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九九归一 ——博王府腹背受敌 那尔苏决意投冥 一 光绪十六年(1890)的1月30,伯颜讷谟祜与那尔苏父子二人在灵泉寺相遇,此 事对于伯王来说简直就是出门睁眼看见了扫帚星,船破又遇顶头风。早已被大祸摧 散了骨头架子的伯王哪里还能招架得住这“鬼旋风”似的冲击? 这天夜里,尚不知一场“宫廷情猪”中又发生了“割腕事件”的伯王从龙泉寺 直接乘轿回到博王府,进入寝室,见达福晋已经安然入睡,自己也就悄然脱衣上了 床。 明天是二月初一,按计划,伯王将率领查宫班进入颐和园普查各殿,并将现存 宝物登记在案,然后再与内务府广储司银库清单题本对照,所失之物便可一目了然 了。 一夜过后,不可避免的明天将要来临,明天怎么办? 这天夜里,伯王一夜无眠。他一直懊恼:千不该,万不该,自己就不该查什么 黄旗水车,贼没抓到,反倒惹了一身臊。从李莲英打造两截特制黄旗水车的迹象看, 伯王已确定,李莲英就是制造这场“黄旗水车”的祸首。李莲英或许以为:长子那 尔苏只要随着黄旗水车进入颐和园,就等于是进入了水中龙宫,外界就无法嗅到一 点气味,也休想见到一丝踪影。他如此这般慎重行事,不外乎就是要将西太后的这 桩“情猎”韵事变成不被任何人所知的秘密。而自己呢,查宫偏巧揭开了这层“秘 密”,这将意味着自己从暗处走向明处。 那尔苏被慈禧“情猎”已近一年,但从外表来看,博王府祖荣未损,名声未败, 不但如此,而且父子二人连连晋升官爵又给博王府罩上了一层耀眼的光环。伯王认 为,博王府还不至于覆巢,仍保持着现有的富丽堂皇,已是万幸,这些还得是归功 于他一直是躲在暗处而不是明处。都说暗箭难防,可自己躲在暗处握着的却是一张 无箭可发的死弓…… 明天,伯王在被动中将以“盗秘者”的身份出现在李莲英的面前,西太后在暗 地里会施以怎样的毒箭,他无从可知…… 二月初一过早的来临了。 天刚放亮,趁达福晋还在熟睡,伯王就悄悄地下了床,蹬上朝靴,穿上四团蟒 袍,抓起顶带花翎暖帽就出了寝室,顶着刺骨的寒风乘轿出了博王府。 太阳还没冒尖,一顶轿子便在十余名府丁的护送下悄悄地停在了宝钞胡同的那 王府门前。 此时的那彦图尚在梦中,忽听管家松龄隔着寝室的门来报,说伯王来到了府上, 一个骨碌就翻到了床边,忙三跌四地趿上便鞋,胡乱披上便装锦缎棉袍,一边系着 偏襟扭扣一边就出了寝室。 那彦图顺着拱顶的廊檐来到正堂客厅,一见无精打采的伯王两眼布满血丝,自 知是夜半为烦恼之事所累而致。于是,未等伯王开口便主动问道: “老姐夫,出了什么事,这么早就劳您亲自来到了府上?” 伯王看了一眼正在忙着沏茶倒水的管事松龄没有吱声,待那彦图令松龄退下, 关上门,方才开口说道: “那彦图,至于跪请皇上将那尔苏调离京城这件事,你就不必再操心了。”看 上去,伯王似乎已经拿定了什么主意。 那彦图不明白,急问: “为什么,难道老姐夫已经为那尔苏找到了一条比调出京城更好的出路?” “不!事到如今,那尔苏他已经……已经无路可走……”接着,伯王便将昨天 晚上发生的那一幕悲剧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那彦图,最后说道: “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皇上他开恩准许那尔苏远离京城,那么,很可能你也 会被这场‘祸端’所累,而我的博王府也必将倾巢覆没,并且株连九族。你想,我 昨天夜里查扣黄旗水车等于是打草惊蛇。此事虽然不是我情愿所为,但老佛爷她肯 定是怀疑那尔苏将黄旗水车的‘秘闻’传告予我,我才赶巧逢十查扣黄旗水车,想 要折板搭桥故意暴露她的丑闻。”经过一夜深思熟虑后,此时的伯王表现出了少有 的镇定。 天哪!老姐夫此次查扣黄旗水车,这不等于是偏巧断送了那尔苏的前程,甚至 性命嘛!伯王镇定了,而那彦图在惊呆中却是无计可施了。因为,欲速而不达,酝 酿中的“走为上计”在急转的形势下已经成为一场泡影。看来,老姐夫他还是大事 不糊涂,不过是遇见小事闭着眼睛装糊涂罢了。那彦图想到此,开口说道: “老姐夫,你我身为大臣,但手大却遮不住天哪!普天下有谁不知我们蒙古人 有清以来就一直以勇猛彪悍庇护着大清的皇威与尊严,而又有谁知维护江山一统的 蒙古人如今不是败在了官场之上,而是败在了一场‘情猎’的祸端之下!天理何在 呵,天理何在?隐情难述,有理不得天助!有清以来,凭心而论,就连皇上也不得 不承认大清的统一基业里浸透着我们蒙古人的热血,这些,都得……都得归功于我 们蒙古人所固有的忠诚。正如……正如我们今天得到的种种殊荣一样,其实……其 实是用我们的一腔热血换来的一样。我们忠于皇上不假,难道还要忠于西太后的 ‘淫威’吗?我们愿意将自己的灵魂依皈给皇上不假,难道……难道我们还要将自 己的灵魂依皈给妖魔?如果是这样,那我们蒙古人还有什么尊严可谈!”说到此处, 感慨中,那彦图的眼睛早已是潮湿了,两滴清泪随即流淌出来……片刻,那彦图猛 地站了起来,面向伯王,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怒火,使劲扯开锦缎棉袍的偏襟扭扣, 拍着胸膛说道: “老姐夫,你想过了没有,那黄旗水车装着的不只是那尔苏的耻辱,这耻辱同 时也烙在了你我二位大臣的心上!今天拜过早朝后,我一定要单独面见皇上,如果 你怕此时将那尔苏调离京城会株连九族,那我就跪请皇上将那尔苏调到我的上驷院 里,由我举荐并请皇上给他安排一个得当的职位。依我看,那尔苏他情愿驯马,也 不愿意遭受被人肆意‘情猎’的耻辱!”那彦图说着便甩下了锦缎棉袍,取下衣帽 挂上的四团龙蟒袍官服,干净利落地穿戴好,最后换上了方头朝靴。 伯王见此,叹了一口气,然后上前劝阻道: “那彦图,亡羊补牢,为时已晚,那尔苏他是命运所定,事到如今,危局己是 无可挽回的了。