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真假皇帝 假皇上与张大帅直接见了面。正当张之洞信以为真时,小格格与恩海赶到武昌。张 之洞恍然大悟,知道上了当。小格格为了抢头功,带人抓住假皇上,没想此人竟是她日夜所 思的荣庆。荣庆被抓,本该押上断头台,没想却进了花烛洞房。最后一瞬间,发生了意想不 到的变故…… 张之洞坐在总督衙门大堂里,当他看见卫士长引着年过四旬的恩海走进,缓缓地从座椅 边站起,既有礼貌,也不过份热情。 “乾清门侍卫恩海给大帅请安!”恩海急步上前,给张之洞行了个半跪礼。张之洞连声 说不客气,一边摆摆手,指着右侧的椅子让荣庆二舅坐下。恩海谢了声,在椅子边入座。不 等他坐定,张之洞闷闷地问了一声:“你是恩海?”舅老爷连忙应道,说他正是恩海。 “是吗?”张之洞沉吟地,“乾清门有几位恩海?” “就末将一个呀。”恩海觉得奇怪,对方怎么会冒出这个问题。 “这可有了意思了,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末将陪着一位贵客一起来的。” “谁?哪位贵客?” “大帅一见就知道了。她就在外面。” “那还不快请呀!”张之洞故意作出一副埋怨的样子。恩海站起来,说这就去请。张之 洞一把拉住他说,“恩侍卫,我的衙门不比自云寺,我是不是该行君臣大礼呀?” “没那个道理,您用见贝勒的礼儿就行。”恩海没明白张之洞究竟什么意思,怎么将衙 门和白云寺扯在一块儿了,什么君臣大礼也冒出来了。 恩海不知道荣庆一行假冒皇上住在白云寺的情况,所以一头雾水。其实张之洞是故意这 么说,试探一下他们知道不知道白云寺的事,是冲着皇上来帮忙的,还是来这儿帮倒忙的。 张之洞见恩海显然对皇上那边的事一无所知,这才心里有了着数,知道该怎么应付。 恩海出去没多久,便从门边领着身着男装的小格格进来。 张之洞没想到年仅十九的小格格便是恩海陪同南下的贵客,以为她是贵客书僮之类的人 物。张之洞站在大堂门边向外张望。见后面再没有其他人,便问恩海,贵客在哪儿,恩海笑 笑,指着小格格说,这位是瑞王爷的七公子。 “张大帅了!”不等恩海介绍,小格格已认出他身分,抱拳向对方一揖。 “七公子?”张之洞颇为意外。他看一眼眉清目秀的七公子,心里有些不高兴,心想瑞 王派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我这儿干什么。如果事大,派来的人也太嫩了点。如果事 小,这不是拿他这官居一品的总督开心吗?他有些后悔没听马二爷的话,应该由马二爷出面 先会会他们,然后再决定见不见就好了。想到这儿,立即耍了个滑头,说他有公务要办,让 同来的卫士长和大管家安顿好七公子和恩侍卫住下,说晚上他亲自给二位接风,张之洞说完 立即端起茶盏,卫士长立即说“送客了!”没等小格格和恩海回过神,张之洞已经从屏风后 边的侧门抽身走了。 “摆什么谱儿啊?我正事儿还没说呢!”小格格本来性子就急,加上心里有事,想着自 己这一趟能办成事,老佛爷就替她和荣庆指婚。没想刚见面就吃了个闭门羹。她愣在那儿, 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急得她在大堂上叫起来。 “咱们先住下也好。”恩海知道她脾气臭,慌忙劝着她。 “谁没住过店呀!不行,我得找他!”小格格说完向屏风边的侧门跑去。 “公子,上房不能进!”恩海连忙拦住小格格。府上的管家和卫士也上前,帮着恩海一 块劝着小格格。 小格格犹豫了一会儿,装作一副听劝的样子,随众人向大门边走去。刚走没走几步,她 突然转身,急步跑进侧门,一阵风地冲进张大帅的起居室。众人全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该怎 么办。恩海了解小格格脾气,知道她为老佛爷交办的事心里着急,既然事已如此,他也只得 劝着管家和卫士,要他们不必担心,说瑞王爷有些私事,要由公子亲自向大帅交待。 几个府上的丫头正在起居室内为张之洞更衣,小格格突然闯进,吓得丫环们连声惊叫。 “叫什么呀?我也是女的。”小格格伸手摘下帽子,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旁若无人地 站在张之洞面前。 “七公子原来是位格格?”面对光艳照人的小格格,张之洞不由得老眼一亮,立即意识 到事情不像自己先前想得那么简单。 小格格冲着张之洞一笑,一边对几个神色惊讶的丫头们说:“这会儿你们不叫了吧?” “这一回好像应该老夫叫了。”张之洞一笑,知道后面有好戏,一边挥手让丫环们回 避,一边走到门边,让即时赶到的卫士离开,说这儿没事。果然,等张之洞关上起居室的房 门,小格格见屋里没其他闲人,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张大帅。 “父王有封信,让我到了武昌立马交给您!”小格格歉意地一笑,双手抱拳,像男人那 样表示致礼,“恕小侄冒昧了!” “通家之好,应该的。”张之洞口中慢应道,其实他心思全在瑞王爷给他的信上,想知 道这种时刻,对方究竟有什么金玉良言要忠告自己。他拆了信,从信封中抽出信笺,认真看 了一遍,心中顿时暗暗吃惊。原来信中不但重复了瑞王先前的电报内容,更希望他出头倡导 废立皇上事宜。他想,这不是硬给自己出难题,将他搁火盆上烤吗? “是你父王的意思?”张之洞忍不住问小格格。 “也是老佛爷的意思!”因为来之前慈禧接见过她,虽说对方一再提醒她在外面不要说 是她的意思,可小格格为了能尽快办成此事,张口就将慈禧卖了。 “这……这里头的意思是想让老夫倡导废立?”张之洞支支吾吾,拿出他装糊涂的看家 本领。 “信上都说明白了,皇上身子骨不行了,又没儿子,得早预备着,别到时候抓瞎!” “不过……”张之洞看一眼小格格,不明白瑞王真的想办这种大事,怎么会像儿戏似的 派他女儿来见他:“格格!令尊信上并没有提到皇太后呀。” “老佛爷听说,张老伯的生日快到了,还让我带了份寿礼来。见到寿礼您总该信了 吧?”小格格说起话来一杆子到底。 “是吗?在哪儿?”张之洞顿了一下,问道。 小格格告诉他,寿礼在侍卫恩海将军身上。说完她拉开房,见恩海在不过处站着,立即 向他招手。恩海走到上房门边,没敢贸然走进,等到张之洞从门内露出脑袋,向他招招手, 他才恭恭敬敬地走进。恩海进了上房,轻轻带上房门,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轴裱装精美的条 幅,小心翼翼地抖开条幅,只见洁白的宣纸上写着一个斗大的“福”字。 张之洞一看那字迹,立即认出是慈禧的真迹,当场对着那幅字跪下,嘴里高声颂祝皇太 后万寿无疆。 慈禧一向喜欢写福和寿字赐给王公大臣,有时求赐的人大多,她就让人代写,然后加盖 上她的印,这也算是她一种情面,这是朝廷人人皆知的秘密。张之洞来两湖任总督之际,为 了表示郑重,慈禧曾亲笔写了一个福字给他。不过小格格带来的字,比那幅字要大一些,字 迹一模一样,这是假不了的。也就是说慈禧认为这次的事比上次的事更大,也更重要,所以 才特意写了一幅更大的福字。 张之洞小心翼翼地卷起条幅,然后放在书案架上,一连拜了几下,这才捋着下巴上的胡 须,思忖着下一章步该怎么办。换皇上不仅是瑞王,更是慈禧本人的意思,这原是他意料之中 的,只是慈禧一直没有出面。而这幅字无疑表明了慈禧的态度,等于她直接向自己发出这一 信号,他发现自己一下子夹在皇上和皇太后之间,废立二字摆在他面前,他该怎么办? “张老伯!”小格格得意地问,“皇上的事儿没说的了吧?” “皇上现在在什么地方?”张之洞心里向着光绪,但也不敢因此得罪慈禧,何况一切尚 未定局,他不得不小心从事,装作随意的样子问小格格。 “皇上当然是在宫里呀!” “真在宫里吗?” “那他还能在哪儿啊?”小格格反问。 “请问格格离开京里多少天了?” “十来天了。” “格格在京的时候,见到皇上了吗?” “没有。我父王倒是常见皇上!” 这一问一答之间,张之洞已经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不论从官方还是从小格格的回答来 看,皇上显然不在京里,至少是半个多月没露面,因此白云寺的皇上越来越可信了,面对这 一局面,究竟如何处置,他必须与部下,特别是马二爷等几位心腹幕僚商议之后才能决定, 不能草率行事。为此,他决定先以缓兵之计稳住小格格,然后再从长汁议。想到这儿,他作 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儿,对小格格和恩海说: “你们放心。王爷看得起我,老夫一定通盘筹划,好给王爷回信。” “父王说了,书信太慢,让您直接打个电报给朝廷吧!”小格格高兴地笑起来,脸上泛 起两个好看的酒窝,没想老佛爷一个“福”字比什么都灵。 张之洞笑笑,嘴上连声答应,心里却自有打算。 送走小格格和恩海,张之洞让人将慈禧亲赐的“福”字挂轴挂在大堂中间的北墙上,站 在那儿瞅着慈禧赏他的这幅字。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如果眼前的字是真的,那白云寺的皇 上肯定是假的。小格格一到,迫不及待地取出了瑞王的信,又亮出的慈禧亲笔书写的福字, 张口就提出皇上废立的玄机,显得非常着急,更在情理之中。相反,白云寺那几个人,虽说 做派架势跟真的一模一样,却始终没亮出真家伙。如果说走得匆忙,皇上的玉玺没带出来, 这都说得过去。但他们一直闪烁其辞,至今没说出他们来此的目的,显然不合情理。 