保的可 怜相了。“币厚辞益谦”这倒是句实话,韩肖胄北行后,才体会到赔的银子越多越 无尊严,越发被金人小看。这一点李清照是说得很对的,尽管她已经沦为平民,还 能保持这样的胸怀和目光是难能可贵的。 四岳佥曰俞,臣下帝所知。 中朝第一人,春官有昌黎。 身为百夫特,行足万人师。 嘉佑与建中,为政有皋夔。 此处无非是说韩肖胄在枢密院众官中被选为特使,不但是因为皇帝的赏识,更 是他品格堪为人表的缘故。“昌黎”指的是韩姓,不过称他为中朝第一,似乎有些 讽刺的含义吧?特别是提到韩肖胄的曾祖韩琦和祖父韩忠彦都是北宋的名相,可能 是要激励他拿出名门之后的气派,不要在金国丢了祖先的脸面吧? 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仪。 夷狄已破胆,将命公所宜。 公拜手稽首,受命白玉墀。 日臣敢辞难,此亦何等时。 家人安足谋,妻子不必辞。 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 经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 单于定稽颡,侍子当来迎。 仁君方恃信,狂生休请缨。 或取犬马血,与结天日盟。 李清照在诗中强调,历史上外夷向来害怕中国的雄威的,当然也算有道理,可 是如今不过是李清照一相情愿的想法,与当今时势毫不相干。诗中论到韩肖胄如何 辞别皇上和家人北上对金国显示中华雄风时,更加觉得李清照忘记了是他韩肖胄出 使金国,仿佛是李清照受命出使。韩肖胄觉得李清照的心情很可怜,可能是在这种 幻想的刺激下,才把一种并不存在的英雄形象,加在了他韩肖胄的身上了。 韩肖胄性格稳重,喜怒不惊,哪里是李清照想象中的这种人物呢?他出使金国, 家里是不放心的,虽然母亲曾经对他说过不要以家庭、母亲为念,好好报效朝廷, 完成北上的任务,母亲因此受到高宗皇上的封赏。韩肖胄认为,皇上这样做也是过 份的夸张,而李清照也不切实际,把他这个在议和中不过是个摆设的人物,当成能 起决定作用的人了,这是太不明白朝廷中的奥秘了。其实,真正议和的主使是新相 秦桧,故意把他推到这种尴尬的境地〔的。 韩肖胄此行,完全没有做任何具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回头再读李清照这些诗句, 韩肖胄深感人民的愿望与事实的距离有多么遥远。李清照以为只要特使保持了强硬 的态度,就能使金国对宋朝恢复尊敬,甚至能达成有利中华的和议。这是多么幼稚 的想法啊。然而有这幻想的并非李清照一人,恰是大宋许多子民的心态。因为人民 是无法明白宋朝是个多么腐败的朝廷,不是靠英雄气概可以挽救的。人民的心目中, 宋朝还是强大的,具有称霸世界的实力,是最伟大的世界中心,所需要的只是一个 开明的皇帝与一帮忠实的大臣,就可以立于天地的颠峰了。这种盲目的自大自尊, 在韩肖胄认为恰好是宋朝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务实的韩肖胄对李清照这种顽固的怀旧情结,不切实际的幻想,都不能赞同, 他认为这是文人最大的优点,也是致命的弱点。 李清照的长诗到此,突然把笔锋一转,又对副使胡松年写起了对收复失地的幻 想。记得北上前读到此,韩肖胄就把这首长得让他失去耐心的诗歌交给了胡松年, 说这是写给你的,我就不读了。 如今无事,再拿出来阅读,发现后面的诗句,从艺术上讲要比前面写好得多了。 胡公请德人所难,谋同德协心志安。 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 皇天久阴后上湿,雨势未回风势急。 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 闾阎嫠妇亦如何,沥血投书干记室。 韩肖胄初一看以为还是重复前面的意思,加强他与胡松年出使的悲壮感。仔细 一想,为什么要写这些重复的话呢?难道李清照的脑子糊涂了吗?韩肖胄终于看出, 这段诗句中最重要的是“闾阎嫠妇”这四个字。 前不久临安城里到处传说李清照改嫁,酒楼茶馆都拿“忍以桑榆之晚景,配兹 驵偿之下才”当做笑料,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李清照作此诗,除了要表达她的政见 外,原来是要反驳诬陷她再嫁的谣言啊。 韩肖胄突然理解了李清照的用意,一个无助的寡妇,怎么可能出面与街头的流 氓无赖争辩有否改嫁的事情呢?无论如何,李清照也是前朝丞相家的儿媳妇,总不 能有失身份地对众人辩解自己并没有改嫁,那样不是自取其辱吗? 只有利用这次上诗的机会,她才能公开地以赵氏寡妇的身份出现,向世人表示 她并未改嫁。韩肖胄迟至今日才读懂了李清照的心意,他终于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豪 言壮语的背后的可怜。经历了无端的冤狱和诽谤之后,她只有这个公开为自己辩白 的机会了。李清照那种显得有些过份表现的爱国情绪,也许是针对前一阵子说她犯 通敌罪而特别强调的吧。李清照急于要摆脱通敌与改嫁这两大罪名,所以她不遗余 力地用了这么多的典故,反反复复地罗嗦着忠君报国的主题,而且还把这两首诗抄 写了张贴在闹市大街上,并非人们以为的干涉政治、妄议朝政,原来这是李清照为 自己辩证的声明啊。韩肖胄这时改变了读诗的心情,他想看看李清照在后面怎样再 为自己说话。 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 衷甲昔时闻楚幕,乘城前日记平凉。 葵丘践上非荒城,勿轻谈士弃儒生。 露布词成马犹依,崤函出关鸡未鸣。 巧匠何曾弃樗标,刍荛之言或有益。 韩肖胄读到此十分不解,这说的是对他们两位特使的关心,要他们防范金国可 能对他们下毒手,就是议和获得成功也不能放松警惕。这段诗句与李清照要为自己 表白的内容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这又是为什么呢? 韩肖胄夫人见丈夫拿着李清照的诗慢慢地细读,也过来看。韩肖胄与夫人探讨, 李清照既然要表白自己既没通敌也未改嫁,为什么又要写上这么一段毫不相干的诗 句呢?韩夫人看了之后说:“这是女人的心情啊,赵夫人为自己辩诬,又怕人说她 上诗是打着爱国的旗号,实际是为自己辩白,损害了她忠于大宋的形象,但不为自 己辩护又不行,担心是不是为自己的辩护让人以为是超过了爱国的主题,所以用这 么一段诗句来掩饰吧。您看这两句,‘巧匠何曾弃樗栋,刍荛之言或有益’,她大 概也觉得写得太多了些,所以说无用的木头在巧匠手中或许也能派上用场,砍柴人 的话可能也有益处这样的话。我看后面这几句倒是说了她心里的话。” 不乞隋珠与和壁,只乞乡关新信息。 灵光虽在应萧萧,草中翁仲今若何。 遗氓岂尚种桑麻,残虏如闻保城郭。 韩夫人说:“其实我的心与赵夫人一样,你们议和成不成是一回事,您去了这 么一趟北方,我觉得也和您一起去了似的。赵正夫丞相埋葬在山东老家,听说赵夫 人的父亲李文叔也葬在山东,所以她非常关心故乡的一切,也关心在金国统治下做 亡国奴的人民是怎样生活的。赵夫人写到这,也忘了是写给您和胡尚书的诗了。她 这是写给自己看、自己听的话啊。可能她也想到,老爷您不一定会认真读她的诗, 可是不写她又觉得对不起自己,她也明白她说话又算什么呢?有谁会听她的罗嗦呢? 前一阵子把她也糟践得够了,又是通敌又是改嫁的。我是不相信赵夫人这样的人会 糊涂改嫁,既然嫁了不到百日就离异,要离异也不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告丈夫贪 污来达到目的。当然这些事与咱们是无关的,我觉得有一点是和赵夫人一样的,我 们这些从北边过来的人,谁不想念故乡呢?眼看着一年年过去,这一议和,就别想 再见到家乡了。” 说着眼泪就下来了,韩夫人急忙站起来进里屋去了。 韩肖胄的心情也变得很阴暗了。此次出使金国,沿途看到大宋的江山易主,落 在金国与伪齐国的手里,汉奸们仰金人鼻息生活甚至感到高兴,金人处决抗金义士 时,老百姓默默看着同胞的人头落地,他才深切感到亡国的悲哀。从小熟悉的河山, 如今从他的灵魂里被割掉了,变成了镜中倒影般的幻影,他才体会到毛骨耸然的恐 怖。 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 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 子孙南渡今几何,飘零遂于流入伍。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不但是李清照夫家或娘家的昔日风光不再有,就是他这个三朝元老魏国公的子 孙,不也将随着北宋的灭亡而正在失去昔日的辉煌吗?要不是北上后,韩肖胄的思 想有了很大改变,他是不会理解和同情李清照的,反而觉得是些脑筋不正常的老妇 的废话。此刻他却被这首写的并不好的长诗所打动,在长诗背后的哀伤,是整整一 代人南渡的哀史啊。 再想到饱受诬陷、无处申辩又老之将至的李清照,还要竭力维持贵族的精神气 派,还要挚着地坚守她的忠君爱国的立场,只能让人更加地感到她的落魄。这徒劳 无益的上诗,正如诗中那重重叠叠的典故一样,都带着昨日黄花的凄苦。 难道说真的是天忌良材吗?大宋朝唯一的女才子真的要落到“飘流遂于流入伍” 的地步吗? 韩肖胄当然不会想到,李清照了给他上诗,就等于是向秦桧公开挑战,等待她 的将是灭顶之灾,比较起来,“飘流遂于流人伍”、还算是好的结局呢。 李清照在上诗前,让昭儿一家自立门户。 昭儿夫妇哪里肯答应,定要与夫人同生共死。 李清照说:“你们也真迂了,如今我就一个人了,什么都没了,也用不着这么 多的人了。要不是跟着我,昭儿这么能干勤快的人,早把你们的家治得富富裕裕的 了。再说你们父母为了归来庄,把命都搭上了,我怎么也不能叫你们这么一大家的 人陪着我了。你们拿着这点钱,搬到余杭临平去,把生意做好了最是要紧。我要是 这次能够活下来,依旧搬来和你们一同住。何必死脑筋,非在一起遭难呢?” 总算说得昭儿夫妇同意了,李清照又要他们把锦儿夫妇的孩子带走,让他们跟 着学生意,准备过一段也让他们家自立门户。 这时,昭儿的妻子求李清照把锦儿的大女儿玉荣许配给他们的大儿子喜贵。 李清照心里一惊,是啊,孩子们转眼就大了,喜贵和玉荣已经18岁了。当年她 不就是在十八岁时嫁给赵明诚的吗? 