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凭魂梦访天涯 傍晚时分,楚士雄回到了都尉府。 跳下马阶,将马绳交给手下,抬头望了望府门高悬的匾额,面含笑意,然后大 步跨进了府门。 都尉府内一片肃静,皮靴踏在花砖道路上,清响声声。天庭中央,任浮绀色的 人影伫立在树荫下。一见楚士雄,垂首拱手道:“都尉大人。” 楚士雄哈哈大笑,上去一拍他的肩膀,朗声说道:“干得好,这段日子真是辛 苦你了。” “小的随听都尉大人差遣。” “这里暂时不用你了,你目标大,千万不可暴露。”楚士雄背着手来回踱步, 抬眼望了望天,继续说道:“趁着夜色,你即刻出城。新皇要追查此事,你去渤州 裴远大人那里避避风头,等风声松了,本官自会召你重用。” 说完进了书房,取笔蘸墨开始写推荐信。 任浮稍作沉思,拱手道:“大人要将青琐如何处置?” 楚士雄淡然一笑:“怎么,怜香惜玉了?” “她也是无辜受牵连,请大人善待。” 楚士雄将折好的信笺交给他,拍着他的肩:“宗人府岂是本官管辖之地?听说 她以前跟新皇有一层关系,新皇又想在她那里得到点口供,按理不会有事。” 任浮低沉地称诺,恭身告退。 随着任浮身影的消失,楚士雄的唇角又浮起一丝冷笑。想留那丫头的性命?那 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处心积虑,让任浮赢取她们的信任,为的是那丫头手中的那副 腰牌。其实真正害了她的不是别人,正是皇上。如今皇上归西,丫头犯了弑君大罪, 这世上最悠闲得意的就是他楚士雄了。 三日后的南方。 天清走在崎岖山道上,举目遍地春色,没有荒寒野逸的苍凉。山顶上洇了一层 青岚,渺渺若仙。细碎的野花缤纷绽放在山坡路边,云雀在树林竹林间啾鸣着,山 风摇曳,袭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令他一时 找不到了方向。 山坡稻田里的水牛一步三摇地颠着,向头戴蓑笠的农夫打探,顺着农夫手指的 方向,前面山径小道蜿蜒而上,一直延伸至云深处。沿道走,稠密的竹林无边无际, 毛竹挺拔,在风声里婆娑,与林中山泉唱和。丈余宽的溪水,淌过光滑的鹅卵石河 床,向山下奔去。转过简陋的栈桥,眼前幽雅的三五间庭舍,宁谧盈蕴了满庭花圃, 含苞的花蕾,绽放的花朵,红的,紫的,争奇斗艳。望柱前,平坦的青石块上,晒 着一石的植物根茎。那是一种可食用的东西吧?他对这种神仙般的生活好生羡慕, 思想半天,想过去敲门,门扉慢腾腾的开了。天清看到一双惊疑的目光,素衣翩翩 却无法掩去一身才情,惊疑的目光瞬间变成了惊喜。 “是二殿下?怎么会是您?”明雨赶紧跪拜。 天清心里释然,忙按住了,脸上有了笑意:“还好路途顺利,总算找到你们了。” “表哥,是谁来了?”里面女子轻柔的问,接着姗姗莲步之声,天清瞧见一丽 人闪现,虽是家常的素裙,肌肤凝雪,其容貌之妍丽,犹恐笼烟芍药不能争胜,于 是大方的问:“这位便是贵夫人了?” 芳菲听明雨的介绍后见了礼,脸呈愕色:“莫非是青琐有事?” 天清低头默然,明雨惊讶道:“你怎么知道二殿下是为青琐姑娘而来?” 芳菲秋眸里已含了晶亮的泪水:“昨日做梦见她哭着朝我叫小姐,想她终日笑 嘻嘻的,几时见她如此无助过?今日心里惶惑着,正想对你说,看二殿下风尘仆仆 的样子,分明是青琐有事。” 明雨点头,柔声安慰娇妻:“先别急,听二殿下说来。”接着恭身做了请的手 势:“寒舍陋贫,请二殿下进内说话。” 西天一抹残血,复又变淡,渐渐融成一片灰色。山风阵阵,细碎的银杏树叶晃 动,摇落了满地晚霞,远山近水都蒙上了灰暗的色调。山下的浓荫道上,两驾飞驰 的马车顷刻融进了灰蒙的黄昏之中。 京城。 天濂很忙,新君继位自然忙碌。自打他出生来,面前是铺满鲜花的坦途,即使 前段时期倍受父皇的斥责,他也没有如履薄冰的感觉,他一直从辉煌走向另一个辉 煌,如今很顺利的站在皇权最灿烂的光环下。 但是,在这春色满园的季节里,天濂一直未吁出心底的那口气。就在几天前的 夜里,他在翎德殿看到的触目惊心的一幕,还有牢狱里那张凄戚含笑的面庞,历历 在目,心里漫延着无边无际的阵痛。他茫然不知用什么方法,那沉沉的阵痛,潜伏 在他的灵魂深处,像驮山一样的沉重。 他很想找人谈话,天清却失踪了。