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是冤家不碰头 吟儿来到珍妃身边当差,她梦见荣庆进宫当差,没想小回回告诉她一个惊人消息, 荣庆真的来到皇上身边当差。光绪怀疑荣庆与瑞王的关系,突击审问后,却戏剧性地赏他一 柄象牙柄手枪。瑞王想拉拢荣庆,没想到小格格相中荣庆,以小公主的身分和荣庆拜把子磕 了头。 吟儿躺在景仁宫北院的下房里,想起那天皇上和珍妃替自己求情的事,突然觉得自己是 多么蠢笨,当时她是多么感激珍主子啊!可现在回头想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老佛爷要 严刑办她,是为平儿的事存心让珍主子和皇上脸上过不去。而珍主子救她,是为了让老佛爷 下台阶。也就是说,主子们翻脸,她这样一个奴才的小命是一钱不值的。如果珍主子当时不 开口,她这条命也就玩完了。 想来想去,她实在觉着活着没意思,可不知为什么,越是没意思她反倒越怕死。按理 说,活着没什么意思的人,不应该这样怕死的,她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 己,却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些日子,她一直企图埋葬掉她对荣庆 的思念,努力将他忘却,忘得越干净越好。此刻她才知道,这一切努力全然白费心机。要她 彻底忘了荣庆是不可能的。正因为她没忘记他,所以才会这样怕死。想到这儿,一股说不出 的苦涩溢出她的心窝:庆哥!你怎么能狠得下心来抛弃我? 下半夜,她做了个梦,梦见荣庆站在门边,笑呵呵地望着她。她神情恍惚,处在梦与现 实的边缘,两眼盯着荣庆那张英俊的脸,心想尽管这是个梦,她也得在梦中跟他多呆一会 儿。她爬下床,冲到荣庆身边,扑进他怀里,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他。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敢说话,不敢在他怀里撒娇,甚至连眼睛也不敢眨。她唯恐自己一不小心便惊破了这个脆 弱的梦…… 荣庆果然如吟儿梦见的那样,进宫当上了蓝翎侍卫。他站在大清门里,望着气势宏伟的 保和殿,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大清门是乾清门的俗称,以门前的横街为界,门外南边是外 朝,门内以北包括东西两侧便是皇家内廷。皇上休息办事的养心殿,皇太后、皇后和皇妃们 住的东六宫、西六宫都在内廷范围内,因此防范更加森严。 中午,四下静极了。夏日阳光拥抱着四周储红色的宫墙和大殿上的飞檐瓦顶,发出一片 晃眼的光影,四名护军一动不动,像木头桩似的守着大清门。荣庆腰挎横刀,以查哨为名沿 着空旷的广场往前走去。广场上掠过一阵阵炎热的风,时不时扬起一团黄尘,在青石条上打 着圈圈。从小他就不止一次听二舅说起过这座神秘的皇宫,特别自吟儿选为宫女,他连作梦 都想进来看看。没想到托瑞王爷的福,居然梦想成真,他走进了这座气象森严的皇家宫苑。 瑞王不仅是军机处大臣,同时也身兼保卫皇宫的三旗包衣护军统领。由于瑞王的保举, 荣庆一进宫便提升为七品蓝翎长,俗称蓝翎侍卫,虽说比他二舅宫阶低,但同样身肩保卫皇 上和内廷安全的重任。 进宫半个月了,他这才知道想要在这儿见到吟儿几乎是不可能的。正像元六说的那样, 宫中三千六百道门,每个门都有人把着,后妃们的住处更不用说了,别说是像他这样的卫士 进不去,就连那些太监宫女们也不能自由自在地走动。过去在宫外不说了,现在人在宫中, 想要见吟儿一面同样比登天还要难。而他偏偏急着想要见吟儿,原来他回到京城,头件事便 跑到吟儿家找福贵。没想他不在家,家里人说他去山西做生意了。吟儿母亲躲着不肯见他。 他好不容易见了吟儿嫂子,才知道他们家里人根本不信他跟福贵说的话,更没有带口信给吟 儿。吟儿直到现在仍然以为他们家退了婚,再也不指望他,甚至在心里暗暗恨他。 他摸着脖子上挂着的小锦囊,那里面藏着吟儿的头发,心里痒爬爬的。无论如何也得想 办法告诉吟儿,退婚的事跟他没关系,仍然和过去一样,除了她任何女人他都不娶,她一个 人与世隔绝呆在深宫,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还以为他把她忘了。想什么办法给她捎话,说是 这么说,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荣庆出了隆福门,沿着西长街向内右门外军机处值房走去,心里苦苦惦着吟儿的事。 一位小太监从咸和门走出,迎面向他走来。这位小太监不是别人,正是储秀宫里的王回 回,小回回按宫中的规矩站在一旁,给身穿军服的荣庆让道,一边口称吉祥。荣庆点点头算 是回应,突然觉得不对劲儿,转身站住,目光落在小回回肩上那只绸布软包上。 “有腰牌?”荣庆问。 “有啊。”小回回从腰下亮出宫中的通行腰牌。 “这包里是什么?” 、幻一要 “李总管的丝棉坎肩,颐和园后半夜凉,他腰疼,受不住凉。”要在平时,小回回肯定 不把荣庆放在眼里。但这会儿却不同,他在怀里揣着私货,胆子自然小了,好言好语跟荣庆 解释着。他边说边打量着荣庆,觉得他特别眼熟,竭力在记忆中搜索,到底在哪儿见过他。 “这么说你在储秀宫当差?”荣庆知道李莲英除了任内廷总管,还兼着慈禧太后的宫监 首领,立即联想起这位小太监与吟儿在一块当差。 “军爷!我……我见过您。瑞王爷迎亲时,是您救了小七爷。”小回回盯着荣庆,终于 认出他是当年秀子出嫁时跃上马背救小七爷的那位壮士,不由得肃然起敬。这次陪李总管和 瑞王爷去承德打前站,也曾远远见了他一面,当时他心里还犯疑惑,会不会认错人。