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清明祭祖 ——巧装扮千里寻夫 僧王剑一部长诗 一 博王府的管家金满仓也是科尔沁左翼后旗人,他的叔叔金宝山在索王(科尔沁 左翼后旗第九代扎萨克郡王索特那木多布斋)时代就是博王府的管事。那时,索王 娶了仁宗嘉庆皇帝和裕皇妃所生的第三女庄敬和硕公主为福晋,索王成了大清嘉庆 朝额驸之后就成了驻京蒙古王公中的使使者,管家金宝山也跟着威风过一时。索王 死后,金宝山继任了僧王府的总管。因金宝山在僧格林沁活着的时候立下过汗马功 劳,所以金宝山死后,他的侄子金满仓便继任了博王府的总管并娶了科尔沁左翼后 旗“王陵”的总管白丹巴之女九十灵为妻。 光绪十六年(1890)的二月初八日,白福晋莺哥目睹着看似有些绝情的那尔苏 出了博王府,因心中生疑,所以回到东跨院后就将阿穆尔灵圭交给了乳母香梨,而 自己却迈着急匆匆地脚步来到了总管金满仓的家。 博王府隔道的南院,东边是车马房,西边是带有前廊、明柱的三间大瓦房,那 里就是总管金满仓和九十灵的家。金满仓的妻子九十灵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她比 莺哥大几岁,与莺哥好得就如同亲姐妹一般。九十灵见莺哥来到了自家的门上,心 里自然十分欢喜,打开门就像迎接贵客似的将白福晋莺哥请进了里间。 莺哥进门未见金满仓的影子,于是便急慌慌地开口问道: “九十灵姐姐,怎不见满仓哥哥?” “谁知道,也不知他心里憋得是哪一门子的火,昨天夜里我看他情绪不好就呛 白了他几句,谁知半夜里他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一提起金满仓, 九十灵就气不打一处来。 没等九十灵说完,莺哥就急忙问道: “满仓哥哥他昨天夜里都说了些什么?” “我盘问了他半天,可他倒好,像个问葫芦似的就是不给你吭一声。——哎, 莺哥妹妹,我看你脸色不好,闷闷不乐的,好像是有什么心事吧?” 莺哥勉强一笑说道: “我找满仓哥哥有点事儿。”莺哥说着就扭转了话题: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咱们府上的人每年回旗祭祖都是有说 有笑的,可今年却有些反常……” 心直嘴快的九十灵抢过了话碴说道: “我说也是,莺哥妹妹,这话我也就敢和你说,其实,这话也不该从我的嘴里 吐出来,可我这人是个直肠子,有话不说心里憋得慌。老爷他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 就跟眼里没人似的,到了大宫门只铁青着脸挑帘扫了一眼咱家府上的老太奶奶,然 后……” 莺哥接过话碴说道: “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出了府。阿爸他这样,那尔苏他不也是这样吗?我领着阿 穆尔灵圭在大宫门等他,可他却像翻脸不认人似的,人未下马不说,却一挥马鞭就 冲出了请安的人群,连阿穆尔灵圭都没有看一眼就奔猪市大街去了。” 九十灵听了,只是一笑说道: “许是你多心了,去科尔沁的路那么远,也许是大家都在忙着赶路,所以才显 得有些匆忙了点。”九十灵嘴上这么说,可想起那尔苏早晨打马出府时的那个样子, 心里也是有所猜疑,只是当着莺哥的面不便明说罢了。 两个人的话越说越少,最后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迟迟未见金满仓回来,莺 哥只好起身说道: “等满仓哥哥回来了,让他到我那里去一趟,就说我有事找他。” 刚才,在博王府大宫门等着给伯王送行的人群散尽后,莺哥本想拦住金满仓问 个究竟,可金满仓见状却像脚底板下生了转轴似的,一转身就迈着“噌噌”的大步 走远了。她追着金满仓的影子走了一程,可转过影壁到了大佛堂,一眨眼的工夫就 不见了金满仓的背影。她看出来了,金满仓在有意躲着她,可究竟是为了什么,她 一时又说不清,只是隐约地觉得那尔苏此行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在隐瞒着自己。 …… 伯王一行回乡祭祖,一路途经蓟县、喜峰口、平泉、凌源、朝阳、王安堡、彰 武、章古台等八个驿站,此时的终点是位于科尔沁左翼后旗的希纳郭勒驿站。这条 路是清代出关的必经之路,为东蒙第九站。 《奉天通志》说: 科尔沁左翼后旗,扎萨克驻双和尔山(塔日根村,今伊胡塔镇一带),在喜峰 口东北一千零四十里处,西南距京师一千四百五十里,本契丹地,辽置凤州,金废。 牧地当法库边,东西二辽河于此会合…… 一路东行,打马冲在前方的那尔苏将伯王及两个弟弟甩在了身后的尘埃里,两 个弟弟——温都苏和博第苏放马追了三程,但最终来是被那尔苏跨下的那匹追风般 的宝马甩在了蹄后。 俗话说“马通人气”,那尔苏跨下的宝马好似懂得了主人的心思,疲于奔命似 地一路撒开四蹄跑在前方。 伯王一行人追着那尔苏马不停蹄地走了一天,出行的当日夜里十时许就抵达了 喜峰口驿站。这天夜里,那尔苏安顿好了伯王,而自己却以一路鞍马疲劳为由避开 了两个不知忧愁的弟弟另僻一室。 夜半,再也无法安然入睡的那尔苏悄悄然地出了驿站,站在喜峰山的山口上眺 望着远方。 远方是浩如烟海的迷雾。头顶是月光朗朗的星空。脚下是葱定起伏的山峦,心 里是绵绵不尽的亲情。在寂静无哗的天籁之中威然眺望远方的那尔苏再一次想起了 远方的亲人。 