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柔肠情几许 青琐忙应道:“福管事可是见到哪位客人了,非得要青琐过去?”小福子笑道 :“前面直接来人了,我怎见着?二皇子不是认识你吗?你只管快点过去,已经在 催人了。” 出了厨房,有宫人端了茶水酒盏等在外面。青琐接过,在宫人的指引下,趁着 晴热天,穿过芳径,林间花香扑鼻芬芳。过了荷花池,兜入花架,穿出芍药轩,绕 了几回廊,便到了仙源胜境拜月亭。 中午的林间树荫照样热得一丝风都没有,青琐这一路走来,已是额角冒汗。才 到亭口,已有呢喃笑声从里面传来,四面悬挂湘帘,掀帘进去,顿时感觉清凉无比, 全身汗意随毛孔统统吸了回去。 里面铺设甚雅,四周梨木的冰桶内搁了整块整块的冰,被暑气蒸得直冒丝丝白 烟。居中两藤榻上分别斜靠二人,两边端整着精洁佳肴,周围几名宫女手执宫扇陪 伴左右。青琐一眼望见靠外的是天清,那里面的因被徐徐拂动的宫扇挡了视线,并 未见其真面目。 青琐施了礼,天清招呼道:“青琐,快过来倒酒。”青琐过去将烫好的酒奉上, 又捧了另一壶轻移到里面。眼光只是轻轻瞥过,心尖似被烫得猛然收缩一下,捧壶 的手有了轻微的抖动,她知道是谁了。 天濂漫不经心地微扬了脸来,双眼遮掩在睫下,看不出神情,唇角抽起一丝迹 近似无的冷笑。 “青琐姑娘以前在皇兄宫里干过,我唤了她过来侍候。皇兄第一次来宫里,小 弟可是不敢怠慢啊。”天清探过去,与天濂酬酢红芳樽。青琐过去重新满上。 耳边一派清音,有宫女在一旁独自抚琴,亭内余音袅袅。酒过三巡,天濂把玩 着手中的酒樽,笑吟道:“金炉香烬酒初醺,人影花光两不分。一卮酒尽一联成, 清韵声中协凤鸣。” 天清道:“皇兄这首好,俗不伤雅。只是这里没有什么凤,香奁之体偏多,不 如听小弟的。”饮了一杯酒,凝神一想,便道,“有了。疏窗竹覃绝无尘,此中豪 情别有真。我自爱花侬爱月,半帘清影两闲人。” 天濂听了,颌首大赞道:“这首诗乍听起来真杰构也,暗里还故意不露色相。” 天清瞅了抚琴的宫女一眼,又让青琐斟了两杯酒,与天濂碰喝了,笑道:“如 此闲暇,必要做些事儿才好。”天濂淡笑道:“我是宾你是主,你看着办好了。” 天清伸指往空中弹了个响儿,周围本是站立的宫女呼啦踊跃上架,有勾脖子, 有捏腿的,占不到地形的索性拉扯住别人,只见环佩铿锵,香风四溢。 青琐一看这架势,急忙端整酒壶,闪到一边。却让天清看见了,想是喝高了, 嚷道:“青琐姑娘难道没看见过皇兄这样闹过吗?” 青琐失措地几乎连整张脸都埋进了袖中,只会慌不迭的摇头。天濂斜睨她一眼, 冷哼道:“人家打小在青楼长大,是见了世面的,咱这小玩艺她当然不屑一顾了。” 一阵通笑,有宫女掩嘴做妩媚状。 被一派秋波慵转鬟松钗乱情状惹得极狼狈的青琐,此刻却站得笔直地,氤氤的 亭内光泽将她的面孔涂了层绯红,廉价的石榴花簪在她乌黑的发髻间开得如火如荼。 她的眸子甚至带着两三分的愤怒和七八分的伤痛,直视着他。 天濂满眼的是酷冷的颜色,或许被酒意染了同样蒙胧,也是不闪不避,冷冷地 望住她。 天清已是颓然醉卧,天濂手足情深中又生出一种怜惜,便轻拽纱袍至他榻前, 附在天清而畔,低唤了几声清弟,天清似乎不闻。天濂挥了手,一旁的几个宫女一 齐顺着势儿,扶了他起来。 天清酒量本就浅,今日天濂头趟过来自是兴奋,酒过几巡便有醉意了。此时边 任人扶持着往外蹒跚着走,口中边喃喃地念道:“口渴,口渴。” 青琐一听,将茶杯水具放在托盘上,端起就想走。 “慢着。”天濂唤住了她,看亭内只有抚琴的宫女垂立在一角,便招了她过来, “你替她将这些端过去。”那宫女恭声接了,湘帘掀过,偌大的亭内就剩下他们俩 人。 “看来我上次没猜错,你真的跑到我清弟这里来了。”他开口挖苦道。 “这里有活干。”青琐低声回答。 “我的宫里照样有活干,你为何不去?”天濂冷笑道,“你我是定了君子协定 的,我放了你家小姐,你在我宫里干活。没想到我还没宽恕你的所作所为,你倒趁 机跑了。” 