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枕边露白 ——那尔苏泄露艳史 白福晋顾全大局 一 春末夏初之后,转眼己是红肥绿瘦的盛季。 一场温润的细雨过后,掩映在一片娇翠之中的博王府内,牡丹花红,夹桃绽粉, 茉莉花香的气味沁人心脾。 这个节令时值百花初绽、绿树成荫之季。南边的浅翠之柳,北边的浓翳之松, 从科尔沁草原移植来的野生芍药花,乳白的花瓣散发着怡然的馨香,与满庭浓香的 荣莉相比,自有它迷人清淡之气。 这一天,带着阿穆尔灵圭一清早就走出东跨院的莺哥,穿行在博王府怡人的景 色中,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烦闷。看着在花丛间与翻飞的蝶儿嬉戏的小阿穆尔灵圭, 莺哥的心就好像突然间被采蜜的蜂儿蜇了一下,紧接着两行泪水扑簌簌地顺着脸颊 滚落下来,潸然落下的泪滴显些打湿了粉嫩的绣花衣衫。 世间上没无缘无故的忧郁,都说喜、怒、哀、乐是情感的表白。那尔苏一早就 换上贝勒服乘坐四人抬轿出了博王府,跟莺哥连个招呼都没打,只和金福晋莲子说 是去了舅父那彦图的府上。现在博王府内除了莺哥之外,上下老少全是四平八稳, 外表看来仍是一片祥和。那么莺哥哭泣为着哪一般呢? 自上次那尔苏与金福晋莲子争吵后,连日里愁眉仍旧未解,还是一副苦闷的老 样子,莺哥自己劝不过,就搬来了博王府总管金满仓的媳妇九十灵一块好言相劝, 可还是无济于事。使出了全身的解数仍不见效,一向温顺的莺哥有些恼了。这还不 算更让莺哥难以理解的是,除了正常的值宿外那尔苏时常会有夜不归宿的时候。莺 哥问他他就是不说,而且还整夜合衣而卧,背着脸就像躲瘟疫似的躲着她,完全失 去了往日温存的模样。 昨天夜里,那尔苏归来后就直接悄然无声地走进了金福晋莲子的西厢房,一直 等待那尔苏的莺哥看见了,心里有些不如意,可恼过了心里的烦事儿也就自然的全 解开了。金福晋莲子嫁进博王府已经十余年了,但那尔苏与莲子之间无缘份可谈, 所以莲子她一直未能生下一男半女。夫妻间总这么冷淡下去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儿, 更何况说莲子的身世也够苦的了。自己苦口婆心的相劝了两年俩人都未和解,现在 眼见着俩个人和解了,也算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躲在无人的柳绿花红之处,莺哥避开了独自扑蝶的阿穆尔灵圭,沿一排低垂的 行柳向后花园的荷塘走去,一路行一路左思右付,最后一愁未解一愁又生。那尔苏 的反常举止和沉默寡言与往日爱说爱笑的他判若两人。与莲子负气后,生两天气也 就罢了,哪来的使不完的气?要负气到哪一日方才罢休?联想到那尔苏几次无端彻 夜不归,莺哥心存疑窦,想他是在外面胡乱鬼混,可莺哥又确信他不是那种人。 “马撞金銮”前,那尔苏身为乾清门一等侍卫,除了正常的值宿之外,余下的 时间大多是陪伴着莺哥,夫妻形影相随或相伴读书或相互对诗作赋,夫唱妇随却也 是情趣相投的一对恩爱夫妻。 那尔苏往日温文而雅的样子不见了,就连往日舞刀弄剑的嗜好也不见了,为什 么呢?莺哥越想心越乱,最后方才下了决心:等那尔苏回来了,就是撬开他的嘴我 也要让他道个明白。 “咚”的一声,莺哥脚下的一块石头落入了荷塘,喷溅的水花四溢,惊得半塘 荷叶抖动不安。人一恼怨气往往冲着脚下生,她心一烦脚下的石头就成了她泄气的 下脚石。 莺哥看着抖动不止的荷叱,捂着钻心疼痛的脚尖,转眼又破涕为笑了,一块没 长心没长肺的石头知道什么?它知道愁还是知道苦?拿它使气有什么用?唉!人若 是像石头一样无心无肺的就好了,什么也不想也省得烦也省得恼,莺哥想着想着不 知不觉地眼泪就又涌出了眼窝…… 这恼人苦闷和谁去说呢?