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唇珠袖两寂寞 青琐被接进皇宫时正值黄昏,一轮胭脂般的落日,已慢慢地沉下殿宇。宫灯已 经挑起来了,霓色滟滟中,唯见满目繁花绿草,婆娑的树木。透过昏昏日影,那重 重叠叠的月桥花院、琐窗绮楼,更显得深闳幽静。 一大群宫女簇拥着青琐往深宫走去,周围寂静,宫女们小心翼翼地走,只听得 裙幅轻触绣鞋轻柔的窸窣声响。 青琐只当逛街一般,又转过一个弯,过一乘桥,池边早现出一座重檐大殿来, 顶覆黄琉璃瓦绿剪边,飞檐翅角,周围俱是白玉栏杆环着,窗子是一色的绛纱,楹 也雕得玲珑精致,上有题款“怡真殿”,青琐一眼便知是皇帝亲笔书写。 内殿敷设得花团锦簇,花馥兰香,顶上挂起五凤齐飞的彩绢宫灯。地面铺的是 百鸟戏枝的层绒地毯,几椅全是紫榆水楠的名手雕工,墙面饰以楠木去石,缀着龙 珠玉灯,极为华丽。周围都垂着玄色的夹幕,大金涂银熏炉立在地上,镂眼里火光 微微,静静地喷吐着香雾。 一路已经疲劳,早有宫女合抬着大雕金水桶进来,冒着蒸气的水面上漂浮着片 片新鲜的花瓣,青琐只需安静地坐在里面,两宫女轻柔地为她梳洗沐浴。另有人手 端托盘跪在面前,是特赐的贡茶凉果,果子晶亮剔透,只只仿若女子唇上的一抹朱 红,鲜艳欲滴。那茶也是极好的碧螺春,即便不喝,那道清香在鼻下细细漫过,也 不禁让人神思舒畅。 青琐惬意地享受着这一切,待洗浴完毕,披围上熨香的浴袍,又有一批宫女鱼 贯而入,御赐的珠钿金镯、织锦羽缎、绫罗丝绸,照得青琐眼花缭乱。 有宫人在外面禀告,说是皇上沿途劳累,已经歇息,待明日为婉平公主册立受 封,青琐有点恍惚,但还是谢了。外殿已经备下了盘馔佳肴,青琐独自用了点夜膳, 又让宫女伺候着寝下。 皇宫的夜里静悄悄的,抑或从早到晚都是寂静无声。青琐仿佛似睡未睡,躺在 床上睁着眼睛又阖起,耳边依旧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寂静得令她心中发慌。 这样的静,仿佛初到小姐的闺房,小姐整日愁眉不展,佣人丫鬟来来去去都是 悄悄然的。那时的房里也是漫天垂幕,小姐静静地坐在琐窗边,月光从缝隙透洒进 来,一道难隐的叹息声,青琐看见小姐柔弱的背影微微抽动着,头上花簪的坠玉轻 轻摇晃,在有月的夜里绽放清冷的光华。 又仿佛初次在太子宫侍寝,耳闻得他细微均匀的呼吸声,等待着漫漫长夜的结 束。远处有宫漏声隐隐传来,就如现在一般,可她撑不住地闭上了眼……是的,想 着那时的情景,心里放松了许多,她终于睡去了。 蒙蒙天亮,外面的棠梨树上传来唧唧欢快的鸟鸣声,青琐醒了。 还是一骨碌坐起来,满室满眼的锦绣,让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份已然改变, 她再也不是那个青楼里出来的丫头,也不是胖婆口中的可怜的孩子,没有了苦难, 没有了寒冷,她已是金枝玉叶身。 青琐这个名字还会有多少人记得?今日册封大典后,从此,婉平公主,一夜名 动。 她惘然地坐着,手里随意地拨动着绞流苏的帘钩。殿外守夜的宫女听到动静进 来了。 “公主殿下,天还早,您是否起身?” 青琐漫应了一声。听到那称呼她觉得惊异,虽然不是不惶惑,更多的,却是一 种怅然——她感到了拘束。 容不得她多思多想,内室里忙碌起来。沐洗完毕,宫女们手捧着朱漆泥金雕花 的托盘、香盒围绕在她的周围。牡丹花形的碧玉钗头,下垂一串晶莹硕大的白珍珠, 石榴红襦裙上满织红花、蓝叶、黄梗缠枝,金叶与小银玲相间的缀饰。加上宫女手 中托着的翠蓝丝绒长帔,帔下玎玲作响,金光闪颤。 