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月来花弄影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从明雨的院里出来,铅灰色的天空就像芳菲的心情,沉重而低涩。接着,天上 飘扬起雨丝来。不到一盏茶工夫,雨就拼命的下,屋顶青瓦上激起了一片低低的白 雾 雨滴颗颗打在她的心上,似血似泪。雨声如泣如诉,也不知这一腔远情深怨, 向谁诉说?芳菲的神思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漂泊。 “青琐。”她用慵乏的声音叫道。 青琐正站在屋檐下看下雨,雨声零落,雨点儿落在花树上,落在放在院角的木 桶上,噗噗漱漱,丁丁咚咚。她凝神倾听着,像是听到了缥缈中传来的音乐。 “哎!”她脆声应着,眼光仍然落在如烟似雾的雨丝上。 “你怎么还不去夫人房里?”芳菲打发她走。 青琐应道:“等雨停了就去。” 初夏的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不一会工夫,雨点渐渐小了,一片金色的霞光 撒下粟米般的光粒,把整个院子映得黄澄澄的。 青琐愉快的折回到了内室,想跟小姐唠一声。却见芳菲倚窗而立,精神颓废, 眼眸无神而空洞,粉红的唇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灰。心里一格楞,急忙问道:“小姐 可是不舒服?” 芳菲吃力的转过身来,朝她露出一丝牵强的笑:“没事,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青琐迟疑着不想走,芳菲又说道:“夫人要是问起我,就说我很好。” 她又催青琐出去,青琐应了,心里却隐约有了一丝不安。 雨停了,空气清冽芳醇。 青琐在大夫人的房间里喝了一盏清醇的槐花茶,大夫人问了她一些芳菲的事, 她照芳菲方才所嘱咐的如实告知 大夫人便心下释然:“虽是不让我见面,其实心里还是有娘的。” 大夫人接着絮絮诉说芳菲的小时候,一边还喃喃赞着自己的女儿如何如何听话, 如何如何聪慧。 青琐虽是不停的点头,一颗心已经飞到了芳菲处,她对芳菲的举止总感觉有点 异常。 告别了大夫人,青琐飞一般向芳菲院里跑去。 “小姐!”跑进院内,她叫了一声,人已闪进了内室。 室内寂寥,悄无声息。青琐的眼光落在案几上,那上头用砚台压了一张纸。 展开一看,纸上的字体娟秀而工整: 儿命未逢辰,飘零十六春。 今抛父母去,返本好归真。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眼皮开始跳动,又细细的看了一遍,这分明是首绝命 诗啊! 青琐急步跑出院门,先去了明雨的院子,见里面寂静无人,又跑到府门外,向 守门的小厮打探芳菲的行踪。 “小姐刚坐了马车出去。”小厮讨好的回答。 青琐抬眼眺望,见前方一落帘马车走得不远,跺了脚,心里焦急万分。 “青琐妹妹,小姐为何不带你去?”小厮嬉皮笑脸。 她瞪了小厮一眼,撒开双腿往马车的方向跑去。 可惜她的双腿怎么能赶得上奔马,眼看着小姐的马车离她愈来愈远。情急之下, 她在路上拦下一辆用来装牲口的马车,赶马的大爷倒热心,挥动着手让青琐上去。 马车晃荡晃荡摇动着,载着青琐向郊外驰去。 跟了一段路后,前面便是柳堤,芳菲的马车径直往前赶,青琐疑惑的想,小姐 到底想去哪里? 行人逐渐稀少,小路曲曲折折,路两边是一排排枝叶茂盛的桃林。一场雨后, 翠绿的桃叶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水珠,枝头花重,鲜润丰泽。 马车跑了一段路,前面曲径通幽,芳草凄凄,松竹成林。青琐疑惑的问:“请 问这位大爷,前面是什么地方?” “阑池。”大爷声音洪亮。 青琐还要问,却见芳菲的马车已经静静地候在道口,车夫独自坐在车驾上,悠 悠的翘着二郎腿。 青琐下了马车,谢了大爷,匆忙跑过去。 “小姐呢?”她劈头就问,眼光扫视四周。 车夫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小姐说到池边看一看,吩咐小的在此等候。” 青琐暗叫糟糕,撩起裙角赶上去。穿过一片树林,芳菲的身影若隐若现,想是 走得恍惚,丝毫没有感觉到后面逐进渐近的脚步声。 青琐眼看着快追到小姐了,心中坦然不少,这才感觉自己已是汗流浃背,浑身 黏湿湿的难受。她想叫一下小姐,仔细思忖又觉不妥,还是跟住她看她下一步动作 再说。 有流水潺潺的声音,叮叮宗宗的流个飞快,像是珠落玉盘一样的清脆。跨过碧 绿流水上的小桥,面前豁然开朗,青琐惊讶的看见,一座偌大的水池呈现在眼前。 阳光懒懒洒洒的落在池上,四周围像洗过一样,青翠欲滴。柔嫩的柳条如丝如 线,低垂在澄清的池沼上。娇啼婉转的鸟儿啾鸣着,地面上蔓草含烟,蝴蝶翩然又 成团,在乱花丛中飞来飞去。 有几对紫鸳鸯结队浮游在绿水之上,它们身上那光洁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五 彩的鳞光,映着那湖水仿佛成了一团彩绸,美不胜收。 青琐已驻足,目瞪口呆。她实在难以置信,难道人世间真有“幻觉”一说?她 又将眼睛眨了眨,眼前美景依然,再往前面看去,芳菲的人影不见了。 她再次香汗涔涔,也无心将眼前的事实和十年来的梦境衔接起来,只是仓皇的 沿着池岸找寻芳菲的影子. 忽然,一阵袭人的香气飘来,前面几株海棠树绿荫满眼,树上的海棠果鲜艳垂 滴,密密匝匝。青琐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难道自己又做梦了? 急忙低头看,树荫下站着一个穿青白色袍衫的男子,正抬眼四处眺望着。斑驳 的树影正落在他的脸上,那张精致而酷冷的脸。他已听到了她的踏草声,转过头来, 眼光在她的身上落定。 她的脸霎时涨得通红,心嘭嘭剧烈跳动着,双脚丝毫也挪不动,只是痴呆的看 着他。 天濂刚刚来到池边,早晨的一场大雨差点误了他的行程,他一路策马狂奔,跑 到海棠树下已是气喘吁吁,他可是错过了? 耳旁分明有踏草声,他转头看去,柳府的丫头一色湖青,呆愣的站着看他,想 是刚跑步过,满头是汗,一缕头发从额角散落下来,粘在面颊上,此时她已经感觉 到自己的失措,慌乱地用袖口揩着头上的汗滴,狼狈不堪的样子。 “喂,丫头。”他感觉很奇怪,怎么会在这里碰到她?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扬起眉毛,满脸困惑。 “公子可是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子?”青琐清醒过来,脑子一机灵,暗想不能将 小姐的身份暴露出去,假如真的有什么好歹,岂不坏了小姐的名声? “年轻的女子?”天濂嘴里喃喃着,似有所悟,声音急促的追问道,“你看见 她了?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家姐姐。”青琐撒了谎。 “你家姐姐?”天濂有点失望。眼光再次向池对岸望去,那边蒸腾着的水汽像 乳白色的轻纱在飘动,他已望眼欲穿,还是不见一丝美丽的倩影。 青琐一心一意找芳菲,也顾不了多想,沿着池岸继续走。天濂犹豫了一下,跟 在她的后面继续找寻。 突然,青琐手指向前方,惊喜的叫道:“姐姐在那!” 天濂顺着方向凝神细望,一位年轻的女子,像一朵白玉兰绽放在花木丛间,那 袅袅婷婷的身影在日光下泛着雅致的光彩,一身素色罗裙沿地而拖,风吹拂起裙带 翩跹若飞。那素色又非一般的素,好似晚间一道柔美的月光,那女子不如说是身披 月光,盈盈飘向水池。 天濂目玄神迷,不知不觉被眼前的景致汇入进去,心中所有的疑惑已经化为烟 尘消去,只剩下一个正确的答案在心头萦绕。 “是她,就是她!”他在心里呐喊道。 随着青琐的惊呼声,那女子长袖一挥,在天濂还来不及眨眼的工夫,就连人带 影在水中缓缓消融而去… 此时的芳菲对青琐的叫唤声已是充而不闻,她的内心空空荡荡的,心如死灰。 