那尔苏祸端乍起时,婆婆达福晋差一点就急疯了,笑 容才露几日,跟她说了怕是又是一场急火,公公伯王也是如此。和莲子去说吧,莲 子说不准还会吐出一串难听的话,让人吞不下又吐不出,窝在喉咙里只有让人难受 的份儿。金满仓的媳妇九十灵到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可家丑不外扬,这事儿毕竟 不是一件什么体面的事儿。 莺哥的母亲早己经故去了,父亲白音仓老先生就住在博王府后花园的白色书屋 里。父亲年事己高和父亲去说,她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博王府上下七八十号人,可 莺哥积怨了多日的苦闷和谁去说呢?莺哥看了一眼父亲的白色书屋,顺原路找到了 正在花丛里玩要的阿穆尔灵圭,然后又回到了东跨院。 进了月亮门,莺哥唤来了阿穆尔灵圭的乳母香梨,把儿子交给了香梨之后,正 想要回到东厢房,不巧正与迎面走来的莲子撞了个正着。 莲子拦住了愁眉不展的莺哥说道:“莺哥妹妹,是谁惹你不高兴了?该不为了 那尔苏昨天夜里进了我的西厢房你才一脸不快吧?” 莺哥见莲子一脸疑问,而且脸上还酸溜溜的,干是答话道:“莲子姐姐,你看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好言相劝了几年,你们两个人能有今天,我也替你们高兴,这 东跨院里若是再添个一男半女,阿穆尔灵圭也就有伴了。” 莲子听了似乎有些不信,正想再问几句,就见阿穆尔灵圭的乳母香梨出来对莺 哥说道:“白福晋,阿穆尔灵圭他在找你,你快去看看他吧。” 莺哥知道香梨是想要替她解围,于是和莲子打过了一声招呼,接着就迈进香梨 的寝室。 金福晋扫了一眼莺哥,叫过自己的使唤丫头柳翠,指桑骂槐的又数落了几句, 也就自讨没趣的回到西厢房。 二 这一天,那尔苏一清早出了博王府避开了莺哥说是去了舅父那彦图的府上,这 事儿别人不清楚,只有四个抬轿的轿夫最清楚不过了。话说四个轿夫出了博王府就 在那尔苏的吩咐下直奔雍和宫去了,根本就没去舅父那彦图的府上。 自从慈禧“情猎”得逞的那一天,那尔苏就对宝音喇嘛怀恨在心。四个轿夫抬 着轿子将至雍和宫,那尔苏就挑帘拉住了轿子,让四个轿夫在距离雍和宫一里之外 的小巷深处等着,而自己却步行到了雍和宫。 雍和宫第一进院落执守宫门的班迪小喇嘛见过那尔苏,一来生二来熟,这次见 了那尔苏便主动走过来说道:“那尔苏贝勒,您又是为宝音喇嘛而来吧?” “正是。”那尔苏回答时显得很平静,可两只手却不由自主的攥紧了。 “劳您一路辛苦,他夜里就一直未归。”年轻的小喇嘛似乎觉得很遗憾。 “他去了哪里?”那尔苏一脸的急切。 “我说不清他去了哪里,他常常夜不归宫……” 那尔苏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对宝音喇嘛这等害虫,那尔苏早就想找机会 和他算上一笔总账,恨不得一刀子要了他的命。 和年轻的小喇嘛道了别,那尔苏带着一丝未解的恨意回到博王府,一跨进月亮 门,他就听莲子的使唤丫头柳翠迎面说道:“大少爷好,你回来了就好了,金福晋 她……” 那尔苏一惊,急忙插话道:“莲子她是不是又和莺哥吵嘴了?” 柳翠回话道:“若不是香梨姐姐她从中拦了一下,金福晋她肯定又要找茬吵个 不休……” “快跟我说,莲子她都说了些什么?”那尔苏真的着急了。 柳翠红着脸吱吱唔唔道:“金福晋她……她说,她说……她说……哎呀!大少 爷,金福晋说的话我学不来,还是你自己亲自去问她好了,不过,大少爷可千万别 说是我和你学的舌,要不然她又该拿我当泄气筒了。” 唉,昨天夜里就不该去什么莲子的西厢房。一时间那尔苏心里非常愧疚。