大抵至尊至贵的女子,就是如此吧。 站在铜镜面前,她浅浅而笑,心里含着一点点的悸动。今日大典上,她一定会 见到他的,他已经恢复太子身了,自由又散漫,她殷殷地盼着他朝她满意地笑。 一切端整完毕,她安静地坐着,等着皇帝宣召。此时,半卷疏帘,满窗细碎摇 曳的阳光,风动花香频频拂送,令她幽然神往。 “公主殿下,二皇子看您来了。”外殿的宫女禀道。 她霍然起身,天清几乎是冲着进了内室。 青琐薄施了些妆,盈盈地站立着。天清惊艳地望着她,千娇侧聚,百媚横生。 一时,他竟不能言语,仿佛春夜相思树下一声婉转的莺啼,让他有些痴呆了。 青琐轻咬下唇,含笑叫了一声:“皇兄。” 天清有一刹那的怔忡,随即被满心满意的爱怜和喜悦代替,他张开双臂环抱住 了她,惹得满室的宫女咯咯嗤笑着跑出去了。 “终于见到你了,真好,真好……”天清连说了几声真好。 青琐也想起了以前发生的一切,竟靠在他的怀里轻声呜咽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天清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派人去救你, 你跟了别人跑了。父皇在暗处,谁都没料到。” 青琐并没作解释,顿了顿,问道:“柳大人一家发配西疆,小姐可好?” 天清笑道:“亏了柳南天那张断绝父女关系书,柳小姐并未受连累。柳大人一 死,后事还是柳小姐办的。” 转而满脸佩服:“他们夫妻俩都是绝顶聪明之人,猜到父皇还在,明雨故意去 接近东门的杨守将,攻城那天东门大开,崔广将军沿路顺畅,一举攻下皇宫,父皇 奖赏明雨还来不及呢。” 小姐没事,自然很好了,青琐心中一阵轻叹。在这场宫中战役里,皇帝是最大 的赢家,楚士雄、柳南天等人不复存在。紫桐姐姐的深仇大恨已报,娘在九泉之下 也可以瞑目。可是……她的胖婆死了,小姐的父亲死了,还有他——他的母亲死了。 他没来接她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听说她的母后是死在楚士雄的剑下,举国哀 悼三日,失去了宠爱他的母亲,他一定非常痛苦。 她的心沉重起来。 天清并没有注意她的心事起伏不定,只是拉着她的手兴奋地说话。这时,随着 宫人唱和声,俩人手牵手出了怡真殿,一架彩绣红绫垂覆的步辇等候在外。青琐突 然忸怩起来,想牵起裙摆步行而去,天清哪里肯依她,兴高采烈扶了她上去,自己 伴随在步辇旁边,仰起头微笑着看她,一群人缓缓走向翎德殿。 殿外钟声起,殿内铜鼓鸣,文武百官都排排恭立着。不一会皇帝驾到,在山呼 万岁中端然于龙座。接着唤宫人唱殿,那一刻,庄严的铜鼓声声,群臣将眼光齐齐 放到殿外。 皇帝也抬眼过去,青琐在左右女官的搀扶下款款步入,正是莺穿柳带风光好, 娉娉袅袅黛眉浅,她的脸上是一抹略带羞怯的笑,笑意薄薄却牵住了所有人的心。 此时人们那惊诧的表情无非是因为她的美,谁还会将她与以前那个穿湖青的太子妃 或者铁枷在身的犯人挂钩起来?在他们的眼里,她只是一个流落民间的、出落得如 花似玉的皇女罢了。 青琐站在皇帝的面前,施施然跪地行礼,后面的文武大臣跟着跪伏在地,宫人 念了册封的圣旨,青琐再叩头。皇帝满脸笑意地步向龙座,亲自扶了青琐起来,手 持着她的手,在龙座旁边坐下,于是群臣再拜,三呼公主殿下千岁。 青琐的眼光如春光滟滟,拂过周围,拂过为册封而来的众臣,妍眉冷凝,心里 失望到了极至。 他,竟然不在。 接着,明堂之上,青琐在女官的主持下,在历代先祖的挂像前屏息跪下,俯首 叩拜,认祖归宗。 满室缤纷华彩,众嫔妃命妇、皇子公主前来观礼,也都华服盛妆,含笑目视青 琐。