青琐朝着他扑通一声跪下了,嘴里低喃道:“青琐冒名顶替已是犯了天大的罪, 如今奴婢跟小姐受殿下太重的恩惠,殿下的大恩大德,青琐永世不忘。” 天濂吃惊不轻,后退了一步。他刚才的话语只是想吓唬她的,这么多日子不见, 这丫头连个消息也没有,他自然生气,特别是在天清宫里看到她,更是让他浑身冒 火。他已习惯她的顶撞,习惯她带刺的话茬,如此小心翼翼的说话他是头一遭遇见, 顿然有点茫茫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青琐跪了半天,也不见天濂唤她起来,只有静静的垂着眼帘。太子宫她是不想 再去的,没想到在二皇子宫里还是见到了他,如果他们从今往后不再见面,不用到 了明年,他会忘记她这个小丫头的,是不是? “你真的希望在我清弟宫里?”他问道。 “是的,奴婢恳请殿下恩准。” “原来你是真的喜欢这里了。”天濂冷眼看她,“为此你还跪下求我。如果我 不允许呢?” “青琐只是个丫头,任凭殿下处置。”青琐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天濂的脸色稍染酡红,他弯下腰,打量了她一番,哼道:“你以为我清弟老实 就可以打他的主意,那你就错了。你不用这种悲悯的样子糊弄人,我是知道你是什 么货色,我也会提醒清弟不要上你这种女人的当!” 青琐的唇色刹那变白,两眼的光彩黯淡了下来。她想抬起头,冲着他来一通猛 烈的还击。可是内心在竭力阻止着自己,终于她低下头去。 岂料天濂并未因为她的忍让就此放手,他猛地抬了她的下巴,使了劲,灼热的 气息带着酒气喷薄在她的脸上,声音粗鲁:“假如有一日让我看见你在勾引清弟, 我是不会饶过你的!”说完,抬下巴的手指往回一勾,青琐受力差点歪倒,下意识 的用双手托在地面上。 一股清冷的风从她的面前掠过,天濂高大的身影一眨眼消失在湘帘处。 亭内死一般的静谧,一泓清泉从她的眼中滚滚而出。 青琐回到厨房,小福子看她精神不济,脸色有点灰败,以为她在二皇子那里侍 候累了,便好心放她早点歇工。青琐顿感有生从未有过的疲惫,也就谢了,一路拖 着脚步回家。 里屋有欢声笑语传来,原来是心印来了。青琐上次去了封信,把小姐回来的事 情告知了她。如今青琐身边最亲的三个女人都到齐了,青琐喜悦雀跃,身上的疲劳 一扫而光。 心印一身乔装,拉了青琐去槐树下说话。 “听说你去了二皇子宫里?” 青琐点头。 “这就好,想办法接近二皇子。”心印脸上露着微笑,“指望上太子自然最好。 如今你在二皇子那里,听说现在皇帝对他另眼相看,宠爱程度逼近太子。那人又孤 僻,身边亲近的人又少,你把天香楼教导你的本领都使出来,不怕他不为你所动。” “紫桐姐姐,”青琐稍显迟疑,轻声道:“青琐会一直打听四顺这人的。只是, 青琐以为,想替娘和您报仇,我们可以想另外的办法。或者花钱雇个刺客也行…” 紫桐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你难道是这样想的?雇刺客?钱呢?”她的脸色 变得凝重,“到时候,怕是还没见楚士雄的脸,你我的命已经丢了。” “紫桐姐姐…”青琐还在犹豫。 “别叫我紫桐姐姐!”心印发火了,声音咄咄逼人,“别忘了紫桐已经死了, 这都是那个楚士雄害的!还有你的母亲,我真不明白你的心里怎么没有仇恨?” 她的媚眼里充满了悲哀:“也难怪,你娘死的时候你还那么小,你怎么还会记 得呢?” “青琐记得的…”青琐的眼泪快要掉了下来。 心印的声音变得婉转:“你也替自己想想,难道你想一辈子当丫鬟?我是希望 你过着好日子,不要像你娘那般的命苦。”说着,她的眼圈也红了,“好了,我也 不逼你,一切自在缘分。缘分到了,你千万别放弃。” 说完,紫桐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放到青琐的手中:“你一个人养活三个实 属不易,这段日子我也在这里稍住,你拿着可以一用。”