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援安吉大败梅溪 弃杭州重奔宁国 长兴既陷,省垣自然岌岌可危。在那广德州未失之际,杭垣的绅矜,就去献策于罗遵殿 抚台道:“广德州乃是浙江的紧要门户,现在既被贼军攻破,杭州便没甚么保障。快请大公 祖迅调劲旅,径出独松关,以便分扼泗安、东亭湖南两路;再能调出一军,前去屯于百丈 关,更是固守边圉的要着。”罗抚台蹙额的答道:“现在本城,仅有李定太的一军,虽然号 称十营,实在的人数,只有二千。前几天曾上公事,说是拟离此他往,还是兄弟苦苦相留, 方始未定,诸位教兄弟调出劲旅,请问那儿去调呀。” 众绅矜听说,不觉一齐大惊失色的道:“怎么,偌大的一座杭州城,又在军务时代,竟 没兵士可调,已是奇事。李定太吃了国家的俸禄,见敌就想逃走,难道大公祖不好立请王命 杀他的么,这更是奇之又奇的了。” 原来,前清的王命,只有总督巡抚,有这东西,仿佛和明朝那柄可以先斩后奏的上方剑 一样。不过明朝的上方剑,不是个个节度使,或是巡按使、观风使所能有的,非得皇帝指名 钦赐不可;任满之日,且须缴还。清朝的王命,不是跟着个人走的,乃是跟着总督巡抚的缺 分走的。只要一做到总督,或是巡抚,便有立请王命随意杀人的权力。照大清会典所载:这 个王命,文官可以杀至藩台,武官可以杀至提台。所以清朝的总督和巡抚,威权是很大的。 后来清朝的皇帝,因见总督、巡抚的威权太盛,恐有尾不大掉之势,故又兴出一个例 子。藩臬两司,可以会同奏参督抚。这道奏本,却须督抚转奏;督抚心里不论如何不愿,此 折不能不代奏的。这就是防范督抚滥用王命的补救。否则只要督抚一与藩台以下,或是提台 以下的官员不合,大家岂不被他杀尽。后来虽可平反,滥杀的督抚可得死罪;但是那个冤枉 被杀的人,可是不能复生的。本书原有兼记清朝法典的宗旨,所以附记于此。 现在接说当时的那位罗抚台听得那班绅矜的说话,很觉有些颟顸。忙又细细的解释给大 家去听道:“诸位方才所说,却也有理。但是以局外人来论局中的事情,稍觉有点隔阂。殊 不知本省的军队,早经派出外府防御,若要添募,非得请旨定夺。兄弟的未曾请旨添募,一 因初到贵省,赶办不及。二因既要募兵,须有现成嫡款;虽可仿照湘军、淮军,奏请各省协 饷。可是这道本章奏上,照例是发交户兵二部议覆的。倘与户兵二部的堂官,没甚私交,就 是奏上十本百本,也没效验。诸位都是本省巨绅,当然出过任的,也该知道部里的弊病。至 于李定太的一军,他是客军,行动本可自主。若因此事,就请王命,那也不成说话。” 众绅矜听了罗抚台的说话,个个弄得哑口无言。 罗抚台忽见众绅矜没有说话,他又说道:“诸位既是来此指教兄弟,兄弟很是感激。且 俟兄弟将那李定太请来一商,只要他肯答应,兄弟一定立饬藩司替他筹措行军款项,请他径 出独松关就是。” 众绅矜听说,只好又诚诚恳恳的叮嘱一番而退。 罗抚台一等众绅矜走后,立即命人拿了愚弟帖子,去请李定太到衙谈话。并且预先传谕 文武巡捕,说是停刻李大人到来,须得升炮。 照前清的仪注,抚台是例兼着兵部侍郎衔的,总兵应该归他节制;既有上司下属之分, 总兵便须落官厅,上官衔手本。抚台和他客气,进见以后,抚台方命请轿,开麒麟门,升炮 送客,所以总兵去见抚台,谓之软进硬出。软进者,总兵的轿子停在上堂外面,先落官厅, 后上手本,自居下属之礼。硬出者,抚台因他乃是二品大员,却用并行官阶之礼待之。那时 的罗抚台竟以硬进硬出的仪注相待李定太起来,无非要他去挡前敌,保守杭州城地而已。 李定太一见罗抚台如此相待,心里早已透亮。及听罗抚台请他率兵径出独松关前去扼守 泗安、东亭湖两路,于公于私万难推托,只好一口答应。 哪知藩司筹拨出发之费,耽搁了一天;李定太守候运兵船只,又耽搁了一天;到了湖 州,又多住了一宵;尚未赶到泗安,已据探子报到,说是泗安、东亭湖两处相继失守。