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情在不能醒 鄂铎见此光景,暗中连连叫苦。 忙命人寻了雨伞油衣出来,伺候着她穿戴妥当。 她临出殿门,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他扔一动不动立在那大图之前,窗外 大雨滂沱,雨雾漫漫,显得室内光线暗淡。他就一人立在那幽暗之中,背影纵岩岩 挺拔,顶天立地。却仍难掩一丝萧瑟之态。 她转而自嘲的想:一介降国和亲之女,得晋六宫,已属天恩,尚不知好歹,得 寸进尺,实实罪该万死。 那雨直下了半日,方停。如此间或又下过几场豪雨,天气也日渐的热了。 这日一大清早,她领着宫中侍女,也做家常穿戴,在园子中收那花瓣上的露水 不远处两名侍女一边走,一边絮絮说着话。 她本不留心,奈何离的近,她们也并未留意到她。 只听得一人道:“……这半月来国主再不入银翟宫半步。我们娘娘早都说了, 不足为虑。” 另一人疑惑道:“早先得病的时候,不也个多月不理不睬的么。” “那哪里同呢,大驾虽不至。暗里天天有人看着的呢,一应吃穿用物,鄂总管 安排的滴水不漏的。” “就说了。不过一个异族人,果然花无百日红。” 浅香在她身侧,听的真切,正欲回头质询,早被她一把拉住。 那二人已去的远了。 她似不经意的道:“瞧着了,祸从口出。可别胡乱嚼舌。” 浅香应了,回过头去,冲着那玎玲同文琦道:“你两个,尽顾着闹,可别打了 那瓶子。” 她素来对宫人和悦,故此一众上下关起门来,多也有笑闹的时候。此刻那玎玲 同文琦,正自采了那大朵的红玫瑰你一朵我一朵的往对方发上乱簪。那文琦偷偷碾 了一把花汁子,顺手就涂在玎玲面上,玎玲倒犹自未决,众人一看,尽皆大笑起来。 玎玲方察觉,哪里肯依。浅香话音方落,文琦掌中那银盘子立即应声而落。她忙低 头去寻,脚一滑,一头栽到花丛中。 众人笑得更是大声。她也撑不住,笑道:“好好的,莫作贱这花儿了。” 远处金铃脆响,她们光顾着笑。并未听见。 慕容璨在肩撵之上,寻声一望,便道:“停下。” 此刻日正初升,晨曦滟滟,花团锦簇当中,她侧影袅娜,笑颜绽放,娇俏竟胜 过那春之胜景。 鄂铎在侧,低眉垂首静候吩咐。 谁知慕容璨只看了一眼。随即道:“走吧。” 方走几步,又自言自语的道:“皇太后的寿辰要到了罢。” 鄂铎忙道:“还差十二天。” 慕容璨漫应了一声,道:“差他们都预备着点。” 太后因年事已高,历来又有心痛之症,故此常居玉华山静养。只逢年过节,生 辰之际,慕容璨领着众人前去拜贺。 方至晌午,莲娜正指挥人晾那花瓣,将那些差些儿的拣出来。 小宫女进来回道:“鄂总管请去呢。” 她不由疑惑。将事情交代了下去,又吩咐仔细听着内殿传唤。自同那侍从往长 清殿。 鄂铎见了她,忙自廊下迎过来,她见四处皆静悄悄的,帘幕低垂,侍从皆守在 门口,知是在午睡。 低声问:“鄂总管找奴婢呢。” 鄂铎拉她在回廊下站定,道:“姑娘知道的,过几日即是太后华诞。按例倾宫 都得去朝贺的。” 她道:“是。” “过年时因娘娘玉体欠安,故未曾去。今次恐是娘娘初见太后。” 她听了,只点头称是。 鄂铎继续道:“太后素喜娘娘们端庄大方的。贺礼呢,也不喜那穷极奢靡之物, 只拣那有心思的,古朴有趣的方好。” 她闻言,即刻明白了大半。 朝那大殿看了看。鄂铎即点点头。 不由喜道:“鄂总管放心,咱们娘娘是个玲珑剔透的人。自然不用多提。” 鄂铎笑答:“那是。只是姑娘费点心思,做得周全些,岂不好。往后呀,免不 了好日子的。” 过数日,慕容璨自领了一干宫眷外臣,前往玉华山。 玉华山地处泰和城以北,离禁城也有半日行程,太后喜静,常年礼佛,等闲不 许人前去打扰。 虽一切尽皆精简了。但旌旗宝络,逶迤蜿蜒,浩浩荡荡也有数里之多。正值年 中风光正好之际,宫人侍从皆难得出宫的,一路叽叽喳喳,笑语不断。 一条大道,在绿树葱茏之间,只通往半山若隐若现的殿群。 沿途鸟鸣山幽,溪水潺潺,钟声隐隐,确是一处飘逸清新之所。 第日方是寿辰。 皇太后在那正殿坐定,慕容璨领了外臣参拜完毕,方是宫眷。 慕容璨中宫尤虚,这四宫妃子等级相同,只谆妃曾育有一名小公主,不至半岁, 也夭折了,余皆未有所出。因瑖妃最早入宫,又是皇太后表侄。故由她领着众人行 礼。 这是她初见皇太后,并不显老态。鬓发虽有微斑,然则一双眸子扔熠熠有光, 眉目间仍一眼可看出当年红颜正盛时的风华,面虽含笑,仍不失威仪。 待她们行了大礼,便道:“都起来罢,大老远的来。待晚间咱们摆一桌,一家 子清清静静的说说话。” 午间是外臣赐宴。 到了晚间,果才在那后殿另摆了一席,慕容璨坐在下首,亲自伺候着。 皇太后似心情颇佳,自拣些家常话说着。 偶也问她:“吃住可还适应。”又提及些中原的礼法风物。她俱规规矩矩答了。 慕容璨似有意博太后欢喜,一改往日高低不测之态,总说些轻松惹笑之语。 