李清照一面恭喜昭儿夫妇,一面叫锦儿夫妇进来,把昭儿要娶他们玉荣的事说 了一遍,锦儿夫妇很高兴,原来他们也喜欢昭儿家的喜贵,又见喜贵和玉荣平时就 处得好,是很般配的一对小夫妻,一于是谢过夫人的成全。 李清照说:“锦儿俩口子随着我,孩子们跟着昭儿去余杭临平开店铺。” 于是将她的安排一说,锦儿夫妇想不到还有自立门户的机会,感激不尽,锦儿 丈夫就知道跪地磕头。 当天就办了一桌酒席,由李清照作主给喜贵和玉荣订了婚。喜贵和玉荣本来就 好,如今遂了心愿,少男少女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使得蓬筚生辉。他们双双 在李清照面前磕头表示感谢。 第二天昭儿带着两家的孩子,运走了大部份的粗笨家具,连同李清照喜爱的那 张纸帐藤床也带走了,还有李师师的留下的家具被褥和衣服也带走了。李清照身边 只留着最珍贵的、劫后余生的书籍文物,也不敢放在家里,都寄在六合寺里,由锦 儿丈夫守着。 安排好了一切,李清照才在韩肖胄大人上朝的路上,拦轿上诗。 同时,她叫锦儿在闹市上张贴她抄写的《上枢密韩肖胄诗》,当天又一次成为 轰动临安的新闻。继李清照通敌、改嫁两次轰动临安城后,又一次引起了人们的关 注。大家争着围观和抄写李清照的上诗,可惜大部份人都看不懂,有些稍微懂得点 的人解释给大家听,由于诗中典故太多,读书人也半懂不懂的。可是大家还是了解 了诗里最重要的内容是要特使拿出大汉民族的威风来,不要让金人小看大宋。这话 大家爱听,人越围越多,后来又知道李清照是以赵家寡妇的身份写这首诗的,那么 前一阵说她改嫁的事就是造谣了。 正在热闹之际,官府的差人和兵丁来了,挤进人群里来撕李清照的诗。哪里想 到锦儿就是怕有人撕,故意用浆糊粘得牢牢的,要想撕掉比剥猪皮还难。人们看着 粗野的士兵在那里龇牙咧嘴地抠着纸头,不由大笑起来。 差人对民众叫喊道:“笑什么,这是反诗,你们知情不报,还在这儿看得起劲, 也想造反吗?” 于是人群一哄而散。大家说李清照又得坐牢了,上次说她通敌,抓到车里,结 果通敌罪没办成,却办出个改嫁的丈夫来。这次再坐牢,大约连私生子都办得出来 了。一时间又是乱哄哄的一片议论。 王凤香想不到李清照还有胆量向朝廷的特使上诗,叫人抄了来拿给秦桧看。 秦桧说他已经看了,李清照的用意他很清楚,一是婉转地表示反对议和,二是 为自己辩解,没有通敌也没有改嫁。再就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早点死了早点解脱吧。 王凤香问秦桧:“查得出诗里的反意吗?” 秦桧咬着牙说:“这老寡妇狡猾得很,诗里拿不住明显的把柄。这次她精了, 怕再改她的诗,公然张贴出来,不知多少好事者抄了去了呢。” 王凤香说:“就没办法治住这老东西了吗?” 秦桧喝着茶说:“与我作对的人,我会便宜他们吗?我已经叫人去想个好办法 来,这回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信就治不了这么寡妇。” 两人肆无忌惮地商量着,都被双成留心听了去。 李清照在家等了好几天,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正觉得奇怪。双成在夜里再次冒 险出来通风报信,说秦桧找了“私藏国史实录”的罪名,明天早朝时让秘书少监洪 炎出面奏请皇上,要求追缴故相赵挺之家私藏之《哲宗皇帝实录》。名义上是要在 温州的做太守的赵思诚缴进,赵思诚手中必定没有,因为秦桧手下的人已经查明, 当初赵挺之准备辞官田田,把所有的书籍古玩和字画先期运到了青州,没想到赵挺 之突然在汴京病故,那些东西如今一定在李清照手上。 双成说:“夫人,您快点离开此地吧。秦相爷说了,这次要是在夫人这儿查到 了那些东西,当场就逮夫人下牢,这次连綦大人也救不了您了。綦大人和谢大人都 求皇上派了外任,不久就要离开临安了。而且皇上对夫人您给特使韩大人的上诗, 皇上看了很不高兴,说夫人您没良心,皇上特赦您的通敌大罪,您不记皇上的好, 还写这些挂念着被掳二帝的诗。秦相爷说,这次抓了夫人也不判罪,也不过堂,就 这么把您关在黑牢里,慢慢地把您关死。让您烂死在牢里,饿您,渴您,让耗子、 臭虫把您活活咬死。” 锦儿急了,说:“这罪名可不得了,夫人真有那东西,赶紧拿出来烧了吧。” 双成说:“烧不得,秦相爷说,要是搜不到,就给夫人安一个私毁国史实录的 罪名,照样抓您、关您,总之这次绝对不会放过您的。要是落到他们手里,夫人您 就再也没有活路了。夫人您马上离开吧,您是斗不过这些人的。秦相爷现在气焰滔 天,夫人您莫吃眼前亏啊。” 说罢,对李清照磕了头,急忙就走了。 李清照绝对没想到秦桧居然想出这么一招来,要让她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从 这世界上消失掉。想到在黑牢里没吃没喝一直受折磨到死,这实在也是件无法忍受 的事情,于是连忙叫锦儿连夜收拾东西,一早雇了车子到六合寺叫上锦儿丈夫,带 上寄放在寺的东西,黎明时分就离开了临安。 李清照决定到金华,在弟弟那儿避一段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走在路上,传来了伪齐国皇上刘豫发兵进攻南宋的消息,安徽又起战事。 刘豫大夸海口,说要荡平南宋、活捉高宗。 于是老百姓又成惊弓之鸟,乱哄哄地四处逃窜。这倒给了李清照一个很好的借 口,到时候可以对人说是避乱来到金华,不用像个逃犯一样躲躲藏藏的了。心神稍 定,看着逃难的人群如流,盲目地东逃西窜,觉得做人实在可怜,于是在读书的书 页中记下了此次逃难的见闻: 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 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 莫不失所。 好容易到了金华,在金华府衙打听到弟弟的住所,才知道弟弟已经再娶。姐弟 相见自然感慨良多,李迒是个老实人,知道姐姐前一阵子吃了不少苦,拉着姐姐的 手就哭了起来,要紧的话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跟在李迒身后的一个年轻妇女,抱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在一旁看了不高兴, 一把将丈夫拉开,挤到李清照面前,说:“大姐,金翠这厢有礼了。” 李迒呐响地说:“大姐,这是我的媳妇。” 李清照一看,这女人非但俗不可耐,而且是脑袋削得很尖的角色,还缺乏教养。 哪有当着初次见面的大姐,把丈夫拉开自报家门的呢?再看弟弟,又老又干不说, 一脸的畏缩相,显然是被这女人压制住了。 这时,锦儿上来见过舅老爷,李清照看看自己的仆人,也比这个弟媳妇强,真 不知道弟弟当时怎么会娶了这么一个女人。 金翠见大姑李清照对他冷冷的,不像她的亲戚朋友们一见面大声地寒暄,亲热 地招呼,以为李清照看不上她,不晓得李清照惯是这样的表情,心中便对李清照怀 了恶意。再一看,从车子上卸下来那么多的大箱小箱,眼睛都看直了,以为里面全 是金银财宝。她父亲是开小杂货店的,一辈子都在欠债和还债的日子里维持贫困的 生活,这种小家小户的妇女哪里见过世面,更想像不到李清照过去家中的收藏有多 少,也不懂文人所藏井非金银,这几口箱子就把她所有的贪欲都匀了起来,以为可 以从这位前丞相家的媳妇身上得到很多的财宝,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丈夫叫她去 买些酒菜,她转身出门就对街坊上的妇女吹嘘起来,说她的大姑是赵丞相家的媳妇, 这次躲避战乱来她家,带了无数的金银财宝。小街上的妇女眼浅,听得又羡慕又不 甘心,觉得这金翠要能发起家来,那才叫活见了鬼呢,谁也不信金翠会交上这样的 好运。各人回到家里一说,于是小小的金华城就轰动起来了,金翠家来了个亲戚是 丞相家的媳妇,说金翠家要发了,又把李清照的箱笼之数按各人的想象增加上去, 把李清照说的富可敌国。其实小城里的老百姓也说不出李清照的名字,光知道城西 流水巷开南货店的金家女儿,就是嫁给衙门里李师爷的金翠的大姑是丞相家的媳妇, 带着无数的金银财宝来了。 这个消息不久之后就被秦桧安插在金华的人报到了临安,秦桧在临安找不到李 清照,原来是到了金华。秦桧心想,李清照就是会飞也别想飞出他的手心去。 金翠急忙又赶到娘家,对父母兄弟说了此事,她神气地坐在凳子上,跷着二郎 腿,眼睛看着屋顶说:“别看我做了人家的二房,到底不是一般的人家。这次我一 定让我大姑拿出钱来,好好盖上一所大房子,反正我大姑没孩子,我男人是她唯一 的弟弟,今后她不靠着我们还靠谁啊?” 金家的父母还半信半疑的,他们知道金翠素来张狂,还未刮风她先下雨,说话 没个准的。金翠的两个哥哥已经成家,正愁没有翻身出头之日,听说妹子有了靠山, 立刻也昏了头,等妹子一走,两兄弟马上算计着要舅子李迒补偿金家多少银子,又 盘算着要过继一个儿子给金翠的大姑,今后那寡妇的所有家产就都是他们金家的了。 不说金翠怎样在外头疯癫,李清照在金翠出去之后,才看到弟弟的两个孩子出 来见她。大儿子李钰瘦得一把骨头,显然是饭也吃不饱的模样,加上正是长个子的 时候,抽得又细又长像个豆芽。小女儿雪凌,就是在温州的时候差点要卖给李清照 的女儿,更是面黄肌瘦,头发都掉得快要秃了。李清照一看就明白这两个孩子是受 够了后娘的折磨了,想到父亲传下来的这点骨血,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再回想父亲 李格非当年的丰姿,更加觉得悲伤。 李清照拉着孩子们的手说:“怎么才这些日子不见,就瘦成这样了?” 两个孩子过去对姑妈是敬而远之的,觉得姑妈不好亲近,现在受了后娘的虐待, 再见到大姑就像见了亲娘一样,拉着大姑就哭得神昏气短。李清照也泪如雨下,又 问弟弟大侄女雪馨上哪去了? 李迒又是一番悲伤,说雪馨被金翠强闹着给嫁出去了,为得些彩礼补贴家用。 可怜雪馨嫁过去之后才知道丈夫是个傻子,已经木已成舟,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 狗了。李清照责备弟弟糊涂,事先怎么不到男家去看看呢?李迒说路远,离开金华 有百来里路,哪有办法事先看过,只能听媒人怎么说就怎么是了。金翠见这家彩礼 多,就硬说这家好,把雪馨嫁了过去。李清照这才知道聪明俊秀的雪馨已经嫁到深 山老林里去了。她想起雪馨向她要的那首词,是不是也随着姑娘嫁了过去呢?