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故人来不来 东边的光辉,像战场殷红的底色,在青阳微寒的春风里,血腥飘满了城门上空。 东城门的杨远守将听从了明雨的劝告,无心应战,待崔广率兵总攻,打开城门 投诚,几十里方圆的皇城顿时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厮杀声中。崔广率领一支骑队乘胜 追击,与进驻在京城的御林军会合,往复冲杀,勇猛异常。不到一个时辰,楚士雄 手下的兵虽奋勇搏杀,终无力控制局面,潮水似的向宫内退去。 崔广趁了楚士雄的兵马溃败,迅速掩杀到了宫门外。 “有仗可打,有趣有趣。”崔广骑在马上,豪爽大笑,“楚士雄的梦醒了没有? 兵临城下才仓促应战,又摆什么气势汹汹的架势,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其实人心 早散了。皇上英明,早料到你有阴谋,这叫欲擒故纵。哈哈,你这狗屁都尉等着送 死吧。” 同时令属下负责对城外楚士雄援兵的阻击,只要战前的计划周密,结果完全在 意料之中。自己率领几千步骑将宫城团团包围。 皇宫里。 楚士雄持剑已经跑出了翎德殿,听得宫外杀气震天,左右无一党羽跟随,不由 得大声咒骂了几声。他大步跨下台阶,方看见柳南天像懵头转向的苍蝇,慌乱地东 张西望着,便大声喝斥道:“柳大人,紧急关头,何必惊慌成这样?” 柳南天指着他就骂开了:“你还有意思说我?你不是布置得天衣无缝吗?如今 新皇派兵过来,即将血染宫城,如若你败了,柳某罪孽深重,也怕自身难保了。” 接着仰天长叹:“悔不该听你这厮的话,即便想请女儿去求情,也是无颜见她 了,搞不好家破人亡,柳家灭族灭宗啊。” “哼,你这家伙休得说泄气的话,想楚某手下几万兵马,各部都有自己人,孰 胜孰负还难预料。”楚士雄自负道。 柳南天冷笑:“那是自然。柳某今日才算明白,即便你楚士雄败了,这天下还 是姓楚的不是?谅新皇不敢对你怎样。” 楚士雄恼怒地将手中的剑指向柳南天,这时,又听震耳欲聋的声响,玄直门被 撞开了,千军万马犹如抵挡不住的洪水汹涌而入。二人惊慌地互相对视一眼,柳南 天随即仓皇而逃。 楚士雄疾步在白玉栏杆迂回行走,走了一回依然是翎德殿,他一脚踹开了虚掩 的殿门,大步迈了进去。 外面喧嚣的声音刹那消失了,殿内寂静无人,地面上残留有滴滴血迹。层层厚 重的幔帐低垂,四处烛光纵横摇曳,氤氲的空气中香烟缭绕,建武皇帝的灵柩静静 地安放在殿的中央,原本阴暗的空间漫流着一种鬼魅阴森的气息。 雕窗外透射进来的暗淡阳光将楚士雄的身影拉得很长,楚士雄在灵柩前止步, 举剑猛然戳向棺盖,金属的碰击声夹杂着他的狂笑声,在空阔的殿梁上萦绕回荡。 “狗皇帝,你终归是死在楚某的手里!你以为这天下还是你的?哈哈,你错啦, 这天下是我姓楚的!有本事你出来啊,跟我较量较量?哈哈……”他肆意地笑着, 笑得愈发张狂。 “楚爱卿,近来无恙啊?” 突然,建武皇帝沉闷的声音在层层叠叠的幔帐间穿透而过。楚士雄惶恐地朝着 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去,建武皇帝正从幔帐间步出,虽是闲装打扮,腰板笔直,眉宇 间透着凛然不可抗拒之气,两边站着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宫廷侍卫,手持兵器,越聚 越多。 