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密诏 为了阻止慈禧为首的保守派发动宫廷政变,光绪已无路可退、决心调新军入京。没 想此刻宫外已经被对方派来的军队团团包围。光绪情急中巧妙地将密诏交给荣庆,荣庆带着 密诏找到袁世凯。光绪与慈禧,双方箭在弦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料吟儿向颐和园那边 透了风声…… 傍晚,光绪心绪不宁地站在珍妃的起居室里,两眼木然地瞅着墙边那架黑色风琴,他下 意识地走过去,伸手抚摸着那黑白相间的琴键。随着他手指的移动,由于没有踩下琴身下的 踏板,琴键发出一阵暗哑的声音,像是一个人在呻吟。 珍妃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色。当她听见触动键盘的声音,立即转过身, 呆呆地望着光绪。几乎同时,光绪也抬起脸,两人的目光在这黄昏的静谧中轻轻碰在一起, 两人都想说什么,但都没有开口,仿佛一张嘴,这水一样宁静中的温柔,因为突然丢进的石 块给破坏了。 其实他和她的内心,与这黄昏时分的宁静正好相反,像荒原上疾驶而过的马群,千万只 铁蹄敲打着大地,天边扬起一片吓人风暴。 这吓人的风暴便是荣庆带来的,慈禧要在光绪天津阅兵时逼他下台。 欲望拒绝后退,特别是权力的欲望。光绪已经尝到了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所带来的满足 感,何况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它。他需要权力来改造大清帝国,雄心勃勃地实现他令国家强盛 的抱负。从某种意义上说,权力本身是一个独立的充满诱惑和魅力的艺术。如果权力转化为 具体的行动,为了某种具体的目标,就像光绪此刻想以此来改变国家时,便会出现一些意想 不到的弱点。相反,慈禧只是为了保住这个长久以来属于她的权力,对她来说,这是一种近 乎生命本能的需要,她不能没有它。因此,她出神入化地玩弄这种艺术,并非为了一个非常 具体的目的,所以她在这场权力游戏中始终比她的对手更清醒,也更自由。 珍妃走到光绪身边,像往常一样,总是由她来打破这种凝重的。令人难堪的沉默。她不 是用平常的语言,而是以她的形体的语言,她伸手抚摸着光绪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左 手。她感到他的手湿湿的,比平时凉得多,这么大热的天,他手心怎么会这样凉,她奇怪地 问:“你冷?”光绪没说话,看了她一眼,突然转身将她搂住。 “珍儿!万一斗不过他们,我倒不如索性退位,带着你躲到一个清静处,安安稳稳过一 世……” “不!”珍妃伸手捂住他的嘴,毅然决然地说,“要斗过他们。一定能斗得过。” “对,你说的对。”光绪苦笑笑,“你过去多次提醒我,要我防着她,我总不信,总以 为你心眼儿太小……” 珍妃踏起脚,将脸贴在对方脸上,此时此刻,她还能说什么。按她脾气,她早就下令袁 世凯动手了。但他偏偏要等,等到颐和园那边送来确切消息再行动。他担心万一荣庆是对方 的人,故意放出风声,让他做出过急的反应,对方再趁机下手。而她则百分之一百相信荣 庆,要她说出更多的理由,她说不出。仅仅凭着他对吟儿的宁死不屈的深情,也许还不足够 说明一切,但对她来说,这一条已经足以说明一切,这就是女人的直觉。 天黑透了,珍妃刚点起油灯,茶水章匆匆来报,说刘太监来了,在养心殿等他召见。一 听刘太监,光绪顿时眼睛一亮,因为此人是敬事房跑外勤的,经常在颐和园与宫中两边走 动。他本是这儿宫监首领王商的徒弟,是光绪特意藏在那边的耳朵。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 会亲自来这儿的。“快,快带他进来。”光绪即让茶水章带刘文到景仁宫书房。 “颐和园那边儿情况怎么样?”一见到刘文,光绪便迫不及待地问。 “表面儿上什么也瞧不出来,可内里在用暗劲儿。”刘文告诉光绪,慈禧太后这几天明 着请王公大臣们听戏,暗中调兵遣将。大后己和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荣禄等人商量好了,趁 着下月初三皇上阅兵,逼皇上退位。 光绪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暗暗叫苦,因为荣庆所说都是真的,而他却白白浪费了大半 天可贵的时间。接着刘文又告诉光绪,为了不透风声,颐和园里里外外加派了守卫,看得死 紧,只准人进不准人出,他无法离开那儿,急得满嘴出了泡,心想这下子完了。谁知道老虎 也有打盹的工夫,偏偏这时慈禧最爱抽的青条儿烟丝没了,让他连夜取了赶回去,他这才回 到宫中,瞅了现时的空档来见光绪。 “皇上!老天爷有眼哪!”刘文激动地对光绪说。 “这是天意,天不绝朕,天不亡清!”光绪咬着舌头,一字一句地说,一方面心里非常 紧张,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为他与慈禧之间即将到来的摊牌生出一些信心。他在 屋里转了一圈,又问了对方一些情况,这才让刘文赶紧回颐和园,免得他在这儿耽搁太久, 慈禧那边会怀疑。 刘文一走,光绪第一反应便是立即给袁世凯写信,让他带领新军来北京救驾。“来 人!”光绪走到书桌前,大声对门外叫着。 “万岁爷!有何吩咐?”在门外值班的吟儿,听见光绪发话,立即走进来。 “快,快请你们珍主子来。”光绪知道吟儿是珍妃贴心的宫女,加上又是珍妃从慈禧身 边保下来的,对她比较放心,“就说有要紧事。” 吟儿告诉光绪,说珍主子在后院佛堂烧香拜佛,一会儿就回来。为了让光绪与刘文安心 说话,特意让吟儿留在门外,不让任何人接近。 “快,伺候墨宝。”光绪知道爱妃是为了求神明保佑他,也不再多说。让吟儿替他磨 墨,一边铺开八行笺,拿起毛笔,给袁世凯写密诏。 面对信笺,光绪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从哪儿落笔,刚写了一行,觉得不妥,伸手揉 成一团。他一连写了好几张,仍然没有成文,吟儿在砚石上用心磨墨,虽说她不知发生什么 事,但从光绪和珍妃的紧张情绪来判断,朝廷上可能出了什么大事。当她看见光绪在信笺上 写了“朕将不保,你速速发兵”之类的字眼,心里不由得非常惊愕,原来万岁爷真与老佛爷 干上了。想到这儿,她心里涌出一种难言的恐惧。 自从她拒绝替李总管当密探,便深知光绪与慈禧之间的矛盾非一日之寒。特别是老佛爷 对珍主子的厌恶,更是溢于言表,出事只是早晚的事,她偷偷瞅一眼皇上,见他脸色发青, 口中喃喃有词,显然非常激动。手里抓着笔微微哆嗦,似乎怎么也写不出完整的字句,他写 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还是没有写成。 显然,皇上在写一封非常重要的信。按理说,她磨了墨,皇上应该让她离开,不该当她 的面写。究竟是皇上一时激动忘了,还是因为宫女一般不识字,所以皇上觉得她没有回避的 必要,总之,她不该留在这儿,但皇上没让她走,她又不敢自作主张离开。 珍妃在佛堂里烧了香,当她得知刘文已经离开,便匆匆赶到书房来见光绪,当她看见吟 儿站在书桌边磨墨,满桌子都是光绪揉碎的废纸团,光绪面前还放着一张写了一半的诏书。 珍妃见此情景,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当即沉下脸,叫吟儿出去。吟儿一走,珍妃便埋怨光 绪,不该当着宫女的面写如此重要的密诏。 “她是你最贴心的宫女,而且你救过她……”光绪虽然觉得珍妃说的有道理,但仍呐呐 地替自己辩解。 “那也不行,这可是关系到皇上的身家性命和国家朝廷的大事啊!” “不碍事,她不识字。”光绪无奈地笑笑说。 “好了,先不说这些。”要是她不识字,荣庆当初也不会给她写诗了,珍妃苦笑笑,没 再跟光绪较真,问起刘文与光绪密谈的情况,“刘文怎么说?” “现在看来,荣庆说的全是真的,没有半点不实之辞。我正打算给袁世凯写信,让他发 兵救驾。”光绪指着满桌的废纸说,“写来写去总觉得不得要领,想等你回来商量一下再 写。” “您觉得他可靠吗?”光绪担心地问。 “此时此刻,能救驾的,还有别人吗?”光绪反问珍妃,同时将他前一阵子召见袁世凯 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认为袁世凯长期训练新军,思想比较开通,至少心里对新政是赞成的。 “那倒是。”珍妃无奈地点点头。她在心里将满朝握有兵权的大臣大致想了一遍,正如 光绪所说,这些人中除了袁世凯,几乎全都是慈禧的亲信,“既然这样,皇上就接着往下写 呀!” “我不知道往下该写什么,甚至不知道我……我究竟要袁世凯做些什么!” “天津阅兵,让他先下手为强,把荣禄抓起来。”珍妃毅然决然地说。 “好,就这么办,让他先下手为强。”光绪思索了一阵,连声说好地抓起笔,正准备落 笔,珍妃又叫住他。 “现在看来,光抓荣禄还不行。老佛爷只要一句话,各路人马还不是乖乖儿听她的。” “你的意思是?……”光绪盯着珍妃,好像答案在她脸上。 “让袁世凯带兵包围颐和园!” “这……”面对珍妃的毅然决然,光绪浑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半天没说话。他在心里 思忖,要是他狠心对慈禧下手,将来一定会落下骂名,成为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想起他四 岁进宫,慈禧将他当亲儿子一样带大,包括请老师教他读书,最后让他承继帝位,可以说, 没有慈禧就没有他的今天。 珍妃知道无论什么事,一碰到慈禧他立即软下来。对此她心里既怜悯他,更恨水不成 冰,觉得他这种毫无丈夫气概的懦弱,终究会毁了他。但眼下可是非同寻常时刻,手软不 得,她必须说服他。 “皇上!你一定要狠下心来,你不动手,别人就动手了!” “珍儿!”光绪内心极为矛盾,双手紧紧抓住珍妃的小手,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声泪俱 下,“为了新政,我可以罢免礼部六堂,我也可以抓起荣禄,我还可以赐瑞王自尽!可要我 对皇太后怎么样,我,我实在做不出啊!珍儿,你想想,大清朝三百多年,入关也历经九代 了,还没有出过一个这样的不肖子孙啊!” “那也没有出过一个自个儿退位的皇帝!”珍妃断然地说。面对满脸泪痕自责自疚的光 绪,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更多却是一种失望。事态如此严峻,他应该不惜以一切手段力挽 狂涛,无情地镇压他的对手,不该纠缠在自己私情的恩恩怨怨中。她深知他心地善良,秉性 文弱,并且多愁善感。如果他不生在皇家,不身处这个权力宝座的巅峰,他准是个好男人, 一个很有品味很有情趣的人。不幸的是,偏偏他是大清国的皇上,他所承受的压力实在太 大,他那敏感而又脆弱的天性令他无法成为一位铁腕人物。面对眼前的摊牌,珍妃说不出地 担心,隐隐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她并不担心他的对手太强大,而是担心他太软弱。 光绪听了珍妃的话,沮丧地在书桌前的椅子里落下身子,低着头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 阵子,他突然站起,对珍妃说:“爱妃!我连夜去颐和园!我要向皇爸爸说明白。”见珍妃 沉着脸不搭理他,脸上的神色显然不赞成他的做法,便像头狼似的在屋里来回走着。他一边 走,一边不停地搓着双手,嘴里喃喃低语,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 又像说给珍妃听,“皇爸爸是明白人,她会帮着我的……一定会的……” 珍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想起当年先皇上康熙,十三岁那年便将摄政大臣鳌拜抓起来 杀了,那是何等的气概啊!光绪已经二十七岁了,比当年康熙大一半还多,现在对手还没战 胜他,他自己已经倒下,默默望着她心爱的男人,她不知该说什么,即便说了也干事无补。 她心里长叹一声,觉得这都是命。她拼命克制自己,不劝他,让他自己拿主意,作为一国之 君为自己为国家作出他应有的抉择。可是当光绪在她面前站住,执意问她如果他去求慈禧, 对方会不会看在母子之情上帮他一把时,她火了,忍不住以嘲讽的语气说: “她什么都做得出,就是不会帮你的。她面子上会对你很亲和,说起事儿来一推六二 五,光说拜年话儿。可是,事儿该怎么着,丁点儿变不了!” “胡说!你……你一向跟皇爸爸有私怨……你对她有成见。”光绪突然挥着双臂又跳又 叫地冲着珍妃发起脾气。 “那好吧,就算臣妾错了。反正这会儿事情已经闹大了,主意还得由皇上拿,臣妾什么 也不说了。”珍妃瞅着脸色铁青的光绪,心里说不出的痛心,就像眼瞅着自己心爱的人,沿 着悬崖往前走,明知他再跨出一步,就会摔得粉身碎骨,而她却无法阻止这一悲剧的发生。 “你说,你说呀!”光绪逼她开口,烦躁地在书房屋里走来走去。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究竟要她说什么。 “皇上一定要我说,我就说吧。”珍妃伸手理一下耳边的头发,轻轻舒了一口气,稳住 神,尽可能平静他说道,“您当皇上,我当妃子;您当一品大百姓,我就当您的媳妇儿。吃 糠也好,咽菜也好,您就是要了饭,我也在您身边儿。万一皇上成了阶下囚,我陪你坐一辈 子牢,绝无半点怨言。” 珍妃话说得平和,但却非常到位。现在和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她都说到了,并且作出 自己的选择,其实,她不仅是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同时也在告诫他,面对如此残酷的现 实,你打算怎么办? 光绪推开窗扉,久久地站在窗前,夏末秋初的风凉凉的,像软软的绸布由黑乎乎的窗口 滑进来,抚摸着他的脸颊。他叫过了,喊过了,也发了脾气,胸口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总算 落下,在肺叶和肋骨间渐渐安静下来,他终于能清醒地面对现实,觉得珍妃的主意是目前唯 一的选择。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他让袁世凯带兵迸京,将颐和园团团围住,让慈禧不要离开 颐和园,更主要的是为了不让那些奸臣接近皇爸爸,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皇太后。但对恭亲 王和瑞王这些乱臣贼子,一定要像珍妃说得那样,决不手软。 对!就这么办。光绪关上窗户,重新回到书桌前,拿起笔,鼓起全身胆气写下密诏,这 个静静的夜晚,像往常一样,并无任何特殊之处。然而,他作为一位历史人物,他将要为自 己所做的一切付出巨大代价。