李清 照心里深感后悔和痛苦,要是当初把雪馨留在身边,就可以免去她这样不幸的结局 了。李清照觉得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定要责备她的。 等到金翠在外面兜了一大圈,手里拿着一小吊肉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已经办 了一大桌的酒席,其实在李清照来看也就是比平常好一些而已的饭菜,但在金翠看 来比她娘家里过年的饭菜还要好了。她很奇怪,所有的人都等着她回来再吃饭,而 不是像她娘家那样,只要饭一做好,先到的就先吃,后来的连菜汤都轮不到喝。平 时她当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丈夫晚些回来她也不等的,自顾自吃了再说。金翠想, 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作派就是不一样啊。于是把那吊肉先放回自己房间,打算半夜里 拿盐腌了,留着她自己享受。 一上饭桌,金翠就发现她平时倡导的“缩筷子”的节省措施完全没人遵守了, 锦儿的手艺好,做的饭菜可口,加上李清照不断地给两个孩子夹菜,要他们尽量把 桌上的饭菜吃完。金翠听得眼珠子都要掉下地了,在她十九年的生涯里,一碗红烧 肉摆在桌上作样子,要端进端出一个月还有得剩,要是母亲掐半块肉给她吃就算是 撞上天大运气了,家里的女孩子哪里有资格吃肉,就是父亲一天吃一块肉的事情也 是极少的。居然大姑要孩子们一顿就吃完这一桌子的菜,而那两个小贼也像是明天 就要杀头了一样,伸长了脖子死命地吃,吃得头上冒青筋、下巴上滴着油,金翠见 大家都吃,她不吃不是亏本吗?于是也拼命地吃起来,反正大姑的箱子里有得是金 子银子,反正不是吃她金翠的,直到把肚子撑得不会动,把一桌子的菜肴都扫荡一 空为止。金翠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吃饱喝足的滋味,这是多么美妙的享受啊。 等到第二天一早,她起来想叫雪凌和她一道做饭时,才看见锦儿已经在厨下做 饭了。她突然感到她的命运不同往日了,这个仆人的存在使她明白自己是主人了。 可是她一看锦儿把火烧得那么大,昨晚今日两顿饭就烧去这么多柴火,再看米缸里, 米也少得太快些了。这一切都让金翠心疼得说不出话来。所以早饭后,她先把米搬 回自己房间里藏起来,又将油盐酱醋也拿回房间里。到锦儿要做饭时才发现什么都 没了,知道是金翠藏的,立刻出去买了,也不与她计较。到做晚饭时,锦儿发现居 然连柴火也被金翠搬光了,这时候的集市早散,上哪去买柴。锦儿对金翠说:“太 大呀,这时候我是没地方买柴了,要是不拿出柴来,我只好把凳子劈了做饭吃了。” 金翠一听要劈凳子,本来依她的个性是要和锦儿大吵的,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有 几分害怕锦儿,觉得这仆人很有些威严,再说她也不想与大姑闹僵了,把那些箱子 里的金银给断送了。于是回房间去床底下抽了几根柴,锦儿说不够,要她多拿些出 来:“太太,就这顿饭用你的柴了,不要这么小气嘛。” 金翠只好又去床底下抽柴,心想我小气?大姑才是真小气呢,那么多箱子都堆 在房间里,挤得连身子都转不开,好心要她搬两个箱子放在金翠房里,大姑那表情 就像是要抢她的箱子一样。金翠气鼓鼓地把柴扔在锦儿面前,抱着孩子出去了。她 想,我总有一天要把大姑的那些箱子弄到手,我金翠要过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的好日 子,还要买件狗皮袍子穿着过冬。 李清照在她的屋子里整理刚搬来的东西,锦儿在外面说要劈凳子做饭的话,还 有金翠在隔壁房间里抽柴火的声音,嘴里叽哩咕噜不知在说些什么,金华的土话她 是听不懂的。李清照活到现在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女人,心想自己住在这儿天天和这 个女人打照面,怎么受得了?可是刚到这儿又要搬走,怕弟弟和侄儿们伤心,只能 忍耐一段再说了。 虽然不喜欢这个弟媳妇,但她到底算是李家的媳妇,也给李家生了个儿子,李 清照还是尽到她做大姑子的礼貌,给了金翠两;个金戒子、一个玉镯子和一对镶玉 的耳环做见面礼。这下把金翠美得不知道怎么好了,立刻戴起来出门给街坊看,到 娘家给父母兄嫂看,抖得不得了。 金翠不到三天就以为自己真是太太了,有人做饭洗衣打扫缝补,自己跷着脚等 着三顿饭送到嘴边是多么惬意的日子,于是整天吃饱了就到外面找街坊吹牛,说这 顿吃的什么,那顿喝的什么,把一帮子小门小户的女人羡慕得眼睛出血。金翠经常 把家里吃不完的菜端回家,给家里苦兮兮的父母哥嫂打个牙祭,金翠在娘家的地位 顿时变得举足轻重,大家从嘲笑她做填房到对她毕恭毕敬,使得金翠尝到了有钱有 势的滋味是多么美好啊。 李清照到金华大约个把月的光景,突然有一天晚上,弟弟李迒带着金华衙门里 的同事周年根来找她。李迒一脸的慌张,对大姐说:“不好了,朝廷派了钦差来金 华府,要捉拿您归案,说是您私藏国史实录善本,要捉拿您呢,这可怎么办呢?” 李清照脸色顿时白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李迒对姐姐说,钦差在堂上已经宣读了圣旨,温州知府赵思诚在接到皇上要赵 家缴进国史实录的圣旨后称,父亲遗物由母亲保管,母亲在靖康之乱中去世,他们 三兄弟因分别往三地赴任,临时将父母遗物分为三份,并未知《哲宗皇帝实录》在 谁手中,他这一房是没有的。因此圣旨要求赵存诚与赵明诚遗属缴进。 周年根说,金华知府黄斯迅是李格非的学生,当时李迒也是他留在衙门里做事 的,黄知府这时请钦差到酒楼喝酒,叫了粉头陪着,可能要明天才来办正事。他要 李迒和周年根来找李清照,要是皇上索要的《哲宗皇帝实录》真的在她那儿,务必 连夜送进府衙来。 周年根说:“大姐,黄知府是个念旧情的人,现在这样的人可不多了。他总是 记得您的父亲,说当年受您父亲帮助很大。黄知府说,要您写一个将国史实录缴进 金华府行的信,就说是前几天整理父母遗物,发现其中有国史实录,不敢私藏,急 忙缴进。黄知府说,要是东西不在您这儿就难办了,看来只能由钦差来带人了。” 李清照不好说她早就知道东西在她身边,只是说要去公婆遗物中查找。 周年根说:“我拉东西的车子都雇好了,菩萨保佑在这儿就好了。” 李清照叫了锦儿夫妇一同到她屋里去,推开厅堂的门时,忽然从地上窜起个人 影来,吓得李清照和锦儿叫了起来,一看是金翠趴在门下偷看偷听呢,这时也顾不 得了,到房间去把门关上,掌起灯来翻东西。 金翠在她房间里,趴在木板缝上偷看李清照翻箱子。刚才她偷听到的话里,似 乎是大姑的男家偷了皇上家里的什么东西,如今皇上派钦差来要了。她的心里听得 直跳,妈呀,做丞相的在皇宫里什么好货拿不到啊,大姑的箱子里天晓得藏着什么 宝贝啊! 她看着李清照叫锦儿夫妇从一大摞的箱子下面搬出两个大牛皮箱来,每只大箱 子里装着两口小箱子,再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里面是黄灿灿的缎子,不知包着什么。 只听李清照说:“就是这了,拿出去吧。” 于是抬出了两口大牛皮箱子,这箱子大得是金翠从来没见过的,也许是在金翠 的感觉中显得更加大了,她认定里面全是皇宫里的奇珍异宝,现在被拿了出去,就 像是拿了她家的东西一样,心里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要是早知道这两口箱子里 装着好货,何不早些下手从里面拿出一两样宝贝来,皇上也不会晓得少了一两件小 东西的。 金翠在这儿胡思乱想,外面周年根和李迒已经将东西装上了车子,叫跟班的先 行送到衙门。这儿再等李清照写缴进的上书。 李清照知道此次事情是秦桧在背后主使,要是稍微不慎就要落到求生不能、求 死不得的悲惨境地中,写这份上书时,不觉流下了冷汗,写完后拿给周年根看,问 周年根这么写可不可以。周年根与李迒仔细看过后,觉得没有什么漏洞了,周年根 又让李清照写了信封,套进了上书之后,急忙告辞了。 李清照与李迒一夜不眠,在父母亲和赵明诚的灵位前烧香求告。早晨,李迒连 饭也没心思吃,就去了衙门,一直到晚上才和周年根一起回来。 李迒说:“总算是遮盖过去了,还好黄知府大力维护,我们又配合着演了一出 双簧,只是……” 周年根接着说:“只是钦差大人那儿还要打点一些才行,黄大人说钦差昨晚上 说要给他的一个宠妾买些上等的首饰,黄大人说夫人怎么也要凑一些银子给钦差才 说得过去,要不然他回到京里不说好话也不行,细查起来大家都是欺君之罪,就不 好办了。大姐还是要尽力拿点出来才是。” 李清照一想也是,钦差下来总要捞一点的,何况是这么大的事情呢?黄知府已 经为她做了很多,花钱的事自然是她的份了。于是又到房间里翻箱子,要说银子她 是没有多少的,字画古董她实在舍不得,想到钦差说要首饰,不妨打开李师师的箱 子看看有没有可送的东西。 李师师北上殉国后,她的遗物李清照从来没动过,这时想到要拿故友的遗物去 送贪官污吏,心里又十分的不情愿,但不送的话,不但是自家的性命,还牵涉到黄 知府和周年根、还有弟弟李迒……想到此,李清照觉得要是李师师还活着,一定不 会反对她用这些东西来消灾弥难。 在李师师的箱子里,有一只首饰箱,刚一打开就有一片珠宝的亮光从箱中冲出, 不但是李清照和锦儿感到惊讶,连趴在板缝上偷看的金翠也吓了一跳。李清照拿了 一只镶着各色宝石的凤钗,是宫里的样式,其价值不可估量,用帕子包了,放进一 个小匣子。又打点要送黄知府的东西,开箱子寻了当年在米公府上学画时,米芾送 她的一幅小山水,赵昌的一幅蝴蝶,都是宋朝顶尖画家的作品,再添了一方端砚。 又给了周年根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她在拿这些东西的时候,金翠在板缝那儿看得心 头出火、眼中出血,她这才知道大姑给她的见面礼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下等货。要是 能够把大姑的这些箱子据为己有,那她金翠就是金华城里最富裕的人了,不要说自 己一世吃穿不尽,就是子孙也都是财主了。 周年根拿了李清照的东西,再三谢了出去。 金翠等丈夫回到房里,就逼着他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又是皇上又是钦差的。