这会儿 面顶面离得近,尽管对方换了身蓝翎侍卫的官服,人显得更威风,他自信不会认错。 小回回这一说,荣庆也就不用问了,连秀子宫女出嫁时他都在场,他肯定是与吟儿一起 前去送亲的。小回回兴奋地夸他身手不凡,他瞅着年轻的小太监,嘴上笑笑说没什么,心里 却暗自思忖,要想与吟儿联系上,这人对自己早晚有用的,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地跟小回 回聊起来。 小回回问他多会荣升进宫的。他回答说来了有一阵子,并反过来问小回回。“皇太后去 了颐和园,是不是储秀宫的宫女太监全跟着过去?”“就留了几个小太监看家。”小回回挺 高兴能认识荣庆,便将储秀宫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说宫女妈妈都随老佛爷去了园子,荣庆 听得入神,几次想打听吟儿,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心想时间长着呢,等以后跟他熟了再慢 慢打探,否则让对方看出破绽,问不出情况不说反倒会坏了事。 “荣军爷!我该走了。有空再说话儿。”小回回跟荣庆打了招呼,这才向北边走去。他 走了没多远,荣庆叫住他。他转身站住,这才发现怀里那只手帕包掉在地下,荣庆边叫边从 地下捡起。小回回慌忙跑回来,一连声说谢地从对方手中接过手帕包,浑身吓出一片冷汗, 心想要是让人看见了手帕里包着的那玩意儿就惨了。 手帕里包着几张相片,这是吟儿在景仁宫里拍的,吟儿悄悄交给他,请他抽空捎到她们 家的。说起相片这玩意儿简直太神了,拍下的人就跟真人一模一样,要不是亲眼见到准不会 相信。珍主子就好替人拍相片。据说她用来拍相片的四方铁匣子是德国公使送给皇上的,皇 上又赐给了她。老佛爷也有一个,只是老佛爷除了黄道吉日,轻易不拍相片,怕拍多了人的 魂魄会让铁匣子摄走。珍主子似乎不信这一套,不但替自己拍,还替宫女们拍。你想想,要 是让这位荣军爷发现他怀里揣着宫女的相片,那还了得,不死也得褪层皮啊! 当时除了洋人所在的租界有这种玩意儿,其他地方从没见过。当吟儿拿到珍主子替她拍 的相片,吓得目瞪口呆,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活脱脱地印在那张纸片片上。在珍主子这儿当 差比在储秀宫要自在,不像在老佛爷那儿规矩重,饭都不敢多吃一口,怕放屁,怕打嗝,说 话不敢抬头,睡觉不敢仰天,不敢穿得太花俏,又不敢穿得太素净。总之,在那边这也怕那 也怕,而最最怕的就是老佛爷不高兴,而老佛爷偏偏高兴的时候不多。 与老佛爷儿正相反,珍主子平时总是乐呵呵的,也不讲那么多规矩。对奴才们挺好,为 人也随和,因此景仁宫有一种储秀宫里从来没有的东西,那就是轻松随便。当然,这不等于 说珍主子没脾气。你要是惹了她,那她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就如像她发现平儿替慈禧当坐 探,她是绝不肯轻易放过的。 珍主子替吟儿拍了相片,怂恿她从中选几张带回家里让母亲看看。因为在珍妃这儿不像 在储秀宫,没了老佛爷那边的身分,再也不能隔上两个月就能和家里人见上一面,在这儿就 像其他宫里一样,有时好几个月也无法跟家里人见上一面。吟儿听了珍主子的话,悄悄找到 小回回,让他将自己相片替送到她家,让母亲看看,免得老人家挂念。吟儿这几幅相片就这 样到了小回回手里。 小回回一边走一边暗自庆幸,要是手帕当时落在地下散开了,让对方瞅见了相片就完 了。他在心里骂自己太大意,差点捅了大漏子。荣庆一直站在那儿,瞅着小回回远去的背 影,想着有天能让他替自己捎个信儿给吟儿。他当然没想到,刚才小回回落在地下的手帕里 包着的相片,正是他日日夜夜想念的那个女人啊! 荣庆离开小回回,一路出了右内门,来到军机处值房,他刚进门,值班的护军参领慌忙 将他拖进一间小屋,悄悄告诉他瑞王爷出事了,皇上等着召见他,要他千万小心。荣庆一听 保荐自己的王爷出了事,心里顿时产生说不出的慌乱,连忙问护军参领到底出了什么事?参 领是瑞王爷一手提上的老部下,对瑞王在承德的事早已有所耳闻,加上皇上派人来这儿召见 荣庆,估计多半跟承德府发生的事有关,因此他再三叮嘱荣庆,皇上一旦问起承德府的事千 万不要乱说,不能给瑞王添麻烦。 荣庆跟着参军走进内值房,茶水章早就等在那儿,他是奉皇上之命来这儿带荣庆去养心 殿的。“章公公!这位就是皇上点名召见的荣侍卫。”参军向茶水章介绍着。茶水章缓缓站 起,不等他开口,荣庆连忙上前抱拳施礼:“章公公,在下荣庆有礼了。” 茶水章听见荣庆这两个字不由得心里一愣。这个名字他是不会忘记的。去年冬天,吟儿 关在茶水房等着老佛爷处置,她于大难中曾托他给承德大营的军爷带话,明明白白提到过荣 庆这个人。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年轻英俊的军爷,心想天下会有如此巧合的事,难道他 就是吟儿的有情人? 荣庆跟着茶水章一路向养心殿走去,心里说不出得紧张。他进宫十天了,连皇上人影儿 也没见过,这会儿皇上突然要召见他,而且是为瑞王爷的事,想到这儿他心里更加慌乱。当 他跟着茶水章进了养心门,走到大殿前那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上,两腿不由自主地发颤。 进了正殿,向东一拐,茶水章站在侧殿门外,向侧殿内禀报“荣庆奉旨进殿!”荣庆听 见里面传出一声“进来”,心想那一定是皇上的声音。几乎同时,两名太监挑起门上的珠 帘。他跨过门槛,眼前一亮,只见一位身穿明黄色长袍的年轻男人,一脸铁青地站在侧殿中 央,他脚下不远处跪着瑞王。瑞王手里抓着戴红顶子的圆锅帽,脑袋几乎贴着地面,一动不 动地趴在地下。