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荣庆随军到承德避暑山庄。相思苦情中,被人拖进抱月楼,与英英姑娘一夜风流。 为此他与军头元六一场恶斗,茶水章为救人一命,于慈禧前冒险说情。秀子躲不过命,嫁了 王爷的痴儿。送亲的路上,野马惊驾,荣庆救人于危难,不料与吟儿偶然相逢。 那天晚上荣庆一气之下出了军营,一路向北走去,走了没多远,又无奈地回来了。正如 元六所说,纵然跑到天边也是大清国的天下,他身为皇上的护军,真要当逃兵,自己惹祸不 说,还会连累他二舅和家里人,所以他尽管非常不情愿,最后还是回来了。元六躺在门边炕 头上瞅着他悄悄爬上自己炕位,心里暗暗好笑,嘴上却没出声,第二天当荣庆面也没提,只 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几天后,荣庆所在的健锐左营便随着八旗骁骑营调防到承德避暑山庄。 承德比南苑行宫热闹得多。皇上御驾未到时,军营管得不严,没事可以上城里逛酒楼茶 馆,闲下来可以在营房里赌钱,月头领饷时护军们三五一群地跑到妓院玩女人,比在南苑自 由得多。但这一切对荣庆来说,似乎毫无意思。他最关心的是吟儿。过去虽说见不到她,但 每隔一、二个月她们家里人探宫时,多少总能带回一些有关她的消息,他也能求她们家人给 她捎话,两人至少保持着一线微弱的联系。到了承德,关山阻断,音书全无,两人之间犹如 断线的风筝,再也没有联系。 想到当年他与吟儿耳鬓厮磨。切切私语的情怀;想到他俩跪在地上面对苍天,生生世世 结为夫妻的山盟海誓;又想到就在他带着花轿去她家迎亲的时候,她突然被宣入宫。这一切 来得如此突然,直到今天他一想起仍然觉得像一场恶梦。 他想她想得心力憔悴。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想,也不是一时一地的想,这种无时无刻的 想念只能是一个结果,那就是越想越苦。当初她刚进宫时,他觉得没法活了,后来他无奈地 接受了这一事实,唯一的信念便是扳着指头算着她出宫的日子:七年,二千七百多天,而每 天对于他来说偏偏又是那么难熬,真像古人诗中所说:“一寸相思一寸灰”。就像一口黑洞 洞的深井,这是一种看不到尽头的苦等啊。 他在营中度日如年。为了打发日子,他常喝酒,喝了酒往床上一躺,天昏地暗什么也不 知道,等他睁开眼,日子又过了一天,这样离他苦等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今天领了军饷,傍 晚他便独自跑到承德府大街边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坛米酒,切了二斤酱牛肉,坐在那张乌黑 油亮的破方桌前喝开了。 他正喝着酒,元六领着军中四、五个弟兄进了酒馆。 一个长着枣核脸的矮个头眼尖,一进门便见到荣庆,指着他对同来的元六等人叫起来: “你们瞧,荣庆在这儿。”他这一叫,护军们立即跑到荣庆身边,一边招呼他一边在方桌四 周落下屁股。 “我说荣庆,你一个人吃独食,不跟爷们招呼一声,太不够意思!”枣核脸边说边从盘 子里抓起一块牛肉送进嘴里。 荣庆瞪一眼枣核脸没说话,自顾自地喝着酒。 “怎么着,看我不顺眼?”枣核脸骂骂咧咧地挨着荣庆坐下。 “就看你不顺眼,你想怎么着?”荣庆心里本来就不顺畅,加上酒劲儿往头上涌,板着 脸猛地从长凳上站起。 “想打架?”枣核脸站起来摆开架势。 “老九!你玩得过他?”元六不动声色对枣核脸说,不想让他俩动手。 “我还不信了!”老九不甘示弱地盯着荣庆。 “闹什么呀?睡不着觉赖枕头?还不坐下!”元六看出荣庆自从到了承德府,一直心事 重重,老九真要惹上他,肯定一场恶斗,他作为这些人的头头,自然不想他们伤了和气,便 上前将老九拖到自己身边的条凳边。碍着元六的面子,枣核脸只得悻悻地坐下。为了缓和场 上气氛,元六对护军们说:“今儿我请客。” 元六下午在牌桌上赢了钱,一听说他要请客,众人连忙起哄,有人吵着要吃狗肉,有人 叫着炖鹿鞭。 “行啊。吃什么由你们挑!” “就怕六爷心疼钱!”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心疼?” “我想吃个娘们儿!”一名护军放纵地大叫,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行啊。”元六看一眼闷头坐在那儿的荣庆,提高嗓门说,“一人儿一个,伸手算一 个!喝完了立即上抱月楼。”没等天黑,酒足饭饱的护军们离开了酒馆,簇拥着元六一路向 街南的抱月楼走去。到了十字路口,荣庆要回军营,不肯随大伙儿去妓院。众人拖住他不让 他走,一定要他随大伙儿一起去妓院。 “荣庆,走啊!”元六走过来拍着他肩膀,满嘴酒气他说。 “给六爷面子,不玩儿白不玩儿!”有人推荣庆一把。“我……我今儿喝多了。”荣庆 躲着别人的眼光。 “别拉皮条了,我们荣庆还是个雏儿呢!”有人故意逗他。 “荣庆!说实话,是不是还没开过荤?”元六见对方支吾着不说话,将他拖到一边,低 声说,“你准是还没见过娘们儿吧?听我的没错,尝尝鲜儿,不想家,”说完咧开大嘴猥亵 地大笑。就这样,护军们七手八脚地拉着三分酒意的荣庆一起向抱月楼走去。 元六和荣庆等人进了妓院,一位姓张的妈妈见到元六,立即满脸笑容迎上来打招呼,一 边埋怨他,说他好些日子没来了。元六显然与张妈妈很熟,一边说着好话哄她,一边指着荣 庆等人,说这都是他军中的好兄弟。 “这位是荣爷,这位是李爷,那二位是杨爷和丁爷……这位是张妈。”元六边说边在张 妈屁股上拧了一把。 “你个不正经的,闹到我头上来了!”张妈妈满脸飞红,当胸拍了元六一巴掌。 “打呀!您再打呀……”元六咧着大嘴,嘻皮笑脸地伸着脖子。 “各位军爷!”张妈媚一眼元六,然后向护军们拱拱手,“你们能上我们这儿,那是瞧 得起我们,盼着你们玩得尽兴,下次还来帮衬。” 军爷们随着张妈进了花厅。按妓院规矩,客人再晚也得在这儿包一桌酒,先由姑娘陪着 吃了喝了再上房,元六等人本来就没喝好,于是纷纷在酒桌边坐下,一边眼巴巴等着妈妈招 呼姑娘们出来亮相。 荣庆坐在那儿偷偷打量着四周,心里说不出地紧张。他生平第一次出人这种地方,当他 看见张妈领着一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走进时,顿时眼花缭乱,心口不由自主地急 跳。 “这是英姑娘,这是黄姑娘,这是刘姑娘。李姑娘和潘姑娘……各位军爷仔细瞅准了, 一人挑一个,保准一个个陪你们玩个痛快!”张妈妈指着身边一溜排姑娘向护军们一一介 绍。她话音刚落,好几个人都指着英英姑娘七嘴八舌叫起来: “我要英英!” “我也要!” “不行,今儿英姑娘归我……” “是我先叫的!” 众人闹成一团,唯独荣庆坐在那儿没出声,目光却忍不住落在那位众人争着要的英英身 上。英英长得白净,看上去她与吟儿年龄相仿,身材比吟儿略高,两只媚眼非常粘人,确实 讨人喜欢,难怪大伙儿都争着抢她。他由英英想起吟儿,心立即乱了,觉得来这种地方似乎 有些对不起吟儿,恨不能立即离开,但实在又按捺不住那份莫名的好奇心,他第一次在这种 特殊环境中、和一大群年轻漂亮的女人面对面在一起,心中不由自主地涌动着一股难言的激 动。 