她慢慢走向水池,当清凉的池水漫漾到膝盖处,她的心底有了一种莫名的刺激 和兴奋。那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就像无数双眼睛向她眨眼,带着挑逗和嘲讽,引诱 着她步步向更深的地方逼近。 她爱的人不爱她,茫茫天涯何处暗香消魂?或者那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就是自 己真正的归宿。眼前的世界逐渐漆黑,有双温暖的大手从后头环住了她的腰,她无 力的挣扎了一下,回首看时,一张白皙照人、英气横飞的脸浮现出来。 是表哥吗?在失去知觉的那一刹那,她想大叫,因为她发现他不是表哥,整个 身子已经软软的倒在那个不是表哥的男子怀里。 芳菲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半靠在大树下,那密密的草茬刺着她的细皮嫩 肉,针扎般的疼,周围似乎有蜜蜂的嗡嗡声,刺眼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如若在 往常,她定是娇弱的惊叫起来,而今日她却闭着眼,肆意的让全身沐浴在阳光下, 感觉暖烘烘的。 这时,她听见不远处青琐和一个陌生男子的对话声。 “你姐姐为什么要这样?你告诉我。”男子问道。她怎么成了青琐的姐姐? “我父亲好赌,把家产也输掉了。债主找上门来,看见我姐姐美貌,动了歹念, 要姐姐嫁给他们家的白痴儿子。姐姐自然不从,那户人家又追得紧,被逼无奈之下, 姐姐只好选择走这条路了…”青琐嗫嚅道。 芳菲这才清醒过来,是的是的,她方才本是想来这里了此今生的。现在被他们 坏了事,死又死不得,活着又像是行尸走肉,现在更是没有面目做人了。想到这里, 不禁悲从中来,郁结在胸中的种种戚怨悲痛刹那爆发,那凄楚的啜泣声像风一样飘 向四方,招引着谈话的两个人飞到她的面前。 “姐姐,你没事了吧?”青琐虽是眨眼朝她示意,刚才的一幕还是吓着了她, 泪珠在眼中打转着。 芳菲在青琐的搀扶下,缓慢站起身,瞟了面前的男子一眼,眼帘下垂,朝他盈 然一拜:“多谢这位公子了。”还没等天濂开口,搀了青琐的手就走。 天濂张口结舌的看着她们。眼前风景如旧,伊人如厮,可万万没想到碰到的事 情却是这样。还有,这个梦中的女子待他为何如此冷淡?这和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是不是遭受家庭变故的原因?他的心里不由得对芳菲产生了怜悯。 他应该耐心等待是不是?等她心情好转,他可以试着先接触她,然后再将她接 进宫去。她们就要走了,他也不能太唐突,不然会吓着她们的。至于如何再次见到 她,只能求助于她的妹妹,那个柳府的丫头了。 青琐一路搀着芳菲,暖意浓浓的晴天,芳菲的手心却冷如寒冰。深深的悔意在 她的心中涌动着,她痛恨自己这些日子疏忽了小姐,辜负了大夫人对自己的殷殷希 冀。她必须将小姐送回柳府后,好好的帮她抚顺情绪,然后寸步不离的照看她。小 姐再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她是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将小姐扶进了马车,天气晴热,小姐轻薄的衣衫干得很快,她们这样回去, 柳家是不会发现什么异样的。 “喂,丫头!”她回过头去,不远处,那个人在朝她招着手。 她在短时间内差点忘记他了。她缓步向他走去,当他毫不犹豫的跳下水池的一 瞬间,她的心底为他的义举所感动,这就是所谓的英雄救美吧?他抱着小姐趟着池 水步步靠近池岸时,那英俊飘逸的身姿,那冰肌玉骨的丽人,和着周围的青山绿水, 那是多么和谐融洽的画面! “什么时候你能出来一下?”天濂望了一下车帘。 “啊?”青琐困惑的看着他,他约她吗? “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他说道。