这些代价,不仅有他本人和珍妃,其中也包括了大清国的命 运。也许面对命运,任何人,包括这位至高无上的君主,都有一种无可奈何,即使在此事发 生了一百年后的今天,人们仍然无法判定他的选择究竟是错还是对。 吟儿躺在下房的炕床上,迷迷糊糊睁开两眼,瞅见窗纸上灰白色的晨曦发呆,一想到昨 晚上珍妃书房里所发生的事,她便吓得心惊肉跳。过去她也曾听说过皇上、珍主子与老佛爷 之间有矛盾,但绝没想到他们之间闹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 昨晚上,当她见到光绪在灯下写着“朕位将不保,汝务必率军前来”这一类的字句时,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说,皇上与老佛爷之间,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一 方不动手,另一方便要动手了。她不知是光绪情急中一时疏忽,还是以为她和其他宫女一样 不识字,才当着她的面写下这种本不该让人知道的机密,总之,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她也不 该在场,这好像就是命,硬是让她摊上了。 面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她不知该怎么办。一方是皇太后,是她的前主子;另一方是 皇上和珍妃,珍妃不仅是她的现主子,而且曾当着老佛爷的面救过她的命。她曾暗中发誓, 绝不在他们之间传话或挑拨是非。所以当初李莲英要她打探珍主子和皇上这边情况时,她死 也不肯说的原因就在这儿。可话又说回来,眼下已经不是一般的你好我不好一类的矛盾,双 方都要动真格了,她总不能眼瞅着皇上派军队将慈禧抓起来啊! 想到皇上要对老佛爷下手,吟儿心里顿时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不知为什么,她骨子里 对老佛爷有种说不清的好感,觉得她跟她之间有一种缘分。特别那天在颐和园,老佛爷说了 有关她当初进宫时的情况,那一只小小的毽子,令她更加确信这是一种命中注定的联系。在 眼下的矛盾中,她将老佛爷比做自己母亲,将珍妃比做她嫂子,将皇上比做她哥哥。尽管这 里头人物角色并不完全相同,但都是一家人,珍主子是慈禧的儿媳妇,这一点是无可置疑 的。顺着这层人物关系往下想,她便会情不自禁地像在家中站在母亲的一边那样,站在慈禧 的立场上。这一比,她立即觉得珍主子是个从中使坏的人,因为她的缘故,光绪和慈禧娘儿 俩硬是闹掰了,正如她嫂子,搅得母亲与哥哥不和,所以她本能地同情起老佛爷。 “吟儿!”她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她一听便知道是珍主子,慌 忙从床上下了地,心想天还没亮透,她来这儿做什么?吟儿开了房门,将珍主子迎进。 “珍主子!”吟儿紧张地眨巴着两眼,心想她一定是为了昨晚上的事来找自己的。 “吵醒你了?”珍主子笑盈盈地走进,在下房窗边站住。 果然如吟儿猜测的那样,珍妃的确是为了昨晚上的事来这儿找她的。昨晚上吟儿离开 后,珍妃埋怨光绪不该当吟儿面写密诏。起初光绪并不以为然,当珍妃告诉他荣庆的情诗便 是写给她的,她要是不识字,荣庆能让人捎信给她?光绪被珍妃问住,这时他才觉得问题严 重。两人商量了一阵子,决定天亮后由珍妃出面找她,根据现场实际情况作出对策,有必要 时先发制人,打出荣庆这张牌。 “你识字不?”珍妃突然问吟儿。 “主子!什么意思?……”吟儿愣住,心里说不出的慌乱。 “没什么意思,你只管说实话。” “自小跟阿玛学了一点,识字不多。”吟儿稳住神,不慌不忙地说。 “昨晚上,皇上给人写的诏书你都瞧见了!” “这……” “说,瞧见没有?”珍妃紧紧追逼。 “字是认出几个,但连不到一块儿,更看不出什么意思……”吟儿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 承认她看出皇上诏书上写的什么意思。 “你也用不着害怕,就是看出什么意思,那也没什么。”珍妃在吟儿对面的椅子上坐 下。 “回主子话,奴才真的看不懂……” “吟儿!别装糊涂了,真要像你说的,不认识几个字,荣侍卫能给你写情诗?”珍妃打 断她。 “珍主子!我……”吟儿见珍妃提到荣庆,立即张口结舌,嗑嗑巴巴他说道,“要说奴 才一点儿也看不出,那是骗人的,要说全看明白,那更是哄人的瞎话儿。” “这倒是大实话。”珍妃点点头,显然对吟儿的回答比较满意。看得出,她一下子点到 了吟儿的要害,于是她在这上头做起文章来,“我再问你一句实话,你是否真心爱荣侍 卫?” “……”碰到了要害处,吟儿吓得不敢吭声。 “别害怕,有什么话只管跟我说,皇上上次已经饶了荣庆,不会再追究这件事,而且皇 上许下诺言,说等到哪一天荣侍卫立了功,皇上将为你们主婚,你信不信?”珍妃细声细语 问道。 吟儿心头一热,感激地点了点头。 “你等着吧,好事儿就快来了。”珍妃笑笑说。 “珍主子,您意思是?……”吟儿听出对方话中有话,想问又不敢问,不问又不甘心, 变着法儿绕了弯问道。 “你想不想早点儿出宫,早点儿回家?”珍妃索性挑明了,为的是在这个紧要关头抓住 她的心。 “我还差好几年呢。” “那不全在皇上一句话吗?” “就怕老佛爷那边不答应呀。”吟儿试探地说。 “老佛爷一时半时也不会再回紫禁城了。” “那……”吟儿心里一惊,故意装糊涂,“那她也不能总住颐和园呀。” “这你就甭打听了,听信儿吧!”珍妃自信已经将吟儿牢牢控制在自己手心,善意地一 笑,转身要离开。吟儿儿突然叫住她。 “珍主子!” “什么事?” “奴才谢主子大恩!”吟儿突然跪下,给珍妃一连磕了几个响头。吟儿毕竟不是当时初 入宫,她知道这种时候磕头不仅是表示自己的感激,同时也是向珍妃表白自己对她的效忠。 珍妃在准备离开这儿前,故意迟疑了一会儿,这会儿便是看吟儿的反应,当吟儿跪地谢恩 时,她心里的疑团才完全散去,伸手将对方从地下拉起。 吟儿趴在地下送走珍妃,身子像一摊软泥瘫在地下,半天回不过神。一方面她为自己有 可能与荣庆早日团圆感到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但一想到这种可能是建立在皇上对老佛爷胜 利的基础上,心情顿时变得灰暗。她留心到珍主子刚才说的,老佛爷可能再也不回紫禁城 了,这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皇上要对老佛爷下手了。想到这儿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恐惧, 她渴望与荣庆在一起,在这个世上,他是她心中唯一的爱人,对她来说,他比任何人更重 要,但这并不等于为了他,她将置世上所有公理于不顾。她要活下去,别人也要活,她有自 己活下去的理由,别人也有别人活下去的理由啊! 想来想去,她不知该怎么办。 光绪连夜写好了密诏,本想直接召荣庆进宫,让他带出紫禁城,立即交与军机处章京谭 嗣同,然后与谭嗣同一块去找袁世凯,但第二天一大早,光绪便发现情况不对。他刚从珍妃 处回到养心殿不久,只见乾清门内外增加了人手,过去瞅着眼熟的侍卫也换了人,心里不由 得暗暗叫苦。 他思忖了半晌,最后不动声色地传瑞王进殿,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起天津阅兵 的事。瑞王连忙向光绪报告,说下月初三天津阅兵等项事宜,全部安排好了。光绪随意问了 一些情况,瑞王一一作了回答。