面对众人的争吵,元六从方桌边站起,对众人挥挥手,让大家都别吵,说他有个办法, 大伙儿抓阉,谁抓着了归谁。众人一听都拍巴掌叫好,一致表示同意。元六走到一边,写了 几位姑娘的姓,然后走到酒桌边:“为了公平,我不抓阎了,今儿谁也不要,就要张妈妈陪 我!” “去你的!我老得可以当你妈了。”张妈妈其实并不老,顶多二十七、八岁,只是比起 她身边这些十七、八岁的姑娘确实大了一截,所以她嘴上骂他,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儿。 “今儿就是奶奶我也要了。”元六伸手搂住张妈妈,伸手将纸阄扔在桌面上。 众人纷纷抢着纸阄,剩下最后一个纸阄滚到荣庆面前。众人迫不及待地打开纸阅,全都 有些悻悻然。元六抓起荣庆面前的纸阄打开一看,乐得叫起来:“好!英英归荣庆了!”说 着将英姑娘往荣庆面前一推。 英姑娘妩媚地一笑,顺势坐在荣庆怀里,一手搂着他脖颈子,一手举着酒杯:“荣军 爷!来,干了这杯酒!”她说着举起酒杯和荣庆碰了杯,也不管对方喝不喝,仰起脖子一口 干了。 除了吟儿,荣庆生平第一次怀抱别的女人,心里说不出地慌乱,紧张得连手心都出汗。 隔着单薄的纺绸旗袍,他伸手摸着英姑娘那温软的肉体,周身上下的血像被一把火点着了, 咝咝叫着在血管里涌窜。他兴奋地涨红了脸,在众人鼓噪下,也将酒杯里的酒干了。 姑娘们对号人座,纷纷坐进各人怀里。 “荣庆!”元六高兴地举着酒杯大叫,“今晚上你中了彩,我们大家敬你一杯。” 英英给荣庆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举起杯子,拖着荣庆站起来和众人一起干了杯。顿时 酒桌上热闹开了,打情骂俏,划拳赌酒,有人让身边的姑娘陪着喝酒,有人干脆接着姑娘一 通乱摸。 来这儿之前,荣庆已经喝了不少酒,加上这会儿又一连几杯白酒下了肚,顿时飘飘然, 一时间忘乎所以。在同伴们的感染下,加上英英特别喜欢他,又很主动,于是他渐渐放开了 胆子,任英英接着自己说话。 “荣军爷!你们这些人当真在宫中当差?” 荣庆不置可否地笑笑。 “听说宫中那份气派可了不得,地下铺得是金砖,屋面上盖得是玉瓦。还有人说老太后 和皇后每天都用羊奶洗澡,有没有这么回事儿?”另一位姑娘也好奇地问桌上的军爷。 “你问他,他是我们头!”枣核脸指着元六说。 经老九这一说,姑娘们包括张妈妈也都来劲了,都要元六说说宫中清况。元六一直跟外 面人吹他们是皇上的禁军护卫,禁军哪能不知道宫中情况?当着许多兄弟和姑娘的面,他元 六自然不能装熊,于是乘着酒兴,将从别处听来的有关宫中的情况,添油加醋地海吹神侃了 一通。 “宫里的规矩大了,每一步都有尺寸管着。像你们这号的,要是换到宫里站岗,甭多, 一天,全把你们发到黑龙江充了军!”元六吹昏了头,当着姑娘们的面损起他几个部下。 “六爷,您去了几天才充军哪?”枣核脸知道对方喝多了,吹走了嘴,故意跟他开玩 笑。 “废话!我原本就在宫里当护军,对头儿我干了六年!你们打听去,错过一回没有?” “宫里都有什么规矩呀?您也让我们开开眼哪。”张妈妈勾着元六脖颈子问。其他姑娘 也跟着起哄,一定要他说。 “这可从哪儿说呀?”元六喝了口酒,一拍脑门,“这么说吧,宫里什么最严?关防最 严!犯了就是死罪,丁点儿不含糊!你们谁知道,见天儿晚上,宫门上锁,里头还有男人没 有?” “当然有,听说太监就上万。”张妈带头说,其他姑娘也起哄。 “那不算。”元六说。 “有,有皇上。”有人说。 “皇上也不算,这里头还有没有别的男人?”元六这一问不但姑娘们说不出,护军们也 说不出,看见自己部下和姑娘一样全愣了神,都说不知道,这下他更来劲儿了。 “听好了,不多不少,一共七个男人!”元六看众人一眼,得意地扯着嗓门说,皇宫中 七个男人分了三拨儿。头一位是军机处的奏事官,为了防止国家一旦发生紧急大事,好立即 向皇上报告。这人住在月华门值房,从夜里直到天明,不许下东台阶一步。其次是两位御 医,专伺候太后皇上瞧病的,以防龙体不适,随叫随到。他们住在日精门寿药房,夜里不许 下西台阶一步,门外有太监盯着。再就是乾清门侍卫,一共是四位,不用说,这些人是守乾 清门的。皇城分内外城,太后皇上住在内宫,乾清门是内宫的大门。别小看这些侍卫,听上 去是看门的,但这些人官居四品,放出京城到下面去,一个个至少也是个府台总兵的人物。 人们听得一身是劲儿。妓女们因为他们是皇家护军,才向元六打听宫中的事,他是头, 代表这些军爷们说些外人不知道的,满足姑娘的好奇心,显示出护军身分的尊贵就行了。可 他吹得忘乎所以,忘了这层人物关系,将部下也当作听众一块儿吹将起来。他吹得这些,别 说姑娘们不知道,护军们也不知道,其实就连他自己也闹不清真假。荣庆听得十分认真,特 别当元六说起这些乾清门侍卫,他们不但能自由出入皇宫,而且夜里能留在内宫,心里说不 出地羡慕,心想要是自己能当上乾清门侍卫,一定有机会见到吟儿。想到吟儿,他紧紧搂着 英英姑娘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不像先前搂得那么紧,同时心里隐隐生出一种内疚。随着 这一闪而出的念头,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关老爷当年还坐怀不乱,我只要不跟英英姑娘上 床,守住这最后一道关就算对得起吟儿。他正胡思乱想,元六那边又吹起宫女的事,他慌忙 收了心,竖起耳朵,不放过对方说得每一句话。 有人问宫女究竟有多少。元六说谁也说不准,大约有好几千人,从皇太后算起,皇后皇 妃各宫的主子,人人手底下都有十来个使唤的宫女儿。又有人问,这么些宫女年纪轻轻,整 天儿见不着个男人,这日子怎么过? “她们哪儿见去?可不就素着呗。” “跟咱们一样,全素着!” “素跟素还不一样,听说呀,那宫女儿虽说没有真老公,可有假丈夫!”元六朝众人神 秘地眨巴着眼睛。一听说宫女们有假丈夫,姑娘和禁军们全都来神了,追问其中的意思。 “假丈夫就是太监哪!虽说他们一个个都废了武功,总还长了个男人形儿。”元六话音刚落 下,酒桌上爆发一阵哄堂大笑,人们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荣庆没有笑,也笑不出。他咬着腮帮,想起他那次混人城墙豁口边,只能远远站在一 边,想走近一点看看吟儿都不可能,而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监却天天和宫女们在一起,心 里莫名地生出一种愤怒,他一方面恨那些太监,另一方面又觉得元六故意中伤宫女和太监。 宫中规矩严,根本不可能发生元六说的这种事,特别想到吟儿也是一位宫女,比起这些护军 要有身分得多,他竟然敢嘲笑她们。他本来喝多了酒心里就不痛快,所以元六的胡说八道和 周围的笑声更惹怒了他,他突然拍着桌子对元六大叫:“你胡说!” 他这一叫,众人顿时愣住。元六收住笑声,瞪他一眼:“你说谁?” “就说你!”荣庆跳着脚。 “你小子欠揍!”元六火了,跳到荣庆身边要动手。