迎着众人的目光,青琐独立在流光异彩的中央,姿神娟洁,骨格仙妍。众人寂 然无声,心中啧啧赞叹有之,更多的是刻薄忌妒。 当日太阳西倾,凉风激水,建武皇帝在太液池边铺下盘馔酒肴果子,为青琐摆 宴。青琐没想到皇宫的礼节如此缛重繁杂,看皇帝从早到晚都是喜盈盈的,只好耐 着性子与各位皇室成员见礼。御赐的九丹金液、紫红华英琼浆、西凉州葡萄美酒, 教司坊奏乐,舞女盛装蹁跹,太液池畔说不尽的银花火树,华丽纷纭。 席散漏沉,青琐终于回到了怡真殿。 焚一炉百和香,兰麝氤氲,香云缭绕。整日里缠绕在耳边的鼓乐声、娇笑声消 散,一股难以形容的倦怠漫漾了全身。梳洗完毕,青琐只着薄罗衫子站在琐窗面前, 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想了一阵心事,直到宫女过来提醒她,才回到床榻上,合被入 寝了。 第二日按捺不住的又早起了,以拜会太子皇兄的名义,乘了缀花呢轿过去。 太子宫与以前并无不同,不同的是自己的身份。她在青石步道上下了轿,沿着 浓荫茂密的花树一路往里走。桃花开了,花瓣纷纷无声地跌落在青砖地面上,风起 时,艳艳的一片,空气里还蕴透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青琐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深,抬眼时,望定池岸边隐约有月白色流动,竟几令她 紧张得不能呼吸。 是他。 他的身影,像一笔最写意的孤竹,峭然挺拔。青琐回想着她和他之间的一切, 就像阳光下一丛枝雨花露,点点滴滴,细碎而温馨。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她悄无声 息地走近他的身后。 “殿下。”她依然这样呼唤他。 天濂仿佛滞了一下,缓缓地转过身来,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眉梢间不动声色: “是皇妹。” 青琐并未料到天濂会如此叫她,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应答。待抬眼想看他, 天濂已经再次转过身去了。 “你说过来接我的,我一直在等你。”青琐轻轻地说着。 “父皇……来接你,不是更好?”他淡然回答。 “我知道皇后不在了,你……别太难过。”她反而难过起来,哽了哽,说不出 话来。 天濂沉默着,半晌才回道:“我不难过了,谢谢你的关心。” 青琐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声音,心下一阵凄迷恍惚。 两个人沉默之际,内侍悄悄地走向他们,朝着青琐施了礼,又恭声道:“殿下, 江进士来给您检查身子,正在殿外候着呢。” “知道了,本宫立刻过去。”青琐眼见天濂广袖一挥,月白碧绸间隐隐约约带 了淡淡的瑞脑香,仿佛可以感觉到那扬起的风,正一丝丝地带走她心中的温暖。 “是你先走,还是我先走?”天濂慢吞吞的声音。 她将头低得更低,忍住泪,转过身去。 “那好,我走。”她的背影被树影划碎,斑驳支离。 她走得干脆,绝然地,不再回头。 那一天,他们就这样寥寥几句,却让她黯然神伤,甚至,他连看她第二眼也不 曾。 春日是暖煦的,天濂的心一阵秋天般的清冷与萧瑟,他颓然闭上眼,苦笑。 命运如夜空皓月,昭然若揭,他依然是太子,她成了公主。可是,他明白那骨 子里的天地之别,她是如此尊贵,而他,他沉沉地感受着两个字——低贱。