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评说太后 ——伤情中忿然读史 两太后一一评说 一 天连连阴了几日仍是不肯放晴。 恼人的细雨渐渐沥沥一直下个不停,博王府东跨院的无井下,一方青砖凹池早 已生出了一层厚厚的青苔。爬上游廊顶端的青藤叶里夹裹着一串串悬垂的花穗,紫 色的花穗在风中招摇着,花瓣撒落一地。晚饭过后,天己见黑。去颐和园当值的那 尔苏也该回来了,怎么到现在连个人影儿都不见?站在游廊下避雨的莺哥看着月亮 门,眉头不由得就皱了起来。 她仰头看看天井上方的天空,纷纷细雨激起的浓浓雾霭迷濛一片,笼罩在博王 府的上空。何时才能见晴?攒眉千度又有何用?踏着一地落花,莺哥转身走进了金 福晋的西厢房。 “那尔苏还没回来?”莺哥一进门,莲子便开口问道。 “还没有。”莺哥摇着头,一脸的无奈。 莲子见了,劝说道:“嗨!别跟他们男人上火,谁离了男人不也得一样活着不 是?”莲子一脸无所谓。见莺哥倚着门不进屋,莲子急忙抻开盘膝的双腿,趿拉着 鞋下地上前拉了一把莺哥说道:“还愣在这儿干嘛?还不快点进屋坐下。”莲子说 完就带着极不自然的表情讪笑了一下。前不久那尔苏夜里进了她的寝室,可俩个人 是各居一室,各想各的事儿,所以她才要借故找莺哥的茬儿。那次莺哥不但没有和 她计较,反到是仍以大为尊,和往常一样总是敬她三分。她嘴上虽然没有表示什么, 可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近日里她自己也反思过,也许自己就不该那样对待莺哥, 那尔苏冷淡自己又不完全是莺哥的过错,做事总得要有一些分寸才是。 待莺哥坐下了,莲子彻了一杯香茶,然后递给莺哥说道:“莺哥妹妹,我看你 这段时间有些不对劲儿,总是无精打采、六神无主似的,啥大不了的事儿,总是愁 眉苦脸的?” “没什么,就是近来总觉得浑身上下无力。”莺哥佯装无事。 “啊?该不是又有了吧?”莲子间完了,心里不由得就又泛起了一丝苦涩。 莺哥苦笑了一下说道:“看你,扯到哪儿去了。” 莲子叹了一口气说道:“莺哥妹妹,看你有多好,大福大贵地生下了一个儿子, 哪像我一辈子都没有这等福份。”莲子说完眼角不由得湿润了。 西厢房里寂静无声,只有窗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思忖了片刻,莺哥抬起头 说道:“莲子姐姐,你的心思我明白,可那尔苏他……" “别在我面前提他,我们俩大概是天生的冤家,他心里没我我自然也就低看他 三分。莺哥妹妹,你的心思我也明白,难得你一片好心,可那尔苏他……”莲子说 着拍了一下大腿,看着佛龛扭转了话茬接着又说道: “唉,可话又说回来,那孩子能从天上掉下来吗?我整日间偷偷摸摸的烧香拜 佛就是为了求个一男半女的,可有什么用呢?大慈大悲的菩萨总不能无源无故地就 往我怀里揣下个活生生的肉胎吧?”莲子说着两脚就落了地,到了卧在墙洞里的佛 龛前,拔下了一把正在燃烧着的贡香就甩在了地上。 莺哥追过去,把莲子拦在一旁护住佛龛,然后又重新点燃了一束贡香恭恭敬敬 地摆在了佛龛前,奚落道:“看你,说风就是雨,好好的一个佛龛,说不供就不供 了。这几天我也想去雍和宫去请上一尊呢。” “莺哥妹妹,我从没见过你去佛堂烧过香拜过佛,怎么突然间你又想起拜佛来 了?”莲子一脸的疑问。 莺哥眼睛盯着佛龛说道:“拜总比不拜要好,许个愿,求个平安,心里也好有 个寄托,和凡人不能说的话,和菩萨说总该可以吧?” 莲子苦巴巴的笑了一下,然后说道:“说来也是,我有话和谁说去,还不是面 对着这尊佛说吗?