青琐心里明白这怕是心印 的所有积蓄了,又推诿不掉,只得收了。 夜里青琐将自己的屋子让给了心印,自己和胖婆睡在一屋。一夜听着胖婆的呼 噜声,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那人既已不见,阴冷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使人伤凄 满怀。如今梦又难凭,只有眼睁睁的望着清月,彻夜无眠。 翌日屋里的女人们起来,青琐已经准备好了早膳。趁着她们在厨房,青琐赶忙 收拾屋子,在心印的床前稍一停滞,将银票偷偷地压在了心印放在床铺上的包袱下。 天清行宫里这些天分外热闹,那些平时不走动的王公贵族也附兴而来。厨房里 忙得天昏地暗,青琐也是天墨黑的时候方可回家。幸亏心印在,还泡了一手好茶, 青琐也不用再去顾及家里了。 这夜她仍然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去。天气炎热,好多天了连个雨点儿也没落过。 街面上阒无人迹,半块月亮在西南仰角,洒着迷迷蒙蒙的光芒。路边的小树卷曲了 整日的叶子,此时都懒洋洋的垂着头。 青琐也是懒洋洋地低头走着,前面就是小巷,她机械地往里走。这时候,小巷 里嗖嗖刮过一阵小风,巷内的老梨树叶轻轻地摇曳几下,树叶的悉卒声中,夹杂着 马匹的扑哧声,这让青琐不禁抬眼去看。 一缕月光从斑驳参差的梨树射下来,墙角边斜着一道笔直的光柱,光柱里满是 小纤尘,像闪亮的针尘一样飞快游动着…光柱慢慢化成一个灵动的灰影子,轻轻地 朝着她漂浮过来。 青琐痴痴地看着那道向她逐渐逼进的影子,一颗泪珠无声的从她浓密的眼帘滑 落,像是击打在她原本好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湖上,激起一波波涟漪,无可名状的 痛。她低呼了一声,仓皇而快速地向院子跑去。 “青琐,碰到什么事了?干吗跑得气喘吁吁的?”胖婆正躺在院子里乘凉,看 见青琐惊魂不定的闯进来,唬了一跳。 “没事,胖婆。是青琐在路上想起您以前讲的鬼故事,自己吓着了自己。”青 琐笑道。 胖婆嗔怪了她几句,继续乘凉。青琐回屋收拾自己,满脑子混沌沌的。等她换 洗了衣服来到院子,禁不住开了院门跑到外面去看,梨树下空荡荡的,马匹消失了, 那道影子消失了,一切好像只是梦境似的。心中又升腾起一股又一股幽怨惆怅之情。 第二日中午小福子召了大家来至天井,指着一大桶一大桶从各院子里搬来的碗 盘碟杯,说道:“各位,将这些洗了。”岂料已经累了半天的佣人们怨声载道: “这讲不讲理啊,咱们忙乎得半死,还要洗那么多?福管事,你去让院子里的丫鬟 来洗吧,咱们无论如何是吃不消了。” 小福子得意道:“洗了另外有赏的,十文钱大伙儿分了。”佣人们听了更加嗤 之以鼻:“就十文钱?算了,你让别人来吧。”说完,不待小福子阻拦,一哄而散。 小福子正为难着,青琐笑咪咪的过来:“福管事,让青琐来吧。”小福子惊喜 道:“还是青琐姑娘好啊!只是这么一大堆的,你可苦了。”青琐笑道;“没事的, 福管事只管放心。”小福子将十文铜钱放在青琐手中,心满意足的走了。 青琐站在天井里,望着遍眼的碗盘碟杯出了会神,想到这十文钱可以为家里省 下四个人的三餐费用,心里喜滋滋的,于是她蹲着埋头擦洗起来。 中午耀眼的阳光肆无忌惮的落下,反射到青琐的脸上,细密的汗珠也被染了红 色的光辉。 “青琐姑娘,歇了再洗吧,小心中暑。”有人经过,善意的提醒她。青琐朝着 那人灿然一笑,继续埋头苦干。 小福子带了院里的丫鬟们来抬已经擦洗干净的碗盘,一边训斥着:“就知道一 天到晚的好吃懒做,也不学学青琐姑娘,真是浪费宫里的花销。”几个丫鬟掩着嘴 咯咯而笑,一个个抬了便走。 青琐直起身,一个趔趄。小福子关心道:“青琐姑娘,看你这几日气色不大好, 别以为自己年轻,可也要当心身子啊。”青琐开心的笑,朝着他叩谢。 