他本是逍遥王,自父皇一去,更是没人去注 意他,所有的问题都摆在他的面前。他是不相信她会这么做的,父皇一直很喜欢她, 尽管没认她,可她也没道理杀父皇啊?唯一的缘由是刺客博取了她的信任,她单纯 的将刺客带了进来。是私仇?受人指使?他必须查清楚。 今日的廷议上,他又碰到了棘手的问题。 一直告老在家的崔广将军上了奏疏,文笔犀利,奏说这段日子朝廷没把注意力 放在西域的突厥人身上,眼下万物复苏,突厥人蠢蠢欲动,朝廷再不发兵,那条东 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的长城差不多形同虚设,突厥人的铁骑会毫不费劲地越过长 城。 派谁去呢?伫立在一侧的楚士雄说:“崔广将军的报效之心纵然可敬,无奈年 事已高,先帝已下旨让他告老了。先帝积了一案的折子,臣想是为了等裴远的奏折。 先帝时对裴远寄望颇重,裴大人也解决过朝廷与突厥许多复杂的矛盾,臣以为,能 够体现书剑二字的,裴大人算是一个。” 天濂想到裴远以前是楚士雄的僚属,见周围的臣子们皆不吭声,于是点头道: “等朕看了折子,再下手谕。众卿还有什么奏来?” 柳南天小心翼翼地说:“皇上,国葬不宜顺延了,请先帝归位吧。” 天濂一脸严肃:“未查出凶手,怎可告慰父皇在天之灵?等凶手一抓,方可入 土为安。” 楚士雄垂首:“妖女不除,难平臣子心头之愤懑。皇上要替先帝报仇啊!” 众臣听言纷纷下跪。 “好了,朕知道怎么做。”天濂生气的站了起来:“三日后审讯,让内务府去 准备。”挥手退朝。 楚士雄等见天濂怏怏的表情,磕头跪辞了。 此时正是皎月窥窗,宫内夹道盏盏燃起的宫灯,化为粼粼的模糊的金线。天濂 正走在去翎德殿的路上,抬眼看那里一片灯火,在异样的宁静中驿动,盈出神秘的 颜色。他的脚步逐渐放慢,想着她在阴暗的牢房里可好?虽是君王,有些事情他也 是无奈,他怎么都不敢也没勇气去承认他和她真正的关系,他发现他对她的感情始 终未改,一想起她,心里除了痛,还是痛。 建武年间的嫔妃们,都集中在翎德殿为父皇守灵,在她们之间自然包括母后。 剩下的是操着公鸡腔的宫人,披着法衣的僧尼道士,挽联白帐,簇簇鲜花,熏香袅 袅。 伫立在棺木前的天濂深深的叹了气,眼睛湿润了,他缓缓步到明柱后面。 他突然看到了坐在轩窗下的李总管,他的花白头发总会引起他的注意。这会他 显得更苍老,着一件肥胖的孝衣,阖目杂在僧尼中。磬声阵阵响起,听不到他的絮 语,只是微微睁开一双无神的眼睛,时不时的飘向一脸端正的皇后。天濂的心蓦地 跳了跳,他想起天清说过,她的母亲以前是个宫女。 他不动声色的退出了大殿,正望见老宫人阿德踮着脚尖从一侧的雕窗朝内张望 着。小时候他喜欢阿德背他,阿德整天的抱怨李总管尽差倒霉的事情给他,到头来 得不到什么好处,哄天濂跟父皇母后说去,给他一份小管事做做,那时天濂年幼淘 气,回身就将承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天濂悄悄踱过去,叫了一声阿德。 阿德吓得脸色变白,怯意的目光躲闪着,瘪陷的嘴巴一哆嗦,声音一如游丝: “殿下…不不,皇上。” 天濂淡淡一笑,朝着跪地的阿德说道:“你跟朕来,朕问你一些事情。” “是,皇上。” …… 宗人府的牢狱里,青琐安静地靠在墙面,她睡着了。 阳光从木窗透洒进来,融了满屋的金色,细碎而温暖。屋内光影萧萧,使她瘦 弱的身躯显得格外的渺小和孤独。从进来的那天起,她等了又等,望了又望,每次 看窗外星横斗转,心里默数着自己在这里呆了多少天了。 是啊,自从他来过,二殿下来过,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的人影了。她在寂寞中 变得麻木,每日胡思乱想着,想得累了,就睡着了。 “哐啷”的开锁声,将她从浅睡中惊醒。她睁开眼睛,几名手持兵器的公人站 在外面,押狱的开着铁锁,朝她叫着:“今日堂审,姑娘随这几位爷过去。” 青琐爬了起来,几位公人进来照规矩给她钉上长枷,吆喝道:“委屈姑娘一趟, 走吧。”青琐也不吱声,低着头,垂落的发缕遮住了半张脸。 出了牢狱便进了囚车,一路晃晃悠悠的走,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公堂。 