面对北京方面要废皇上的局面,皇上本人一定会迫不及待地亮相,特别在张之洞已经向 对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对方依然不哼不哈,迟迟不肯说出真相,显然不合情理。另 外,皇上身边的人为什么假冒恩海侍卫?张之洞连连拍着额头,在心里骂自己:张之洞呀张 之洞,三十年词臣,二十年封疆,你算白活了! 想到这儿,他立即让人叫来了马二爷。马二爷一进大堂,见张之洞满脸通红,神色沮 丧,以为是北京方面的来人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慌忙问对方: “大帅!什么事?” “你猜猜,白云寺里究竟是什么人?”张之洞压低声音。 “当今圣上啊。”马二爷不假思索地说。 “假的!” “假……假的?”张之洞不由置疑的口气令马二爷张口结舌,瞪着一双圆眼,结结巴巴 半天说不出话,“这,这怎么可能……” “马老弟!实不相瞒,老夫本来也以为是真的,他们确实太像真的!居然能让老夫差点 上了当。” “大帅千万慎重!一旦是真,那可是欺君大罪!” “肯定是假的!有什么罪过,有我。”张之洞见对方非常惊诧,一时回不过神,这才将 北京来人,有人假冒恩海,以及他的种种疑虑统统说了。 “那……那学生马上把他抓起来?”马二爷一听脸都绿了。 张之洞点点头,立即叫来一名副将,让他带一百名捕快,随马二爷一块去白云寺,将荣 庆等人拿住,押到武昌府严刑审问。 马二爷领了军令,与副将一块转身离去。两人刚刚走下大堂台阶,张之洞突然将他们叫 住:“等等!”马二爷与副将立即转身回到大堂。 “大帅还有什么训示?”马二爷问。 “不用去了。”张之洞摆摆手。 “不去了?”马二爷不知对方什么意思,想问为什么,话在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只当没有那么回事。”张之洞闷闷地说。他让副将先走,留下马二爷,让他替自己拟 一份奏稿。马二爷跟着张之洞走进东侧的书房,在书桌边坐下,打开砚盒,提起毛笔在砚台 上舐着笔,等着大帅发话。 想到荣庆和茶水章一行假扮当今圣上,自己被他们愚弄多时,差一点上当受骗,张之洞 心里非常恼火。本想让人将他们抓来在押收审,以解心头之恨,就在马二爷等人走出大堂之 际,他突然抬头看见中堂上那个“福”字,心头不禁一颤,既然皇太后可以私下派人上这儿 来见他,难道皇上就不能派人来这儿? 想到这儿,他心里的许多谜团立即迎刃而解,白云寺的这伙人,假如不是皇上身边的亲 信,不可能装得这样像,也不可能知道皇上身边那么多事儿。特别那姓章的公公,铁定的是 宫中太监,这些肯定假不了。皇上为什么要派人上他这儿,肯定是大权旁落,甚至连自由也 没了,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对张之洞来说,内心是拥戴皇上的,如果皇上本人已被软禁,他 即便想出兵勤王,没有皇上的手谕,出师无名,那也是白费心机。他思忖了半天,决定不动 皇上派来的人,而且要巧妙地利用真假皇上这件事大做文章。 北京的初冬,天暖得出奇。慈禧让人将屋里那两个带鎏金铜罩的炭火盆里无烟炭灭了, 就这样,穿一身夹袄也觉得热。 慈禧靠在座椅上,看完了两江总督刘坤一的电报奏文,心头勃然大怒,当着瑞王的面大 骂:“什么屁话!刘坤一的底子谁不门儿清?跟着曾国藩打长毛起的家。他念过几天书啊? 也玩儿起四六句儿来了。”所谓的四六句,就是他给张之洞回电中,针对废立皇上之举说的 “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这分明是不同意慈禧换皇上。除了刘坤一,李鸿章没表 态,张之洞发来个从长计议的电文,那也是不赞成的意思,总之,下面各省对废立之事相当 冷淡。 瑞玉不敢说话。特别有关张之洞的态度一个字也不敢提,他怕惹恼了慈禧。张之洞的电 报是小格格没到之前发来的,他有意压下不报。小格格他们刚到武昌,从那边发来电报,说 张大帅对她挺好。他寄希望于小格格,要是她能做通张之洞的工作,这事儿就好办了。 所谓中外之口宜防,主要是防外面那个口,慈禧对这一点十分清楚。她骂了一通,见瑞 王不吭声,便问起前几天那几国使臣没见到皇上,回去后有什么议论。 瑞王说没听见什么议论。不过他们都让他给皇上捎好儿,祝他早早儿的龙体大安。 “那不都是面子话吗?算他们懂规矩。”慈禧一听心里踏实多了。 “他们还说,想保举他们两国的大夫来给皇上瞧病?”瑞王沉吟片刻,说到今天在总理 衙门外国人提出要派医生来替皇上瞧病的事。 “你答应了?”慈禧顿时警觉。“奴才当然要问了老佛爷再说。” “放他们的洋屁!他们不是瞧病,是瞧人!想瞧瞧皇上那龙体到底怎么着,真病还是假 病?洋鬼子,鬼着哪!” “那奴才这就回了他们。” “也别那么硬碰硬的。就说皇上不乐意,太医院也怕洋大夫抢了饭碗……得了得了,随 你怎么说吧,说圆了就行。” “奴才遵旨!”瑞王请了安准备离开,慈禧叫住他。眼下,她最关心的是武昌那边的情 况,从眼前来看,张之洞的态度对换皇上的事举足轻重。 “别着急忙慌的!张之洞呢?有信儿了吗?” “老佛爷放心,奴才的小女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瑞王将张之洞收到慈禧赏字的经过说 了一遍,“张之洞答应好好筹划一下,很快就有下文。” “那就好,我当初一眼就看出她有出息!”慈禧高兴地说,“我还答应给她指婚来着 吧?替我记着点儿,忘了对不起人!”瑞王临离开前,慈禧告诉他说,她下午去东六宫的小 戏台看戏,有张之洞的情况,立即向她报告。 小戏台坐落在顺贞门内的颐和轩一带,曾是乾隆皇上用来让“内学”表演的小舞台。 “内学”是一种专称,其实就是由太监们扮成生旦净丑各等角色,专门在宫内演出京剧,所 以称为“内学”。由于慈禧是个头号戏迷,对内学非常重视,经常从城里请一些名角来宫内 指导,加上这些人学得刻苦,其中不少人唱得相当有专业水平。 内学表演,一般情况下是不请外人的,观众主要是宫内的女眷。 慈禧与隆裕皇后坐在中间,四周围坐着皇贵妃和贵人、答应等女眷,包括同治皇帝,甚 至还有咸丰先皇的遗蠕,再加上宫女太监们,热热闹闹坐了一大帮人。台上演出的是京剧 《九龙杯》。尽管这出戏看了不知多少遍,而且是由宫中的太监们表演,与天桥那儿请来的 来的名角无法比,但慈禧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吟儿也来了,是慈禧特意让人叫她来这儿听戏的。她站在慈禧身后,心里忐忑不安,不 知老佛爷为什么突然将她叫来听戏。一出戏完了,吟儿乖巧地凑到慈禧身边,主动要替她敬 烟。这样她便可以趁着侍候对方的机会,讨讨对方的口风。 刚才看戏看得出神,忘了这茬事,一见吟儿提起敬烟,立即想了,连声说好。吟儿一边 装烟丝一边低声试探地问老佛爷叫她来有什么事。 “叫你来没别的事儿,一块儿听听戏。”慈禧和蔼地笑了笑。指着看戏的人群,“这 不,你比这些人强多了,一边看戏,一边还侍候我抽烟。” “那是奴婢应该的。” “老在冷宫里呆着,瞧来瞧去总是那张愁眉苦脸儿,真怕把你憋死了,听听戏,散散 心。我真后悔当初不该让你去那儿。” “谢谢老佛爷!奴才其实不懂戏,光瞧个热闹了。” “瞧出热闹就不错呀。你回到北三所,把热闹跟你那珍主子细说说。”慈禧本想说,你 告诉珍主子,她一心巴着我死,可我活的“滋润”着哪。话到嘴边她又变了,她觉得跟“下 人”说这些,未免有些小气。不说又解不了心中的憋气,于是说到这儿便打住了。 宫中的奴才一般都学会了从主子嘴里说出的半句话,听出后面没说出的意思。吟儿在慈 禧身边呆过,而她平日最爱说半句话,所以吟儿一听就明白对方意思。慈禧见吟儿不吭声, 便问起珍妃情况。 吟儿本不想说,为了珍主子,她还是硬着头皮告诉慈禧,说天冷了,敬事房的人也不往 那儿送炭,门窗四下透风,一到晚上冻得受不住。慈禧沉吟片刻,说知道了,她会给李莲英 打招呼。慈禧看一眼吟儿,心想珍妃有她这样一位奴才,总算她有福气。 台上的戏再次开锣。吟儿又替慈禧装了一袋烟。就着吟儿递上的烟袋嘴,慈禧满满地吸 了几口,她不喜欢武戏,喜欢听文戏,好些唱段她都能背下来,所以台上唱错了哪怕一小节 板眼她能都听出毛病来。因为台上是武打戏,慈禧嫌锣鼓闹的慌,便瞅着那团团燎绕的烟 雾,细细品着那青条的烟丝味儿,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比来比去,这些年在她身边伺候的 宫女,就数秀子和吟儿的手法好,点火时的分寸和火候掌握的好,同时经她们手吹晾保存的 烟丝味儿也特别正,可惜两个人都不在身边,一个死了,另一个留在北三所。 李莲英穿过人群走到慈禧身边,低声告诉她,说瑞王来了,有急事要奏。慈禧连忙问是 不是张之洞回电报了,李莲英说是。慈禧一听立即喜上心头,心想老谋深算的张之洞,到底 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临走前,慈禧吩咐那些跟她来看热闹的宫女留下继续看戏,由吟儿扶 着她离开了小戏台。 进了储秀宫,慈禧立即让吟儿替她装了一袋烟,一边抽一边等瑞王。她刚抽一口,瑞王 便赶到。他正要下跪请安,慈禧挥挥手让他兔了,急不可待地问起武昌方面情况。 “既然张之洞来了电报,咱们下旨就罢,就说是据疆臣张之洞等人电奏朝廷,请求废立 事宜……”慈禧得意地说,“甭管它是屎盆子还是金盆子,反正得扣在他头上!” “回老佛爷话,张之洞没提废立两个字儿。” “那他说什么呀?”慈禧一愣。 “这是他的电奏,请老佛爷御览。”