老姐夫今年已是五十有六,你就听我一句规劝吧,满朝文武大臣, 数你年纪最轻,也可说是前途无量,你千万不能为那尔苏的命运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西太后她穷追不舍,去了德胜门如此,去了上驷院恐怕也是如此呵……” 那彦图截断了伯王的话,反诘道: “老姐夫,我的脾气你不是不知,即然我有能力将那尔苏调进上驷院,我就敢 用性命担保;李莲英他休想迈进我上驷院的门槛,那尔苏日夜不离上驷院,他的鬼 点子再多又能如何,我和他较量的就是这口气!” 二人一软一硬地磨了半天嘴皮子,最终谁也劝服不了谁。说话间,太阳早己出 了东山。那王府内的起床钟声响过之后,正堂客厅外,差役、丫环的脚步声逐渐打 断了二人措辞激烈的对话,最后,伯王小声说道: “按查宫日程安排,我今天将率查宫班去颐和园普查各个殿堂,咱们还是先听 听李莲英怎么说,然后你我再定下策吧,跪请皇上的那件事你先搁一捆再说吧。” 伯王的话格外谨慎。 那彦图似听非听,带着一脸默然的神情听完后,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二人草草的用过了早餐,伯王便起身告辞先行一步,而那彦图却再一次陷入了 沉思…… 话说那彦图与各路文武大臣一道拜过早朝,早朝一言未发的那彦图眼见退朝后 的伯王率领查宫班出了紫禁城,自己便乘轿打道回到了自家的府上。 早朝上一言未发的那彦图已经决定,有话留着下午再说。对于早晨伯王的那番 规劝,他充耳不闻,全都当做了耳边风。如果把那尔苏比作刀下的绵羊,任人摆布, 随人宰割,这和任凭别人驱赶没有行动自由的拉磨驴子有什么不同?人活一世,就 得活出个人样来! 再说伯王一路提心吊胆的率领着查宫班来到了颐和园,过了雕刻精致的牌楼, 宫门处寂静无哗。慈禧太后、皇上以及皇后才有资格出入的正宫门紧闭着,只见有 便门待开不开的欠着缝。等伯王下轿时,右便门突然“哗啦”一声大开。已经尝到 了“闭门羹”的伯王心里一惊,再看右边门内,数十名当值护卫分立两旁,刀枪林 立,威风凛凛。按常规,伯王手执皇上的御旨光临颐和园,园内至少应该有一个简 单的迎接御旨仪式,可现在,他满眼所见的就是这两排目不斜视的护卫,除了一个 带着官衔的护军都统外,再无其他官员。 伯王与员外郎孝兴阿等人正在尴尬之时,只见护卫都统跨前一步,单膝给伯王 请安之后,再改换双膝落地,掸净手后落下两边箭袖,垂头冲着伯王手中的御旨连 拜三次,一边叩拜一边说道: “下官在此接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伯王将御旨递给双手呈上的护卫督统,扫了一眼刀枪林立的护卫,明知故问道: “颐和园内每一次接皇上御旨都是如此这般吗?” 护卫督统看过御旨,毕恭毕敬的呈还给伯王后,抱拳致一礼,然后说道: “恕我不敢违命,伯王大人,我只能是依照李大总管所传的‘懿旨’行事,我 只不过是在例行公事,此外,谅小人无可恭告。”护卫都统说完,脸上现出了一种 无可奈何的神情。 李莲英这个鬼人精,他摆的究竟是哪一门子的迷魂阵?先来“闭门羹”,后来 “下马威”,接下来还不得请我去赴他的“鸿门宴”?唉,查宫查到了祸点子上, 我这是何苦呢。这不是逞能穿小鞋走窄门,自己给自己摆障碍找麻烦,成心和自己 过不去嘛!后悔也晚了,硬着头皮往前走吧,碰见“鬼”,碰见“魔”,也只能是 向前不能退后,撑着腰杆子挺着吧,这一回,就是不死也得扒我一层皮…… 伯王一边走一边寻思着,脚步不知不觉的就已经移到了回事房所在的庭院,真 是撞见“鬼”了。只见十余名大大小小的太监呼呼啦啦拥出回事房,前挤后推地急 忙跪成了两排,正在叩头行礼时,满脸堆笑的李莲英走出来说道: “伯王大人,有失远迎了!”说着,便哈腰象征性的鞠了一躬。 这一冷一热的举动使得伯王毛骨悚然。进入回事房坐定后,他镇定了一下,开 口说道: “李总管,为避免宫中宝物连年失盗,我昨日已派广储司员外郎孝兴阿通报于 你,李总管有何吩咐,请直言。” “恭敬不如从命。”脸上挂着一副谦恭之相的李莲英说完,将一杯热茶摆在伯 王面前,接着说道: “伯王大人,您尽管查就是了。另外……另外老佛爷她……她恐怕是……恐怕 是……” 伯王看着脸色渐渐冷淡下来的李莲英吞吞吐吐,看上去是想有意不将此话挑明, 便直截了当的追问道: “太后她恐怕是不欢迎我此次前来普查宫殿吧?” “哪能呢,老佛爷她对此事也是拍手称快。听说皇上他每日午朝也要听取查宫 综述。” “是的,如果李总管没事的话,那我就先行一步了,时辰不早了,倘若有事, 那就留待午时再说吧。”伯王撇下了李莲英,出了门,一挥巴掌,孝兴阿等人便随 着伯王一道出了回事房的庭院。 伯王如何普查颐和园各殿不提。话说时间转眼已经到了午时,李莲英吩嘱几个 跟班的太监带领查宫班去排云殿西侧的伙房用餐,而自己则以单独宴请伯王为由, 将一路心存疑念的伯王请到了敬事房。 二人进入敬事房,看着满桌的饭菜,相互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伯王坐在了首 席上。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两个心存暗疾的人仿佛都想在被动中窥探对方的动机。 最后,还是李莲英打破了僵局,看着只顾低头吃饭的伯王,故意问道: “请问伯王大人此次查宫的目的是……” 伯王抬起头看着欲言又止的李莲英说道: “目的嘛,只有两个,一是普查各宫殿现存宝物,二是查处盗窃宫中宝物的贼 人。” 李莲英听罢,转脸笑道: “既然如此,那伯王大人为何又要查扣黄旗水车呢?而且还险些从龙泉寺追到 颐和园。” 伯王看着一脸疑问的李莲英,恍然大悟道: “噢,我听拉水的小太监说,李总管的棋瘾犯了,可又怕犯了太监不许引外人 入内的宫规,所以才想出了动用黄旗水车将长子那尔苏带进深宫这一招,不就是杀 几盘棋嘛!李总管,此次查扣黄旗水车,我查的是宫中之宝而不是人,再说了,李 总管请来的对手恰恰又是我的长子那尔苏,我想管都不敢管。” 眼见着伯王装糊涂,李莲英也装傻问道: “为啥?” “为啥?都说李总管长着三头六臂,这事难道还要问我?倘若是我当着众人的 面秉公执法,非要把长子那尔苏从黄旗水车中揪出来,那岂不是逼公鸡下蛋,有意 为难你李总管吗?