无论他 住着多么豪华奢靡,独一无二的东宫太子,他终究是一个罪人的儿子罢了。他轻慢 于她,是因为心里轻视着自己,当父皇以慈悲为怀,胸襟坦阔,他亦知道父皇只不 过想为自己盖一块遮羞布。而其实,他心照不宣地坐着太子这个位子,充其名不过 是自欺欺人而已。 随着公主册封大典的结束,一切又归于宁静。 作为皇帝娇纵的新公主,青琐可以自由游走在皇宫内,而宫内的嫔妃彩女、皇 子公主,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对这个新来的公主本就排斥,他们表面和善地对着 她笑,无非是做做样子罢了。除了天清,怡真殿自然更是门可罗雀,青琐也就没了 游玩皇宫的兴趣,终日百无聊赖地跟宫女说着话,或者站在琐窗边发着呆。 还有一次她去拜望卢容华,卢容华生产公主不久,皇帝倒封她个昭仪,恩眷如 旧。册封公主那日还在月子里,并未出现。按长辈礼青琐去拜会她,当时卢昭仪看 见她分外客气,请青琐坐了,命侍女端了果脯好茶相待。 卢昭仪自己坐在铜镜前,解开青丝分为三把,将发儿轻轻地梳篦好了,即行挽 髻,片时梳成了时样巫云,又簪了钗环,戴了花朵,回头莞尔笑问青琐:“公主, 你看如何?” 青琐见卢昭仪亲切待她,心下感激,也就露出天真自然的一面,实心眼道: “花朵太大了。”卢昭仪的脸立时阴沉下来。 新生儿正由乳娘抱了进来,青琐侧脸去看,见新生儿肌肤白嫩,娇柔可爱,心 里喜欢,便走过去伸出手指去逗她。 “不要碰她!”卢昭仪突然怪叫一声,青琐生生将手缩了回去。 “我家公主是很干净的,这么小的孩子,怎容得不干净的东西进来?”卢昭仪 半笑不笑道。 “没有啊,”青琐不知其意,还摊开双掌来回翻转,解释道,“我洗得很干净 的。” 侍女包括乳娘暗自掩袖而笑,青琐方意识到了什么,红云腾满脸,顶了一句 “以后不来就是”,悻悻然的跑出来,一路低着头回了怡真殿。自此,更不愿意去 别的宫殿了。 阳春季节,宫殿里清风徐来幽香弥漫,满树沙沙翩舞,红花残英飘落满地。青 琐坐在轩窗前的软椅上,捧腮凝眸。 轩窗敞开着,黑点儿似的鸟儿在空中自由飞翔,能够清晰地听到欢快不绝的啾 啼。 “公主是否想出宫?”侍女小秀端了茶过来。 青琐点了点头。入宫后嫌周围宫女太多,只挑了两名做侍女,其余的都让总管 分到别院去了。这些日子她们一熟稔,青琐又无架子,两丫头自然无话不谈。 “公主这次出去小心点,宫里有人说闲话了,说您——”另一个侍女小眉说了 一半又不说了。 “奴婢知道他们说什么,”小秀气愤难平的样子,“说公主满身乡野气,皇上 宠您也是一时兴起罢了。公主且不要计较,谁得罪了您,您告到皇上那去,让他们 吃点苦头,以后就不会敢说您了。”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让青琐想起了以前的小翠小环。 “我才懒得理他们,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青琐站了起来,淡淡说道。 好久没见小姐了,真的很想去看看。 如今去宫外自然要请示了。 “想出宫?”皇帝抬起头,一脸诧异的看她。 “想去见见芳菲小姐,青琐一直拿小姐当姐姐,入牢那时她还挺身救过青琐。” 青琐回答。 皇帝用审视的眼睛看了她片刻,才应允了,又派了几名侍卫保护。青琐又不想 兴师动众,只带了小眉,一路坐蓝呢双人轿去明雨的院宅。 东风依旧,小巷深处一片芳香,飞燕掠过,榆钱飘舞片片纷落。暖风徐徐袭来, 朱红大门被柳树掩映着,隐隐约约有琴声隔墙传来。 