其时,堂外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青琐的出现自然引起一阵骚动,人们用好奇 的目光看着她,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着。抬眼看,吏部侍郎正坐公厅,左右两行排列 着几十名公人,装扮威武,面呈狰狞,个个如狼似虎。因事件重大,公堂两侧还有 各部要臣监审,楚士雄,柳南天也在内。青琐并不知道,此时天濂正坐在侧堂内, 透过掀了一角的门帘,两眼专注地望着她。 青琐刚被拿到堂中央,两边一片低沉的威武声,看周围骇人的架势,她的双腿 禁不住的哆嗦,身旁的公人双手一按,整个人就势跪在了地面上。 青琐首先叫起屈来。 正堂的侍郎照例道:“犯人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易除。虚事难入公门, 实事难以抵对,今日诸位大人在此,你需老实招来,免致皮肉受苦。” 青琐应道:“大人只管问来,民女句句是实。” “本官先问你,刺客叫什么名字?你和刺客是何关系?” “他叫任浮,因他救济过我们,民女视其为兄长,并无其他关系。” “这就奇了,据本官调查,你们的关系似乎很是亲密。”于是传了城东垂花巷 的街坊邻居和杂货店的冯老爷跟莲儿,众人纵然怜惜青琐,也不敢撒谎,俱都实话 实说。包括看到他们从一开始推着胖婆租房,胖婆死后几天内任浮整夜守着青琐, 让旁人听了便知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青琐哑口无言。 侍郎又问:“那任浮现在何处,你老实讲来,本官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青琐低言不知。 侍郎勃然大怒:“分明是你仗着先皇的信任,里应外合,阴谋弑君!” 青琐闻言大叫:“皇上对民女这么慈爱,民女怎会有如此坏心?只怪民女阅历 太浅,被人骗了,有眼无珠。” 侍郎冷笑:“别看你年纪轻轻,媚惑男人的本事可是从小练就的。你想方设法 迷惑先皇,然后伺机行事,这是青楼里出来的人一贯的伎俩。” 说着,又传来天香楼的鸨母和青琐熟悉的几位姑娘,她们一一承认。众所周知, 妓院里自然练这一套,青琐从小耳濡目染。 碧云轩的侍卫和宫人也被传来,他们都招认青琐可自由进出碧云轩,以及进了 碧云轩很晚才出来的状况。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叫:“分明是个妖女,大人 快定她死罪,免得再出来迷惑别人!”几位要臣摇头叹息,楚士雄,柳南天面含微 笑。 青琐心里绝望得手足冰凉,无底的沉。 侍郎拍板喊肃静:“不许乱嚷嚷,本官明镜高悬,不枉无辜。下面可有替犯人 辩解的?” “有!”一声清柔的女音,人群里一丽人款款而出,不施粉黛容貌天然,挽手 牵裙盈盈步入。全场一片寂静,只闻得她姗姗莲步之声。 小姐!青琐悲喜交加地望着芳菲,她的小姐回来了。柳南天惊得站起了身,又 觉失态,无奈重新落座。 “下面何人?” “民女姓柳,名芳菲,以前与犯人是主仆关系。”芳菲进内福了礼,落落大方 的回答。 “柳小姐有何话讲?” “大人,民女有一事不明。既然犯人可以随意进出碧云轩,她为何不跟刺客一 起走呢?假如说她是舍身护刺客先走,她也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地出去不是?何必要 叫喊着吸引别人进来而作茧自缚?” 又是乱糟糟的议论声,人群里的明雨用赞赏的眼光望着自己的妻子。柳南天脸 色铁青,又不好吭声。眼光瞥向楚士雄,见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侍郎颌首道:“就算是犯人不知刺客有弑君之心,那刺客也是她的人,又是她 引入皇宫,她终究难逃干系。” 芳菲轻扬翠袖,从容应对:“大人查了这么多人,为何不去查查刺客的来历? 据民女所知,那任浮在案发前是城东司马大官人的剑客,犯人住城东的头一日,正 是任浮投奔司马大官人之时,而在这之前,刺客在谁的门下呢?” 众人屏声等着她继续,芳菲冷眉一扫:“刺客是楚都尉的门下。” 一片哗然。楚士雄起身怒喝道:“休得牵扯到本官身上!那任浮乃自由之身, 行踪不定,他爱投奔谁,本官管不着。” 