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吹柳日初长 春雪已经停了好多天了,柳府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倒是靠近芳菲院子的那座 花园,佣人们因为芳菲不允许打扫,地面上的积雪仍然积了一尺厚。 这天,厨房里的佣人眉姐端了一碗莲心茶进来,青琐接过,端到芳菲房中。 芳菲呷了一口,皱了眉头,便掩了帕巾啐了一下:“什么水煮的?” 眉姐知道小姐的性情,连忙陪笑道:“这是奴婢从井里打的。” “你用别的水煮不成吗?” “回小姐,要么是河水了,那就不好喝了。”眉姐为难了,嘀咕道。 “我不要,你自个想办法去。”芳菲不知怎的跟眉姐较上了劲,其实她不是那 种属于难伺候的,只是今天心情又开始郁闷上了。 眉姐讨饶的看着青琐。青琐眼珠一转,拍手道:“我们去花园,弄些雪来煮。” 说着,人就跑到外面去了。 花园里静谧,偶尔有一阵小风嗖嗖刮过,园门外的老梨树轻轻地摇动些许,树 叶悉悉梭梭声中,夹杂着融化了的水珠落地,一串串的慢慢滴下,落到青琐的肩上, 鼻梁上。青琐抬头感受着那丝清凉,那股清冽如甘霖,缓缓渗透到了内心,心尖处 竟有了一种莫名的颤动。 青琐踩着雪往花园内走,水桶贴着雪面,划开了两道浅浅的沟。 后面传来轻柔的沙沙声,回头看,芳菲正跟在后面。虽是穿得厚实,风影婆娑 下,还是遮掩不住那一种婀娜动人的姿态。一片暄日的光彩照映在她的脸上,更显 得娇滴滴,光滟滟,耀花人眼。 她们一前一后向花园中间移动。突然,一颗雪球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来,从空 中划过一道白色的影,不偏不倚正巧落在芳菲的身上,芳菲“呀”的叫出声。 “打中了!打中了!”从八角亭处跳出一个小身影,宝蓝色缎袄,眉飞色舞, 手舞足蹈。 芳菲一看是四夫人房里最小的少爷柳瑞琦,知道他一向调皮捣蛋,掸落身上的 雪粒,牵了牵青琐的衣角:“青琐,快点,我们弄点雪就走。” 青琐瞥了小少爷一眼,低头捧了一把雪便往木桶里送。“啪”的一声,第二个 雪球又飞了过来,落在木桶上,溅起雪水无数,青琐脸上花拉拉一大片。 “太子妃,有什么了不起?”那边柳瑞琦得意洋洋,挑衅道,“让爹早点把你 送到太子宫去,滚吧,滚吧。” 芳菲已经变了脸色,声音发了颤:“青琐,我们走吧…” 青琐直起身,眼光凌厉地向那个小人儿射去。柳瑞琦还不过瘾,仍然哇哇乱叫 :“废婆女!废婆女!” 芳菲连嘴唇都发白了,身子不住地抖动。青琐铁青着脸,眼光阴鹜地盯着他, 随手从地面抄起一大把雪,使劲的揉啊揉,手一甩,雪球准确无误的又结结实实的 砸在柳瑞琦的小屁股上,柳瑞琦哪吃得消,咧了嘴“哇”的大哭起来。 芳菲一看,急忙催促道:“快走,快走。”青琐瞪了柳瑞琦一眼:“不许哭! 再哭我再给你一个。”说着,作势要打他,柳瑞琦吓得停止了哭,抱着头一溜烟逃 走了。青琐这才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慢悠悠回去了。 还不到一顿饭功夫,有佣人进来禀道:“回小姐,老爷有事要青琐姑娘去一趟。” 青琐纳闷的看了看芳菲,芳菲淡淡说道:“青琐你不用去。”回头对来人说道, “你去告诉老爷,青琐是我房里的,她有什么错,我自己会处理的。” 等来人一走,青琐问小姐:“老爷叫我去干什么?” 芳菲冷哼道:“你今日打了那个小霸王,他母亲肯定告到我爹那里去了。