黑夜又至,云净天空,一轮冰月拥出,青琐拖着迟缓的脚步走向小巷深处。老 梨树下空廖寂静,昨晚的情境再也不会出现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她突然有 种想哭的感觉,心胸沉闷得又似难以呼吸,人又似昏沉沉的,满目金星乱溅。 她挣扎着往前挪动了几步,一阵突如其来的黑暗向她袭来,终于她一头栽倒在 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缕轻柔的夜风再次拂过青琐苍白的脸。青琐悠悠醒来, 发现自己躺在石板路上,周围寂寥,只有老梨树叶朝她发出清漠的沙沙声。 挣扎着爬起身,脚步跌跌撞撞的走向院子。 屋里的三个女人都已经睡下了。芳菲听见院子里有响动,直起身掀了窗帘探出 半个头来:“青琐,今晚怎么这么晚?”青琐支吾了一声,笑道:“今日宫里上下 都忙,福管事不敢早放青琐走。小姐不用担心,早点睡吧。” 月色朦胧,芳菲看不清青琐的表情,听她话语含糊却颇为轻松,也就放宽了心, 思忖着等她空闲谈点心事,落了窗帘睡去了。 青琐勉强洗浴完毕,感觉身上每块肌肉都涩涩的疼,身子忽冷忽热的没个究竟。 总感觉口渴,喝了一大碗水,人又似慵懒的想困。借着月光摸到胖婆的床,在她身 后颓然寝下了。 夜深了,月光和着院外赶早市的车轱辘声穿过院墙,隔窗传来。青琐睡得死沉, 眉头微凝,她真的太累了,或许她又进入了那个令人难以排遣的梦境中。 早晨槐树上的蝉声叫得欢,把青琐从迷梦中吵醒。人又渴得难受,便起了身去 桌上喝水。刚端了茶碗,身子禁不住的晃了一下,啪的一声,茶碗磕在了桌面上。 “青琐,又早起了?”胖婆迷糊的问。青琐应了一声,拿了桌上的鸾凤镜照去, 被自己的脸色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往床上张望了一下,悄悄的出了屋。去厨房梳洗 完自己,轻轻的开了院门,出去了。 一路慢慢的走,来到了天清的行宫。 这日的行宫里冷清了不少。这世道就是这样,一人莫名其妙的红了,众首仰慕, 蜂拥而至,唯恐被别人落下。潮水汹涌而来,稍纵退得无影无踪,因为皇上带着一 大帮嫔妃从淮德避暑胜地回来了,那些王公大臣的目光自然重新转移到皇后、宠妃 的身上。 厨房里恢复了往日的秩序,闲话笑谈又多了起来。青琐这回也是难得歇靠在门 拄旁,无精打采的闲眺着。外面一带回廊曲折萦纡,十分好看,如若平日,她必是 好奇的探眼过去,只是今日身子散了架似的酸疼,眼皮沉重的只想蒙胧的睡去。 “青琐。”小福子满目亲切的过来,“在看什么?” 青琐直了身,指着前面一株桂树道:“福管事,你看那边,这株金桂到了中秋 必定开得灿烂,颜色也好。等到那么一天,花儿茂盛些,采来做球带倒好。” 小福子笑道:“这里就你最喜欢那些花啊树的,和你说话最让人高兴。多采些 儿,做几缸桂花梅儿,未为不可。” 青琐点头称好。拍手道:“福管事,我是最喜吃梅的,到时候,我们来做些与 大伙一起吃可好?” 小福子道:“好,好。”接着压低声音道,“你不是在打听四顺的下落吗?你 这样到处乱问会闯祸的,还不得结果。” 青琐傻眼了:“那怎么个问法?” 小福子拍了她一下:“要问就问那些老宫人。跟你说,那个周总管二十年前在 宫里做过侍卫,还是现在的楚都尉手下的。你去偷偷问他,兴许可以问出些什么。” 青琐一听,精神大振,拉住小福子道:“你这就带我去问。” 小福子一听急忙摇手:“你知道我是最怕他的。我是跟你合得来,才帮你打探 来着。你想问直接去问好了。” 青琐为难道:“刚来的时候跟他有过过节,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耿耿于怀?” “这好办。”小福子听了,嬉皮笑脸道:“周总管极为好色的,你若有陪他之 意,我不妨教你几招。” 青琐啐了一声,来打小福子。小福子慌了,一躲却跌了个仰面朝天。