再者说,你犯了宫规,那尔苏也得罪加一等,挖肉补疮,两败俱 伤的事心也就免了,要不然你那一手绝妙的梳头功夫不就全废了?”从紫禁城前往 颐和园的路上,伯王就已经琢磨好了,眼卞只能是睁着眼睛装糊涂了,只有这样, 才能将大事化小。 一直不善言语的伯王今天有意和李莲英绕圈子扯闲篇,不得己才动用了迂回之 计,以防动辄得咎。跋前踬后,进退两难中,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伯王也不肯放过。 一脸窘态的李莲英被伯王的这一番话激将得有些恼怒,可面上依旧挂着笑容说 道: “伯王大人恐怕是误会了。我也是为着您好,实话对您说了吧,不是我要与您 的长子下棋,而是老佛爷她有下棋的嗜好。我呢?只不过是在遵懿旨行事。伯王大 人头上有皇上做主子,小人头上有老佛爷做主子,所以,老佛爷让我办好的事情, 我只能是遵懿旨而行。想必……想必伯王大人您也不敢违背皇上的圣旨吧?” “皇上的话就是至尊,我等臣民怎敢抗旨?” “那老佛爷的懿旨呢?” 伯王带着一脸的无奈,含混其辞道: “李总管,你可见过有哪个人敢违背过太后的懿旨?”伯王说到此处,深知自 己已被“反戈一击”的李莲英推入到无法再次为那尔苏以及自己申辩的境地。 一时间,百思不得一解的伯王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沉默…… “伯王大人,事情说来也是蹊跷得很,您前脚查扣完黄旗水车,后脚呢,那尔 苏紧接着就割了腕……” 如同头上劈下了一道惊雷,震惊中,伯王猛然间睁大了眼睛。 “你……你……你说什么?那尔苏他……他……他……”顿觉头晕目眩的伯王 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站了起来。出于一种本能,踉跄中的伯王一把揪住了李莲 英,急切的追问道: “告诉我,我的长子他……他……他现在在哪里?” 看着哀伤中透着几分惶恐的伯王,李莲英回答道: “伯王大人,且不必惊慌,那尔苏的命已经保住了,眼下也许已经回到了您的 府上。若不是我冒着触犯宫规的危险将他搭救出宫,接到我的府上请郎中为他止血 包扎,他的血早就流干了。”李莲英看着听罢此言后便一屁股瘫坐在太师椅上的伯 王,带着一脸宽容的样子劝慰道: “伯王大人,如果不是事出有因,事情怎么会赶得这么巧呢?唉,要不是我从 中壮着胆子为您左右周旋,那伯王您可就闯下了大祸啦!眼下嘛,好在老佛爷她还 不知道您昨天夜里查扣黄旗水车和那尔苏割腕的内幕,要是知道了,你想,老佛爷 她还不得疑心是您在暗中与她做对呢,天下人谁不知道与老佛爷作对就是违抗圣旨 啊!”李莲英一鼓作气把该说的话都挑明了,看着一脸茫然的伯王不住地点头称 “是”,这才打住了喋喋不休的话语。 短兵相接,必有一败。李莲英轻松了,而伯王的心却变得异常沉重起来…… 下午一时许,魂不守舍的伯王离开了敬事房,心不在焉地带领着查宫班又普查 了颐和园内的两个大殿,然后便草草地收班了… 二 话说昨天夜里一路哀伤的那尔苏回到德胜门,夜间值宿的府丁见贝勒老爷深夜 回到衙门府,掌灯回头再一细瞧,立马慌了手脚,只见那尔苏面色憔悴,而且神情 恍惚,虽然没有瞧见掩在衣袖内的腕伤,但却看见了浸透在贝勒服上的那片血痕。 慌乱中,府丁放下了灯盏,急忙回身扶住了有些踉跄的那尔苏,开口便道: “贝勒爷,您这是……”府丁在惶恐中睁大了眼睛。 那尔苏看着不知所措的府丁,一边解开贝勒服上的偏襟钮扣一边强做镇定地说 道: “只是腕上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贝勒爷,要不要把轿夫唤醒,然后送您回到自家的府上?” “不必了,夜半惊扰家人,我会于心不安的。……再有,除了你,就不要再惊 动衙门府内的其他人了。” 说话间,那尔苏就已经在府丁的帮衬下脱下了贝勒服。府丁见他面带难色,自 知内中必有隐情,也就不好再细问详情。 手脚麻利的府丁铺床展被,安顿好了那尔苏,又将一杯热茶放在了床头的案桌 上,这才抱起那尔苏刚刚脱下的贝勒服说道:“贝勒爷,您好生歇息着,我去把您 的贝勒服先浆洗一下,烘干了,备着明天早晨再穿。 那尔苏用不屑一顾的神情扫了一眼府丁手中的那套贝勒服,然后带着淡然的口 气说道: “不用了,隔壁的衣橱里还备有一套便装长袍呢,这套通体污色的贝勒服已经 洗不干净了,找个避静处烧掉它就行了。好了,你去吧,我想睡上一觉。”那尔苏 说着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他睁开了眼睛,看着窗外隐约可见的一团火光,如释负重地喘了一口长 气。他想:从今以后,他已经不再需要那套象征着荣耀的贝勒服了。甚至在想:如 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而不是僧格林沁的孙子,那么,他就不会遭受这般屈辱 了。 窗外的火光中,燃烧的灰烬犹如黑色的蝴蝶在火光的映衬下翩然起舞,然后便 随着渐渐殒灭的一团火光而无影无踪了。 这天夜里,他感觉,他所烧掉的不仅仅只是一件世袭的贝勒服,而且还有世袭 罔带给他的“荣耀”。想起被府丁付之一炬的那套贝勒服,不堪命运屈辱的那尔苏 似乎将自己屈辱的灵魂也埋葬在那团火光之中…… 在解脱中,他的脸渐渐的变得安详了,然后在安详中昏然入睡了。 …… 转眼己是天明,守着那尔苏打磕睡的府丁醒了,见那尔苏早已经醒了,于是急 忙将他搀了起来。 “贝勒爷,您醒啦?”府丁的目光停在了那尔苏的伤腕上。 看着一脸关切的府丁,他苦笑了一下,然后佯装无事地说道: “让轿夫把轿子备好,然后送我归府。 府丁转身欲走,他看着府丁的背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府丁说道: “你先别走。”那尔苏说着便伸手取过了搭在床头案桌上佩饰,并从佩带在腰 间的佩饰上摘下了一件银制火镰,慷慨地递在府丁的手上说道: “这件佩饰从同治四年我受封贝勒起就一直挂在我的腰佩上,一日也没有离身, 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没什么,只算做一点谢意吧。 