李 迒就怕金翠问这事,这女人嘴没遮拦,传出去还了得,于是喝了金翠一声,不让她 多管闲事。 金翠恨恨地说:“不告诉我也知道,大姑家里偷了皇上的东西……” 话没说完,李迒就抽了金翠一嘴巴,金翠见平时懦弱的丈夫突然发起脾气,竟 然打了她,立刻泼天也似地大哭起来,一哭把小儿子惊醒了,也尖着嗓子哭起来。 顿时家里一片混乱,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甚至引起周围许多的狗叫。 李清照在她的房间里,本来就睡不着,对着孤灯发呆,听到弟弟房里的吵闹声, 心里烦乱至极,又不好发作,只能强忍着怒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金翠本来还想与丈夫吵个天翻地覆的,听丈夫说,这些事传出去要满门抄斩的, 不但他们夫妻活不了,就连金翠娘家也要全部杀头,死得一个不剩的。金翠也知道 脑袋落地不是好玩的事,于是抽泣着抱起孩子来喂奶,家里才安静了下来。 李清照又是惴惴不安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李迒从衙门回来,对姐姐说:“好了, 钦差总算走了,那四箱《哲宗皇帝实录》都查看过了,一共二百卷一点不缺,也没 损坏,钦差把箱子封了带回京里销差去了。姐姐,这场灾难总算是躲过去了,也是 父母在天之灵保佑了姐姐啊。” 想到在越州的时候,那夜遭盗,也真的是鬼使神差般地,她会突然想到要将这 二百卷国史实录藏到稻草垛里去。如果当时被盗的话,今日这场灾难就逃不过去了。 一想起当时的情景,那痛不欲生的悲哀又袭上了心头,如今刚从一场大难中逃脱出 来,又想到南渡以来失去的一切,想到赵明诚,李清照的心情就陷入了黑暗中。她 要在目前这种不上不下的境地中呆到什么时候呢? 李清照熬了两夜没睡,这时心里一宽,就觉得浑身发疼,累得再也支撑不住了, 随便吃了两口饭,就躺了下去。睡在床上突然想起有不对的地方,那个周年根拿走 了那么值钱的东西,到底交到知府的手上没有?要是被他黑心蒙了怎么办?李清照 立刻找弟弟来问,是否见周年根把礼物送到知府手里了?李迒居然一无所知,反而 说周年根是如何可靠的话。李清照想,就算周年根不贪,这事也是黄知府开的口, 谁知道钦差是否说过要首饰的话?这种事暗地里做的,没处对账的,东西一拿出去 就由不得李清照了。李清照非常后悔,当时怎么就出手这么松,一下子拿出这么多 的东西出去,就算都送到了该送的人手里,也是暴露了自己的底子,人家知你手上 有东西,今后难保没人再生出些事来乘机敲诈她。如此一想,自然是又急又气又懊 恼,心如油煎似地难过。自从越州被盗之后,李清照就不能不想这些事,一遇到要 她从最后的收藏里往外拿东西,她的心就会不可抑制地回到越州失盗的记忆中,那 种从身上割肉般的痛苦又回到心头,被欺骗被捉弄的感觉又抓住了她,失败的无奈 和羞愧使她痛不欲生。 一夜的胡思乱想,谁知第二天李清照就起不来床了,人烧的滚烫,昏昏沉沉地 连水也不喝了。李迒和锦儿慌了,急忙去请城里最好的医生来给李清照瞧病,医生 来了一看,说是焦虑疲劳过度,风寒湿热淤积五内,恐怕是难医了。 大家一听以为李清照要下世了,都慌了神。其实这是医家的花招,故意说得严 重一些,可以多敲一些诊费。医生也知道这位病人是赵丞相家的媳妇,是有钱的主, 金华小地方哪里去找这样的病人呢?锦儿想起三公子临终前对她的托付,要她服侍 好夫人,如果让夫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地方那怎么可以呢?于是也不计较治疗的花 费,医生开口要多少就给多少。 李清照病重,只有金翠暗暗高兴,大姑真死了的话,不是财神爷把金银送到她 家来,让她发财了吗?回家对父母和兄长一说,大家都觉得是天可怜他们金家,终 于有了翻梢的日子,于是对金翠说,无论如何不能忘了娘家,怎么也得拉扯全家都 发起来才对,要不然李清照的钱还不是落在丈夫的手里,日后又落到前妻的那个大 儿子手里,金翠依然享不到福,只有金家霸了遗产,钱生钱、利生利才能翻成金华 的大户。 为了让金家有理由得到李清照的遗产,金翠的两个哥哥特地跑到妹夫家里来, 对妹夫说要过继一个儿子给李清照,要是李清照病好了,有了儿子可以延续赵家的 香火不说,养儿防老也是少不了的,年纪再大起来,病痛更多,没个儿子怎么行。 万一这次李清照不行了,没个儿子给他们夫妇供奉血食,他们死在阴间要做饿死鬼 是最凄惨的事了。 李迒知道姐姐的脾气,哪里会要金家的人做儿子,可又不好对两个舅子明说, 支支吾吾地推三托四,金家两兄弟以为是李迒要独霸李清照的遗产,说话就不好听 起来了,什么当时给金家的聘礼太少,妹妹一个黄花闺女嫁过来做填房,受了多大 的委屈。 李清照在她的房里听的一清二楚,气得阵阵发晕,想到自己离死还早,金家的 人就想来谋她的财产,说这么难听的话,这地方哪里还住得下去,她拉着锦儿的手,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地方不能住了,快去外面租房子……” 锦儿也觉得金家的人太过份了,急忙出来对两个忘乎所以的金家兄弟说:“夫 人正在病中,你们说话小点声。夫人不过是在此临时停留一段日子,你们以为赵家 没人了吗?人家是丞相后代,已经在福建泉州安了家,后代繁荣得很,赵家大公子 是广州太守,二公子如今是朝廷的中书舍人、温州的知府大人,早就有儿子过继给 我们夫人了,那儿子已经是进士出身,如今也在临安做官,我们夫人为的是想念自 己的兄弟,又要避乱,这才来的金华,等夫人病好了还不是要回临安的。” 一席话像冷水当头泼在金家两兄弟头上,所有的美梦顿时消散,灰溜溜地走了。 金翠也气得要命,但又不能发作,巴巴看着大姑房里的金银压烂了箱子底,就是到 不了手,她心里的火气憋得没办法了,找了个小借口就把雪凌打得鬼哭狼嚎。再不 就骂大儿子李钰白吃饭,这么大了只知道抱着书看,一个铜板不会挣。 李钰到底是李家的后代,嗜书如命,可惜靖康之乱耽误了学业,他已经十六岁 了,不好意思与小孩子一道读书,又没能考取秀才,只能在家里读书到底有限。李 迒在衙门里又不会捞钱,一点俸禄哪里够家里开销,李钰想买本书都难。想到济南 老家爷爷李格非那么多的书都被金兵毁了,如今要找本书看都难,李钰就后悔当初 贪玩不肯好好读书,以至今日受后娘的辱骂和嘲讽。 李清照在病中,情绪本来已经极坏,哪里经得起金翠整天在家里挫磨几个孩子, 刺激得她整天气血翻腾,药吃下去如同设在石头上,一点不见效。 李清照不来,金翠的日子还过得很好,如今李清照的那些堆满了房间的箱子改 变了金翠的生活,她的心再也得不到别的安慰与盼望了,如今大姑这么不好对付, 金家所有的盘算落空,对她也是极大的打击,心情一败坏,奶水也接不上了,孩子 一吸奶就疼得不行,她觉得李家的种也特别坏,这么小的孩子就不向着她,就知道 咬她的奶头,于是就掐得孩子哭得要断气,李清照哪里受得了,虽然病得动不了, 还是拿了银子叫锦儿立刻雇了奶妈来喂孩子,免得受金翠的折磨。 李清照的房子里连个窗户也没有,堆着那么多的东西,连个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一用马桶就奥得发昏,污秽之气久淤不散,正好又是秋老虎的季节,又问又热,李 清照又偏要锦儿进出都要关门,她是害怕东西落了金翠的眼睛,趁她昏睡之时进来 偷拿。这样窝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其实比秦桧给李清照准备的黑牢也相差不远了。 锦儿的丈夫人看着笨,手艺倒巧,没事的时候用竹蔑子片成了竹丝,编成了各 种精巧的小花篮、小笼子,做成一寸大小的小竹椅子等玩具,拿到街市上买,没想 到大受欢迎。他见金翠折磨李钰与雪凌,就把两个孩子叫来跟着他学编竹艺,上午 带着孩子到市场上去卖玩具,下午和晚上就到锦儿夫妇住的柴草间里,一起编明天 要卖的东西。李钰因要读书,在街市上也是抱着本书看,回家帮着编几个小篮子应 应景,其实还是读书,躲开了金翠,她想骂也骂不到了。 李清照身边的书籍,也拿给李钰,叫他认真抄写下来,再拿出去读。这样三个 孩子都脱离了金翠,金翠想骂想打都没了发泄怒火的对象,只能在家里踢凳子摔火 钳,自己越想越气,没事也大哭起来,要是锦儿说她一句,她就趁机无理地吵上一 通,说她就是要哭倒李家的家运,这个倒霉的家她也不想要了等等。对李清照她是 越发痛恨了,她觉得自从大姑来了以后,她在这个家里越来越没说话的份了,原来 的日子虽然穷,倒是一切由她作主的,想骂谁就骂谁,想打谁就打谁。如今吃着大 姑的,饭菜是像天天过年了,可是她再也不是这个家的主人了,甚至从前对她唯命 是从的丈夫也因为有了他姐姐做靠山,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了。金翠有大势已去的失 落感,直到有一天她再也忍不住了,无端地跑到李清照门口来,对着门骂“白虎星”、 “克夫”、“断子绝孙”的话。 李清照一叠声地叫锦儿来,锦儿跑来时,金翠早跑掉了。李清照哭着说:“我 这辈子造了什么孽,会与这等不贤的妇人相遇,你若不想我死,赶紧给我去租房子, 我不能在这地方等死,就是要死也得死在个干净的地方。” 锦儿一看这样下去,夫人不死也得死了,说:“租房子容易得很,只是夫人一 走两个孩子又要造孽了,落在金翠手里他们就难活了。” “带走,把孩子带走!让李迒与她过。” 等到李迒从衙门里回来,李清照对弟弟说:“我是决意要搬走了,李钰与雪凌 随我搬走,我们李家的骨肉不能这样给糟蹋了。这个女人是要不得了,你要是个男 人就给我休了她,我们李家哪里容得下这样的媳妇!” 李迒本来是个没主见的人,如今听姐姐这么一说,也觉得越早甩了金翠越好。 他在南渡前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自小没吃过苦,哪里知道日子的艰难。自娶了金翠 后,穷苦的日子就像恶魔缠身一样,使他活得像地狱里的鬼一样,如今姐姐一来, 他就有了主心骨,吃着姐姐花钱买的饭菜,他又觉得回到了父母身边,哪里还有金 翠在心里,于是立刻答应要休金翠。 锦儿在一旁听了有点惊讶,金翠这样的妇女虽然不好,但是锦儿从小就是在这 样的穷人家里长大的,她知道穷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品性也是这样的。夫人是贵胄 之家落魄了,自然受不了金翠这样的人。可是金翠到底只有十九岁啊。锦儿更没想 到李迒竟然立刻答应要休金翠,觉得达官贵人的后代实在是没什么情意的人。