假如 你到了那里,他们母子肯定在,怕是没好果子给你吃。” “小姐何必忍让呢?是那小少爷欺负在先,他们倒不讲理起来。” “这世道有什么理不理的?”芳菲凄楚一笑,“很多无理的事情偏让你赶上了, 你又奈何得了?” 青琐歪头审视了芳菲一会,见她又露悲悯之色,轻声问道:“小姐,刚才听小 少爷说你要去当太子妃,可真有此事?” 芳菲闻言,连脸色都黯了下来,默然无声。 “小姐可是不愿意?”青琐见芳菲点点头,使劲地想了想,道:“听人说,一 朝入宫深如海,皇帝三宫六院的,太子也会这样。小姐这样的可人儿,到了那里真 是可惜了。” 芳菲声音幽幽:“是啊,你看我家就四个夫人,已经够热闹了。” 她忽然想起残废的母亲,眉心百结。母亲这般摸样,父亲就不再踏进母亲的房 间了,有多少年了?想想都让她不寒而栗。 母亲现在怕是因她而活,她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寄托了。幸亏自己长了一副好 摸样,不然她们母女不知会落到何般光景?父亲还让母亲至今保持大夫人的尊位, 还不是因为有她。母亲自然心知肚明,就只有牺牲自己的亲生女儿了,夫妻俩彼此 算计着,怎不让她心寒如冰? 正想着,又有人在房外禀道:“小姐,大夫人要青琐姑娘过去。” 青琐笑道:“这一忽儿老爷,一忽儿大夫人的,怎么今天都凑到一块了?” 芳菲道:“还不是因为同一件事?四夫人下不了台面,还在闹呢。我父亲大概 推到母亲那里了。你是我母亲找来的,这规矩自然要她来做了。” 青琐一脸轻松:“大夫人极是慈善,不会对奴婢怎样的,奴婢就去一趟。” 暮色渐渐上来,如烟如雾,西天边有一角浅黄正巧歇在槐树上,洒下水一般的 柔情来。 大夫人双腿盘在锦盘上,双手合在胸前,手掌上挂着那串黑亮的佛珠,神情虔 诚而专注。嘴边正念着什么,佛珠在她的手指间念过滚过。 桌上摆了观音,下面是一个精巧的木雕祭祀架,上面陈列着各色供品。旁边摆 了神龛,神龛前的香炉里燃着三支暗紫色的檀香。烟香袅绕似线,轻飘飘的从青琐 的面前拂过。 青琐无声无息地站在大夫人的后面。当大夫人的手指落在最后一颗佛珠上,大 夫人轻柔柔的声音:“是青琐吗?” 青琐清脆地应了一声。 几个佣人上前抬了大夫人一直放到床沿上,青琐的眼光一直跟随着,心里酸溜 溜的。 大夫人挥手退了身边的人,青琐以为大夫人开始要行家规了,规规矩矩地站着。 大夫人摆弄着炕岸上的兰花,那兰花跟小姐房里的就不一样,虽才打箭,光晕 下瞧那绿叶纷披,度着房里不知名的花香,那片绿如同冬日里的倾觞的陈酿,就是 闻着也令人欲醉了。 “青琐,我让你来,是因为我想给芳菲绣个枕毡,府里的花样都用过了,也不 见出新。想让你帮我出个主意,描个花样。你这样讨芳菲喜欢,定然了解她的心思。” 大夫人娓娓说着,花园里的事情似乎未所未闻。 青琐听话的应了一声,独自走到案几上,取笔细细描绘。大夫人静静地端详着, 目光有些迷离地越过青琐的肩头,此时正是夕阳西沉的时候,一抹金晖将明窗周围 涂抹成漫漫橘红。青琐整个人就被橘红的光圈包围着,弥散着无比安定柔静的美。 待到青琐将画成的花样展放在她面前,她才如梦方醒,用慈爱的目光从青琐的 脸上缓缓掠过,最后落在画上,只是那么轻易的一瞥,身心流淌着的血液蓦然停滞。 一只卧在草地上的母羚羊,头高高仰起,回望着身后一只小羚羊。母羚羊神情 温柔,慈爱得让人感动。小羚羊睁着雉嫩的眼睛望着远方。远处的山峦葱葱翠翠, 它前面的双蹄调皮地高扬着,随时都准备飞奔而去。 