最后光绪装作极为随便的样子,问起他去天津谁给他当贴身 卫土,瑞王连忙说他已经给皇上挑好了人选。 光绪装作非常关心的样子问,贴身卫士是什么人?瑞王告诉光绪,人选是蓝翎侍卫荣 庆。光绪一听故意皱起眉头:“你说那个写歪诗的卫士?朕刚刚罚过他不久,他会不会嫉恨 在心?”瑞王心里本来就有鬼,一见光绪对荣庆不放心,立即上前替对方打包票。 “皇上放心,奴才敢以身家性命担保!”瑞王见光绪仍有疑虑,唯恐他不肯让荣庆随 行,这样他精心安排的计划便会落空,“皇上罚了他,那是他罪有应得,后来皇上饶了他, 他应该带罪立功才是。为此奴才找荣卫士谈过,他一再表示要带罪立功,所以奴才才敢安排 他随驾左右。” “那好吧,将此人带上来。”光绪作出一副非常勉强的样子,让瑞王宣召荣庆上殿。 荣庆没进殿之前,已经发觉不对劲儿,不但宫里宫外加派了人手,就连神武门也里三层 外三层站满新调来的卫士。他跪在地上,向光绪请了跪安,趁着他抬头的一瞬间向皇上丢了 个眼色。“荣庆!”光绪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问,“你写了歪诗满处乱扔,朕罚了你, 你服不服?” “奴才知罪。”荣庆一听光绪提起这档子事,立即明白怎么怎么回事。瑞王没想光绪又 提起这件事,慌忙替荣庆辩解。 “回皇上的话,那件事奴才已然查清,他那首诗是写给奴才小女的!”瑞王抢着替荣庆 解释。 “什么?荣庆,你给瑞亲王的小格格写情诗!”光绪听了冷冷一笑,心想这个瑞王确实 是个草包,他自以为聪明,想用这种小聪明来骗自己,其实他早已被自己装进了套子里。 “奴才斗胆了。”荣庆顺着光绪的话头往下说。 “荣庆!”光绪故意不以为然地说,“格格是什么身分?你是什么身分?你还想高攀这 门亲事吗?” “小女和荣庆两情相许,已经订了婚姻。”瑞王越说越出格,连儿女亲家的事都一古脑 儿兜出来。 “噢,你是把你的乘龙快婿派给朕了?”光绪故作惊讶。 “皇上要是看不上他,奴才再另挑。”瑞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为了避嫌,立即 表示除了荣庆还可以换上其他人。 “瑞亲王的姑爷,朕还能不放心。”光绪装出一副很买瑞王情面的样子,一边在心里思 索着怎样才能将他写的密诏交给荣庆,让他带到宫外,亲手交给袁世凯。他突然急中生智, 连忙问起手枪的事:“荣庆!记得朕还赏过你一把手枪吧?” “荣庆随身佩戴,从没有离过身。” “带来了吗?” “回皇上话,带来了。” “让朕看看。” “喳!” 荣庆当即卸下枪,跪在地下,双手捧给光绪。光绪接过手枪,问对方装了子弹没有?听 对方说没装子弹,他便伏在案桌前,拆下枪管仔细玩赏着,一边作出虚心请教荣庆的样子。 其实这把枪光绪早已玩得很熟,他只不过借故拖延时间,麻痹瑞王,瞅机会将密诏交给荣庆 带出宫外而已。 尽管瑞王是个粗心人,但他对慈禧交办的事比什么都认真,荣庆走到哪儿他盯到哪儿, 不让光绪有任何下手的机会。光绪看出瑞王的心事,让荣庆免礼平身,让他在陈列架前随意 走走看看,挑出一件他心爱的陈列品,在他去天津前赐给他。与此同时,光绪特意将瑞王叫 到身边,跟他大谈手枪的性能和构造。这样一来,果然引起瑞王警惕。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光 绪说话,眼光却死死盯着荣庆,光绪看出他心不在焉,顿时火了,将他一通臭骂,然后将他 扔在一边,对站在不远处的荣庆说枪口都熏黑了,他一定打过不少枪了。荣庆立即回答说: “奴才基本练到弹无虚发了。” “好啊!”光绪一语双关地,“这一回,朕天津之行的生死安危,就全交给你了。” “皇上请放宽心,奴才只要有一口气儿,保皇上安然元恙!”荣庆听出对方话中有话, 也向对方表白了自己的决心。 “皇上,您把荣庆当成刘备的赵子龙,施公的黄天霸!”瑞王在一旁见他们一问一答, 心里急得不行,没话找话地说。光绪张口大笑,连声说他讲得好。他这一笑,逗得荣庆也笑 了。瑞王原本是装出来的笑,见他们都笑,也跟着开怀大笑,其实光绪为什么笑,荣庆笑什 么,他并不知道,他只觉得这时皇上和荣庆都在笑,他要是不笑就难免让人生疑了。 光绪大笑过后,突然叫了声:“荣庆接枪,”将手枪抛还给对方,荣庆利落地接住手 枪,将手枪插在腰间。光绪在荣庆和瑞王临离开之前,突然下旨,着蓝翎侍卫荣庆升为乾清 门侍卫,官居三品,赏戴二品顶戴,外加黄马褂,光绪说完,当即让太监捧来托盘,托盘里 放着二品官帽。官服和黄马褂。 荣庆当下谢了皇上大恩后,跟着瑞王回到值房。瑞王眼瞅着身穿黄马褂、戴插有双眼花 翎官帽的荣庆,阴阳怪气他说:“咱们皇上,还真看上你了。”荣庆赶忙说:“那还不是王 爷的保举。” “少跟我来这一套。”瑞王突然变脸,指着对方那件黄马褂,“黄马褂给我脱下来!” “王爷!您干嘛呀?” “脱!让你脱就脱。”瑞王满脸怒气地。荣庆愣了一会儿,一边脱掉黄马褂,一边嘟嘟 喃喃他说脱就脱,瑞王沉下脸,让他将黄马褂送到他手里,这时荣庆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 老东西不放心他。看见瑞王仔细地检查着那件黄马褂,荣庆心里不由得一惊,万一皇上的密 诏就藏在那件新衣里怎么办?他沉下心来,不露声色地等待着,心里早已拿定主意,要是瑞 王从里面摸到那件要害的东西,他唯有开枪先打死对方。 瑞王将荣庆的新衣里里外外、边边角角通通检查了一遍,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但瑞王仍 不甘心,又让荣庆交出头上的顶戴。荣庆气呼呼地把帽子摘了给他,任瑞王翻过来掉过去地 看了半天。 “王爷!”荣庆心里有说不出的紧张,嘴上却故作轻松地说,“您找什么呢?里外三 新,还没长虱子呢。” “荣庆,我可是为你好。”瑞王什么也没找到,终于放下心来,“我怕他塞给你什么 ‘衣带诏’,那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什么衣带诏?”荣庆故意装傻。 “荣庆!你听着,我可不是冲你来的。从今儿个起,从这会儿起,咱们可都是一根绳儿 上的蚂蚱了!过了下月初三,该有的就全有了。”瑞王看一眼紧闭的房门,低声安抚着荣 庆。 荣庆回到家里,一方面不得不佩服瑞王的精明,但他的举止却引发了荣庆的思虑。他认 定皇上当着瑞王的面将他叫到养心殿,其中肯定大有文章,但他仔细检查了衣服和帽子,却 和瑞王一样一无所获。他呆呆地坐在书桌边出神,习惯性地取出腰下的手枪,将压在枪膛里 的子弹退出来,突然发现枪膛里有东西堵在里头。 他连忙找到一个挖耳勺,从枪管里挖出来一个卷得紧紧的白绢。荣庆心里一惊,慌忙关 上房门,然后回到书桌边慢慢展开那薄薄的白绢,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不用置疑,这一定是皇上的密诏。记得光绪将手枪抛还给他的同时,说过“这一回,朕 的生死安危,就全交给你了。”接着,他又在白绢的边角上找到了一行光绪皇上的亲笔小 字:“速送谭嗣同,晓谕袁世凯。”荣庆激动地抓起手枪,将退下的子弹重新压上膛,然后 藏好密诏,佩上枪勿匆出了家门。 荣庆是个有心人。为了防止意外,他早就摸清了谭嗣同的住处,连他哪天当班哪天不当 班也搞得清清楚楚,所以见到皇上的密诏,他一分钟也没犹豫。离了家门便向谭嗣同的住处 北街胡同的湖南浏阳会馆匆匆赶去。 荣庆脚下的步子急,心里比脚步更急。 “荣庆!荣公子!”小格格多远就叫他。她依然是一身男装,身穿长袍,手中摇着一把 纸扇,神色显得很潇洒,一见荣庆,她格外调皮,一边笑一边跟他开玩笑,“荣公子,给您 道喜啦!” “小格格?”