想到 自己对赵明诚的爱,为了能见到心爱的三公子,她放弃了嫁到平民百姓家的机会, 选择了在赵家为奴的命运,嫁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厮。然而,在赵明诚的眼里, 哪里有她锦儿呢?想到自己一生对赵明诚徒劳的忠诚与爱情,不禁也是悲从中来, 李清照哭,她也哭,只不过是各人哭各人的悲哀。 金翠胡里胡涂的,一点不知道李家姐弟商量的事,每天还是跑到邻居家里打牌, 赌个小钱。如今她是这帮妇女中最舒服的人了,不用做家务也不用喂孩子,做起了 使唤佣人的太太了,尽管在家里有许多的痛苦,但她在外面还是要装出趾高气扬的 样子来,整天吹牛说大话。 一天,金翠在外面逛够了回来吃饭,突然发现李清照已经搬走了,她的那些箱 子一口不剩都搬走了,只有奶妈在喂她的儿子。金翠问奶妈,大姑他们去哪了,奶 妈是个乡下人,傻里傻气的,半天才说是搬回临安去了。 金翠再一看,发现李钰和雪凌也不见了,原来也跟着李清照走了。她心里虽舍 不得那些箱子,两个孩子跟着去了倒也是件好事,免得她这后娘不好做,不过只比 儿子李钰大了三岁,却要迁就着这个少爷胚子。 可是金翠没想到连丈夫也不回来了,金翠和奶妈过了两天,实在急了,又不敢 上衙门去找李迒,害怕他也跟着回了临安,甩下她一个人带个孩子可怎么办?一着 急就回家去要两个哥哥陪着她去衙门找李迒。金翠的兄弟乍一听很是恼火,立刻带 着妹子去衙门找李迒。李迒正在衙门里公干,见金翠抱着孩子和两个舅子一起来找 他,心里很不高兴,在衙门里又不好发作,只管自己拿着公文看,不理睬他们。 金翠的两个哥哥本来气壮如牛地要来找妹夫理论的,一进衙门两条腿就软了, 居然客客气气地对李迒打起招呼来,把金翠气得不行,心想只有靠自己来闹了。 金翠见衙门里的人个个挺胸叠肚的样子,心里已经怯了几分,大闹的勇气也从 脚底下溜得差不多了,抱着孩子到李迒面前,说:“你要走就把孩子也带走呀,我 干嘛要给你养孩子。” 把孩子往李迒怀里一送,李迒接了也不说话,抱起孩子就进了里屋。金翠立刻 走到门口,把守在门前。衙门里的人都笑起来,也没人搭理金翠,由她守在那儿。 金翠的两个哥哥见妹夫不出来,时间长了在那里怎么呆得下,劝妹子快回去。金翠 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说:“说好了要帮我的,现在怎么就怯了?” 她回头把房门一推,哪有李迒,原来这屋子是个通道,李迒早抱着孩子走得没 影了,于是金家兄妹在衙门里人哄笑声中狼狈地退了出来。一出衙门,金翠的两个 哥就扔下妹子回去了。 金翠回到家,一看奶妈也没了,她不知道是李迒抱着孩子刚才回来,带上奶妈 去了姐姐那儿,还以为奶妈偷了她的东西跑了。一查东西没少,她就搞不懂是怎么 事了,一个人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会闹出这样的局面来。还好的是。结婚时置 办的东西都在,锦儿采购的粮食、柴火和咸肉腌鸡青菜萝卜还有很多,金翠饿了只 得自己动手做来吃。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心想你们都走吧,合算了我一 个人,这么多的饭菜我一个独享。 此时李迒和孩子们正在金华郊外的陈家村里,在李清照租来的一所小巧别致院 落里,和李清照一起围着桌子吃饭,大家都为摆脱了金翠而高兴。尤其是孩子们更 加高兴,他们从前受爷爷奶奶的宠爱,父母的娇惯,哪里见过像金翠这样可怕的女 人,如今和大姑在一起,真有从牢笼中被释放的喜悦,欢天喜地满脸发光。 李清照虽然身体还不好,见大家这么高兴,也勉强支撑着坐了一儿,才回房去 躺下。离开了弟弟家那个窄小黑暗的屋子,离开了那间臭气薰天的房间,李清照呼 吸着从田园里吹来的芬芳的新鲜空气,觉得疾病也随之减轻了。 这样养了几天,李清照还是觉得头晕目眩,只能歪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梧桐树, 在秋风里已经开始落叶了,又是混乱的一年,又是毫无北还希望的一年。李清照看 着梧桐树叶在风中不知忧愁地摇摆着,似乎对就要飘零枯萎的结局一无所知,依旧 悠闲地谈着它们树叶子的无穷的话题,不知大限已近。 难道说,真的就要老死江南了吗?难道说这陌生的土地要埋葬了所有从北方南 渡过来的人吗?这就是上天给李清照的结局吗?她感到无法抗拒的悲伤洞穿了她的 生命,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事实。 随着悲伤的情绪,李清照心头又起了小虫钻心般的感觉,她再度被这小虫子钻 得失魂落魄了。那些压也压不住的词情又来回地行走在她的灵魂里。 李清照真愿意能够登上九重高楼,看一看满目疮痍的国土或许还能望见青州的 “归来庄”,在那片焦土上,大约已经长出野藤的枝条了吧?兔子和狐狸正在废墟 上奔跑吧? 李清照要锦儿准备了笔墨,倚在床上写了一首《忆秦娥》: 忆秦娥 咏桐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 后,暮天闻角。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 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词成,李清照觉得自己像飘落的梧桐树叶一样,对将来失去了任何的把握。要 是真的回不了家乡,不能将赵明诚的遗骸送回青州,安葬在“归来庄”的废墟上, 自己也无法与赵明诚合葬在一起……想到死,李清照忽然感到衰老是这样迅速地抓 住了她,在浑身无力的时候,她的心底冒出了顽强的求生欲望—— 不能死在这儿,绝对不能死在这儿。 她留在身边的所有东西都不能留在这儿,不能把赵明诚的《金石录》埋没在金 华。李清照对金华并没有什么好印象,恐怕是因为和金翠这样的人生活了一段时间 所造成的,再加上秦桧的阴谋一直莫名其妙地追随着她,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秦桧 要和她这么一个寡妇过不去呢? 李清照的思绪杂乱无章地飘荡着,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可是金翠却在长夜里睁大了恐惧的眼睛,对她的命运无法理解。 金翠一个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她不敢再到外面乱跑了,因为邻居们都用鄙视 的目光看着她,如同看一个弃妇。金翠突然感到恐怖,难道说我金翠真的被抛弃了 吗?她以为李清照去了临安,丈夫肯定是带着孩子住在衙门里了。她心慌意乱,想 不出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丈夫会不要她了? 油盐柴米越吃越少了,秋风也越来越凉了,金翠整日躲在空房子里,到了晚上 就怕鬼来找她,到了白天又伯人来找她。她娘家的人也从来不来过问她的死活,街 坊邻居也没人来管她。金翠年轻的生命迅速地枯萎,她蓬着头坐在家里,饭也是有 一顿没一顿地瞎吃,倒不是因为没钱买米,而是因为她对突然临到的命运的大滑坡 毫无准备的缘故, 而李清照却听信李迒的话,以为早就一纸休书打发了金翠。哪里知道性格懦弱 的弟弟根本就没敢给金翠家送体书,他害怕因此而起的麻烦,只要金翠和金家不来 找他,他就这样拖下去。 直到有一天,房东来向金翠收房子,说租期到了,要是不续租,就要收房了。 金翠这才从她迷迷糊糊的等待中看到了事情的结局,那就是她必须回娘家去了。 金翠回到家里,全家人都被她那鬼气森森的样子吓了一跳,虽然大家都知道金 翠的男人带着孩子走了,十有八九是不要她了,可还是问她怎么了,金翠再也不是 过去那个尖嘴利牙的女人了,她好像连话也不会说了,目光迷离,少气无力地坐在 椅子上,半天才说了个大概意思,房东要收房子了,她打算搬回来住。 金老头子两脚直跳起来,说女儿未犯七出之罪,也没有体书,如何可以搬回娘 家来住,要金翠去找李迒。金翠只是幽幽地哭泣,金大妈也哭了,又怪老头子当初 想巴结官府的人,结果自己一点好处没沾着,白糟蹋了女儿的青春。金老头又和老 伴争吵起来,最后说明天要到衙门里去找李迒理论清楚。 金老头到了衙门前,先找个熟悉的门房打听了一下,据说李迒没住在衙门里, 每天都出东门去,会不会有了别的女人? 金老头一想也是,先得将女婿的情形查清楚了才好说话。于是猫在衙门边,等 李迒出来,跟在后头到了城外的陈家村。一打听,原来女婿和他的孩子们都和他那 位丞相媳妇的大姐住在一起。金老头认定了是李家的这位大姐拆散了女儿和女婿, 气得也不顾老脸了,直闯进院子里,拉住李迒要他说清楚,为什么抛下他女儿不管? 李迒见老支人跑来,顿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金老头跳死跳活地要李迒说出 抛下她女儿不管不顾的理由来,为什么既不给体书也不给抚养费,把金翠抛在家里, 如今房东要来收房子了,金翠找不到李迒,准备搬回娘家来住了。金老头说:“金 翠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家来,叫我的老脸往哪搁?到底是准指使你这样对待金翠的? 我金翠到底犯了七出的哪一条,你们李家要这样对待她?” 李清照倒在床上,听得不对头,挣扎着起来,由锦儿扶着,摇摇晃晃地出来, 请金老头坐下说话。大家一来二去地说了一遍,李清照才知道弟弟并没有休了金翠, 而是将金翠扔在一旁不管了。她没想到弟弟竟然会这样没出息,当着金老头的面, 还得维护一下弟弟,不料没等她开口,金老头突然对李清照说:“他们俩口子本来 过得好好的,就你来了以后他们就过不下去了,都是你唆使他们夫妇不和的!” 李清照怎么也料不到会被金老头如此无理地骂上一顿,气一急,眼前就发黑了, 好不容易回过气来,对金老头说:“金翠抱着孩子到衙门里闹,把孩子扔给丈夫, 这是贤德的妇人做的事吗?让她丈夫在衙门里还怎样抬头做人?这样的妇人,我弟 弟至今没有休她,已经是很宽容她了。要是连您老人家也这样不可理喻,今天就让 李迒给你一纸体书吧。” 金老头没想到自己满有道理的事情,被李清照一说居然变成是金翠理亏了,他 想到金翠的确是做过这样的糊涂事的,可是就这样拿了一张体书走了,不是便宜了 李家吗?