青琐看见 小福子跌了,恐怕他跌痛,连忙去扶他,又没什么力气,反倒被他拉住,人倒在了 小福子的身上。大伙本来坐在另一边,听到动静往这边看,看他们这样好笑起来, 善意的起哄着,场面立刻热闹起来。 正喧哗着,谁也没有料到有人已经站在了院外,俩人滚倒在地的情景看的是清 清楚楚。看青琐与宫人作伴,随人调戏,脸色十分不悦。一旁侍候着的周总管正要 直起喉咙叫唤,他摆了手,一声不吭的往天清寝宫里去。 “好了,别闹了。”院子里有人眼尖,招呼大家道,“方才我看见周总管带了 个年轻的主往这边瞧着呢,大伙小心了,别让周总管抓了把柄去。”众人闻言一哄 而散。青琐也被闹了个面显绯红,瞪了小福子一眼,跟了众人复至归位。 这日小福子放工稍早,青琐出宫门时,正是太阳已落,外面昏沉一片。想着今 晚去小姐房里坐坐,小姐自从大夫人去后,加之性情又内敛,更加显得沉默寡言。 她俩好多天没再谈及明雨少爷了,也不知道明雨少爷何时回来? 一阵大风过了,犹是萧萧瑟瑟的树叶摇动,雷声从远处轰轰而来,只是不住。 要下大雨了,她抬眼望天,心一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后面有急速的马蹄声传来,她转头去看,眼前一阵清清冷冷,又一阵萧萧如潮 涌。马上的人一身杏黄,衬得他愈加的面白唇红,只是看她的眼光阴沉冷鹜。青琐 的心被谁莫名的刺痛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 天濂的马在她的身边停驻,然后伴着她缓缓行走。沉默了片刻,他低沉的声音 :“上来吧,我送你。” 青琐并不答话,只是一个劲的低头走着。他生气地嚷道:“我说丫头,你听见 了没有?” 青琐被刚才的一阵猛走脱了劲,浑身的酸麻感又上了来。嘴里咬牙说着:“你 走吧,不用你送。” “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要下雨了,你知不知道?”他也生气,说着下了马来 拉她。 她也只顾着逃,哪赶得及他的动作快,他一伸手就将她拽了回来。终于一阵晕 眩,她的整个身子软瘫在了他的怀里。 昏暗中,隐约有只大手覆盖在了她的额角上,她听见他惊惧的叫声:“丫头, 不许你吓唬我!”她反而笑了,嘴里还在努力挤着几个字:“你走,我不让你送…” 飞尘撼木,刮地扬沙,满世界落叶如潮,斜阳似梦。 风好像停了,空气中有了湿润的水汽,掺合着那股闻着心悸的瑞脑清香,吸进 肺里,身上的痛也随之慢慢地散开来,就像石落水中后的涟漪。青琐任由这涟漪散 到最大处,然后猛地睁开了眼。 “别动。”耳边有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传来。她这才发现自己蜷曲在一个宽阔的 胸膛里,她甚至还可以感觉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那声音不断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一种复杂的、混合着依恋与痛苦的情绪油然而生,她打了个寒噤——自己一定是病 了,她不禁轻声呻吟起来。 “好了,快到了。”天濂的声音,“死丫头,病成这样了还逞强。” 听到他的声音仿佛远在彼岸,又是那么的近在耳边。她知道自己在他的怀里, 湿润的水汽丝丝引入鼻孔,她有了一丝舒坦。她在心里虔诚地祝祈着,希望就这样 永远的蜷缩在他强而有力的臂弯里,她就是一只娇痴懵懂的小猫。但是她又不敢说 出口,生怕把她的病吓跑了似的,他换给她的又是一张冷霜讥诮的脸。 事实上她想的并不是很多,因为她又看到了那座行宫,自己曾在阑池畔发誓不 再进来的地方,幽怨矛盾的心情如网一般的罩住了她,她只是徒劳的挣扎了一下, 再次昏沉过去了。 天濂抱着她穿梭在通往寝宫的径道上。