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若菊已经在山路上走了三天了,连上坐了一天火车和一大汽车,现在已经是第 五天了。她不知道自己经过了多少个镇子,村庄,但她唯一知道的是每~个镇子村 庄都像个老妇人——苍老并且憔悴。给她牵马老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路上不 停地抽旱烟。他不停地咳嗽,吐痰,若菊试图打开他的话匣子,但终究是白费劲, 他总是若菊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在他沟壑密布的老脸上既看不到悲哀也看不 到欣喜,那张脸像一片固定的黄土地,没有变化。但他的双脚却很有劲,在并不平 坦的路上依然步履稳健。每到一个客栈,他就掏出他的苦荞饼,用那张缺了牙的嘴 用力嚼,那嚼苦荞饼的模样看上去很吃力。若菊叫他一起吃饭,他总是先摆摆手, 然后默默走开。他节省得尽乎吝啬了。但对他的马,他总是给它喂好饲料。就是在 途中休息的时候,他也要去抚摸~下马的头。若菊觉得这旅途既漫长又单调,并且 路越来越崎岖。她内心深处涌起一种苍凉的孤独,她于是尽量找话跟老头说。 老人家,你家里有几口人? 就我一个。 你没有老伴? 有过,死了。 没有儿女? 有过,也死了。 怎么死了? 你是问哪一个? 先说你的大儿子吧? 打台儿庄时战死了? 二儿子呢? 跟共产党打游击被炮弹炸死了。 三儿子呢? 没有三儿子,老三是闺女? 那闺女呢? 前年旱灾饿死了。 老人家,你真不幸。 老人不说话,闷头抽旱烟,走路。 若菊没有再问下去的信心了,在那一问一答中,她感受到了一个老人太多的辛 酸。老人已经不需要同情了,任何同情都帮不了老人忘记那些痛苦,那深埋在心中 的痛苦。 再往前走,山就又高又险,风景变得越来越美丽,深的山,幽的谷,苍鹰在山 与山之间盘旋。风在深谷中咆哮,那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老头转过身对东张西望 的若菊说。姑娘,骑好。 若菊点点头,老头又转过身,把旱烟杆别在了后背上,专心致志地走路。若菊 再也不觉得单调,每一处都是让人惊魂不定的风景——断崖、奇峰、峡谷和被峡谷 中云朵掩盖的轰然作响的河流。他们翻过一丫口,老头重重地喘了口气。丫口处的 风又冷又硬,像树条子一样抽到身上,若菊的嘴唇在冷风中变成了紫色,她的牙齿 咯咯咯地响着,浑身一个劲地哆嗦。老头脱下身上的破棉袄,披在了若菊身上,若 菊一个劲推辞。你嫌它脏吗?老头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城里人呀。 不是这个意思,老人家,你误会了。若菊边说边裹紧了那件破棉袄,老人家, 你上了年纪,更需要防寒。 姑娘呵,你骑在马上,当然冷,我走着,身上还冒汗哩。老头说。 这是老头一路上说得最多的一次话。若菊的身子因破棉袄的缘故,暖和过来了。 她的眼睛湿润了,看着牵着马走在前面的老头的背影,她身上涌起一种被父亲关心 着的温暖。 风在这高山上是一把镰刀,它收割去了这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只留下黝黑的石 头蹲在光秃的高处,留下深沉的孤独。这青山县到底有多远呀?若菊看着弯弯拐拐 又拐拐弯弯的羊肠小道说。 这已经是青山县的地界了。老人头也不回地回答说。 老头的话终于让若菊看到了希望,若菊,自己一生也没走过这么长的路。现在 的山道全是石头,马蹄在上面发出哒哒的响声,并且时时都有打滑的危险。老头让 若菊下马来,用先前准备好的棕衣把马蹄裹起来,牵着马慢慢走,老头走得既谨慎 又小心。这种下坡的路,走几步脚就又酸又痛,每放下去一次,脚就酸痛一次。若 菊见先前脚步稳健的老头步子也开始零乱起来,就提议停下来歇一歇。 姑娘,咬牙挺住吧,这路是不能歇脚的,坐下去,就很难站起来。老头说,他 回头看了一眼若菊,又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马鬃,像是在犹犹豫豫想什么,想了一阵 后他说,姑娘,你还是骑在马背上去吧。 