府丁有些不解,摆弄着手中的火镰,最后抬头说道: “贝勒爷,看上去这还是你家府上的多年宝物呢,如此贵重的礼物奴才可不敢 收……” 那尔苏看着犹豫不定的府丁说道: “区区礼物,何足挂齿,叫你收下你就收下吧。再有,你帮我把这佩饰带上挂 着的饰物全部摘下来,每人一件,由你分别送给其他的府丁吧。” “贝勒爷,您这是做什么?平日里您总是呵护着我们,背地里大家都称您心善 人慈,长着一颗佛爷心……” 那尔苏听了,感叹道: “唉,我一不图名,二不图利,若是再能够留下一个孝子之名我也就心满意足 了。”说话间,那尔苏就扯下了腰间的佩饰,并将佩饰上的描金扇套、刺绣荷包、 犀牛角鞋拔干、火镰等饰物一一摘下来,一并递到府丁手上说道: “拿去分给大家吧,谁也不要推辞。我近日里养伤在家,假期长短恐怕一时定 不下来,何时回到衙门府那就更难说了。” 眼中现出焦虑之色的府丁,急忙跨前一步,单膝跪在了炕沿下说道: “贝勒爷,您走了,那这衙门府交给谁管呢?” 那尔苏看着刚刚年满20的府丁,凄然一笑,说道: “你还小,等你的心和你的年龄一块长大了,有些事儿你就会自然明白了。我 不在怕什么?朝廷自然会派人来的。好了,让轿夫把轿子备好,我该回府了。 府丁默默地退下了,凭着一种直觉,他想:一向待人仁慈宽厚的贝勒爷一定是 被朝廷罢免了衙门府老爷的官爵…… 早晨7时许,神情异常凝重的那尔苏在几位府丁依依不舍的相送中,乘上了早已 停靠在衙门府大堂台阶下的蓝顶明轿,然后挑帘探出头来,冲着跟随在明轿后面的 几名府丁挥了挥手,最后放下了轿市。 此时,归府看望父母、妻儿及亲人似乎已经成为他最后的愿望。 人在死的时候能带走什么,带走的不也就是那份对亲人的眷恋吗?回府的途中, 那尔苏再一次想起了“马撞金銮”时,自己洁问自己的那番话…… 二月里和煦的春风依旧吹拂着博王府,有所不同的是,达福晋所居的寝室窗子 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块“消灾避邪”的铜镜,铜镜上“苍天保佑,子孙万福”的八 个大字在阳光的折射下发着金光,看上去实有刺人眼帘之感…… 达福晋尚在佛堂内烧香拜佛之时,乘着明轿直接回到博王府东跨院的那尔苏已 经下了轿。 那尔苏面色苍白,而且还伤了手腕,心急如焚的莺哥见了不免又要细心地询问 一番,而若无其事的那尔苏只说是夜里不小心擦破了一点皮。母亲达福晋来东跨院 看他,他仍就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照原话又重复了一遍。 莺哥去给那尔苏熬鸡汤去了,此时,寝室内只剩下了达福晋和那尔苏。 “那尔苏,倘若你逢十不在府外过夜,怎么会擦破了手腕?去年南苑秋犭尔, 你用两个指头才换来了博王府的安宁,多不易呀!记着,以后夜里不许在外留宿, 若是下一次再被额莫查到了,额莫可不饶你。”面带温怒的达福晋看着不住点头附 应的那尔苏,接着又补了一句: “别像鸡叨米似的光点头不说话,给额莫一句准话,日后也少让额莫为你整日 操心。” 可怜的额莫她还一直蒙在鼓里呢,若是知道了昨天夜里发生的那一幕,额莫她 又会如何……沉默中,那尔苏想起了“马撞金銮”后,母亲在佛堂祈祷神灵保佑自 己平安归府时磕得一片青紫的额头。此时,眼泪将要溢出眼窝的那尔苏仿佛看到了 母亲憔悴的容颜和眼中闪烁的泪光。 那一幕,就犹如铁打的烙痕一般,永远铭刻在了他的心头…… 此时,用母爱构成的一道温河如同一道神圣的清泉拂过了那尔苏的心头。他, 清醒如常。 在象征着神圣的母爱面前,在一腔热血的冲荡下,他像孩子般地迎面跪在了母 亲的脚下,向母亲许下了最后的诺言: “额莫!儿子发誓:以后不会再让额莫为我操心了。” 儿子长大了,但在母亲的眼里他依旧是母亲膝下的孩子。此时的达福晋见那尔 苏跪着向自己许下了诺言,欣喜中,她像抚摸孩子似的摩挲着那尔苏的辩发,然后 带着一脸的辛慰说道: “那尔苏,额莫呀,这回可就真的放心喽!” “额莫,今天已经是二月初一了……” “对呀。唉,近几日我真是为你操乱了心,差点忘了2月19清明祭祖的日子。” “额莫,在去科尔沁左旗为祖父祭扫陵墓之前,我多陪您几日好不好?” “好好好,近一年,你总是躲着额莫,大灾没了,小灾去了,你也该陪着额莫 多待一会儿了。”达福晋沾沾自喜的神情,就像老来得子那般兴奋…… 那尔苏看着母亲跨出了东跨院的月亮门,此时,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 么?为什么在母亲的脚下,他竟然忍住了一肚子的心酸泪水?是不忍看到母亲流泪, 还是深沉无比的母爱给了他必须以平和的微笑面对母亲的情怀?他说不清。 沐浴在母亲的爱河里,那尔苏“闯”过了母亲这一关,但在母亲的脚步声渐渐 远去后,心酸的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再说步履匆匆的达福晋出了东跨院的月亮门,便直接奔了东跨院墙外的伙房, 见守着炉火怔怔发呆的莺哥,她急忙端下了早已烧开的火锅,然后带着温和的神情 看着莺哥责怪道: “莺哥,看你这副愣愣怔怔地样子,八成呀,魂儿呀窍儿的早就飞到那尔苏那 儿去啦!”达福晋看着有些发窘的莺哥,转脸一笑,接着又说道: “从今儿个起呀,你就再也不用发愁了,该说的我都说了,那尔苏呢,也跪着 向我表态了……” 莺哥插了一句: “他……他怎么说?” “夜里不再出府了呗。接下来的事,你也就不要过细的盘问他了,男人家总是 比女人家更要面子,若是真的打破砂锅问到底,还不是自讨没趣嘛!你说是不是?” “知道了。”莺哥从达福晋的手中接过火锅,冲着一个劲儿偏袒那尔苏的达福 晋点头一笑,也就算圆了达福晋的一片苦心。 一向温顺的白福晋莺哥碍于情面,不但没有细问那尔苏为何夜不归宿,而且比 往日又增添了几分温柔。同样,学着“孔明借东风——巧用天时”的那尔苏也就将 错就错,当着莺哥的面,只说今天,就是不说昨日。 那尔苏稳住了达福晋和莺哥,可一但父王回来了,可那桩“秘闻”的盖子已被 伯王掀开了。想起父王,那尔苏又犯难了。 