院门大开,明雨偕芳菲走了出来,朝了青琐倒地便拜,慌得青琐双手不知该扶 哪个,情急之下竟跟着跪了下去,明雨和芳菲又跪着去搀她,也不知道到底谁扶谁, 三个人还在地面上僵持着,惹得大家通笑起来。 “这公主啊,真的是与众不同了。”芳菲拉着青琐的手进了厅堂,就打趣道。 “小姐千万别笑青琐了,”青琐羞红了脸,“在青琐眼里,小姐永远是青琐的 小姐。” 一句话把芳菲感动得珠泪频流,一手抚摸着青琐光滑无瑕的脸,关切地问道: “在宫里过得可好?” 青琐默然无语,头不自然地低垂着,好半晌抬眼道:“记得小姐以前不愿意进 宫,青琐想,做了皇帝的女儿或许不一样。” “宫里自然冷清了,你会慢慢适应的。”芳菲安慰她。 青琐怅然的说道:“我倒是耐得住冷清,像这样冷冷清清的,却让人不舒服。” 又自言自语着:“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 芳菲跟明雨对视了一下,芳菲犹豫着朝青琐想说什么,又咽下了。 青琐并未觉察到夫妻俩的表情,停顿了一会,又笑着说:“咱们也别老说些丧 气的话,青琐想听听小姐和明雨少爷在南方的趣事。” 场面又活跃起来,青琐津津有味地聆听着南方的山容水态,民生风貌,欢声笑 语不断地从厅堂里飘荡出来。 青琐回去的时候已经接进黄昏,夫妻俩依依送青琐至巷口。 芳菲突然发现青琐转过去的背影有点落寞,她下意识地叫了声:“青琐!” 青琐回头,浅浅的笑。芳菲不知如何说话,想了想,充满担忧地说一句:“你 要自己顾着自己啊。” 青琐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帘轿。等轿子快出巷口了,她突然从里面伸出丝帕来, 朝着芳菲挥舞着,又听得她在喊:“小姐,青琐会顾着自己的!” 芳菲久久地扶树凝望,只见西边淡淡的夕阳,缓缓地落下京城,青琐远去的轿 子很快地在一抹橘红中消失了,不禁轻轻地摇头叹息。 “是在为他们可惜吗?”明雨含笑扶住她的手。 “是啊,看她这般苦恼,真想把殿下的事告诉她。” “他们在一起了,岂不闯祸?”明雨也敛眉摇头,“确实不能啊!殿下将心事 告诉我,是将我当作知心看待。若让青琐知道,他这太子的位置反而坐不住。你想, 一个太子,一个公主,皇上会让他们在一起吗?” 芳菲不语,耳听得明雨也轻叹道:“他这个太子也是当得如履薄冰啊!” 气候愈加的暖和,青琐住在怡真殿也并非无事,隔三差五的宫中针工局派遣女 官来缝制彩衣,为她量体定做,大幅大幅的织锦罗缎摆在面前,繁杂富丽的图案, 看久了颜色直让人头晕目眩。 内务府还派了宫中嬷嬷给她检查身体,青琐自以为身子骨硬朗,却也得了个营 养不良需慢慢调理,整日的当归红参,让她闻着气味就泛腻。 作为公主,宫中自然有女教官过来为她教习宫中典仪,学习《女则》、《女训 》。青琐规规矩矩地坐着,不大时辰,她总是睁着双盈亮明澈的眼睛,看似认真, 思绪不知又怎的飘浮到九霄云外去了。女教官只好不断地翻动手中的书页,沙沙声 将青琐唤醒。青琐眨眼轻轻一笑,打了个欠伸,眼光落在室外,一副满不在意的模 样。 下了几天春雨,淅淅沥沥连续不断,怡真殿整日笼罩在淡淡蒙蒙的雨幕里。到 了这日晌午,南风大作,雨更大了,前后殿通是冥冥的,青琐只听得檐前响铃叮叮 当当乱起来,萧萧疯疯的大风吹得碧纱窗外落叶如潮。 正在彷徨着,听得外殿有宫人喊话,惊讶地跑到外面去迎接,竟是皇帝过来了。 皇帝一身素淡的深衣,这场措手不及的大风把他的衣服湿了一角。看见青琐, 满脸笑呵呵的,挥手让随侍的宫人站到殿檐下候着。青琐急忙取来干净的棉巾,替 皇帝擦拭着,边禁不住地嘟囔道:“下这么大的雨来干什么?平日不来,下大雨倒 来了。” 皇帝凝神看她,一脸暖色:“你是希望朕来看你的,是不?” 