张妈妈一看不对劲儿,慌忙拖住元 六,说荣庆酒喝多了,其他人也上前拦住荣庆,不让他们动手。荣庆跳着脚,瞪着一双布满 血丝的眼球,硬说他没喝多,显然想跟元六闹事。元六要揍荣庆,要不是二个护军紧紧抱住 他,和张妈一起将他拖走,准会闹出事来。元六悻悻地跟着张妈妈走后,其他姑娘都拉着身 边的军爷走了。英英拖着荣庆要他上楼,他不肯,冲着楼梯口大叫:“胡说!胡说!胡 说!” 英英好不容易劝住酒醉醺醺的荣庆,连哄带骗地拖着他进了暖房。她沏了杯热茶,让他 喝了醒醒神儿,这才帮他脱了衣裤鞋袜,扶着他上了床。然后她走到床边,将木柜上的油灯 捻得小小的,这才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紧紧搂着荣庆在他身边躺下。 荣庆迷迷糊糊睁开眼,在一片微弱的昏黄中发现一个年轻女人紧紧缩在他怀里,心窝里 的血顿时像滚开的水沸腾着,一股难言的欲念随着他周身的血燃烧起来。他激动地喘着粗 气,本能地渴望将对方抱住,和她融为一体,甚至将她辗揉成无数碎片,活生生地吞下。他 是这么想却没这么做。那双手似乎不听他的使唤,木然地颤栗着,嘴巴喃喃发出一片含混不 清的音节,连他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 她一看便知道他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儿,浑身紧张地颤抖。瞅着他那张英俊的脸上怯怯的 神情,她那本已麻木的心突然涌出一股隐隐柔情。她憎恶这张床上几乎所有的男人,厌恶那 些除了欲念再也没有其他的内容的粗野,痛恨她身为玩物不幸的命运。面对这位生性腼腆的 年轻军爷,觉得他跟其他男人全然不同,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摸着他后背,竭力以女性的 温柔令他安心。 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放松了。他再次睁开眼,神情恍惚地盯着她。她妩媚地一笑。这 一笑立即让他想起心爱的女人,他仔细一看,原来怀里的正是吟儿,他愣了一下,眨巴着眼 睛,突然发狂地抱住对方,嘴里喃喃叫着:“吟儿!吟儿……” “荣爷,我不是金儿银儿的,我是英英。” “谁说你不是?”荣庆迷迷糊糊地坐起,两眼瞪得好大,在昏暗的油灯下盯着她,“你 骗我,你是吟儿……” “荣军爷!我是英姑娘。你忘了,我是你抓阄抓到的英英……”她趴在荣庆耳边低声说 着,一边伸手脱他内裤。 “你不是吟儿?”他猛然将她推开。 “是,我不是……我当然不是吟儿。”她愣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激动地叫起 来。她一边叫,一边将床边的油灯吹灭,放荡地扑在他怀中。 “滚!你不是吟儿!给我滚!” 黑暗中,荣庆从喉头挤出一声暗哑的吼叫,粗野地将英英一脚踹下床。英英不知发生了 什么事,光着身子坐在地下,轻声哭起来。 天刚透亮荣庆便醒了,发现自己和一个年轻漂亮女子躺在一张床上,不知发生了什么 事。他睁大眼睛,竭力回忆着昨晚上发生的事,无论他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隐隐 记得酒桌上的事,甚至还能模模糊糊记得大伙儿为英英姑娘抓阄,后来又为元六吹宫女的事 和他争吵,再往后他便记不起了。 瞅着晨光中的英英,见她和衣躺在自己身边,睡得正熟,他心里立即涌出一种说不出的 懊丧。已经不用再往下想,他已能猜出昨晚上大概发生的事。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急急忙 忙穿上外衣,然后带上房门无声无息地走了。 他一口气跑到城东的喇嘛庙,诚惶诚恐地跪在神龛前向菩萨磕头,求菩萨饶恕他犯下不 可原谅的罪孽,他不该和抱月楼的女人上床,他对不起吟儿,对不起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 他回到军营,元六和枣核脸等一班兄弟早已在那里等他。每次逛过妓院,这些军爷们总 要聚在一起交换情况,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特别荣庆头一次让他们拖下水,而且人人争 抢的英英姑娘又让他得手,因此军爷们一个个伸着脖子等他回来拿他开涮。 “这下子雏儿算是开荤了,昨儿当了一夜新科状元!”他一进门,元六便咧着大嘴跟他 开玩笑,其他人也跟着闹开了。纷纷问他昨晚上骑了没有,一晚上骑了几回,英姑娘奶子大 不大等等。他越是不说话,其他人越是逗他。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元六见他脸憋得 通红,咬着双唇硬是不说话,心想多半他是头一次没经验,那好事儿没干成,心里憋气,伸 手将他拖到一边低声问他,昨晚上到底怎么了? “那要问你!”荣庆心里因为吟儿的事本来就窝心,看见对方那一脸的邪笑,突然冒出 一股无名火。 “问我?你俩扒光了在一起,老子也没在跟前!”元六先是一愣,接着放声大笑,其他 人也跟着元六笑起来。荣庆满肚子沮丧和懊恼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呸!”他气得一跺 脚,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转身要走。 “站住!”元六见他真的翻了脸,火气一下子蹿上来,“嘿,狗咬吕洞宾!老子花钱请 你跟女人上床,请错了?” “错了,错了,就错了。”荣庆站在门边一连声说叫着。 “再说一遍。”元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双手握拳走到荣庆身边,两眼愤怒地盯着 对方。营中当兵近六年,别说他现在好歹是个小头目,就是当兵那会儿,也没人敢这样对 他。 荣庆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但心里那股气不顺,加上当着许多兄弟的面,硬着头皮重复 着:“错了。错了。” “你活腻歪了!”元六出手极快,当胸给荣庆一拳,将他打得一连后退了几步,差一点 摔倒在门边。 一见他俩真的动手,有人想上前劝架,被枣核脸等人拦住,他们说荣庆太混帐,该由六 爷教训他一下,等荣庆站稳身子,元六已经跑到门外空地上,摆开架势等着他。荣庆果然向 元六扑上去。两人扭在一处,像两头较劲的公牛,相互扯着对方肩膀在场地上不肯后退一 步。相持了一会儿,荣庆突然发力,拦腰抱起元六,想将他摔倒。没想元六顺势一转,借着 对方的冲力,抄起右臂反将荣庆身子夹在腋下,将他扔在地上。 “服不服?”元六在众人一片掌声中问道。“不服!”荣庆爬起来又扑上去。两人斗了 没一袋烟工夫,荣庆再次被对方摔倒。荣庆总也不服,一连几次摔在地下,摔得鼻青脸肿, 累得气喘嘘嘘,爬起来又扭住元六不放,结果仍然像上次一样被对方重重摔在地下。 “说,我错,还是你错了?”元六双手叉腰,对摔在地下的荣庆说。 “你错,你错,就是你错……”荣庆从地上爬起,嘴里仍然不服软,爬起来又要跟对方 摔跤。 元六心里纳闷,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心想到底哪儿得罪了他,跟自己没完没了地玩 命。要依他脾气,他早就将对方揍扁了,毕竟因为他是恩老爷的外甥,手下总得留情。想到 这儿他气先消了一半,索性不理对方,转身向营房门走去。荣庆见元六不肯再打,觉得自己 实在没脸面,急得从后面追上,趁元六毫无防备,上前一把抱住他后腰,将他摔倒在营门 边。 围在四周的禁军当即哗然,特别是枣核脸等人火了,一拥而上要揍荣庆。荣庆心一横, 当即跳起来,抄起挂在营房内墙上的大刀,“谁敢上!”禁军一个个愣在那儿。这时元六从 地上爬起,向众人挥挥手说:“都站开!谁也不许上!谁上来谁是寒碜我!我一个人儿还拿 不了他?”元六转脸拍着胸口对荣庆说,“会使吗?朝这儿砍!” 荣庆手握大刀,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你砍呀!浑小子!”元六大叫。 望着脸不改色的元六,荣庆反倒软下来。尽管昨晚上的事跟元六有关,但总不能说元六 存心害他,坏了他对吟儿立下的誓言。腿长在自己身上,自己经不住别人劝,跟他们去了妓 院,这能怨谁?想到这儿,一股热流顶上鼻沟,心里禁不住地发酸。他扔了手里的大刀,一 屁股坐在地下,双手抱着脑袋,在心里狠狠诅咒自己:怨我太混帐了,做出这种事,对不起 天上的菩萨,更对不起吟儿啊! 吟儿站在下房的窗口,望着高高的宫墙发呆,宫墙下有一片花坛,她刚进宫时那一丛丛 月季花开得正艳,这会儿早已凋谢,成了一堆枯枝败叶在秋风中瑟缩。花犹如此,人何以 堪?正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啊!过去读这些古人的诗,虽然觉得好,但 好在哪儿并不觉得,此刻她才真正懂得其中的滋味。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荣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想,她说不清,但觉得这首诗却如此贴切地 表达了这种苦想之情,有时候,她一个人静静地想着荣庆,越想越觉得没指望,越没指望越 是要想,在这绝望的苦想中,胸口里好像爬满了无数小虫,拼命啃吮着她那颗血淋淋的心。 心掏空了,身子也空了,就像香炉上燃烧的线香,随着那股冉冉青烟,留下的是灰烬,是 空,什么也没了。没有眼泪,没有悲痛,没有任何感觉,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啊! 所幸的是在宫中太忙,天不亮就得起来做活,一直累到天黑,晚上倒在床上已经筋疲力 竭,脑子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否则这种苦想会毁掉她。有时候这种渴望的念头 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刚刚浮出,立即被她卡断,她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想。她常在心里提醒 自己:再熬上六年多,她就能再次见到他,她不能死,她必须活下去,为她庆哥活着。 前几天,母亲在嫂子陪同下来宫中看她,当她得知他已经去承德当禁军,一方面因为他 离开自己太遥远感到沮丧,另一方面也庆幸他不在京城,否则不知他会干出什么荒唐事,就 像上次和小玉一起扮作赶车的混进来看她,一旦出了事就完了。宫中规矩森严,外人不知 道。你想想,倩儿为了一条男人的汗巾活活让人打死。她正想着心事,身后突然响起平儿的 叫声。吟儿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 “瞧你吓的,脸都白了。”平儿看一眼对方。 “平姐姐,”吟儿拍着胸口说,“我自小就有这毛病,一点儿动静就吓得我半死!” “秀子姑姑回来了!” “真的?”吟儿惊讶地瞪着两眼,“在哪儿?” “在西偏殿,两个小太监陪着一起回宫的,看来她少不了要挨板子。” “走,去那边看看,”吟儿要平儿跟她一起去西偏殿。 平儿怕她惹事,非但不肯去,而且也不让她去。吟儿一定要去。平儿坚决不让她去,两 人僵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正在这时,刘姑姑来了,要吟儿立即去西偏殿,吟儿本想问问 什么事,见刘姑姑一脸的肃然,话到嘴边没敢说,一路跟着对方向西偏殿走去。 慈禧本来想处死秀子,由于茶水章说情,老太后抛了铜钱,借着菩萨的名义饶了她一条 命。家法不能饶,所以今儿秀子被太监从空房带回储秀宫,要在西偏殿用刑。总管李莲英身 兼太后身边的宫监,亲自在这儿监督,由刘姑姑领着几名宫女在一边侍候,吟儿是秀姑姑带 的宫女,算是秀子的弟子,所以也被叫来了。 一进殿门,吟儿便看见秀子低着头,一身素衣站在大圆柱下。圆柱下放着一条长凳,长 凳边站着几名太监,其中一人手里握住一根大半人高的竹板,竹板上漆着黑白二色,气氛非 常紧张。 李莲英看一眼守在殿门边的太监。两位太监立即将宫门关上,殿内顿时暗下。“传家 法。”李莲英话音一落,两名早有准备的太监上前将秀子按在长凳上,身材高大的打手将漆 有黑白二色的竹板双手捧着递到李莲英面前,让对方检查。李莲英摸摸竹板点点头,刘姑姑 这才带着吟儿走到秀子身边,撩起她的上衣裙袍,慢慢褪下她的长裤,然后再剥下她内裤。 吟儿一边剥秀子的衣服,一边觉得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随着太监的叫板声,打手的竹板从空中落下,在秀子的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吟儿看 见秀子双手紧紧抓住长凳,一头乌黑的头发散开着,脸上一片惨白,每打一下,她的身体便 痛苦地抽动一下。 秀子羞辱地闭着眼睛,死死咬住牙根,不让自己叫出声。殿内一片肃静,只听见太监的 叫板声和竹板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不一会儿,秀子雪白的屁股上渗出一道道血印。 李莲英站在那儿监刑,脸上毫无表情。那名身材高大的太监打足了四十大板,这才停下 手,抬头望着李莲英。李莲英向太监摆摆手,太监提着竹板悄无声息地退下。这时,刘姑姑 带着吟儿和另一名宫女,用事先准备好的草纸盖在秀子血肉模糊的屁股上,草纸很快让血浸 透。吟儿说不出地心疼,她垫好草纸后,轻轻替秀子拉上裤子,和另一名宫女一起将秀子从 长凳上扶起。 李莲英看一眼秀子:“秀子!你知罪吗?” “奴才知罪。”秀子满脸泪痕,咬着牙不敢哭,在吟儿搀扶下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老佛爷念你在她身边伺候多年,赏你一瓶云南白药!”李莲英从小太监手里取过托 盘,托盘上放着一瓶云南白药。 “奴婢谢老佛爷恩典!祝老佛爷吉祥如意,万寿无疆!”秀子慌忙跪下,忍着伤痛一连 磕了三个头,这才双手接过云南白药。 李莲英离开西偏殿,一路来到储秀宫正殿,向慈禧禀报用刑的情况,同时他还有更重要 的事向她禀报,那就是他怀里揣的这份奏折。 慈禧正在东间房内用茶,茶水章在一旁侍候着。李莲英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是唯一不 用通报便能直接见太后的人,连光绪皇上也没有这份特权。他走到慈禧面前跪下:“奴才叩 见老佛爷!” 慈禧抿了一口茶,抬起眼皮子看一眼李莲英:“李总管起来吧,有什么事站着说。” “折寿了,折寿了,老佛爷千万别这么称呼奴才!”李莲英从地上爬起连连作揖,一边 从怀里取出瑞王的奏折。 慈禧瞅见对方手上的奏帖:“说吧,什么事?” 李莲英迟疑地看一眼茶水章。 茶水章是个明白人,连忙向慈禧请了跪安,侧着身子退出门外,李莲英见屋里没人,这 才凑到慈禧身边,低声他说:“老佛爷!瑞王递上奏本,提起他为七公子迎亲的事,说他已 经做好准备,等着老佛爷恩准此事,让他儿子与秀子姑娘成亲。” “秀子不争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慈禧沉默了一会儿,一脸的不高兴,“本来我觉着 她聪明伶俐,为人乖巧,才让她嫁进瑞王府的。没想到她不识抬举,要不念她伺候我多年的 旧清,我早就……”话到嘴边,她将“赐死”二字咽回去。 “那老佛爷的意思是?……” “秀子用了家法?”慈禧反问。 “刚刚用了。她让奴才替她向老佛爷谢恩!” 慈禧知道他说的是赐给秀子的云南白药,不经意地从鼻子里哼了一下。李莲英便将刚才 秀子用刑的情况说了一遍,并再三强调秀子认了罪,态度非常诚恳。 “不论怎么说,她也不能留在宫中了。”慈禧听出对方的意思,似乎想替秀子说情,断 然说出她的意思。按宫中规矩,凡被动用家法的宫女和太监必定要调出宫中,以防这些奴才 心生报复,做出不利主子的举动,因此秀子也不例外。 “那是自然的。只是瑞王那边……” “也不能让秀子嫁进瑞王府了,至于怎么跟瑞王说,由你找宗人府官员商量一下。”慈 禧犹豫片刻说道。 “老佛爷!”李莲英沉吟了半天,想起瑞王再三求他的事,硬着头皮说,“奴才觉得老 佛爷所住的储秀宫,实为紫禁城内天下第一宫,这儿的规矩也是皇宫内最严的,所以秀子的 事最好不要张扬出去,以免坏了这儿的声威。” “怎么,你今儿这话跟茶水章一个样儿?”慈禧沉下脸。 “都是您身边的奴才,自然看重储秀宫的名声,觉得这一条最要紧。”李莲英一听茶水 章也这么说,胆子顿时大了许多,立即拿出他那巧舌如簧的本领,表面上替秀子说情,骨子 里却是替瑞王爷办事,“再说秀子已经按宫内的家法受到严惩,她本人也后悔不己,觉得对 不住老佛爷多年的恩遇。奴才以为,最好还是不要惊动宗人府,免得这事儿在外面传开来, 加上有些生事之徒添油加醋,搞得纷纷扬扬的,倒不如仍按老佛爷原先的旨意。 “不行!不能让她嫁进瑞王府,好端端地便宜了她!” “老佛爷!奴才听说瑞王的七公子,是个不懂人事的……” “这话儿怎么说?”慈禧愣了一下。 “据奴才所知,七公子是个痴呆儿,今年二十四了,连撒尿都不会自己脱裤子!” 慈禧半天不说话,从椅子上站起,摆弄着手中的佛珠,在心里盘算,瑞王家的小七子天 性愚钝,她早就听说了,但不知道痴呆到这个地步。 “小李子!你肯定不会出错?” “宗人府管事的亲口告诉奴才的,绝不会有错。”一听慈禧叫他小李子,李莲英立即明 白这事儿准有商量。瑞王的痴呆儿,他不但听人说过,更亲眼在王爷府上见过,而且他便是 赐婚的直接筹划者。小七子一直是瑞王一块心病,因为是痴呆儿,门当户对的人家自然不肯 将女儿嫁过来,花钱从平民百姓家买一个又怕丢了王府的面子,因此才托李莲英说动老太 后,将一名宫女赐婚给他七儿,这样不但成全了儿子,更脸上有光,甚至在特定的时候成为 一种政治资本。 “我明白了。”慈禧恍然大悟,“秀子这个小贱人,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才会做出这 种事的!要不是你今儿提醒我,我还从没往这上面想过。” “老佛爷!要是让秀子嫁进瑞王府,既保住了储秀宫的名声,又给了瑞王好大的面子, 更让其他人知道,谁也不敢心存侥幸,违抗圣命。” “好个小李子!也够狠毒的,就不怕老天报应?”慈禧突然指着李莲英,半开玩笑半认 真他说,“秀子越是不想嫁给那痴儿,你越是要她嫁那痴儿!那好吧,按你的意思办。” “老佛爷!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李莲英慌忙跪在地下连连磕头,心里却乐开了花。 瑞王是慈禧的亲戚,深得太后的喜欢,又是当朝的军机大臣,替他帮了这个大忙,有银子进 账事小,更重要是自己又多了一个后台。当然,现在他不需要任何后台,老佛爷便是他最大 的后台,连皇上也不敢拿他怎样。巴结瑞王,是他着眼于将来的需要。老佛爷老了,今年六 十多了,总有一天要走的,他不能不留一条后路啊! 秀子终究没能逃过她的命。 当初为了不嫁给瑞王家的痴呆儿,她一连绝食六天六夜,结果她没死,让人抬到太医 院,治好了拖回宫狠狠打了一顿,到头来依然要嫁过去。她站在炕头整理衣箱,心里说不出 的悲凉。她自幼父母双亡,很小便进了宫,原以为太后会念她一片真情饶了她,将她留在身 边,像那些上了年纪的妈妈一样,侍候老佛爷一辈子,万万没想到会是现在这种结果。 “秀姑姑!”吟儿挑起门帘走进来。 “吟儿!”秀子走上前拉着她的手,“坐,这儿坐。” 秀子让吟儿在方凳上坐下,自己也在炕沿落下身子,刚坐下,屁股上的伤痛处碰到硬 处,“哎呀”叫了一声又站起来。 “秀姑姑!您受委屈了。”吟儿想起那天秀子用刑的情景,心里非常同情她。 “吟儿,”秀子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千万别这么说。记住,以后有人挨 了板子,只能说‘您受苦了’,可不能说委屈。你说奴才委屈,那当主子的脸面往哪儿放 啊!” “秀姑姑!我一定记着您的话。听说您这凡日要出宫,特意来看您。” “其实我也想去看你,只是前几日走动不方便。” “秀姑姑!”吟儿从怀里取出一只毽子,双手捧着递给秀子,“秀姑姑!你不要见笑。 我知道你在宫中呆的时间长,老佛爷赏给你不少好东西,想来想去没什么可送的,这是我和 平儿一片心意,好让你闷的时候耍一耍。。” 秀子接过毽子放在手中仔细端详,只见毽子底座的布面上绣着“吉祥如意”四个小字, 心里顿时说不出的感动:“谢谢你有此心了!前一阵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做姐姐的向你 陪个不是。” “您千万别这么说。这几个月,不是姑姑精心调教,手把手教我,也不会有今儿我伺候 老佛爷的福分!”想起她头一次给老佛爷敬烟,蒲绒儿烧得她手指生疼,要不是当初秀子让 她端着滚开的水练出一手的老皮子,她准会熬不住让火星儿飞出来,真要那样就惨了。 “恭喜你!我早知道你是块好料子,能伺候好老佛爷。” “秀姑姑!我也要恭喜您啊!” “傻吟儿,我哪有什么喜事儿?”