一见这架势,荣庆当即跪下,一边磕头一边从嗓门眼里挤出一串艰难的叫 声: “奴才荣庆叩见万岁爷!奴才给万岁爷恭请圣安。” 光绪看一眼跪在地下年轻的蓝翎长,没有说话。前几天,从承德传来消息,说瑞王到承 德借着替慈禧打前站的机会,私自去了护军大营犒赏三军,竟然当众人面说他代表皇太后来 看大家,至始至终不提皇上一个字,光绪听后大怒。当即要传瑞王爷当面对质。后来一想, 会不会瑞王这个老混帐事先与慈禧串通好了,否则他不敢如此放肆。 为了这,光绪特意上颐和园探望慈禧,谈话中转弯抹角地提到瑞王在承德护军大营犒劳 三军的事。光绪原以为慈禧会绕开这个话题,或推说不知道。没想她当着他面将瑞王臭骂一 通,并要他认真查查到底怎么回事儿。“他要是真敢这样,那就是存心挑拨我们娘儿俩关 系,你不撤他,我也要撤了他。”慈禧说得非常认真,光绪在慈禧那儿得了底牌,当晚回到 宫中,便与珍妃说起要撤瑞王军机大臣的官职。 “有些人成天在下面捣鼓,依我看他就是祸头子。不行,我这回得较个真章儿,非问个 水落石出。不行就撤了他。”光绪气愤地说,“我撤了他,看谁还敢再闹?” 珍妃心生疑惑,劝他先问问情况再说,她深知慈禧说话虚虚实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有时明明想让你去东边,偏偏引你往西跑,做了套子让你往里头钻。光绪不听珍妃劝告,下 午将瑞王传到这儿当面审讯,没想到果然如珍妃所料,瑞王连呼冤枉,矢口否认他在承德犒 劳三军的事。“皇上!奴才去护军大营,是为了办奴才自个儿的私事儿!” “胡说!” “奴才指天为誓。” “你说,办什么私事?” “回皇上话,奴才去那儿是为了寻访犬子的救命恩人。”瑞王说起去年慈禧赐婚,迎亲 路上,荣庆跳上马背救他傻儿子的经过,“这位壮士救了奴才的儿子,不图回报,趁着混乱 一走了之。古人说大恩必报。奴才为此日夜不安,借着替老佛爷打前站机会,好不容易找到 了这位恩人。” 光绪听后半信半疑,问这个人在哪儿。瑞王回答说此人叫荣庆,就在宫中三旗包衣营任 蓝翎侍卫。光绪为此叫茶水章立即去军机处,传荣庆进殿当面对质。 荣庆跪在地上,偷偷看一眼不远处的瑞王,心里想着临来前参领的叮嘱,唯恐说漏了 嘴,坑了瑞王不说,闹不好连自己也搭进去。皇上一直沉着脸不说话,也不问他有关瑞王在 承德的事,这一来他心里反倒更急了。 光绪打量着荣庆。他所以不说话,是因为刚才他让茶水章传见皇上之前,已经从李莲英 那儿得知他在承德犒赏三军的事有人通报了皇上,要他尽量想好对策。这位生性耿直的王爷 一听顿时傻了眼,不知该怎么办。幸好李莲英脑子灵,听说他在承德找到当年救他儿子的壮 士,才替他出了这个主意,所以他来之前让值班的护军参领给荣庆递个信,以防万一,没想 这会儿当着皇上的面,这万分之一的机会让他撞了个正着。 经过一番快速对答,光绪心里大致有了底,看来瑞王去承德禁军大营找他是确有其事, 但并不等于瑞王没有借此机会收买军心。他顿了一会儿,继续追问荣庆,有关瑞王去军营中 找他的情况。荣庆喘了一口气,如实说了情况,说那天他在炕上睡觉,瑞王突然出现在营房 中,他当场被瑞王爷的小格格从床上拖起。听说瑞王小女儿也随瑞王去了军营,光绪感到十 分好奇。瑞王上面七个全是儿子,就这么一个小女儿,因此深得瑞王宠爱。小格格长得小巧 玲珑,性子爽快,十分讨人喜欢,听说她还有一身好武功。慈禧很喜欢她,常常召她进宫, 光绪在宫中见过她好多次,对她印象很好。 “怎么,小格格也跟你一块去了承德?”光绪转身问瑞王,显然因为小格格跟瑞王一起 去了那儿,心里的疑惑顿时少了许多。 “回皇上话,奴才怕自己老眼昏花认错了人,才让小格格一块去见荣壮士的……”瑞王 从光绪口气中听出他情绪好了许多,慌忙解释着。 “瑞王犒赏你们没有?”光绪看一眼瑞王,挥挥衣袖示意他不用再说,转身又问起荣 庆。 “赏了。”荣庆坦然地说。他这一声回答,吓得瑞王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心想 荣庆前面答得很好,没想在这骨节眼上说漏了嘴。急得他趴在地下连声叫着“皇上!” “住口!”光绪喝断瑞王,两眼盯着荣庆,本能地觉着这里头可能有什么文章,“荣 庆,他赏了全军?” “瑞王赏了奴才。”要不是瑞王从中叫了一声皇上,荣庆差点儿说出瑞王犒赏护军大营 所有兄弟的事。 “你不是说施恩不图回报,怎么又领赏?”光绪发现荣庆眼里掠过一丝犹豫,立即沉下 脸。 “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说!” “所以奴才借花献佛,用王爷的赏银买了酒水,请了全营的兄弟。”荣庆想起他来这儿 之前参领再三交待,千万别提瑞王犒赏三军的事,急中生智,想起元六请全营兄弟的事,便 移花接木在这儿派上用场。瑞王长长地喘了口气,心想没看错他,这小子不但武功好,为人 仗义,而且脑瓜子挺灵的,过了这个关口,以后一定要好好重用他。 “说的都是实话?”光绪问。 “奴才不敢欺君!”荣庆回答。 光绪这才明白,瑞王是慈禧身边的宠臣,为什么她听到自己说到瑞王在承德私自犒赏三 军的事,非但不保他,而且一定要他查实此事严肃处置。显然,慈禧对此早已心里有底了。 光绪在屋里走了一圈,挥挥手让荣庆和瑞王站起。荣庆和瑞王谢恩后,分别从地上爬起。 光绪在龙椅上坐下,对瑞王说:“你的事儿先搁着吧。”瑞王慌忙谢恩。光绪并不理 他,转过脸再次打量着荣庆。他发现荣庆从跨进侧殿那会儿起,虽然一直非常紧张,动作笨 拙,脸红脖子粗,但他前言后语却全都对得上,看来他确实没有撒谎。在这短短的一问一答 中,光绪对这位年轻卫士生出一种好感,首先他长得顺眼,看上去挺忠厚。加上他能见义勇 为,不图回报,这种精神确实可嘉。