楚士雄的魂灵层层片片被剥开,他双目睚眦,似是难以相信:“你……没死?” “你以为躺在里面的是朕?”建武皇帝笑得爽朗,“楚爱卿,朕正等着这一天 呢,你这条大鱼终于落网了!” 楚士雄仰声大喊:“想不到我楚士雄自负一生,却还是输在你的手里!” “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皇帝往前踏了一步,深深看住他,“你还是承 认输了。” “狗皇帝,”楚士雄也笑了,笑容分外阴冷诡异,“难道你真的赢了?等一切 水落石出,你是否真会满意?” 皇帝一震,面色转为青白,目光变幻:“不必如此得意,楚爱卿放心归西去吧, 朕的处置会让你满意的。来呀,杀了楚士雄!”说着,大手一挥,身边的侍卫喊杀 着向楚士雄涌来。 楚士雄大叫一声,左右抵挡,一边回身朝殿外退却。他本是一等御前侍卫出身, 功夫了得,众侍卫一时拿他不得。 楚士雄顽强抵抗,撤向殿外,纵身飞越玉栏,朝着宫门疯跑。宫门内双方仍在 搏杀,血流成河。楚士雄趁着几名手下的掩护,一跃上马,杀出一条血路,往城门 逃窜。 天色变得昏黄起来,原野上也变得昏黄,像蒙了一块褪色的麻布。楚士雄拖着 精疲力竭的人马,缓慢行进在通往山间的小道中。 日头偷偷隐没进了云彩里,漫山遍野刹那间黯淡下来,一只小松鼠惊悸地从路 旁跃上一棵红松树,粗壮的尾巴耷拉在枝桠上,回眸机灵地盯着小道上的人马。空 灵的溪谷顿时沉寂下来。太阳又突然飘出云层,针茫似的照射下来,撩人沉闷的炽 热。 远处庵院沉沉的鼓声。 楚士雄蓦地有了一种本能的反映,不自觉地攥牢了手中的缰绳。山门紧闭着, 香客绝迹,他忽然有一些失忆,印象中的一份安详,一份悠闲似是遥远而模糊,听 着袅扬的磬声和佛音弥漫,冥冥中感受佛祖的佑护。 虽然没有严禁男教徒入内,男人们极少光顾庵堂。而这次楚士雄仓皇之中,也 是无心考虑,慌不择路闯了进去。 他的突然闯入,把欲出去的两个尼姑挡在了山门之内。女尼们的表情有一些惶 恐,双手合掌,颂了一声阿弥陀佛。 “师傅,讨扰讨扰。”楚士雄也诵了一声阿弥陀佛,勉强笑道,“贸然入庵, 菩萨切勿怪罪。” “施主,您请。” 两个尼姑一边说着,一边引了楚士雄穿过宽阔的前庭,踩着青石道到了禅房门 口,两尼姑请他稍等,接着径直闪过一角的佛殿不见了。 楚士雄犹豫着,窥视一眼显然是一间专一礼拜的禅房,鎏金的菩萨端坐在香案 中央,白瓷小香炉上盛满了香灰,粗糙的香案因为香火经年袅烧,过早褪了色,连 那水墨似淡出的断断续续的字迹,也模糊不清。几名尼姑坐在方凳上,旁若无人的 诵着佛经。磬声仿佛从遥远的殿堂飘来,带着神秘,墁着佛砖昏暗的阴影…… 楚士雄蓦地生出几分恐惧,喉咙似卡了一根不软不硬的鱼刺,他全身而退。 回转身,天空突然又暗淡下来。一个身穿土黄色宽松法衣的尼姑出现在模糊的 远廊内,寒风拖动她的袈裟翻飞蠕动,她正迈着他似曾熟悉的步子,然后站在台阶 上漠然地望着他。 “楚爷。” 前庭的钟声忽然响起来了,又拖了悠长的尾音,像在湖面上舀过的水痕,一个 漩涡过后,楚士雄打了个寒噤。 “紫桐?” 心印双手合掌一声阿弥:“楚爷此时来尼姑庵,不知是为本庵送来福音,还是 自己在数的劫难?楚爷风采依旧,早修正果。佛法无边,拯救万民劫难,普度众生。” 心印盯着楚士雄,又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楚士雄没料到自己在逃亡路上遇见紫桐,不禁抬脚就往山门走。