芳菲冷笑:“楚大人何必愤成这样?民女只是替楚大人惋叹,想大人一向与人 为善,广招天下豪杰,对任浮也是重用有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民女在此作证, 任浮与犯人之前并不认识,曾有一次为了家事,任浮遵命前来抓捕民女,犯人和他 还差点一剑见红呢。” 芳菲不给楚士雄喘息的机会:“这一点不用请楚大人的手下过来了吧?在场的 楚大人,柳大人都可以作证。” 场面僵持下来,芳菲提高了声调:“大人,此案疑点重重,请大人明察秋毫, 还犯人一个公道。” 侍郎见旁人没有异议,便令公人将青琐暂押解回大牢,听候再审,接着宣布退 堂。 外面人群缓缓散尽,众臣坐得也累了,纷纷起身。柳南天眼望着明雨携着芳菲 离开,又不能追上去,正干站着,侧堂的宫人手持佛尘出来了。 “皇上说了,此案疑点颇多,须谨慎细查,不可漏掉一个细节。 ”众臣磕头称诺。 从公堂出来,楚士雄眼见周围没人注意,凑近柳南天,附耳低言:“恭喜柳大 人,养了个好女儿啊。” 柳南天听出嘲讽的味道,嘿嘿一笑,不客气地说道:“楚大人,若要人不知, 除非已莫为。” 楚士雄冷冷的笑:“这话用在柳大人身上未尝不合适,想当初楚某是很清楚阮 贵嫔是怎么被抓的,柳大人治蛊真有一套。” 柳南天的脸色刹那阴沉下来。楚士雄斜眼看他,接着一副亲热的样子:“好久 没跟柳大人聚聚了,楚某这就去孽海楼,柳大人可有兴趣一同前往?” 柳南天冷哼着,又无可奈何,俩人骑马坐轿走向孽海楼。 楚士雄一直鄙视这位除了会治蛊,其余碌碌无为的礼部侍郎,但是他不得不下 柳南天这条共济的大船了。天濂对事件的疑问,阴差阳错地把他和柳南天缚牢在了 一条绳子上。 晚风徐徐吹动,新月东升,夜幕悄然降临。明雨和芳菲的宅院里零星点着蜡烛, 明雨正埋首在书堆里,对《南域录》做着后期修改。 明雨的书房是一个由花墙分割成的封闭式庭院,院内虽然只有两株海棠,但因 为满院是海棠花纹铺地,人仿佛站在海棠花丛中一般。此时,芳菲袅袅婷婷走了进 来,端着紫砂的龚春名壶,壶中沉着几撮香茗,端端正正的放在桌上,又用纤纤玉 手倒在茶杯中,端着走到明雨的面前,含笑嫣然。 一种幽雅的气息袅袅飘动,明雨深吸一口气,一手执起了芳菲的手:“你一路 风尘到了京城,又是摸线索,又是找证人的,一定是累了,早点休息。” 芳菲笑道:“表哥何尝不是这样?要不是你,事情怎会如此顺利?” 明雨轻抚香肩,面呈满意之色:“表妹与以前自是不同了,今日见你在堂上慷 慨陈词,心里一直在想,这是我的表妹吗?” 芳菲知道他在跟自己开玩笑,伸出粉拳轻轻打在胸前,人自然倚靠过去,轻叹 道:“今日见青琐,要不是看她一闪眸,真的认不出她了。想以前她还假冒过太子 妃出现在皇家宴殿上,如今谁会将她与太子妃挂钩起来?” “人变美了,自然是好事,你理应高兴才是。只是现今她的处境,真是不好讲, 幸亏新皇和二殿下知道她是谁了,等此案真相大白,她也会有个好去处。”明雨安 慰着她。 芳菲怔了半晌,眼圈一红道:“原以为她有了好归宿,才放心去南方的。想以 前她和新皇相亲相爱的,多少让人羡慕?如今搞出个兄妹关系来,怎让他们受得了? 胖婆没了,她又无缘无故的变成了犯人,宗人府又不允外人进入,真是让人又急又 悲又叹…” 明雨掏出绢子替她擦眼泪,柔声说:“表妹别哭,明日我去宫里见新皇,不妨 你也去,探探新皇的意思。”芳菲一听忙点头:“这更好了。” 有侍女进来禀告;“回进士老爷夫人,门口有人求见夫人,说是柳府里来的。” 芳菲一愣:“是我父亲?想他已经与我断绝父女关系了,今日为何派人来?” 明雨笑:“一定是表舅思女心切,你在堂上露了脸,他又后悔以前对你,今日 定是你们父女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了。” 芳菲笑得苦涩:“我父亲性情顽固,对我一直冷漠的。有可能因着你和新皇的 关系,他又巴上你了。”转念又说:“想再过不久,母亲院子里的槐花开了。青琐 那时整天念叨着,不知何时也学母亲的样做些槐花瓣茶给她。”明雨轻声笑起来, 牵着芳菲的手踏径穿廊,来到了前堂。 来人原是柳府管家文嫂,芳菲对文嫂印象极好,今日一见,各自流出泪来。文 嫂垂手说道:“老爷唤老奴过来要小姐去一趟说几句话,打小姐一走,老爷身子不 如以前了,想见小姐,脸又挂不住,小姐也是性情之人,您就回家走走吧。” 