现在这种人越来越少了,既然他已经调入宫中,成为身 边的亲兵,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何不借这个机会拢住他的心。想到这儿,他脸上浮现一丝笑 意:“荣庆!瑞王赏你你不要,朕替他赏你吧。” “皇上!奴才刚刚进宫,寸功未立,不敢受赏,等奴才往后立了功,皇上再赏吧。” “好,说得好!你越是这样说,朕越是要赏你。”光绪从椅子上站起,从大书案边的红 木架上,取下一章个皮枪套,从中抽出一柄德国造的象牙镶柄的长筒手枪,走到荣庆面前问 道,“喜欢吗?” “喜欢喜欢,奴才非常喜欢!”自从见过二舅手中那把手枪的威力,荣庆一直心心念念 想着能有这种威力无比的玩意儿。此刻见到光绪手上做工精美的手枪,两眼一亮,顿时勾起 了军人爱武器的本能。他顾不得瑞王爷在一旁丢眼色,满口叫着喜欢,瑞王眨巴着一双小 眼,不知光绪玩的什么把戏,刚才还气势汹汹地审问荣庆,这会儿怎么又突然赏给他这样贵 重的手枪。 “这是德国公使进贡给朕的,还有一盒子弹,朕都赏给你了。”光绪望着荣庆,并不理 会站在一旁的瑞王,将装子弹的小木盒放在桌面上。 “奴才谢皇上厚赏,只是奴才无功受禄,心有不安……”荣庆说的是实话。刚进门时他 心里还在打鼓,怕今儿进得了殿,出不了门。没想皇上不仅没为难他,反倒赏给他最最想要 的东西。 “朕赏你,就是要让你将来立功。古人说‘红粉送佳人,宝剑赠壮士’,如今世界列强 早就使上新式火枪,宝剑上阵不顶用了。因此朕就改用这柄手枪赠壮士吧!”光绪边说边将 手枪递给荣庆。 “奴才一定用这支手枪尽忠报国。保护皇上!保护皇太后!”荣庆激动地跪在地下,双 手接过光绪递上的手枪,心里诚惶诚恐。眼前这位不到三旬的皇上,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 象。想起舅老爷说起过皇上推行新政的事,作为满族年轻人,他是非常赞成的,心想只要自 己有一口气,一定要保驾皇上在朝廷实行新政。 眼瞅着光绪和荣庆一个赠枪一个表忠心,瑞王急得不行,心窝里像有只猫儿似的扑腾着 爪子在挠他的肉,气不打一处出。他心想自己好不容易从承德挖来一员将才,光绪用一支小 手枪就将荣庆勾走了。 自瑞王将荣庆带回北京,放在宫中当差,小格格不止一次吵着要他将荣庆带回家作客, 嘴上说要摆酒替七哥谢他救命之恩,其实小格格心里瞧上了荣庆。瑞王想到这后一条心里就 发慌。 小格格是他心爱的小老婆生的。她生了一儿一女。一个是傻七儿子,另一个是小格格, 小老婆不久就病死了。所以小格格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也最疼爱她。他一心想让她嫁给本朝 那些名门望族的公子哥儿,没想她竟一眼看上了荣庆。荣庆家虽说也是叶赫家族的一个支 脉,但毕竟家道中落,地位低下,说出去让人笑话。但话又说回来,他不同意小格格嫁给荣 庆,决不等于他不喜欢荣庆,何况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冲着荣庆是他们家救命恩人,眼下 皇上一心想笼络荣庆,不能让他顺杆儿往上爬。如果他真的跟皇上一条心,与他和慈禧等人 作对,这事儿就麻烦了。不,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脑子一向不会拐弯 的瑞王突然冒出一个绝好的主意。 吟儿靠在窗边,手里捏着珍主子替她拍的相片发呆。那天珍主子用洋人造的四四方方的 铁匣子,替身边好几位宫女拍了相片,就数她拍得最多,一共拍了三张。她挑了二张,请小 回回捎到宫外,留下一章张放在身边。 她瞅着自己相片,越看越觉着奇妙,那铁匣子上一闪光,活脱脱一个人就一模一样地印 在这张纸片片上。要不是亲眼看见,别人怎么说她也不会相信。母亲和哥嫂见了她的相片, 一定以为宫中有什么法宝,用分身法变在纸片片上变出一个吟儿来。珍主子替她和宫女们拍 相片时,有些人害怕灵魂会让那铁匣子勾去,你推我我推你,唯有她不怕。其实她也不是一 点儿也不怕,只是看见人家珍主子的命比自己精贵得多,珍主子不怕,她有啥可怕的?再说 她信命,命中注定的事,不论谁也无法改变的,别说是一个小小铁匣子,再大的法力也躲不 过命啊! 珍妃看出吟儿心里疑惑,却并不害怕,心里特别高兴。告诉她小铁匣子能拍出人像的道 理。她说铁匣子里头装着感光片子,人和四周的东西有明有暗,镜头一打开就能自动将光线 吸进去,印在底片上,经过药水一冲人像就出来了。珍主子说了半天,她越听越糊涂,为了 不让珍主子觉得自己太笨,她连连点头,认真装作一副听明白的样子。 来珍主子这儿眼看就一个月了。珍主子对人挺和气,奴才们之间也不像储秀宫那边互相 猜疑。她不明白平儿究竟为什么会得罪珍主子?想起平儿,心里不由得暗暗羡慕,要能像她 一样赶出宫去那该多好,天天能和家里人在一起,陪母亲说话,陪她一块儿逛天桥庙会…… 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荣庆。她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发过誓,绝不想荣庆,也不想跟他 有关的事儿,可这会儿偏偏又忍不住想起了他,心想要是有他一幅相片那该多好,想他的时 候拿出来瞧瞧就行了。 过了午睡时间,吟儿来到东书房。珍主子在桌面上铺开宣纸准备画画,吟儿站在一旁替 她磨墨,她像佩服老佛爷一样佩服珍主子。珍主子书读得多,知道的事更多。她不但能写字 画画,还会弹放在墙边那架法国公使进贡的风琴,一边弹一边唱,非常好听。有时皇上来这 儿,珍主子弹了,皇上接着弹,有时两人一块儿弹,小时候她在家里见父亲吹过又细又长的 洞萧,在天桥大戏台见过人敲锣打鼓拉胡琴,婚嫁丧事见人吹过吹呐,可从没见过风琴这洋 玩意儿。