大夫人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神情热切而激动:“青琐,你答应我一件事。” “夫人!”青琐跪了下来,“青琐已将夫人当作自己的亲人,只要有使用得着 我的地方,青琐万死不辞。” “老天待我不薄,我果然没看错人。”大夫人凝视着青琐的双目,泪如泉涌, “我是不中用了,我把芳菲交给你,希望你将来能保护她,把她当亲姐妹看待。” 青琐惊讶地看着她,如坠云雾。 “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 青琐凝神看着大夫人的眼睛,那里似有水波流动,然后一滴泪珠溢出,期盼万 千似,她的心伴着它缓缓坠下,无比的沉重和艰涩。 “夫人放心,青琐会的。”最后,她还是坚定的回答。 青琐说这话时,圆月正从云里缓缓移出,月光从窗外泼进来,青琐浑身银光闪 烁,冰清玉洁。 四月艳阳天,暖风吹拂,绿意已经充塞天地。红墙琉瓦的皇宫在闲云的笼罩下, 格外高峻恢弘。 天濂走向皇后寝宫。 寝宫外的牡丹开得煞是好看,花团锦簇,还沾带着未退去的露珠。花蕊上,无 数的彩蝶在惬意地飞舞着。那番景象,也不知是牡丹衬了彩蝶,还是彩蝶衬了牡丹。 栏外种着几株垂丝海棠,夹了点樱桃花,开得正是妩媚,芭蕉绿得可爱。 站在门外的宫女看见天濂过来,施了礼,掩着嘴吃吃的笑,脸色嫣然,脉脉传 情。 天濂并不理会,放轻了脚步,揭了软帘进去。 窗棂关着,帘帏尚遮,海红幔帐蕴了微微的幽香。四处悄悄,静无声息。 天濂轻轻的将帏帐一并揭开,素文锦被铺着一绛色白绣披挂,和合枕垫上靠着 皇后,阖着眼儿,一手垫着腮。 天濂便蹑着脚想走,皇后将衫袖一拽,懒洋洋的声音:“想逃吗?”天濂回过 头去,见皇后慵困的眼神飘了过来。 闻言,天濂自顾靠到软榻上,人斜歪着,唉声叹气。 皇后扑哧笑出声来,嗔骂道:“叫你过来,有这么痛苦吗?” “母后有何吩咐?孩儿已约好了天清,一起去马围场狩猎。”天濂并不起身, 白皙的面颊被室内浅薄的光影勾勒得格外清晰,眼睛漫不经心的微眯着,似看非看。 皇后敛了笑:“不是母后不同意你们老凑在一起,个人大事要管一管了,我的 儿。你父皇已下旨下月迎娶太子妃了。” “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天濂不胜其烦,脸色阴沉。 “母后也是为你好,”皇后絮说着,“婚前让你们见一面,也不枉我这片苦心 …” 天濂霍的起身:“母后别劳神了。”边说着,人往帘外移动。 “你要走吗?”皇后急促的问。这孩子,说风说雨的,拿不准他下一步想干什 么。 “如若母后没别的事,孩儿告辞了。” 说着,脚下生风般,还没等皇后张嘴,人已经旋风似的闪出了软帘。 皇后无奈的站在殿内,空气中那股清雅的瑞脑香还未散尽,她的心头顿然起了 苦涩和莫名的忧患,到最后,整座殿内只掠过一声轻微的叹息。 天濂并没有去马围场,而是去了郊外。 这日正碰上三节胜会,日丽风和,碧天如洗。如痴如狂的士女倾城而出,一条 七里河塘,停满了画船歌舫夹着各种彩球,鲜花,真个靓妆藻野,好不热闹。 天濂下了船,正是名士名花满坐,有闲步的,有散坐的,也有向船室中倚炕高 卧的,翠绕珠围,花香鸟语。舱里还坐了婷婷花一样的美人,抱着琵琶弹着。 天濂站在舱头,倚栏独立。船上所有的眼光齐刷刷的看过来,人们开始窃窃私 语,多少爱慕的眼光如盈盈水波,连正弹着琵琶的美人眼光飘动,几次错乱了音符。 船上英俊少年兀自站着,他的心已经飘向了十里开外的阑池。离见面的时候要 到下个月,他等不住了,他必须去试着圆梦,那个年少的梦。 