芳菲一听,眼泪就簌簌的流,明雨忙对文嫂说:“你先回去,我这就陪小姐过 去看老爷。” 文嫂为难的说:“老爷并未叫姑爷,姑爷这一去,怕是…” 芳菲劝明雨:“你就在府外等我,然后我们一同回家。”明雨意识到表舅对自 己心有挂碍,等以后找机会再说,于是也不勉强,陪了芳菲一路马车去了柳府。 芳菲进入柳府时,柳府内灯火通明,丫鬟佣人在门内守候,见了芳菲鞠躬齐声 叫小姐,场面甚是隆重。柳南天在三位夫人的簇拥下,站在厅堂外等她。芳菲过去 见礼,三位夫人嬉笑眼眉的奉承了几句,柳南天已经不耐烦了,挥手让她们都退下, 还是用威严的目光看芳菲:“你且进来。”芳菲低头称喏,随了父亲进去。 “你今日真是大胆。”柳南天看了芳菲一眼,他突然感觉女儿是陌生的。“在 这节骨眼上,人人都小心避着唯恐引火烧身,你倒好,自己撞上门来,于己于柳家 都不利啊。幸好刑部杨侍郎跟我是同窗,又知道我家的事,若是别人,追问下去, 事情就坏了!” 芳菲正色道:“青琐落难,女儿不去帮她谁帮她?” 柳南天摆摆手:“我知道你们主仆关系好,可是还有新皇啊。她不是当了一段 日子的太子妃吗?人家认不出来,我可是一清二楚,他们早就假戏真做了。至今新 皇还未纳妃呢,他会弃她于不顾?” 芳菲道:“新皇也有新皇的无奈,假如把假太子妃事件公布于众,对整个皇家 都不利,父亲也是无颜了。” “所以叫你们去和新皇商量啊。”柳南天背着手在堂内兜转:“不可鲁莽从事, 探探新皇的意思,做事要周密慎重。” 芳菲觉得父亲有理,心里一轻松,嘴边就含了淡笑:“父亲放心,女儿明日随 表哥进宫。” 柳南天的脸上也有了暖色,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明日进宫,拿什么见新皇?” 芳菲一愣:“女儿倒没想过…” 柳南天叹道:“好不知礼节。你们和新皇关系不一般,再说去了南方大半年, 怎么可以空着手去见新皇?” 芳菲汗颜,他们匆匆而来,加上她和明雨隔一段日子去一个新地方,自然毫无 准备了。柳南天仿佛猜出了她的心思,便叫了赵叔进来:“去我房里,把那盒南夷 猩唇拿过来。” 不一会赵叔将一盒包装精致的南夷猩唇恭送到老爷面前,柳南天命用锦布包了, 递到芳菲的面前:“这是以前一位南夷朋友送的,你拿去见新皇吧。” 芳菲的心里一阵感动,她知道南夷猩唇是南方极品,就算进贡皇宫,一年到头 也不见二三盒。父亲定是视其为珍宝,如今却毫不犹豫的拿出来给了她,于是接过, 含泪叫了父亲。柳南天也是感叹:“好了,事已至此,也就不再罗嗦,你回去吧。” 芳菲从柳府出来,明雨正等在府外,瞅了芳菲的脸色,含笑道:“父女俩真的 是冰释前嫌了,可贺可贺。这又是什么?”他指了指芳菲怀里的木盒子,芳菲将事 情一说,明雨也是频频点头,轻叹道:“真难为你父亲了。” 第二日夫妻俩早早赶到了皇宫,天濂在另外的大宝殿接见了他们。 天濂也是随意的休闲袍子,面带笑意的看着他们。明雨带了芳菲想叩拜行君臣 之礼,天濂说是免了,搭了明雨的肩进入。 明雨见天濂面色不似以前,便说道:“皇上定是有烦恼之事了。” 天濂脸上的忧郁和苦涩毫无掩饰地露了出来:“皇帝自然不好当,何况你是知 道我是怎么样当上去的。我总感觉到不对,可又不知道为什么。” “最终裁处此事的还是您,事态复杂,皇上需考虑缜密,青琐不是一般的人。” 天濂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眼望着殿外不吭声。明雨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拨开 别的话题,说起南方的趣闻来。天濂问了许多问题,又因眼下的事情商讨着,逐渐 开朗起来。 芳菲在另一边款款坐着,见他们聊得起劲,便慢慢起了身,移步走到漏窗边, 迎着透洒的晨光放眼外面,见不远处丛丛花木修竹间,掩映着高低隐约的亭台楼阁, 便侧眼问垂立一旁的宫人:“那里是什么地方?”宫人恭声回答是碧云轩。 晨曦时分的碧云轩,既没有虚浮在暮色里的缥缈,也没有朦胧中的巍峨,像个 蒙纱的少妇的脸,神秘而透着诡秘的笑。芳菲出神地望着它,沉浸在无边的遐思中。 他们在大宝殿呆了二个多时辰,明雨想着芳菲一直沉默着,加上这几日没好好 休息,怕她慵困,便起身告退。