秀子杨起眉毛。 “姑姑出宫了,这是其一,另外我听说姑姑要嫁进瑞王府,这可是老佛爷赐的婚!” 秀子顿时灰了脸,半天不说话。 “姑姑!我说错了?” “没错。”秀子强忍着心中的痛楚,挤出一副笑脸,“你说的没错,老佛爷给了我天大 的面子!” 秀子一想到再过几天就要嫁给瑞王爷家的痴儿,恨得直咬牙,当初几天不吃不喝,怎么 就没死掉?难怪人说是你的命,想躲也躲不过。吟几见她脸色凝重,似乎不愿提嫁人的事, 只好忍住话头,闷闷地干坐着。秀子看一眼吟儿,沉默了一会儿,走到打开的衣箱前,从箱 底翻出一副皮色很旧的护膝。 “吟儿!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见面,我也送你一样东西留作纪念。”秀子将护膝 递给吟儿。 “谢谢姑姑!”吟儿接过护膝,知道是戴在膝盖上的玩意儿,宫中一些老人好像都有这 玩意儿。 “别小看了这玩意儿。”秀子轻轻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告诉对方,“我们这些当奴才 的,成日在宫中伺候皇家主子,用膝盖当脚使,跪着比站着时候还多。现在天凉了,你戴在 腿弯上,既不伤皮肉又能保暖,宫中的老人,上自李总管、崔回事这些有身分的公公,下自 妈妈和姑姑们,每人都备着好几副这玩意儿。” 吟儿摸着护膝上的皮毛,感激地看着秀子。 “这可是上好的皮子,是满洲的山貂皮子做的。上一辈姑姑离开宫中时送给我的,现在 留给你,时间一长,你就知道这玩意儿的好处了。”秀子抬脸望着窗外储红色宫墙,想起六 年前那个初冬,教她的姑姑得了肺痨病,让人送回老家乡下。姑姑临走前将这副貂皮护膝传 给她。后来姑姑出宫不久,便病死在乡下。 “姑姑,我……”吟儿看见秀姑姑眼窝湿湿的,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想说几句安慰她的 话,没等开口眼圈也红了。 “当年我送上一辈姑姑时也跟你一样,心里不好受。可仔细想想,我们这些当奴才的, 总有一天要走的,更不用说主子哪天高兴了,把你当作猫儿狗儿地送给别人。想想我挨打的 事,都是自个儿讨的,不怨别人。生就这个命,你就该认命。你说是不?” 吟儿若有所思地盯着秀子,总觉得她话中有话,但认真琢磨起来,又品不出那话外的意 思。她愣愣地站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 立冬的前一天,秀子终于出嫁了。 秀子是老佛爷赐的婚,加上她父母不在了,储秀宫便是她的娘家。慈禧送了八大箱的嫁 妆,让李莲英亲自送她去瑞王府。吟儿与几名宫女作为伴娘,随着送亲队伍一起离开了储秀 宫。 为了感激老佛爷对他们家的恩宠,瑞王亲自领着迎亲队伍顺贞门和神武门之间的雨道上 等候着。瑞王的夫人也来了,她坐在蓝呢大轿内,不时掀起轿帘,与轿边骑着高头大马的瑞 王低声说话。他俩的话题自然是今儿的婚事,特别是傻儿子老七。担心他会闹出笑话。瑞王 一再叫夫人放心,说事前做了足够的准备。 为了防止万一,瑞王特意让人将这位自幼痴呆的儿子两腿紧紧捆在马鞍上,然后再套上 新郎官的喜缎绸袍。绸袍遮着下身,这样不知情的一点也看不出个中的秘密。七公子胸前扎 着一朵红绸结,两个身材高大的兵勇骑着马,将他夹在中间,其中一个兵勇紧紧抓住马疆, 以防马儿不听话将他掀下马背。 七公子捆在马上东张西望,当他看见人群一片欢闹,像个孩子似地舞着胳膊,呲牙咧嘴 地傻笑,一边流口水一边哼哼叽叽地叫着,一名军勇用汗巾替七公子擦着嘴边的口水。 “我要喝……喝水……”七公子从掀起的门帘里看见大夫人,顿时放声叫开了。 “要喝回家喝,这儿没水。”瑞王不耐烦地训斥儿子,唯恐他不听话。 “渴!”七公子虽说怕他父亲,但仍然坚持要喝水,“我渴。” “混帐东西!”瑞王勒着马疆,走到儿子身边,沉下脸厉声叱责,“跟你说了这儿没有 水,你要再哼哼叽叽,小心回去挨板子!” 七公子被他一骂,低着脑袋不说话。 “王爷!”七儿子是瑞王侧福晋生的,侧福晋就是小老婆,但今天这种场面,只有大夫 人才有资格出面。七儿虽不是她亲儿子,毕竟也是她名下的儿子,所以低声劝着瑞王,“今 儿是他大喜日子,别对他太凶了。” “你懂个屁!今儿在紫禁城里迎亲,犯了这儿的规矩,老佛爷和皇上怪罪下来,要砍脑 袋的。”瑞王瞪一眼妻子。妻子立即闭上嘴,不敢再出声。 吟儿作为秀子的伴娘坐在轿子里,一路随着王府的迎亲队伍热热闹闹地出了神武门,然 后向西一拐,朝着府右街一带走去。 这是她进宫半年来第一次跨出宫门,心里莫名地激动。她掀起软呢窗帘,见街上站着许 多看热闹的人,迎亲乐队吹吹打打一派喜庆,她便忍不住想起荣庆。要是她不进官的话,要 是那披红戴花的男人是荣庆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荣庆呀荣庆,你在哪儿?你也想我吗?是不是也像我,一想起你就六神无主,一想你便 觉得世上无论什么事一点意思也没了……她正胡思乱想,突然轿子停下,外面传来一阵喧 哗,好像出了什么事。她慌忙掀起轿帘向外张望,只见秀子花轿边的七公子在马背上大叫: “我要撒尿!我要撒尿……” “混帐东西!你给我闭上嘴!”瑞王怒不可及,两腿夹着马肚子冲到儿子身边,伸手给 他一已掌,这一打,众人全愣住了,乐声夏然而止,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怎么办。 “快!快走!”眼看快到家了,这混帐东西突然发作了,瑞王心里气得直骂娘。他催着 迎亲队伍快点走,千万不能在这儿当众出丑,只要进了王府就好办了,没想七公子实在憋不 住了,一泡尿全撒在裤裆里,他本能地大叫,不顾一切地挣扎着,似乎想将捆住的下身挣脱 出来。 就在这时,队伍中有人放起鞭炮。七公子身下的乌雅马突然受惊,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 叫向前冲出去。马儿突然发力,抓住缓绳的勇士失去重心,一头从马上栽下。马儿飞奔着向 街边冲去,看热闹的人吓得纷纷散开,穿红戴花的傻新郎却在疯颠的马背上咧着嘴大笑…… 迎亲的送亲的队伍乱成一团,人们惊呼救人。 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吟儿突然明白秀子姑姑为什么早先寻死寻活,为什么一提起嫁人的 事就脸色发灰,甚至她为什么一会儿对自己好,一会儿又捉弄自己。原来,这一切一切都跟 眼前这位痴呆男人有关,而秀姑姑将要一辈子跟这个傻男人在一起啊! 就在这紧急当口,荣庆突然出现在大街上。 原来他借口祖母病重,偷偷从元六那儿告了假,私下回到北京,其实他是专程回到这儿 打听吟儿的情况。他一路向二舅恩海家走去。刚走到府右街,迎面走来迎亲队伍。他无心看 热闹,正想钻进一条胡同岔开,突然听得众人一一片惊叫,野性大发的乌雅马向他迎面冲 来,发狂似地又蹦又跳,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新郎下身捆在马背上,绳子已经松开,情况 非常危急。瑞王和手下吓得目瞪口呆,一边追着七公子一边大叫。 