李定 太闻报,只得改援安吉。及至赶到安吉,安吉又已失守。连连下令退却。已经不及,便在梅 溪地方,算与李秀成的军队打了一仗。无如李定太的人数,仅止二千;李秀成的人数却在二 十万以上。寡不敌众,当然吃上一个大大的败伏。急又下令退守湖州,刚刚扎好营盘,第二 天的拂晓,李秀成的部将陈坤书、李尚扬,已来进攻。第一个要隘的青铜桥,守兵只有三百 人,不战而溃。 陈坤书、李尚扬跟踪进扑,势甚危迫。李定太忙与绅士赵景贤、湖州府知府瑞春、归安 县知县寥宗元等人,一同登城守御。大家犹未议出办法,陡被敌军的一颗落地开花大炮,轰 隆隆的一声,不偏不正的恰恰打在青铜门下,立时击毙官兵二百余人。李定太首先吓得牙齿 打战的向着众官说道:“长毛的大炮厉害,我们血肉之躯,怎么可以抵挡。”李定太一边说 着,一边就想避下城去的样儿。 赵景贤本在曾国藩军中干过大事的,只因受过李秀成的好处,曾经设过誓的,以后不与 李秀成直接作战。曾国藩倒说他有义气,知信守,准许他不与李秀成直接作战。可是京中的 一班多嘴御史,不肯放他过门,狠狠参上一本,赵景贤便得军职永不叙用的处分。①他就看 破世情,飘然的回到湖州家乡,原想终老林泉的了,不防敌军又来攻打他的乡土,自然不能 袖手旁观。 当时一见李定太讲出这般话来,立把他的双目一突,红筋迸起的厉声说道:“总戎一 退,军心自必大乱,此城益发难保。日后果有甚么疏虞,总戎须担责任。此间中丞,我虽不 能直接讲话,曾涤帅倒还相信我的句把言语。” 李定太为人,本极刚愎,对于一个永不叙用的赵景贤,本来不在他的心上。起初瞧见赵 景贤对他那种凶相,已经大为不然;再加怪他扰乱军心。正待发火的当口,又听到赵景贤说 出曾国藩的字样,方始软了下来。陪着笑脸说道:“赵大人不必发火,兄弟若不重视贵处, 何必前来拚命保守。不过我们大家站在此地,若被大炮打着,倒犯不着。况且赵大人又是一 位磐磐大才,将来必要大用,应该留着此身,以报国家。快快同了诸位,去到敝营,商量御 贼之法才是。” 廖宗元也怕李赵二人,闹了意见,官绅不和,更加不妙。赶忙一手一个,拉着赵李二人 下城,一同走到李定太的营内。 大家正在打算赶紧招募乡勇守城的时候,忽据探子飞报前来,说是记名总兵曾秉忠曾大 人,亲自率领长龙炮船六十艘已由吴口震泽,衔尾鸣鼓而至,军容非常壮盛,一到青铜门 外,便与长毛大打一仗,长毛不能支持,已沿太湖直趋夹浦去了。李定太听了方在大喜。 廖宗元却跺足的说道:“这样一来,省垣危矣。”李定太不以此话为然,正想有所辩 论。 廖宗元道:“李大人不必争辩,但愿省垣安稳,那才一天之喜,倘若被我料中,浙省人 民便无噍类矣。” 湖州府知府瑞春插嘴道:“李大人要在此地保守城池,不能兼顾省垣,如何是好?” 赵景贤踌躇道:“这倒是桩难事。” 那时李定太的私心,本也不想回省,索性向众位官绅讨好道:“兄弟既受罗中丞的嘱 托,来此御敌,自然只好专顾此地。”大家听了,也没别的办法。 谁知没有几天,即得省城失守的信息。 原来罗抚台自从打发李定太出省之后,满望李定太能将长毛击退。只要泗安、东亭湖两 路未失,省垣还不碍事。不料李定太一出省垣,罗抚台即据四处探子分头去报,说是李定太 尚未赶到独松关,泗安、东亭湖等处,已经失守。长兴县是十三那天,被贼攻破。武康、良 渚等处是十七那天被贼攻破。罗抚台一闻这等信息,只是急得跳脚,但是一无办法。 正拟飞檄苏皖赣几省乞援的当口,又据抚标中军罗丹忱面奉,说是今天黎明时候,武林 门外忽有几十个本地土匪,闯进城来,标下正待亲自前去捉拿,究又不知去向。罗抚台听 说,皱皱眉头道:“土匪虽没长毛厉害。你们职守所在,也应该仔细一点才好。” 罗丹忱尚未来得及答话,统带宝胜勇的候补道陈焕文,不待传见,早已慌慌张张的走 入,对着罗抚台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回大帅的话,职道刚从武林门前经过,瞧见数十骑 贼人,很似长毛的样子,官兵都当他们是土匪。