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似柔丝渺似波 这一刻,他从他万众景仰的御座上走下来,摒弃世间的的一切君臣尊卑之念, 放低他的万乘之尊,谦恭而诚恳的,渴望得到她的回应。 灯火远了,人声远了,家国天下,外间的纷纷扰扰,尽皆去得极远。山川庄严 肃穆,只如都在俯首聆听。她的心,忽然间变得说不明的柔软,一种平静安宁,仿 佛已尽溢满,又仿佛仍空空如也。 恍惚间,竟是极愿意沉溺其中。 鄂铎在远处候着,初初见他二人还颇有交谈。眼下只见他们四目相对,也不言 语了。说含情脉脉吧,明明又相隔甚远,且各据亭中一角,只一动不动。 另一近侍似也看出异样来,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您瞧瞧,这是唱的哪一出 啊。” 光线太暗,看不到他们脸上的神情。鄂铎徒劳的将头往前伸了伸,喃喃道: “没看明白。” 那近侍摇一摇首,又道:“阿弥陀佛,别又是敏妃娘娘倔劲儿上来了,她这一 使性子,奴才们可又有十天半月没好果子吃了。” 鄂铎正凝神往那亭中看去,闻言随口答道:“可不就是。” 那近侍一听,便拧眉道:“您瞧这敏妃娘娘,一枝柳条儿而似的,风吹吹就飘 了,真不明白她哪里来那胆子。不过怪就怪在咱国主就吃这一套。您别说,还真是 一物降一物。” 鄂铎见他洋洋自得,越说越远,忙回手重重的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狠狠道: “你小子别是不要命了。嚼什么嘴。” 那侍从啊呜一声,抱了头,不敢再作声。 鄂铎见他二人仿佛着了定身法一般,仍自站那不动。一时间不知是福是祸。情 急之下只得接了旁边一盏宫灯,亲拿了两件披肩,屏息静气走过去,远远的回道: “夜间风大,奴才给国主及娘娘送件披的。” 只感觉慕容璨朝他看了看,低声道:“偏只你是个周到的,难得这山间风气清 凉,今夜又有繁星满天,你倒要弄件东西来挡住。” 鄂铎听得他实并无责怪之意,倒仿佛还隐隐有些调侃。一颗心方落了地,高声 道:“奴才该死。” 忙退了下去。 那侍从见他回来,忙过来探询。 只见他抬首望了望天,自言自语道:“凭这稀落几个星子,也好算繁星?” 过许久,他才遥遥伸出手,她缓缓走了过去,将自己的手交至他掌中。他轻轻 纂住,道:“你真觉得这山上好?” 她点点头。 他笑道:“那你就姑且在这山上住些时日吧。等我得闲了的时候。也上来住着, 咱们一处儿,只陪着太后。避开那一堆子人,也清静。” 她看了看他,道:“好。” 他又道:“你今天倒是惜字如金。那伶牙俐齿都到哪里去了。” 她垂下眼睛,但笑不语。 他一瞬不瞬的看住,似有感叹道:“那日大同关外,我置身帐中,亲见你一身 嫁衣,穿过校场的千军万马,款款而来。随从皆战兢不已,独独你,强自镇定,面 上一种视死如归之气。先前我还颇有忧虑,那刻才放了心。” 她奇道:“何忧之有?” 他轻笑:“怕女大十八变,你若变了无盐可如何是好。” 她看他一眼,道:“国主饱读圣贤之书,难道竟不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他不以为意,道:“你是不知。当日我在暗处,你在明处,看的真切。自你一 下车驾,营房上下数万只眼睛,齐齐聚于你一处,你一身华裳,只仿佛一片云霞似 的,飘飘而至。”他微微哼了声,道:“那许多人,可不见得有甚损失。” 她不由道:“当日国主一只孤军,纵身深入,赵虞而今斗胆直言。到底算是兵 行险着。” 慕容璨见她一本正经,方才那一丝绮丽之意,倒仿佛随风飘走了。 略一沉吟,方道:“孤军深入不错,兵行险着却不见得。你想一想,谁不知道 三关六口,易守难攻,要过去难如登天,当年先祖宏图国主精兵强将,兵力远大于 此,尚且只过了虎头关,至九赤口,久攻不下,最终因拖延日久,兵疲马倦,粮草 补给不继,最终反被铩羽而归。而我大军何以不过区区月余,便直下大同关,兵临 京都。” 