听快 人快语的丫环柳翠说完,那尔苏抬腿就迈进了东跨院。看着莺哥所居的东厢房,他 犹豫了再三之后觉得还是无颜再见莺哥,于是使沿着青砖甬道去了奶奶乌氏的居所。 进了奶奶乌氏的寝室给奶奶问过安又心不在焉的陪着奶奶闲聊了半刻,时辰就 己经到了午时。那尔苏在奶奶的寝室里吃过了午饭,推了饭碗便倒在奶奶的床铺上 一头睡了过去。显然他是在有意回避着莺哥。 昨天夜里他合衣躺在金福晋莲子寝室的外间,心里想的却是白福晋莺哥。见了 莺哥别扭,不见心里又放不下她。如果把自己被慈禧“情猎”一事告诉了莺哥,又 怕她伤心不过,这真教他左右为难。也许是心灵的煎熬过于沉重,让那尔苏承载不 起,所以日子对于他来说总是那么漫长,而且还浸透着无法释然的无奈。 昨天夜里,他听到了莲子披衣下地的声音,带着有些惶惶不安的心情,他急忙 闭上了眼睛。 人和动物是另类。人之所以比动物高贵,是因为人有着较高的思维辩理能力。 如果说情感是人与动物的区分之一,那么人的高贵之处就在于人是有选择的选 择了爱与不爱的情感,而不是像动物那样盲动。然而从女人是弱者的角度来看,那 尔苏同情一个像莲子这样嫁了男人而又得不到男人所爱的女人,他必竟是善良的。 所以每当遇到莲子滋事制造事端时他总是避开了事,尽量以宽容大度忍之。但从感 情的角度来说,他又憎恨一个不被自己真实的情感所容纳,只在名份上是完全属于 自己的女人。他拒绝和这样的女人合而为一并且成为血液共通的一体之身。他和莲 子的关系亦是如此。 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与名副其实的金福晋莲子成亲后,他是怎么在这种相互 矛盾的关系中度过了这十余载春秋。当莲子由里向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猛然间他 的心又好像有所释然,些许的惶然与不安也就随着心情云消雾散了。面对着走过来 的莲子,他有能力维护自己的情感不受外界的侵害,毕竟与手握强弓的慈禧相比, 莲子只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娇弱女子。 那尔苏与金福晋莲子各居的里外间仅此一门之隔,里间莲子的脚步声时轻时重、 忽远忽近,反反复复的过去后又悄然无声了,夜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岑寂。 有时候男人和女人的缘份就是这样,缘份深的万重高山挡不住,缘份浅的却是 一个心隔成两半山,你看我我看你,但老死不相往来。 这天夜里,他坐在莲子寝室外间的床铺上看着对面窗子上莺哥读书的剪影。那 影子多近,近得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她,可刚刚从颐和园打马归来的他却像是一 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敢走近莺哥。 博王府内,因为一场“情猎”,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就这样被一种叫做“命运” 的东西整整的捉弄了一夜,当然最受捉弄的还是金福晋莲子。 住在西厢房内的莲子在十年被人废置的感觉里,心里早已冷成了一团冰,在某 种意义上来说,她在精神上早已经失去了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那种对男人所特有的 依附性,并且在抱怨命运对她不够公平的同时她开始憎恨一切。她偶而也有心热的 时候,那么这唯一的热望就是希望自己的身边能有二个孩子来打消她无比寂寞的生 活。 