婆婆她到是心地宽厚的人,可她明知我和那尔苏不和睦,所以也 就不好再提起这些恼人的事情给她听。你也知道咱们府上的大佛堂我是向来不去的, 若是当着婆婆的面拜,那岂不是光着屁股打灯笼自己献自己的丑?”莲子的话虽然 有些龌龊,但却道出了实情。 莺哥无奈的笑了一下说道:“对着佛说话,总比有话没处说要好。莲子姐姐, 要是觉得日子过得憋闷了,就时常到我屋里坐一坐,俩人一块说说话,这日子也就 好打发了。” “那尔苏对你知冷知热,再说你身边还有阿穆尔灵圭,日子总比我好打发多了, 说实话看见你和阿穆尔灵圭在一起我这心里就眼热,这孩子也不知怎么那样像那尔 苏,就像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似的,那眉毛、那眼神……” “莲子姐姐,你若是觉得身边有个孩子好,那我就把阿穆尔灵圭送到你这里来, 也好让他给你解个门儿。”莺哥说着便起身出了莲子的西厢房。 …… 已是掌灯时分,莺哥一进入乳母香梨的寝室,小阿穆尔灵圭就扑进了莺哥的怀 里。莺哥拉着儿子的手说道:“阿穆尔灵圭,西厢房里的大额莫心里闷得慌了,你 陪她睡一个晚上,额莫明天早晨就去接你,你说好不好?” 阿穆尔灵圭有些不情愿,可还是点头应下了。 “去了大额莫那里要听话,不许哭不许闹,不许不懂规矩的胡来,额莫的话你 记住了?” “记住了。”阿穆尔灵圭点着头,扳着手指头又重复了一遍莺哥刚才说过的话…… 把阿穆尔灵圭送到了莲子的西厢房,还是迟迟不见那尔苏归来,百无聊赖的莺 哥吃过了晚饭,只好半卧在床上,守着床前的一盏烛灯又重新读起蒙文小说《一层 楼》来。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夜风透过门隙扑袭着燃点在床前的烛光。莺哥扔下了手中 的那本《一层楼》,看着忽忽悠悠、明明灭灭的烛光,心也随着摇晃不定的烛光不 安起来。 窗外纷至沓来的细雨中没有那尔苏归来的影子,游廊下青藤树上的紫藤花穗在 阴雨的践踏下仍在遗落吧? 迷茫的雨雾不散,盼望的人儿不归,就连和自己长相厮守的阿穆尔灵圭也不在 身边。刹那间莺哥感到异常的孤独。独守一室寂寞的莺哥心里空落得无边无沿。床 前的灯影将莺哥俏丽的身影投映在雪白的墙壁上,她怔怔的盯着自己的头影陷入了 沉思…… 博王府东跨院内的东厢房即是莺哥的寝室又是书房。连日里她无心再读《一层 楼》,抛下了篇篇引人入胜的缠绵故事不读,她反倒是一连几天都埋在史书堆里寻 找着几个历史人物的影踪和足迹来。 明朝《永乐大典》中选译了《元朝秘史》(即《蒙古秘史》);乾隆年间的 《四库全书》也选译了《蒙古源流》,然而莺哥在这两部古籍中并没有找到一个能 与西太后相比之的人物。古代蒙古虽有“三贤圣母”之说,但成吉思汗上十二代祖 母阿兰高娃“五箭训子”、圣祖成青思汗之母河额仑“举旗召众”以及圣祖之妻孛 儿帖“喻诗规劝”等故事,均是值得后人所传颂的育人诗篇、千古绝唱,并且在哪 一篇故事里也找不到“垂帘听政”之举。 木兰围场之大,獐狍野鹿遍地皆是,西太后不去此处行猎,却偏偏在宫内“围 猎”;木兰围场天蓝地广那般好,雁鸭野鸡满天皆是,而西太后不去此处打“食”, 却如此这般“食人肉”… 那尔苏怎还不归?莫非他……莫非他又被西太后……意乱心烦的莺哥闭上了眼 睛,再也不敢往下细想了。 女人也是行行色色、脾性不一的。但有谁像西太后那般卑劣?有谁像西太后那 样强掳人意?而所掳之人为什么偏偏就是她的那尔苏? 苍天啊,你为什么这样不公?不知苍天是否真的有眼。