透过迷茫的夜雾,他分明看到了小阿穆尔灵圭的身影和莺哥温顺的笑容。渐渐 地,奔涌而出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夜风吹动着草丛,发出了微微的叹息。像一片枯叶似的,他不由得瑟瑟地颤抖 起来,在一种深深的迷惑里,他想起:苍天有知,小小的阿穆尔灵圭就是他的心哪! 而此一去却是与他阴阳永隔,有去日无归期。 …… 这天夜里,那尔苏失眠了,莺哥也是彻夜不宁。 夜半,莺哥在辗转反侧不安中进入了梦乡…… 突然,从夜的深处毛骨悚然般地传来了一阵猫头鹰的笑声,这鬼魅的笑声,声 声透着凄厉,直入她的骨髓,她在梦魇中仿佛置身子一片空茫黑暗的草地,无数个 鬼魅从暗夜中探出头来驱使着她走向更深的草丛……那是什么?在草丛的深处她看 到了一滩乌黑的血迹和两个被猎枪炸飞的手指,那是两个失去了生命力的手指,是 那尔苏的。就像眼睛被那滩血迹刺伤了似的,她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在有生以来所 经历过的那种最为残酷的感受中,她在痛苦之中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清晨,悄悄进入寝室的小阿穆尔灵圭叫醒了正陷入梦魔的莺哥,醒来时伤心的 泪水早己打湿了枕畔。顾不上亲吻一下小阿穆尔灵圭,她就急匆匆地出了寝室径直 去了金满仓的家。 “九十灵姐姐,满仓哥哥在家吗?”跨进金满仓家的大门,莺哥就迫不急待地 喊开了。 九十灵听见莺哥的声音,急忙挑帘出门说道: “你来的正好,满仓他下半夜才回来,我正要叫他去你那里呢。” 莺哥进屋挑开里间的门帘一看,金满仓正在蒙头大睡,她急忙退了出来,扯住 九十灵的手就讲起昨夜的梦来。 九十灵听了,宽慰地笑了笑,说道: “古人说:智人多梦,愚人少梦,而盲人则无梦。白天有所思,夜里就有所想, 准是你昨天白天胡思乱想来着,所以夜里才得了恶梦。梦就是梦,哪有准?你可千 万别想那么多。” “九十灵姐姐,不是我胡思乱想,这个梦真的太不吉利了,俗话说:猫头鹰一 叫准有大祸临头……” 似乎有些警觉的九十灵将梦叉过去不说,而是问道: “莺哥妹妹,那尔苏临走时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昨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出了东跨院。临行前,我想叮 嘱他几句,可找遍了全府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我也说不清为什么,那尔苏这一走, 我这心里就一直空落落的没了边。九十灵姐姐,你快去把满仓哥哥给我叫醒,有些 话我想问问他,我总觉得他一定知道一些内情,只是不愿意告诉我,不然我叫他去 我那里一趟,他昨天为啥一直躲着不见我?” 正说着,金满仓披着衣服出了里间说道: “莺哥妹妹,不是我有意躲着你,而是有些话……有些话实在不好开口。唉! 这叫我怎么说呢?我是……我是……”金满仓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金满仓的眼睛证实了莺哥心里的不祥之兆,她扯住金满仓说道: “满仓哥哥,什么事这么难以开口,你快点告诉我!” 金满仓一屁股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抱着脑袋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话终究 还是没有出口。 莺哥见金满仓不肯开口,转身看着九十灵突然冒出了一句: “九十灵姐姐,我想单独回旗看个究竟!” 九十灵听了责怪道: “看你,说风就是雨。科尔沁路途遥远,一个女人家路上多有不便,那怎么行?” 九十灵话音刚落,金满仓就腾地站了起来说道: “莺哥妹妹,你回旗这事儿我赞成!太深的细节我也不知道,我和你一样也是 凭着直觉猜想到了一些不祥的兆头,所以,你也就不要再逼问我了。”当着莺哥的 面,关于那尔苏情愿舍命保全博王府的事,金满仓只字未露。 怔在那里的莺哥抹了一把泪水,看着金满仓央求道: “满仓哥哥,那你说该怎么办好?要不,你快给我去备马!” 金满仓想了想:眼下己是迫在眉睫,如果不让莺哥回旗,那尔苏他是必死无疑 了,可若是当着莺哥说出实情,又怕莺哥在回旗的路上伤心不过继而生出别的祸端。 思忖再三,金满仓最后说道: “也好,不过,我的意思是说,此事不要声张,若是声张出去,全府上下难免 又是一场大乱。伯王老爷他前脚刚走,后脚府内就乱了套,身为管家,我怕是担不 起这个责任。此次伯王老爷回旗祭祖,有些事好像在隐瞒着府内上下,不用细说, 这里面肯定是有不想让旁人知道的隐情。所以这事绝对不能惊动咱们府上的府丁, 我想让九十灵和海棠‘女扮男装’护送你回旗,这样下来也就免去了意外的麻烦。 九十灵的枪法和箭法在科尔沁的女人中是出了名的,性情又泼辣,说起来不比男人 差多少,至于海棠嘛,年纪虽然小了点,可路上多少对你们也有个照应……” 没等金满仓说完,九十灵中途插话道: “满仓的话有道理,就这样定了吧。我的老家就在科尔沁左翼后旗的吉日嘎朗, 丫头海棠的家也是科尔沁的,所以,这条路我和海棠都熟,为了确保途中太平,就 由我和海棠护送你回旗,你快回去打点一下,要瞒着达福晋才行,要不然,我们是 出不了博王府的。” 