她依稀的记得,十余年前的那个秋天的洞房花烛之夜,当她以新婚女子少有的 平静心态等到那尔苏掀开那顶具有神秘色彩的红盖头时,那一刻她的心顿然间就变 得狂热起来。眼前的那尔苏是那样的英俊,和所有的新婚女子初见年轻美貌的郎君 一样她心里紧张起来,直到真切的看清了那尔苏英俊的面庞,她的心才好像活了起 来。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的整个灵魂都被那尔苏攫住了……带着新娘必有羞 涩之情,她在那尔苏的面前低下了一双羁骛不驯的眼睛,片刻之后,当她抬起头时 她呆了。当两个人的目光再一次相撞时,她看清了那尔苏微颌的一道浅笑只是出于 一种淡雅的礼仪,仅仅是出于礼貌的温文而雅的一笑。她很敏感,那尔苏浅浅一笑 的双眸里并没有期待的火焰,相反却蓄着两块冰点。 事情正如莲子所料到的那样,在象征着女性童贞与纯洁结束的那个晚上,当那 尔苏转身离去时,她一个人拥着绣有龙凤呈祥的大红缎被躺在宽大空落的婚床上, 在被人冷落的感觉里,泪也随着那几盏摇曳着的点点红烛流尽了。 就在她与那尔苏成婚后的第二年金秋十月,博王府内的东跨院内又多了一个俊 秀无比的女子——白福晋莺哥,从此后透过西宫,她就会常常看到那尔苏和莺哥恩 爱的影子,一次一次的,她的心也就彻底的冷了下来。 尽管她面对眼前的现实不甚满意,但做为一个旧时的女性,她没有权力去阻止 自己的男人去讨另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既是身为公主格格也不行,更何况说她自 己本身就不具有公主格格的尊贵之感。从此她才真正终于明白了自己被那尔苏弃置 的原因。 十余年后的又一夜那尔苏与金福晋莲子这一对老死不相往来的夫妻又同居在一 檐之下,又重新演绎了十余年前新婚之夜各居一室的那一幕,这不能不让莲子心里 产生种种猜测,可莲子在千万个“为什么”的问号里还是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俩人 的心隔阂得太久了,她真的摸不清那尔苏的心思了。昨天夜里莲子就在这种犹豫不 定中反反复复的琢磨着、品味着。回想起十余年自己的处境就好像品味着一枚青涩 的苦果。品着品着,由来已久的积怨就一齐拱上了心头,可转念一想;吵有什么用, 到不如装出个样子给莺哥看看,让她知道我莲子也是一个女人。想过了,莲子被人 遗弃的感觉虽说仍是挥磨不去,不过她多多少少的产生了一丝得意。 那尔苏一清早出了博王府之后,莲子见了莺哥自然是要虚张一下自己的声势, 却不料莺哥不但没有和她吵嘴,反倒借助香梨的话躲进了香梨的寝室里。渐渐的她 肚子里鼓涨涨的火气也就一点点的消了下去…… 三 天色暗了下来,一直躲在奶奶乌氏寝室里的那尔苏这才回到了东跨院。在床上 躺了一个下午的莺哥见那尔苏回来了,急忙坐起来,心里一委屈泪就落了下来。她 抬起幽怨的眼睛,扯住呆立在身边的那尔苏拉他坐下,问道:“金福晋的使唤丫头 说你一早就去了舅父的府上,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正说着,莺哥的贴身丫环海棠带着两个仆人把晚饭端了上来,那尔苏见状所问 非所答的对莺哥说道:“莺哥,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去把阿穆尔灵圭接过来一块吃……” 那尔苏说着就出了寝室的门。 一家三口又坐到了一起,饭桌上那尔苏和莺哥谁也不说话,只有小阿穆尔灵圭 眉飞色舞的讲述着早晨在后花园里扑蝶的趣闻,见儿子高兴得喋喋不休,那尔苏只 是偶尔挤出一丝笑容。 一直察言观色的莺哥见那尔苏笑得很勉强,当着儿子的面也只能是偶而露出一 点笑容,尽量让自己显得随和一些。 吃过了饭,莺哥抱起阿穆尔灵圭,离开饭桌回头说道:“那尔苏,吃过了饭, 你先别急着走,我有话要问你。”