一阵较大的风又吹过来,两边的树木好 像预感到了雨的来临,兴奋地抖动着枝叶,一只鸟儿尖叫着掠过去,寝宫里的侍女 惊慌地跑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地更紧的抱住了她。 黑压压的天空变成了凝重的铅灰色,紧接着,雨点儿啪啪地摔到了地上。刚开 始雨点很稀,渐渐地就密起来了。雨愈下愈急,天空中像有无数根银丝在抽曳。太 子行宫里的灯光在这样的雨夜中,更显得异乎寻常的混乱失色。 大雨足足下了一夜。 青琐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白日光景。雨过天晴,外面通亮的光线照耀着步步 锦纱窗上,那层薄薄的光晕,反射在内室里光亮的镶金地砖上,使所有的陈设都笼 了暖色的光辉。 室内寂静无人,青琐一眼辨认出那是太子殿下的寝宫,她就躺在那张龙须席上, 一件湖青的衣衫遮住肌肤,盖的是轻薄柔绵的云丝被。她一骨碌的坐了起来,眼盯 着面前的湖色云帐,昨天的,还有前几天的情景一幕幕重现在脑海。 她并不是个容易记恨的人,可是他在拜月亭里的一番话真的难以让她释怀。正 因为如此,她在那个皎洁明月下,在幽静的小巷处,看到他向她逐步移近的影子, 她只能选择逃跑。那个月夜,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是在等她吗?他为什么要等 她?或许他还没有挖苦够,他还想继续用那种刻薄冷漠的语言来刺激她,直到她的 心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才算善罢甘休吗? 昨天分明是要下雨了,她落在了他的怀里,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说:“丫头, 不许你吓唬我!”她真的吓着了他吗?那种感觉,那种清香,让人思量着,为何如 此的耐人寻思,余味无穷? 想到这里,潮红腾地涌上了脸颊。她低垂着头颈默默地坐了会儿,直到屏风处 悄然有人影闪动,急忙将被子往身上一拉,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动静。 两个垂髻宫女穿过屏风,小心翼翼的抬着一桶水进来。 “小翠?小环?”青琐愕然叫道。 “青琐姑娘!”两个丫头也是宜惊宜喜,“你可醒过来了。” 青琐笑道:“我没什么事,瞧你们大惊小怪的。” “可不是。”两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的,“以前瞧着青琐姑娘生龙活虎的,人 机灵着呢。怎么一倒下,看那脸色吓死人,像是换了另一个人。” “是太子殿下传你们过来的吗?” “那倒不清楚。自从那位真…小姐走后,没人再来顾及咱们。原以为再也见不 着你了,昨晚宫里传了咱俩过来侍候,以为是柳小姐来了,一看竟是你。寝宫里来 了两名太医,诊断说你中暑了,身子又太劳累,必须静养几日。那两个太医也是慎 重,开了药方不说,观察到快到五更天,看你稳睡了,方才离开。” 青琐掀了被子,往地面上寻找着自己的绣鞋。她的举动吓了小翠小环,俩个人 一齐按住了她:“青琐姑娘,这是要干吗?” “我感觉好多了,家里人定是着急了一夜,我现在就得回去。” “那不成,昨晚咱们来的时候,太子爷刚要离开,叮嘱咱们好生照看好你。今 早看见他骑马出去了,老内侍过来传话,说等你醒来绝对不许你出去。太子殿下已 经料着你会这样。现在已过晌午,青琐姑娘稍安养病着,等太子回来,你去和他说 也不迟。 “青琐姑娘也是好福气,上次你冒名顶替,太子也没怪罪与你。这次又将你接 进宫来,听说还是抱进来的,可想而知你在他眼里是不同的,别人还羡慕着呢,你 倒偏要走,真是奇怪了。” 青琐脸上的红潮还未退去,经她们一说,又重新涌了上来。两个丫头看了,只 顾咯咯笑着,青琐作势要打她们,人又虚得直喘气。两个丫头这才止了笑,服侍她 喝粥服药,擦洗完身子,又劝她睡下,然后回到外面候着。 