于是也不示弱,对李清照说:“别以为你有几个钱就了不起了,我女儿的 事没这么容易罢休的,我看你自己守寡,就容不得他们小夫妻俩恩爱了……” 李清照一口气堵上来,就倒在了锦儿的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锦儿见金家的老头如此无理,就对李迒说:“舅老爷,你也说句话呀,要是夫 人有个三长两短的,这老头就是元凶,你大胆揪了他上衙门去,金翠本来不敢上衙 门去丢孩子的,定是金家父子唆使的!那天金家两个儿子不是和金翠一起上衙门去 找您闹事的吗?舅老爷您要不好出头告金家父子唆使女儿犯许逆大罪,我去衙门里 为夫人喊冤去!” 这金老头慌了,连忙夺路就跑。李迒和锦儿连忙抱着李清照上床躺下,又捶又 拍的,总算李清照叹出了一口气来,指着弟弟眼泪汪汪地说: “你这不争气的,怎么能把金翠扔在一旁不管呢?我以为你早把她休了呢,你 为什么要骗我说已经休了她呢?” 李迒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李清照想到父亲李格非是何等样的人物,怎么生 的儿子一点也没父亲的精神气呢?看到李迒老实巴交的模样,也不能再说了,就问 李迒说:“如今你要是想和金翠过,就带着小的回去吧。要是不想与她过了,也要 有个决断才是,这样子让人家骂上门来,父亲在天之灵也不安的。” 李迒连忙说:“我死也不愿跟金翠再过了,我明天就休了她。” 锦儿说:“哪里还等得到明天,舅老爷真要休,立刻就去写体书吧,一会儿金 家的人就要送金翠来了。” 李迒这才急了,连忙拿了纸笔写体书,平时惯写公文的李迒,居然不知该怎么 写体书了,句句都要问李清照。李清照躺在床上,一面摇头一面还得教弟弟怎么写。 刚写好就听得有人敲门,都以为是金翠来了,开门一看是谢克家的儿子谢伋来了。 谢伋赶到李清照床头,见李清照也是病得气息奄奄的,想到表舅去世时的光景, 眼泪就下来了。 李清照看到谢伋穿着居丧的衣服,心里也像刀刺的一样,流着泪问:“你这是……” 谢伋哭着说:“我父亲没了……” 李清照呆了半天才明白是谢克家去世了,她说:“怎么会呢?” “是伤寒,后来转成了痰症,不过个把月的时间就过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表妗您离开临安不久的事。父亲本来放了外任,正要准备启程就病倒了。 父亲遗言要我把您寄放在咱们家的东西给您送回来,我出了七七,特地给您送来了。” 李清照更是哭得伤心,看着谢伋叫人把那三口箱子抬进屋来,想到南渡以来多 次的灾难都是谢克家表弟帮着担戴过来的,如今英年早逝,自己失去了依靠,更是 哭得泪干肠断。 这儿正伤心得不得了,金翠的父亲和兄长带着金翠来了,吵闹着要李迒收下妻 子。李迒连忙拿休书出来,说要休妻。金家的人哪里肯依,又要钱又要物地漫天开 价。李迒何曾经历过这种事,何况还有赵家的亲戚在,脸面全没了,一点招架的办 法都没有。 谢伋在屋里问李清照是怎么回事,李清照满面羞愧地把弟弟的事说了一边。这 谢伋是达官贵人家的公子,一向是娇纵惯的,哪里容得这种贱民猖狂,立刻出来制 止。 金家的人想不到屋里出来个威风凛凛的老爷,大喝一声,马上有一群家丁如狼 似虎地涌上来,把金家父子以及金翠都拿了。谢伋不由分说把李迒一拉,就押着金 家的人上衙门去。金家父子哪里想到会遭到这样的灾难,浑身发抖哀求谢伋和李迒, 他们哪里理睬,顿时引来了很多人的围观,不知金家父子出了什么事,给官府抓走 了。 谢伋来金华时,因黄知府与父亲是同科的进士,曾先行拜访了前辈,黄知府是 綦崇礼线上的人,如今綦崇礼不再是吏部侍郎了,外放嘉兴做太守,吏部侍郎之职 立刻给秦桧的人占了,谢伋这次来就是告诉黄知府,要不要到嘉兴去,在綦崇礼下 面做个太平官。李清照的住址也是黄知府告诉谢伋的。 谢伋押着金家的人到了衙门,黄太守早就知道李极找的妻子不合适,一听谢伋 说金家的父子到李家如此胡闹,想起老师李格非当年是何等的风采,这样的书香门 第之子,竟然到了受这类小人欺负的地步,又听李迒说一定要休妻,于是上堂一判, 吓唬金家父子要打要夹的,把他们治服了,当堂判了李迒休妻。金翠虽然是一百个 不愿意,哪有她说话的份,任由黄知府判了,哭哭啼啼地跟着父亲和兄长走了。 办完了金翠的事,李清照又求谢伋把弟弟李迒带去嘉兴,一是金翠在这儿早晚 要给李迒找麻烦,二是黄知府一走的话,李迒这么老实的人哪里还能在这儿生存下 去。谢伋见李清照病得这样,可能也是不久的人了,怎么也不能拒绝她的请求啊, 于是当时就决定带李迒到嘉兴去。 李迒是个没主见的人,在金华的这两三年活得这么窝囊,能够换个地方,又有 亲戚可以依靠,他马上就同意了。因为谢伋走得急,所以李迒也得立刻跟着走。李 迒放心不下姐姐,李清照说她自有办法照顾自己,要李迒不要耽误了前程,等到身 体好了她再到嘉兴来找弟弟。 李迒为了不给姐姐增加麻烦,带着李钰和雪凌,还有奶妈和小儿子,跟着谢伋 走了。想到弟弟拖儿带女的不容易,李清照又将李师师留下的金银给了弟弟一部份, 大约可以维持两年的家用。李迒接过姐姐的资助,惭愧得抬不起头来,可自己偏是 个无能的人,不但不能照顾姐姐,自从姐姐来了以后,一家所有的开销都推在了姐 姐的头上,临走还要再拿姐姐这么多的钱。李清照见弟弟羞愧的神情,说:“自小 起你就是父母娇惯的小儿子,哪里知道过日子的艰难,这些钱也不是我的,是李师 师留下的。要论起我来,早就是不名一文的人了。这些钱你一定要省着花,姐姐再 也拿不出来了。李钰是个读书的料,你好歹要让他入了学,将来考个进士出身,也 算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了。你要是打算再娶的话,就要仔细了,否则还是单过的好, 看这两年把孩子们给折腾得什么模样了。” 说到此,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但是对弟弟还是横竖不放心,又说:“你为人 老实,凡事多让着人一点,千万不要贪了点小便宜就落下把柄在人手里,你要是离 开了衙门,哪里有你混世的地方?雪凌的婚事再不能胡乱决定了,好歹要找个读书 识礼的孩子配了才好。再熬几年等李钰有了出息,你才有依靠啊。” 李迒哭着说:“姐姐,你这样病着,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办呢?” 李清照说:“我哪里这么容易就死了呢?你走吧,过好你的日子,不要让我死 了也放不下这颗心就行了。” 他们走的时候很是伤感,想到把李清照孤伶伶地扔在金华,心里都觉得非常难 过,但她身体这样虚弱,如何能和大家一起长途跋涉去嘉兴呢?何况到了嘉兴又得 重新租房子,安顿生活,对年过半百的李清照哪里是件容易的事情。加上谢伋又必 须马上赶回临安,将母亲和妻子送到嘉兴,所以只能告别李清照,离开了金华。 亲人离别,应当说是增加悲伤的事,没想到李迒走后,李清照反而觉得身体好 了起来,清静的生活没有烦恼,从金翠给她带来的痛苦中得到了释放,她又重新开 始了她从“归来庄”时就养成的远离人间烟火的生存方式。 如今只剩了锦凡夫妇跟随在李清照身边,在别人看来李清照的生活实在是太凄 凉了一些,但是李清照并没有这种感觉。经历了南渡以来这么多的灾难和痛苦,她 现在连一丁点的额外负担都不能再承受了,她甚至不感觉一个人是孤独的,她只要 求每一天都能在心情平稳的状态下度过就不错了。 每天吃药也成了生活中的不可缺少的一部份,好在金华的东西相当便宜,锦儿 尽量做些精细的食物给李清照补养身体,不觉就是秋去冬来,转眼又是春天。 李清照的身体日渐恢复健康,可怕的头晕症也不再缠绕她了。李清照病起之后 最大的变化就是断了月信,这场大病使她真正地成了老人。做为女性特征的消失, 李清照的情绪进入了连她也说不清楚是怎样的状态中。绝经对她来说,是一个悲哀 的象征,她一生从来没有机会成为母亲,赵明诚的暗疾使得她的一生也成为残缺不 全的一生,这里的苦痛是那些生育了许多孩子,巴不得早点绝经的妇女所无法想象 的。 到了这个时候,往事才饱满充沛地展现在眼前。那些盼望怀孕的心情,那些随 着月圆月缺而起伏的情欲,都在深深地渴望生命的种子从身体里生根发芽。然而那 些失望是模糊的,不明确的,每次失望都覆盖在新的希望之下,一直到赵明诚离家 出走,她读了赵明诚留下的那封信的时候,这些热切的生命之潮才突然变得冰冷…… 想起赵明诚,李清照不禁感到很深的悲哀,自从来到金华,她似乎就没有想到 过赵明诚,好像他从来不曾存在过,也没有与她共同生活过似的。赵明诚对她来说, 甚至不如锦儿了,如今锦儿倒是李清照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了,李清照没有锦儿 就没办法活了。 从前是为了怕回忆往事触景伤情,尽量不去回想与赵明诚生活的细节,如今又 因为拒绝回忆所造成的淡忘而把往事模糊了,赵明诚对李清照来说,有时是一个美 丽的梦,有时是一个悲伤的梦,有时是真的梦,有时是真的回忆,这些思绪绞在一 起,所有的往事因此失真,李清照先是失去了赵明诚的外在的身体,如今失去了赵 明诚内在的实质,就好像李清照经常怀疑从前是否真的收藏过那么多的东西?为了 购买古董几乎一年不吃肉的往事,好像也变得不那么真实了。 李清照坐在窗前,望着高天上变幻多端的流云,想起青州,想起“归来庄”, 她的心隐隐作痛,曾经是那么急切盼望朝廷能发兵打回北方,收复家园的愿望,如 今也变得可有可无了,李清照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棵移植的树,虽然魂牵梦索地思念 原来的土地,但是生命的根系却在不可控制的情形下生长起来,她可怕地发现自己 在日复一日地安于命运抛给她的环境,她忘记了房子是租来的,住着住着就把它当 成是自己的财产看待了。 更可怕的是,李清照觉得死在金华、埋葬在这儿也不是什么不可忍受的事情了, 她已经放弃了魂归故里、安葬家乡的绝对的心志,她好像是个怎么样都可以的人了。 正是因着这样的情绪,李清照看着燕子回来垒窝,回想少女时代与双飞早起习 剑,在廊下看燕子垒窝的情形,居然没有任何的情感上波动了。李清照拿起笔来, 想作词吧,一点情绪都没有,不写吧又觉得放不下这支笔,于是将就着写了首七绝, 题目《春残》,并非真的此刻是残春,而是李清照觉得她心中的春天总是残缺不全 的了。 春残 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发长。 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 这种无动于衷的软弱伴随着李清照,要不是她有一天突然想起要整理一下劫后 余生的书籍古董和字画,找出赵明诚的《金石录》,看到了赵明诚夹在书中的自序, 也许她就这样麻木地活到生命结束了。 