莺哥说完就牵着儿子甩头出了房门。 什么事儿都一样,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独坐在八仙桌旁边的那尔苏心想: 这一回算是完了,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被人打散了……莺哥若是盘问我昨夜为何夜 不归府,我怎么说呢?想着想着他就不由得站了起来,取过放在香檀木柜上的银酒 壶,索性将里面的酒喝了个底朝天,看上去大有不醉不罢之势……一个趔趄过后, 迈着腾云驾雾般醉步的那尔苏便踉踉跄跄地一头撞开了寝室的门…… 把阿穆尔灵圭送到乳母香梨的房里,莺哥便急匆匆的返回了东厢房。一进门她 就闻到了一股冲人的酒气。那尔苏又在借酒消消愁了?三步并做两步,她拉开脚步 就奔进了里间。 看着蒙头哽咽悲哭的那尔苏,倾刻间一种不祥的预兆就袭上了她的心头;男儿 有泪不轻弹,为什么?……漫天的迷团在闪念间一掠而过之后,莺哥的心就像碎了 一般。她扑过去抱住那尔苏,一时间两个泪人扑抱成了一团…… “莺哥,我……我……我做出了……做出了对不起你的事,一个喇嘛医太坏, 一个西太后太淫,西太后她……她……她……” “她要你……她要你怎样?”在极端惶恐的想象中莺哥一跃而起。 “西太后她……她迫使我与她……她……”在酒后的猝然崩溃中,那尔苏终于 合盘说出了被慈禧“情猎”的实情,道出了“马撞金銮”后所引发出的种种经过、 种种苦闷、种种彷徨…… 莺哥的目光呆钝了,精神恍惚了,霎然间握着那尔苏的手就象被雷电击了似的 缩了回来,在骇然的一刻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的脸苍白如纸,筋疲力尽的样子就好像和某种不可抵御的力量拼搏过,显得 是那样的无力。 莺哥的心被一股寒气抽得剧疼起来,良久,良久…… 一股股的泪水顺着她冰冷的脸颊滚滚而落,这泪水不仅仅是无色的泪珠,它还 掺杂着从一颗破碎的心里流淌出来的汩汩血液,那是血与泪的交融…… 在意想不到的事端中,渐渐地她的双膝瘫软如泥,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忧伤, 一阵头晕目眩之后,眼前一片黑檬的莺哥就瘫倒在了早已沉沉昏睡的那尔苏身边。 当一个柔弱普通的女子面对着脚踏大清江山手揽大清朝政的西太后,当一个身 无后盾的贤良女子自知抵不过不可一世的西太后,又有谁能助她一臂之力呢? 在双膝瘫软的那一刻,莺哥就已经无力反抗了,她甚至想到了死。的确在眼前 一片晕眩的那一刻,她体验到了一种如坠万丈深渊那般的剧疼之感,那一刻她的心 仿佛已经脱离开了她息息尚存的生命,落入魔鬼的倾盆血口里……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在一种万劫不复的梦魇中逐渐醒来,直到无力的睁开双眼。 依在那尔苏温热的躯体旁,守着静夜屏听着那尔苏急促的呼吸声,莺哥如坠五里雾 中的涣散神志方才渐渐地回拢了。 看着面容清癯的那尔苏,一种母性的怜爱之情从莺哥的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此时万籁俱寂的深夜,在博王府东跨院内的东厢房里,无声的暗夜中,在一股 无法抗拒的暗流之处,正流淌着一个女人用心灵诉说的安抚和感动:不!这不是他 的过错,他也是迫不得已呀。为了暂缓博王府不被巨蟒吞噬、倾巢覆没,那尔苏他 这是在忍辱负重独担苦难之舟呵!当一个欲死都不能的人在死神的风尖浪底中不知 何去何从时,只有安抚才能唤回他重新生活下去的勇气,此时的他比任何的时候都 更需要安抚。 