他能断定这个丫头会同意的,不知道什么 原因,他有这种感觉。果然那丫头双颊腾起暗红来,他笑了。 青琐想了想,答道:“就在本月十五日吧。” 十六日是小姐出嫁的日子,大夫人说过她是陪嫁丫鬟,到了宫里,她就没有这 份自由了。她想把属于自己的最后一天自由留给他。 他一听,微微思忖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瞧得她心花怒放:“好的, 十五日我在此时此地等你。” 他真的在约会她吗?她的心像欢快的溪流,唱起了山歌。不管有什么事,只要 是他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能再次见到他。 “就在海棠树下。”她调皮的加了一句。 她看着他再次展颜一笑,那笑意暖融融的,将她的心彻底融化。在青琐的眼里, 他不再陌生。她真的很希望他永远朝着她这样的笑,不再有嘲弄,不再有冰冷的一 面。 也就在这天午后,微风在明媚的天空下飘荡,有个陌生人的身姿在阳光下晃动, 一直延伸到一座檐牙高啄、层台耸翠的深宅大院前。大院门前的石狮子张牙舞爪, 穿皂色衫的守门侍卫坐在阳光下昏昏欲睡。 狗伸着舌头,敌意的看着陌生人。当陌生人陌生的气息像影子般罩过来时,狗 便发出了一连串凶狠的吠叫声。 看门人的美梦被狗吠声惊醒,睁眼一看,陌生人出现在台阶上,阴鹜的脸上寒 光掠过,让人感觉一股凛冽之气拂拂而来。 “我是侠士任浮,你速去禀告楚都尉,我任浮久仰都尉礼贤下士,广纳四海豪 杰之名,特来投奔。” 陌生人的声音像敲打在硬地厚冰上的锤子,沉重又惊心动魄。手中的宝剑如蛇 吐信子似的咝咝鸣叫。 看门人已经被任浮的侠士之气震撼,十分顺从地领命而去。 “都尉有请任侠士。”不大一会,看门人出来弯身叫道。 任浮在看门人的引领下步入楚府。他高挑挺拔的身姿如朝天待发的箭矢,弓和 箭的奇妙组合在煦日的照射下,使人产生一种春日才独有的眩晕。 楚府内楼阁台榭,曲折相连,堂上罗列的钟鼎宝器,羽仗华扇,包括如云美女, 这些对于任浮来说像洗脚水一样毫无意义。 有玄妙的笙乐声起,无数薄如蝉翼的绢质舞衣,随着笙乐如晨雾一般,在任浮 的眼前飘然而起又飘然而落。 任浮置身在音乐和舞蹈亮丽的旋涡中,透过那旋转翻飞的舞衣,堂上一对使人 怦然心动的画面若隐若现。 一丝阴险的冷笑蛇一样游过任浮冰冷的面庞。 那幅令人怦然心动的图画,在人们的想象里像一池春水晃动,两个相依相偎的 身影就在晃动的水纹里漂浮而出。堂上的楚士雄像个慵懒的林中猛虎,因为饱了只 半睁着一双惺忪的眼,怀里的美女更似一轮明月,娇艳无比。 任浮心里难免失望,难道他行走千里前来投靠的都尉就是这个奢靡无度的样子? “散了。” 楚士雄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声低斥使那些衣袂轻举的舞女们知趣而退。怀 里的女子也轻盈起身,楚士雄在她即将离去的时候不忘低语一声:“记着,下次我 叫你时还是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美人低眼看了自己身上的一色湖青,虽是不解其意,还是朝他嫣然一笑。 “侠士任浮久仰都尉威名,不远千里前来投奔明公。” 任浮中气十足的声音箭一般直射向楚士雄,声之箭射穿了他久远的记忆。年轻 时的楚士雄就是这样昂然步入翎德殿内,那身影雄姿勃发的兀立在殿内,与当时还 是太子的皇上重重叠叠。 楚士雄的昔日光景在任浮的身上重现,身正如松的任浮和英武才俊的少年楚士 雄此时在他的眼里相互叠现着,楚士雄心中的爱慕之感油然而生。 “任侠士不必多礼,在楚某面前,一律不拘那套礼节。” “谢都尉恩典。” 侠士任浮拱手说道,他鞘中之剑如久居洞穴的蛇从冬眠中醒来,骚动不安的发 出令人战栗的咝咝响声。 “你的武艺如何,露一手给楚某看看。” “请都尉过目。” 话音未落,只见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已从封金镶银的剑鞘里飞出。