天濂也不强留,一直送到殿外,看着他们俩的身影 在白玉栏间消失才进去。 明雨携着芳菲在蜿蜒曲折的甬道上走,明雨仰首望了望奢丽辉煌的皇宫,低眼 看妻子,芳菲正抬眼看他,夫妻俩相视而笑。 “方才在殿里见你一直不吭声,在想什么?”明雨问。 芳菲清柔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的困惑:“表哥你知道吗,我突然感觉皇上的被刺 有点蹊跷,究竟是什么呢?…”说到这里又自嘲的笑笑,或许自己太敏感了,要是 抓到那个任浮,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了。 再说天濂回到了殿内,有些慵懒的仰躺在床榻上,呆呆地出了会神,烦躁不安 地转过身,正看见了明雨放在案上的南夷猩唇。 他起身走到案旁,解开包在外面的锦布,见是一个雕工精致的木盒,哧的一笑, 自言自语道:“南夷猩唇?这家伙,也知道送礼了。” 一手攥了木盒,一手撩起袍衫轻快地斜靠在床榻上,掂了掂木盒,感觉好奇, 用手揭了原本封好的木盖子。一只小金蚕突然从里面跳出来,瞬间落在了他的手背 上。天濂大吃一惊,手中的木盒掉在了地上,啪的,一盒子的南夷猩唇散落一地。 他手疾眼快,用另一只空手捉住了小金蚕,但是仍然感觉手背似被细微的蛰了 一下。他使劲地将小金蚕甩到了地面上,接着用靴尖往上面踩了踩,小金蚕自然一 命呜呼了。 站立在殿内的宫人慌忙地围拢过来,天濂指了指金蚕的残骸,又指了指一地的 南夷猩唇:“你们且收拾一下。”抬手仔细的瞅了手背,觉察不出什么。“一个小 虫子而已,定是不小心让它跳进去的,或者明雨故意吓唬吓唬我?”淡然一笑,也 就把这事置在一边了。 今夜的皇后与往日的繁丽叠坠不同,一身淡妆,浅色的云裳也没有大镶大滚的, 两鬓茉莉花如雪,显示出青溜的一簇乌云。人看起来比寻常消瘦几分,倒添了一丝 伶俏,三分年轻。盏盏红烛在金丝纱的映照下愈加明耀照人,四处暗香轻缭,两边 侍女垂眉敛目侍立。 “皇太后,都尉大人来了。”帘外的侍女禀道。 皇后听到称谓有一刹那的怔忡,心中百味萌生,不知所云。楚士雄进来,听到 唱礼似乎也滞了一下,再看皇后淡淡地在凤榻上端然静坐,合着周围的绰绰烛影, 不由得牵了牵嘴角,慢慢的下拜,并未低头,斜眼朝着皇后露出刻薄调谑的笑容。 皇后只装作没看见,手中的绢帕缓缓遮住樱唇。看着室内的侍女屏声引退,然 后,拿绢帕的手一颤,一松,帕子的一角如绽开的花瓣无声垂落,露出帕上精绣的 牡丹,浅淡一笑,优雅而自若。 楚士雄已经站起来,似乎瞧见了她的笑意,他抑住蹙眉的冲动,唇角仍是似无 似有的笑。 “皇太后好不好笑,随为臣去大宝殿就知道了。” “濂儿,他没去太子宫?难道今晚宿在大宝殿了?”皇后自若的笑意变淡了, 透着盈光乌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定楚士雄。 面前的楚士雄缓步附在皇后耳边,低语道:“别急,听我说…” 夜风乍起,沿道上间隔盏盏对纱灯,光华璀璨水线般流转。两边枝繁叶茂的攀 藤绿木,一枝枝地沿着青砖石缝蔓延,铺展在脚下,清香临风吹送。皇后却觉得一 股股甜腥的味道在鼻孔下盘旋绕回,她差点呕吐出声。握着绢帕的手死死地按住心 口,只想着,这回真的由不得我了。 寝宫里楚士雄对她细细低语:“新皇他中蛊了,那丫头是没得救啦。” 皇后如同被人推进了冰窖里,掩在绢帕下的牙齿咬住唇,仍感觉头晕目眩。 “是你和柳南天干的吧?你敢这样对濂儿!”她愤怒地盯住楚士雄,后者凌厉 的目光鹰隼般冷射过来。她看得清晰无比,那一瞬间,眼前的楚士雄是可怕的。 “没问题,等事情完毕,柳大人会治好他的。”楚士雄轻描淡写着,径直转身 去了。 大宝殿内因为宫人从未见识过中蛊的症状,只道新皇嗜睡,就只有两三名内侍 守在殿内。皇后呆呆地站在殿门口,床榻边的烛台都几乎燃得尽了,一片昏黄的光 芒。天濂就在昏黄的光里静静地躺着,夜色迷朦,似雾如纱,她的眼睛也蒙了雾, 湿光光的一片。后面的楚士雄轻轻地干咳一声,她惊醒过来,移动莲步往内走。 内侍领会到皇太后跟楚大人有要事,急忙点燃了鎏金烛台,天濂周围通亮。 “濂儿…”皇后低唤。 天濂支吾了一声,翻身,睁开眼瞧着她,露出孩子般的笑意:“母后。”说完 就来拉她的手。 