当这种无声的诉说流逝之后,莺哥紧紧地抱住了沉睡不醒的那尔苏。像怀抱着 初生的乳儿一般,她轻轻地拍打着那尔苏略显瘦俏的双肩。“马撞金銮”之后,那 尔苏明显的瘦了许多。她责备着自己,责备自己是如此的粗心,懊悔自己错怪了那 尔苏。 和往日一样,她是如此那般的爱恋着眼前的那尔苏,同6岁的阿穆尔灵圭一样, 他是她生命中流淌着的一条亘古不变的温河。虽然他对她隐瞒了许久;虽然他用善 良的谎言欺骗了她,但在谎言的背后却蕴含着一种催人泪下的感动。虽然他的躯体 己被强人所掳,但在他酒后所吐露出的那一腔肺腑之言里,她真切的感受到了,他 的灵魂是属于她的。 她确信他将他的全部情感都依皈给了她。 那尔苏酒后吐露真言,掀开了莺哥无法想象的那一幕,待震惊、惶恐、悲愤、 忧伤都如实的一一走过之后,莺哥的心里又复生出了一种凄婉而又美丽的心情,尽 管这种心情中充满着无限的抑郁忧伤,惶恐和悲愤仍旧挥之不去,而她更深的则感 到:夫妻本是同林鸟,那尔苏苦难当头之时,她要用她柔弱的双肩尽力去为他担当 一份苦难。 苦难夫妻不易离。夜半,浓云骤起,不知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一种巧合。望着窗 外低沉的浓云,莺哥也说不清,天空为什么也要跟着落泪。 一道云帛划破天空,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炸破天庭的沉闷雷声,“轰隆隆”几 声巨响之后,“呼啦啦”的悍风便肆无忌惮地狂乱大做起来,任意妄为的摇晃着窗 外的寂寞梧桐。 铜盆般大的叶片倾刻间便被狂风骤雨剥夺了它原本绿色的生机,远离了它赖以 生存的躯干…… 天色大变,不祥之兆再一次袭上了莺哥的心头。 这天夜里,博王府内的一对苦难夫妻在“哗啦啦”的倾盆大雨中互借着从体内 深处散发出来的热能,相互依偎着度过了这个漫长的昏暗之夜…… 四 一夜狂雨过后,昏沉入睡的那尔苏才睁开了眼睛,他所不愿意看到的早晨还是 遁着时间的隧道过早的来临了。看着蜷缩在自己怀中疲倦入睡的莺哥他的眼角湿润 了。隔着衣服他依然能够感受得到妻子温热的体温。理着莺哥有些散乱的发丝,他 禁不住爱怜地轻轻吻了一下莺哥。莺哥动了一下,他急忙又闭上了眼睛。他在揣揣 不安中等待着,他不记得他自己昨天酒后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在酒魔入膛的时候 他有一种剜心裂肺般的疼痛。 我都说了些什么?那尔苏隐隐约约地记起来了,昨天夜里他好像把心抠了出来, 甚至连同积郁了多时的苦闷、仿惶、不安全部从一颗剧疼的心里挖了出来,甩进了 黑黝黝的夜色里…… 一只柔软温热的手掌抚在了他宽阔的额头上,轻轻地摩挲着、摩挲着。在掌心 传递出的那份温柔里,这无言的爱抚使他泪眼模糊。 闭着眼睛他依然能够感受得出,此时正有一双明亮温情的眼睛在注视着他、端 详着他。那一双碧波荡漾的眼睛含着清澈的秀水,让他永世都难以忘怀。眼角的泪 被莺哥揩去又复出。 他又听到了他的耳畔边传来了一个女人细弱温柔的轻声呼唤,那是一种女性固 有的母性之音,是那么的亲切、熟悉。滚烫的热泪再一次从那尔苏紧闭的双眼中奔 涌而出,一颗冰冷的心倾刻间在一种让人颤栗的温情中触化了。 “青松,青松。”莺哥一低一高的轻声呼唤,声声透着热切的企盼,每一声都 含着不尽的抚慰。她在唤着那尔苏的乳名,轻风般柔和的声音就犹如呼唤着睡梦中 的乳儿。 十载春秋共浴爱河,在鸳鸯般交颈同游的相伴中,他不曾听过莺哥如此这般亲 切的呼唤过自己的乳名。 他只记得这亲切的称呼来自于遥远的童年,它,是那么久远,又是那么的感人。 这呼唤来自于他童年时代的母亲,来自于父亲以及祖父僧格林沁和奶奶乌氏, 然而,这乳名早己被他封存在26年以前的记忆里了。 