长剑笔直地 高高挺立于空中,整座厅堂仿佛有电光瞬间划过。任浮将身一转,雪白的长剑随着 他蛇一般的游走起来。任浮一腾越,那剑便活了,绕着他的周身翻飞腾跃。刹那间, 剑光裹住了任浮,眼前只有那一片剑光,却不见任浮的身影。 楚士雄被那眼花缭乱的剑光迷得如痴如醉,往昔自己宫中护卫的刀剑生活重新 浮现出来,他忍不住大喝一声: “好!” 这一声仿佛有磁力,宝剑拖着英武的任浮凌空飞翔着,然后舒适的在地上划了 一个优美的弧线,接着那剑光被剑鞘吸收似的,只留下任浮一个人拱手伫立在厅堂 内。 楚士雄哈哈大笑,踌躇满志,得意非凡。 任浮用一柄长剑将自己凝固在几年的时间里。这几年来,连他也不会想到会有 多少鲜血溅在这把剑上,并被罩上一层光芒四射的悲情色彩。 时间依然在流动,故事依然在有条不紊地发展着。 大夫人病了,就在芳菲出嫁的前两天。 青琐心事沉重的来到大院。天气有点炎热,有一阵风带了暖气从庭院里掠过, 院中的槐树枝儿悉悉梭梭的响,紫色的槐花开始凋谢。前几天树上还飞舞着嗡嗡嘤 嘤的蜜蜂,由于好几天没下雨,加上从房内飘出来的缕缕药腥味,蜜蜂跑了,槐花 无论在地面还是在树上的,都显得憔悴,枯槁,像已入膏肓的病人。 大夫人清风秀骨的脸上有点黄,一双慈爱柔美的眼睛毫无生气,青琐还是从中 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平静。五岁时某个月夜下,疯女人也是这么平静的端详过她,虽 然很短暂,她还是感受了母亲般的温暖,她真的以为疯女人就是自己的娘了。静云 庵里,心印师傅也曾这样平静的看过她,更加短暂的一眼,在青琐的心里,那怕只 是轻轻的一瞥,她还是读懂了心印的意思,心印认出她来了!青琐深切的感受到自 己还有一个亲人在惦念着她。 大夫人看她的时间却是最长,她甚至默默感谢上苍让她时来运转遇到像大夫人 这么好的人,她感到很幸福,她希望时光停滞,让她永远享受在这份关爱中,感觉 着槐花瓣茶的温馨。 可是,这种幸福感却是那么短暂,老天爷难道在和她开着玩笑?如果失去了大 夫人,她还能在哪里得到那份关情?她跟着小姐就要去皇宫了,这几天小姐默默的 呆坐着,神同梦游,她也不敢将事情告诉给夫人,怕加重她的病情。大夫人生病的 事情也没让小姐知道,她只能两头奔忙着。 “青琐。”大夫人永远这样平和的叫着她的名字。 她走向大夫人的床榻,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她试图用自己的微笑来安慰夫人,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伪装不了自己,眼泪刷刷的流了下来。 “瞧这孩子,”大夫人反倒笑了,“有你这份孝心就够了,不许哭哭啼啼的。” 青琐咽住了哽声,大夫人用软弱无力的手拉住她的:“芳菲交给你了,你的担 子会很重,孩子。” “夫人放心,青琐会照顾好小姐的。” 大夫人的声音带了喘息:“到了宫里,你告诉芳菲,她若是怨恨为娘的做法, 为娘的也不会怪她。只是让她明白,为娘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无能为力,就当我 这个做母亲的已经死了吧…” 想是说到痛处,大夫人剧烈的咳嗽起来,接着不知哪来的劲,一手飞快的将她 推开,一手用手绢捂住咳嗽。 “大夫人!”青琐扑过去。大夫人朝文嫂示意,文嫂轻轻的将青琐拉到一边。 青琐万分难过的看着大夫人。 折腾了半天,大夫人才缓和下来。似是想起什么,用手示意文嫂,文嫂领悟, 从内屋拿出一盒木制的小箱。 “里面有我做的槐花瓣,放着几个月不坏。我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你每天喝 了它,自会想到我的。”青琐接过,含了泪,身子直直的跪了下来。 “还有,芳菲出嫁那天我不能亲自过去给她梳头盖红头巾了,她的性子也孤僻, 没人敢近身,你就帮我做了吧。” 