一时笑语宴宴,也颇有合家欢庆之意。 瑖妃见太后高兴,于是道:“儿臣新近排了只曲子,不如此刻献个丑,给皇母 凑兴罢。” 太后笑了笑,道:“改日罢,也吵嚷了一日,我这头都痛了。你们也乏,都回 去歇息去。” 散了宴,慕容璨亲送太后回宫歇息。 一时歇了丝竹,远了人声。顿时显得额外安静。 时值月底,一轮下玄月,只余弯弯的一溜,却也清辉遍地。 太后卸了披戴,他亲手奉了一盏茶。立在下首。 太后接过那茶盏,方道:“模样儿倒是不错,人也贞静。” 慕容璨笑了笑。不答。 太后自瞪了他一眼,道:“你那样子,也太露骨了些。” 他忙陪笑道:“母亲面前,不敢隐瞒。” 太后似若未闻,渐渐褪了笑意。道:“只是我冷眼这么看着呀,倒象是落花有 意流水无情。” 他仍陪笑道:“兴许她初次觐见,拘谨了些。” 太后横了他一眼,自道:“我还未糊涂至此。你少浑说。” 他忙自收了嘴。静听训示。 “你莫以为我离得远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你虽贵为一国之君,九五至尊,也 有强不过的礼法。将一个异族女子放在六宫之中,已为不妥。何况,她还不见得感 恩戴德。” 慕容璨忙答:“儿子自知于制不合,不敢强辩。只是规矩虽是祖宗立的,总也 不外乎人情。” 太后闻言,不由“哼”了一声,道:“你听听。你这言论倒是同天下百姓说去, 为人君主者,领头先来坏这律法制度。好的很。” 他见太后动了气,知她有那心痛之症,急怒不得,慌忙跪下,叩首道:“皇母 息怒。” 太后见状,顺了顺气,才道:“你起来罢。坐着说话。” 一旁的老宫人见状,急上前搀了一把。他仍立在下首。 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自小到大,你行事我原也是放心的。这么些年头, 风风雨雨也经的不少。从前还拈的出轻重,如今倒越性不明白了。我道是以为朝中 有人拥权自重,落了形状,你借此敲山震虎。故此付丛越领了人上山来。我只推身 体不适,将他拒之门外。当不知道此事。你也需懂得有个法度,方好拿捏分寸。” “儿幼承母训,朝堂诸事,自认尚可力力平衡,不致乱了章法。” “那未……”太后看着他,眼中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恐闪过。 他一字字答:“想必是,儿子对她,动了真情。” 太后一听之下,不由将身子沉沉靠在那椅背上,过一刻,方低低道:“果不其 然。” “望母后成全。” “你难道看不出,她的心,并未在你身上。” 他这才站直身子,极笃定的道:“便是她的心在天上,儿子也自信能将之摘下 来。” 太后重重叹息一声,语中竟流露出几分沧桑,缓缓道:“太可怕了。就这些年 来,我看你一直控制的很好。先付希朝刚入宫之时,你不也很喜爱她么。可不曾闹 得这样满城风雨。” 付希朝乃辅臣付丛越之长女,今谆妃付希暮长姐。进宫不足半年,因病故去。 “那是不一样的。赵虞曾救过儿子性命。” “这我自然知道,否则怎会佯装不知,容得你胡闹。” “这是起缘。”他停一停,方道:“后来才发现,她正是儿命中要找的那个人。” 太后问:“你要什么样的美人咱们找不到,为何非得是一个异族女子。” “不知道。”他答:“也许只是因为她懂得。” “我也不是不明白。这种事,原是无道理可讲的。”太后看住他,叹息一声, 目露哀切:“只是吾儿,母亲这一生历练,什么样的风浪不曾见。得出一句话:这 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敌人,其实是我们自己。我们管不住自己的心,不能掌控它 的贪嗔痴欲,它不听从你的理智,故此才会软弱,痛苦,被蒙蔽,分不清利害。你 先向它屈服一次,便有下一次。时候长了,外人自然有机可乘。而你,你是败不得 的。” “儿子不是不清楚。只是母亲,”他目注太后,哀哀道:“纵是那铜汁铁水铸 就的心,也会向着温暖欢乐之处靠拢,也会于静寂生命之中渴望聆听交谈。在这一 点上,便是帝王,也同常人无异吧。母亲,您懂得?” 太后点点头。道:“我懂得!” 因懂得,才悲哀!才惧怕。“但,若会坏了你意志的,那便不是真正的温暖欢 乐。纵是一从火焰,那也是一把邪火。到头来,只怕烧到的是你自己。你还年轻, 若做不到,舍不得。让母亲帮你如何。” 他少年登基,十八岁执政。个中艰险,皆靠母亲一力从中周旋化解。没有人比 他更了解母亲的智慧手段。此刻只觉得胸中寒意顿生,只懂得复又直挺挺跪到地上, 凄然道:“不。母亲!她是那一点火种,容易灭。只是儿子心中这大火已被点燃, 如今要是灭了,真余下胸中一块玄铁,再没了热血,恐有生之年,皆为行尸走肉。 不得往生。”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