提起达福晋,已经六神无主的莺哥说道: “可是……可是我回旗这事怎么和额莫说呢?和她说了,她能放我走吗?弄不 好还得急出一场病来。还有……还有,我走了,阿穆尔灵圭怎么办?” 见莺哥急得满地乱转,金满仓在一旁提示道: “告诉达福晋,就说你去那尔苏的舅舅那里小住上一段时间,等祭祖的人们归 府时再回来。至于阿穆尔灵圭,我看你最好把他也带上,孩子嘛,总归是阿爸的心 肝。” 九十灵见莺哥还在迟疑,于是便补了一句: “莺哥妹妹,照着满仓的话和达福晋学一遍就行了,那尔苏舅舅那边的事儿, 让满仓看着去打点就行了,不管怎么说,只要能瞒住达福晋就行。事不迟疑,不能 再托了,快回去和海棠暗下里商议一下,下午我们好上路。还有,要背着点金福晋 才是,她嘴巴不牢,知道了,我们怕是走不成了。” “我知道了。”莺哥点头应下了,然后就匆匆回到东跨院忙着打点上路的行装 去了…… 二 回到了东跨院,莺哥就把阿穆尔灵圭的乳母香梨叫到了自己的寝室说道: “香梨,你有好长时间没有回家看望母亲了,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回去看看母 亲吧,这是几样薄礼,代我转给你母亲,回去后,代我问你的母亲好。”莺哥说完 便取了早已备好的礼盒交到了香梨的手上 “可阿穆尔灵圭他……”香梨看着莺哥探问了一句。 “叫你回去,你就只管安心地回去好了,你走了,不是还有我吗?” 香梨见莺哥备下厚礼并且诚心相劝自己回家探望母亲,也就没有多想什么,把 阿穆尔灵圭交到了莺哥的手上,然后就高高兴兴地回北京城东的娘家去了。 送走了香梨,莺哥转身又来到了达福晋的寝室。进了门,见达福晋正陪着太福 晋乌氏饮茶,给两位长辈请了安之后,莺哥说道: “额莫,趁那尔苏不在家的这段日子,我想带上阿穆尔灵圭去舅舅的府上小住 上一段时间,额莫,您看……” 通情达理的达福晋听了,想莺哥自来到博王府就轻易未离府上半步,于是便应 承道: “去吧,我听说那彦图的福晋新近身上有喜了,情绪也有些不大好,你去了给 她解个问也好。” 莺哥听达福晋应允了,接下来又说道: “香梨回城东去探望母亲去了,所以我想带九十灵一道去,她能帮我带一带阿 穆尔灵圭不说,她爱说爱笑的,到一块儿也好解个问。额莫,您说呢?” “那怎不行,和九十灵说一声不就行了嘛。” “额莫,那我就先回去了,和您说一声,我下午就出府了。”莺哥说完,亲自 给两位长辈的茶碗中续上水后就出了达福晋的寝室。 出了达福晋的寝室,莺哥的心才有些轻松了…… …… 就像刻版印刷似的,莺哥到博王府后花园和老父亲白音仓照着刚才的话又重说 了一遍,回到东跨院进了金福晋莲子的西厢房还是旧话重提,莲子听了,说道: “还是你有福气,博王府住腻了,还可以换个新鲜的地方住上一阵儿,可我呢, 出了这东跨院就不知往哪儿挪步了,没爹没妈的,说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 差不多。去吧,早去早回,不然的话,这东跨院里就剩下我和几个使唤丫头了。” 莺哥见莲子心里有些发酸,但迫于提早动身,所以也就没再搭话,只是苦笑了 一下了事…… 上午十时许,管家金满仓听莺哥说已将此次出行前的一切繁琐之事打点完毕后, 就以去那彦图所管辖的上驷院调驯良马为由,亲自从马厩里牵出六匹上乘的骏马出 了博王府,过了猪市大街便直奔了北京城东而去。 到了城东的“香客来”客栈,金满仓抓了一把碎银塞在了客栈老板娘的手上, 并将六匹马暂且存在了“香客来”客栈的马厩,然后就乘着自己的坐骑一路急驰着 回到了博王府…… 午饭后,白福晋莺哥带着阿穆尔灵圭给达福晋请安道别之后,就和九十灵及丫 头海棠坐上了由管家金满仓驾驭的大鞍子车出了博王府…… 一行人到了“香客来”客栈,九十灵和海棠进客栈换了男装出来,金满仓看了 一眼肩挎火药筒猎枪腰别银鞘短刀、“女扮男装”的九十灵和海棠,点头默许后方 从马厩里牵出了那六匹骏马,莺哥接过缰绳抱着阿穆尔灵圭就上了马,紧接着, “女扮男装”的九十灵和丫头海棠带着男人般的矫健身姿也翻身跃上了马背。 目送着三个女人带着小阿穆尔灵圭和三匹从马急驰而去,金满仓不由得长出了 一口气儿。他想:那尔苏是生是死,那就得看白福晋莺哥和阿穆尔灵圭能不能把他 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了。 …… 此时的北京城,阳坡的小草刚刚发芽。一黑一白一红三匹骏马和三匹紧随其后 的从马旋风般地驰入了通往塞北草原的驿道,一匹马荡起一团尘埃,一个人一种心 情。 想起日夜思念的双亲和生死难卜的那尔苏,即将与亲人团聚的九十灵和海棠心 中是又喜又悲,而莺哥却恨不能跨下的骏马生出一对神奇的双翼霎然间就展翅跨越 漫无边际的长路,只有不清人事的小阿穆尔灵圭的心犹似这春大萌芽的小草,鲜活 地跳荡着。 …… 科尔沁左翼后旗的版图,北接达尔罕王旗(科尔沁左翼中旗),以格尔莽噶为 界,南至柳条边的法库门,西及西南与宾图郡王旗(科尔沁左翼前旗)接壤,东至 吉林边栅。清嘉庆朝,关内的流民陆续进入科尔沁左翼后旗东部辽河平原垦荒种地。 嘉庆十一年(1806)在常突·额勒克(辽宁昌图)地方设昌图理事通判厅;道光十 二年(1832)开垦库都力荒;同治三年(1864)升昌图府;光绪六年(1880)朝廷 诏准设康平县,所以,博王府的几处王陵和僧王祠都在昌图、康平、法库一带。 光绪十六年(1890)的2月14日,“女扮男装”的九十灵及丫头海棠护送着阿穆 尔灵圭和白福晋莺哥出行的第5天,伯王一行人就已经临近了科尔沁左翼后旗的边界 ——东蒙第八站章古台。 