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三太太这时又站在自己的门口,哭骂开来。她现在的哭嚎不像过去那样的装出 来的,她是真哭,那种凄厉的哭声是从心里肝里挤出来的。她边哭边跺脚,那阵势 像是要把整个熊家大院都跺倒。 大婊子啊大婊子,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大婊子,你这个当面说好话背后捅刀子的 大婊子,你这个无中生有的大婊子…… 若菊弄不清三太太为什么要骂大太太,平时里她们关系挺密切的,每每遇到什 么事,三太太总是去找大太太说话,那亲见的姿态就像姊妹俩。 大婊子啊婊子大,三太太继续哭骂道,你这个大婊子,你窝在屋子里干什么? 你出来,你快出来,我今天要给你个干刀万剐万剐干刀。我什么时候跟李裁缝偷情 了?我会看得上那个像瘦猴一样的李裁缝吗?我不过是找他做两件衣服罢了,你说 什么我跟他粘粘乎乎,难道比比腰围量量尺寸也算粘粘乎乎吗?我勾引人,也不勾 引李裁缝,怕是你这个大婊子想勾引他,人家看不上你一身肥肉。大婊子,自己老 了,就安份点好了,你做点好事,死了我还会给你烧两张纸,做个花圈。我告诉你, 你再告老爷,你今后死了,我也要从坟墓里把你挖出来,让你那又肥又臭的肉去喂 野狗。呜呜—— 若菊叹了一口气,她想,为什么女人都这么狠呢?是什么把她们变成这样的呀? 三太太,你这样大吵大嚷的不好,传出去,既丢你的面子也丢老爷的面子,回 屋去吧,回屋去吧。若菊听出这是大管家的声音。 我不进去,我不怕丢脸,老爷都不怕,我还怕什么?三太太依旧大喊大叫。 三太太,老爷重病缠身,你小声点好不好?大管家又劝道,你这样大吵大嚷, 老爷听见了,会生气的。 我看有人就是成心想把老爷气死,三太太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老爷病情重 的时候,她却去告状了。告我跟李裁缝,大管家,像我这种有身份也有地位的人, 会看得上一个小裁缝吗?这不仅气我,难道不也气了老爷。我看出来了,大婊子就 是想气死老爷,乘机霸占这熊家大院的财产。大管家,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唉呀,三太太,这种话不能说呀!这话会让熊家大院不安生的。三太太,我求 求你,你消消气,闭上嘴,安静安静,三太太,我是为你好呀!古人云,祸从口出, 祸从口出啊!大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显然是被三太太的话给古着了。进屋去 吧,他又劝道。 我偏不!三太太要横了。 大管家,你别劝她。 大管家回过头来,见病崴崴的老爷被两个家丁扶着,吃力地走了过来。老爷, 你怎么起来了,医生说,你要卧床休息,你身体虚弱。会伤风的。老爷,你还是回 屋去休息吧。 大管家劝道,并侧过身给三太太递眼神,那意思好像是劝三太太赶紧回屋去。 三太太不理会大管家一片好心。 休息,大管家,我能休息吗,我能心安理得地躺着吗?这熊家大院都要翻天了, 我还能休息?嗯!老爷愤愤地说。继而他对扶他的一个家丁喝道,给老子搬把椅子 来。 椅子随及就搬来了,老爷正襟围坐。他看上去脸色发青,嘴唇也是乌的,整个 身子散发出一种死气,只有一双小眼睛,还散发着残忍的光。 三儿,你不是要耍泼吗?我今天就看你耍个够!老爷说。 三太太像一截木桩一样站着不动。 你不是想骂吗?怎么不骂了?!嗯!老爷一脸愤怒。 三太太卟嗵一声就跪下去了,她紧紧地抱住了老爷冰冷的双脚。 老爷,我冤枉啊,你要明察,要为我作主啊—— 三太太哭喊着,手不停地摇着老爷的脚。 老爷站了起来。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老爷飞起一脚踢在了三太太的下颌上。 两个家丁上前扶他,他甩开手说,老子自己能走!,这帮娘们儿都以为老子活 不成了,要骑到老子脖子上拉屎了。 老爷,请息怒。两家丁劝道。 熊元庆老爷吃力地转过身来,冲着西厢房这排住了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和 若菊的房子说: 你们听着,就是我熊元庆死了,这熊家大院还是姓熊,既使不姓熊了,也是马 家大院。