她一时间明白不过来,只狐疑的望住他。 他继续道:“你再想一想,缘何大军还未至,承宗帝便避趋离京都最远的里泉 行宫,转而由三王子吴谦代为监国。世人皆道承宗贪生怕死。然则稍做衡量,便会 明白。大良若是失了京都,还有何处可安生立命。三王子既深受宠爱,向来起坐不 离左右。皇帝如何舍得他孤身涉险。” 她直视着他,他背光而立,脸在阴影之中。只余一双眸子,熠熠生辉。他自是 时常如此,在暗处,看着明处。操控生杀取舍大权。 仿佛天边的闪电,她脑中猛然间一片通亮。只骇然睁着双目,低低道:“不。” 他点点头,似是赞许。道:“是以说,凡事只观表象,往往难断内里。” 她深深为之震惊,“原来这一切只是一个阴谋。” 他淡然道:“我少时游学中原,亦曾是三王子府中座上之客。天下人皆道他温 润如玉,才华盖世,最得圣意。殊不知近年来,因其母舅家族太过招摇,与老皇帝 之间,已经颇有猜忌。这个中隐情,恐怕不足为外人道。” 她心中凄然,百感交集,不由道:“至今天下人尚以为,他是那临危受命,以 身犯险的英雄。谁又会知道,这外敌入侵,割地赔偿,嫁女求和,原都是一场精心 策划好的交易。” “割地赔偿,确乃交易。而你,却是出他意料。不能说他对你家人不曾关照, 当日他还一心表明,你实乃他父皇义女,并非宫中嫡亲的金枝玉叶。” 她恼恨道:“天下人俱为他所欺,金枝玉叶与否,实无甚区别。” 他仍旧淡淡道:“帝王权术,只有成败之分,用何手段,实实无足挂齿。” 她又道:“你难道就不怕,这原也是他人用的计谋。诱你深入,举而歼之。” 他笃定道:“我自然有恃无恐,方敢领军直入。” 她讽道:“国主雄才大略,奴才五体投地。” 他见她一副怒怨交加模样,一双妙目睁得滚圆,双唇紧抿,别有一副可爱之相。 于是闲闲道:“当日我已陈兵关外,志在必得,实也容不得他不答应。”伸手轻拍 她头顶,柔声道:“莫气了。孤王非你们那吴谦,便是粉身碎骨,命可丢,血性不 可丢。从今往后呀,有我在,总能护得了你周全。” 她本一腔怨火,此际被他这安抚似的一语。竟奇幻般的烟消云散了。 良久,方幽幽道:“君如磐石,妾是蒲草。这世间,赵虞也不过只得国主了。” 她语调极轻,似倾诉,似感叹,似祈求,亦似托付。他一听之下,一颗心仿佛 帆页乍遇强风,顿时饱满。那刹那只感天地极静,周遭一切仿若俱已轻如鸿毛。他 不过是众生中的普通人,因得到心爱之人温柔的回应,而满心欢喜,无法自持。 他终于紧紧将她拥在怀中,低低道:“为何我觉得有这一刻,已经不枉此生。” 他的胸膛宽阔结实,臂膀似有撼山之力,令她长久以来的头一次,觉得安稳踏 实,心中宁静。 一干侍从远远瞧着,此时皆别过面去,掩嘴窃笑。适才挨打那位,此刻做一抹 汗模样,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鄂铎虎着脸,叱道:“吵吵什么。仔细听着差事。”一转念,自己也忍不住笑 起来。 遥见他二人缓缓步下亭子,一干人慌忙躬身正容待命。只见得慕容璨眼角带笑, 温言道:“我送你回殿吧。这些日子服侍太后,你一定也辛苦了。” 她道:“并不会。太后极慈爱。” 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少顷,以至她的偏殿。 这偏殿自她入住以后,慕容璨还是头一次来。故此慢慢的踱着步,在那观看。 她一壁忙着上茶,一壁笑道:“国主莫非不曾来过么。有甚好看。” 他刚刚踱至书案之前,自那成堆的书籍之中拿起一卷,翻了翻,道:“这是什 么?‘太公兵法’,你倒是要做女将军呢。” 她嫣然一笑,道:“哪里。原只是闲来消遣的玩意。” 他似饶有兴味,道:“你若喜欢的。我那倒颇有些古本,改日拿与你看。咱们 煮壶酒,也来研讨一番行兵布阵。” 她忙摆手,道:“国主笑话我吧。我哪里懂得行兵布阵。” 他不以为意,道:“纸上谈兵,何妨。” 又见那旁的小案几上随意放的数张她抄的经文,于是弯下腰去细看,问道: “这一张何以只写了一半。” 她见状,走过去细看。 