荣庆非常意外,他越是急,越是见了鬼,什么人不来挡他的道,偏偏让银 柳撞上了。他心里非常着急,脸上却不敢有半点怠慢。别说现在她是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 就不是,冲着她那火暴脾气,他也不敢得罪她。 “还认识呀?我当你狗眼看人低,升个芝麻官儿就凡人不理了呢。”小格格怎么看怎么 觉得荣庆顺眼,但嘴上却故意跟他开玩笑。 “瞧你说的。”荣庆看小格格一眼,觉得她这一身男装比她女儿装还要好看。想到这 儿,他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他抽身要走,小格格拖住他。 “这么急,上哪儿去?” “我,我找个人。” “找谁呀?” “你又不认识!” “男的女的?” “什么?”荣庆愣了片刻,没想到对方会冒出这个问题。 “找女的,得去八大胡同。您得往北拐呀。” “我去找个亲戚。” “我陪你一块儿去。” “那……那像什么样儿啊?” “怎么哪!”小格格抖抖衣服,“八大祥的料子,哪点不像样儿?哪点丢你人了?我早 瞧出来了,你小子存心躲着我!” “我没有!实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忙的我脚丫子朝天。”荣庆连忙向她解释。 “我可没看出来,”小格格冷笑笑:“什么亲戚?别是你那个小妞妞儿又还阳了吧?” “甭瞎说!” “当我不知道,想骗我?”小格格上下打量着荣庆,“红顶子,黄马褂儿。你一不骑 马,二不坐轿,连个底下人都不带,你说你找谁去?” “格格儿!”荣庆知道跟她不能来硬的,立即陪着笑脸,好言好语哄着她说,“看你说 的,这不没影儿的事吗?我们老爷子烧的慌,摆了几桌席,非让我把老亲都请来,热用热 闹!” “真的!”小格格一听他们家要请客顿时来神了,“多会呀?” 荣庆骗她说就在今天晚上。小格格想了半天,终于放了他,不过说她到时候也可要去他 们家热闹。荣庆连声答应着,说了一大通好话,终于将这位生性好强难以应付的小格格打发 走了。 荣庆到了菜市口北半街胡同处的浏阳会馆,他进了小院,抬头见门上有匾:“莽苍苍书 斋”,知道这便是谭嗣同的住处,谭大人刚从湖南调任北京不久,来不及安家,就在会馆临 时租了一间四合院。院门边一间小屋里走出一位年过五旬的老管事,向荣庆迎上来:“大 人,您找哪位爷?” “军机处谭大人住在这儿?”荣庆指着“莽苍苍书斋”问道。 “谭大入就住这儿,不过他现时出去了。”老管事回答说。 “上哪儿去了?” “没留话儿。” “什么时候回来?”荣庆急了。 “要不您留个字儿,等谭大人回来,让他回拜您去。”老管事歉意地对荣庆笑笑,说谭 大人一时半时可能回不来。 “不用,我在这儿等谭大人。”荣庆站在书斋门前。老管事见对方认真要等谭大人,连 忙让荣庆上门房歇会儿,说给他沏壶茶,让他边喝边等。荣庆犹豫片刻,指着书斋门,说他 就在这儿等,老管事无可奈何地走了。荣庆看一眼四周,没发现什么可疑处,这才走到书斋 门前的石阶上缓缓落下屁股。 荣庆坐在石阶上,一边等谭嗣同,一边细细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他心里有说不出 的紧张和亢奋。他深知自己的身家性命,包括他和吟儿将来的前程,全都押在皇上和皇太后 之间的这场斗争中。此刻,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皇上对也好,皇太后错也好,反正对他来说 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跟定皇上,一条道走到黑了。 他正思谋着,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院门走进,他立即认出那人是谭嗣同。 “谭大人!”荣庆慌忙从门前石阶上站起。 “您是谁?我好像没见过您。”谭嗣同认出他是光绪身边的侍卫,但外表上却装出毫不 相识的样子,由于他的身分,早就被瑞王等人盯上了,他不能不提防。他看一眼荣庆,意识 到皇上那边可能出了事,要不皇上决不会冒险派他来这儿找他。 “在下是乾清门侍卫,有特别要紧的事!”荣庆连忙向谭嗣同解释,心里却不高兴,因 为他跟这位谭大人在皇上身边已经见了好几回了。 “公事?”谭嗣同不动声色地问,一边打量着四周。 “当然!”荣庆特别强调这两个字。 “公事请明天送到紫禁城军机处,我身涉机要,不便在家里待客,请吧。”谭嗣同要荣 庆明儿去军机处找他,急得荣庆凑到他面前,说这件事十万火急,等不了明天。谭嗣同心中 已经料到对方有急事,但仍然装作不着急的样子,问他什么事?荣庆犹豫片刻,说还是进屋 里说。谭嗣同趁着与他说话的机会,再一次打量着四周,当他确信没什么可疑之处,这才让 荣庆进了他的书房。 荣庆跟着谭嗣同一前一后进了书斋。 “请坐。”谭嗣同指指茶几边的椅子,让荣庆就座。 荣庆没有入座,转身关上房门,然后神色严肃地走到谭嗣同面说:“谭嗣同接旨!” “接谁的旨?”谭嗣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两眼紧紧盯着对方。 “当然是皇上的。”荣庆有些火了,不知对方跟自己玩什么花样。 “荣侍卫,”谭嗣同哈哈一笑,“你大概不清楚圣旨出自谁人的手笔吧?皇上下诏,都 是我们军机处先拟稿子,皇上过了目,还是我们军机处抄写下发,我没有动过笔,哪儿来的 圣旨?” “这是皇上的密诏。”荣庆边说边取下帽子,从帽沿里取出一卷白绢递给对方。 谭嗣同犹豫片刻,站起来接过荣庆手上的密诏,粗粗看了一遍,觉得这字迹,其间的语 气,显然不像是假的。但一想到荣庆是瑞王的人,而且此人与瑞王家的小格格订了亲,唯恐 其中有诈。眼下,皇上与皇太后双方箭在弦上,一处小小失误,可能惹出大祸,他不得不提 防。其中最令他担心的是瑞王假传光绪皇上圣旨,让他们在不辨真假的情况下轻举妄动,这 样对方便可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是假的。”谭嗣同突然沉下脸。 “不,真的,我敢以胜命担保!”荣庆信誓旦旦地说。 “你骗不了我!你是瑞王的走狗!”谭嗣同突然拔出墙上挂剑,一个剑花,直逼荣庆, “说,瑞王派你假传圣旨,用意何在,他想干什么?” 荣庆猝不及防,被他用剑逼到墙角,荣庆站在那儿,将上午光绪召见他的情况说了一 遍:“我发誓!跟瑞王没关系……” “你再不说实话,我要开杀戒了!”谭嗣同举剑向对方怀中刺去。 荣庆见对方动手,虚晃一招,侧身转体迅速出手,趁对方身体前倾的一瞬间,夺过对方 手中的宝剑。看见荣庆有如此不凡的身手,谭嗣同心中暗暗惊讶。他站在那儿,运足底气等 着对方出手。荣庆显然没有出手的意思,双手捧着剑递给谭嗣同。 “谭大人收好了。” “你?……”谭嗣同望着他,犹豫不决地收下宝剑。 “请大人接旨。”荣庆再次拿起书桌上的密诏。 谭嗣同拿起密诏,细细看了一遍。当他意识到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来临,一方面非常激 动和紧张,另一方面也有种说不出的担心,担心皇上会看错袁世凯这个人。 “谭大人!信也在你,不信也在你!如果皇上看错了人,你就把我绑到兵马司出首!” 荣庆见对方锁紧双眉不说话,心想难道这些当文官的都这个德行,遇什么事儿都不急不慢, 三拳打不出个屁来。 “说得好,”谭嗣同打量着对方,“你难道不怕死?” “人活百岁,总有一死!” “好汉子!谭某失礼了。”谭嗣同向荣庆抱拳施礼,终于确信他是光绪派出的信使,荣 庆连忙说,这会儿咱们可没工夫了。让谭嗣同赶紧拿主意。谭嗣同告诉他,说袁世凯人在北 京,今晚上就去见他。 “我陪您一块儿去见袁大人!”荣庆说。 “好!人心不死,大清国中兴有望!荣大人,您受我一拜!”谭嗣同面向荣庆深深一 拜。。 荣庆与谭嗣同乘一辆马拉轿车,俗称蓝呢后档车向法华寺赶去。 法华寺原是北京东城郊一座香火旺盛的大庙,先皇咸丰在世时,西方列强攻人北京,在 这儿放了一把大火,从此这儿便衰败了,眼下,这座庙已被袁世凯的新军所征用。因为这儿 是天津和北京必经之路,加上袁世凯的军队驻在天津小站,他将这儿当作与北京的联络地 点,他来北京办事也自然住在这儿。荣庆与谭嗣同赶到法华寺,天已经黑透了。守在门外的 新军一见谭嗣同亮出军机处腰牌,立即报到值班的副将那儿,副将看了谭嗣同的帖子,知道 他就是眼下最红的四位小军机之一,自然不敢怠慢,立即让谭,荣二位进了大门边的值房休 息,亲自去向袁世凯通报。 袁世凯正在卧室里秉烛读书,听副将来报军机处章京谭嗣同在门外求见,心里顿生疑 虑。心想自己与这位小军机素无来往,深夜过访,其中必定有什么重要事情,谭嗣同是皇上 身边新党中的骨干,本该立即请他进来,按副官说的那样,“跟他交个朋友嘛,都是用的着 的人”。但想到眼下时局非常微妙,帝后两党剑拔弩张,北京不比天津小站,棋错一步满盘 输,想来想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后他向自己副官挥挥手,让他挡驾不见。 “对不住二位大人,袁大人睡下了。刚吃过安眠药。”副将进了值房,向谭,荣二位表 示歉意。 “睡下也请他起来,劳驾。”谭嗣同坚持要立即见袁世凯。 “我们大人的脾气……”副官露出为难的表情。 “你只管传我的话,有什么事我替你担当。” “大人吃了安眠药,恐怕叫不醒……” “你告诉袁大人。”荣庆急了,走到副将面前,“说谭大人有圣旨在身,见也得见,不 见也得见!” 一听有圣旨,副官慌忙转身跑了,来到袁世凯下榻的东厢房。袁世凯听说有圣旨,心里 一愣,当下问他们来了多少人,当他听说连同谭大人和荣庆总共只有两个人,心里觉得不对 劲,认为不合传旨的规矩。 “如果是假的,是不是抓起来?”副官问。 “既不抓,也不接。”袁世凯沉吟片刻,这种时候他不能冒得罪任何一方的危险,因此 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来人打发走。 “谭大人,卑职叫了,叫不醒。”副将匆匆回到值房,一定要他们离开。 “看来得我亲自去叫。”看来己无理可讲了。谭嗣同火了,抢上一步出了值房门,向袁 世凯下榻处走去。 “营中自有军规,你等不得擅越!”副将连忙追出去,拦住谭嗣同。门外几名新军也闻 声冲过来,荣庆冲上前,伸手抓住副官,不等对方摸枪,荣庆已经掏出手枪指着他脑袋,厉 声喝道: “这是皇上赏的,兄弟,你就当是尚方宝剑吧!” 副官无奈,知道来人非同寻常,只得挥挥手,命令手下新军让谭嗣同进了东厢房外的大 殿。 谭嗣同大步进了东厢房,只见袁世凯身穿箭衣坐在床沿,显然副官说他已经睡下是一种 搪塞。对此,谭嗣同心里甚为不满,但考虑眼下时局,他也不得不提防,就像他来这儿之 前,对荣庆也心存疑惑一样。不过,他深信,只要当面见到袁世凯,打消他的疑虑,他一定 会站在皇上这边的,袁世凯不但参加过支持皇上新政的强学会,而且捐过银子,加上他所训 练的北洋新军,与洋人、洋务接触频繁,对光绪在朝廷革旧布新、富国强兵的国策会由衷地 赞成,否则皇上也不会于危急中寄希望于他的。 尽管袁世凯对谭嗣同突然闯进卧室非常吃惊,其实他心里早有预感,谭大人带来了他既 想看见又怕看见的圣旨,那天皇上在养心殿召见他时说的那些话绝非一般的玩笑话。对此, 他感到受宠若惊,因为有朝一日他能借助皇上的重用,成为朝廷的栋梁。另一方面,他也觉 得说不出的恐惧,担心皇上对手实力太大,一旦事发不成,他将会人头落地,家破人亡。所 以他希望皇上说的“那一天”尽可能晚一点出现,也许那时他会拥有更大的实力。但此刻, 这一天却大大出乎意料地提前来到了。 谭嗣同和袁世凯都听说过对方的名字,但却是头一次,在这种非同寻常的情况下见面。 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一面揣摸对方的心思,一边稳住自己的情绪,“谭大人!”袁世凯稳 住神,从床前站起,友好地向谭嗣同走过去。 “袁侍郎。”谭嗣同打量着这位三十九岁的新军首领,在他那保养得很好的脸上看到一 丝游疑的笑意,赢得对方的好感,他先拾举起对方,“一向无缘识荆,今天一见,果然丰采 不凡呐。” 谭嗣同坦然一笑,显然对方被他的笑容所打动,也开怀大笑。尽管两人第一次见面,却 像老熟人似的在茶几边聊起来。由个人琐事谈及朝廷大事,从强学会说到新政,由谭嗣同在 湖南办学说到袁世凯在小站训练新军等等,两人越谈越投机,一致认为,当今中国已病入膏 肓,新政是唯一起死回生的办法。“袁世凯接旨!”谭嗣同见时机成熟,当即从椅子上站 起,袁世凯心里一沉,立刻跪下,谭嗣同郑重地从怀里取出密诏,递给对方。 “这是皇上派人秘密带出来的衣带诏,请袁大人默读。” 袁世凯跪在地下,接过密诏,认真读着。他越读越感到情势危急,正如自己先前所担心 的那样,皇上说的“那一天”已经到了。他将圣旨一连看了两遍,然后站在那儿沉吟不语。 “大清国的生死存亡,四百兆黎民的浮沉,全都在此一举。皇上正在等着袁侍郎的决 断!” “谭大人,”袁世凯举着手上的密诏,“密诏上并没有点兄弟的名字呀。” “边角上写着‘速送谭嗣同,晓谕袁世凯’。” “圣旨兄弟也见过几道,应该是朱笔,可是这道密诏是墨笔写的。” “你怀疑我假传圣旨?” “言重了。”袁世凯笑笑说,“不怕谭大人在意,你我素昧平生,从无交往,今天头一 回见面儿,您就出这么大的题目。你想想,这事要搁在您身上,您信吗?” 谭嗣同虽说一再强调,现在是非常时刻,唯有以非常手段处置、但他不得不承认袁世凯 的疑虑是非常合乎情理的。袁世凯见对方沉默不语,便说如果诏书是真的,皇上明天召见兄 弟的时候,可以当面宣诏,至于今晚上的事,就算没这回事儿。 “谭大人,您也没来过,咱们也没见过。您请吧!” “袁世凯!这么说,难道皇上看错了人?”谭嗣同没想到对方会下逐客令,瞪起两眼, 不甘心地站在那儿。 “谭大人,客气点,就凭你假传圣旨,我就能把你抓起来!” “请吧。”谭嗣同当即取出匕首,持起衣袖,“好哇,纵观世界各国,没有不流血而变 法成功的。大清国变法的第一滴血,就从谭嗣同身上取吧!” “等等。”袁世凯见谭嗣同拔出匕首,欲割手腕,连忙上前拦住,“谭大人不说还有一 位宫中侍卫随你一起来的,为什么不让他进来作证?” “该死!我几乎忘了这事。”谭嗣同猛地拍着脑门,转身叫着门外的荣庆,荣庆与袁世 凯的副官正在门外等候,听见谭嗣同叫他,立即推门走进,副官不放心,紧跟着荣庆一起走 进东厢房。荣庆一进门,袁世凯便认出他是光绪皇上身边的侍卫,为了让他俩认识,皇上特 意介绍他们见了面,后来又安排他押送进贡的汽车,随袁世凯一块进颐和园。 “袁大人!”荣庆抱拳行礼。 “荣大人!”袁世凯双手抓住荣庆的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怎么不早进来?差点错 怪了谭大人。” 谭嗣同笑笑,心里埋怨自己不该忘了这茬事。荣庆是皇上贴身侍卫,又与袁世凯见过 面,早该让他一块儿进来面见袁世凯,就不会生出刚才的误会。袁世凯一边招呼荣庆,一边 叫副官出去,副官见他们认识,知道有要紧事,连忙退出。袁世凯特意走过去,关上房门, 插上门栓,然后走到谭嗣同面前,深深抱拳作揖: “谭大人,恕袁某刚才失礼了。你放心,营救皇上,袁某万死不辞!” “不怕我讹你?”谭嗣同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下,半开玩笑他说。 “荣侍卫在,圣旨就是真的!”袁世凯拉起荣庆手,沉吟片刻,对他们说,他将连夜赶 回小站,三日之内发兵北京,解皇上之难。 “好!袁大人快人快语。”谭嗣同高兴地拱手还礼。 “三人同心,黄土变金。袁某不才,为表奉诏救主的决心,愿和二位结为金兰之好!” 谭嗣同心中一动,心想光绪果然没有看错袁世凯,此乃大清国之幸事,他显然被袁世凯 的决心和真诚所打动,连声说好。荣庆见袁世凯如此慷慨激昂,想到只要他一发兵,自己便 是救驾的功臣,他与吟儿成婚的事便成为定局,心里激动得不行,当即第一个跪下。一见他 先跪了,谭嗣同和袁世凯也慌忙跪下,当下拜了天地,并按年纪大小分序长幼。袁世凯最 长,为老大。谭嗣同三十三岁,为老二。荣庆才二十一,自然成了三弟。 从法华寺回到城里,已经一更多天了,为了安全起见,荣庆与谭嗣同没等迸城便分了 手。他跳下蓝呢后档车,吩咐车夫将谭大人直接送回浏阳会馆,自己则一路步行向家里走 去。 经过一天的奔波,特别是精神上的高度紧张,荣庆已经疲倦不堪,但心里却说不出的激 动和兴奋,特别想到再过几天,袁大人发兵进京,将颐和园和紫禁城团团围住,这天下便是 皇上的。皇上与慈禧是一家人,娘儿俩,再闹也闹不到哪儿去,但那个瑞王却头一个跑不 了。瑞王倒了,那小格格也就不敢再缠他了,更何况皇上将把吟儿赐婚给他,小格格一个罪 臣之女,纵然想闹也不敢啊! 不过,不论怎么说,瑞王也是有恩于他的,要不是对方保举,他不可能进宫当差。进不 了宫,自然也就接近不了皇上,成不了皇上的贴身侍卫。想到瑞王可能会坐牢从军,甚至会 掉脑袋,他心里稍稍有些不安。不过一想到吟儿,他立即铁了心。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他已 经救了瑞王家的傻儿子,也算是一报回一报,两清了。为了吟儿,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一想 到他与吟儿之间的事,他觉得就像做梦似的,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过去对做官他总觉得没多大意思,可现在一想吟儿即将成为他的人,做官立即变得有些 意思了。这不,母亲辛苦一辈子,只不过是个三品夫人,吟儿父亲比自己父亲还不如,退休 才正四品,而吟儿一嫁给自己就能当上从二品的官夫人,甚至还要更高。想到这儿,他心里 泛起一丝淡淡的甜意,觉得他不仅为了家族,更为了吟儿争得了好大的面子。 走着走着,荣庆一拐弯便进了他们家那条胡同,远远瞅见家门口挂着那盏灯笼还亮着, 这才突然想起他骗小格格说家里请客的事,糟了!他知道小格格是个不好惹的主,要是她还 守在大门口等自己,让她撞见了,一定会闹得天翻地复,算了,今儿麻烦事够多了,不能再 惹她。想到这儿,荣庆慌忙转身,想从后院悄悄翻墙头进去。他刚刚转身,小格格突然出现 在他面前。 “荣庆!”小格格冲到他面前,怒不可遏伸手扯着他衣服大叫,“你死哪儿去了?” “小格格!我……”越是想躲越是撞上了,荣庆吓得张口结舌。 “你找野娘们儿了,找臭婊子了!”小格格揪住他又撕又扯。 “别闹,别闹,我都快累死了。” “你干吗不死啊?”小格格一边打他一边叫。 “你先别闹,听我慢慢说,我办的是大事……”荣庆好言好语哄着他,拉着她往胡同外 走去,怕在这儿惊动了家里人,事儿闹得更大。 “说,什么大事?”小格格被他一哄,信以为真,一边跟他向胡同外走,一边问,“你 要说不出,我非揭你皮!” “是大事……只不过不好说给你们女人听……”荣庆吱吱唔唔地,这才知道自己说走了 嘴,心想要让她知道他今晚上和谭嗣同去找袁世凯,那不是存心找死!“骗我,蒙我!什么 屁事儿,臭事儿……”小格格在这儿等了他一晚上,她本来就气不打一处出,这会儿又见他 胡说八道,根本说不出什么事,认定他去玩女人了。她气得又哭又闹,扑在他怀里使劲捶打 着他胸口和双肩。荣庆拼命哄他,无奈他一时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因此他越哄小格格越 生气,闹腾得更凶。 这时一队查夜士兵闻声跑来,将荣庆和小格格团团围住。有人向押队的巡城御史报告, 说“有犯夜儿的”。御史走上前,一名士兵举着手中灯笼照亮两位闹事的。士兵提的灯笼上 有行扁字,上书:南城兵马司。小格格一时没闹清什么事,瞪一眼那士兵,张口便骂,说他 瞎了狗眼。御史火了,当即下令将他们抓起来。御史一发话,士兵们围上来要抓人。 “你敢!也不问问我是谁……”小格格冲四周的士兵大叫。士兵们被她气势镇住,一个 个愣在那儿没动手。 “你是谁?说呀!”御史见得多,不吃这一套。 “我是,我是……”小格格话在嘴边没好意思说,她一个王爷家的公主,深更半夜与一 个男人在一起,而且自己又穿着男装,一时半时怎么也说不清,她急了,拉着荣庆胳膊往他 身后躲着。 “说不出就带走!”这会儿轮到御史发狠了。众士兵一拥而上要抓人。荣庆挡住小格 格,不紧不慢他说,小格格是他兄弟。 “请问你是什么人?”御史沉下脸,显然不肯轻易放过他们。 “乾清门三品侍卫荣庆。”荣庆边说边取出腰牌。 士兵们一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御史毕竟老练,从一名士兵手中接过灯笼,在荣庆 出示的腰牌上照了一下,一眼看出对方的腰牌是真的,立即吓了一跳。 “哎哟,侍卫大人!卑职有札了。”御史慌忙向荣庆抱拳行礼。士兵一见长官敬礼,也 跟着敬礼。 “各位辛苦啦。”荣庆笑笑向众人摆摆手。 “您辛苦,您辛苦!”御史点头哈腰,带着士兵们走了。 “吓死我了。”小格格平日威风惯了,没想刚才吓得没了词儿,差点栽在几个当兵的手 里。直到巡夜的士兵走远,她才回过神,身体软软地偎依在荣庆怀里,过了好半天才柔声软 语地问他,“说实话,你真没去八大胡同啊?” “今晚上我如果见过一个女人,让我车压马踩,路死沟埋!”荣庆信誓旦旦地说。 “别说那么狠!”小格格伸手捂住他嘴巴,头埋进他怀里,偷偷笑了。 荣庆站在那儿,感到她那柔软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扭动,她那只小手,紧紧勾在自己脖子 上,抚摸着他的耳根和颈脖子,心里突然涌出一种不安。虽说他一心爱的是吟儿,因为小格 格缠着他,坏了他与吟儿的好事,心里有些怨恨她。但另一方面,小格格对他是好得不能再 好,只是不自觉地坏了他的事。现在想到她已经坏不了自己的事,甚至可能因为瑞王反对皇 上新政遭到连累,心里反倒对她有说不出的同情。 天真无邪的小格格可没想那么多。这会儿,当荣庆向她发誓他没去找女人,这已经足够 了。对他不爱玩女人,作为一个追求他的女人,她也许比任何人更了解他。只要他不是去玩 女人,管他干什么,哪怕他刚才将她老爸狠狠揍一顿,那也不关她的事。 茶水章端着托盘,不紧不慢地向养心殿走去。盘内有几个“绿头牌”,每个牌代表一拨 皇上召见,或是内阁求见的大臣,这都是军机处事先根据皇上的意思前一天安排好的,有几 个牌就代表皇上要接见几次朝臣。今天早朝一共有三“叫起儿”。内阁一起,军机一起,还 有法司一起。当他跪在地下,向光绪报了早朝的顺序,便发现对方心不在焉,从喉头里轻轻 哼了声“知道了。” 长期以来的宫中生活,茶水章对主子们摸得非常清楚,根本不用对方开口,甚至不用有 意关照,凭着某种本能便能干无声中察觉到主子们的心情,包括主子与主子之间,主子在朝 廷或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自他来光绪身边,光绪情绪一向比较低落,话不多,且多疑,除了和珍妃在一起有说有 笑外,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愣,显然在想什么心事。