科尔沁左翼后旗吉尔嘎朗王府的协理台吉乌力吉、管旗章京富乐晖、王陵衙门 总管白丹巴(九十灵的父亲)等人就已经得到章古台驿站的传文,闻听伯王回乡祭 祖,头一天就带着王府的梅林、章京、佐领、参领等大小官员出迎章古台。 虽然伯王几代都在京师宫内任职,常驻北京,但仍为科尔沁左翼后旗扎萨克并 掌管旗务大权,只委托乌力吉协理台吉代管旗务,也委托闲散王公宝音别日古其 (伯王的叔伯弟弟)摄政旗务。 咸丰三年(1853),因僧格林沁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咸丰皇帝赐“纳库尼索 光刀”并赏他“湍多罗巴图鲁”英雄称号,为此,僧格林沁的孪生兄朗布林沁及三 弟崇格林沁分别赏戴二品顶戴和三品顶戴花翎。咸丰八年(1858)朗布林沁病故, 其次子宝音都古日其承袭辅国公。于同治十年病死后,朗布林沁的长子宝音别日古 其承袭辅国公。 如今,僧格林沁的三弟崇格林沁还活着,此时也住吉尔嘎朗五府。2月15这一天, 辅国公宝音别日古其带其长子那顺也来到了章古台迎接伯王及那尔苏一行。 2月15的早晨,伯王一行人到了东蒙第八站——章古台,那尔苏避开本族亲友只 带两名府丁及几个亲族独自前往下一站的王爷府家庙,而伯王则强忍悲伤接受了众 亲族及大大小小官员们的热情款待。 伯王接受了章京台古乌力吉献上来的“哈达”,喝下了众亲族为他备下的那碗 “闹心”的“下马酒”,熙熙嚷嚷、热热闹闹的迎宾仪式才算结束。 一路劳顿外加心绪不宁,在迎接仪式的酒宴上,有着“金山大玉海”般酒量的 伯王只喝了三碗醇香的奶酒就醉如烂泥了,众亲族这才在伯王的两个儿子温都苏和 博第苏的相劝下,众星捧月般地急忙将伯王抬进了轿子车里,呼呼啦啦地前往伯王 此行的终点——科尔沁左翼后旗吉尔嘎朗王府。 伯王上了轿子车,放下轿帘,酒劲儿就没了。他心里非常明白:倘若是将此行 祭祖的真正动机被众亲族及这些个官员们道破了,不仅众亲族会背地里戳笑他有愧 于僧王的后人,就连那些见了自己只会恭身笑脸相迎,品级只有六品的小官们也得 耻笑自己白当了一回顶戴双眼大花翎的一品大臣…… 痛得久了,人也就变得麻木不仁了。伯王也是如此。亲情虽然难舍,但总比割 了“心”又舍了“肝”要好受些。长子那尔苏和长孙阿穆尔灵圭就是伯王的心肝, 可他舍了一个却舍不得一双。想起自己鬓上的白发和近于银色的胡须,伯王似哭非 哭、似笑非笑地苦笑一下,他不由得自我解嘲道:唉!眼见着儿孙全部倾巢于“马 撞金銮”的这场祸端之下,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好和九泉之下的父王交待呢?大概…… 大概安睡在僧王陵内的父王也会如醒狮般地怒吼我还不及一只会下蛋的母鸡吧?…… 吉尔嘎朗位于双和尔(海青鹰)山的东南山麓,居于科尔沁左翼后旗正北。 吉日嘎朗王府是在雍正十三年(1735)由本旗第七任王爷齐默特多尔济为和硕 端桑公主而建的。王府前有影壁、宫门两间,左右有上马石。宫门内为一进院落, 五间带有廊檐、抱厦的大堂左右各有五间配房。二进院为五间正厅、东西五间配房, 四周有游廊。伯王的三叔崇格林沁和叔伯兄弟宝音别日古其就住在这里。三进院落 是七间,中间有凉亭一座,此处为晚辈人所居。另有东西两个跨院为协理台吉乌力 吉办理旗务的衙门府。东跨院南五间是座北朝南的学堂,后院是管事房。 轿子车被众人拥进了旗府所在地吉日嘎朗王府的宫门前时,早有从四面八方赶 来的民众互拥在宫门两旁,盛大的场景就如当年班排来到吉日嘎朗大庙广福寺一样, 有的跪拜有的磕头,特别是同族博尔济吉特氏的台吉们,争先恐后地前来请安问候…… 热闹的场面犹如庙会。 伯王下轿后便又恢复了一脸的醉态,吩咐一同前来的几名护卫端来盛满北京玉 泉山的“圣水”壶,亲自向众人洒去,施以“吉祥”之意,然后又让二子温都苏和 三子博第苏拿出从北京带来的各种礼品大女散花般地分发给众亲族,最后,伯王便 以“喝醉了家乡的奶酒”为由进入早已为他安排好的寝室歇息去了,就连三叔崇格 林沁都被他挡在了寝室的门外……… 元太祖成吉思汗的后裔一直就被世人誉以黄金家族的后代,所以,自成吉思汗 上二十二代祖至僧格林沁这一代的家谱牌位就收藏在吉尔嘎朗街东的王府家庙内以 示众人瞻仰,不仅如此,而且也显而易见地代表着享有黄金家族血统的尊贵象征。 同一天,夜幕降临时分,那尔苏在两名博王府家丁及几个叔伯弟兄的陪同下来 到了王府家庙。 2月15月正圆。一行人到了王府家庙近前,朦胧中见苍山拱抱,刚刚开化的小河 环流而过,青松掩映间红瓦参差,庙院外古榆穿天,院内翠柏蔽月,王府家庙在夜 如白昼的月色下呈现出一派肃穆之色。 当着众人的面泼洒完象征着崇敬的九杯甘酿,那尔苏就让众人退出了供放有祖 先和祖父僧格林沁画像的祭堂。 跪在祖父僧格林沁的画像前,他剔亮了供灯的油捻借以驱逐供香散发出的那一 屋氤氲氛围,驱除眼前的那种无光明可达的黑暗。形格势禁,命运就这样驱使着他 只能与一个故去的亡灵——祖父僧格林沁共述着和任何人都无法言说的苦处……供 灯的光束映照着他独单且又形锁骨立的身影,借着几盏供灯发出的那一束光亮他默 默地看着镀着金色光环的祖先牌位。他没有忘记他是成吉思汗的仲弟——哈萨尔大 王的后裔,黄金家族的后人。