她喜欢听风琴的声音,这种声音常常令她感动。 珍妃画了一幅水墨荷花。吟儿站在一旁连声说好。正在这时,光绪皇上突然悄悄走进。 吟儿慌了,连忙跪下请安。珍妃埋怨太监不事先通报。光绪挥挥衣袖,让吟儿起来,说他有 意不让太监通报的。光绪看一眼珍妃的荷花图,不等她问便评点起来,说她画得非常生动, 构图不落俗套,较以前大有长进。只是笔力功夫不深,墨色也不够透。珍妃连连点头,让光 绪替他题字。光绪欣然提笔,写下“墨趣天然”几个字,在下面落了日期。然后让吟儿拿起 画站在不远处,认真推敲了半天。尽管珍妃和吟儿都说皇上写得好,光绪仍然不满意地摇 头,连声说写得不好。 光绪和珍妃说了一会儿话,在放着黄绫软垫的炕几边落下身子,两眼望着窗边的帷帐陷 入沉思。珍妃亲自沏了一杯热茶送到光绪手上,让吟儿去太监值房通知那边替她取贡墨。吟 儿明白珍妃意思,她要和皇上单独说话,立即像只猫儿似悄无声息地走厂,吟儿出了东书 房,看见皇上那边跟来两名太监守在门外的过厅,显然皇上与珍主子有什么重要话要说,为 了防止外边的闲人才这样做的。 吟儿出了过厅,想起珍主子刚才交办的事,让敬事房替她送几盒琉璃厂一得阁出的贡 墨,于是穿过后院向太监值房走去。她走到西宫墙边一丛竹林边,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叫她, 她连忙转身站往,发现小回回笑吟吟地从宫墙侧门内走出来。见到小回回,吟儿心里非常高 兴,头件事便问他相片送到她们家里人手上没有。 “特意来告诉你,相片替你送到了。”小回回说。 “我妈她怎么样?身体还好吧,都说了些什么?”吟儿已经三个月没跟家里人见面了, 想从小回回嘴里打听一下家里情况。 “你妈见到相片,硬是以为你死了,让人用魔法印在相片上。我说你活得好好的,你妈 不信,说一个好好大活人,怎么会站到纸片片里头,后来经我好说歹说,你妈总算勉强信 了,捧着你的相片直流眼泪,什么话也没说。” “我哥嫂见着了?” “你哥不在家。你嫂倒是见了。她跟你妈一样,被相片儿弄糊涂了,捏着那玩意不松 手,哪里顾得上跟我说话。” “就这些?”吟儿非常失望。她原本以为,能从对方那儿多知道一些家中的情况,没想 一问三不知。 “就这些了。”小回回苦笑笑,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好不容易去她们家一趟,竟然啥也 没说。他在脑壳里拼命搜索,试图记起一些吟儿感兴趣的事儿。想了半天,突然想起那天出 宫时遇上荣庆,兴奋地告诉吟儿,“我见到那位救人命的军爷了。” “什么救人命的军爷?”小回回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吟儿被弄糊涂了。 “嘿!你忘了,就是秀姑姑出嫁时,跳上马背救小七爷的那位壮士。” “会不会看走眼?”提起荣庆救瑞王家傻儿子的事,吟儿顿时呆在那儿,心想天下能有 这种巧事。 “我跟他面对面,说啥也不能看错。前一阵子去承德扫前站,我还远远见过他,当时不 敢认他。我问他多会进宫的,他说十多天前才随瑞王进京,如今也在紫禁城里当差。” “他……他也在宫中当差?”吟儿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四岁的小回回见吟儿 问得仔细,立即来神了,将当天他不小心丢掉手帕包,荣庆帮他捡起手帕里包着的相片的事 说了一遍。 “他看见了相片没有?”吟儿紧张地追问,心悬在喉头口,差点儿没蹦出来。 “看见不就麻烦了。”小回回连忙回答。 吟儿满脸通红地站在那儿,半晌不说话,心想要让他看见自己的相片,那该多好啊!小 回回以为刚才的事吓着了她,连声安慰她,说没事儿,他连手帕里包的啥玩意儿也不知道。 “你没问他叫什么名字?”吟儿长长地喘了口气,伸手撩起额前的刘海,尽量装作一副 随便的样子问。 “他叫荣庆,在大清门当差,七品蓝翎长。”小回回口齿伶俐地回答。 听到这儿,吟儿全都明白了。无须置疑,这人肯定是荣庆,问题是他为什么这会突然从 承德调到皇宫中当差。总之,荣庆的出现,而且一下冒到了她身边,这消息像一块巨大的石 头扔进水里,激起一片轩然大波。原先被她死死压住的情感像决堤的水,一下子冲垮了她理 智的防线。她恨他,更爱他。她坚信,他们家退婚的事一定是他父母的意思,他肯定不愿 意。 小回回见吟儿站在那儿发愣,不知她想什么心事,尽管他是个孩子,但宫中多年养成的 习惯,本能地克制着好奇心,跟她打了招呼,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吟儿与小回回分手后,一路向太监值房走去,让他们去敬事房替珍主子讨一盒贡墨。一 路上,她想着小回回告诉他有关荣庆的消息,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在珍主子身边当差,而 荣庆在万岁爷身边当卫士,皇上与珍妃两边走动得非常勤,万一有一天突然撞上他,他会跟 她说什么,而她又能跟他说些什么?想了半天,她实在想不出在这种情况下,他俩见面有多 大意思。她的心就像石头落水后的水面,波纹渐渐回复了平静,原先那份激动没了,代之而 起的是一种深深的悲凉。 到了值房,发现茶水章在那儿与这边的首领太监在炕几上喝茶说话。原来他在珍主子那 边留下两名贴心的小太监,自己跑到这儿来歇歇脚。见到这章德顺,吟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 亲情。茶水章也一样,自从他离开储秀宫,也很少见到吟儿,即便有时打个照面,也顾不上 说话。 景仁宫首领太监听说珍妃急着要墨,不敢怠慢,当即留下茶水章和吟儿,亲自去敬事房 办理此事,要吟儿在这儿等他回来复命。他一走,茶水章便与吟儿说起话来。 