但此时苍天若是真的有 眼,那么在阴霾之上的苍天大概也是有眼无珠了;在一片阴霸的遮蔽之上,它无法 看清这一幕正在上演的人间悲剧,更无法体会莺哥现在的心情。 二 悲愤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了,莺哥索性翻身下床,在室内的藏书中找出《科尔 沁上嫁公主实录》一书的手抄本,从中找到了有关于庄太后的一段记载。 《科尔沁上嫁公主实录》一书记载: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成吉思汗仲弟哈 萨尔第十八代孙科尔沁贝勒塞桑之女,名叫奔布泰,也是第一代达尔罕王满珠习礼 的二姊。奔布泰,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庚戌)生于蒙古科尔沁部(今哲里木盟 科尔沁左翼中旗)的辽河之滨,属狗。天命十年(1625),芳年16岁的奔布泰嫁与 努尔哈赤第八子皇太极。清崇德元年(1636)皇太极继承帝位,奔布泰被封永福宫 庄妃。 庄妃年纪虽轻,但聪慧刚毅过人,实属女中豪杰之辈。当年喀尔喀部蒙古王向 皇太极晋献了一匹名曰“杭盖”(宽背高大之马)的神驹宝马,多少壮士都未能驯 服它,而庄妃则驯术有方,不管宝马如何骛做不驯,她却马背当床,终于驯服了这 匹宝马,至此,庄妃在众多的妃子中脱颖而出。 庄妃的豪气不仅在她驯马有方上,而是体现在倡导宫内大臣学习汉族文化上, 从中吸取汉族治国的经验。有一次皇太极在封赐大典上赏赐给妃子们妆缎、黄绸、 罗纱、宝珠等,别的妃子们对皇太极的奖赏喜出望外,连连叩头谢恩,唯独庄妃不 然并且提出抗议,宁愿用皇上赏赐的绸缎宝珠换取汉文小说《三国演义》发给请贝 勒和文武大臣阅读,习得前古名人立国保国本领,从此博得皇上大喜,众大臣称赞。 她一生育有一男二女。崇德八年(1643)皇太极驾崩,6岁的儿子福临(即顺治皇帝) 继承皇位,年号由崇德改为顺治(这一点,与慈禧生一子并继承皇位一样)。 庄太后进宫达60年之久,亲临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世祖福临、圣祖康 熙四个朝代(慈禧亲临文宗奕讠宁、穆宗载淳、德宗载湉三个朝代) 据说,顺治皇帝还在母腹之时,庄妃就朝思暮想的想出了一个妙计,把五彩缤 纷的宝石珍珠悬系在裙内,使宝石珍珠闪出光彩夺目的光环,在宫灯的照耀下恰如 金龙戏珠在衣裙内盘旋,宫女们见此情景喜出望外,于是便上报卜说;庄娘娘裙下 红光缭绕,真龙天子要问世了。不久庄妃在临产前的头一日喜得一梦,她梦见一个 圣人把怀中的男婴交给了她,那位圣人说:这个男婴就是那个统一天下的真龙天子。 果然第二天庄妃就生下了福临。真龙天子出世,真是“福”临了,皇太极大喜:这 是吉祥的征兆,设宴庆贺,万民同乐。 这个神话般的梦境果真发生了它神奇般的效应,遵从天命皇冠就真的落在了皇 太极第九子福临的头上。 庄妃深知与福临争夺皇位的不是别人,恰恰是皇太极之弟睿亲王多尔衮。对待 多尔衮庄妃表现出了特有的冷静、果断、宽容与大度。她深知多尔表残暴惊人且才 华惊世、诡计阴险而又精明干练。对于这位亲王弟弟,身为嫂子她总是耐心的开导 他,事事以宽容为怀,对他的鲁莽之举一笑忍之,而对他出众的才能却加以宣扬, 从此致使睿亲王多尔衮不敢在庄妃面前轻举妄为。当时有些大臣主张斩杀多尔衮以 保福临皇位,然而得到的却是庄妃的怒斥。面对着与福临争夺皇位的多尔衮,她不 但不支持斩杀多尔衮,而且还想方设法给予对手悔过之机,甚至不顾个人安危前去 会见多尔衮,致使“阿山兵变”成为泡影,避免了皇族内部的一次分裂。