青琐就这样安静的躺着,这场病仿佛耗尽了她身上的所有力气,身子始终绵软 得站不起身。白日里除了太医又过来一趟,两个丫头时常进出,倒再也没人进来打 扰,这让青琐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脑子里时而迷糊,恍恍惚惚的感觉自己还在他 的臂弯里,怀着一种甜蜜的惆怅悄然入梦。时而又清醒异常,眼望着面前的布置, 想着自己的扑朔迷离的身世。胖婆她们如果知道自己在这里,不知她们会怎样看她? 特别是心印,这事绝对是不能让她知道的。 她实在是没有资格住在这里的,自己出身青楼,在太子的眼里也是微贱的。最 重要的是,胖婆、小姐她们需要她回去,她一夜未归不知已急成什么样子?她还要 继续回二皇子宫里去,福管事告诉她那个周总管以前就是宫里的侍卫,她得找个机 会接近他。等她有一天知道了爹的下落,不管爹是死是活,她也会离开二皇子行宫 的。 就这样想来思去,夕阳的余辉投射到薄如蝉翼的窗帘上,夜幕悄然降临了。 这天晚上的夜色半阴半晴,天空中漂浮着一大块一大块奇形怪状的云团。月亮 忽而钻出云团,忽而又羞答答的遮住了脸。不时有栖鸟在枝头上“扑梭”几声,各 种奇花异草的味道愈加强烈,寝殿里仿佛沉寂在一个悠长的大梦之中。 太子天濂并未出现在寝宫里,他好像把她放在这里就等于完成了一件事情似的, 要不是住在他的寝宫里,青琐真的怀疑他已经将她彻底忘却了。白日里经过了一段 苦思冥想,见到他时该说的和该做的,在这个寂寞的夜里显得毫无意义。 她决定天一亮就走。 此时身体稍微恢复了点元气,青琐已是躺不住了,趁着小翠小环不在,她悄悄 的摸出了寝室。 路旁一带花木扶疏,昨日又是一场好雨,将周围的飞土纤尘冲洗得无影无踪, 空气中蕴透着一丝清凉。秋天快到了,青琐不觉抬头望去,只见台阁楼宇重重,一 坐坐兽脊在夜空中凝成了铅色的影。 忽听柳荫中一派箫音,余音袅袅。那最初吹出的几声像是一人深沉而轻软的叹 息,接着叹息声变成了委婉曲折的呜咽。呜咽声像天上的流云一样舒展从容,开始 化为悲壮苍凉,声音也愈来愈大,仿佛有淌淌洪水奔流而来。 青琐的心情也在乐音的波浪中起伏,她已不知不觉走尽游廊,站在了假山上面。 往下一望,这满园的楼阁也不止数十处,多被高高低低的花木掩映地遮着,惟有箫 声传来的地方因地面宽阔,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金鼎香炉里半销麝脑沉着,一缕白烟趁着这月色忽隐忽现。地面上一座青石的 月台,列着石桌石凳。此处别有洞天,原来那里也有一所花窗的轩室,对面一个秋 叶式的门,四面俱是碧瓦做成的栏杆围着。那轩室的窗楹都是红木嵌黄梁的葵花格 子,镶着刻丝书画字体。 青琐正要探身再往里眺望,箫声不知何时停了,吹箫的人已经悄然站在了她的 后面。 “别看了,下去吧。”她闻言转过身去,月色下的天濂也是一身月白的外衫, 两种不同的月色勒在他半露的浑圆细腻的胸肌上,那里还垂着披散下来的一绺发丝。 脸上的表情阴暗不定,那唇角即便是微微的抿着,在青琐的眼里也是摄人心魄的。 青琐的脑子立时昏沉沉的,心跳开始加快,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想 不出来。好半晌才从眩目醉心里缓过来,双腿跪地而拜:“奴婢青琐谢过太子殿下。” “你是真心谢我吗?”天濂的声音怪怪的。 青琐不做声,只是安静的跪着。 天濂蹲在了她的面前,眼光凝在她的脸上,借着月光端详着她。青琐一时失措, 半垂着眼帘,鼻间微微有些芳息,腮边尚觉有点红红的。 “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他的声音带了点温和。 青琐抬眼看他,他的神情是严肃的,她轻轻的摇了摇头。她的动作却让他释怀, 他不禁微笑了:“那次有点喝醉了,不知道说了什么。等第二天想起,便派人一路 跟着你,到底找到了你的住处。” 想着他那天夜里站在小巷处的情景,青琐含羞笑了。