我现在就告诉你们,好让你们了这条心。我现在宣布,我死后,大少爷马 彪就是这院子的主人! 老头子太冲动了,他说完,剧烈地咳喇起来,直咳得蹲到地上了。两个家丁忙 着给他捶背,他咳着咳着,就咯出一口血来。他看着那口还散发着热气的血,昏过 去了…… 第二天一早,三太太的丫环小莉来给小红桃告别,说她要回乡下老家去了。若 菊问小莉说,三太太把你解雇了?小莉摇了摇头说,没有三太太了,三太太被老爷 卖到邻县的煤矿的窑子里去了。老爷说,三太太总认为自己长得白,就让那些煤矿 的黑鬼搞她,看她还白不白。其实,三太太的情人哪是李裁缝,李裁缝是二太太的 情人。二太太听说大太太把她告了,就唆使手下的丫环放风说大太太告老爷说三太 太跟李裁缝偷情。三太太一听急了,就闹腾开了,她不该闹腾的,她不闹腾,不会 被卖到窑子里去。老爷这人挺要面子,她把老爷的面子丢了。老爷就下狠了。三太 太其实人并不坏,她就是设,表面上凶,其实,她胆子小得很,昨晚进来两个大汉, 用麻袋套着她的头,她顿时就昏死过去了。 唉,三太太也真冤枉。小红桃说。 三太太走到这一步是迟早的事。她虽然没跟李裁缝偷情,却同别的男人偷情。 那男人就在这院子里。小莉说。 是二少爷吗?小红桃问。在小红桃心目中,二少爷是最爱拈花惹草的。 小莉摇了摇头说,二少爷虽然好色,还没那个胆。三太太的情人是大管家。 小莉的话不仅让小红桃膛目结舌,也让若菊大吃了惊。这世上最看不透的可能 就是男人了,你看那大管家,平时里见了熊元庆,就像只哈叭狗,但背地里,他给 老爷戴绿帽子。 四太太,你是个好心人,你比她们都好。小莉说,小红桃跟了你,是小红桃的 福气。四太太,我要走了,今后就是死我也不会回熊家大院子。看在你对小红桃好 的份上,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老爷看来活不了几天了,他们也要把你卖掉,卖给镇 子上的王保长。大太太背地里收了王保长的定金了。 小莉,谁告诉你的?若菊惊问道。 是昨天下午三太太告诉我的。昨天卜午三太太回到屋里,就有了不祥的征兆, 她说,看老爷那样子,没有好果子了。她已经预感到要被撵出熊家大院了,但没想 到会被卖到煤矿的窑子去。她要我告诉你,还说要你不记她的仇。小莉对若菊说。 三太太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若菊问。 是大管家告诉她的。这院子里的事情,没有大管家不知道的。四太太,你知道 了这个消息千万不要大吵大闹,事情闹大了,吃亏的还是你自己。你还是乘现在背 地里想想办法吧。小莉说。 小莉,谢谢你。若菊握着小莉的手说。 小莉走了。看着她走出熊家大院的背影,若菊深深地为她祝福。是啊,小莉, 这一去你不会再回来,这一去你也许还会忍饥挨饿,过着比在熊家大院差许多的生 活,但再差你也是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过的是人的生活。小莉,从这点来说你是 幸运的。 若菊看着大朵的云团滚过熊家大院的上空,在这个阴森的大院里,若菊的心中 涌起了无限悲凉。若菊想,当那个拉黄车的车夫把她诱骗到花满楼,把她交给花满 楼的老鸨,接过老鸨给的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开始,自己就不再是人了,自己就成 了一件商品,一件男人用品。她想到自己第一次接客时的抗拒,因抗拒受到的折磨。 老鸨把一只长着蓝灰色眼睛的公猫塞进她的裤子里,任那只猫在她的裤裆里抓扯, 自己尖厉的嘶叫与呐喊不能感动任何人,当自己的下身变得红肿,老鸨扔出的话仍 然是要么让男人玩,要么让猫玩。自己从那时开始,已经是一件玩物了,嫖客出钱, 嫖客玩;熊元庆把自己赎了来,就归熊元庆玩;现在熊元庆要死了,王保长又要出 钱买了,下一步,自己又要沦为王保长的玩物了。 做人的尊严在若菊心中还没有混灭,她只是受到重创。若菊不再叹气,因为叹 气无济于事,她要挣扎,要重新寻找自己作为人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