自推行新政以来,他情绪明显好 转,时而兴奋,时而烦躁,但不论怎么说身上多了几分过去所缺少的某种活力。 最近几天,情况突然发生变化,特别这两天,皇上成天魂不守舍。晚上召珍主子来身 边,不像从前,谈得再晚,过了起更时间准要遮灯,也就是叫人落下黑纱罩住寝宫里的宫 灯,表示人睡了。昨儿前儿晚上,光绪与珍主子屋里的宫灯一夜没落黑纱,寝宫内外的坐夜 儿的全撤了,为了防止万一,茶水章一连两晚上,亲自带着皇上身边最没有是非的老太监, 分头守住殿门和寝宫南窗边的回廊。 他知道,皇上压力很大,所以显得心力憔悴,这跟他在朝廷上推行新政受到许多人,其 中包括老佛爷的反对有关。他是个奴才,不懂得更多的道理,但他只认一条死理,奴为主 死,此乃天经地义,主子无论做什么,不论错与对,他都得尽心尽力。但话又说回来,他曾 经是老佛爷身边的奴才,在她身边比在皇上这儿还久。因此面对一仆二主,偏偏这两个主子 闹上了,他夹在中间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不过自古朝廷上的事应由男人管。他识字,也多少读过一些书,对于这一点他是深信不 疑的。但老佛爷这些年一直垂帘听政,朝廷上的事也理得顺顺当当。不知是因为他看着皇上 长大的,还是因为皇上生性文弱,尽管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在这娘儿俩的矛盾中保持不 偏不倚,但凡事一落到实处,内心总或多或少偏向于皇上这边。 茶水章抬头看一眼坐在龙椅宝座上的光绪,见他脸上的肌肉松弛着,眼泡发肿,苍白的 额头下,眼圈显得格外乌青,心里顿时说不出地怜悯。 “皇上先叫哪‘起儿’呢?”茶水章跪在地下问。 “随便吧。”光绪无精打采地垂着眼皮。 “皇上!荣庆回来了。”茶水章压低声音,他知道光绪此刻最想见的人是荣庆。昨儿上 午,皇上召见荣侍卫后,荣庆便匆匆出了宫门,一直到宫门上锁,光绪不知问了茶水章多少 遍,口口声声惦着他怎么还没回来。尽管茶水章不知道皇上让荣庆办什么事,但心中估摸一 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昨儿当皇上听茶水章说荣庆一出养心殿,便被瑞王带到值房问话,神色 格外慌乱。后来听人说荣庆离开紫禁城,皇上才松下一章口气,今儿一大早,茶水章送上早 茶,光绪头一件事便问荣庆回来没有。果然,光绪一听荣庆来了,立刻精神起来,让茶水章 立即传他进殿。 “皇上,这三‘起儿’呢?”茶水章瞅一眼托盘上的绿头牌,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显然 想提醒光绪不要太着急,至少不能让外人看出他过于急着想见荣庆。 “不叫了!今天早朝免了吧。”光绪一心想知道荣庆带密诏出宫的结果,根本没在意茶 水章的提醒。 “皇上!这不合适吧?”茶水章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什么?”光绪不高兴地,“你耳朵不好使,嘴可没闲着。” “奴才不会说话,奴才就会沏茶。”茶水章边说边从茶案上端过一碗刚沏的热茶双手递 上,“请皇上用茶。用了茶再决定先叫哪‘起儿’。” 光绪无奈地接过茶盏,呷了一口,刚进嘴便吐出来。 “你想烫死我呀?”光绪将茶盏往茶案上重重一磕。 “奴才该死!上茶上得太急了,让奴才替皇上吹一吹,凉一凉再喝。”茶水章双手拿起 茶盏,用碗盖轻轻拨开水面上的茶叶,不紧不慢地吹着,一边喃喃自语,说什么茶已经沏好 了,不用急,热点凉点香味总跑不了。他不得不在心里比较,要是老佛爷碰到这种时候,绝 对跟皇上不一样。有时候,她越是想见谁,越是作出一副不想见的样子,那才叫做沉得下 心,守得往气啊!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些,他总觉得皇上太嫩了,要是皇上及得上老佛爷 一半,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听着他口中念念有词,看见他那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光绪突然意识到他是有意做给自 己看,说给自己听的。这不,既然荣庆已经来了,早一步晚一步总能说上话,何必非要放下 面子让该做的事不做,让别人疑心不说,而且落下话柄。望着这个身边的老人,说到伺候没 得说,比谁都精心,从他嘴里也从没是非,但一碰到关键事,却不敢跟他商量,说他不向着 他不像,说他死心塌地跟定他也不像,总之闹不清他究竟心里怎么想的。 “章德顺儿,你到底站在哪一头儿啊?”光绪突然冒出一句连他事先也没想到的话。茶 水章故意装糊涂,反问皇上说什么。光绪又好气又好笑,挥挥手说:“行了,传去吧。” “传荣庆?” “朕听你的了,先叫‘起儿’!” “喳!”茶水章应得特别脆,磕了头匆匆出了殿门。 趁着光绪接见过阁部大臣的同时,茶水章非常巧妙地借皇上之名,带着两名小太监提着 食盒来到乾清门,说这几天乾清门的老爷们日夜加班,非常辛苦,皇上从御膳里分出几道点 心,赏给各位军爷。众人同声说谢皇上赏饭。茶水章故意说:“这儿谢恩皇上听不见,你们 谁上去磕个头啊?”大伙儿都嚷着荣大人代表他们去磕头,荣庆故意他说他一见皇上就哆 嗦。推来推去,毕竟荣庆品阶最高,最后还是由他跟着茶水章去见皇上。 “见到谭嗣同了?”光绪一见荣庆,劈头就问。 “奴才不但见到谭嗣同,还见了袁侍郎。”荣庆跪在地下,凑上前低声说道。 “袁世凯怎么说?”光绪激动地。 “他对天起誓,我们三个人磕头拜了把兄弟!”荣庆将昨晚上他和谭嗣同见到袁世凯的 情况前前后后大致说了一遍。光绪听了,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我昨天等了你一天,一晚上没合眼。” “奴才知道。可奴才即便来了,也进不了养心殿,这个节骨眼儿更不能坏了规矩。” “有心眼儿。”光绪点点头,身心一下子松弛下来。他从宝座上站起,走到茶案边拿起 茶水章沏的茶,伸手摸了摸,见茶已经凉透了,当即仰起脖子几口喝下,一边说“好茶!好 味儿的凉茶。”这时,他突然觉得这位经常装糊涂的茶水章一点也不糊涂,而且确信茶水章 心里是向着他的。 “袁世凯现在动身没有?”光绪在屋里兴奋地转了几圈,突然站定,问得更具体。 “他昨天连夜坐火车回天津了!” “好!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夜里,他带着兵来。最迟天明五鼓,兵一到,先围住颐和园。” “你跟袁世凯说没说,绝对不能伤了皇太后?” “他知道,说一定按皇上圣旨办。” “荣庆,朕怎么赏你呢?” “皇上赏奴才的够多了。” “好像总没到点儿上?朕给你指婚吧!” “皇上!”荣庆当即跪下连连磕头,心里激动得不能自制,甚至顾不上这是在皇上接见 朝臣的养心殿,张口就说,“奴才就等着这天!” “她叫什么名字,人在哪儿?”光绪被他的真情所感染,认真问道。 “回皇上话!她就在珍主子宫里,她叫吟儿。”荣庆已经不在乎所有的秘密,因为皇上 开了金口,吟儿铁定成了他的人,再也没必要隐瞒。为此他一字一句,特别将“吟儿”两个 字咬得格外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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