若菊摇了摇头说,老人家,走吧,你走了那么长的路都行,我走这么一段也应 该行。 老人回转身去,又继续走路。老人嘴里的两个字被风吹进了若菊的耳朵里。 ——好人。 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下到山脚,山脚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可流。山脚下是秀丽 的村庄,紧紧地依偎着这像一条蓝带子一样的河流,村子的上空,飘扬着丝丝缕缕 的炊烟。老人指着那条河说,姑娘,这是关河。 若菊和老头在河畔的村庄住下来,住的这户人家是老头的老朋友了。老头见了 这位人家的主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杆哥,主人握着老头的手说,你有七八年没 来过这里了,怎么现在还要赶马。这条路不好走哟。 没有办法呀,根老弟。现在我是孤家寡人了,你嫂和侄儿侄女都走了,就留我 一个人在这阳世受罪。 两个老人互相倾诉起来。 那个被赶马老人称为根老弟的老头交谈了一阵后,他那个精壮的儿子从河里回 来了,手中提着一串还在挣扎的鱼。根老头说,水娃,你杆伯来了。水娃就在院子 里问,杆伯,什么杆伯? 前些年那个赶马帮的杆伯,根老头说。 我想起来了,水娃在院子里晾鱼网,一股鱼的气息已经曼到屋里来了,爸,杆 伯不就是那个当年一路走一路山歌的杆伯吗?他一肚子都是笑话。 水娃晾好鱼网,提着鱼进来,陌生地看着杆伯。 水娃,还不快叫杆伯。根老头说。 杆伯?你是杆伯吗?杆伯,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水娃一脸怀疑地说。 都七八年了嘛。杆伯平静地说。 哎哟,是黄辣鱼,这家伙可鲜着哩,今晚上我们要多喝几杯。杆老头把话公开 了。他不愿让自己的朋友再勾起辛酸的往事。 若菊看着这一切,听着他们的笑语。她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什么是沧桑。 晚上两个老头和水娃一起饮酒。 酒过三巡,水娃抬头问坐在一旁有些倦意的若菊。 小姐,你带什么贵重东西没有? 水娃的问话吓了若菊一跳,她以为他们要起歹心了,心中顿时害怕起为。 姑娘,你别害怕,我们是规矩人家。根叔解释说。 没什么贵重的东西,若菊指着放在墙角的藤箱说,有些碎银,其余的就是书。 那兴许你们能过去。水娃说。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若菊问。 小姐,从这里到县城的路上到处都是棒客。有些地方,一个村子的精壮男人都 是棒客!水娃说。 棒客?什么是棒客?若菊又问。 棒客就是土匪。根老头解释说。 若菊的心悬了起来。 夜里,睡在隔壁房间的若菊听见两位老人在另一个房间说话。 杆哥,你七八年没到这边来了,不知道这边的情况,这几年外边在打仗,青山 这地方偏僻,幸免了,但饥荒却找卜门来了。当年,哪家孩子做了棒客,一家人脸 上都没光彩现在可不是了,争着去做。当年棒客不过是三个一伙,五个一群,不成 气候,现在可不一样,几百人的大队伍都有,还有枪炮,都成招惹不得的势力了。 老哥,我的意思是,你从这儿回家去算了。少收那姑娘几个银子,不要去冒风险。 根弟,这不是银子不银子的问题。我答应那姑娘把她送到县城的,我不能失信 于人家。根弟,你知道你杆哥的脾气,说出去的话就得办到,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去。 堂堂一个男人,不能让女人看不起。再说,这姑娘人心挺好的,我们不能负人家。 杆哥,唉——,我不说了,你那脾气我知道,认定了的事,三头牛也拉不回来。 只是你路上千万要小心,我们都老了,比不得年轻时候了。还有那姑娘,我看她那 张俊俏的脸上有一股晦气,面相上犯凶。你一定要小心又小心,这条路实在是太凶 险了。 赶马这碗饭,看来今后是难吃下去了。杆伯叹息了一声。 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哩。杆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