所以庄妃 的突出功绩表现在“招降洪承畴,善驳多尔衮”上。 庄太后的一生很不平凡。她早年丧夫,中年丧子,但振兴大清之志未衰。她不 仅与摄政王多尔衮共同辅佐了清王朝入主中原,君临全国的第一代皇帝福临,而且 还曾为八岁继承皇位的玄烨(康熙皇帝,福临第三子)日夜操劳,全力辅佐、告诫、 勉励康熙:“祖宗骑射开基,武备不可驰”。康熙初年辅政大臣鳌拜专权,排赤异 己,广植死党。庄太后以自己的谋略和胆识巧妙地清除了鳌拜,为康熙亲政辅平了 道路。关于康熙十二年(1673)发生的三藩之乱,她关心战争多次散发宫中私存金 帛加犒官兵,鼓励清兵英勇作战,此事更是让世人称赞,传为不朽佳话。 读着庄太后的史纪,莺哥的眼中就已绰约而立出一代英明太后的影子。而西太 后呢,与为康熙年间出现的国泰民安、空前统一的大好局面而做出了重大贡献的庄 太后比之,又是怎样的截然不同。 无可非厚,康熙是清代最杰出的皇帝。众所周知他是在祖母庄太后的抚养、教 导下成长起来的一代皇帝。可以说没有庄太后,就没有康熙皇帝。 综观庄太后的一生,历经四朝辅立两帝,运筹后宫而不临朝擅政,顺应时势而 不固守旧制,默默无闻地促进了清朝的统一、巩固和发展。她是清朝的兴国女杰, 而西太后则用“败国之首”四个字就可概括。 莺哥读罢史纪,在不断的反思中奋然提笔道: 前有一代兴国女杰为鉴,方显一代败国女祸之形。 自幼就长在博王府的莺哥对于咸丰朝以来的历史了如指掌。 自同治四年(1862)6岁的同治帝(即载淳)登基至同治末年(1875)12月初五 同治帝驾崩,同治帝在位十三年只亲政一年,驾崩时年仅十九岁。 同治帝驾崩的当日,全然没有丧子之痛的慈禧太后便自作主张立醇亲王奕囗之 子载湉(即光绪皇帝)为嗣,当夜就将四岁的载湉接入宫中继承皇位,进而再一度 实现了慈禧“垂帘听政”之梦。其实经两宫“垂帘听政”辅佐成长起来的两朝皇帝 也只不过是两个傀儡、受慈禧操纵的两具木偶罢了,即便是有皇冠可戴也无法施展 皇权而己。 大清已日落西山了,再也恢复不了康熙年间的那种辉煌鼎盛、国泰民安的情形 了。 烛火即将燃尽之时,已是午夜时分,莺哥的心也随着殒灭的烛火一样一同归于 黑暗:那尔苏他不会回来了。 她闭上眼睛躲开昏沉沉的暗夜,可眼前晃动的还是有关于颐和园的那一幕情景…… 在无言的静默之中,莺哥绝望了。 她预示着博王府面临的有可能是一场倾巢之祸。覆巢下面无卵,这一点她心里 比谁都清楚不过。 雨夜悄然流逝,她就这样苦捱了一夜…… 三 一夜过后,太阳已是一竿多高,那尔苏仍是未归。 金福晋莲子搂着阿穆尔灵圭睡了一夜安稳觉,早起牵着阿穆尔灵圭走出西厢房, 见东厢房内的莺哥还没有起来,窗帘还拉着,于是心里就觉得有些很蹊跷:一向喜 欢早起的莺哥这是怎么了,今儿个竟睡起懒觉来了。 到了东厢房的窗下,莲子听里面没有动静,转身将阿穆尔灵圭送到了乳母香梨 那里,然后才返回来轻轻叩了叩莺哥的窗子,见里面还是没有回音儿,莲子便绕到 门前扯着大嗓门喊道:“莺哥妹妹,都几时了还不起床,莺哥妹妹,莺哥妹妹!” 听到莲子的喊叫声,莺哥猛然间打了一个激灵,急忙坐了起来,可好像又不知 自己身在何方似的,她四下里望一望,就像得了一个长梦似的,但最终她还是醒了 过来,透过窗子她才看清,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 一夜未解衣衫的莺哥连有些散乱的头发都顾不得理上一把便急忙打开房门,看 着莲子勉强一笑说道:“莲子姐姐,一夜睡得可好?怎不见阿穆尔灵圭?” 莲子笑道:“好,阿穆尔灵圭在乳母香梨那里。有个孩子在身边做伴心里就是 安稳了许多。” 