牌位上分别书写着: 孛尔贴·赤那、豁埃·马阑勒——巴塔赤罕——塔马察——豁里察儿——阿几 站·孛罗温勒——撒里·合察几——也客你敦——持锁赤——合儿出——孛儿只吉 歹(即博尔济吉特)——脱罗豁勒真·伯颜、孛罗黑臣——朵奔·鹿儿干与妻阿阑 豁阿——孛端察儿——合必赤——蔑年土敦与妻那英伦——合赤曲鲁克一一海都— —伯升豁儿——屯必乃·薛禅——合不勒——巴儿坛一一也这该·巴阿秃儿——成 吉思汗与弟哈布图·哈萨尔——移相哥——势都儿——黄兀儿——别尔贴木儿—— 宝耀——阿嘎萨哈勒岱——阿鲁嘎特木尔——伊顺呼——喜古苏台——布劳尼—— 图美尼雅哈齐——奎蒙克·塔斯哈喇——博第达喇——纳穆塞一一明安——栋国尔 ——彰吉伦——布达礼——札噶尔——岱布——阿拉布坦与弟罗卜藏喇什——齐默 特多尔济与弟巴勒珠尔——索特纳木多布希——郎布林沁与弟僧格林沁。因朗布林 沁也曾授封辅国公又与僧格林沁是孪生兄弟,固此为一代。 那尔苏看着祖先的牌位,最后将眼光停在了祖父僧格林沁的牌位上。像失去了 哈萨尔大王骁勇刚烈的秉性一般,面对着祖父僧格林沁的牌位,像有愧于祖先的威 猛之气一般,他重重地低下了头……做为僧王的后人,几日后,在供奉着历代黄金 家族已故亡灵牌位的王府家庙的祭堂里,将增添一个人的牌位——那尔苏。他无法 想像,当他的子孙面对着“那尔苏”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子孙将会给他一个怎样 的评述……两道清泪流淌出来,他抬头来,两点灯火映照着他晶莹的泪眼,然而, 他的眼睛却越来越黯淡了,直到痛苦地瞌上了双目…… 夜里回到吉日嘎朗王府,为那尔苏接风洗尘的酒宴己经摆好了,看着叔爷崇格 林沁的面上,那尔苏只喝了头三杯,然后就谢绝了叔爷的好意回房歇息去了。一路 疲于奔命赶到了科尔沁,外加心情正处在极度抑郁的状态,他倒头便昏然入睡了。 …… 三 星星挑灯,北斗引路,十五的明月凄清地照着北行之路。 六匹马拉成三条直线,急驰在通往塞北驿道上的凌源路段。静夜烘托出马蹄的 沉重,清彻的蹄声震颤了几十里夜路,就连夜幕下的山蜂也被这沉重的马蹄搅动得 不安起来,空山静谷回应着一串蹄音。位于大凌河畔的凌源驿道为东蒙第五站,此 地,人迹稀薄,地势荒芜,属群山地带。 莺哥跨下的白色坐骑和身后的从马在月光下犹如穿梭在山道间的银狐一般急驰 着,腾飞的四蹄“呼呼”地带动起一阵风声。此时,纵马狂奔的莺哥已经将一路 “女扮男装”护送她的九十灵和海棠甩在了五里之外。一手搂着小阿穆尔灵圭一手 抖动着缰索的莺哥,在空旷无人的荒原上像一只离群孤索的大雁驰骋在通往科尔沁 左翼后旗的驿道上。 满目的群山在塞北二月清冷冷的寒气吹袭下,透着便人心寒的冷峭。 碗大的石头在马蹄下滚动着,过了一弯又是一弯,急行在九曲十八弯的山道上, 莺哥禁不住地仰天长叹:苍天哪!赐给我一把鬼斧神工般的开山剑吧,让我劈开这 阻碍前行的山路! 蹄声渐渐地慢了下来,三个夜以继日追踪那尔苏的女人一路风行,进入凌源时, 手乏得已举不起马鞭,马蹄下甩出八百里长路的坐骑更显疲惫不堪,沉重的四腿已 经抬不起四蹄。莺哥在骏马声嘶力竭的哀鸣声中收住了手中的嚼环,借着月光举目 望去,不由得望而却步了,前方横亘的山峰矗入云雾,山道仿佛遥向大边,迷惘中, 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清明前后,正是南雁北归的季节,一只离群掉队的大雁在半山腰盘旋着,“嘎 嘎”地鸣叫着,声声透着悲切。看着这人世间悲欢离合的景象,一路好似烈火燃心 的莺哥孤独的立在马上,心似乎被这塞外夜风的寒气猛烈地抽得剧痛起来,在一落 千丈的感受中,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一路坐在莺哥鞍前的小阿穆尔灵圭在骏马收住四蹄的时候,伏身抱着马头就睡 着了。看着自幼就金枝玉叶般落在“福窝”里的小阿穆灵圭跟随着自己一路颠簸受 苦,粉嫩嫩的小脸己被风吹裂了,莺哥的心顿时软了下来。当她将绣花的马靴抽出 银镫的时候,才觉察出两腿已经麻痹得失去了知觉。她两腿僵直地抱着阿穆尔灵圭 下了马,脚一落地,她就瘫坐在了地上。 耳边不时的又传来了几声孤雁凄切的哀鸣。夜行之路,人在马上的时候是不会 感觉到恐惧的,可一巳离开马鞍下了马,人就像失去了陪伴,心里不仅空落,而且 才感到了孤独和恐怖。抱着酣眠入睡的小阿穆灵圭席地而坐的莺哥,听着远处的蹄 声,看着苍茫的月夜,心里不禁骇然了。山风吹袭着干枯的夜草,发出了“沙沙” 的声响,就仿佛是无数个夜的灵魂在月夜里游荡着,步步紧驱到她的身边,在如临 大敌的感受中,她仿佛是一只偶遇猎人追杀的母鹿,躲藏在深山草丛中,在惊惶失 措中紧紧地抱住了怀中的小阿穆尔灵圭…… 突然间,马蹄不安地躁动了几下,紧接着,立在坐骑旁边吃草的从马也发出了 几声划破夜空的嘶鸣,骇然中的莺哥猛然间抬起头,顿时惊魄四散地扯着嗓子大叫 道: “九十灵——,九十灵——,狼来了……” 莺哥的话音未落,阿穆尔灵圭就被莺哥的惊呼声搅醒了,他睁开眼睛看着已经 快要临近身边的两只野狼,惊吓中,不由地嚎陶大哭起来…… 野狼的眼睛透着四点绿莹莹的鬼火,忽高忽低的在草丛中跳动着,时而停滞不 前,时而向前驱动,雪白的獠牙在月光下显得疹人骨髓,使人毛发顿时惊立…… 莺哥的坐骑腾起四蹄打着响鼻又长啸了三声,然后就曲下两条前腿卧在了莺哥 的身边,此时的莺哥在四面楚歌的危机中早已顿悟不出马的人性…… 在野狼突然袭击的惊吓中,似乎领教了马语的小阿穆尔灵圭,紧紧地搂着莺哥 的脖子,突然惊呼道: “额莫快上马,快离开这鬼地方吧!” 