柳堤上,一架落帘的轿子正在缓缓移动,与船舫并行而走。那几个轿夫晃晃悠 悠的抬着,旁边一个垂髻丫鬟蹦跳而走,一色的湖青,和周围的柳絮依依倒融成了 一体。待看那张沐如春色的脸,咦?这不是那个柳家的丫头吗? “丫——头!”不知怎的,他心情大好,或许是去阑池的缘故吧?他竟朝她打 起招呼来。 青琐依稀听见有叫声从河塘中传来,她转过头看,船头上的人玉树临风,头上 的束巾翩然拂动,生动的眼眸。看见她腾的涨紫了脸,神情明显慌乱时,那张摄魄 的脸上浮动着促狭的笑,恶作剧似的。 青琐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瞪了他一眼,头转了回去。 天濂有点意外,微愣了一下,又不甘心的叫了一声:“丫——头!” “丫——头!”舱内有几个耐不住寂寞的,纷纷伸出头来一齐叫着。待看见青 琐皱了眉看过来,一片哄笑声。 有人笑着叫道:“别叫了,小哥。我以为是什么西施美貌呢?”众人又笑起来。 天濂唇角一牵,不喊了。 那边青琐受了嘲弄,薄唇染了灰色,弯身在地面拣了几颗石粒,带着满腔的愤 懑,颗颗向船舱扔去。顿时舱内混乱一片,那些伸出的头纷纷急速的缩了回去。 天濂惊讶的看着她,青琐捏了一颗石粒向他做了扔的动作,天濂下意识的抬袖 掩脸,天哪,怎么有如此凶八婆? “青琐,你在干什么?”轿帘内芳菲娇弱的声音。 她今天赶着去静云庵进香。` “没什么。”青琐扔了手中的石子。眼光向河中扫描着,船头的人目视前方, 不再理会她了,她的心便有了怅然若失的感觉。 其时船已摇到了三叉堤下,帘轿拐西,船继续北行,他们就此错开。 不大功夫,船在一带柳荫下泊着,天濂独自下了船。 东边天际上有几条长长的云,像几条紫红的绸纱。一忽儿,紫红变成橘红,橘 红又变成金黄。太阳仿佛一下子从地平线弹了出来,把东方的半边天装点得绚丽多 彩。 天濂在阑池边伫立眺望着。 池里涌起白色的雾霭,像一条白色的长龙缓缓向前滚动,又缓缓的向空间膨胀。 那里可有素衣翩翩的少女? 雾霭慢慢消散,渐渐地看清了池的轮廓,最后,太阳刹那射出万道金光,池上 的雾霭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粼粼的池水在闪着光。 不远处,并排几株海棠树枝繁叶茂,繁花缀缀,如雪般耀人眼目。 天濂如坠入梦中,翘首四望。 周围空荡,渺无人迹。 天濂心里有一刹那的失落。那个美丽的女子在哪里? “喂——,”他将双手握成圆圈,朝着对面大喊。 香风习习,花气蒙蒙,远处隐约有他的声音在徐徐回荡。 这是他梦中的奇境,如此真实的出现在他的眼中,等他下次再来,那个存在他 心里已十年的美丽倩影,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面前的。 是吗? 青琐在静云庵里见到了一个人。 京城外的太白山麓,山势巍峨,迤俪绵长。连绵起伏的大山中,静云庵就坐落 在山的褶皱里。 四面都是山,只留一条羊肠山径通往外面。 静云庵虽然不是很大,却因青山碧水,丛林掩映,修竹夹道,别有一番动人景 致。一进庙门,四周静穆庄重,青琐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芳菲带了青琐,由香头伺候着,到了观音阁来,听得清磬一声,早望见主持披 着袈裟,率领两个侍者,在阁上顶礼慈云。 芳菲上得阁来,侍者送上一柱香。芳菲跪在蒲团上,主持敲着磬,将芳菲做的 黄疏读着。 宣读已毕,烧了。