在表面看似祥和的博王府里,唯恐伯王会将黄旗水车这桩秘闻“通天”的那尔 苏悬着心吊着胆儿,午饭过后便又急匆匆地乘轿出了府。 唉,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那尔苏想:父王今天普查颐和园各殿,怕是 又要遭到非难了。此种危难时刻,他只有暂且先去求助于舅父那彦图,求舅父赶急 前往父王回府的必经之路一一罗锅桥,并将父王直接请入那王府。 话说今天上午进入紫禁城拜过早朝的那彦图,忧心重重地看着伯王率领着查宫 班出了紫禁城直奔颐和园,心里就一直替伯王担心不己,而更让他担心的是,伯王 昨天夜里查扣黄旗水车之后,那尔苏又会做出何种反应呢?他会不会运用“审时度 势”的计策暂且再“顺应”西太后一夜…… 那彦图正在闭目沉思之时,忽听未经管事松龄前来通报就直接闯入大堂的那尔 苏说道: “舅父大人……” 那彦图睁开眼,急忙拽起正欲单膝请安的那尔苏,开口便道: “你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早晨你父王他就已经来到了我的府上,并且将昨天夜 里查扣黄旗水车的详情都如实的告诉了我。”那彦图说到此处,脸色一下子变得沉 重起来,接着又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那尔苏,前几日我劝导了你半天,可你却只对我讲出了一半的实情,如果不 是这样,你父王也就不会偏巧逢十去查扣那什么黄旗水车了。” 局促不安的那尔苏听完,抬起头说道: “舅父,如果悔过可以自新的话,那么,我可以给舅父跪上三日。”那尔苏说 着便跪在了那彦图的面前。然后神起衣袖,亮出伤腕,接着又说道: “舅父……” “这……这是怎么回事?”那彦图看着那尔苏腕上的绷带浸着斑斑的血色,心 中不免大吃一惊。 那彦图的话音未落,眼中积郁着悲怨的那尔苏便开口答道: “舅父,如此这般屈辱,常人不忍,就是鬼也难奈!所以我才要以这腕上的血 来洗清命运所带给我的这种耻辱!” 那彦图看着如此这般自作主张的那尔苏,一跺脚,“啪”地一拍桌子,蹭地站 了起来,训斥道: “糊涂!俗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你却……却……唉!”那彦图说着一拍大 腿,然后就一屁股坐在宽大的雕花红木椅上,接着又追问道:“告诉我,何时伤的 腕?” “昨天夜里。” “昨天夜里?是在颐和园吗?” 那尔苏抬头看了一眼过于敏感的那彦图,抬下头回答道: “不是在颐和园,而是在黄旗水车里……”那尔苏说着,便将父王昨天夜里查 扣黄旗水车之后的全部详情一一地讲给了那彦图。 那彦图一字不漏的听完,叹了一口气说道: “好在李莲英这个王八蛋还算精明,知道瞻前顾后,更知道用‘明哲保身’的 手段来至使自己不受黄旗水车所累,要不然,他就不会瞒着西太后将你送出颐和园 了。” “舅父,为虎做怅的李莲英一向仰仗西太后强差人意,不但处事圆滑,而且还 会见风使舵。此人是又做巫婆又做鬼,就会两面装好人。所以说,仅听昨夜一面还 不够,还得听他今天对父王是怎么说的。舅父,父王他今日查宫,回来时必定经由 罗锅桥方能转道归府。我想,舅父到不如派出您府上的管家去罗锅桥等候父王,然 后将他接入您的府上……” “这样也好,三个人加在一起总能谋出一计吧!”那彦图说着便步出了大堂。 那彦图唤来了管事松龄,两人比比划划地说了几句,然后就见管事松龄迈着急 匆匆的大步跨出了庭院…… 片刻之后,由管事松龄亲自驾驭的大鞍子车便载着那彦图驶出了府。 …… 三 傍晚,那王府东客厅的大堂内,气氛显得格外紧张。全神贯注的那彦图听伯王 讲述完亲临颐和园之后的所见所闻,捋着下巴咬着嘴唇正在沉思之时,就见起身离 座的那尔苏说道: “阿爸、舅父大人都在此,所以……所以……” 伯王看着欲言又止的那尔苏,说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阿爸大人,我近日常想:与咱博王府同宗的庄太后为大清朝奠定了半壁江山, 所以祖父才有了如此的殊遇,但是,不知二位长辈想过没有,正是那黄缰、黄马褂、 三眼大花翎缠住了我们的手脚;世袭罔替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塞住了我们的 咽喉;如果把我们蒙古人比做一匹蹄下生风的宝马,可是这宝马已经被那‘纳库尼 索光刀’砍下了四蹄;就是一只勇猛的海青鸟,如今也被人斩断了翅膀!难道说这 就是对蒙古人所说的‘优恤’吗?” 那尔苏的话引起了伯王的反思。沉默了片刻,心绪沉重的伯王开口说道: “那尔苏,你说的话不无道理。自你祖父死后,那些碑,那些词,岂不是给别 人看的?一次‘马撞金銮’,活活被套马杆子索住了脖子,可我一家人反又反不起, 活又活不起!事到如今,你舅父他也不好再为你说情了……” “舅父的心意我明白。”那尔苏说着转向那彦图说道: “舅父大人,眼下,博王府已经濒临到了全巢覆没的境地,此时,如若不捐弃 小肢,那就难以保全大体!蝮囗则斩手,囗足则斩足,亦是如此呵!” 难道……难道说只有让我的一臂断在命运的强弓下吗?只有这样才可保全博王 府全巢不受其累?一边是自己的长子,一边是博王府。十指连心哪!……一阵撕心 裂肺的绞痛过后,伯王闭着眼睛,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心口,一时间,竟然说不出 一句话来…… 伯王在沉思,那彦图也在沉思。思忖了良久之后,那彦图开口说道: “上行下效,教者,效也。上为之,下效之。败国乱人,实由兹起。难怪大清 朝会有李莲英这样的奸臣!”那彦图说着,站起身来看着仍就一筹莫展的伯王接着 说道: “老姐夫,你说!李莲英这等人,你我怎该容他?” 伯王叹了一口气,带着一脸的无奈,摇头说道: “对于这等人,容也得容,不容也得容,弹劾他就等于是弹劾老佛爷,虽说老 佛爷的脸浅薄得就只剩下了一层金粉,可满朝文武大臣哪个敢刮老佛爷的佛面?谁 不知道大清的圣母皇太后是属芭蕉的,叶烂皮干心不死的西太后何时有过甘心失败 的时候?