儿子的求生欲望唤醒了莺哥,无路可择的莺哥在阿穆尔灵圭的惊呼声中霎时间 醒了过来,搂紧阿穆尔灵圭急欲夺路择生,刚要跨上座骑,不料,两只张着鲜淋淋 血口的野狼一前一后地包抄到了近前,惊吓中,死死搂着儿子的莺哥一阵眩晕便失 去了知觉…… “砰”地一声,一道火光冲散了月夜下的星辰,等莺哥在震撼天地的枪声中睁 开了惶恐的眼睛,两只疲于奔命的野狼早已潜入了草丛的深处,看着端着火枪跨马 到了近前的九十灵和丫头海棠,犹如起死回生的母子二人抱头就号陶起来。 母子二人悲切的哭声揪碎了海棠的心,心有余悸的海棠猛然间就拉开了枪栓, 用眼睛瞄准蹿入到山岩下的那两只野狼,眼里喷着火正要扣动板机,就听九十灵断 然喝声道: “海棠!你给我把枪放下!” 海棠松开扳机看着脸上带着怒气的九十灵,正要争辩,就被九十灵夺下了火枪。 九十灵拍着猎枪训斥道: “海棠,亏你还是科尔沁草原上长大的人,离开科尔沁两年就忘了祖上的家训, 俗话说:‘夜遇狼群不搅狼,只能冲天放一枪’。惊跑了野狼就行了,你若是一枪 打伤了它,那岂不是打草惊蛇招来了更多的狼群,别忘了,赶路要紧,更何况说我 们只不过是三个势单力薄的女人。” 见海棠有些羞愧了,九十灵这才急忙跳下马背搀起还在抱头落泪的母子二人, 打量了一眼茫茫的夜色,说道: “莺哥妹妹,此地不宜久留,狼的本性是躲强的欺弱的。此地荒无人烟,正是 野狼出没的地方,再往前行一段也许就有人家了,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唉!可怜 阿穆尔灵圭这么小,就跟着我们……我们一路没日没夜的颠簸,可怜他……可怜他 还只不过……还是个七岁的孩子……”九十灵说着说着就落泪了,立在一旁的海棠 也用衣袖抹起了泪水…… 三匹马的肚子饿得成了干瘪的皮囊,见到了枯草也是香的,低头只顾啃吃黄草 去了。三个悲悲切切的女人流完了泪,然后擦干眼泪又相互搀扶着上马了。 此时,命运的磨难已经将三个没有血源关系的女人共通为一体,早已失了主仆 之间的间隔,没有怨恨,没有隔阂…… 三个女人跨下的坐骑疲惫得已经抬不起方正的马头,耷拉着脑袋不紧不慢地又 走了一程,才在一处山脚下见到了一座草棚石屋。三个女人在夜半时分看到了房子, 心中顿时有了喜色,各自加了一鞭便直奔草棚石屋而去了…… 草棚的主人是个50开外的老汉,生在山里长在山里,所以,就被人称作了石头 老汉。 夜半闻听蹄音,石头老汉披衣下地推开窗子一瞧,三人带着一个孩子已经牵马 到了自家的石墙下。这老汉是个开山劈石的石匠,家中只有一妻一子,儿子名叫大 龙,20来岁,也是一个石匠。一家人夯凿打制各种石器,再用石器换点小钱糊口, 日子虽然不算殷实,但一家人殷勤肯干,日子也还说得过去,粗茶淡饭总能填补肚 子。山匪肆意横行霸道的年月,山里的人家早就被烧杀掠夺的山匪吓破了胆儿,夜 半忽然有人来此造访,石头老汉的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惧色,未敢挑亮灯盏便急忙跨 进了东屋叫醒了正在酣睡的大龙说道: “儿子,外面来了几个人。快出门打探一下,多长个心眼儿,要好言好语地多 盘问几句才行,千万不得乱使性子。” 大龙穿衣下地出了门,隔着石墙探头一望,见是两个面相清秀看似好像是个文 弱的书生模样的“男人”外加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便放心大胆地打开了房门,正 要开口盘问几句,却见“女扮男装”的九十灵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开口说道: “大兄弟,夜半惊扰心中甚是不安,大人还好说,只可怜这七岁的孩子困在马 上已是一天一夜,大兄弟,能不能让我们在此……” 大龙见面相清秀的俩个“男人”面不挂须且不带一点匪气,没等九十灵说完就 接过了话碴,带着关东人的豪爽劲儿应承道: “要借宿是不?娘——快起来给这几位路人备下厚一点的铺盖!”大龙冲着屋 里的大龙娘扯着嗡声嗡气的高门大嗓喊了两句,然后就为冻得直打哆嗦的一行人开 了门。 大龙娘挑亮羊油灯的火捻,借着微弱的灯光见是面色栖栖浑身挂满尘土的三个 夜行人,再看睡在莺哥怀里的阿穆尔灵圭,二话没说就喊来石头老汉为莺哥母子二 人腾出东间的火炕,然后就忙碌着抱出了几床厚实的家织布麻花棉被对坐在暗处的 九十灵和海棠说道: “我儿大龙正在给你们热饭,粗茶淡饭的将就着先吃一口,然后就歇息吧,大 龙、大龙他爹你们爷们睡西屋,我呢,就和那母子二人一道搭铺睡了。” 九十灵一听,脸色赤红地急忙说道: “大娘,我是那孩子的爹。”九十灵指了一下显得十分不安的海棠接着又说道: “他是孩子的舅舅,我们是不分里外的一家人,一块睡在东屋就行。” 石头娘听九十灵说完,方才顿悟道: “噢,原来是一家人,只多了一个娘舅,那就都睡在东屋吧。” “女扮男装”的九十灵和海棠听了,这才如获大赦般地出了一口长气儿。 吃过了饭,三个女人同居一屋,再加上有搂着猎枪的九十灵守在自己的身边入 睡,极度困乏的莺哥头一挨枕头便死死地睡了过去。海棠也很快入睡了,只有搂着 猎枪的九十灵在半梦半醒中打着吨儿…… 住在性情朴实的石头老汉家,一夜醒来自是安然无事。天刚放亮的时候,三个 女人便急忙爬了起来,莺哥摘下了手腕上的一对镶有珠王的银镯强行戴在了一边推 辞一边挽留的大龙娘的手上,然后就告别了好心人上路了……… 四 2月18的上午,伯王带着三个儿子那尔苏、温都苏及博第苏去吉日嘎朗王府家庙、 育成寺祭祀完毕,便分派二子温都苏和三子博第苏随同王陵衙门总管白丹巴前往法 库门僧王陵准备清明大祭的祭前事宜,而自己则带着那尔苏在当日就赶到了昌图 (即常突额勒克)老城(即榆城子)忠王祀(也称僧王庙)祭拜。 