一旁的宫人侍从,见他二人齐齐向那案上看去,虽只简单的说些无关紧要之事。 他们虽不自知,旁人却看的真切,那一种家常似的静好温馨,确是十分罕见。那鄂 铎乐得眉花眼笑,只指挥着摆上茶点,命众人退了。自己也退至门外去。 她那字写得极小,整齐的小楷。 她看了看,道:“这些都是写坏了的。才丢掉不用。” 他仍问:“这是可惜了,这张不是好的么?” 她府过身来,大约自己亦忘记了错在何处。只管细细的寻找起来。 那纸张持在他手中,她于是就着看去。与他离的极近,那鬓边一丝散发,轻轻 粘在颊上。黛眉微蹙,红唇欲滴,发怒时时常滚圆的眸子,此刻仿佛两泓春水似的, 正专注的在那字里行间游弋。一股极淡的淡香,洇在她周身。 少顷,忽然露齿而笑,正似那雪白的山茶,倏忽绽放。 “我记得了。这里漏了一字……” 他要过一刻,才回过神。于是丢了那纸,直起腰来。她的头本在他身侧,他这 一下动作太快,她发髻上别着的一枝菊抓金簪,便勾在他衣袖之上,让他顺势一带, 早叮当一声,掉到一旁去了。她尚未明白怎么回事,那一头长发,便如一股乌黑的 飞瀑一般,倾泻而下。 她轻轻“呀”了一声,顺手掩了头发。慌忙便去拾那簪子。 他低声道:“我来。” 真亲自弯腰捡起。她一手拢着头发,十分窘迫,一手伸出去取他递来的簪子。 他的指尖刚刚触及她掌心,她还未曾了解发生什么事,只觉被重重一拉,人已经落 在他怀中。那热吻便如急雨一般,铺天盖地的落下来,将她淹灭。 鄂铎候在门口。见夜已渐深,里间全无动静。 踌躇半晌,终于悄悄探过头来。只见偌大一个厅堂,已然空寂。数支巨烛燃至 一半,大颗烛泪挂下来。烛光下看得分明,一只金簪静静的搁在地上。一格窗子不 曾关严,风自那里进来,仿佛一个人站在外面温柔的吹气,拂得那洁白的窗纱缱绻 的来回飘动。案上纸镇压着数张纸笺,在风里发出轻微的一点沙沙声。通往里间的 珠帘密密的垂着,一切似已恬然入睡。 慕容璨又在山上逗留一日,因朝中科考临近。实不得已,才匆匆下山去。 太后仍抱病,卧于榻上吩咐了他数句。便命她送将出来。 那肩撵实一早等在宫内。他也不坐,只安步往殿外行去。她一路跟着,絮絮说 些杂事。 及行至殿外,前头便是大道,车马倚仗俱隐约可见。 慕容璨于是笑道:“这山中日子,确是惬意。简直是那世外仙源一般。” 她道:“国主身负社稷江山,注定要为天下苍生劳思耗力,便真是世外仙源, 也不过偷得一时半刻罢了。” 他不由感慨道:“也只得你明白。世人皆道帝王之家,一国之主。那是无上的 尊贵。实则许多说不得的利害,何人看的见。” 她见时辰不早,于是戏道:“一国之主,感叹也尽够了。而今还宜速速启程, 归赴红尘了。” 他一听之下,反倒住了脚步。看向她,道:“孤王所到之处,她人皆是千计挽 留,独独你,倒催我快走了。” 她笑了。道:“兵法有云,欲擒故纵,为攻战良计。我如今用的正是这一计呀。” 晨光清澈,她的笑语如珠在侧,少了往日的冷清之态,此刻倒活波波仿佛一团 孩气。他看得贪婪,双脚渐渐便要生了根了。 她见鄂铎在一旁只着急。于是又道:“恭送国主,赵虞就在这拜别了。” 慕容璨眼见延挨不下,只得道:“好吧。你再在这待些时日,我过阵子便接你 下山。” 她含笑应了。 他方转身离去。不几步,又回过身,唤道:“赵虞。” 她应了一声:“是。” 他道:“你记住,往后若短什么用的,只管问我来要。莫随意使她人之物。” 她见他短短一刻,面色已转凝重,心内思忖恐是无意动了太后之物。故忙点头 答应。 目送他上了马车,鄂铎服侍铺好坐褥,正待关门。冷不定听得他道:“往后这 山上来往之物,你看清楚了,自寻那可靠之人送上来,若再出甚岔子,你也不必当 这差事了。” 鄂铎听得一激灵,慌垂首躬身道:“是。” 听得他又道:“上山之事,你就只道是探望太后。你们孤王素来是知道的,若 有人贪一时口舌卖弄,出了漏子,你大可叫他提头来见。” 鄂铎服侍他多年。深知他心思慎密,言出必行,故连连答应,不敢大意,自去 安排。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