对吟儿来景仁宫当差,茶水章心里一直替她捏一把汗,眼下为了新政,光绪与慈禧母子 俩闹得很别扭,加上朝廷上的大臣们也各持异议,在皇上皇后之间挑拨离间,矛盾似乎越演 越烈。慈禧表面上交了大权,骨子里却不放心,为了监控皇上和珍主子,才派平儿来景仁宫 当差,目的是要监视珍主子和皇上的动静。 不知情的人不知道,以为平儿犯了宫中的规矩,其实她是奉慈禧和李莲英的旨意才敢这 样干。因此茶水章唯恐吟儿不知道内情,甚至也私下替储秀宫打探这儿的消息,闹不好会出 大事。他一直想私下提醒她,苦干没有机会,这会儿首领太监一走,屋里只剩下他们俩,显 然是个说话的好时机。他几次想开口,但不知从哪儿说起。既要提醒吟儿,又不能说得太露 骨,因此在心里思忖着这话儿从哪儿开头。 吟儿瞅着茶水章那张亲和的脸,觉得他来皇上身边当差前后不过才半年,人一下子老了 许多,过去那保养得很好的脸失却了往日的光泽,显得很疲惫,眼神里充满某种恍惚。 “章叔!万岁爷身边当差,比从前辛苦多了吧?” “当奴才的,辛苦不在话下,就怕侍候不好主子。”茶水章沉吟片刻,反问吟儿,“你 在这儿都好吧?” “珍主子待我们这些下人很和气,规矩也不像老佛爷那么严。”吟儿下意识看一眼空空 的值房,见门里门外没人,压低声音问起平儿的事,“章叔,当初平姐姐究竟为什么事得罪 了珍主子?”“都怨她自己。”茶水章闷闷地说,借着平儿的事提醒对方,“听人说她在这 儿不安分,做了不该做的事……” “她到底做了什么事?” “她不该将珍主子这边的事传到储秀宫。”茶水章犹豫了一会儿说。 “那……会不会是李总管让她传的,要不她敢!” “这就不好说了。”他看一眼吟儿,心想她比自己估计得要聪明得多,既然这样,他索 性把话挑明了,“不论谁叫你传话,你也该好好想想,不能脑子长在别人肩上,你想想,皇 上皇太后本是母于俩,平儿在中间瞎掺合什么。皇上皇太后吵得再凶,到头来总是一家人, 气没地方出,不拿你出气拿谁出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吟儿这才明白,原来平儿替李总管打探珍主子这边情况,才惹下这样大的祸事。她连连 点头,认为茶水章说得句句在理,当奴才的,在主子之间有什么好掺合的。茶水章所说的是 他的亲身经历。他在皇上这边,除了平时装糊涂,两边和稀泥,绝不向李莲英传话,也不得 罪他。好在他是宫中的老人,李莲英尽管对他心有不满,也拿他没办法。他说这些话,除了 提醒吟儿,多少也有些试探的意思,看她是不是也像平儿那样上了李总管的贼船,替人家当 耳朵使。 “只要不替别人当眼睛耳朵,别的什么事都好办。”茶水章看出吟儿没有卷进慈禧和光 绪之间的矛盾,心里顿时落下一章块石头。他认真告诉她,在这儿只当你长了一双手,眼睛耳 朵全没用,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吟儿嘴上没出声,心里更觉得宫中的事实在太险恶。其 实这事儿也不能怪平儿,李总管是内廷总管,她只是个小小宫女,总管交办的事她敢不干? 所幸的是总管没让她学着做平儿那样的事,否则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啊! 荣庆一进瑞王府,便受到隆重的礼遇,两名王府太监一直将他从大门送到花厅,瑞王亲 自站在花厅外的台阶上,多远就抱着拳迎上前,热情地抓住荣庆的手,连声说着“荣壮士 到,本爵有失远迎”的客套话。一进花厅,两名年轻侍女迎上前替他宽衣解带,将他的外套 和圆锅帽挂在衣勾架上,然后拉开酒桌边的椅子请他就座。他看一眼瑞王,站在那儿不敢入 座。 “坐,坐呀!”瑞王指着酒桌边的椅子,催荣庆入座。 “谢王爷!”荣庆等到瑞王坐下,方才在椅子上缓缓落下身体。 瑞王在王府花厅里摆了一桌酒,特意请荣庆来家里作客,面子上是为了答谢他当时救自 己傻儿子,骨子里却有着另一层意思,他不能眼睁睁让这样一位侠胆忠心的壮士给光绪皇上 挖走。 面对满满一桌酒菜,瑞王陪着他这个唯一的客人坐在酒桌边,好儿名侍女和太监在一旁 侍候,对荣庆来说这可是天大的面子,他受宠若惊。不安地打量着这间豪华的花厅,觉得这 儿比皇上用膳的地方也差不到哪儿去。两个人用餐,四,五个人在一旁侍候,这等气派也只 有在王府中才可能出现。他与王爷一边喝酒,一边在心里思忖,瑞王为什么要如此隆重款待 他。如果说他救过王爷儿子,王爷将他从承德调人京城皇宫,从普通军士一下子提为蓝翎侍 卫,已经算对他恩宠有加了。 瑞王连连举杯,让他喝酒。开始他不敢放开胆子喝。喝着喝着,人一高兴再也顾不得许 多,不但酒下口快了,胆子也大起来。瑞王见荣庆喝出了情绪,挥手让侍女和太监退出花 厅。荣庆见四周没人,只剩下他和王爷,喝得更来劲儿,话自然也多起的事实在太险恶,其 实这事儿也不能怪平儿,李总管是内廷总管,她只是个小小宫女,总管交办的事她敢不干? 所幸的是总管没让她学着做平儿那样的事,否则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啊! 荣庆一进瑞王府,便受到隆重的礼遇。两名王府太监一直将他从大门送到花厅,瑞王亲 自站在花厅外的台阶上,多远就抱着拳迎上前,热情地抓住荣庆的手,连声说着“荣壮士 到,本爵有失远迎”的客套话。一进花厅,两名年轻侍女迎上前替他宽衣解带,将他的外套 和圆锅帽挂在衣勾架上,然后拉开酒桌边的椅子请他就座。他看一眼瑞王,站在那儿不敢入 座。 “坐,坐呀!”瑞王指着酒桌边的椅子,催荣庆入座。 “谢王爷!”荣庆等到瑞王坐下,方才在椅子上缓缓落下身体。 瑞王在王府花厅里摆了一桌酒,特意请荣庆来家里作客,面子上是为了答谢他当时救自 己傻儿子,骨子里却有着另一层意思,他不能眼睁睁让这样一位侠胆忠心的壮士给光绪皇上 挖走。 