芳菲默誓一番,嗑了头起来。主持将一尊观音小像放在镶紫 檀的龛内,送给芳菲供奉。芳菲给主持叩了谢,主持也膜拜还礼。芳菲由尼姑引着 去西院,她们要吃一天的斋。 西院房里很干净,靠窗的木炕上铺了薄薄的布垫,先前引着进来的尼姑又招呼 她们坐了,随即取出两个青花色泽的瓷碗,用一个铜制的壶为她们掺茶,茶水微浓, 入口回甘。连一向挑剔的芳菲也面露满意之色:“好茶,没想到小小庵里也有如此 沁水。” 尼姑忙应道:“这是心印师傅沏的,来的客人都说好。” “那师傅必是清雅之人,可得一见?”芳菲来了兴趣。 青琐知道小姐自从得知下月便要嫁入太子宫,终日柔肠百转,哀泪双垂,把个 如花似玉的容颜,愁得有点憔悴了。今日见她心情有所好转,也是替她高兴。 “心印师傅一向不见人的,连主持也奈何不得,请施主见谅。”谁知尼姑这么 回答道。 芳菲微微叹息,拿起一本经书,面对着观音小像喁喁念着。尼姑略微施了礼, 悄声而退。 青琐心存遗憾,径直走到炕前。透过木格的窗户望过去,可以看见从山腰间蜿 蜒而上的小径,还有阳光下青翠苍郁的松竹。这时听到窗外有人说话的声音,说是 心印师傅回来了。 抬头从窗户往小径处望去,原来有两个尼姑的身影出现,手里提着一只装满青 菜的竹篮,大概是在山间田里割来的吧?她们身上的衣服颜色有点土黄,虽宽大而 粗糙,青琐想,那衣服一定带着阳光的味道。 其中一个尼姑,个子清瘦,表情上带着一种平静和祥和,光头上,受戒的九个 斑点清晰可见。这些都不是吸引青琐的地方,青琐的眼光停滞在她的步姿上,那种 任何人都模仿不了的姿势,那种弹性的特有韵的步子… 青琐的心胸像是被人突然捅开,全身的血液随之涌入,激荡澎湃,眼睛瞬间模 糊,人飞速的跑出了屋子。 “紫桐姐姐!…”青琐站在小径入口处,面对着思念了十年的人,声音哽咽着。 面前的尼姑滞了一下,眼光从青琐脸上轻轻扫过,面带微笑:“这位小施主认 错人了。” 旁边的尼姑也笑道:“她是心印师傅,你倒叫起姐姐来了。” 青琐的眼泪下来了:“紫桐姐姐,我是青琐啊…” 两个尼姑笑起来,另一个说道:“小施主快去经堂吧,唱经的时候到了,别在 这里犯迷糊了。”说完,两个人再次扫了她一眼,提了菜篮走了。 望着两个匆忙而去的背影,青琐的心里难过极了。眼前分明是紫桐姐姐,还是 那个清朗甜润的声音,虽没了那色湖青,没了脂粉。在青琐的眼里,现在的紫桐, 巧鼻皓齿,乌黑的发茬,给人的又是另一种美丽。 可她为什么不认她?对了,十年啊,她的变化有多大?她再也不是那个穿着湖 青小套裙,头戴小花簪,像朵裹在荷叶里的花苞儿了。 青琐恹恹的坐在台阶上,耳边海螺声起,全体尼姑集中到经堂,由领经师领头 诵念经文。那诵经声就像唱歌一样,经过虔诚之口吟出,别有一番韵味和传神之力。 紫桐姐姐,不,是心印师傅也位列其中吧? 青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青山峡岙里会见到紫桐。她想起天香楼的后院,紫桐 衣衫上满目斑驳的血迹,疯女人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飞舞的身影… 她满心惆怅的站起身,望了望空阔而寂寥的殿外,门口有一个高大的经幡柱, 在风的吹动下,黄色镶红边的经幡猎猎飘扬着,仿佛也在颂念着亘古不变的经文。 一个小尼姑穿过飘动的经幡,径直走到她的面前,阂掌施礼后,将一样用青布 包着的东西交给她:“小施主,这是心印师傅吩咐小尼交给您的,请施主务必收好。” 青琐谢了,双手接过,等小尼姑走远,疑惑的打开。 