这让天濂有一丝的失神, 便伸出手往她腮边一拭,又轻轻地向她额上一拭,又转手向自己的额上也拭了一拭, 满意的说道:“比昨日好多了,那些丫头怎么这么不经心,让你跑出来了。” 青琐被他这般温柔的动作搞得心猿意马,这会急急的回答道:“不要怪她们, 我明日一早就要回去的。” “就在我宫里歇息着,这里有太医,我的寝宫也让你了,你也感受一下被人侍 候的滋味。” 看青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天濂又伸手轻捏了她的肩:“丫头还真行,一个人 要养活这么些人,怪不得那么弱。” “我真的要走,小姐她们担心着青琐呢。” “你不用担心,家里我已派人告诉了,说你就在我这里,过几日再回去。还有, 我让他们放了些银钿过去,并不多…” “你怎么可以这样?”青琐一听急了,声音不免提高了些许,“我干吗要你的 钱?为什么要说我过几日才回家?我明天要回去的。” “回去?是去天清那里吗?”天濂没料到自己的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了,刚上来 的一丝柔情蜜意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怪不得你不让我送呢,原来真的有变化了。” 青琐觉得天濂不可理喻,索性站起身就想走。用力过猛,人就摇摇晃晃的要倒, 天濂一把就扶住了她,嘴里还挖苦着:“你要走我自不会留你的,我是怜惜你,才 想到过去和你说话的。” “不用你这么好心。”青琐不甘示弱,回击道,“我凭自己的双手劳动所得, 我也有能力养家,不需要你的怜悯。” 天濂一时语塞,松开了手,冷笑道:“你真是个倔强的丫头。好,你什么时候 想走就请便。”说完,就转身大踏步走了。青琐眼睁睁的看着他踏下假山处的台阶, 穿花度柳,在一带栏杆处消失了。 青琐的心里又是一阵的难过,痴痴的朝着轩室的灯光望了望,最终无奈慢慢下 了假山,沿着青石路往回走。 明明两个人前半个时辰还好端端的,让人不觉温柔荡心,不知怎的又斗起嘴来, 人也走了,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走。其实自己是不应该出来的,她不出来,就不会 听见箫声,自然就不会见到他了,明日自己一走,她对他只有感恩戴德,哪像如今 这番又把事情搞僵了? 人后悔着,又想着他的好处来。心里有了酸楚,心胸一阵阵的发闷。正在触景 感怀着,寝宫已出现在面前,小翠小环提着流纱灯站在门口往这边张望着,便叫唤 了她们一声,回到寝室任由她们奉茶服药,睡下了。 睡梦中那箫声似乎还未停止,袅袅余音在耳边萦回不绝,那箫声愈加苍凉,竟 有穿云裂石之声,这声音有力地拨动着她最纤细最柔和的心弦之处,使她在梦境里 还沉浸在一种恍惚迷离的感觉之中。 还好一夜大多睡得深沉,醒来后精神大振。小翠小环提了汤水进来,青琐也不 用她们服侍了,简单的梳洗完毕,吃了些莲子汤,她就向两个丫头告辞。 寝宫外早有落帘蓝轿候着,一名乔装侍卫拱手道:“小的几位奉殿下之命送姑 娘回家。”青琐也不客气,施礼谢过,耳听得滴答马蹄声由远而近。 太阳升起来了,通红的光线掠过飞檐落在马上的人身上,那白色的人与白色的 马,一切都反射出令人感到窒息的光芒,连那精致的脸上也带着迷人的色彩。 “回去告诉你家小姐,皇后娘娘已经避暑回来了。这几日肯定派人传唤太子妃 过去,纸是包不住火了,请她务必小心。” 青琐应声称诺。 天濂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明雨过些日子就会回来,到时候通知你们。” 说完,举鞭轻扬,一阵萧萧的风刮过,人马离着她渐渐远去。此时红日更浓, 热气又上了,青石道上草花满地,五色纷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