刚出山门,只 听猝然一声断喝:“贼子,拿命来!”守在门口的御林军一拥而上。楚士雄大喝一 声拔剑迎战,一人敌众,山林间刀剑声不绝于耳。 柳笛尖锐无序的响声,响彻了山崖峡谷。 心印沉静地站在台阶上向远处眺望。山间绿树苍郁,流水曲折宛转,山崖上, 楚士雄正在为自己行一程最后的狂奔,那一刻,山间忽然扬起大风,风吹起他的锦 衣红袍,如残血般的艳阳孤悬着。 隐约地,她听到一声凛切惨烈的狂哮声,山崖上那抹高大的身影纵身而下,苍 凉怆然,悠悠远去。 心印深深吁了口气,目视小尼姑说道:“收拾一下吧。佛门圣地成了杀戮场所, 罪过啊。” 夜色深沉,灰黑的太空被撕裂出了破碎的印迹,九重宫阙的皇城几乎成了一纸 剪影。已是二更天了,建武皇帝还坐在碧云轩的内室里亲自清理文案。 白日硝烟散尽,夜幕将一场血腥遮掩住了,皇宫内一片静谧。建武皇帝的御林 军、亲近侍卫布满了京城的各个角落。楚士雄跳崖自尽后,有大臣向皇帝献策,要 剿灭楚士雄的党羽以根除后患。波及面太大,皇恩仁厚浩荡,除了与楚士雄关系密 切的一律抓获外,其余皆宽以待之,给以立功赎罪的机会,量才取用,不再计较。 并旋即恢复建武年号,列举楚士雄罪行,昭告天下。 皇帝慢慢地清理着卷案,一直铁青着脸,看起来内心十分烦闷。周围的内侍、 宫人见皇上还在做事,也都屏声息气,默默地站在一旁伺候。 这时,一名侍卫进来禀报:“皇上,崔广老将军求见。” 皇帝听了,心里还在思索,一手早已轻轻示意:“传。” 崔广随着内侍进来,见了皇帝便跪地行大礼。皇帝起身拉住他的手,赐右前侧 奏事,同时挥手示意,让左右内侍一律退下。 崔广内心亢奋,不能自禁,一坐下来就滔滔不绝,激动地说:“皇上,这一仗 打得好啊,老臣好久未逢打仗,手痒痒的。皇上一直让老臣按兵不动,老臣急啊。 要不是太子殿下命人捎来白玉绶带,老臣还担心太子万一遭遇不测,皇上您又藏在 暗处,老臣真的稳不住了。这仗啊,不同在疆场上,除了有勇有谋,还得要耐心呢。” 皇上有点心事,以手支额,沉吟片刻,才叹息一声,对着崔广情绪饱满的脸, 说道:“想我大胄国宏图大业,深恩厚泽,却要搞个找人替死的境地,也是寡人治 国不利啊。多少宗室皇亲,王公大臣,平日享了多少荣华,可是,一旦有事,谁是 真正忠勇报国之人?这一番图谋能够成功,力挽狂澜于不倒,使祖宗基业不坠,也 靠崔老将军了。你看看天濂,关键时刻想到的也是你。” 崔广拱手道:“老臣不才,只想为朝廷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以勤国事。太子 爷虽为新君,处惊不乱,临危不惧,才是真正的少年英雄,也为皇室列祖列宗添了 一份光彩。” 皇帝一愣,抬起手想说什么,却是颤巍巍地抖动了些许,那眼泪就像泉水似的 从已经布满皱纹的眼角上涌流出来。崔广以为皇帝激动,便又奏道:“太子爷受了 蛊毒,原是那柳南天所为,不知皇上如何处置?” “查封所有家产,全家发配西疆,赐白绫一条,尸首让家人收去,也算积德与 他。以前有个真假太子妃这笔帐挂着,如今正好一笔勾去。” 更深,已过午夜。皇帝仍然一个人坐在轩窗前,望着黑沉沉的夜色,听着微风 簌簌撩过竹影,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昏黄的烛光下,一颗泪暗暗地落了下来。 “皇上。”内侍恭谨地低唤道:“皇上龙体为重,早先歇了。” “太子在哪?” “在皇太后……不,在皇后宫里。” 