淘气顽皮的样子,亲昵自然的动作,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直模糊在记忆里的片 断,仿佛一串断了线的珍珠,如今被天濂一系列的动作串起。往事轰然倒塌,皇后 恍惚看见十岁的天濂,睁着迷茫率真的眼睛,黏着她要听仙女的故事。那时她嫉恨 阮贵嫔,密谋柳南天施蛊加害阮贵嫔,当然她相信天濂是不会有事的,就如现在… 她蓦的抱住天濂,失措的轻叫:“不会有事的,濂儿,不会有事的…” “什么事?母后?”天濂嬉笑地问,他的表面让人看起来相当健康,神智相当 清爽。但是,楚士雄阴鹜犀利的眼早就看透了眼前乌黑的眸子里是空洞洞的,蒙了 层纱似的黯淡无光。 皇后顿了片刻,才浅浅一笑:“楚大人带了两个急奏,要请你批呢。” 天濂懒在榻上,仍不起身,仰起脸朝着楚士雄抿唇轻笑:“要怎么批啊?” 楚士雄不急不缓道:“皇上只管在急奏上盖上玉玺即可。” 天濂一听恍悟,坐起身,叫道:“玉玺呢?” 那边垂立的内侍一听,传了过去,一会捧着玉玺走了过来,小心地放在案几上。 这两个奏本,一是普通的京城调拨军粮的事,另一个则是六部包括楚士雄在内 的联合上奏,共斥青琐累累罪行,请求新皇切勿迟疑,立即按律法办,斩立决。 “皇上,您先看一下,再盖不迟。”楚士雄将奏本倒呈在天濂的面前,两眼死 死地盯着他。 天濂张着眼睛,眼光在奏本上泛泛地飘过,头也不自然地轻微晃动起来。皇后 的眼皮不经意地跳了跳,将玉玺递给了他。天濂的神情似乎躁乱不安,抓过沉甸甸 的玉玺,按照皇后的指点,玩儿似的盖在了奏本上。 末了,他忽然又站了起来,两眼迷惘地环视着四周。楚士雄心下释然,趁机将 盖了玉玺的奏本卷了起来。 天濂径直往殿门走,皇后略显慌乱,连忙在前面挡住了他,陪笑道:“濂儿, 你要去哪?” 天濂自顾说着:“我回行宫。”接着沉思,一本正经道:“她在等我。” “她…”皇后微微一愣,表情淡淡的:“对,她在等你。”回头唤内侍:“来 人,伺候新皇回太子宫。” 青琐是在等,她一直在等。可是,当牢房的铁锁再次打开时,她等来的却是一 纸宣判她死刑的诏状文案。 “青琐接旨。” 押狱公人当面读了那纸状文,宣了第二日午时三刻开斩,几个人的眼光看住了 青琐。凭经验,凡是听到判决的,除了少数仰天大笑,一派癫狂样,更多的则是眼 光发蒙,冷汗热汗交流,双腿虚软,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这种人见得多了,何况 是一名正当花季的羸弱女子。 青琐跪在地面上,初始怔怔的,随即嘴角勾起一弯浅笑,笑得愈加嫣然,嘴里 轻轻呢喃:“好,真好…” 她就这样安静地,笔直地跪着,一动不动。几名公人猜测这女子或者痴傻了, 大失所望,也就没了看热闹的心趣,散散地出去了。 最后那个老狱头倒是好心,俯首轻问她:“姑娘可是有什么要求,我去给你准 备准备。” 青琐两眼泛光,淡淡地笑道:“有劳老伯取桶水,青琐想擦洗干净再走。” 老狱头频频点头,叹气道:“这是自然,姑娘且等着。”说着扶了她起来,这 才发现,那双柔软的手却是冰冷冰冷的。 芳菲和明雨那天离开皇宫后,还坚持去了静云庵见紫桐,庵里的尼姑自然认得 她,芳菲这才了解到心印已经不知所踪。芳菲一路流着眼泪,明雨在身边一直劝慰 着,到了家里两人俱是身心疲惫,也就早早地歇了。 翌日,太阳一树高了,芳菲有点慵懒地起床,这是她到京城后,第一次起得这 么晚,仍不感到轻松,青琐的事一直压在心头,在母亲的灵位前念了段阿弥陀佛, 为在牢房里的青琐祈福。明雨也坐在书房的文案前,认真地翻阅着新到的文翰。宅 院里一派和谐安逸。 这时,宅门被人拍得嘭嘭直响,芳菲惊得直起身,撩起裙摆从房内出来,正看 见明雨也闻声出了书房,两人对视了一下,唤侍女去开门。 门刚打开,有人风一样的旋进来,原来是天清。 天清的脸色惨白,坚持着隐忍的泪终于因为看到他们,随了额角的汗渍滴滴滚 落:“牢里密报,皇兄他下旨了,明日午时三刻开斩。” 他的话刚落,仿佛猝然而来的巨响震在耳际,明雨的大脑瞬间空白一片。紧接 着身边的芳菲撕心般尖叫起来,她一把攥住了明雨的前襟,碎玉似的牙齿瑟瑟咬啮 :“你去问问他,他是不是疯了?他要杀她,天,他要杀她…” 天清焦灼的声音也带了哭腔:“他连早朝也不上了,说是身子不适,静养几日。 我跑去问他,他躺在床上,只是冷冷的笑,理都不愿理我,接着皇太后过来了,我 只好来找你们。” “他是这个样子?”