莲子见莺哥拦在门口没有请她进屋,于是探头向屋里看了一眼说道:“看你一 脸恹恹的样子,那尔苏一夜没回来?” “没有,许是临时值宿,要不然他是不会一夜不归的。” 莲子是个快人快语的人,一丁点的小事儿若是经她天花乱坠的渲染一番,也许 就立马变成了奇天故事。为了免于生出事非来,莺哥只能用谎话来搪塞她。 莺哥站在房门口,正想支开莲子,不料莲子却不请自进,闪身进屋说道:“莺 哥妹妹,夜里我看你房里的灯一直亮着,也不知你在做什么……” 莺哥由着莲子进了屋,正要回莲子的话就见手疾眼快的莲子展开了她昨天夜里 写下的那张褒贬不一的字条。 “前有一代兴国女杰,方显一代败国女祸之形?莺哥妹妹,我昨天夜里唤阿穆 尔灵圭起夜,见你房里的灯还亮着,想不到你就在写这些东西,不是我说你,什么 前人古人的。你我两个福晋只要有好日子过就是福气了,管那么多做什么?一头睡 过去就是天亮,日子一混就是一年。现成的福不享,反到操起古人的心来了。” 莺哥见莲子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也就松下心来。她从莲子手中取下那张纸, 然后说道:“只是发泄一下情绪罢了吧。莲子姐姐,你说……” “说什么?要我说呀,你我身在博王府已是洪福齐天了,你身不为官不为臣, 何必要发这样的情绪呢?”莲子说完接下来又叹息道:“说满足也好,说不满足也 行,反正一细寻思起来我也就想开了,像我这样既无后人又没身份的女人,没有流 落到穷街烂巷里沦为缺衣少穿的穷人也算是福气了。睁开眼就没有见过亲娘,亲爹 老子又嫌我是个累赘,把我推出醇王府就不管了,连个血缘亲情都没有……”说到 此处莲子有些伤心了。 唉!女人的命为什么都这么苦呢?莺哥见莲子落了泪,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递 给莲子说道:“都说黄连苦,可女人若是命苦不也就如黄连一般嘛。”莺哥心一酸, 泪水也显些落了下来。 就像一根藤上结下来的苦瓜一样,两个女人互诉的各自的苦衷,但不管怎么说, 莺哥还是只字未提那尔苏被慈禧“情猎”的那桩事儿。生下来就好像落入到苦水里 的莲子经得久了,找莺哥诉过了苦,心里自然也就四平八稳的找到了一种平衡,可 莺哥却不然,有苦诉不出反到多了一份有苦难言的苦处。 …… 吃过早饭,莺哥又将自己埋在了书堆里,读起了关于武则天的史料。 武则天是“先太宗,后太子”。这一点与西太后有别。武后生有三子一女,而 西太后只生一子,这又是一别。武后是“废帝称皇”,而西太后则是“垂帘听政”, 这又是一别。前者是名正言顺,而后者则是萝卜刻的观音,原本就不是什么统治大 清江山的正经材料。二者性质虽然有些相似,但手段却是各有不同。武后和西太后 都那样狡诈、那样狠毒,都不惜剑与火、鲜血与白骨扫清门前的阻碍,但武后“刚 柔相济”,不但知人纳谏而巳又注重提拔贤才良土,一面不惜官爵笼络能人,一面 又不时惩治贪官庸吏。特别的她曾条陈12件事:请唐高宗旋行,包括劝农桑、薄赋 摇、息兵、省力役、会广路、百官久任应量才进阶、疏通迟滞……12条纲目一经颁 发,京城内外都称道皇后贤明。 据史料中记载,武后善于保养又很会化妆,特别是对于床弟之欢更是越老越感 兴趣。武后也曾亲手扼杀过亲生,也曾陷害过皇后、自立皇帝,独裁专断的手段与 西太后尤其相似…… 莺哥看来看去、比来比去,“哗哗”地翻着书页,几千年的历史车轮仿佛就在 眼前滚动着一般,一片片书页犹如一片片白雪,她好像在独独之中走在茫茫然的雪 原之上,走在空旷寂然的无声世界里。