拿脑袋撞墙还不是头破血流嘛!再说了,有李莲英这样的鬼奴才给她隔山 打隧道,二人里应外合,你我不忍又能如何?”伯王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伯王劝说着,那尔苏接过了伯王的话碴说道: “舅父大人,阿爸的话言之有理,所以我想请舅父三思而后行。舅父虽与皇上 交往甚密,但皇上也只不过是个傀儡!”那尔苏说完就恭恭敬敬地跪在了那彦图的 面前,接着说道: “舅父,我有一事相求,舅父若是不答应,那尔苏誓不起身!一日不成两日, 两日不成三日……” 斧子敲凿子,凿子吃木头。伯王那边劝说,那尔苏这边劝解,可是一肚子怒气 的那彦图却连头都未点一下。可这一回,性情暴烈的那彦图看着腕上带伤的那尔苏 带着一股冲天的执拗劲儿想要长跪不起,心一软,嘴上也就跟着服了输。只听那彦 图开口说道: “唉,真是一物降一物,我答应你了,有什么要求你就直说,就是替你上刀山 下火海也行!” “舅父绝不毁言?” “真人不说假话,我绝不毁言!还是起来说吧。”那彦图痛痛快快地应下了。 那尔苏将舅父让到座位上之后,开口说道: “舅父的呵护之恩,我不能忘,就连我的儿子阿穆尔灵圭也会没齿不忘。如今 我前祸未除,眼下后祸又生,所以我一不求舅父为我赴汤蹈火,二不求舅父为我另 觅它辙,只求舅父莫受我的厄运所累,日后能助阿爸大人一臂之力。都说一客不烦 二主,我自己闯下的祸端理应由我自己承担,舅父万万不得为我一误再误,最终导 致惹火自焚;如果是那样,您不是给我等遭受厄运的屈辱之身又加上了一个罪人的 外衣吗?舅父,常言道: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薰草因有香气而招致焚烧之祸, 所以《汉书·龚胜传》中的西汉大臣龚胜才因怀才而致灾。舅父乃朝中最年轻的大 臣,不仅武艺高超,而且文才更是让人仰之敬之。为此,朝中多少获色之人对您嫉 之入骨。言为心声,权做一片心意,万望舅父能谅我这一番言近指远之辞。” 一向言而有信的那彦图听完,表面上点头应承下了那尔苏的请求,可心里却说: 我要去见皇上!我要去见皇上!当这种声音从他的内心进发出来的时候,他似 乎感觉到自己体内所固有的那种黏稠的野性激情已经全部涌向了大脑,那是蒙古男 儿的血情;凝滞中;热血里除了还流动着一种铿锵有力的声音外,余下的全都变成 了一片空白…… 东客厅大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时间还随着座鸣钟的钟摆转动着, “嘀哒嘀哒”的响声不仅清晰,而且还带着几分使人难耐的沉重。 此时,用三颗心串成的亲情已经凝集成了一条无形的锁链,将三个人的心紧紧 地连在了一起…… 当座鸣钟的指针移到下午六时整,那尔苏在钟声的催促下站了起来,带着顿悟 的神情说道: “时辰不早了。阿爸大人、舅父大人,我还有一事,眼下,只有求助于二位长 辈了。” “且说无妨!”那彦图终于开口了。 “请二位长辈不要将这场祸端传告给府内的家人,祖母年事已高,额莫也是快 进六旬之人,如今,我已是30有余,不该再让府内家人替我操心不止了。” “这样也好,要不然……” 没等那彦图说完,就听满脸愁云的伯王慨叹道: “唉,也只能是这样了。人家都说紫禁城里的一品大臣各个都是朝廷的擎天柱, 可我这个内务府大臣却连自家的府邸都快擎不住了。罢了,罢了!说出去,府内不 是哭大喊地,就是暗里抹泪。”伯王说着,说着,一拍大腿,接着又慨叹道: “嗨!若不是这世袭罔替的翎子,那尔苏他哪能遇到这般大祸?啥叫作茧自缚? 不过就是如此。” 怨谁呢?怨天怨地怨祖宗还是怨自己?怨来怨去,伯王自己也说不清到底该怨 谁。 话说父子二人沐浴着惨淡的夕阳回到自家的府上时,博王府内已是华灯初上。 博王府的晚宴看起来比往日更为丰盛。老老少少组成的一家人全都以府内的家 规按长次之分围坐一圈,就连一向守着佛龛吃斋念佛的乌氏,常年俯在书案上吟诗 作赋的白音仓也来了。 莺哥的父亲——白音仓老先生今天显得格外高兴,伯王见状,只有硬着头皮心 说,唉,老亲家他哪里知道我的苦处啊,这酒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就像盲人赶庙会似的,跟着热热闹闹的一家人“瞎凑热闹”的伯王除了连连举 杯,满嘴就只剩下了一个“喝”字。 “喝!”不想驳了亲家面子的伯王勉强一笑,与老亲家碰下了第一杯之后,一 仰脖,一两大的银酒杯就落了个底儿空。 都说第一杯酒入口,先辣舌头后绵口,然后就是一股热流涌入心窝,而伯王呢, 却感觉吞进了一条蜈蚣,绞着胃,蜇着心。 二杯酒下肚,伯王头眼昏花。 三杯酒下肚,伯王的眼中出现了幻觉:天在转,地在转,就连大堂跟着也是在 旋转…… 那尔苏回到东跨院时,六岁的阿穆尔灵圭己经熟睡了,他端详着儿子的小脸, 抚摸着儿子胖乎乎的小手,心一酸,可最终还是把眼中的泪水忍了回去。坐在一旁 的莺哥见了,温顺地一笑说道: “那尔苏,看样子,怕是腕上的伤又在作痛了,要是累了,就早些歇息吧。” “哎,一块歇了吧。”身心疲惫的那尔苏真想倒头就睡。 …… 四 一夜过后,每天早晨都要练习一番武艺的那彦图,一清早便身着箭服、肩挎弯 弓、提着蟒皮的箭囊进了自家府上的校练场。他“叭叭叭”冲着靶心一连放空了箭 囊里的梅针箭,然后就瞪着眼睛握着拳头,咬着牙齿冲着吊在木桩上的羊皮沙袋 “嘿哈嘿哈”一阵猛踢狠打,直到羊皮沙袋里的沙粒从捶裂的破口处“哗哗啦啦” 地流泻下来,他才像瘪了肚的沙袋一样泄了气…… 这天下午,那彦图进入养心殿西两间外的传召室等候光绪皇帝传诏。主张废弃 陈规旧俗的光绪皇帝今天上午已经听取了那彦图关于重新组合上驷院机构的奏折…… “那彦图,朕己看过你的奏折。自祖上起,阿敦侍卫的人数一直未改,你是说 再增加几人?”年轻的光绪皇帝开口了。 那彦图答道: “臣以为,阿敦侍卫乃随侍皇上骑试御马之人,所以,臣想要增添几位骑艺武 艺乃至箭艺精湛之人,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听得饶有兴趣的光绪皇帝一听,眼睛一亮,向前探着身子,急忙问道: “噢?