一个暗红色的雕花木镯呈现在眼前。 青琐清晰的记得这是疯女人每天拿着杂耍的东西,后来它不见了,原来在紫桐 手里了。紫桐为什么珍藏着它?她跟疯女人是什么关系?现在为什么要交给她了? 难道她真的是疯女人的亲生女儿? 青琐潸然泪下:“娘…” 她在台阶处坐了很久,才慢慢走回小屋。 小屋内,芳菲还在观音小像面前,眼帘低垂,无声的念着什么。 春风过后,白昼渐长。她们回去的时候,仍然松竹依依,径草青青。 青琐不得不走了,她搀着芳菲的手,心中却萌生了丝丝牵挂。她突然意识到, 有一天她还会来到这里,为了心印师傅,为了那个木雕手镯。 转弯的时候,她再次回身眺望静云庵。一个修长的身影正挺立在石阶上,风吹 拂起她土黄色的袈裟,翩然蠕动。青琐含笑向她挥手,她知道心印正目送着她远去。 当静云庵最后离开她的视线时,心印清风秀骨的身影正承接着初始一抹夕阳。 大夫人院里的紫槐树开花了。那紫色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地拥满树间,树枝隐 去了花后,叶更是少得可怜。空气中漾漫着槐花淡雅的香气,夜里那香气更是幽幽 的往外面漫散,搅得青琐睡梦中似乎都能嗅到槐花的芬芳。 青琐天天往大夫人的房里跑,大夫人天天酽了一杯浓浓的槐花茶给她喝。 明雨表少爷自从开春的宫闱之后,进了甲科进士。因为是太子身边的红人,直 接进了翰林院授予编修,这是榜眼或探花才能得到的殊荣,可见明雨对太子的重要 性。 因此明雨在柳府几乎每天早出晚归,他和芳菲的书信来往已经断绝,青琐难得 再上那片松竹了。有时候她突然心血来潮的去花墙外的亭榭处走动,那里已是花香 鸟语,树叶青青,假山喷泉,绿荫满院。 那个清俊的身影不再出现。每次都是满怀憧憬而去,回来时满心惆怅,心里隐 隐作痛。因为有了心事,芳菲的情绪变化她就疏忽了。 时光易过,这月的中旬就是芳菲出嫁的日子,柳府上下一派忙碌,都在紧锣密 鼓为嫁女做准备。 芳菲抑郁的症状更加严重,她甚至到了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地步。连青琐奉 劝几句也不能听了,有时为了一件小事动辄就摔东西,哭闹不停。 大夫人由佣人抬着上芳菲的院来,芳菲却将大门紧闭。 “芳菲,我是娘!”大夫人唤道。 里面静无声息,大夫人又叫唤了一声。 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微开,青琐的头从里面探出来:“夫人,小姐说您回去吧, 她现在想一个人呆着,不要任何人打扰。” “小姐的身子可有恙?”大夫人关切的问。 “那倒没有,就是情绪不好。”青琐想了想。 一旁的文嫂安慰道:“女孩子嫁人之前都是这样,夫人尽可放心。”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为娘的吃了闭门羹。”大夫人哀声道,“她这两年就是 这样,对我也是冷淡淡的,有什么心事也不跟我说。” 青琐正要说什么,听到里面芳菲在叫自己的名字,带了愠怒。她急忙对大夫人 说道:“我要进去了。夫人放心,青琐会照顾好小姐的。” 大夫人点点头。轻叹口气,流了几滴泪,让人抬着回去了。 柳南天也来过一次。芳菲碍于父威,只好任他进来。柳南天观察她的面上不见 病容,认定她任性所致。又不肯请太医来诊断,生怕一旦传到宫里,对柳家不利。 于是责斥了几句,嘱咐青琐好生顾守小姐,就忙着做事去了。 柳南天一走,芳菲更是幽怨满怀。默默坐了一天,那顾影自怜的情态让青琐也 为之难过。 