伫立在茫茫雪原上的青家之上,她似乎听见 有无数个青面獠牙的鬼魅狼嚎般的呼号着她的名字,声声凄厉、声声穿透耳鼓直入 心髓…… “额莫,额莫!”阿穆尔灵圭一头扎进了里间。莺哥猛然间回过头,看着张着 小手扑过来的阿穆尔灵圭,犹如看到了一片新生的绿洲,那儿有青草一般鲜嫩的生 命,她亲手播种的一粒种子正在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把救命的稻草一样,起死回生的莺哥一把就将阿穆尔灵 圭搂在怀里,只唤了一声“儿子”便泣不成声了。 随后进来的乳母香梨一时也琢磨不出个来龙去脉,看着将阿穆尔灵圭拥在腋下 暗自饮泣的莺哥,急忙上前小声说道:“福晋,是不是莲子她又……” 莺哥别过头用衣袖抹去泪水,看着正钻在自己怀中撒娇的阿穆尔灵圭,摇了摇 头说道:“香梨,你先把阿穆尔灵圭带走,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当着他的面尽可能 少提,他还是个孩子,不该知道的太多。” 香梨见簿哥情绪不好,点过头便带着阿穆尔灵圭出了寝室的门,刚一走到门口, 她又走了回来说道:“白福晋,已经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你……” 莺哥眼花缘乱地盯着眼前的那堆古籍,淡淡地说道:“你带着阿穆尔灵圭先去 吃吧,若是见了我的婆婆,她若是问起我来,你就说我身子骨不舒服,别的话少说。” “知道了。”香梨说完便带阿穆尔灵圭跨出了房门。 牵着阿穆尔灵圭绕过了长廊,香梨心想:白福晋莺哥也不知是怎么了,近日里 时喜时忧的,和往日比起来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听莺哥的使唤丫头海棠说,白福 晋近日里就连自己的使唤丫头海棠都挡在了她的书屋外。这是为什么呢?倒不如和 达福晋说一声,达福晋或许还能探出个实情来。 四 听香梨说莺哥身子骨不适服,达福晋听后急急忙忙地吃过了午饭,特意吩咐莺 哥的使唤丫头海棠在厨房的小灶上熬好鸡汤,然后由两个丫环陪着一道来到了东跨 院。达福晋有三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可三个儿媳当中她最偏爱的还是白福晋莺 哥。 多好的婆婆呵,莺哥看着亲自端着鸡汤送上门来的达福晋心里一热,急忙下地 整头理衣,双手接过鸡汤说道:“额莫,我只是身子骨有些不适,养一养就过去了, 怎好劳您亲自将鸡汤送到我的房里,额莫……” “莺哥,休要多言,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的心也不是冰疙瘩。我生病时你寸步 不离我的床头,堡汤煎药样样全让你包下了,如今你生病了,做额莫的给你送上一 碗鸡汤算什么?一家人不许说份外的话!当着我的面快把这鸡汤趁热喝下去。” 莺哥一口一口地喝着鸡汤,浓香的鸡汤在她的嘴里清淡得就犹如一杯过了时的 茶水,越喝越没有滋味儿。达福晋打量着莺哥,心说:这孩子是怎么了?一日不见, 圆圆的脸蛋就瘦成了一条,像是被刀子削去了一般;明亮的眼睛黯然失色,像是被 沙子搅浑了一般;脸儿失去了灵艳之色,眼中失去了灵秀之光。看着,看着,达福 晋禁不住问道:“莺哥,我看你是心里不痛快吧,是不是那尔苏他惹你生气了?那 尔苏呢?我听更夫长顺说,他昨天夜里又没归府。” 莺哥端着羹匙的手抖了一下,未加思索便急忙遮掩道:“额莫,西太后园子里 的护卫有人临时告假还乡是常事儿,我只是昨天夜里着了点凉,额莫大可不必多虑 就是了。” 