是不是又发现了骑艺如你这般的高超之人?” “回皇上,正是如此。” “那好,所说之人现在何处?是何许人也?”光绪皇帝显得格外兴奋。 “回皇上,奴才所说之人正是那尔苏,还有巴图鲁班的合撒尔、乾清门一等侍 卫苏和……” “停!”光绪皇帝一摆手,紧接着,情绪急剧低落的光绪皇帝看着有些局促不 安的那彦图说道: “那彦图,朕的难处你不是不知,更何况说朕不是己经加思他为德胜门提督了 嘛!最近我听九门提督说,那尔苏他最胜任此职,你若是将他调人上驷院,那岂不 是在挖朕的柱脚?再说朕的身边有你这般护驾之人,性子再烈的御马朕也不怕!” 其实,光绪皇帝早就听出了那彦图的弦外之音,所以才来了个一推六二五,最后还 给那彦图扣上了一顶“高帽”,言外之意就是再也管不得这等“闲杂”之事了。自 从去年亲自密授那尔苏“断指”之后,他在照抄“晋升那尔苏为德胜门提督”的那 张“懿旨”中就己经感悟到了一点:再大的猫也斗不过老虎,比起威力无穷的“皇 阿爸”,自己只不过是一只狐假虎威的猫。 光绪皇帝正在沉默之时,却听那彦图带着怨气说道: “皇上若是不允,那就罢了我这一品大臣吧!”那彦图说着便摘下了头上的顶 子。恼怒中的光绪皇帝见此,一把夺下了那彦图手上的顶子,“啪”地一拍宝案说 道:“朕一再跟你说朕有朕的难处,可你偏偏要麻烦朕!”光绪皇帝说着便伸手抓 起宝案上的顶子使劲往那彦图的头上一扣,然后怒斥道: “朕赏给你的顶子你就得给我戴着!朕若是哪日想要罢了你,那得朕说了算! 不想让你当了,你想当都不成!” 那彦图垂下了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上扣着的不是什么一品大臣的顶子,而是 一块铅石…… 看着垂着脑袋半晌无语的那彦图,光绪皇帝的心似乎又软了下来。他叹了一口 气说道: “唉,朕的龙袍和养心殿里的宝座其实也就只不过是个牌面罢了,可朕又能如 何呢?朕不是勉强你,而是朕真的舍不得你,朕的胆子不如你的胆子大,若是身边 少了你,朕怕是连扶鞍上马的勇气都没有了。”光绪皇帝说完,看着一声不吭的那 彦图,看着,看着,就闭上了眼睛。 “皇上,臣告辞了。”那彦图看着像是在闭目养神的光绪皇帝,单膝叩了一个 常礼之后,然后便退出了养心殿西两间…… 话说心情沉闷的那彦图回到了那王府,一进那王府一进院的大门,刚一下轿, 就见早已等候在门房内的老仆母跑了出来。这老仆母年纪大约在60开外,中等个儿, 体态较胖,慈眉善目,一脸福相。她到了那彦图的跟前,抿着嘴儿,带着一脸的喜 色扰着那彦图的耳朵说道: “您的福晋荷子她有喜啦,再过8个月……” 那彦图与福晋荷子成婚已有三栽,但荷子一直未孕。他盼了三年,就等着荷子 给他生下几个子嗣,可如今盼到了,他却产生了喜忧参半的心情。 “老仆母,告诉荷子,我去博王府了。”那彦图说着便甩开大步去了一进院南 墙根儿下的马厩。 待醒过味儿来的老仆母遁着那彦图的背影连喊带叫地追了去,脚步还没有移到 马厩,就见那彦图早已跨着高头大马箭一般地冲出了马厩。 老仆母停住脚,耳边除了风声就是马踏青石甫道的蹄音…… 五 单说那彦图乘着追风般的高头大马驶到了博王府大宫门前的下马石附近,就听 身后的马蹄声纷至沓来,他回头一看,正是自家府上的护卫。 那彦图勒住嚼环,然后用左手猛的一收缰,调转马头后冲着追上来的府内护卫 开口便吼: “都给我滚回去,难道我非得要你们身前马后的护驾不可!” 府丁见那彦图脸色铁青,也就只好掉转马头回府了。 那彦图进了博王府,与老姐姐达福晋寒暄了几句,便以和伯王“下棋”为由将 伯王调出了寝室。 二人进了东客厅耳语了几句,然后就见伯王扯着沙哑的嗓子唤来了管家金满仓 说道: “满仓,你去东跨院把那尔苏给我叫来,他舅舅要与我下几盘棋,我身体不适, 让他来陪他舅舅下几盘好了。” 金满仓心领神会地退下了。 片刻之后,那尔苏就按伯王所瞩来到了东客厅…… 此时,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三个人,谁的心里都明白,众口所说的下棋,其实只 是一个借口。 三个人唠着,唠着,时间就己经不知不觉地到了晚饭时分。摆好的棋阵未动一 步,伯王却再一次唤来了恭立在门外的金满仓,吩咐把晚饭直接送到东客厅里间的 隔子间,又说三人棋逢对手,谁也不许前来打扰。 夜越来越深了,三个人的话也愈来愈少。最后,伯王开口说道: “就连皇上他也是这般推辞,那我们就只好装哑巴了。” 那彦图咬着嘴唇一声未吭,而一直沉默不语的那尔苏却在此时开口说道 “城门失火必定殃及池鱼,所以,我想长痛不如短痛。阿爸及舅父大人,此时 不得再犹豫了,还是一刀斩断此情吧!”那尔苏说到此时,忽听有人捶门,紧接着 便听见母亲的唤门声。 达福晋突然来此,三个人顿时摆出了下棋的阵势,然后才由伯王拉开了门栓请 进了达福晋。 达福晋进得门来,见小弟那彦图和长子果真在专心下棋,见伯王看得也是津津 有味,所以,打了一个转也就回到寝室睡觉去了。 一场虚惊过后,三个人的脑门子上全都浸出了汗珠。伯王长出了一口气,重新 又提起旧话说道: “总这么瞒下去总不是个长计,我今天一直在想,事到如今,也该把那尔苏的 两个弟弟叫回府中,大家坐下来一块商议此事吧。” “阿爸大人……”那尔苏开口了:“两个弟弟就是手中握着开山的神剑也未必 能为我劈出一条新路,更何况说两个弟弟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知道了又是一场 大乱。阿爸及舅父大人,莺哥的那首诗你们都看过了,我想,这就是预言。所以, 所以我想……”那尔苏看着异常痛苦的伯王和沉默不语的那彦图,也不做声了。 “我夫犹如小黄鱼,太后犹如大蟒蛇”。莺哥的那两句诗在伯王的脑海里转悠 着,像一只盘蛇缠绕着他的思绪。难道,难道非得要我舍出长子,贪婪的蟒蛇才会 就此下树?倘若要我这个父亲去发落自己的长子,那岂不是让我以毒酒去索取长子 的性命吗?想到此,伯王竟像疯了似地狂笑起来,笑过之后,两眼的老泪就淌了一 怀。 不知是伯王的狂笑牵动了那彦图的愁肠,还是伯王悲伤的泪水引出了他的泪水, 只见十分伤感的那彦图转身就冲出了隔子间。