明雨又问了天清一遍。 明雨仰首闭目,深重而缓慢地呼吸。猛然睁开眼,深黑的双眸里如幽潭一般透 彻,一手愤恨地捶击在桂花树下:“糟糕…” 树叶沙沙,明灭不定的阴影。 夜,月光偷偷地从木窗洒入,落在装满温水的大木桶上,泛着柔柔的波光,两 名女牢头毫无表情地站立着。青琐开始褪衣裙,洁白细腻的肌肤一点点地显露出来, 纯如这清婉皎雪的月。那两名女牢头木讷的双眼露出嫉妒的光芒,无表情的脸上涂 了一抹冷薄的笑。青琐平静的脸看不到一丝的情绪,散漫的身子在水桶里缓缓地落 了下去。 慢慢地擦着,寸寸肌肤,轻轻地揉着,丝丝发缕。洗尽尘世浮华,一尘不留, 漫漫水月映着她落寞的魂。 “我们是不会分开的,对不对?”这句话他说过。 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如今杀她的也是他,这更好。或许,死能 让他对她不再仇恨,那么缘悭薄命的遗憾都可以烟消云散,死亡对她来说,也不是 可怖的事。 是啊,死亡化去了她的形迹,他们之间便再没有任何的挂碍,她也不用恐惧什 么了。因为她从此不会老,永远容貌如昔,肌肤如雪,已经消失等于不会再消失。 从此,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就是那个如花飞旋的丫头。 “喂,好了没有?”一名女牢头不耐烦了,提醒她:“别磨蹭了,水都凉啦。” 水凉吗?她淡淡的笑,直起身,将身子头发拭擦干净。女牢头丢给她一套干净 的囚服,冷哼一声:“死到临头了,还这么讲究。”另一个制止她道:“积点德吧, 省得人家在阴曹地府缠住你的魂。”青琐一听,咯咯的笑起来。两个女牢头用怪异 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匆匆抬起木桶就离开了。 青琐只管笑着,坐在矮板床上,手里拿着这套湖青色的衣裙。等明日一早,她 托老狱头送去,由天清转交给小姐。这是她身上唯一的东西,就留给小姐作纪念吧。 衣袖上绣满了白玉兰,那份皎白映着湖青,如一颗凄清的泪,悬挂在凉薄的腮 边。 她在月光下俯首端详着手中的衣裙,仿佛白玉兰的幽香扑入鼻端,清浅绵长。 她突然问起自己,我是美丽的吗?也许吧。那一刻,想起那个来皇宫的薄暮,她穿 上这套皇上送给她的衣裙,木镜前映出她的容颜。她喜滋滋地看着,想像着皇上见 到她的美丽会何等的喜悦。 “记着下次穿着它过来。”他说。她照着他的意思去了,可是他丝毫没有提及, 连过来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还冷冰冰的挥手让她退下。她等待着他用慈爱的声音 赞赏一句,然而,她失望了。 这一世,他终是没有认她。 她阖上眼,脑海中那渺茫的身影,像一柄利刃,深深抵进了她的心,她终于嘤 嘤地哭了起来。天愈加阴暗,月光渐落渐浅,如她渐渐淡去的身影。木窗外牵起一 颗孤星,在深青的天幕上,闪烁着寥落的亮色。 白日到来,时光飞快,该要走的时候了。套上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就地钉 了,由四五名公人管押着,直赴法场。 郊外坡下的法场,看热闹的人们已经从四面围拢过来,睁着兴奋而好奇的眼睛, 纷纷翘首以待。两声铜鼓响,一棒碎锣鸣,但见旗帜招展如云,公人手里的柳叶枪 交加似雪光闪烁,十数郐子手手擎对刀棒威风凛凛,稍前是高头大马的监斩官,前 呼后拥着囚车里的青琐,缓缓走来。 人们开始骚动起来,两边站着的公人用长矛尖刀逼着人们后退,四周尽是咒骂 声合着零星的叹惜声。 监斩官端然而坐,一声令下,有公人把青琐押到早已搭好的场子上跪下,开了 头枷。青琐扭了扭酸疼的脖子,眼光漫过四周,没有送她的熟人,这便更好了,她 可以安然离去,她的脸上浮起苍凉的笑。这种漫不经心的动作激起围观者的共愤, 到处都是咒骂声高喝声,场面显得混乱。 午时三刻到了,郐子手挈着法刀向她走来,她仰起了头。 太阳站在天上笑。 从落生的那刻起,她便被命运捏在手掌中了。她争过,也抗过,如今才知道, 抗也是抗不过的。于是,便含了一丝冷冷的笑,紧紧含着,静待死神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