皇帝有点吃力地站了起来,声音沉重:“朕去走走。” 皇帝出了碧云轩,转身从一处栏杆,缓步走向另一个殿门,左转太液池,右行 绵长的永巷。辉煌寂静的长廊殿阁,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不停地走。步履愈走愈沉重, 他低头轻咳几声,咳声在寥廓的夜空中听得分外真切。 皇后宫离碧云轩竟是那么的远,道路漫长得似是没有尽头。皇帝想,一切进展 得那么顺利,如他所愿,他又得到了原是他的,江山永固。楚士雄永远消失了,那 个他不屑的女人也不在了,即使他以为知情太多的李总管,也在皇后死去不到一个 时辰内,跳入了深不可测的水井里。 然而,随着真相的层层剥落,他的心头似被狠狠的剜掉了一块,痛得他难以自 控。在该得到和该失去的同时,有个不该失去的人却要失去了。 他溺爱了二十余年的皇儿,天濂。 蓦地一道电光,穿过半黑半灰的夜色,雷声响动,滚过了整个天地,远远近近。 皇帝惊得心一颤,抬眼望天,后面的内侍早就搀扶住他,有点慌乱地急步走向殿内。 内殿里静悄悄的,有宫女正执了蜡扦准备更换燃尽的蜡烛,看见皇帝进来吓了 一跳,慌忙下跪,另几个宫女也出来齐齐跪满了一地。皇帝一挥衣袖,宫女们便极 识得眼色地退了出去。 皇帝亲自换上了新烛,他看见重重帷幕下悬挂着净纸和戒绸,黄幔下摆的是皇 后的灵位,几案上陈列着香碟和清酒。烛光燃燃,熔金一般的笼罩下,天濂静静地 跪在青砖地面上,如同一尊泥金像。 “濂儿。” 天濂的身影似乎震了一下,半晌,他慢慢地将身子转过来,微微泛白的脸上, 还带着点点闪着荧光的泪珠,唇际却是浅淡自嘲的笑。 “我不是您的濂儿,对吗?我只是个贼人的儿子。” “濂儿……”皇帝突然咽了声,好容易说了一句,“父皇对付的是楚士雄,并 没想到会这样。” “如今您知道了,他们已死,您又将如何处置我呢?”天濂抬头,看着皇帝微 微地笑着,那是绝望人的笑,含着无尽的挫败感。笑容又因第二道电光一闪而过, 显得极为凄清和悲壮。 皇帝深深地看着天濂,被痛楚堆蹙的眉眼下有着慑魄的凌厉,但更多的是亲情 一般的柔和,两种最极端的矛盾糅合在一起,谁都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濂儿……” 他又叫他。 “你聪明果断,有才能,在所有皇儿里面你是最优秀的。一直以来,你是父皇 的骄傲,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父皇最宠的皇儿……”他轻轻搭住天濂的肩, 眼里含着泪,身子抖动不止,说话有点恍惚,“对,没人知道真相……知道真相的 人朕都让他们送了性命。皇后,朕会依最高礼仪厚葬的。” 接着,他似是挣脱恍惚,语气坚定地说道:“是,你是太子!你依然是太子, 朕依然是你的父皇!” 四周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起来,泪逼在天濂的眼眶间,视线渐渐模糊。阵阵 清风如利刃,刀刀割在他的肌肤上。他明白父皇仍然让他做太子的用意,事实逼打 着他的自尊,他的自傲,他清楚地意识到现在的太子跟以前的太子有了天壤之别, 至少在他的心里是这样。 窗外的雨终于在雷电交加中下了起来,急惶惶地击在窗纱上,瓢泼劲似要排遣 所有的一切。摇晃着的烛影在暴雨的扰动下起了波纹,迷蒙地映在天濂沉痛的面庞 上,在他颤动的眼帘投下深深的暗影。 “父皇……”胸口似有柔软的东西堵住,他终于哽咽着叫了一声。皇帝握住了 他的手,就像往常一样握住他的手,紧紧地,唇上微微含笑。 “父皇没料到他们会下毒手害你,幸亏你挺了过去,也幸亏那丫头了。”皇帝 一手抚摸天濂的头发,一手仍是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你们都是朕的儿女,朕不 会让你们死在别人手里的!” 天濂牙齿咬着下嘴唇,不说话,也不动。好半晌才开口道:“她会回来的。” “她是会回来的。”皇帝接口道,“朕会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天濂满目复杂神色,眼波凝视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烟雾轻飘飘的散开, 一层浅色黄晕,在他周围徘徊。 “准备迎接吧。”皇帝大踏步往殿外走,步履踏过青砖石,一声声击打着天濂 的耳膜。 夜色浓黑,大雨倾盆。天空中闪电雷鸣已消失,只是黑漆漆的一片,满天风雨, 到处是哗哗的水声。水将所有的一切都冲淡了,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京城又恢复 了往日的宁静。 一夜暴雨终于停了,东方云层间,太阳半隐半现,惨白的光芒没有一丝暖气。 芳菲由明雨搀扶着,踩着地面上的积水,神情肃穆地走进了柳府。 昔日繁华的柳府一派狼藉,几名夫人正为一个花瓶的归属争吵抢夺着。四夫人 一看芳菲,哭天喊地道:“家没了,老天爷,让咱们子孤母寡的,如何安身啊?” 另外两名夫人拉住芳菲,索性跪了下来,哀求着:“芳菲啊,你娘不在了,说 到底我们几个算你半个母亲吧?请你和姑爷去皇上那里求个情,别让我们去那个鬼 地方了。” 芳菲沉默不语。文嫂哭红了眼睛小跑着过来:“小姐,老爷他在等你。” 芳菲唇色一片惨白,身子微颤,明雨急忙扶住了她。夫人们哭叫四起,又是一 片抢夺。 “文嫂,”芳菲一步步向着父亲的客堂走着,声音平静,“父亲的后事我会办 的。难为你和赵叔服侍柳家这么多年,你们回老家,好好养老去吧。” 明雨从身上掏出一包银锭交给她,文嫂跪地叩谢,流着泪走了。 柳南天落魄的身影浮在客堂间,两边宫人伫立,七尺白绫悬挂,飘飘荡荡。 芳菲与柳南天相峙而立,无声处,柳南天淡淡的笑挂在嘴边。 “柳大人,上路吧。”宫人平淡的声音。 芳菲和明雨双双跪地,静静地阖上眼。 这一出争权夺位的生死之争,终于碎裂成云烟。楚士雄、柳南天,还有那些死 去的人都会化为尘土,将永远掩埋在煌煌浩荡的天威之下。 京城里发生的一切,对住在深山坳谷里的人们来说,消息是闭塞的。自从天濂 离开后,青琐每天都在等待着。 等我,他说。 锄泥栽花,看日落日升,在熹微的清晨,或安静的黄昏,她等待着。她等的爱 情不是她的,那么她就等一生的亲人吧。于是,她的等待合着野花的清香,融了满 山幽凉的月色。 多少天了,她等的人,却始终没来。或许一切不顺利吧?她每日站在榕树下眺 望山涧竹海,眼前竹影萧萧,春风拂过崇山峻岭,最后飘出了她期待而担忧的眼眸, 只将一个孤单寥落的玉影,烙在清静空蒙的山色中。 她怅怅地叹气,扭转身缓缓往竹屋里走。满怀离愁间,隔着山鸟声声,隐约有 笙乐传来。她感觉奇怪,止了步,正望见哑巴气喘吁吁地从山径跑过来,朝着她咿 呀指手划脚着。 她惊得心跳动,飞奔着来到径道口。