同治七年(1868),朝廷特拨专款修建了忠王祠。僧格林沁的遗物由当年的贴 身侍卫突围后带回来一部分,其中有一把僧格林沁佩带的僧王剑,如今就供放在忠 王祠内以示后人瞻仰。 忠王祠内供有僧格林沁手拿玛瑙烟壶的坐身塑像,此塑像,左有武将塑像三人, 手拿令旗大刀等武器;右有文将塑像三人,胸前抱着钦差大臣关防和手托王印、奉 折。 众亲族陪着伯王和那尔苏进入忠王祠,先是对着僧王的半身坐像三拜九叩行大 礼用以感念僧王带给众亲族的洪恩,然后便是泼洒焚香的祭祀活动。祭祀完毕,伯 王就以和长子那尔苏单独祭祀先父为由令众亲族退下了。 僧格林沁的胞弟崇格林沁看着面相颇似僧王的侄儿伯王,感念兄长的心情就自 然而生,所以执意要留下来与伯王一道再一次祭祀僧格林沁。 伯王同意长子自断其命,可捱到那尔苏死到临头却又不忍心看着亲生骨肉去死。 为此,那尔苏已经暗下里为自己择定了清明为辞别阳世的日子。明天便是清明大祭 的日子。此时,父子之间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可在吉日嘎朗王府,众亲族争相前来 拜见行礼,走马灯似地的人们穿梭不止,另有闻听清朝大臣回乡祭祖的各地民众纷 至沓来将吉日嘎朗博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都想一睹为快,亲眼看一 看那双眼顶戴花翎是如何的威风。况且,更有那两个极尽孝道的二子和三子日夜陪 伴在自己的左右,唯恐自己重病缠身。二子温都苏性情暴烈,三句话不通就大吵大 嚷。三子博第苏性情虽说温和,但若是得知长兄那尔苏做了慈禧“情猎”下的屈死 鬼,活活地被甩出长城的套马杆子羁绊至死,怕也会闹得老虎似地暴跳如雷。伯王 料想到:性格一文一武的两兄弟肯定会以快胆不容长兄一意孤行地为此命殒黄泉。 倘若是两个儿子悟出了此间不可告人的“秘闻”,闹将出去了,不但保不了那尔苏 的命,就连接续博王府命脉的后人都得跟随着一道殒命,如此下去,我伯颜讷谟祜 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这罪名怕是我死后掘士千丈恐怕也盖不住这遭人唾弃的污颜 了。老祖宗成吉思汗死后挖地千尺为的是“英明不留其骨”,我呢?怕是剩了一把 骨头也是无地自容。 伯王看着执意不肯起身的三叔崇格林沁,思疑了片刻之后,搀起了跪在僧王坐 像下的三叔崇格林沁说道: “三叔,我自幼长在京城,身为清廷命官,一年之中只有在清明祭祖时才得以 回乡祭祀父王的忠魂,为表长子之情,独孝之心,所以,还是请三叔暂且回府上歇 息去吧,只留那尔苏一人陪我就行了。”伯王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搀扶着三叔崇格林 沁出了柯堂。出了门,伯王唤来了崇格林沁的长子替自己摄政旗务的宝音别日古其, 让他劝告三叔先回吉日嘎朗王府安歇。最后,他传来本家侄子,兼任总管的那顺 (崇格林沁之孙,宝音别日古其的长子)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告诉众人一律回避,为表先父的厚恩,我要在安静的气氛中独自进香祭拜先 父的亡灵,祭堂外一里之内不得有人喧哗,就连看守王祀的仆役们也得给我退出忠 王祀!” 那顺听完,手叩心窝,恭敬地叩了一礼,回头就照传伯王口谕,然后就驱鸟似 的连劝带说地将众人推出了忠王祠。 待众人及大小三十余名守祀的仆役们全部退出了忠王祀,伯王方才回身一连关 闭了几道祠堂的大门。 伯王回到故里已是整整两日,但两日里他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情绪虽然 低落,却始终未露蛛丝马迹,一旦离开了众亲族,躲开了众人的眼睛,他就再也抑 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进入安放有僧王坐像的祭堂,他看着垂头立在僧王坐像前沉默不语的那尔苏, 积存两日的满腹话语却不知从何而说起了…… 过了片刻,老泪纵横而下的伯王方才开口哽咽道: “儿呵,天大地大,可怜……可怜我父子二人却找不到……找不到一个可以随 便倾诉黄连苦水……苦水的地方。”伯王说着便踉踉跄跄地奔到了僧王的坐像前, “噗嗵”一声跪在了僧王坐像下接着哭诉道: “父王呵!儿本不该如此……如此这般惊扰先父的亡灵,可苍天不答,大地不 理,逼得长子无处倾诉……倾诉这一肚子的苦水,非得要我带着愧颜……愧颜躲避 在先父的祭堂里,哭天喊地……哭天喊地的哭诉这一肚子的黄连苦水,搅得父魂不 安,儿心不宁!” 在伯王悲怆的哭声中,那尔苏早已泪如雨下,面对悲伤的父王,他不知道自己 应该用怎样的语言去安慰父王,更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来表述汹涌在内心的悲哀…… 他慢慢地搀起伯王来到祭堂的外间,将伯王安顿在椅子上,然后就像一只吃奶的羔 羊跪在了伯王的脚下,把头深深地埋在了父亲温热的怀中,仿佛在感受着人世间这 最后的温暖……父亲的苦水,儿子的苦难,在此时就犹如日影西沉坠向地平线的斜 阳一般,由灼烈转向黯然,最后消失殆尽。此时的那尔苏纵使是胸膛里积压着万丈 火山,那么,也只能是让化铁的岩浆焚烧自心了。 