青琐含泪点头,再次拜了夫人,捧着盒子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离开院子时,她再次留恋的望着树荫浓密的紫槐,槐花落英缤纷,比天香楼里 的那株更茂盛更灿烂,她的心有一刹那的失落,她以后怕是再也看不到它了。 芳菲独自站在深院之中。 夕阳隐隐落到柳府内,红色的余晖依然挣扎着不愿离开。芳菲惊讶地发现,头 顶如同巨窟一般的天空,在黑夜来临之际,不是灰色的,而是失血一样的苍白。 她留恋的看着面前的满院花草,心生悲凉之情。真的是杨柳依依牵愁,畔草青 青惹恨,不堪思量。 缓缓步入内室,胸中如塞着棉花一般的不畅。步到东首香梨木的琴桌旁,抚琴 吟哦。 深夜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芳菲抚琴至此,悲从中来,往事纷纷在月夜里涌现。小时候被逼着背书弹琴, 父亲的自私阴沉,母亲的无奈和伤感,家里人的冷漠眼神,与明雨少之又少却教她 魂牵梦萦的见面,还有他的薄清冷淡…一件一件从眼前掠过。往事如烟,不可捉摸, 未来又明明暗暗,不知将发生何事。况自己一个弱女子,如花似玉的容貌,也不知 何时要在这乱纷纷的尘世中如花一般的凋零。 芳菲脸上的泪珠成串成串的落,抚琴至伤心处,只听那声音凄厉地从耳边掠过, 呜咽了一声,便消失在如洗的夜空中。 琴弦已断。 静夜无声。 美人伏琴而泣,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小姐。”青琐的声音。那声音如寒冬腊月中一缕春风拂过,她的心逐渐平静 下来,抬起头看她。 茶色纱帘被掀开,月光泼洒进来,青琐亭亭玉立的影子兀立在门边,衣袂随风 飘起,身影飘飘忽忽。 “青琐,救我,你救救我…”芳菲突然跑过去,抓住了青琐的手肘,仿佛溺水 的人在即将下沉的时候,蓦的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她再也不肯放手。 “我去找明雨少爷,”青琐帮她出主意,“让他带你走。” 看得出表少爷跟小姐的关系不一般,她提出来,小姐一定很高兴。岂料,刚说 出明雨二字,小姐的脸挂了霜似的,阴沉下来。 “不许你提起他!”芳菲的表情很绝然,“我找谁也绝不找他。” 青琐为难的看着小姐,还有一天的时间,该怎么办呢? 夜深了,青琐在床上翻来覆去。这夜,她失眠了。 白天她要去阑池见他,她天天盼着,一想起来脸上就会发烧似的烫。还有小姐 的事,她必须在一天内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两件事哪件重要?权衡之下当然是小姐 重要,可是她又不想与那个人错过。怎么办呢? 夜风送来了断断续续的滴漏声,在小庭深院中,听得格外真切。 或许这是她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她不应该放弃的,是不是?小姐的事她明天会 想出办法的,也许在早上醒来的一瞬间,也许在她从阑池回来的时候。她一定会有 办法的。 青琐一早起来,睡眠浅了些,依然精神抖擞。她仍旧着上湖青色的衣衫,这是 大夫人依着她的喜好为她做的。 芳菲眼巴巴的看着她。她向小姐投去阳光般灿烂的笑颜:“小姐这就等青琐回 来,会有办法的。” 伺候安顿好小姐,青琐出发了。 初夏景色,飞燕穿柳,池水盈新,已经绿满人间。阑池边,一股股清新的风儿 吹拂着,一如荷之出水,不沾尘染。 海棠树下,那抹英挺的身姿早已等候在树荫间,她脚步轻快的向他奔去。 “好早。”她高兴的向他打招呼,带着甜甜的笑。 在她阳光般的笑容下,天濂有一刹那的迷惑。这丫头,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你姐姐好吗?”他还是开门见山的问道。 “我姐姐?”青琐喃喃,旋即恍然大悟,“她,很好,没事了。”天哪,她差 点忘记自己曾经对他撒过谎了。 “这就好。”天濂点点头,“那户人家还来找碴吗?” 