李清照在赵明诚去世后,一直不忍再睹丈夫的字迹,所以从未打开《金石录》, 想不到发现了赵明诚的自序,觉得非常意外。开始读这篇序言的时候,心情依旧很 平静,当她读到: 是金石之固,犹不足恃。然则所谓二千卷者, 终归于磨灭;而余之是书,有时而或传也。孔 子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 博奕之比乎?为之犹贤乎已。”是书之成,其 贤于无所用心,岂特博弈之比乎?辄录而传诸 后世好古博雅之士,其必有补焉。 东武赵 明诚序。 李清照的眼泪如雨而下,赵明诚好像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连他的呼吸都那 么真实地存在着,并没有淡忘也没有模糊,所有的往事都在蓝天丽日下清晰地展现 出来。每一个日子,每一个细节都饱满地呈现在眼前。 李清照不会忘记她要赵明诚娶妾,赵明诚不肯,两人之间的争吵,当时她说了 很伤害赵明诚的话,说他撰写《金石录》毫无意义,是拾欧阳文忠公的牙慧,做别 人做过的事情,还说他身后无人,所有这些传给谁。赵明诚伤心之余离家出走,尽 管后来他们再也没为子嗣的事情有过不愉快,李清照也尽量地安慰了不能生育的赵 明诚的痛苦,两个人都把精神集中到著书立作上。哪里想到李清照说赵明诚的话, 并没有从赵明诚心底移开,甚至成为他相当自卑的压抑,流露在这篇序言中。赵明 诚人生所有的痛苦也反映在这篇序言中,煌煌三十卷的《金石录》,所收金石铭刻 二千卷,不是容易写成的,赵明诚却以自嘲的方式说自己的著作不过是强于无所用 心而已。 赵明诚在序言中说,以金石之坚固都会被时间所磨灭,何况是他写在纸上的这 部著作呢?身后无人的悲哀压在赵明诚的心头,“有时而或传也”,说出了他希望 著作得以流传的心情,又道出了恐怕被磨灭的无奈,对《金石录》的命运毫无把握 的忧虑,加上对《金石录》的价值表示自卑的心态,如今都活生生地把赵明诚的内 心剖开了,放在李清照的面前。 李清照被这序言折磨得痛不欲生,她回想与赵明诚结为夫妻的岁月里,她是自 视才情高于丈夫的,也许不是故意这样做的,但是李清照的确是才情高于赵明诚的, 日久天长,就给赵明诚造成了无形的压力,使他在李清照面前总是低了一头。何况 李清照在气愤之中说他的《金石录》是拾人牙慧,做别人做过的事,以至赵明诚在 完成了他人生最大愿望之后,居然不能够感到大功告成的喜悦,反而有徒劳的叹息。 李清照到这时才感到她对赵明诚太不好了,她不知道珍惜也不知道爱护这么好 的一个丈夫,对他要求总是那么高,常常让赵明诚处在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使妻子 满意的懊丧中。想到赵明诚在湖州缒城而逃后,她是那样地不能原谅他,以为明诚 是个懦夫,写了《夏日绝句》给他,当时怎么也没想到这会对赵明诚产生多大的压 力。要不是因为这首诗,赵明诚不会接受第二次做湖州太守的任命,不会有一洗前 耻的决心,也不会有要与湖州共存亡的殉国之志。那么赵明诚或许到现在还好好地 活在人世,不至于死得那样毫无价值。 李清照感到赵明诚这一生实在可怜、可悲,而她却没有好好地体会过赵明诚的 心,直到如今才从序言中看到了明诚的苦楚,她心里的悔恨是无法言表的。 赵明诚甚至比他活着的时候更加真切地溶入了李清照的生命中,李清照翻着 《金石录》,赵明诚的手泽像他的生命的延续,从已经发黄的纸张中传导出来。李 清照想,她活着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要把赵明诚的《金石录》保存下来,争取有刊 印的机会。她一定要让赵明诚的心愿实现,要让赵明诚得到他活着时候虽然盼望却 不敢奢望的结果,就是让《金石录》流传于世,使他的名字留在宋朝的文坛上。 李清照觉得自己那么看重的《漱玉集》,在赵明诚面前已经显得不重要了,她 要在赵明诚的身后,把从前所忽略的爱重新补满。为此,她萌发了作《金石录后序》 的心愿。 李清照想了无数个开头都不满意,后来也不想了,信笔而成,写了:“右金石 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父所著书也。” 平平实实的,没有任何修饰,但是对李清照来说,字字千金。这部著作是赵明 诚一生唯一留下的痕迹,也是他一生道路的总结,更是他人生全部悲欢的结晶。 一旦开了后序的头,就打算好好地写一篇文章来纪念赵明诚。原不过是想专门 根据《金石录》的内容,表达李清照对这部著作的见解,写了很长的一段之后觉得 不妥当。赵明诚身前在李清照面前总有自卑之感,觉得才学不如李清照,从来不在 李清照面前吟诗作词,到了外面,又怕人说他诗词不如妻子,所以也从不附会风雅。 要是李清照再评论一番《金石录》,难免有褒有贬,未免又再压了赵明诚一头,这 样的后序恐怕使得明诚在后世人心目中依旧是屈尊在妻子名下,于是李清照撕了写 成的文稿,思来想去,还是将她自嫁给赵明诚之后,志同道合,一同经历金石收集 的过程,以及南渡后所有的遭遇,赵明诚的去世、文物书籍的被毁、通敌之罪与改 嫁的诬陷写下来,实际上是他们夫妇一生的回忆录。 正打好了腹稿要写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让李清照非常意外又很伤心的事情。 那是春天就要过去的时候,李清照病起之后,想到外面走走,听说金华双溪的 风景秀丽,是春游的必到之处。双溪是金华东港、南港两条溪水在金华城南的汇合 之处,林木幽深,水面开阔,名虽为溪,实为河。有用两脚踏桨划水的“舴艋舟”, 穿梭河上十分有趣。 锦儿见李清照日渐恢复健康,怕她又埋头在著书立作之中劳心伤神,建议她趁 着春光尚好,到双溪去散散心。于是准备了食物,打着遮阳的纸伞,主仆三人开了 院子的门正要出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槛楼的女人呆呆地直立在门前,把他 们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金翠。 金翠见门开了就要挤进来,锦儿发现她的神色不对,怕她伤到夫人,连忙拦在 前面,两手拉住了门扇,随时准备把门关上。 谁知金翠突然又抱着头尖叫着往后退,口中不清不楚地说着:“老爷,我不敢 了,老爷……” 李清照一看见金翠,心里就像堵上了石头一样,叫锦儿把门关上,等金翠走了 再出去。可是金翠反而凑到了门口,头顶着门,嘴对着门缝,声音幽幽地说:“小 宝,你快出来,娘带你回家。” 小宝是她生的小儿子的乳名,金翠叫了一阵儿子,又好像在对看不见的人说话, 神态极为认真:“我小宝是玉皇大帝托生的,你不要来吵他,他醒过来要吃的,谁 说他不这里?你看嘛,他在箱子里躺着,好多的箱子,有金有银的,都是我儿子的。” 李清照和锦儿互相看看,觉得毛骨耸然,听着金翠对着门缝一口接一口地吹气, 哪里还有出门的兴趣,只觉得金翠满身的鬼气,把好好的心情都破坏了。 李清照怎么也没想到平时在家里张狂得不得了的金翠,会变成这种样子,她觉 得心中很有些不忍。无论如何总是她最先提出要弟弟把金翠给休的,哪里知道金翠 会成了疯子呢?再一想,金翠过了年也只有二十岁,只比李钰大了三岁啊。要论起 来要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又是没什么家教的人,怪只怪弟弟糊涂,怎么找一个这样 不般配的人做妻子呢?如今也不知道金翠怎么过的?莫非是她娘家里把她赶出来不 管了? 李清照回到房里,心里烦得很,她叫锦儿拿些碎银子给金翠,打发她走开。 金翠接了银子,紧紧抓在手里,锦儿要她赶紧走,有人要来夺她的银子的。 金翠眼睛四面乱看,说:“我去藏起来,我这就去。”双手紧紧抱着银子撒腿 就跑。如今金翠家里也不管她了,任她到处乱走,反正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 谁叫她命运不好,被男人休了呢。 金翠成了金华城里的笑话,说她一心想谋李家的财产,结果被男人休了,变成 了疯于。金翠内心所经历过的痛苦,随着她的发疯也没有人会知道了。金翠白天到 处乱跑,有人可怜她就给她吃一口饭,没人可怜就饿着。开始回到娘家里还能吃上 一口,后来连母亲也不耐烦了,见到金翠过来就关门。 金翠一到晚上就落到了金华城里几个叫花子的头领手中,他们给金翠吃的,金 翠拿着冷饭团大吃,任由那些人褪了她的衣裤,按在地上轮番地奸污,她还只管往 嘴里塞着饭团子。 这些事情锦儿都打听到了,心里很是悲伤,想到穷人家的女儿如此薄命,原以 为找了个衙门里的人可靠一些,哪想到结局更加悲惨。再回想自己十六岁那年,为 了救父亲出狱,不是也被卖身为奴的吗? 李清照叫锦儿出去打听金翠的情况,没想到居然悲惨到了这样的地步,她本来 是想能够对金翠弥补一点的,到了这地步也无从补起了。 过两天金翠又来了,趴在门上一个劲地叫“银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李清 照想要写后序,哪里有办法写,如闻鬼哭一般。锦儿实在没办法了,就叫她丈夫开 了门,对着金翠大喊一声“老爷来了!”金翠顿时落荒而逃。 就这样,金翠突然地来,突然地去。李清照认为她会来的时候,倒是没来,没 防备的时候突然就来了,弄得李清照平时连门也不敢开。 李清照有生以来第一次考虑到贫民百姓的生活是值得同情的。她也第一次知道 了穷人有他们丑陋的一面,但也有他们可怜的一面,当初要不是谢伋把金家的人带 到衙门去,或许金翠也不会发疯。可是不这样做的话,金家又会无休无止地来纠缠 弟弟,要李家拿钱出来了断,那又是件麻烦的事情。再一想侄女雪馨,那么好的姑 娘被金翠弄到深山里,嫁给了一个痴呆的傻子,又觉得金翠是咎由自取。但是金翠 再坏,也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妇女,遭到这样可悲的下场也实在是太过残酷了些。想 到表妹王凤香的淫乱和恶毒,还有秦桧这个金国的奸细,反而高居朝廷要位,金翠 与他们相比,就算再坏,也还是个好人了。为什么命运对那些大奸大恶者反而如此 宽容,对金翠却是那样毫不留情呢? 《金石录》后序写不下去,回想与赵明诚一同走过的人生道路,李清照满腔愁 绪无从寄托,想到去双溪划船的事情早就被忘到九霄云了,于是赋了首新词,寄托 她满腔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的忧愁。 