天下的父亲谁也不忍看着儿子活生生地魂归西方。在悲伤中度日如年的伯王用 双臂环抱着那尔苏,用两只略显枯槁的双手摘下了那尔苏头上的卷沿暖帽,哀伤的 眼里透着慈爱,流着眼泪,就像送子远行那般,一点一点地理顺了那尔苏的头发, 然后又将卷沿暖帽轻轻地戴在了那尔苏的头上,最后抹了一把泪汪汪的眼睛悲叹道: “唉,可怜我儿一片孝心,为保博王府自断性命,而我……而我这个做父王的 却不能……却不能在我儿临行前……临行前为我儿轻理衣裳……苍天哪!可怜我儿 一片孝心哪!”伯王说完禁不住抱住了那尔苏,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又是一阵如雨的泪水过后,那尔苏搀扶起伯王说道: “阿爸大人,不要再为儿子落泪了。儿子的头发阿爸己经……已经为儿子梳理 过了……” 伯王听了,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僧王剑的剑锋在幽暗的祭堂内闪着雪亮的锋芒,那尔苏用手托起那把僧王剑, 思索了片刻,然后默默的背诵起他昨天背着两个弟弟写下的一首题为《僧王剑》的 长诗: 僧王之剑,忠勇之征;竖握为金,横卧成龙。 圣主之骨,雕之剑柄;圣主之血,凝在剑锋。 成陵之火,百代冶炼;罕山化铁,千年铸成。 僧王之剑,功过无情;海青虽好,自冲其影。 牧鞭虽长,自断其绳;自缚手脚,自勒脖颈。 几件马褂,几颗亮顶;几根紫缰,几眼花翎。 几个公主,几个牢笼;几座王府,几个花瓶。 几个牌位,几座坟莹;几个断指,几条性命。 英雄之剑,鬼魂之风;面背民族,心背祖宗。 上天无缝,下地无洞:只好如此,选定清明, 从父发落,九泉相逢…… 看着凝神静思的那尔苏,伯王接过僧王剑,放在原处,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 之后,然后自言自语道: “咳,僧王剑岂不是一把死剑吗?它死了,死在僧王之前。如果……如果当年 你的祖父他只是用这把剑对着英法联军,而不是对着南方兴起的捻军和太平军,你 我也就断然不会落到今天这般难奈。唉,历史的功过还是留给后人去评说吧!” 那尔苏沉默无语…… 过了半晌,伯王突然间想起了什么,端详着那尔苏说道: “同治九年,也就是那年的2月18,我儿是在晨曦中呱呱坠地的,今天……今天 就是我儿的……我儿的生日啊!” 命运之马,蹄在脚下,可路在何方?那尔苏看着若有所思的伯王,漠然地点了 点头。 伯王将双眼凝固在那尔苏英俊的面庞上,那样子,就像是看到了久未归家的孩 子一般……从那尔苏出生的那一天,32年的光景在伯王的眼前晃动着,从清晰到模 糊…… 过了很久,父子二人才走出了僧王祠,众亲族见伯王与那尔苏眼睛红肿,只是 以为父子二人为僧王动了真情,于是便毕恭毕敬地拥着伯王上了轿,然后跟随着那 尔苏跨下的黑骏马一路尘埃地回到了吉日嘎朗王府…… …… 这一天下午,莺哥一行人已经赶到了东蒙第七站——王安堡。三个女人带着阿 穆尔灵圭一路驰行在通往科尔沁的驿道上,猎人打马走七天的路,三个女人只用了 六大。 三个女人风风火火地又行了一程之后,莺哥才在阿穆尔灵圭的央求声中勒住了 嚼环。 七岁的孩子一连七天跨在马上,其情形自然苦不堪言。阿穆尔灵圭下了马,一 屁股跌坐在草地上,揉着屁股对母亲哭诉道: “额莫呀!我的……我的屁股都快要被那……被那马背颠荡碎了,好痛啊,额 莫,我……我再也不想……不想骑马了……” 歇了一程之后,看着还在哭诉不止的阿穆尔灵圭,想起身在几百里之外的那尔 苏,莺哥心肠一狠,一把推开正欲上前劝说再歇一程的九十灵,抱起死活不肯上马 的阿穆尔灵圭翻身就跃上了马背。 九十灵看着莺哥重新又将自己腰间的鞍带系在了穆尔灵尔圭的腰上,正要开日 劝说,可噙在眼里的泪水却不听话地淌了下来……她看着低头不语的海棠,背着莺 哥长叹了一声,然后也翻身上马了…… 三个女人中,九十灵的岁纪最大,多少次想要号陶,可她最终还是强忍住了心 中的悲伤。 昨天行至东蒙第七站——彰武,夜里十时许,三个女人才在彰武驿站落了脚。 夜半,借故出去方便一下的九十灵坐在驿站后面的小山坡上,终于放开了憋得生痛 的嗓子嚎陶大哭了一回。临行前的那天上午,她逼着金满仓说出了那尔苏此次回科 尔沁祭祖的真正目的…… 一路上,得知内情的九十灵,焦躁的心比“望风捉影”的莺哥揪得更紧,几次 想要开口对莺哥说出实情,可看着好像被马背颠散了骨头架子的母子二人,她最终 还是忍了下来。做为三个无男人可依的女人中的长者,她必须要像一个男人似的, 在东行的驿道上做一个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开拓者。 跋山涉水又行了一程,时近黄昏的时候,三个女人换上了从马,又开始了新的 行程,当天夜里赶到了东蒙第九站——章古台。 在章古台小住了一夜,2月18日的凌晨五时,三个女人在天明时分直奔——东蒙 第九站希纳郭勒而去了。 到了章古台就等于是踏进了科尔沁左翼后旗的大门,但章古台距科尔沁左翼后 旗的吉日嘎朗王府还有一百多里,三个女人和阿穆尔灵圭在那尔苏“从父发落”前 是否能够赶到吉日嘎朗王府,这大概还是一个未解的迷。 科尔沁的蒙古王公、贝勒、贝子多如牛毛,有人说,这是大清朝廷为科尔沁普 降“甘露”的结果,然而,在这片草原上,由“情猎”所引发的一幕“蒙古悲剧” 却即将走向另一个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