瑞王双手递上电报,心里格外紧张。他之所以没有 亲口说出电报内容,要慈禧自己看,就是为了不讨这个骂。因为张之洞的电文非但没提皇上 废立之事,而且冒出一个惊人的意外,说武昌纷纷谣传说当今皇上轻装简从,微服南下,人 已到了武昌。 李莲英接过电报,递给慈禧。慈禧自己老眼昏花,没老花镜根本看不了,就手递给跪在 地下敬烟的吟儿,让她念出声给自己听。 “说什么呐?”慈禧十分震惊,没等吟儿念完便打断她,厉声问道。 “电奏上说……说皇上到了武昌了。”吟儿仔细看了电文,上头确实是这样写的。如果 说慈禧以为她听错了,那么吟儿也以为自己看错了。当她念完第二遍,心里顿时紧紧揪在一 处。如果真像张大人电报中所说,珍主子就有救了。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将茶水章出 逃,荣庆也没让官府抓着,和皇上南下的事联系在一起。 “混账话!”慈禧勃然大怒,“这不没影儿的事儿吗?他可真能造啊!皇上整天窝在瀛 台,没出去过一步,从哪儿又蹦出一个皇上来了?” “老佛爷!张之洞还有下文,要不要念了?”吟儿诚惶诚恐地问。 “念,全给我念完喽!”慈禧自觉有些失态,挺直了腰板,不停地摆弄手上的佛珠,语 气也缓和许多。 张之洞在电文上说,对所传皇上到武昌之事,他不胜惊骇。特意派人四下密访。查访结 果,发现确实有这么个人,随带侍卫、太监和宫女,躲在武昌某处。张之洞特意提到,这个 人年纪与皇上相仿,谈吐不俗。说到皇宫内廷所发生的事,包括一些外人不可能知道的秘 事,都像是亲身经历过。 吟儿虽说从不关心朝廷的事,但总跟珍主子在一起,加上小回回有时透那么一两句,不 经意中听说过南方各省是支持皇上的,因此她越念越加认为可能是皇上带着茶水章和荣庆到 了南方。 “这人是个什么东西?下旨让张之洞拿下,亲自给我押送到北京来!”慈禧越听脸色越 加苍白,忍不住插了一句。 吟儿停下,两眼望着慈禧,看表情显然后面还有电文。慈禧挥挥衣袖,让她继续念,电 文最后这样写道:“……臣不胜惶恐,难辨真伪。请皇上、皇太后明示天下,我皇上是否仍 在宫内?” 慈禧听后愣了半天不说话。 “你们说说,武昌还真有这么个人吗?”慈禧问。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李莲英连连摇摇头。 “依奴才看,他是投石问路,意思暗含在里边儿呢。”一向没有多少心机的瑞王冒出一 句。其实他根本没那么多心眼儿,是恭亲王看了电文,提醒他张之洞是个老滑头,这份电报 中大有学问。 “尽说这些谈话。”慈禧不以为然地瞪一眼瑞王,“张之洞伺候过先皇,伺候过同治皇 上,三朝老臣,他能不顾轻重,随便瞎说吗?” 瑞王被慈禧这一说,再也不敢吭声。他偷偷看一眼李莲英,在静默中互相递了个眼神, 那意思是何不趁着假皇上出现的机会,索性将真皇上给抹了。他俩都这么想,但谁也没开 口。 “吟儿,你说说呢?”慈禧看一眼吟儿。 慈禧有个习惯,每碰到犯难的事,有时会突如其然地问一下身边毫不相干的奴才,并从 这些下人嘴里的片言只语中得到一些启发。她觉得在某一些情况下,这些人的大实话,比起 那些官场上的咬文嚼字,包含着更为实用的东西。吟儿说奴婢不懂这么大的事,不敢瞎说。 “懂的都没说对,我才问不懂的呢!” “奴婢觉着,也许皇上就是到了武昌了。”吟儿鼓着勇气,也想趁这个机会探一探老佛 爷和李莲等人的口风。因为自茶水章走后,珍主子再也没有了皇上的消息,成天忧心忡仲, 不思茶饭。所以她不论说对还是说错,都能从这儿带回一些音信给珍主子。 “胡说八道!”李莲英心中冒出一股无名火,指着吟儿叫道。你想想,他是内廷总管, 皇上软禁在瀛台,这事儿就直接归他管。前一阵子传出皇上夜闯冷宫与珍主子会面,二总管 崔玉贵为这在老佛爷面前狠狠告了自己刁状。如果皇上真的跑了,他能不说,这可是要掉脑 袋的。 “老佛爷让我说的呀。我许多天没见过皇上,连他音信也听不到。”吟儿不服气地顶了 李莲英一句。她这一说,慈禧猛然醒悟过来,连声说吟儿的话可说到点儿上了。 “对!皇上好一阵子没上朝,不但没接见过洋鬼子,连大臣,甚至亲王也没见过面,外 头不定说什么哪!” “老佛爷!奴才琢磨好些日子了……”瑞王犹豫半天,终于忍不住想建议慈禧趁此机会 将皇上废掉。话到嘴边,他还是将这个话题推给了李莲英,让他跟老佛爷说。 李莲英在废皇上的事情上与瑞王看法一致。本来这样的话从瑞王嘴里说出更恰当,这就 叫名正言顺。他知道,瑞王为了这件事在老佛爷面前碰过不少钉子,此刻又点名让他说,心 想这回只得硬着头皮由自己唱一回主角了。想到这儿,他看一眼吟儿,让她回避。慈禧知道 他们有重要事,让吟儿接着听戏去。 吟儿一走,李莲英便压低声音,说了瑞王事先与他说过的计划,要慈禧趁着这个热乎劲 儿,把那事儿办了就得了。 慈禧故意装糊涂:“哪个事儿?” “皇上病了不少天了,这会儿报个病危,也是水到渠成啊?”瑞王咬着牙说了他内心的 隐秘。正如说张之洞滑头一样,这个点子是恭亲王出的,但他从当不出头鸟。 “你们两个奸臣,好大胆子呀!”毕竟光绪是她一手养大,她可以夺他的权,可以毫不 犹豫地杀珍妃,要她对光绪下毒手,慈禧是万万不肯的。瑞王和李莲英本以为慈禧会作样子 推托一番,她装她的湖涂,他们干他们的勾当,没想慈禧真的动了怒,吓得他们俩当下跪 下。 “人家想睡觉,你们就赶紧递枕头啊。我问你们,武昌那个皇上,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瑞王和李莲英同声跪在地上说。 “这就是了。”慈禧冷笑一声,觉得他们脖子上好像长得不是脑袋,整个一个浆糊桶, “你们也想想,只要这边一报驾崩,假的马上就成了真的!张之洞这个老滑头,他就是这个 意思!你们还嫌天下不乱呀?” 慈禧这一说,瑞王当下愣住,不得不佩服慈禧想得比他远,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层。不 过话又说回来,真要换了也就换了。他不信张之洞能翻得了天?说来说去光绪是老佛爷心头 一块肉。俗话说“养育之恩”,养育养育,养字放在育字前边,这里头的学问就在于养比育 更辛苦,更重要,情感上也更那个什么的……光绪不是她生的,”却是她一手养大成人的。 所以说到底,还是老佛爷下不了这个狠心啊! 回到北三所,吟儿立即将她在储秀宫听到的有关皇上出走的消息告诉了珍主子。珍妃激 动得半天说不出话,心想怪不得最近吟儿打听不到光绪的动静,正如吟儿分析的那样,前一 阵子茶水章的出逃,也许就是为光绪皇上南下做准备。 珍妃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后来慢慢平静下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光绪毕竟跟茶水章 不一样,后者不过是个太监,不但有宫中通行的腰牌,又是宫中的老人,就连他混出宫外也 得费很大的心机。光绪不同,他是当今皇上,瀛台四周环水,岸上有敬事房的太监在那儿日 夜守着,神武门有护卫禁军把门,他要逃出皇宫是不可能的。 珍妃说了她的疑虑,认为皇上不可能逃出瀛台,更不会去了武昌。 “怎么就不会呢?人家张之洞奏折都来了,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吟儿急了,说那份 电报奏本是她念的,一连念了两遍,全文差不多能背下来。 “傻丫头!”珍妃苦笑着说,“你想想,我能不盼着皇上远走高飞。可他飞的动吗?他 身边没了章德顺儿,连南海都过不来,别说飞过长江去武昌?” “说不定章德顺出去就是为皇上作准备的。”吟儿认为茶水章在北三所防范如此严密的 情况下,都能安排皇上与珍主子见面,因此救皇上逃出瀛台绝不是不可能,“连老佛爷都 说,张之洞三朝老臣,不会瞎说。必定是武昌那边真有那么回事儿。” “你认真想想。如果皇上真的跑了,李莲英头一个跑不了。皇太后不扒他的皮?”听珍 妃这么一说,吟儿再也说不出话来。真要出这么大的事,李总管早就抓进空房,不可能还留 在慈禧身边跟在左右。而且从下午场面看,李莲英显然不像犯了事的样子。这样看来,李莲 英和瑞土认定武昌那边有人冒充皇上,不能说没有道理。问题是如果有人冒充皇上,他们是 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也许是有些忠臣义士,假冒皇上。他们这么做正是为了救皇上。假的出来了, 真的一时就废不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珍妃耐心地向吟儿解释着。 珍妃想起那天光绪来这儿看她时,曾偷偷告诉她,北京这儿没指望了,他准备派人出宫 去找荣侍卫。如果能找到他,南方也许还有一线机会。刚才吟儿说,武昌那边的那伙人不但 有太监。侍卫。而且对宫中情况非常熟悉,由此来看很可能是章德顺已经找到荣庆。她不知 道光绪具体怎么交待章德顺的,但有一条,他们肯定是为了皇上才去南边的,在那儿想办法 救驾皇上。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谢天谢地了。 “主子!你说,会不会是章德顺他们?”吟儿所指的他们,其中也包括她日夜思念的荣 庆,因为他也没被官府抓住,而且湖北发来的电报上明确提到宫中的太监和侍卫,“要是我 没猜错,你心里天天想又见不着的那个人也在其中?”珍妃沉吟半天,终于说了她的猜测。 “您是说……荣庆也在?”吟儿的脸像点着的火油,腾地一下子红到了脖子。尽管珍妃 早已得知她与荣庆的关系,但从她嘴里与珍主子说到他的事,这还是头一次。 “也许就是他!”珍妃点点头说。 珍妃说起那天晚上光绪来看她的情况,说皇上多次提起南方各省支持新政,对慈禧再次 上台训政心有不满,可惜的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倘若能派人找到荣庆,让他去南方找张之洞 和刘坤一,他们很可能会支持光绪掌权。退一万步说,他们不敢出头直接挑战慈禧,哪怕保 持中立,这样即便慈禧重新训政,在废止新政的具体政策上,包括废立皇位等重大问题,慈 禧也不得不作出某些让步。 “要真是他就好了!”吟儿又惊又喜。当她听了珍主子与皇上的谈话内容,心里更觉得 武昌的事儿极可能说是章叔和荣庆一块儿闹腾起来的。 “是啊,起码是又逃出去一个!吟儿,今儿个可真是好日子,咱俩得庆贺庆贺。”珍妃 高兴地说。 “拿什么庆贺呀?要不,我去偷点儿酒来?” “别费那个事,咱们就当它是酒吧。”珍妃抓起桌面上的茶壶,准备倒茶,吟儿慌忙上 前夺对方手中的茶壶,珍妃不让,一定要由她自己倒。 北三所的大院里静极了。西北风贴着地面的枯草和低矮的屋脊发出尖细的呼啸,透过窗 榻上的空隙扬起一片细细的黄尘,同时也裹挟着阵阵寒气。珍妃替吟儿和自己各倒了一碗茶 水,吟儿感动地抓起茶碗,与珍妃一起喝下碗中的茶水,这一对主子和奴才,抓住手中的空 碗,互相看一眼对方,她们都想跟对方说话,但谁都没开口,听着窗外的风声,各自想着心 思。 珍妃想起往常在景仁宫,这会儿早就在寝宫和书房的地下室里,烧起了一车车红通通的 无烟木炭,将宫殿里烤得一片暖意。穿着夹袄还嫌热。不像在这间四面透风的房子里,披上 了棉被还觉着冷。那时候天愈冷,宫里愈显得暖和,有时外面飘着大雪,她和光绪坐在窗 边,抿着绍兴花雕酒,作诗画画,说些闲话,那是何等的美事啊! 同样,吟儿也在想着荣庆。她想得没有珍妃那么浪漫,那么有诗意。她想得非常简单, 也很实际。她巴望荣庆能救驾皇上成功,能将她娶回到他们家,替他生一大群儿女,冬天一 家人挤在暖暖的炕房里,夜深了,等儿女个一个个睡下,她在灯下替孩子缝衣做鞋,荣庆陪 在一边跟她细声细语说话。正如她们家女佣人说过的保定一带的民谣,“娶媳妇作啥?做鞋 做袜,点灯说话”。这就是吟儿的最大心愿。而这一心愿的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这次荣庆 武昌之行,为此她在心里暗暗替他祈祷! 自那天荣庆与张之洞一起在东湖钓鱼之后,张之洞再没来过白云寺。他不来,手下人也 没露面。是张大帅起疑了,还是他不想惹这个麻烦,故意装糊涂,所以不肯露面?不论是前 一种或后一种情况,看来大帅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否则早将他们这一行人抓起来向北京方 面邀功了。 面对这一情况,他们不能再等了,茶水章和荣庆等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必须向张大帅 说出真情,否则再这么等下去,非但救不了皇上,万一他们身分让其他人识破,连带大帅也 沾上了腥。当然,他们没想到老谋深算的张之洞已经利用他们来武昌的事,给朝廷拍了密 电,表面上通报这一情况,实际上是以此向上面施压。如刘坤一的电报一样,巧妙地表达了 他们这些人不赞成废立皇上的事宜。 他们商讨了一下午,决定等到天黑,由荣庆和茶水章一块儿上总督衙门,向张大帅当面 说清光绪皇上眼下的处境,请他出面联络各省总督、巡抚,上书朝廷,阻止慈禧等一伙人废 立皇上的打算。这样一来,光绪的皇位至少暂时不会受到威胁,时间拖得越长,慈禧想要拿 下光绪的可能就越小,因此光绪下一章步就有可能重掌朝政。 这伙人正聚在荣庆房里秘密商议着下一章步打算,张之洞手下的副将突然匆匆跑来,一进 门便神色慌张地要他们赶快走,这位副将曾不上一次装扮成大帅的家仆,随大帅一起来这儿 见过荣庆,所以一听他这么说众人全慌了。荣庆一开始还端着一副万岁爷的架子,问出了什 么事。当副将说:“京里来人抓你们,马上就到。张大帅让你们赶紧跑!”荣庆顿时张口结 舌,再也顾不得装皇上,连忙问副将怎么走?副将让他们走后山,说完,他一个人先跑了。 副将一走,他们便急忙收拾东西,准备由后山逃跑。他们一行四人从后院的小门慌慌张 张钻进那片黄叶枯零的树林子,操近路向后山走去,没走多远便发现后山也让人堵上了,一 队士兵在林子外的山道上把守着。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伙人顿时乱了套,只得沿着林子中的小路向右侧的山顶爬去。 英英与茶水章一个女流,一个上了年纪,不像元六和荣庆,怕连累他们,提出荣庆和元六先 走。英英对荣庆说:“只要没皇上,他们能拿我们宫女,太监较什么劲哪?”荣庆说不行, 你舅舅也是在榜的,抓住了就没好果子,不肯扔下他们舅甥俩。为了引开追兵,元六提出由 荣庆领着茶水章。他带着英英,分别由不同方向跑去…… 来这儿抓他们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与荣庆定了婚的小格格。原来瑞王从北京发来密电, 说武昌有人假冒皇上,可能就住在东湖西山一带。恩海通过这边的熟人,打听出一些眉目, 但那假皇上具体在哪儿,仍不清楚。于是小格格立即领着荣庆二舅赶到总督府。她让恩海与 几名卫士留在大门边,她自己则跳下马背,直接冲进马二爷办公的签押房,说有急事要见张 大帅。 马二爷见对方神色不对,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骗对方,说大帅得了急症,上吐下泄, 刚刚睡下。小格格盛气凌人地说:“睡下也给我起来,误了朝廷大事算谁的?”张之洞早就 跟马二爷打过招呼,在北京方面没有回电之前,绝对不跟他们见面,所以只得好言好语地劝 小格格,说有事可以交给他办。 小格格问:“你办得了吗?” 马老二连声说:“办得了。” “好吧,你给我带个路!” “公主要去什么地方?”马二爷不明所以地问。 “少打听,反正不会是大帅上房。走啊!”小格格当下拖着马二爷走出签押房。 马二爷闷着头,跟着小格格一路走到衙门外的空地上,只见青砖面上刻着名种浮雕图案 的壁照边,恩海与几名卫士早就备马驾鞍候在那儿,顿时觉得不对劲儿,想转身逃脱已经来 不及了。 就这样,马二爷被逼带着小格格一路来到白云寺。张之洞得知这一消息,抢先一步让副 将快马单骑,迅速赶到白云寺通知荣庆,没想还是稍晚一步。副将刚离开白云寺,小格格已 经带着人马赶到。 荣庆与元六分手后,保护着茶水章穿过树林,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山下走去。他俩好不容 易出了树林,以为躲过了追兵,沿着盘山路急急地往山下跑去,走到山道的转弯处,突然由 路边草丛中钻出几名卫士,一个个手握大刀,拦住他们的去路。 荣庆为了保护茶水章,一边让他快跑,一边转身与几名卫士厮杀。茶水章再也不敢走山 道,趁着场面上一团混乱,钻进道边的密林。他趴在一处密密的灌木丛后面,紧张地瞅着这 场生死搏杀,眼瞅着荣庆已经将几名卫士打得连连败退,瑞王家的小格格突然领着一路人马 赶到。茶水章知道糟了,荣庆再大的本事也敌不过那么多人,更何况人人都说小格格的武功 高强,一般人不是她对手。 小格格的出现令荣庆惊讶不已。当小格格大喝一声,让他把刀放下时,他瞪着两眼,脱 口说:“是你?” “瞧你还往哪儿跑!”小格格认出是荣庆,心里又惊又喜,又恨又爱。如果说别人都将 他当作重要逃犯。她心里头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她终于找到自己的新郎官了。荣庆突然醒 悟,这毕竟不是他跟小格格之间的事。他现在是朝廷的要犯,又流窜到南方来假扮皇上,被 他们抓住肯定要上断头台。 荣庆正准备夺路逃跑,小格格空着两手冲上前拦住他,那架势要杀要砍由他了,她这一 来,荣庆反倒愣在那儿。犹豫之间,七八名卫士一拥而上,趁机夺下荣庆手中的单刀,用绳 索将他团团捆住。小格格扑到荣庆面前,挥着拳头又捶又打,一边激动地叫着:“我打死你 杀了你咬死你……” 恩海领着马二爷赶到,当他看见荣庆被人捆住,小格格在他身上又撕又咬,这才明白他 外甥便是假冒皇上的主犯,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姐姐姐夫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把他拉到菜 市口砍了脑袋,他们家的香火从此就断了…… 荣庆被临时关在总督衙门后边的驿馆里,院子里布满了岗哨。 头一个来看他的,既不是他二舅,也不是小格格,而是张大帅的幕僚马二爷。毕竟这儿 是张大帅的地头,将荣庆安排到这儿,也是张之洞的主意。 “金先生。我叫您金先生行吗?”马二爷一进屋立即关了房门,轻声对荣庆说。 “只要不叫皇上,什么都行啊。”荣庆无奈地苦笑。 “您瞧这是怎么闹的!大帅特意派人送信儿,您怎么就没远走高飞呢?”马二爷声音里 透着埋怨,埋怨中又透着一些关切。 “大帅也知道我是假货了?” “可他一直把您当真的敬着,事到如今,大帅也没别的办法了。您想吃点什么尽管说, 兄弟一定让您吃上。” “大帅是不是有什么吩咐呀?”荣庆盯着对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看出他来这儿 绝不会是为这种小事。 “那倒没有。”其实马二爷正是奉大帅之命,特意抢在小格格和恩海之前,来跟他这位 假皇上打招呼。