26年前,他刚刚年满5岁,弹指一挥间,如今已经年满31岁的那尔苏再一次听到 这亲切的乳名,并且它不是来自于久远的回忆,而是出自于莺哥甜润的口中,此时 的他怎能不热泪聚满心头! 任由着莺哥轻柔的摩擎着他的额头,一任千缕和风,万缕掌柔由额头掠过,拂 向他年轻的骊发。 任由着莺哥扑簌而下的泪水点点滴滴打落在他潮湿的脸上,一任一股甘泉、两 道秀水滑向他倾听的耳畔…… 任由着,任由着莺哥的轻声呼唤牵引着他重游少小的时光。此时,那尔苏的两 道泪水和莺哥的两道泪水已经合而为一,这合而为一的泪水皆是来自情感的最深之 处,来自于灵魂。 在盈满热泪的回忆里,那尔苏记得:年小时他与莺哥同堂读书五载,共读《四 书五经》,共诵《唐宋古诗》,共同尊崇“至圣先师”孔子。他还记得他们一道挥 豪泼洒丹青笔墨,共学伦理道德《三字经》,比齐共进、比艺比德的五载中,他只 记得和莺哥提起过一次这乳名的来历。 他清晰的记得,那一年早已被封为辅国公的他己年满12岁,而莺哥则年满8岁。 有一次,他带着只有8岁的莺哥一路奔跑一路嬉戏,连蹦带跳地跑进了有着童话 般仙境的博王府后花园,在5月的正阳下在犹如洒落一地点点珍珠的松林中,他倚着 一株苍翠欲滴的小松树,用童话般的语言为莺哥讲述了这乳名青松的来历: 相传,在很遥远的古代,无垠的宇宙便以白云为界,分割为两个世界,白云上 面是天堂,白云下面就是人间。据传那时的人间有四季长流之水,却没有四季长青 之树。有一年由白云娘子做媒,地皇的儿子万古王子与天皇的女儿长青仙子喜结天 地良缘。 长青仙子踩着做媒的白云娘子,载着华贵无比的嫁妆下嫁人间的那一天,时值 冬末春藤淡落之季。长青仙子站在一片白云之上,鸟瞰人间壮丽山河,人间万物皆 美,只是俊秀的重山万岭少了那么一件绿色的饰衣。 于是长青仙子请求媒娘白云载着她和她的陪嫁又重返天宫,跪在天皇的脚下说 道:“父皇,既然您赐我长青之名,那就该还我长青之美。华贵无比的嫁妆女儿不 要了,女儿只求一捧长青之松的种子。父皇,人间俊秀的山川若是在冬季时也能披 上一件绿色的衣服,那该有多好呀!” 天皇被女儿长青仙子挚爱人间的心情所打动,于是便送给了长青仙子一捧天宫 的稀有珍物——青松之种。后来长青仙子手捧心爱的宝物,踩着白云娘子又重返了 人间,一路行一路撒,等初春降!临人间与万古王子喜结良缘的那一天,人间俊秀 的山河果真就披上了一件绿色的新衣。从此人间便取万古王子和长青仙子之名,把 青松叫做万古长青之树了。 那尔苏记得,当他给莺哥讲完这段童话故事的时候,莺哥睁着一对明亮如泓般 的眼睛,仰脸看着他身后倚着的那一棵嫩松,花儿一样美丽的面容上洒满了五彩斑 斓的亮点儿,一脸灿烂,犹如繁星。末了,8岁的莺哥带着一脸的童真稚气问他: “那尔苏哥哥,前几日我和阿爸到花园来游玩儿,阿爸他就指着这些松树对我说, 青松是春天的影子,是欣欣向荣的象征。那尔苏哥哥,你说我阿爸他说得对吗?” 他回答:“当然对了,博王府内就数你的阿爸白音合老师的学问最高,他说的肯定 没有错!”他说得非常肯定。那时白音仓老师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带着一种崇 敬的心理深信不疑。8岁的莺哥转动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环视着松林,片刻后她转过 了头,眨动明眸,然后似乎是略有所悟的对他说道:“噢,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的 乳名为什么叫青松了。”“为什么?你说说看。”莺哥眨眼一笑说道:“那天,阿 爸他还对我说,这后花园里的满园树木,就数松树的品行最好,冬天下雪的时候, 就数它不怕冷,总是那么绿油油的。