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蒋天枢:师道的重量(2) 编撰陈寅恪" 事辑" ,蒋天枢自己在致友人的信中表示,他的中心意旨是想 写出陈先生是" 中国历史文化所托命之人" 。 蒋天枢出身清华国学研究院,与陈寅恪有师生之谊,并且对自己入学前就已 自沉的王国维也严执弟子礼。同行或学生" 王国维长王国维短" ,即便语气中充 满敬意,也会引起他的侧目。在他看来,说" 王国维先生" 已经大不敬了,何况 直呼其名;至于他自己,当然恪守旧例,开口闭口" 静安先生" 。 同系的名教授朱东润是个性情中人,一次开会,说到得意处随意评了几句" 陈寅恪什么什么" ,其实未见得有什么不敬之意。还没等在座诸人反应过来,蒋 天枢从人群中拔身而起,指着他哼哼了几句,便拂袖而去,只留下朱先生哭笑不 得地摊摊手,连声" 啧啧" ,十足的难堪。 如今复旦中文系的名教授章培恒是蒋天枢的弟子,除了做学问,他显然还受 了先生关于" 尊师" 的教诲。一次,他随蒋先生外出办事,晚上完事后照例送老 师回家。途中下了场大雨,车到教师宿舍大门,遍地积水,而蒋先生脚上穿的却 是家常的布鞋。章先生提议要背蒋先生,全然不考虑自己也已直逼花甲了,蒋先 生自然坚拒了。于是,老师蒋天枢跨出车门,洒脱地直奔寓所,学生章培恒脱下 皮鞋,一手拎着,在雨中着一双白袜跟在老师身后。 蒋天枢在1979年为《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所写的" 题识" 中说:" 余欲纂 ' 寅恪先生编年事辑' 已数年,悠忽蹉跎,今乃得从事辑录,距先生之逝世已将 10周年,余亦老矣。"1997 年,此书增订再版,章培恒在" 后记" 中引用了这段 文字,随后心有戚戚然:" 现在,距离蒋先生的逝世也已将近10周年,而我也已 经老了。" 这些都不是虚辞,字里行间,透出师道的重量,后人读来,满页沉甸甸的。 先生们都已经老了、逝去,师道传承,今日焉在? 第45节:杨廷宝:建筑为了什么 杨廷宝 建筑为了什么 建筑史也许该记录这样一次有趣的饭局:上世纪50年代初,中国最负盛名的 两位建筑师杨廷宝和梁思成,以及他们的学生辈,在北京东安市场一家饭馆就餐。 谈话间,杨廷宝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打量着面前的桌椅, 然后从怀中掏出卷尺,量好尺寸,一一记录在小本上。 他说,这套桌椅只占了极小的空间,而坐着甚为舒服,所以引起了他的注意。 杨廷宝的学生回忆,他常常提诸如此类的" 小" 问题:人的最小空间是多少? 人的活动空间至少要多少?一张八个座位的餐桌至少需要多大空间?桌椅的高度 该是多少?门把手和门锁装在什么高度才合适?他总是随身携带一把钢卷尺、一 支笔和一个小记事本,随时记下他所需要的尺寸或画下他认为值得参考的速写。 坐在车内,他有时会指着车窗外的城市建筑问学生:这样的处理,合适不合 适?好不好? 给建筑系学生讲演,学生期待着听" 这么一位世界知名的建筑师" 大谈设计, 他却告白:" 我来说说台阶的踏步怎么做,好吗?" 然后讲了一大通踏步尺寸与 人体的关系云云。 后人怀念他:" 总之,他一直在关心着建筑师为人类提供的生活和生存环境 是否合理、合法、合用。" 清华大学图书馆被视为三代建筑师" 契合" 的经典作品,1919年由美国建筑 师亨利·墨菲设计,12年后由杨廷宝设计扩建,1982年由清华名教授关肇邺第二 次设计扩建。关肇邺曾经回忆自己初次见到清华图书馆时的情形。抗战刚胜利, 以清华园为伤兵医院的日军撤走不久,到处荒草没膝,满目疮痍,图书馆内大理 石地面上满是血污,杂物狼藉,然而" 外表的凄凉" 丝毫不能掩盖这座建筑一二 期设计浑然一体的" 内质的壮美" ,使人" 久久不忍离去" 。 关肇邺在杨廷宝的扩建设计中读出了" 一种整体思想,一种具有社会责任感 的建筑师的设计理念" 。 这样一种理念,正是当下中国建筑和整个社会所稀缺的。关肇邺感叹:" 经 常可以听到人们对不少建筑只想夸张突出自己,标新立异,不顾整体关系的抱怨。 这在商业街区上为广告宣传的目的使然,倒也罢了。但这种风气已蔓延到政治性、 纪念性、文化教育性建筑中去,实在不能不说是建筑学的一大误区。在市场经济 的大潮中,建筑的拥有者、投资商以此来显示炫耀自己;一些建筑师也自觉不自 觉地以此突显、表现自己。受害的则是我们的城市整体形象及其潜移默化对社会 思想的侵蚀作用。" 上世纪50年代初,国内建筑界热衷搞" 大屋顶" ,断言这样才算继承民族传 统,才具有中国气派。北京市的规划部门甚至规定,不做大屋顶方案,就不发施 工执照。然而杨廷宝说:" 我不反对大屋顶,但那太浪费钱了。我们搞设计,不 能赶浪头、随风倒。" 于是他" 顶风" 设计了简约美观的北京和平宾馆。这个后来成为中国公共建 筑之典范的作品,当时却差点儿被人当作" 靶子" 来批判,幸亏周恩来发话:" 这个建筑不是设计得很合理吗?这座宾馆解决了问题了嘛!" 杨廷宝说" 不反对" ,确是由衷之言。中国现代建筑的民族风格,正是当年 他和吕彦直、刘敦桢等一批建筑师开创的。他早年留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但 始终热爱中国那些亲切的带着乡土味的东西,比如天津泥人张的手艺、北京天桥 的叫卖…… 为了讨教古建筑的秘诀,平时连纸烟也不抽一口的他,可以陪老工匠躺鸦片 馆,亲手为老工匠烧烟泡,被熏得够" 呛" 。事后讲起来,他也并未眉飞色舞, 而只是带着他那" 诚笃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