青琐拿棉巾的手停滞了一下,又弯身继续帮皇帝擦拭着,默不出声。 只要想到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善良的她就不可能永远站在冷漠的阴影中,甚 至会在一些细节处自然而然地产生一些谅解。即便她明白她只是皇帝与楚士雄之间 落下的一枚棋子,又知道皇帝的虚浮放纵只将娘当作一朵偶尔采撷的野花,随意给 了她一次所谓的“皇恩眷顾”,然后却留下再也重温不了的梦,以及一辈子被毁了 的幸福……想到这里青琐便会为娘深深不齿,因此她见到皇帝不再像以前相互清澈。 那场风云过后,总有一丝杂质浮到表面,她与他之间就隔了一层裂痕,没有什么能 工巧匠可以真正的把它补到天衣无缝。 皇帝打圆场,笑说:“偏找这日子过来,查查朕的婉平在干什么?” 青琐心里有了感动,手搀了皇帝进内殿,小秀小眉忙碌地端茶捧果。 “能干些什么,看外面下雨解闷罢了。” 皇帝闻言,端茶的手停了一下,开口道:“你可是不习惯?” 青琐老实地应了。 皇帝竟然笑起来:“你要是回答习惯倒不真了。前些日子朕忙,暂时顾不上你, 你可别以为父皇将你接进宫便不管了。” 青琐又应了一声。皇帝轻啜一口茶,合盖放下手中的茶杯:“明日随父皇游船 赏春去,春色大好啊。” “下了好几天雨了,皇上。”青琐嘀咕了一声。 “你在叫朕什么?”皇帝敛容看她。 青琐有点不知所措,低头呢哝:“父——父皇。” 皇帝满意地站起来,沉吟片时,说道:“雨会停的。” 天日愈加阴暗,让人感觉仿佛进了夜间,彩绢宫灯亮了起来,皇帝反剪双手站 在窗前,修长的身影晃动不已。此时,窗外突然电光开处,如金蛇狂舞闪烁,紧接 着空中一个霹雳,震得殿角都动。皇帝眼望窗外,颌首喜悦道:“正合朕之意,久 雨之后有此迅雷,明日必定晴了。” 不大工夫,周边又亮堂起来,雨还在下,窗外光滟滟的一片。 “明日辰时三刻出发,朕派人来接你。”皇帝回去时关照道。 更深时分,积雨新霁,南窗下摆着的一架盛开的兰花,芬芳扑鼻。青琐睁眼望 着室内冥灭不已的烛光,想着白日里是否可以见到他了。要是能见到他该有多好! 今晚便算是她又一次喜悦的等待吧。在如此空寂的静夜里,她思忖了许多,心情逐 渐安静了些许,阖眼坠入梦中。 辰时初过起来,外面果然红日摇窗,小鸟在树荫中蹦来跳去的闹着。青琐心情 大好,催着小秀小眉更衣梳洗,穿了一袭浅樱色的窄窄春衫,在俩个丫头的劝说下, 淡淡的施了点薄粉,等着殿外宫人来传,才兴冲冲的出殿去。 丽日当空,云升腾逮,太阳映着玉砌雕阑,郁郁蒸蒸。玄直门内外站定近侍锦 衣人,擎的是圆盖伞,龙虎旗来往飞腾。在一派氤氲温霭气笼罩下,青琐跟着皇帝 出宫了。 龙舟是簇新的,轩廊四周飘逸着粉色的丝帷,把两岸的风景涂染得五彩缤纷。 御河内大大小小的泊满了楼船,两岸侍卫御林军树起了人体屏障,飘扬的龙旗在依 然潮湿的河风里漫卷。 从出宫的那一刻起,皇帝便感觉到了青琐的雀跃兴奋。瞧着她在快乐中贪婪地 望着一切,皇帝的心里滋生出复杂的矛盾。 “就您和我吗?”果然,青琐环视了周围,一脸的失望毫无掩饰的流露出来, 轻声问道。 “是,就我们俩。”皇帝说话果决,“朕今日特意带你出来,全宫里的人都会 知道你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 青琐垂下了头,柔声回答:“青琐知道了。” 皇帝止步,一脸凝重的看了看她,语重心长道:“记住,你是婉平,大胄国婉 平公主。” 龙舟徐徐离岸,鼓号声遏云天。舱窗洞开,青琐俯瞰窗下,粼粼波光荡漾,水 鸟振起洁白的翅膀,红足踏破碧波。