所以,你的阿爸才给你起了这青松的乳名,那 尔苏哥哥你说我说得对吗?”莺哥仰着脸,一脸的认真。 这乳名青松的来历,其实当年的莺哥只清对了一半,可他还是鬼使神差般的顺 应了莺哥的意愿使劲的点头赞可了。 忆起当年,他对待8岁的莺哥就像对待自己的同胞小妹妹一样,处处都表现出一 个大哥哥式的宽宏与大度。的确在白音仓老师所教授的《三字经》里,12的那尔苏 就已经悟出了许多做人的道理。 其实这乳名青松的来历得推溯到咸丰九年(1859)才能推本溯源寻到它真正的 由来。 咸丰九年,那尔苏在第二次鸦片战争的隆隆炮声中降临人世,出生之时正值三 月初一,正是清明节的头一天。当时那尔苏的爷爷僧格林沁正率领哲里木、昭乌达、 卓索图三盟的蒙古骑兵,经京、津驻守大沽口抗击英法联军,当得知长子伯颜讷谟 祜得子,僧格林沁当着长子派来的信使,只说了一句:我的长孙乳名就叫做青松了! 事后,主张继续反攻英法联军,把洋鬼子赶出大清的僧格林沁,后被一些胆小主和 派大臣弹劾他抗击英法联军因而得罪了外国人。就在那一年,躲避在承德热河行宫 里的咸丰皇帝谕旨,革去了僧格林沁的职爵,就此才回到僧王府的僧格林沁这才说 出了这乳名青松的含意。僧格林沁说:青松本性刚直,自古就有凌风傲骨之气,青 松叶繁枝茂,自古就有繁荣昌盛之意,我的子孙就应该像他的爷爷一样在洋鬼子的 面前就应该挺出个青松般的傲骨来,给皇上跪着行,革去官爵也无所谓,但让我给 洋鬼子低头说好话我不干! 那尔苏的乳名一直延用到6岁,直到伯王从喀刺沁请来了私塾教师白音仓先生, 方才由爷爷僧格林沁将青松二字蒙译成“那尔苏”,语音变了但含意依然未改。 遥远的回忆如风驰电掣般在闪念间流逝过后,那尔苏猛然间睁开了眼睛,将脸 上挂着泪珠的莺哥一把搂入怀中,俩人紧紧地搂抱着任由着泪水像涓涓溪水般流落, 不知是喜是悲。 那尔苏终于记起来了,在北京城的博王府内,他的心底深处还隐藏着属于自己 的一方乐土。 东跨院内只要有莺哥流动的影子,就永远有太阳般的照彻,他的莺哥永远都会 给予他一种月亮般永恒的情爱。 宛如一株即将枯死的青藤得到了一场雨露的恩泽,那尔苏的心渐渐的浮生出了 一层淡淡的新绿,浅浅的覆盖住了他昨日的愁苦,莺哥的慰藉就像温暖的河流,涤 荡着他的灵魂,疗治他的创伤。 他记起来了,在博王府内,有他六岁的儿子阿穆尔灵圭,有生他养他的双亲, 有待他思重如山的老奶奶,还有他的同胞手足…… 亲情,可以驱走死神的魔影。 亲情,可以拉住生命的长链。 这种时刻,任何的语言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内疚的话语也只不过犹如蜻蜓点水 般似的轻浮,那尔苏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莺哥紧紧地搂在怀中。 一夜风雨过后,狂风暴雨洗刷过的天空又露出了湛蓝之色,当太阳爬上梧桐树 树梢的时候,躲藏了一夜的百灵鸟也飞上树梢唱起歌来。 落满梧桐叶的庭院,青砖地上雨痕依旧。当金福晋莲子起床的时候,隔着西雷 她看到东厢房内白福晋莺哥正在悉心照料父子二人吃饭的影子,看着一家三口人团 坐一起的情形,她又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大概像莲子这样的女人永远都不会懂得婚 姻之舟的舵应由夫妻双方共撑。 “蒙古悲剧”悲中含情,但情里浸透着泪水。当着那尔苏的面,莺哥除了一往 情深给予他一片温情之外,她的心里还隐藏着一股无言的愤懑。 多情的莺哥暂且把一腔愤懑压在心底,忿然读史,一一评说两太后(庄太后、 西太后),预知详情,“评说太后”一戏中,莺哥如何砚台落泪书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