面对满满一桌酒菜,瑞王陪着他这个唯一的客人坐在酒桌边,好几名侍女和太监在一旁 侍候,对荣庆来说这可是天大的面子,他受宠若惊。不安地打量着这间豪华的花厅,觉得这 儿比皇上用膳的地方也差不到哪儿去。两个人用餐,四,五个人在一旁侍候,这等气派也只 有在王府中才可能出现,他与王爷一边喝酒,一边在心里思忖,瑞干为什么要如此隆重款待 他,如果说他救过王爷儿子,王爷将他从承德调入京城皇宫,从普通军士一下子提为蓝翎侍 卫,已经算对他恩宠有加了。 瑞王连连举杯,让他喝酒。开始他不敢放开胆子喝。喝着喝着,人一高兴再也顾不得许 多,不但酒下口快了,胆子也大起来。瑞王见荣庆喝出了情绪,挥手让侍女和太监退出花 厅。荣庆见四周没人,只剩下他和王爷,喝得更来劲儿,话自然也多起来。瑞王也是个好酒 的,不过今儿心里有事,一个劲儿地劝对方喝,自己却留了一手。他看一眼荣庆,提起前天 皇上审问他在承德犒赏三军的事:“那天在养心殿,你可又把我救了。” “王爷!不瞒你说,那天我一直闷在葫芦罐里。”一提起那天皇上带他去养心殿当场对 质的事,荣庆立即挺直身子,顿时明白对方请他喝酒的意思。 “挺透亮的人,没闹明白?”瑞王摸摸下巴上的胡子,咧着嘴笑开了。 “不明白。王爷明明是替皇太后去行赏的,怎么您跟皇上不明说呢?” “你呀你!我看你在承德算是呆傻了!”瑞王纵声大笑。老佛爷经常笑他一根筋拧到 底,不会拐弯,他也认为自己这方面不行,没想碰到一个更不如他的,所以乐得不行,荣庆 本来就闹不清这里头的过节,被对方一笑,更不知云里雾里究竟有什么名堂,瞪着一双大 眼,好像这个谜团全在瑞王脸上。 “真的不明白?”瑞王收住笑,心里更喜欢这个头脑比自己还简单的年轻军士。 “真的。”荣庆认真的点点头。 “这里头的弯弯绕怎么跟你说呐?”瑞王思忖了半天,“这样吧,我跟你打个比方,皇 上赏了你一把枪,对不?” “是啊。” “好,你练就了一手好枪法,百发百中。” “卑职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才练了几天,子弹都舍不得用,哪敢说百发百中……”荣 庆老老实实说了他这几天练习射击的情况。 “跟你说了,只是个比方。”瑞王打断他的话头,“假如你枪法练得百发百中,假如朝 廷有事儿,要用上你的好枪法。” “为了皇上皇太后,荣庆万死不辞!”荣庆两眼一翻,扯开嗓门理直气壮地叫着,同时 双手抱拳作恭敬状。 “你听我说完了。假如皇上让你开枪打一个人,皇太后让你打另一个人,你怎么办?” “那还不好办?我一枪一个。”荣庆答得飞快。 “那……那要是俩人拧着呢?”瑞王一时被对方呛住,既要说出要害,又不好点得太明 白,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一句话。 “我不管。我就听皇上皇太后的!”荣庆说得理直气壮。 瑞王急得直翻眼,心想这下真的碰上一个猪脑子,怎么说他也不明白啊。他气得喝了手 上的酒,稳住神,耐着性子向荣庆解释:“你认真想想,要是皇上皇太后一个让打,一个不 让打,你怎么办?”瑞王这一问难倒了荣庆。荣庆双手抱着头,两眼瞪着桌面上的空酒杯, 绷直了脖子想了半天,最后才冒出一句令瑞王哭笑不得的回答:“我等皇上皇太后商量好了 再打。”瑞王听后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挤出一团无奈的苦笑。 “王爷!我说得不对?”荣庆似乎觉得对方不满意他的回答,一脸严肃地问。 “对是对,就是太对了。” “这……这话儿怎么说?” “喝酒喝酒!喝了酒,再慢慢跟你说。”瑞王替荣庆和自己斟上酒,举起酒杯,仰起脖 子干了杯中的酒。荣庆双手捧着酒杯,认真地想着瑞王刚才的话,不明白对方所说的“太对 了”是什么意思,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将杯中的酒一口喝下。他觉得舌头麻麻的, 酒不像先前那么好喝。 荣庆喝了酒,还在想瑞王的话,小格格突然风风火火地跑进。她一进花厅便跑到酒桌边 叫了声:“阿玛”,这是满语父亲的意思,然后埋怨起瑞王,说荣壮士来了,为什么不叫 她。 在承德护军大营,小格格银柳穿了一身卫士服装,这会儿却是一身女儿装,严然成了另 一个人。荣庆瞅着她,半天不敢认她。小格格来之前精心打扮了一番。原来她刚从外面回 来,听家丁说父亲在花厅请荣庆,顿时进房补了装,然后匆匆闯进来。她长得本来就浓眉大 眼,鼻梁又高又直,经过一番修饰,加上发间戴着珠花,身穿浅粉色杭绸旗袍,显得越发漂 亮。 “怎么,不认识啦?”小格格笑吟吟地望着荣庆,觉得他这一身衣服比在承德更英俊更 神气。她大大方方地拿起酒壶给父亲。荣庆各倒了一杯酒,然后替自己也满上一杯,挨着荣 庆身边坐下,“你不认识我可认识你啊!” “这是我老闺女,让我惯得没样儿了。”瑞王指着女儿对荣庆说。经王爷一点拨,荣庆 这才认出她就是在大营中,将他从炕上拖下地的年轻卫士。他愣在那儿,不敢相信她一个弱 女子,竟有一身好功夫。 “当着生人面,你不给我留面子,我罚你!”小格格拿起酒杯要灌瑞王。 “哎,你别架炮往里打呀,快替我敬客人一杯。”瑞王急了,慌忙指着荣庆,“你不是 成天嚷着要替你七哥谢荣壮士,他这不就在眼前坐着。” “荣庆!我敬你一杯。”小格格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举着酒杯站起来,一口干了, “咦,你怎么没动,喝呀!” 荣庆被她一说,也举杯喝光了杯中的酒。过去他很少见过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更不用 说地位显赫的王爷家的格格,显然被银柳那种爽快的性格和活泼劲儿所吸引,甚至有某种好 感。他仗着酒胆打量着她,越看越喜欢,觉得她不愧是个女中豪杰。 小格格偷偷瞟一眼荣庆。