尽管莺哥轻描淡写地讲述了自己的病情,但莺哥魂不守舍的样子却完完全全地 落在了达福晋的眼里。看样子有话憋在心里,可又不想说出来。达福晋心里有谱, 可当着两个使唤丫头的面又不好多问,只安抚了莺哥几句便转身出了东厢房。她想: 待那尔苏回来了,细细一问也就什么都明白了。达福晋刚刚迈出莺哥寝室的门,里 间的莺哥便“畦畦啦啦”地呕吐起来。达福晋听了突然就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只见 她急急忙忙又奔回了里间,一脸欣喜的挑开门帘便说道: “莺哥,怕是博王府又要添喜了,准是又有了,看你这一脸恹恹的样子,十有 八成是错不了,说不准还是个金枝玉叶的女孩子呢。”达福晋说着便合上了两个掌 心,冲着窗外那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拜了一拜,然后接着又说道: “噢,我这个当奶奶的又要抱孙女了。多子多福,若是添了个孙女更是虎上添 翼,孙子多壮门面,孙女多福成团。莺哥,你给我好好养着,我这就派人再给你弄 些大补的东西来喝!”达福晋说着便欢天喜地叫进了等在门外的几个丫头,不由分 说地就吩咐几个丫头去博王府后花园的池塘里捉鳖捕鱼,熬制出大补的鲜汤端过来 给莺哥壮壮身子骨。 强忍着喝下了一碗鸡汤,心里又憋闷,可话到嘴边却不好说出来哪有不吐的道 理?莺哥看着一脸欢喜的达福晋,不忍毁了达福晋的一番好意,只苦笑了一下便由 着达福晋忙碌去了。待婆婆迈着一路踢沓的碎步走出了里间,她盯着眼前的蓝花瓷 碗就寻思开了:都说天缺一块有女蜗顶着呢,可这残缺不全的情感有谁能给修补得 就象满月那般圆?那鲜汤虽美。可它能补病体却补不了伤透了心…… 下午,善解人意的总管金满仓不知从谁的嘴里得知白福晋莺哥心情不好,便急 忙告诉回事房的妻子九十灵去看一看白福晋莺哥。 在回事房里做事儿的九十灵绕过大堂和影壁,一路碎跑穿过祭坛出了东角门, 再右转进了东跨院。跨进月亮门,九十灵就顺着西游廊直接来到了白福晋莺哥的东 厢房寝室便与坐在外间的使唤丫头海棠说明了来意。海棠听了,起身就进了里间, 站在屏风后面扫了一眼正在笔笔划划的莺哥,然后小声说道: “白福晋,白福晋,回事房的九十灵姐姐来看你来了。” 听海棠说九十灵来了,莺哥将手中的笔搭在了笔枕上,然后回话道: “既然是九十灵姐姐,还报什么信儿,快让她进来就是了。”看得出来,莺哥 和九十灵很近便。 九十灵应声进了寝室里间,绕过屏风就听莺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扫着床上、 桌上四处堆放着的一本本古籍,九十灵心想:往日里一向喜欢整洁的白福晋今儿个 这是怎么了…… 人有酒友、牌友、诗友,也有歌友。 九十灵虽是下人,但她是莺哥的歌友。主人与仆人虽有贵贱之分,但九十灵与 莺哥好得就象是一对亲姐妹一般,所以也就无话不说了。 博王府内的人都说:九十灵啊九十灵,九十灵啊哪都灵。博王府内有一把相传 几代的“雅托噶”琴(即蒙古筝),常年就放在白福晋莺哥的寝室里,就此,九十 灵也常驻来玩玩,一来二去的也跟莺哥学会了一手好琴法,于是,这一主一仆常凑 在一起弹弹唱唱,一块玩个开开心心。 都说蒙古贞的民歌有1000首,九十灵会唱的就有999首。 九十灵见莺哥神情抑郁,不言也不语,于是便开口说道:“我呀,几日不弹这 叮咚作响的‘雅托噶琴’便手犯痒、嗓音发涩。来,你我都爱唱民歌,何不放开嗓 子开开心心地唱一它几段呢?”九十灵说着便走过去掸掉了“雅托噶琴”上的灰尘, 然后就戴上了放在琴架上牛角“拨子”,横弦一划便划出了一道高山流水般的一串 长音。 