忍无可忍的那彦图除了不想见到达福 晋,就连伯王和那尔苏他也不忍再多看一眼了。 一匹狂纵的骏马冲出了博王府,直到驶出了猪市大街,那彦图才勒住了嚼环, 回头望去,内疚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二月初三的上午,小太监李灵孙在李莲英的支派下来到了博王府,在大宫门前 下了马,然后对管家金满仓说有急事要找伯王。 伯王闻讯后,急忙来到了大宫门的回事房,一看是那个拉水的小太监,心里不 免一惊。 李灵孙见回事房里别无他人,于是请了一个安之后说道: “大人,我家李爷让我捎信给您,说有急事找您,相约下午三时在颐和园的回 事房见面。李爷还说,让您给个准话,去不去由您走,您若不去,他会亲自登门拜 访。” 伯王自知内中又是诡计三千,于是,阴着脸回话道: “你回去告诉你家李爷,不用他要挟我,说三时,我一秒都不差!” “谢大人!”李灵孙叩了一礼,转身就走了。 据说,李灵孙从博王府回到颐和园后便失踪了;还有人说是李莲英让人将他投 在乐寿堂后的井里。至于小太监李灵孙究竟去了哪里,大概只有李莲英知道了。 这天午后,伯王只带四名府丁出了府,下午三时整就准时赶到了颐和园,下了 轿,就见李莲英迎出来说道: “伯王大人,请!”说着,便把一脸漠然的伯王让进了回事房。 坐定后,李莲英从怀中掏出慈禧前两日书写的那道“秘旨”递给伯王说道: “伯王大人,”这是老佛爷让我代呈给那尔苏的,因他养伤在家,所以我只好 请您代启了。” 伯王接过“秘旨”似是非是地笑了一下,粗略地扫了一眼说道: “李总管,说是太后的‘秘旨’,倒不如说是李总管的尚方宝剑更合适。既然 如此,李总管还有什么话就请直说。” 李莲英讪笑了一下说道: “伯王大人,老佛爷的‘秘旨’您也看过了,至于今后的事情,那就得看伯王 大人怎么处理了。不过,我想提醒伯王大人一句:舍不下孩子套不住狼。眼下,那 尔苏他是有一日无一日,若是哪一日老佛爷知道他甩摊子割了腕,那可不是闹着玩 的事儿,后果如何,想必伯王大人比我更清楚。” 伯王明白李莲英话中的含意,收起‘秘旨’说道:“李总管的好意我领了。事 到如今,我知道该怎么做,告辞了!”面对着这一张索命的“秘旨”,伯王麻木了。 虽然“秘旨”中并没有提定让那尔苏去死,但影射的话语却让他意识到了一点,眼 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处置那尔苏的地步。让亲生父亲去索取儿子的性命是何等的残忍 呵!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天夜里,父子二人躲在东客厅的隔子间里流着泪一直唠到了午夜,伯王虽然 只字未提处置那尔苏一事,但那尔苏已经横下了一颗心。同伯王一样,他也已经感 觉到了,只有一死才能使博王府免受其累。确切地说,他活够了。 过了很久,那尔苏见父王不再言语了,于是挑起话头说道: “阿爸大人,西太后心狠手辣,一但翻起脸来,不但要杀我,还要灭门九族, 到时候也许会掘开祖父的坟墓!历史上唐朝对薛家铁丘坟,宋朝的胡家肉丘坟事件 将要重演。阿爸大人,清明快到了,咱们回乡祭祖时,就让我死在咱们的家乡科尔 沁吧……”那尔苏说着便带着征询的目光抬起了头。 这天夜里,伯王就像是一只浸在油罐子里的老鼠一样,咬牙切齿地大骂了一阵 李莲英,但只能扑嗵一会儿就没了底气,最后抹着泪只好点头默许了那尔苏的请求…… 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过于悲伤,不知是终于摆脱了屈辱的命运还是不忍与亲人 从此阴阳永隔,只见那尔苏给伯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便一头扑在了青砖火 炕上掩面痛哭了一场。 没有安慰,没有劝解,人到了此时,己经没有埋怨没有怨恨,父子二人谁也不 想再说什么了。 人到了此时,好像才理解人生,才理解死亡…… 夜里三时许,那尔苏将欲哭无泪的伯王搀回了寝室,然后极尽孝心地安顿好了 伯王,最后才拖着沉重地脚步回到了东跨院。 跨进月亮门,站在游廊下的那尔苏迟疑了片刻…… 占据博王府六分之一的东跨院,随处可见王公家族的富丽之色,重檐拱顶式的 建筑,花园一样美丽的庭院,精雕细刻的九曲回廊,壁垒森严的四面围墙……他想: 两天后,当自己再一次跨出这道月亮门,跨着骏马出了博王府奔赴科尔沁草原的时 候,这所给予过他恩恩怨怨的庭院就再也不属于他了,它,将属于两个同命相怜的 女人——挚爱自己的莺哥和怨恨自己的莲子,还有长子阿穆尔灵圭。 他移动脚下的布底朝靴,顺着游廊由东向西,再由南向北,他的心在丈量着, 思付着,自己该不该撇下这两个尚在梦中的女人和可怜的阿穆尔灵圭,从而做出今 天这般的抉择。 无声无息的布底朝靴仍在走动着。他顺着象征着吉祥的九级台阶步入了嵌有江 南石水色的天井,如井底之蛙一样抬头向上望去,他竟然发现了生活中他不曾发现 的那一幕,原来,在没有月亮的陪衬下,夜幕中的星星更为璀璨。 他凄然地笑了一下。他想:自己的眼光并不像井底之蛙那般短浅。 “马撞金銮”的同时也撞碎了他心目中犹如满月一样的情爱,从此,他再也掏 不出一颗素洁之心来抚慰莺哥眼中莹莹的泪花。此时,他把东方启明的金星看作是 自己的宝贝儿子阿穆尔灵圭,在没有月亮的日子里,日渐长大的儿子会像启明的金 星一样照亮莺哥的生活,只有他才能给予他的母亲人世间最好的慰藉。现在,他在 这种慰藉中体验着一种常人所没有的安然之感。他庆幸,庆幸他的抉择可以使亲人 摆脱开这场“情猎”的牵涉,不再是命运的殉葬品…… 踏着一丝微明的晨曦,那尔苏走进了寝室。七岁的阿穆尔灵圭依偎着莺哥的怀 中酣眠入睡,而莺哥的佼容看似更为恬然。他轻轻地脱掉朝靴,解衣宽带躺在妻儿 的身边。细细地端详妻儿的容貌,直到沉甸甸的不舍之情再也支撑不住疲惫的眼帘, 他才闭上眼睛…… “蒙古悲剧”中,慈禧园中“情猎”,狩猎者是情趣,而被猎者却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