青琐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心里暗自担心,这人怎么老是问小姐的事情?再问下 去,怕是要露馅了。 天濂还在说:“如果你父亲还不了那笔债务,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青琐睁大着眼睛看着他,一时不能言语。天濂看了她一眼,也琢磨不出她在想 什么,话语停顿了一下。 “公子这么热心,”青琐的眼珠骨碌碌的转动,“我家和你无亲无故的,怎么 可以无辜接受你的馈赠?再说还不知道公子的尊姓大名。” “我姓殷,”天濂想到母后的姓,他也撒了谎。 “我家在京城还算殷实,这点算不了什么。”他随便加了一句。 青琐瞥了他身上质地极为上乘的衣料,不知怎的,一丝失望和惆怅从心底幽幽 升起。 “我今天约你是想要你帮个忙。”天濂自顾说道,眼光停留在对岸,“什么时 候你把你姐姐叫出来,我想和她见一面。” 天濂是太子,他有自己的骄矜。他不能多说,只要这丫头同意,以后的问题他 自己会去解决的。 仿佛等了很长的时间,他转过头去。眼前的丫头低着头沉默着,不停的啃噬着 下唇,唇色有了苍白。 “怎么?不愿意?”他微微锁眉,她今天的举止有点异样,这实在不符平时风 风火火的脾气。他又猜不出什么原因,只能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会对我姐姐好吗?”良久,她的声音悠悠传来,“你要保证。” “是的。”他点头。他是认真的,脸上潋了正经。 青琐吁了口气,唇边一味苦涩已经抹去,换了平静的笑意:“好的,我会让你 见到她的。” “什么时候?”他吃了定心丸,进一步问道。 青琐的眼光流连在眼前的蓝天碧水间,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十天后,你在这里等,她会来的。” 是的,小姐会来的。 这个飘逸清朗的男人,这张精致好看的脸,他会是属于小姐的。曾经在他抱着 小姐沐着日光趟水而来时,她有过一刹间的感叹,多么天设地造的一对! 那人带着满意绝尘而去,那渐行渐远的人马衬着碧蓝的天幕,仿佛涂染上的一 幅彩墨。青琐的眼前逐渐模糊,一颗晶莹的泪珠滚过,她只似未觉,双眼依然痴痴 的停留在那幅彩墨上,直到那道影子在天幕下消失。 夜色阑珊,华灯初照,月亮如一轮金盘高挂在夜空上。柳府内灯火辉煌,上上 下下都在忙碌着为第二天的嫁女做准备。 芳菲院里却静阑无声,仿佛外面的人声鼎沸与这里丝毫没有关联。新娘子要早 点安歇了,院里的风声一传出,人们也知道这位小姐的性情,早盼着她早点嫁出去, 他们图的只是一份热闹而已,小姐的喜怒哀乐与他们无关。 月光透过镂空的雕窗,落在玛瑙榻床上,床上两个瘦俏单薄的身影互相依偎着。 青琐的手中拿着一个雕花木镯,那木镯在月光折射下泛着暗淡的光。 “小姐把这个拿去,交给心印师傅,她自然会收留你的。” “那你呢?”芳菲的眼中泪光盈盈,“我们这样做很危险的,一旦被发现恐怕 连性命也难保。” “小姐不用害怕。”青琐乐呵呵的,“青琐胆子一向很大,我会想办法出来的。” “也不知道我俩什么时候再见面?” “十天后,十天后已时整,小姐就在阑池等我。 第二天卯时还不到,东方刚露鱼肚白,柳府第一次的鞭炮声已经噼里啪啦的响 起。柳南天在四夫人的房间里整装束发,一脸喜色。 四夫人懒懒的替他整理着衣着,他们的小儿子柳瑞琦揉着双眼,睡眼惺忪的进 来:“爹,娘,孩儿一夜被那些佣人吵死了,还没睡够,还想去睡。” “好儿子,今日是你姐姐嫁到太子宫的日子,咱们好歹也是皇亲国戚了。你就 忍半天,等送了你姐姐的轿子出去,再回来睡也不迟。”柳南天声音愉悦。 “不行不行,我就要先去睡!”瑞琦撒娇道。 “胡扯!”柳南天低头看他,敛了笑意,喝斥道,“你是我柳家的子孙,这威 风你得给我撑着!” 瞥了四夫人一眼:“真让你给娇惯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 四夫人嘟了嘴,一把拽过儿子,生气道:“你这不识相的小东西,真是气死老 娘了,看我不收拾你!”