救人要紧!荣庆来不及细想,从路边飞身跃上了七公子的马背,骑在七公子身后,双手 抓住缓绳,用脚拼命踢马肚子,一边大声吆喝着,试图将马儿制服。乌雅马又踢又蹦,想将 荣庆和七公子掀下马背…… 围观的人群和迎亲的队伍一个个屏声默气,盯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壮士,紧张地注视着他 的一举一动。 吟儿坐在伴娘的花轿里,透过窗帘看见骑在马背上与马儿搏斗的壮士不是别人,竟是她 朝思暮想的荣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门眼,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从喉头里蹦出来。起初她不敢 相信自己眼睛,随即脑子里冒出无数个疑问。他不是在承德当兵?怎么回来了,最近家里人 来探宫时,为什么从未提起他?一连串疑问从脑壳里冒出,望着荣庆与撒野的马儿搏斗,她 心里暗暗担心。她忘了自己这宫女身分,忘了她是储秀宫派出的伴娘,不顾一切地挑起轿 帘,瞪大眼睛盯着马背上的荣庆,浑身紧张得直哆嗦。 荣庆骑在马背上,双手勒紧疆绳,两条腿使劲夹着马肚子。他既要管住马儿的疯劲,又 要保护七公子不从马背上摔下。经过一番搏斗,他终于制服了马儿。当他骑着乌雅马,一手 扶着傻笑的七公子向迎亲队伍走来时,人们情不自禁地发出一片欢呼。 到了迎亲队伍前,荣庆跳下马,将缰绳交给瑞王府一名脸色吓得死白的手下。瑞王抢上 前,连声说谢地抓住他双手,请他留名。他来不及答话,突然看见吟儿掀着轿帘坐在花轿 里,两眼死死地盯着他。 荣庆盯住吟儿,这意外的相见太突然,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日夜苦想的爱人。 他站在那儿,望着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吟儿,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没来得及将她那一 身鲜艳的服装与迎亲联系在一起。此刻,他正考虑另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他只要跨前几 步,伸手就能够到对方。他是多么想走到她面前跟她说话啊!但他没有动,不是不想,而是 不敢。 想起秀子,倩儿等人的遭遇,以及宫中森严的规矩,吟儿本能地向后缩着身体,一边放 下轿帘,不敢再看荣庆,怕对方更怕自己控制不住心里的冲动,一时间做出蠢事,害了自己 也害了对方。 就在她放下轿帘的一瞬间,他本能地跨上一步,刚想张口叫她,惊魂未定的瑞王上前拦 住荣庆:“谢谢这位壮士!多亏您救了我儿子!请壮士留下尊姓大名!” 荣庆根本没听见瑞王说什么,目光仍死死地追着吟儿的轿帘。这时正碰上吟儿再次掀起 轿帘,两眼愣愣地朝他这儿看来。两人目光再次碰在一起。荣庆突然取下脖子上挂的小锦 囊,锦囊里藏着吟儿分手前剪下的一缕头发,这是他唯一想起的动作,表明他等她的决心毫 无改变,局外人全都沉浸在一片惊慌中,谁也没想到这是一对生死恋人瞬间的交流,多少千 言万语,都在这惊鸿一瞥之中啊! 瑞王仍然缠着神情恍惚的荣庆,一定要他留下姓名。被人扶下马的七公子站在秀子的花 轿边突然大叫。瑞王回头一看,不由得气呆了,只见儿子撩起长袍,褪下湿淋淋的裤子,当 众露出下身。瑞王气得大吼一声,怒不可遏地冲上去,当头狠狠给儿子一拳。七公子闷叫了 一声,像一截木头直直地倒在地下…… 前天,荣庆抽空跑到吟儿家里打听她的情况,吟儿哥哥福贵不让他进他们家门,骂叶赫 家人没良心。起初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一再追问,才知道原来他不在家时,父亲托人带信给 吟儿母亲,将他与吟儿的亲事退了。他气得不行,回到家和父母大吵一通。叶赫将军盛怒之 下,让家丁将他按在地下,按家法狠狠打了他一通,最后母亲一再求情才放了他。他躺在自 己睡房里不吃不喝,也不出门,见了任何人也不说话。 母亲见此情况心疼无比,独自跑进来苦苦劝他。 “荣儿!你已经二十出头,再等七年,都快三十了,就是你等得了,你爸和我都等不及 了。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爸和我都奔五十出头的人,你忍心叶赫家后继无 人?”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说。 母亲一共生了四个儿女,上面三个都是女的,只有他一个儿子。后来丈夫娶了二房,又 一连生下二个女儿,因此叶赫家就他一个男儿,荣庆父亲本是单门独传,如果荣庆再不生儿 子,他们这一房就要绝后了,按当时风俗,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庆儿!我知道你心里喜欢吟儿,但也得替咱们叶赫家想一想。你想等到吟儿放出宫外 再结婚,即使我答应,你爸也不会答应。”荣母见儿子不说话,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 “除了吟儿,谁都不娶。”荣庆平时最心疼母亲,为了吟儿他不得不横下一章条心。 “如果真舍不得吟儿,一定要等她,除非你先娶一位二房,哪怕纳一房妾,让她替咱们 家生儿育女。如果你答应,我一定帮着劝劝你爸……” “我说了,除了吟儿谁个都不要。要是逼急了,我出家当和尚去!”荣庆打断了母亲的 话,一口咬定自己除吟儿不娶的决心。 面对丈夫和儿子,一个要替儿子另择亲事,另一个非吟儿不娶,叶赫夫人两头为难。尽 管她心疼儿子,但在这件事上却毫不动摇地站在丈夫一边,因为毕竟关系到叶赫家族后继有 人的大事。她本想让荣庆讨个妾,先生个儿子再说,没想到儿子根本不考虑,不等她说完便 断然反对,任她说破了嘴也没结果。 荣庆在屋里睡了一整天,第二天一大早便出了门,想去找他二舅,让他帮着劝劝父母, 同时,想通过二舅把他调回京城,他远在承德,家里人瞒着他退了婚,他还蒙在鼓里,因此 一定要想办法回京城。另外他担心吟儿在宫中知道了这件事,不知其中详情,以为他同意退 亲,所以一定要想办法给她递个口信。否则,她知道了(说不准她们家人已经告诉她了), 心里恨死他不说,万一她一时想不通,惹出意料不到的祸事,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没想今儿去二舅家的半路上,他撞上瑞王府的迎亲队伍,竟然鬼使神差地与吟儿立面相 逢。 要在过去,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要跟她打招呼,哪怕别的都不说,也 得告诉她退亲的事是他爸干的,跟他无关。他可以掏出心来让她看,除了她,这世上任何女 人他都不会娶。他一定等她,无论她在宫中呆多久,他都会等。在那乱哄哄的场面上,他也 许能混水摸鱼,趁乱给她递几句话,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不敢,怕连累吟儿。 