你想想,万一荣庆送到京里,上面一动刑,他受不住苦就嘴软了,一古脑儿 地倒出来,说张大帅如何如何见他,他又如何如何骗了对方,那不是将张大帅全装里头了,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一想到这他就替大帅担心,但面子上却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轻描 淡写地问荣庆“回头钦差过堂,您打算怎么说呀?” “该怎么说怎么说。”荣庆故意逗他。他深知人得讲良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自己 做了,那就得认这个命,果然马二爷一听就急了。 “大帅这一节儿呢?” “我也懒得编了。” “那不行!您最好这么说:根本就没见过大帅!”马二爷终于将话题引到正题上,他整 整衣领,一脸恳求地说:“大帅说了,您死之后,一定好好发送您!” “不成,我不会说瞎话儿。”荣庆故意作出一副愣样儿。 “金先生!您那瞎话说的还少啊?大帅真让您唬住了,连夜就电奏皇太后啊,追问皇上 下落,就为这挨了好几顿传旨申斥了!”马二爷激动地告诉荣庆,你这趟来不就是为了救皇 上,现在不但张大帅,连刘大帅和两广的李中堂都给朝廷发了电奏,全都说现在不宜换皇 上。 “这么说,我这趟没白来?”荣庆听说光绪头上的龙冠没拿掉,心想总算有些安慰。 “当然没白来。”马二爷连声说。 “你没骗我?” “你看你这人。张大帅对你什么样儿,难道你还不明白。实话说了,大帅一直是保皇上 的。” “什么也别说了。你放心回去告诉大帅,好好当他的大帅吧!”荣庆豪爽地笑起来。其 实他只不过是逗马二爷,他压根儿就不想让张之洞牵连进去。 马二爷离开后,荣庆独自坐在桌边,品着马二爷送来的君山云雾。不知为什么,这茶平 时进口有种说不出的醇香,可这会儿却像喝白开水,一点儿滋味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劫难 逃,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哀。按他犯下的大罪,朝廷连个全尸也不会赏给他,等着他的必 定是菜市口的大刀。 记得那天早上,英英由街上回来,说谭嗣同在菜市口让人砍了头。当下他心里一惊,心 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惧。其实谁也没死过,可人人都怕死。也许因为死过的人从来没活过 来,告诉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死究竟怎么回事,所以人才会这么怕死,可是听当时在场的人 说,谭嗣同那六个人,个顶个都是条汉子啊,特别谭章京,临刑前仰天大笑,那神态那股子 英气,别说在场的百姓,就连执法的军爷也不得不佩服。听说那砍头如割草的刽子手脸都白 了,临动手前喝了一大碗酒给自己壮胆。 想到这儿,荣庆心里生出一股豪气。为了大清国的皇上,死也值,大不了陪谭大人一块 儿走。我从京里逃出来已经捡了一命,现在不过是将这条命再还给他们罢了。不过,他最放 心不下的是吟儿,我一死,她可怎么活啊?他在心里问自己。这一问。刚才那会儿冒出的豪 气顿时少了一半。心像刀剜似的,连血带肉地一片片让人割下来,揉碎了,扔在泥地里喂狗 吃了。这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楚,比死更叫他揪心,更叫他受不了。他宁可死一百次,也不愿 意经受这种比死还可怕一百倍的折磨。 吟儿,我对不住你啊! 二舅一进门便将荣庆一通臭骂。特别当荣庆问起父母情况,恩海更是火冒三丈,说你还 有脸问。“你逃出北京,就该找个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儿,隐姓埋名,等着过去这阵风儿,舅 舅再慢慢儿给你想法子。你可倒好,跑到这儿作了这么大妖!现在我瞧你怎么办?” “一颗人头一条命,我豁出去就是了。您发哪门子火儿呀?”荣庆见二舅一进门便扯着 嗓门眼骂个不停,心里有说不出的窝火。 “你以为那就完了?你冒充谁不行,冒充皇上?这叫谋反大罪!沾亲带故全得吃挂落 儿。你爹你妈起码是边外充军,我这点儿前程也就交代你手里了!”恩海一听他顶嘴说这 话,更火了,眼看快歇下的火又窜上来,跳着脚骂。 “那你就六亲不认,胡里胡涂把我杀了,省得连累您,怪不合适的!”荣庆不咸不淡地 又顶了一句。“你当我没琢磨过呢?”恩海一肚于火,心想家门出你这样不孝的儿子,杀了 也没什么可惜的。如果为了姐夫这一族人着想,这未尝不是个办法,话又说回来,他是小格 格亲手抓的朝廷要犯,纵然杀了他,也无法瞒天过海啊。 恩海正气得连连顿足,小格格突然来了。她从外面回到驿馆,骂骂咧咧地说手下的卫士 全是一群废物,然后问起荣庆,手下人说他关在屋里了。她一听就火了,问你们关他干吗。 说完便跑到后院,一头冲进房内,挥着手让恩海和跟在她身后的卫士出去,说没你们的事 儿! 小格格将其他人撵走,关上房门,站在那儿,两眼瞅着荣庆一脸的疲惫,心里顿时涌出 一股柔情,她一头扑进荣庆怀里,将脸贴在他前胸,喃喃细语地说:“庆哥!你可把我找苦 了……我做梦也没想能在这儿见到你啊!” “公主!”荣庆一边向后退缩一边说,”我现在是朝廷要犯,要杀就杀,要斩就斩,别 跟我来这些弯弯绕,我什么也不会说!” “你看你,一张嘴就没良心!人家千里迢迢奔谁来的?要不是为着你,我才不受这趟累 哪。”小格格委屈地说,荣庆越是想退缩,她双手越是死死搂着他脖子不放。 荣庆不明所以地瞪着小格格,心想她怎么说是为了我?她不是奉朝廷之命来这儿抓假皇 上的,难道说她在北京就知道我在武昌,小格格动情地告诉他,说如何如何找遍了北京城, 也没见他人影儿,为了他,她跟他父亲瑞王吵翻了天。 “庆哥,这回才知道,就属想人的滋味儿不好受!你跑了以后,我跟我阿玛都快动刀子 啦!还要我怎么想着呀你!” 荣庆见过女人对男人好,像吟儿那样,默默无语中透出温存,举手投足间充满体贴。就 连英英那样的,也都用言语哄着男人跟她好。谁也不像眼前这位王爷家的格格,敞开心思爱 着他,恨不能当人面就在他脸上咬一口,一点也没姑娘家的羞怯和扭捏。虽说他不喜欢女人 爱得太直露,但小格格那份执著和热烈却不得不叫他感动。可话又说回来,她对自己再好又 有什么用,她现在可是代表朝廷,而他却是朝廷的要犯啊。 “我说格格,您这叫审案吗?”荣庆扳开她绕在自己颈脖子上的胳膊,想从她热情的爱 抚中挣脱出来。 “谁说要审你?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事儿。”小格格不肯松开手,两条胳膊将他箍得更 紧。 “朝廷有王法,怕是由不得你了!”听了荣庆的话,小格格不以为然地笑笑,调皮地眨 已着眼睛,说他的事她还真的作得了主,不信打什么赌儿。荣庆一挺脖子,将小格格手臂抖 落开,向后退了两步,两眼紧紧盯着小格格。 “算了,不跟你废话了,是在这儿就地正法,还是押到京里明正典刑?我悉听尊便 了。” “还挺强梁的?脑袋一人就一个,掉了可长不出来了!”小格格双手叉着腰站在荣庆对 面,语气中透着奚落。 “早死早投生。二十年后还是这么高!”荣庆闷闷地说。 “二十年?那我得多老了?你还让我等你呀!”小格格故意逗他,荣庆哭笑不得,他哪 有心思听这种玩笑话,连存心想帮他的张大帅都让马老爷带话,说替他准备一副好棺材,可 见这回他死定了。他提醒小格格,说外头好些个人,都等着你审我呢。 “还用审?你不就是跟着假皇上当侍卫吗?你就说你不知道他是假的,不就得了。”小 格格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原来她早有主意,怎么也不能让荣庆顶假冒皇上的 罪名。荣庆被她说糊涂了,直到她又说了一遍,他才明白过来。他细细.一想,这事没那么 容易,他在光绪身边当过差,认得真皇上,怎么会跟错一位假皇上。 荣庆说了他的想法。小格格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她自有办法。于是她将离开北京之前, 慈禧答应赐婚的事说了一遍。现在她见了张大人,张大人已经给朝廷拍了电报(她不知道张 之洞没按老佛爷意思,出面提废立皇上的事),她也算对慈禧有了交待。荣庆这才明白,原 来皇上想到了张大人这步棋,皇太后也想到了,所以她才派小格格南下,让张之洞和各省的 地方要员提出废皇上的事。这条线上的事他听明白了,但有关慈禧给小格格赐婚的事还是没 闹明白。最后当他明白所谓出老佛爷赐婚,就是要让荣庆娶小格格、不由得目瞪口呆。 “怎么?你不乐意!你我本来就订了婚,让老佛爷出面赐婚,那是为了赦免你犯的 罪!”小格格再次扑到荣庆怀里,荣庆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他不知是喜是忧,也不知 道小格格这样做是否真的能救自己一命,因为他犯的毕竟不是一般的罪。先是跟谭嗣同一起 替皇上送密诏给袁世凯,然后又跑到南方假冒皇上,这都是天大的罪孽,慈禧会因为了小格 格同意赦免他。但不论怎么说,对于一个必死无疑的人,有一线生机也是好的。荣庆看一眼 怀中的小格格,心里充满一种无奈的感激。小格格浑身微微颤栗,尽管她额头没长眼睛,她 仍然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她抬起脸,目光正迎上荣庆的眼睛,禁不住羞怯地对他说:“是我 救了你,还不亲我一下。” 