武陵春 一春晚 风住全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 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 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一面赋词,一面听金翠在门外“银子”、“银子”的喊声,想到这个可怜的女 人,每天晚上都落在乞丐的手里受糟蹋,李清照的心就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 想,当初怎么就想着要来金华呢?不来的话也不会遇到这样不幸的事情了。再一想, 要是不来的话,李钰和雪凌就要被金翠折磨死了。思来想去的,她觉得金华这地方 是住不得了。于是写信给昭儿,说她打算回临安了,要是昭儿家住得方便的话,她 就先到临平来。 不久,昭儿的回信到了,说是他们已经搬到临安,在做粮油的买卖。信中说, 夫人随时可以回家来,昭儿所有的皆为夫人所赐,全家恭迎夫人回临安。 信中另外说,锦儿夫妇的两个子玉锁和玉印也独立门户,开了一家生丝行,因 当今皇上造成太庙和皇宫,各大衙门也大兴土木,需要大量的丝绸供应,所以昭儿 帮助玉锁两弟兄开了一家生丝行,锦儿夫妇回来也有自己的家业了。另外,玉荣和 喜贵成亲后、已经生了一个儿子,因为纪念三公子和夫人的恩德,这孩子取名叫 “诚清” 锦儿夫妇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锦儿丈夫只晓得朝李清照跪下磕头。 李清照本来想就走的,没想到走路不仔细,滑了一跤,把右脚的大拇指的骨头 摔折了,一时间脚肿得老高的,连鞋于也穿不进去,加上天气越来越热,只得留在 金华等脚好了再上路。 整个夏季,李清照都在写《金石录》后序。虽然金翠常像游魂一样出现在门口、 李清照只想赶在离开金华之前把后序写完。她想到了临安之后,一定要想办法把 《金石录》刊印出来。要是在有生之年能够亲眼看到明诚的著作问世,将是她一生 最大的安慰了。 李清照写到:“余建中辛已,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时作吏部 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寒族,素贫俭。 往事历历,鲜明如画地再现眼前。许多早已淡忘的事情又涌上了心头,想到新 婚不久就因和张文潜一诗连累父亲入党籍,又被公爹幽禁西院,这些往事李清照不 想写进后序。北宋党争,在当时觉得比天还大的事情,与今日之国破家亡之事相比, 又能算是什么呢?何况公爹还是为了爱护孩子,不像表妹王凤香对她的陷害,不要 说没有一点亲情,就连一点道德都不讲了。 李清照一想到诬陷她改嫁一事,心头立刻发问,于是在后序中写了赵明诚与她 怎样收集文物和书籍的许多往事。其实,李清照平时难得与赵明诚一道去相国寺书 市的,先是她被禁止出门,后来是赵明诚被母亲逼着收了锦儿,却欺骗李清照说他 去了青州。李清照为了给后人留下一个他们夫妇感情很好的印象,难免让人以为她 整天就是和赵明诚一起逛书市了。 李清照叹了一口气,她觉得一个人真实的历史是根本不可能留下来的。怎么能 让外人知道赵明诚不会生育,怎么能写出他们在青州为了后嗣之事争吵,赵明诚出 走的往事呢?《凤凰台上忆吹箫》和《多丽》写作背后的深刻的悲哀,就是到了如 今五十二岁的年纪,依旧不忍触摸。倒是在“归来庄”极平常的生活,例如饭后的 赌茶,李清照自称记忆力极好,过目不忘,当时正在整理、归类各种书籍,某个典 故在某书之中,甚至第几页第几行都拿来赌,李清照猜中了就罚赵明诚喝一大杯茶, 猜错了就自罚饮茶,经常喝得两个人都涨得不能动弹,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些事情到了如今的回忆中,居然成了最有光彩的一笔了,不过在李清照认为, 她一生中也就算在青州过了十来年的太平生活,至于南渡之后的日子就不堪回忆了。 当然也删去了赵明诚第一次出任湖州太守,缒城而逃的往事。只写了赵明诚第 二次从池阳赴湖州上任的往事。写到明诚去世,李清照也是含糊其辞,没有写出她 是明诚生命最后一息时才赶到他身边的,不能照顾明诚最后的日子,一直是李清照 耿耿于怀的遗憾,所以她在后序中给人留下了她似乎一直守候在明诚身边的印象。 明诚去世时,勉强写了一个“阎”字,是要李清照把阎立本的画还给表弟,这样事 也不能写在后序上。要是写赵明诚临终时没有任何交代,似乎也说不过去,于是李 清照写了“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想给后人留下一个赵明诚诗情画意般的临终场 面,没有世俗的遗言,而是将最后的一息用在了文学之上。 李清照花了最多的心思,就是怎样巧妙地表达她并未改嫁的意思,又不能因此 事影响《金石录》这部学术著作的风味与品格。考虑来考虑去,李清照觉得还是不 能直接提到此事,否则是对赵明诚的大不敬。可是不说也不行,李清照觉得改嫁的 诬陷是她一生最受侮辱的事情,要是被泼了一身臭泥,又无法洗清的话,那会是多 么难以忍受。 但是,李清照也知道人心的险恶,要是她特别地强调此事为诬陷,就要牵出她 的表妹王凤香和流氓王悦道,她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是他们诬陷她,何况秦桧也欲置 她于死地呢?后序中不说王凤香的阴谋,那么改不改嫁的如何辩得清楚呢? 李清照最后觉得还是用淡化的笔调,把皇上降旨撤消的“玉壶颁金”案提出来 比较合适,张汝舟是被王继先利用的,但考虑到自己当前的处境,最好把王继先这 个背后的操纵者隐去不提。只说张汝舟曾经在赵明诚病重时,携玉壶请明诚鉴定过, 后来不知为什么就出现了赵明诚与李清照通敌的谣言,李清照急忙把身边所有的铜 器投进朝廷,没想到都落入了御医王继先的手中。 至于李清照被囚十天九夜的事情,她也略去了。不仅是因为牵涉到通敌、改嫁 这两件大事,又涉及秦桧等朝廷大臣,甚至皇上在内,《金石录》后序中放进如此 复杂的赵明诚的身后事,肯定是不恰当的。如果是李清照的传记,或许可以写上, 但女人是没有资格作传记的。赵明诚能不能附在他父亲赵挺之的传后,尚不可知, 这些事情到将来还会有谁在意呢? 李清照一面用药汤泡着脚,一面想着将来的事情,觉得人生再多的悲欢离合也 都只能被一把黄土遮盖了。要是《金石录》侥幸能够流传后世,她的后序得以附在 其后,就算是万幸之事了,哪里还能奢求这么多辩诬、洗冤的可能呢? 锦儿帮助李清照把脚擦于,让她躺下,用枕头将脚垫高了以消肿。李清照躺在 床上,想起谢伋此次来金华告诉她,李清照在越州被盗的文物字画等,已经被人拿 到市面上买卖了,开始他也不知道,是听说福建路转运使判官吴说得了那幅阎立本 的《萧翼赚兰亭序图》,轰动一时,才去打听是从哪里得的。据吴说运使讲,是从 市场上购买的,再查到市场的古董字画店,据说是王继先的小儿子赌博输了钱,从 家里拿出来充赌债的,又被赌场的老板拿来卖的。 谢伋又说,他父亲生前于秘书省所在的法慧寺,见到了赵明诚生前最喜欢的蔡 襄真迹之一《进谢御赐诗卷》,是从一个犯官家里抄出来充公归入国库的东西,送 到秘书省来存放。因当时皇宫还未建成,此类文物均由秘书省临时代管。又据这位 犯官称是宫内的太监拿出来卖的,只是不知这在越州失盗的东西之一,怎么会到了 宫中的太监手里。谢克家当时看到诗卷上尚有赵挺之、赵明诚父子的跋,还有米芾 的跋,想到赵明诚去世不久,这些珍贵之物就流入他人之手,很是唏嘘感叹了一番, 也在上面留了一跋:“姨弟赵德夫,昔年屡以相示。今下世未几,已不能保有之, 览之凄然。汝南谢克家。癸丑九月十一日,临安法慧寺。” 想起越州被盗,收藏的精华失去大半,李清照觉得还是要在后序提到一笔,这 都是赵明诚心血所聚之物,如今落入各种各样的人手中,被它们的命运抛来抛去, 李清照心里的苦涩是别人无法体会的。李清照为了表示她如今身边已经一无所有了, 决定在后序里用夸张的说法,说越州被盗时,她一共只有七箱的东西,被盗五箱, 所剩只有两箱了。她是怕万一《金石录》很快有机会刊行,人家看了之后,会以为 李清照手上还有许多东西,再来谋算她的话,就无力保护所余之物了。 李清照回想在莱州的静治堂,老鼠在屋顶上打雷一样地跑来跑去,赵明诚一点 也没听见,专心地修订《金石录》,当时情景仿佛还呼之欲出。李清照又叫锦儿扶 她起来,又在后序上写了莱州的这段回忆。 “今手泽如新,而塞木已拱,悲夫。” 写到此,李清照不觉已是泪流满面,放下笔来不能再写了。 后序几经删改,李清照回想从十八岁出嫁到如今五十二岁,守寡也有六年了, 她写道:“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 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好像是陪着赵明诚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之后于然一身,所有 的人与物都烟消云散了。人生无法战胜的空虚仿佛把李清照一生所有的追求都击垮 了。 她这样结束了后序:“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 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这是无可奈何的说法,也算是一种自我安慰吧。 后序写成后,李清照的脚伤也逐渐好了。她在初秋的一个黎明,悄悄离开了金 华。两年前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离开的时候,她不但 清楚地把自己划入了老年的行列,而且心境也的确苍老了。要是在今天的这种心境 下,她不会再做给特使韩肖胃、胡松年上诗的事情了。 离开陈家村的时候,李清照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就是最近有好些日子,金翠 没来她门前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怎么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