高山流水般的琴音如泉水般流淌出来,仿佛一下了就将莺哥唤醒了,一刻间优 扬的琴声一下子就若宛春风般拂去了她脸的愁容。莺哥有些呆怔的双眼中又生出了 几丝灵秀之光。 九十灵见机,撸起袖口就弹起了蒙古民歌《乌鲁雅苏台之水》她唱道: 乌鲁雅苏台的水啊, 没有两个源泉; 相亲相爱的人们呵, 没有两个心眼。 檀香树吐出芳香, 因为有了春天; 心想一处的人们呀 因为十指相连。 一向喜欢唱蒙古贞民歌的九十灵今天想改个调调引莺哥开心,所以她今天特意 选唱了一段准噶尔东邻乌鲁雅苏台的民歌,然而九十灵绝对不会想到,这首歌不但 没有引得莺哥开了心,反而引出了她的千般愁绪。 难到说今生命里注定我就是如此这般的命运,像苦丁茶一样,花儿虽然无比娇 艳,但常青的叶子却透着苦涩的味道。莺哥站了起来。下摆拖至地面的一袭白纱旗 袍很合体,显得莺哥的身姿更加修长、秀气;火一般红艳的短装坎肩,看上去犹如 白骏马脊背上的红绒彩鞍,静中带着欲动的感觉。 莺哥推开正在唱得动情的九十灵,摘下九十灵手上的牛角“拔子”,然后开戴 在了自己的手上。 又一曲《天上的风》,莺哥右手弹琴,左手揉情,自弹自唱道: 天上的风, 永不平静; 地上的人, 福祸不明。 谁能喝到, 九天仙水? 地狱天宫, 谁能辩清? …… 唱到此,琴弦流淌出来的己经不再是高山流水般的优雅之音,而是犹如欲裂欲 碎般的山呼海啸,心亦随着琴弦碎了,莺哥强忍收泪,任由着泪水倒流心中。 琴声将6岁的阿穆尔灵圭引来了,乳母香梨也跟着走了进来,多日未听有人弹起 这蒙满灰尘的“雅托噶琴”,就连一向胆小的丫环海棠也好奇地钻进了里间。阿穆 尔灵圭伴着一曲琴音舞马长枪地耍起了几节本剑舞。若是往日莺哥非得规矩规矩他 不可,但今天莺哥没有吱声。 莺哥就像是一个狂人似的独自发泄着心中的情绪,琴声震耳欲聋,“啪”的一 声琴弦断了,“雅托噶琴”也沉默了…… 站在一旁膛目而视的九十灵、香梨以及丫环海棠,谁也说不清此时的莺哥究竟 是怎么了,更猜不透她此时又想起了什么…… 晚饭后,那尔苏还是没有回来。乳母香梨带着阿穆尔灵圭睡觉去了,莺哥的寝 室只有丫环海棠一人守在外间。 到了掌灯时分,海棠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走进里间,看着呆坐在里间内的莺哥, 轻声说道:“白福晋,已经到了掌灯时分,要不要我把蜡烛给您燃亮?” 不料,莺哥却开口回话道:“不用了,过一会我自己点着就是了,你只管去歇 息去吧。” 海棠悄然退下了。 天色渐晚,寝室里也越来越暗了。这段时间莺哥每遇心绪不宁就愿意在黑暗中 打着腹稿,渐渐地她也就习惯于用这种方式来打发掉这寂寞苦闷的日子。此时她正 在酝酿着一首七律,想要在字里行间发泄一下忿懑的情绪。她在室内转了几圈,思 忖了片刻之后点燃了几根蜡烛,一刻间昏暗的房间里顿时变得灯火通明。 莺哥将纸张展开,饱蘸笔墨一气贯通,写下了一首七言八句: 青松本性太真诚, 铜墙铁壁亦通风。 乐寿堂中迷情猎, 放生节里不放生; 我夫犹似小黄鸟, 太后宛如大蟒虫。 鸟死巢翻雏卵破, 砚台落泪书不平。 因悲愤而生的这首七言八旬,字迹很草,似满非满,似蒙非蒙,其实是近似小 草的汉文。白福晋莺哥的汉文“小草”和蒙文的“大飞”都书写得非常流利顺畅, 这种写法是“小草”揉进了“大飞”的写法,看起来很难让人辨明。 “蒙古悲剧”插进了一场“评说太后”,接下来如何,请看”府中传诗”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