小格格离开了荣庆住处,立即跑到总督衙门找张之洞。 张大帅在自己小客厅里接见了小格格。一见她面,他立即提起小格格身先士卒,领着卫 士在白云寺一带抓住了那位称自己为金先生的假皇上,大大将她夸奖了一番。尽管马二爷已 经从荣庆那儿得到了明确的口风,对方绝不会出卖他,但毕竟事关重大,心里总有些不踏 实,所以小格格提出要见他,他毫不犹豫地答应跟她见面。 “那不也自忙了一场吗?假皇上连个影儿都没抓着!”小格格故意这么说,为的是保住 荣庆。 “噢?不是说抓到了,那人原先在宫中当过差。”张大帅颇为意外,因为他听了马二爷 报告,说小格格抓到了那个自称姓金的假皇上,那人真名叫荣庆,原是光绪身边当差的三品 侍卫。 “闹拧了!人家是乾清门侍卫,不是什么假皇上。老佛爷亲口答应我,将我赐婚给他, 回京里就拜堂……”小格格到底不比寻常女儿家,生性泼辣,虽说有些难为情,还是硬着头 皮说了她和荣庆的关系。 “这么说此人是格格的郡马?” “是。其实我跟他早就订了婚。”小格格羞涩地点点头。 “这真是一件风流佳话!而且又出在我们武昌!好极了好极了。”张之洞连声叫好,心 里顿时冒出一个主意。心想,索性让小格格和荣侍卫在武昌把喜事办了。所谓的假皇上,除 了马二爷和他身边那个心腹副将,再也没其他人见过。巧的是恩海是荣庆舅舅,因此只要他 们不说,这事儿永远没人知道。这样一来,他不但洗去了一切嫌疑,同时也堵住了瑞王的 嘴。 当张大帅说出要替小格格在武昌办喜事,小格格心里乐得不行,但又觉得所谓的假皇上 没抓着,不好向老佛爷交待。张之洞看得出她心里非常愿意,说由他出面奏明朝廷。总之, 不论是皇太后,或是瑞上爷那边,他替小格格打包票。 “你放心,别的你们都不用管。”张之洞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唯一为难的是男家父 母,得想办法禀告一下,打个招呼之类的。 “男家没事儿,恩海是荣庆亲娘舅!”小格格坐在那儿,被张大帅说得心猿意马,忍不 住冒出一句大实话。 “太好了太好了!”张之洞当下拍板,说这个主婚人我当定了。说到这儿他当下传来马 二爷,让他拟个奏稿,加急发到北京去。 马二爷不愧是大帅的心腹智囊。听大帅说了电报内容,吃惊的眼神刚碰上张之洞意味深 长的目光,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保住荣庆当然比送他上京里要安全得多。虽说他嘴上答应不 拖累大帅,万一受不住刑法,说了大帅去那边看他的事,那不就渗了。 小格格乐得眉开眼笑,心想这位大帅真是个痛快人,对她比她亲爹还好,有关她和荣庆 的事,瑞王从没这样爽快过。只是一想到假皇上的事,似乎该抓个人顶他的份子,要不对不 起老佛爷啊。她向张之洞说了她的顾虑,张之洞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大喜的日子,先不要 提那些刹风景的事。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才快我生平!”张之洞拈须大笑,觉得这是老天帮了他的忙。如 果不是冒出小格格与荣庆成婚的事,让他顺水推舟,演出一场好戏的话,他也不会让荣庆这 个活口落在朝廷手中,尽管他让马二爷探过他的口风,但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将刀把子 捏在别人手里,他所以将荣庆安排在驿馆,没将他关进大牢,就是为了防止万一。一旦需 要,他将不借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瑞王接到张之洞电报,当下哭笑不得。小格格那边假皇上没抓着,却在武昌那儿遇见了 荣庆,而张之洞这个老滑头,竟然电奏慈禧,要替小格格和荣庆在武昌完婚。 瑞王在军机房不安地转了几圈,实在不想让老佛爷见到这份电报,但又不敢不报,他无 奈地让手下向内廷总管报告,说他有事要叩见慈禧,让那边的人安排一下。不一会儿,储秀 宫那边回了话,说老佛爷今儿有事,让明儿再“叫起儿”,瑞王一听心里暗暗高兴,心想无 论如何,在见慈禧之前,一定想办法先与李莲英商量一下这件事,他估计慈禧一定是为了光 绪皇上的事发愁。现在看来,各省对废皇上的事大多不赞成,纷纷电奏朝廷,想要知道光绪 情况,外国公使更不用说,每次到各国总理衙门,也就是现在的外交部,总要提及起皇上。 偏偏光绪铁了心跟慈禧对着干,硬躲在瀛台装病不肯出来。 果然如瑞王猜测的那样,慈禧午觉起床后,就在李莲英的陪同下到了瀛台,她担心武昌 假皇上的事儿传开了,派了小格格到了那边,武昌没事儿了,赶明儿南京又冒出来了个假 的。这样一来,外面传得纷纷扬扬,家里这位真的,反倒沉住了气死也不露面,所以决定亲 自去看光绪,说服他出来。只要真的一露脸,假的自然不攻自破。 慈禧带着小回回等几名太监,乘着两头绳拉的小船由湖面到了瀛台。 光绪正在看书,一听太监说老佛爷来了,连忙扔了书,脱了外衣,在炕床上蒙着被子躺 下。他是铁了心不肯再抛头露面,替慈禧演木偶戏了。所以自打他从北三所回来,茶水章偷 跑到宫外之后,硬是装病不起床,任李莲英说破了嘴也没用。他表面上显得悠闲,骨子里其 实比谁都焦急。茶水章一走,他这儿跟坐牢差不多,再也没人帮着打听外面的消息,就算有 人听到什么,也不会像茶水章那样跟他无话不谈。 虽说他心里最疼的是珍妃,想她想得心焦,但眼下头一个牵挂的却是茶水章。他是奉他 之命逃到宫外,上南边给张之洞递信儿的。不知他出去后,找到荣庆没有,是否跟荣庆一起 去的南方,还是他独自去的。他见到张之洞,张之洞是否买他的账?一想到这儿,他就后悔 当初为什么不给张之洞直接写一封密诏。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天,李莲英不止一次来这儿求他去养心殿上朝,显得比过去更着急。 昨天慈禧又特意派她身边的小回回送来了上乘的燕窝,说是给他滋补身体。由此来看。一定 是皇爸爸迫于各种原因,其中不排除地方各省的态度,暂时打消了罢黜他皇位的念头。听说 光绪在寝宫中睡觉,小回回本想放开声音通报皇太后驾到,被慈禧拦住。小回回上前挑起门 帘,慈禧轻轻向光绪床头走去。 光绪蒙着被子装睡。守在床头的小太监连忙跪下,先给慈禧磕了头,然后轻声叫着光 绪:“皇上,老佛爷瞧您来了。” 光绪装出一副被人叫醒的样子,一边叫着皇爸爸,一边挣扎着要起来。慈禧按住他,连 声说躺着躺着,别伤神,别伤气。 “皇爸爸,儿臣给您磕头了。”光绪趴在床上,给慈禧磕了头。 “唉!怎么就病成这样儿了?”慈禧在小太监递过的椅子上坐下,瞅着光绪心疼地看了 半天,对身边的小太监说,“你们这帮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要是章德顺在身边……” 想起茶水章是名在逃的犯人,慈禧猛然收住口。她本意只不过是为了说皇上病成这样, 你们这些人都有责任。她嘴上这么说,眼里却看得清楚,要说他有病,那也是病给她看的, 他除了心病什么地方都没病,慈禧提起茶水章,一下子就触动了光绪的心事,不由得深深叹 了口气。章德顺离开这儿一个多月,为什么至今仍然没一点消息?从最近情况看,茶水章显 然没被官府抓住,或许他已经跟南边的人接上了头。“明儿就给各省下诏,让他们保荐名医 进京,给皇上看病!”慈禧伸手摸摸光绪的额头,果然如她预料的那样,没有发烧。越是这 样,她越是郑重其事地对小回回说,小回回连忙说记住了。 “其实儿臣没多大病。就是体虚气急,养养就好了。”光绪读过不少医书,说起这方面 的话非常在行。不知是从小体弱多病,吃了大多的药剂,还是他这方面的书读多了,反倒不 相信别人。总之,他是一向不相信医生。他认为让医生治病的结果有两种,高明的医生可能 治好你,害人的庸医也可能越治越坏。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取其上而舍其下,因此他便选了 中了,宁可不吃药不青病,这样病愈的机会虽不如上,倒总比庸医害了你一条命要强。所以 直到后来,他与慈禧同时病倒在床上,他仍然坚持这一条,至死也不吃药。后来有人说他害 怕李莲英在药里下毒,所以不肯服药,其实不然,至他亲政后,直到他生命的终点,只要他 清醒着,从没服过一口药。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得熬着哪,一定要听太医话,该吃的药一定要吃。”慈 禧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知道他怕看病怕吃药,偏偏往这上头说。 “儿臣不孝,这一病,一点儿都帮不上皇爸爸了。”光绪故意作出内疚的样子。 “没事儿,好好养你病。”慈禧也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顶多也就是些个外国使 臣,成天吵着非要见皇上,我还偏不让他们称心,大清国的皇上,你们想见就见了?长长的 工夫,慢慢儿的性子,你们且等着吧。” 本来光绪认为慈禧亲自出马,肯定是来劝他出头露面,见见外国公使和本朝的大臣们, 以证明她的确是应皇上的恳请,再次出朝训政的,而不是像洋人所说,是她把光绪撸下台 的。看见她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根本不在乎他上不上朝,一时摸不清她的来意。 慈禧对小回回和光绪身边的太监们摆摆手,说她跟皇上娘儿俩说点儿家常话儿,你们都 出去。