和风丽日,远近层林尽染,苍翠欲滴,一 顶黄罗伞华盖飘在半山,接着一队金鼓旗幡的队伍出现,浩浩荡荡往山上移动。 看仔细,前有喧天的笙箫鼓乐,中间金质象饰的辂车,左右旌画黄麟线条雄健 张扬,在大批宫娥彩女侍卫宫人的簇拥下,缓慢而笨拙的行驶着。黄骝马似是不习 惯这样狭长崎岖的山道,甩着脑袋嘶鸣,弄得辂车上粉饰的金色锦帷,随了黄锦络 带的飘逸,在微风里颤动。 山间的林鸟惊得四处散飞,大队人马就在她的面前停驻,笙乐声停了,宫人侍 卫齐齐下跪。两旁的宫女各自掀起车帘的一角,青琐莫名地战栗起来,她想像着从 帘内闪出的熟悉而柔和的笑靥,听到他朝她叫道:“丫头,我来接你回宫。”接下 来她该怎么做?是朝着他嗔怪说不该如此兴师动众,或者不顾一切的跑到他的面前, 任由他牵住她的手,俩人并肩走向辂车? 她是如此甜蜜而美好地想像着,待帘内的一张熟悉的脸现出,朝着她饱含笑意, 她却惊呆了。她睁着一双骇愕不可信的眼睛,直到那人径直走到她的面前。 “皇上……”她的声音落得极轻,几乎无声。 “叫朕父皇。”皇帝也激动,亲切的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握住了青琐的 手,感慨万千,“也是天道昭昭,让朕见到了自己的女儿。” 青琐脸色发白,冰冷的手不顾礼节地攥住皇帝的衣袖:“那个死去的人不是您, 您是故意让青琐带别人进去的,对不对?” 皇帝沉沉的点头:“是啊,那个人只是长得像朕罢了,朕骗了任何人,包括你。” 青琐的身子轻微抖动起来,她突然甩掉了握住她的手,回头就往木屋走。 “站住!” 她的身影惟是刹那的一滞,依然大步跑向木屋,甩手将门关上了。 原来,他是知道她的,他是认她的。 那又如何? 娘已死,胖婆已死。还有,那段情。 泪水湿润了她的双眼。 她竟忘了拴住门,皇帝推门而入。 皇帝缓步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拍了她的肩,声音带了歉意:“父皇亏欠了你 娘,真是对不住你……朕会给你娘应得的一份的。” 说着从袖兜中掏出那个雕花木镯,放在她的手上:“这是你娘的,这些日子难 为你了。” 青琐的双手捧着失而复得的木镯,那份不能愈合的伤口又迸出血来,滴滴在心 间流淌。撕扯得遍体伤痕的委屈与痛苦如潮水奔涌而出,她猛然掩面,哇地失声痛 哭起来。 往事不堪思量,每哭一声,她都是放肆而毫无忌惮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无辜到了极点。 皇帝任凭她哭着,轻轻地拥着她的肩,沿道上的人都伏跪在黄泥碎石上。 山风清凉,皇帝淡淡的眸子移向端跪在马车旁的宫女。宫女领会,从车内取来 绛色披风,皇帝亲手为青琐披上,为她系上丝绦。手再次握住了她的,温暖柔和, 似乎永远都是。而青琐的手却凉得入骨入髓,带泪的眼光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他呢?”她忍不住地问。 她殷殷盼着的人为何没来? 皇帝一愣,紧接着朗声道:“朕亲自来接女儿回宫。从今往后,你是婉平公主, 你会是大胄国最尊贵的公主。” 皇帝从容坚定的声音,顺着山风,徐缓飘荡在松林竹海间。 吾皇万岁,山海啸般的呼应声震彻山谷。 鸟啼莺飞,春意上飞枝,笙乐声又起,载着青琐的队伍开路,往山下迤逦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