第二天一早,芳菲梳洗完毕,精心打扮了一番。头上乌云压鬟,斜簪着两个翠 翅,一身淡色轻罗薄衫,映着玉骨冰肌。青琐从那日光灯影里瞧着芳菲,真似一枝 初放的兰花,极清中露出极艳来。 “小姐今日好雅兴啊。”青琐笑道。 芳菲也不应答,在鸾镜前坐了半晌,才幽幽说道:“我自个出去一趟,你不用 跟着。” 青琐眼看着芳菲从羊肠小径过去,然后在花月亮门处消失了。心里起了疑惑, 又放不下心,急忙小跑着过去,穿过扶疏的竹林,芳菲的身影在那里时隐时现。她 在外面踯躅了一会,一步三回头,慢吞吞的回去了。 芳菲进了廊院,已是夏初时节,但见梁燕双飞,落红满地。便忽然的感触起来, 心里不知不觉像有千万种懊恼的光景,又说不出所以然,便呆呆地站在游廊,看着 地下的落花出神。 这个人到底在不在?自己这样过去,会不会让他轻视了自己? 她已不顾一切了。今日好歹和他说说话,那怕只有来自衷肠的一句,她的心也 安慰不少。她只要他的心里有她就够了。 “客人来了!” 她吓了一跳,见是檐下的绿鹦鹉朝她扑腾着翅膀,唇角微微掀起一丝笑意。四 处观望,满院子静悄悄的没有人声,琐窗紧闭。 窗外两个蝴蝶款款在地上飞着。那日光照在屋外,觉得暖烘烘的,人又似昏沉 沉的,没些聊赖。 芳菲便独自站在檐下,看着两只蝴蝶飞来飞去,出了会神,心里有了无限的怅 触,心轻飘飘的不知所踪。 帘钩一响,明雨从屋里出来,看见一丽人独自在檐下,心里怔了怔,说道: “表妹,你来干什么?” 芳菲听见明雨的声音,回过头来。此时觉得有万种柔情,一腔心事,却一个字 也说不出来。良久,才低声道:“我就不能来吗?” 明雨迟疑片刻,声音硬梆梆的:“你不应该来,被表舅知道了不好。” 芳菲垂着头不语,脸色微微发白。 明雨看她这几月清减不少,不觉起了关心:“你也多保重,快做新娘的人了… . ” 没说完,芳菲便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明雨慌得手足无措,便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道:“什么事?谁委屈你了?” 芳菲呜咽半晌,叹口气道:“还说什么事?总是我的命苦罢了。” 明雨却笑道:“快当太子妃了,多少人羡慕呢,还说命苦?” 芳菲一听,心已经凉了半截,将帕子扔给他:“你难道没有感觉?你也巴不得 让我入宫去?” 明雨已悟,其实他这么聪明的人早就感觉到了什么,只是不愿点破。 “我们是不可能的,表妹。”他敛容静气,“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 芳菲的身形晃了一下,双眼紧盯着他:“你一直这样认为的吗?”她咬牙, “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心?” “我们不适合。”明雨声音平淡,“以前和你在一起很快乐,是因为你是我的 表妹,你我都天真。现在你有些变了,我们再也不能回到以前了,有些事情你真的 误会了…” 他继续说道:“你还是安心做你的太子妃吧,太子——真的很适合你。” 芳菲闻言,整个身心仿佛掉在了冰窖里,冷飕飕,空荡荡的,唇角却噙了冷薄 的微笑:“你这样说我就无牵无挂了,也谢了你这么说。” 说完,她看了他一眼,留下一抹凄丽的眼神,人直直的向外面走去。 明雨怔怔的望着她离去的靓影,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