小回回和其他太监应声出去之后,慈禧从床头椅子上站起,不停地屋里走动,一边低 头想着心思。 “皇上啊,一见你这个样儿,你猜我想起谁了?”慈禧走到床头突然站定,两眼直直地 盯着光绪。 “不知道。” “你皇兄,同治皇上。” 光绪心里一沉。不等他问话,慈禧便说起当年同治皇上一病不起的情况。她告诉光绪, 那年他没你这会儿大,刚十九。也是病得起不了炕,我也是这么站在他床前头,心里那份翻 腾,这不是自发人反送了黑发人了吗?她断断续续地说,一会儿沉缓,一会儿急促,说得光 绪毛骨悚然,心想她莫不是暗示自己,要是不听她的话,再不肯上朝接见臣子,她就对外说 他病死了。 光绪脸上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变化,都没逃过慈禧的眼睛。她知道他害怕,认为她突然 提到的话题隐喻某种不祥的事物,这样她来这儿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当她说到那天她把太 监们都轰下去,当时那场面和现在一样,就剩了我们娘儿俩时,光绪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虽然他病成那样儿,心里倒还明白。他跟我说:我还没儿子,皇位交给谁呀?”慈禧 话头一转,说到儿子临终的情景,声音也变得嘶哑,显得非常伤感。光绪刚才那份惊恐渐渐 淡了,被她的话带入当年的情景里,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慈禧继续对光绪说道, “他问我,我愣在那儿,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没想他早有了主意,他让我就在近支里给他 抱一个。后来我就按他的意思,将你抱进宫,那年你还不满四岁……” “皇爸爸意思我明白,儿臣不孝……… 光绪始终逃脱不了这个情结。一说起慈禧抱他进宫立为皇储的经过,心里便有说不出的 感激。也许正因为这个情结,他才一次又一次地坐失良机,沦落到现在名为皇上,实为阶下 囚的地步啊。 说了一大圈,慈禧终于绕到了正题。说她选中光绪,算是弟弟接哥哥。当时说好了,等 光绪得了儿子,兼祧同治皇帝,也算他没绝后,慈禧说到这儿忍不住老泪纵横。她对光绪 说,直到现在,你还没儿子。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皇爸爸可就坐了大蜡了!慈禧这番话 迭宕起伏,一波三折,其中隐含着威胁,又有温存和感慨,无奈中透着从容,从容中显示了 她的大度,自始至终,她就没提过一次他让袁世凯用兵的事儿。光绪被她这一席话说得晕头 转向,慌忙由床上挺起上身说: “皇爸爸,儿臣只是偶感风寒,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也许就差不多了!” “有那么快吗?”慈禧心中一动,故意装出不相信的样子。 “明天儿臣就陪皇爸爸上朝!”光绪毅然地说。 “你可别硬挺。”慈禧劝他。 “皇爸爸放心。儿臣一定去。” “唉,明儿再说吧。”慈禧深深叹了口气,笑着对光绪说:“我这俩皇上儿子,个顶个 儿的那么孝顺哪!” 一切正如慈禧所预料。李莲英跪在地下求了好几天,光绪没理他,而她一出马,谈了不 到一个时辰的话,第二天一大早光绪便出现在养心殿,闷闷地坐在慈禧左侧的龙椅上一言不 发。 光绪陪慈禧一块儿接见了朝臣,等到大臣们一个个告退后,只见瑞王仍跪在地下没走。 慈禧意识到可能是武昌那边有什么事。一听说张之洞来了电报,李莲英从瑞王手中接过电 报,双手递给慈禧。光绪在一旁听说张之洞来电报,心中不由得一动,想听听他说些什么。 瑞王急了,连忙说电报上说的是他们家事。显然是在暗示李莲英和慈禧,让他们想法将 光绪支走。慈禧接过电报,说皇上病刚好,早点儿歇着吧。光绪知道这里头有他不便知道的 东西,只得无奈地站起,知趣地对慈禧说:“儿臣告退了”。光绪刚站起,慈禧看了大字写 的电文(因为她是老花眼,特意由军机处的文员恭恭正正地重抄了一遍),立即笑了,让光 绪别走。 “皇上,你也看看K慈禧将电报递给光绪,光绪迟疑着不敢接,瑞王跪在地下急得两眼 直翻,可又不敢阻拦。 “你看哪,这也叫奏章啊!”慈禧让李莲英将电报递到光绪手中,一边跟瑞王开玩笑地 说,“张之洞这是跟你套近乎呢!” 光绪看了电报,心里顿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张之洞为什么突然要替瑞王家的格格和 荣庆作主婚。虽然有关小格格和荣庆订婚的事他也曾听说,但荣庆心里老大不愿意,所以他 在了解了他和宫女吟儿的相爱经过后,才答应替他们俩指婚的。可惜的是他没来得及指婚, 宫中发生了巨大事变,荣庆当夜逃出宫外。本指望他能与茶水章一块上南方找张之洞救驾, 没想张之洞反过来要替他和小格格主婚。不管怎么说,至少说明荣庆非但没让他们抓住,而 且人到了武昌。他沉下心来,想到这后一条,心里说不出的惊喜,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件 好事。 “奴才特别为难,要请老佛爷做主!”瑞王吞吞吐吐地说。他本想等光绪走了再说这事 儿,没想老佛爷心血来潮,偏偏让皇上留下。 “武昌办就武昌办吧。正巧儿都赶在那儿了嘛。白云呀,黄鹤呀,听着都那么热闹!” 慈禧不假思索地点头说好。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早有打算。她知道荣庆本是光绪身边的 侍卫,想通过小格格和他成亲,将他钩回北京。然后严刑审讯,将皇上流窜到外面的死党一 网打尽。这样既给了张之洞面子,又能拿住荣庆,从他嘴里问出许多有关皇上的情况,这叫 一箭双雕。 “可是小女选中的姑爷,如今还通缉在案哪!”瑞王急了。他当然不会想到慈禧将他女 儿当鱼饵。 “销了就是了。我答应过你们家的小格格。”慈禧作出一脸认真。“前程呢?”瑞王 问,心想自己女儿总不能嫁个没官职的。 慈禧问他原先是什么前程,瑞王说是乾清门三品侍卫。慈禧又问了荣庆一些情况,当她 听说荣庆姓氏叶赫那拉,和自己同属一个旗,当即让瑞王回去,让军机拟个旨,就说事出有 因,查无实据,加恩开复处分,官居原职。 “谢老佛爷慈恩!”瑞王连连磕头。 “圣旨得皇上下,谢皇上啊。”慈禧指着光绪。 “奴才谢皇上!”瑞王向光绪磕头。“这人我认识,瑞王曾经保举他做儿臣的卫士。” 光绪故意顶着慈禧的面问瑞王:“有这么回事吧。” “没上任几天就颠儿了!”瑞王窘迫地一笑,慈禧连忙替瑞王打圆场。 “反正全部过去了,重打鼓另开张吧。让他们拜堂以后就回北京,我要当面儿给他们喜 钱!”慈禧当下想出个主意,让光绪替他俩赐个“喜”字儿,赏给荣庆和小格格。见到皇上 亲笔字,荣庆便不会再怀疑。另外时下到处传说皇上如何如何了,这幅他亲笔题写的字,也 能堵住别人的嘴,等光绪写好,慈禧当即让人迭去婊装,第二天便送到军机处,由兵部派人 六百里加急送到武昌。 张之洞一份电报,不但皇太后恩准他替小格格和荣庆完婚,同时还让皇上亲笔提写了一 个大大的喜字,由兵部快马一路送到武昌,赏给这一对新人。这与其说是给小格格面子,还 不如说是给他张大帅的面子啊。接到皇上赐字的当天晚上,张之洞在总督衙门大堂披红挂 彩,摆了几大桌酒席,先请了一些知情人,等第二天再正式大办特办这个由当今圣母皇太后 亲赐的大喜婚事。 小格格一想到明儿与荣庆一拜堂便正式成为夫妻了,心里说不出的高兴。酒席上,突然 不见了荣庆,她一路找到荣庆的睡房,果然他在里头瞅着皇上赏的那个好大的喜字,显得心 思重重。她一进门便哇哇叫开了,跟他商量起明儿的婚事。荣庆心里乱成一团,根本没听见 她说些什么,一心想着眼前的事。小格格哪来这么大面子?老佛爷非但不治他的罪,而且传 下旨令,赐他与小格格完婚,这还不说,居然让他官复原职,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学问。 “我跟你说话,爱理不理的,到底听见没有。”小格格冲着他叫起来。 荣庆确实没听见她具体说什么,但知道她说明天拜堂的事。为了表示他听见了,故意作 出一副埋怨的样子,说这事儿本来就该回北京再说,在这儿办事哪头儿都不靠啊,他意思是 指娘家婆家人都不在这儿。 “早你怎么不说?老佛爷也赐婚了,皇上也赏字儿了,后悔也晚了!”小格格不高兴地 嘟着嘴,觉得他一脸的晦气,一点儿不像大婚前的新郎官那样神采飞扬,便冲着他说:“我 可把话说头里,以前你有什么花花事儿,我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了,可你跟我成了亲,要是 再想着那个小妖精,我可不是什么好脾气!” “瞧你说的!”荣庆无奈地笑笑。她不说还好,她一说,反倒勾起他藏在心底里的心 思。小格格问他:“你真不想她了?”荣庆点点头说不想了。 “一丁丁儿也不想?”小格格追问。 “你烦不烦哪!”荣庆一脸的无奈。 “不想就好!”小格格拖他回大堂陪总督府的客人喝酒,他说头疼,跑到这儿就是为了 躲酒。小格格说行,你躲在这儿,哪儿也别走。由她去那儿代他跟客人拼酒,等她撂倒几个 再回这儿找他。她走到门边,突然又跑回来,在他腮帮上狠狠亲了一口,丢下一章串铜铃般的 笑声,一阵风地跑了。 荣庆烦躁地将光绪亲笔写的喜字挂轴铺开在床上,突然觉得不对头,怎么这上头的双喜 一共四个口字全都没封口,他越看越觉得奇怪,这分明是皇上暗示自己。想起光绪关键时 候,经常不明着说,就像那次让他带密诏出宫时,将那玩意儿塞进枪管。