沐着春光,在日明风清天沿路游览,真有“何 似在人间”之感。艳阳下,两岸长满了水草,千条万缕弱柳垂扬,流莺百啭。水牛 和牛背上横笛的牧童,远处荷锄农夫头上的一顶顶褐色的斗笠,田垅除草抱孩子的 妇女…… 如梦如幻的风景,减缓了青琐这段日子的郁闷,她甚至不愿走进一座又一座连 绵不绝的离宫深院,她默默的注视着,眼光迷离。皇帝并未去看两岸风景,只悠闲 地躺在船榻上,对面的屏风之后隔着舞袖如蝶的女伶人,伴着吴侬软语的唱腔,皇 帝的手指轻轻敲在扶手上。 船队在一处埠头停泊,鼓号声中青琐扶着皇帝步出了龙舟。在宽敞结实的桥板 中段,他们听到前面有个嘈杂的声音。皇帝停留了片刻,向更宽敞的埠头走去,埠 头上一排御林军正驱赶想看龙颜的人们,前头跪着迎銮的官员,刚才嘈杂的声音正 是从那边传来。 “前面什么事?”皇帝皱眉道。 迎銮的官员慌忙稽首禀道:“方才闯来个尼姑,嚷嚷着要见公主殿下,被轰走 了。” 紫桐姐姐?青琐眼睛发亮,连忙向皇帝解释。皇帝示意将那尼姑带过来,青琐 一见,果然是紫桐。 当下青琐奔过去拥住紫桐,俩人在此相逢激动得热泪盈眶。青琐将紫桐拉到皇 帝的面前,双双扑通跪下了。皇帝自是吃惊,忙问原委,青琐将紫桐的事情一五一 十的奏明,请求皇帝写个诏书恕罪紫桐。 “这里没有御宝,如何写的?”皇帝为难道。 “皇上亲笔御书,便强似天符玉宝,胜似护身符。” 皇帝沉吟,笑道:“今日要替婉平做点好事了。”令人搬来桌椅,取纸笔。 内侍随即捧过文房四宝,青琐在旁使劲地磨墨,磨的墨浓。内侍递过紫毫毛笔, 皇帝拂开笺黄纸,横内大书一行,临写,又问:“寡人不知卿姓氏。” 紫桐道:“唤做紫桐。” 皇帝便写御书,特赦紫桐本身一应无罪,诸司不许拿问,下面押个御书花字。 紫桐再拜,磕头受命。青琐也上前叩拜谢恩,皇帝含笑扶了她起身。 紫桐将御书慎重收好就想走,青琐苦苦挽留紫桐:“紫桐姐姐是青琐的亲人, 您这番又去哪里?” “回静云庵。”紫桐平静地回答。 青琐没办法,只好送紫桐一段路。 紫桐只让她送了不到几十步便阖掌道:“公主请回吧。心印心事已了,红尘看 破,自可以回静云庵养身修佛了。请公主多广德积缘,小尼在此谢过,阿弥陀佛。” 青琐见紫桐心意已决,面色平和,也就阖掌回礼,目送着紫桐袈裟飘飘的背影 离去。 船队回转皇宫方向时已过晌午时分,花动沿路春色,春日暖煦的阳光懒洋洋的 撒遍漫漾的清波,皇帝已是累了,双眼似睁非睁地看着舱窗旁倚柱而立的青琐。 一簇经雨摧打而零落的野杜鹃正捧在她的手中,那串粉红映着她婉丽的容颜, 风吹乱了她长长的发丝,将她的身影吹成一痕纤弱的树影。 皇帝拢起眉头,望着对岸,沉沉的叹息道:“婉平,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和 他,朕是决不允许的……” 青琐闻言望了望皇帝略显憔悴的脸,明澈的眼眸滑过一缕忧伤,而旋即用淡淡 的笑掠去了。 “皇上,八百里红翎急报。”侍卫的头从舱外探进来。 皇帝起了身,接过信件飞速地阅读了一遍,立即用急促的声调喊道:“传太子、 诸武将一律去翎德殿议事。” 龙舟行进的速度加快,青琐懵懂似懂的看着在舱内来回徘徊的皇帝,周围的空 气突然凝重紧张起来。 “父皇……”青琐轻声呼唤了一声。 皇帝这才抬眼看她,停止了踱步,扬着手中的信件似是自言自语:“漠北大乱 了,突厥人突然南下,这一仗势必要打了。” 青琐拿花的指尖蓦然颤动,片片红花从指缝间不断的抖落。那簇杜鹃在她的眼 中,亦不过似一堆焚烧的锦灰,经不得一点动静,风起,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