没想对方正望着她。她心里怦然一动,羞涩地躲开他的眼神, 低着头不说话。看见女儿变得斯文起来,瑞王心里暗暗叫苦,心想她要是真喜欢上荣庆就麻 烦了。小格格自小没了亲娘,脾气倔得十条牛也拽不动,她想做的事,想拦也拦不住。所以 他请荣庆,故意没告诉小格格,没想到她突然跑回来了,他看看女儿,又看看荣庆。见荣庆 端着酒杯,眼睛始终盯着女儿,气得在心里直骂:这混小子居然也敢用这种眼光看小格格, 你他妈的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心里想,却不敢说出口,不仅碍着女儿的面子,更不想坏了 自己的事。他今晚叫荣庆来,是想让他跟自己傻儿子结为把兄弟,以此作为笼络他的手段。 “闺女,我想让荣庆与你七哥金兰结拜。你瞧怎么样?”瑞王连忙叫着女儿,免得她跟 他眉来眼去的。对于这件事他认真想了好久。他本想认荣庆作干儿子,想来想去觉得似乎大 显眼,也太抬举他,让皇上知道了也不好。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出现在这个办法。荣庆救过 傻儿子,与傻儿子结为把兄弟名正言顺,既然他与傻儿子兄弟相称,自然就是干儿子,与小 格格也成了兄妹关系,断了她这方面的想头,一石三鸟,而且谁也抓不到把柄。他为自己想 出这个主意十分得意。他生平最佩服老佛爷,她老人家经常能想出这种绝好的主意,他不敢 跟她比,生平能想出一个这样的好主意已经难能可贵。 “跟我那傻哥呀?那不是大委屈人家了。”小格格一点也不明白父亲的苦心所在,张口 便是大实话,气得瑞王直翻眼。荣庆趁着酒兴,根本不理会她的意思,张口便说: “王爷怎么说就怎么办!” “痛快痛快!兰谱儿我都准备好了。”瑞王高兴地连声叫好,一边叫着门外的太监取拜 把兄弟用的帖子,一边让小格格去叫她傻哥哥。 “你真乐意呀?”小格格认真地问荣庆,觉着不该骗他。 要说她七个哥哥中,她最疼的是这位傻七哥。七哥跟她一娘所生,心地最善,对她也最 好,家中只要有人敢欺侮她,七哥就出来跟人玩命,可怜他得了这种病,一犯病就六亲不 认。七哥要不是个傻子,她自然巴不得荣庆跟他拜把子,这样荣庆能经常上家里来,能经常 见到他,这该多好。荣庆酒劲上来了。心里高兴,当即要拜瑞王为盟父。瑞王没等他跪下, 伸手将他拉住,说等七儿子来了再一起跪拜。 “你别后悔呀。我阿玛可赚大了。”小格格见荣庆动真格的,心想他一定是好心肠,像 她一样可怜她傻七哥。 等到小格格连哄带骗地领着傻七哥回到花厅,瑞王已经叫人在案上点起蜡烛,摆上香 炉,在地下铺了红地毡。王府里几名太监站在香案旁,点起香炷,等着递给小七爷和荣庆。 瑞王高兴地对荣庆说,小七爷比他大一岁,委屈他当弟弟了。 小七爷畏畏缩缩躲在小格格身后不肯出来。荣庆走到小七爷面前,一边叫他七哥,一边 伸手拉他到香案前磕头。 “人家是你救命恩人,你甭害怕,乖乖儿的听话。”小格格哄着她傻七哥,领着他和荣 庆一块儿站到香案前。 “荣庆幸会七公子!”荣庆双手抱拳,面对傻七哥高声叫着。 荣庆一抱拳,小七爷吓得跳开,神情惊恐地瞪着一双圆眼,伸出手指着荣庆,嘴里发出 一串含混不清的怪叫。“坏了,怕要犯病了。”小格格担心地说。瑞王连忙走到儿子身边, 指着荣庆和声细语地对傻儿子说: “你认出他来了吧?你想想,那天你骑大马,是他把马拦住了……” 瑞王说话时,荣庆尽量在脸上挤出一团亲和的笑容。傻儿子盯着荣庆,若有所悟地指着 对方:“你,你……”他突然扑到荣庆身边,伸手扯着荣庆的衣服,又抓又打,太监和小格 格慌忙上前将傻儿子从荣庆身边拖开。傻儿子急得又蹦又叫,在妹妹手上咬了一口。小格格 火了,举起拳头装出要打他。小七爷突然放声大笑。瑞王气得不行,刚要张口训斥傻儿子, 傻儿子一口气没接上,两眼一翻,像根木头桩似的一头栽在地下。 太监们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小七爷抬走。瑞王气得连连捶胸顿足,一时不知该怎么 办,小女儿在一旁埋怨父亲,说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得了,实在不行我顶七哥名份,跟荣庆结拜算了。”小格格见父亲和荣庆站在那儿, 说不出地尴尬,心想只好由她来帮七哥了。 “胡说!你一个姑娘,怎么跟人结婚?”瑞王气昏了头,将结拜说成结婚,小格格顿时 闹了个大红脸。 “看你说的,我是说替我傻哥跟荣庆磕头拜把兄弟,谁说许给他了。”小格格上前扯着 瑞王衣袖撤娇,心里却涌出一股柔情。瑞王只好连连向女儿陪不是,想来想去觉得这也是个 办法,要是不能让荣庆与傻儿子拜把子,一晚上的客就白请了。一见父亲同意由她与荣庆拜 把子,小格格连忙扯着荣庆衣袖说:“跪下吧。”荣庆犹豫片刻,跟小格格一起在香案前双 双跪下。 “说好了,我是替我傻哥,你可别往歪处想。”小格格看一眼荣庆,嘴上要对方不往那 上头想,自己却先往那上头想开了。 她跪在地下,想象着有一天张灯结彩,鼓乐震天,能跟他拜堂结为夫妻那该有多好。荣 庆跪在地下,想到与自己一起跪在地上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而且是王爷家的小公主,心 里有种非常奇妙的感觉。特别是当他与小格格一起念着什么“皇天后土,日月神明。不能同 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这一类八拜之交的誓词,心里禁不住想起吟儿。要是这会儿她 跪在另一边,跟自己一起拜天地,那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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