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金州虎狼与小鬼(1) 金州虎狼与小鬼 十六年前,作家故友陈恒嘉请我们夫妻俩南下,参加他们府上陈老先生八十 五岁寿辰,令人难忘。就在彰化乡下老先生家的院子里,四围尽是水田,天光云 影之间,摆上几张大圆桌,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坐得满满,煞是热闹。现场六七十 人当中,只有长孙陈升的几位乐团成员跟我们俩不是他们的家人,不免有点感慨。 我们家是对日抗战胜利之后来台的,人丁乍薄,不必三代以上,便是父母之 所经所历,知道的也十分有限。就是那么一鳞半爪,也多半是从父执长辈或是父 亲学生的口中间接得知,有的却是从他人发表的文章中读到的,自两岸开放之后, 又从大陆方面补充了几星几点,怎么说也谈不上完整。许多人能为他们的父母甚 至祖父母、曾祖父母写上好多来历,我就难免惭愧。最近几年,还流行寻根修谱, 但我们这样的人家,依然无头无绪。每个大年三十我们也会凑合着祭祖,便以红 纸并排写上" 辽东马氏苏州陶氏列祖列宗神主" ,上供上香,简单处理。前几年 曾经到父亲马廷英博士的出生地大连外围的金州,寻访他的出生地三十里堡(堡 字读如" 铺" )的马家屯,但早已沧海桑田不见踪影,其他种种更无从追寻。 父亲在家名雪峰,以廷英为号,以后就以号代名了。那个年代为自己另取一 名,十分流行,这个后来的名号,有何来历,我不得而知,只是常常纳闷,家里 给取的名字也不是阿猫阿狗,看着也还体面,干嘛要改?是否另有隐情?但答案 已经在天上了。 父亲十几岁就离家出走,这样的行为可不寻常,算算应在百年以前了。今天, 从金州三十里堡直放大连市区,一拐弯就能上高速公路,四十分钟到达,非常快 捷便利。百年前可不一样,那是个虎狼出没的荒山野外,连到天涯地角,所谓走 出去,应该说的是去大连吧?不知道父亲是怎么" 走" 的?童年的时候,姑妈跟 我们讲,父亲书读得好,十几岁就考上了" 满洲国" 留日的官费,于是不告而别, 去了日本。学成归国,从学生到学者,就是他八十年一辈子的生涯。 父亲不告而别之后,也许家里辗转知道了他在日本,真相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但过了大约一年,他从日本寄回家一张照片,年轻的父亲坐在一架英文打字机前, 照片后面简单地写着:" 眼前是一架只要想到了,字儿就会出来的机器。" 据说 照得相当神气。他刚去日本读的是东北仙台的高等师范,然后读同样位于仙台的 东北帝大。他有打字机可用,应在高师阶段,时间当在十八九岁的时候。他一年 之久不通音讯,还是长子,家里面也不着急,这个家,很奇怪。后来看他一生也 没把家当回事,当真是承传有自。 父亲的信写得那么简短,也许是因为我们老家上二三代没几个人能认字的。 爷爷让父亲上学,无非只巴望他将来能记个账就很好了,父亲总是一边在野地里 放猪,一边读书,看看书,看看猪,就觉得不该老死是乡,十分合情合理。大陆 的网站上说他出身于小地主,却没说是野地里放猪的小地主。 他读书用功,又聪明过人,在金州中学时代就表现优异,家里弟弟妹妹的文 具都不用花钱再买,只用这位长兄的奖品就足够了,这是姑妈跟我说的,我信。 爷爷看了看他那张打字机前的照相,只说了一句: " 日本有这么样的机器,该是个好地方,就让他在那儿待着吧。" 还能怎么样?父亲就这么样地留在日本,将近二十年之久,并且永远也没有 再回家乡,我没听他说过爷爷奶奶的寿数,大概什么时候辞世他也不太清楚,姑 妈也没提过,这也算是家风。 对于爷爷,我知道得当然更少。从前的身份证上有祖父母栏,有马德芳这么 一个名字,祖母是什么氏,我也记不清楚。后来的身份证上祖父母这一栏也没了, 我的祖父母从此也没了踪影。对于过去,只有在父亲的病榻前听他说了一点儿, 在我写这一段的时候,又跟姑妈通越洋电话,问了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