瑞琦委屈得直哭,一时房内哭骂声一片。 柳南天被吵得烦了,正要走出去,男管家赵叔跑过来,在门口叩礼道:“启禀 老爷,小姐房里要两个新来的丫鬟过去。” “好端端的喜娘不要,她们有经验,偏要那些做事毛毛糙糙的…”柳南天自言 自语,带了十二分的无奈,“你们就听四夫人派遣吧,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来问我。” 说完,就走了出去。 赵叔只好恭立在门边。四夫人眼望着老爷离去的背影,眼光闪过一丝阴冷的笑 意:“赵叔,你就把厨房里的小翠和小环叫去吧。” 赵叔犹豫了一下,说道:“还有件事,小姐要派青琐去城里的庙里还个愿,可 家里的车马轿子都有用场,是不是去外面叫辆马车来?” “这种事情还要跟我说?”四夫人不耐烦了,“你就看着办吧。” 瑞琦在旁边早已停止了哭声,插嘴道:“最好叫辆破车,赶车的又老又丑,索 性半路将她劫了去。” 柴房里的小翠和小环一身新衣打扮,跟着赵叔来到文嫂面前。文嫂指挥着下人 们忙这忙那,匆匆看了她们一眼,交代道:“小姐脾气不是很好,你们要依顺着她, 想让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听见没有?” 两个小丫头齐声屈膝应诺,文嫂还想说什么,又似无话可说,轻叹口气,挥挥 手让她们走了。 两个丫头一起进入芳菲院里,在外面齐整整叫了一声“奴婢过来伺候小姐”, 听见里面有人应答,便掀了湘妃帘进去。 内室里的新娘已经打扮齐整,一身凤冠霞帔,背对着她们倚床而坐。旁边的丫 鬟一身湖青,眉目相当标致,两人心里都在想:连丫鬟也这么漂亮,那小姐虽没见 过,必定是倾国倾城了。 那小姐好象在掉眼泪,旁边的丫鬟好生劝说道:“小姐别太难过了,再哭下去 脸上的妆要糊了。”小姐轻轻点头,头上的玉佩丁玲作响。 两人想过去,那边漂亮的丫鬟朝她们做了个止步的手势,两个丫头只好傻愣着 站好。其实除了烧火烧饭,闺室里的活实在没接触过。 一会,外面有佣人在回话:“禀小姐,去庙里的马车叫来了。” 漂亮丫鬟指挥两个傻丫头道:“去把马车叫到院门口,就说是小姐要这样做的。” 马车很快在院门停住,丫鬟提了包东西要走,那边小姐娇弱的说道:“青琐, 把我的红头巾盖上吧。” 丫鬟应了声,拿了红头巾,再次看了小姐一眼,缓缓将头巾披盖上了。 宫中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进了柳家高竣热闹的府中。于是锣鼓喧天,鞭炮 齐鸣,京城市民们好久没有看到如此宏大的仪式了,伴随着五彩缤纷的仪仗队而来 的,是清脆悦耳亮丽的鼓乐之声。这饱含华丽色彩的声音穿过大街小巷,在柳府装 饰一新的府邸上空飘荡飞翔。 柳南天身着绛色礼服,在府里上上下下的簇拥中,风光无限地出现在阳光下, 流淌在四周红色喜气的海洋里。想着从今日起,他就是太子的丈人,皇帝陛下的亲 家公了。 这是万世的荣耀。 这是柳家的功业。 柳南天想入非非。这时,赵叔急匆匆前来禀报:“老爷,小姐的贴身丫鬟青琐 不见了。” “怎么不见的?”柳南天漫不经心的问。 “说是替小姐去庙里还愿,叫了辆外面的车,一直没回来过。这眼下小姐就要 上轿了…” “不是还有其他丫鬟吗?”柳南天不以为然,“这宫里多的是宫娥彩女,小姐 自会有人伺候着,咱们随便挑两个有点姿色的便行了。赶快送小姐上轿,误了时辰 皇后娘娘怪罪下来怕是担当不起了。” 于是扮演了小姐的青琐在小翠小环的搀扶下,进了等候在院外的喜轿内。轿内 暗香流动,她在一阵喜庆的鼓乐声中,举手半揭了头巾,依稀中她感觉喜轿在有节 奏的晃动,她甚至可以猜测到轿子已经到了大夫人的院外。 她将头侧向一边,好象闻到了槐树凋零时最后一抹清香,隐隐约约夹杂着人的 悲咽声。 她的眼睛湿润了,带着无限的依恋。喜轿在依仗队的簇拥间,在一片礼炮声声 中,在路边看热闹的欢呼声下,向太子宫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