这一个个口字全都 开了一个小口子,分明暗示他,有人张着口,就等他回去一口吞了他。当时慈禧让光绪写字 时,光绪知道慈禧想利用他写的字,钓荣庆上钩。他将计就计,在这小小的口字上做了手 脚。 三十六计,走为上!可走到哪儿去啊?就算有地方去,自己抽身走了,那不是让小格格 坐蜡。小格格为自己操碎了心,正如二舅说得那样:“塌天大祸硬是由小格格扛过来了,该 上法场,反倒进了洞房。”他只要一走,头一个连累的便是小格格,再就是他二舅。 怎么办?他点起旱烟袋,一袋接着一袋地抽着,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个办法来。似乎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突然房门被人一脚踢开。小格格满脸通红,踉踉跄跄地走进。一见荣庆,立即扯着嗓门 叫着:“庆哥,扶着我……”荣庆见她喝多了,慌忙上前扶她,她一把抱住了荣庆,指着他 说: “你……你怎么不喝酒呀?全让老婆打头阵!” “我也没让你去呀!”荣庆苦笑着说。 “你跟我叫板呀!”小格格拍着胸口得意地放声大笑,说荣庆不去那些人想放倒她,没 想那些人反被她撂倒了,“我是谁?我是格格!凤子龙孙,金枝玉叶儿!我能栽给他们?姥 姥!” 荣庆扶她坐下,从茶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小格格喝了一口,连声说好酒。要荣庆给她 再满上。荣庆见她醉成这样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想起她对自己这么大的恩德,这会 儿又因为替他喝酒醉成这样儿,实在觉得对不住她。如果说先前他已经决定扔下她远走高飞 的话,这会儿突然又不忍心这么干,伤了她的心不说,还让她替自己背一辈子黑锅啊。 小格格吵着要荣庆给她酒,荣庆只得又给她倒了杯水。小格格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说 荣庆想把她灌醉了:“不行,一人一半儿,喝交杯!”荣庆无奈地陪着她喝了半杯水,这才 告诉她,这不是酒,是茶。小格格硬说不是茶,是酒。 “格格!上头还飘着茶叶呢!”荣庆说。 “我说是酒就是酒!我的话就是旨意!” “你醉了!” “不信再来三大碗试试?” “好了好了,我信,一百个信。” 小格格为了证明自己没醉,低声跟荣庆说起京里换皇上的事。荣庆心里一惊,说她胡 说。小格格翻他一眼,说你还有我知底?上头把我们这些近支的半大小子,全过了一遍筛 子:“有人提恭王府,六叔死活不干,说他儿子不成才!还有人提端王府,他们家那小子十 四了,除了不爱念书,别的都他妈在行!” “就没人想到你们家呀?”如果说开始荣庆没当一回事,这会儿却认真起来。 “能没有吗?这年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捧臭脚的!我那阿玛也犯了晕,成天闹心,真 打算当个太上皇呢!”小格格说完放声大笑。荣庆明白了,经他和茶水章这一趟武昌之行, 皇上虽然暂时换不了,但又开始着手另一个阴谋。慈禧准备立大阿哥,也说是所谓的太子, 随时准备接替光绪皇上的位子了。 小格格酒劲上来了,跑到屋外吐了一地。荣庆一边扶她,一边叫来了府上的丫头们,让 她们扶小格格回自己房间。小格格一边吐一边挣扎,不肯离开荣庆睡房,但拗不过丫头们人 多,七手八脚地将小格格连拖带哄地架走了。 荣庆关上门,正想吹灯睡觉,突然有人轻轻拍门。荣庆心里纳闷,心想这么晚了,谁还 会上他这儿来?他开了房门,见是大帅府上的马二爷。尽管这位幕僚陪着小格格和荣庆二舅 喝了一晚上酒,却毫无醉意。他随手关了房门,沉下脸问着荣庆:“金先生,您真等着洞房 花烛吗?” “唉,只好将就了……”他嘴上这么说,其实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走还是留。 “那好吧,”马二爷递给荣庆一张银票,“这是大帅的一点儿意思。” “三千两?”荣庆接过银票一看,心里吓了一跳。马二爷故意提醒对方,让他看清楚, 说要想兑成银子,得到上海汇丰银行。 “马老爷!这……这太重了吧?” “换杯喜酒是重了点儿。当盘缠也许还不一定够。”马二爷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笑了笑 说,“就看您去哪儿了。”荣庆立即明白过来。这张银票和皇上写的那些没封口的喜字,同 时在提醒他,如果他与小格格成亲回到北京,一场大难必定会落在他头上! 第二天,小格格一直睡到中午才醒了酒。她在丫鬟伺候下换上一身新娘的嫁衣,打扮得 花枝招展,像九天下凡的仙女。临到拜堂前,突然发现她爱得死去活来的荣庆,也就是今儿 要与她成亲的新郎官突然不见了。面对他的不辞而别,性格刚烈的小格格伤透了心,当场昏 过去,荣庆二舅和同来的卫士一个个全部吓得目瞪口呆。 与此同时,精心策划荣庆出走的张之洞和马二爷,正躲在密室里,准备草拟电稿,向朝 廷报告荣庆出逃事件。当马二爷告诉张之洞,荣庆是昨天深夜由江边码头上了船,估计这会 儿他已经过了九江。张之洞点点头,说这就可以放心向北京复旨了。大帅一边思忖一边在屋 里来回走动,马二爷坐在案前,提起笔准备记录。 “假皇上一案,当然实话实说……”张之洞说了前句想着后边的词儿,不紧不慢地说, “至于荣庆,你就这么写:瑞王的格格喜招郡马,老夫贺喜,发觉新郎形迹可疑,认定他就 是冒充皇上、诈骗武昌的匪人……” “于是匪人畏罪潜逃。”马二爷心领神会地接着对方的话茬。 “对,就这么写。” “那……小格格回去可怎么交代呀?” “那只好请她的令尊大人想办法了!”张之洞笑笑,突然觉得不用直接给朝廷复旨,把 电报直接发给瑞亲王,这样表面上给了瑞王面子,实际上是让他作蜡,“下文自然就不必你 我操心了!”鸡飞蛋打,两头落空。瑞王做梦也没想到会闹出现在这个结局。 他站在书房里,瞅着窗外飘起零星的雪花,恨得直磨牙龈。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 找病吗?张之洞呀张之洞,你这不是成心让我吃哑巴亏,有苦不能说。他抓起张之洞发来的 电报,气得浑身哆嗦,几次想扯掉又忍住,再一次读着上面的电文。 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找李莲英,让他帮着在老佛爷面前说好话。否则武昌的事儿 闹得有鼻子有眼睛,又是姑娘又是女婿的,临了这女婿竟是假冒皇上的头号罪犯,,当然, 这后一条绝不能说出去,连李莲英也不能说,反正张之洞这份电报是直接发给他的。 第二天一大早,瑞王到了朝房,正想找李莲英,设想李莲英找上门来,说老佛爷有急事 召见他。瑞王做贼心虚,半道上便问李莲英,老佛爷是不是为张之洞奏本找他。 “王爷今儿是怎么啦?乐胡涂了?”李莲英一时没明白他意思,心想王爷还在想着女儿 成亲的事。 “莲英,无论如何你今儿得给我兜着点儿!武昌那事儿它不怨我呀!”瑞王急了,求着 李莲英。 “武昌那事儿到底怎么着了?”李莲英听出有些不对劲。 “你还不知道啊?”瑞王看得出对方不是装的,是真不知道。心想张之洞除了给他发了 电报,再没给朝廷发了,成心给他面子。想到这儿,他吞吞吐吐不说了。李莲英长的一双什 么眼睛,可毒呢,他一眼便瞧出对方有重要事情想说,见自己不知道,又不想说了。 “我不知道,可备不住老佛爷知道啊。您这会儿还不给我个实底,我想帮也帮不上 了!”经李莲英这一声吓唬,瑞王终于咬咬牙,趴在李莲英耳边,将荣庆新婚之夜,畏罪潜 逃的经过说了一遍。 “怪不得老佛爷一早儿就气儿不顺呐!”李莲英听后心里一惊,觉得这事儿闹得太大, 怪不得老佛爷今儿一早便独自进了佛堂里烧香,一句话都没有。“莲英,您得救我!”瑞王 慌忙说。 “奴才不是找钉子碰吗?”李莲英一脸为难。 瑞王急忙从靴子里取出事先早就准备好的银票,塞进李莲英手里,说这个您先拿着,回 头咱们再找补。“这多不合适啊!咱们是什么交情?”李莲英嘴上这么说,手中的银票已经 揣进怀里。 瑞王随李莲英一路来到佛堂。殿门大开着,只见慈禧正在神龛前焚香膜拜,神态极为虔 诚。李莲英让瑞王站在门外,悄悄走到慈禧身后说瑞王来了。 慈禧站在祖宗画像前默祷了一阵子,这才转身吩咐李莲英,叫瑞王快进来。李莲英走到 门口,向等在那儿的瑞王招手。瑞王一进门,便给慈禧磕头。慈禧指着祖宗的神像对瑞王 说:“朝哪儿跪?跪祖宗。” 瑞王慌忙向祖宗神像跪下,一边磕头,嘴里一边喃喃有词。 “知道不知道,我宣你干吗来了?”慈禧问。 “奴才不知道。” “我的心事你也不知道?” “这……奴才不敢妄测。” “祖宗,您瞧瞧,我使唤的都是些什么人哪!”慈禧面对祖宗六儿子。想到他们家势力 已经很大,儿子再立为大阿哥,往后慈禧不在了,那不成了他们家天下? “端王的儿子?”慈禧愣了一下。 “老佛爷看呢?”瑞王反问。 “那就问祖宗吧!” 慈禧走到香烟镣绕的神龛前,点起一至香,插在祖宗神像的牌位前,双手合什,深深地 向大清国缔造者的先人们弯腰鞠躬。然后,她从案上抓起一枚铜钱,说正面朝上,就按瑞王 说得办。相反,要是背面向上,就立恭亲王的六公子为大阿哥。慈禧一扬手,将手中的铜钱 抛出,瑞王眼巴巴瞅着那枚铜钱在空中划过一道晃眼的弧线,“咣当”一声落在地下,他急 忙闭上眼,不敢看那最后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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