军营中短短几个月的生活,令他懂得军法的威严。军营中,他吃了不少苦头,学到不少 教训,从元六那儿,还有一些老禁军嘴里,他听说皇宫远比起军中更森严,万一出了差错, 哪怕是极小的差错,都可能掉脑袋啊。 荣庆离开街口,站在胡同边,眼瞅着瑞上府的迎亲队伍远远消失在一处丁字路口,这才 转身向二舅家走去。刚走没几步,听见街边的人议论,说瑞王好大的派,儿子结婚娶的是皇 宫中的宫女,西大后慈禧亲自赐的婚。他猛然拍着脑门,张大嘴巴愣愣地站在那儿,这才想 起刚才见到吟儿坐在花轿里,打扮得花枝招展,难道太后将她赐给瑞王府,否则她怎么会坐 在花轿里? 想到这儿,他心里猛地一沉,双腿一软,身体靠着墙面滑落在地下,双手抱着脑袋,两 眼瞪着远处的丁字路口发呆,对!准是这么回事,家里也许知道了这事,怕他心里难受不告 诉他,所以才瞒着他退了这门亲事。前后一想,吟儿肯定让老太后赐给了瑞王府,因为这种 事在宫中很平常,主子一高兴,就把宫女赐给了某王爷家。他“蹭”地从地下站起,向迎亲 队伍追去,一直追到瑞王府,迎亲队伍早就进了王府大院。他要进去,门卫不让他进,他跳 着脚说自己是瑞王家的救命恩人,跟对方吵起来。王府的门卫一向坐大惯了,哪把他一个小 小的护军放在眼里,二话没说,几个人一拥而上,狠狠揍了他一通后将他撵走。 他不甘心地在王府四周转悠,想打听清楚宫女的姓名,问了许多人,没人说清。他悻悻 地离开了瑞王府,无精打采地到了二舅家。二舅正在后花园练武功,看见荣庆特别高兴,问 起他在承德军中的情况,荣庆说了情况,特别告诉二舅,说他武功大有长进。 “那好呀,练几招让我瞧瞧。”二舅这句一下子说到他心里,他正想让他看看自己武 功,以便让他帮自己调回京城,要能调进宫中当禁军那就再好不过了。于是他摆开架势,在 空地上练开了。 荣庆打了一套长拳,动作干净利落,最后以一个非常洒脱的仙鹤亮翅结束了整套拳路。 他收起拳脚,走到恩海面前,显然希望能得到二舅的称赞。 “二舅!您觉得我武功有长进没有?” “可以说大有长进。只不过……” “不过什么?”荣庆紧张地问。 “荣庆!”恩海犹豫片刻,从腰下取出德国造的长柄手枪,神秘地对他说,“你见过这 玩意没有?” 荣庆取过手枪,好奇地摆弄着:“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洋枪 “别小瞧了这玩意儿,比起我们的刀剑枪棍之类厉害多了!”恩海从荣庆手中拿回手 枪,取出子弹装进枪膛,然后瞄准远处的小树林放了一枪。只听一声巨响,枪口冒出一缕青 烟。荣庆吓得跳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耳朵。 “我的天!比过年放的二踢脚响多了。”荣庆跟着恩海向小树林子走去。到了那儿,只 见手腕粗的树干被子弹拦腰打断,上半截树头掉在地下,周围落满败枝残叶。 荣庆伸手摸着树身断处上火药烧焦的弹痕,半天不说话,心里暗暗吃惊。没想这玩意儿 看上去不怎么样,竟然这么厉害,心想要是打在脑袋上,那不轰得稀巴烂。 “我们大清国那么多人,武艺高强的人也不少,为什么连个小小的日本国也打不过?因 为我们靠的是刀剑,他们用的是洋枪洋炮,所以我们人再多再勇也没用,没等我们冲上去, 人家老远就放枪把你撂倒了。” “您意思,这一身武艺练得再好也没有用?” “不能这么说,武艺能健身强体,让人手脚敏捷,何况两人在近处,枪使不上时,还得 靠武功。但武功再高,身子毕竟是肉做的,怎么也抗不住枪子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荣庆点点头,心想树都断成那样,要是人早玩完了。 “所以说,我们打不过人家,不是人孬种,是我们没洋枪洋炮。当今皇上圣明,已经觉 察到这个道理。现在,皇上派袁世凯在天津训练新军,当兵的一个个都佩上这种洋枪。新军 的服饰也跟过去不一样,不穿袍子,头上也不戴圆锅帽,都是一身短装。看上去虽说没有我 这一身神气,可打起仗来方便实用。要是你愿意,我想让你去天津当新军。” “新军好是好,可我还是想跟您进宫当禁军。”荣庆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说出他来 这儿的意思。 “为什么一定要进宫当差?”恩海疑虑地瞅着对方。 “我……我想跟二舅在一块儿当差。”荣庆躲着对方犀利的目光。 “你少跟我玩心眼儿。”恩海突然哈哈大笑。“你进宫当禁军,为的是想见吟姑娘 吧?” “二舅!吟儿她……她已经不在宫中了。” “哦!这话怎么讲?” “听人说太后把她赐给了瑞王府。”荣庆不敢说他来的路上遇见瑞王府的迎亲队伍,见 到吟儿身着新装坐在花轿里。 “没出息的东西!我看你是想昏了头。”按祖宗规矩,宫女只有父母双亡,才会由太 后,皇上和皇后赐婚给王府。吟儿不合这一条,因此可能性不大,再说真要有这种事,也要 通知其家人,显然荣庆不知从哪道听途说,也许是姐姐、姐夫有意骗他,让他死了这条。所 以恩海明知其中有诈,面子上也不挑破这层关系。 荣庆心思让恩海一语道破,顿时红着脸不说话,一脸无奈地站在那儿。其实恩海早已得 知他们家退了吟儿这门亲事,对此深为赞成,觉得叶赫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能为了一名宫 女再等六七年。 “庆儿!身为男子汉,不思忠心报国,为朝廷效力,成天想着儿女私情,你也太没出息 了。”恩海教训外甥,要他在家多为叶赫家族考虑,在外着眼于朝廷和当今之世。眼下外有 洋人欺侮,内有拳匪动乱,身为八旗子弟,竟然为一个女人痴心不已,耿耿于怀,实是对不 起列祖列宗和当今皇上。 二舅与父亲想法一模一样。男人结婚不过是传宗接代,留下祖宗的香火。男人活在世 上,应该以功名事业为重,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丈夫者,唯有如此才对得起轰轰 烈烈的人生。 荣庆站在那儿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他觉得二舅的话没错,何况叶赫家族的先人当年 跟着先皇立下无数军功,他自然不能愧对先人,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古英雄美人传下多少 佳话,为什么在他建功立业的同时,不能爱他所爱的女人?吟儿不仅是他自小一起长大的恋 人,更是他的妻子,因为他跟她在她入宫前,已经当着她妈的面拜过天地神明。 荣庆无奈地离开了二舅家,心里暗自沮丧。他决心要将吟儿的事打听清楚,直至水落石 出。他觉得父母和二舅,包括吟儿哥哥,根本没人理解他与吟儿之间的感情,世上没人能理 解,他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反正他认定自己要走的路,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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