大帅快快下令关城为妙。” 罗抚台听了一吓道:“这还了得。”说着,一面急拔一支大令交给罗丹忱,命他飞马前 去知照四城城守,赶紧关城。一面又命陈炳元再去打听,即行来辕禀报。 当时陈炳元去了未久,又来禀说道:“职道业已探得确信,贼人探得昨天是观音诞辰, 本城城门,照例通宵不闭,原打算就趁那时杀进城来,却未知道杭城规矩,游夜湖是在十八 晚上的。幸亏贼人算错一天,错过机会。但是现在已将武林、钱塘、涌金、清波等门,团团 围住,杭垣仍旧可危。” 罗抚台不待陈炳元说完,急又摇头搓手的说道:“罗中军所司何事,贼人业已围城,还 来说是土匪。” 陈炳元接口道:“大帅此时怪他,也已不及。现在只有赶紧调兵守城,方为正办。” 罗抚台听说,立传三司①一府两县,商议办法。等得众官到来,杭府何绍祺首先说道: “卑府刚才据报,知道四面围城的贼人不下七八万人。我们城内,得有抚标各营兵士二千, 运司盐丁五百,协防局团勇三百,姚都司发科所带的福胜勇五百,臬司所部亲兵营四百,一 共算来,不过几千,怎么能够守城。” 罗抚台忙问盐运缪梓杰道:“兄弟曾留江南大营过境的兵士二千,札在城外,不知可还 能够调进城来么?”缪运司忙不迭的摇头道:“八城已闭,如何能够调进城来。只要不被贼 人击溃,就算幸事。” 臬司段光清接口问罗抚台道:“司里知道大帅曾经奏调湖北道员萧翰庆,率领本部训字 营援浙的么,怎么尚未到来?” 罗抚台一听此话,不禁气得紫涨了脸的说道:“张芾张钦差,真正不是东西。倒说一见 萧道员率兵过境,硬叫留下,帮他防堵,②置我们这里于不顾。” 藩司王友端道:“大帅不必动气,现在气也无益,还是赶紧调兵守城要紧。至于城防经 费,司里无论如何为难,三天之内,至少可以筹出三千。” 当时王藩司的一个千字,刚刚离嘴,陡然听得坍天塌地,轰隆隆的几声炮响,夹着街上 老百姓的一片哭声,使人闻之,心胆俱碎。 臬司段光清,运司缪梓杰,杭府何绍祺一齐说道:“事已危急,司里卑府等等,就去各 自调兵,守城应敌再说。”罗抚台双手乱拱的答道:“很好很好。今天的事情,只有仗诸位 同寅费一费心的了。诸位走后,兄弟就去和将军商量,请他统将旗兵调出。” 及至三司一府两县,以及都司姚发科等人,统统上城之后,适有宁绍台道仲孙懋率领兴 勇二百名,来省助防。因被天国军队围攻,幸由旗兵开城,方得进来。 这样的一连死守两天,曾国藩那边的援浙军张玉良率部五千,首先赶到。副将向奎,率 前锋兵士一干五百人,由平望取道海宁,也已到来。李定太因恐省垣失守,究竟说不过去, 又与赵景贤一同来援。三路人马一齐到达,札在清波门外。敌军素惧张国梁的威名,一见张 字旗号还当张国梁到了,于是稍退。 罗抚台忙又召集所属会议,臬司段光清主战,运司缪梓杰主守。正在议论纷纷,莫衷一 是的时候,天国的军队,已将清波门外的西竺庵掘通地道,拟用炸药炸毁杭城。丁忧绍兴府 照磨陈奉彝,已闻其事,急去面禀缪运司,请开城内地道,以应敌人。缪运司大为赞赏,立 拨经费三千,即命陈奉彝承办其事。无奈连天大雨,平地水浮二尺,不能动工。延至六月二 十七的那天卯刻,西竺庵的地雷陡然炸发,清波城门,立塌三丈有余,天国军队,一拥而 入。 那时缪运司正在城上防御,首被击毙,杭州城池,即于是日陷落。浙江巡抚罗遵殿、布 政使王友端、杭嘉湖道叶堃、宁绍台道仲孙懋、新任杭府马昂宵、仁和县李福谦等人,于是 一同遇害。臬司段光清、候补道陈炳元、抚标中军罗丹忱,巷战半日,方始殉难。当天晚 上,天国将弁兵士,还防城中有状,仍退城外住宿。 第二天即是二十八日,全部重又入城。将军瑞昌,副都统来存,佐领杰纯,竟率旗丁, 死守满营。所有满洲妇女,尽将旗袍厚底鞋子,统统摔在路旁,各持长矛短剑,守城御敌, 甚至火燃发髻,边拂边战,毫没惧色。天国兵将,恨得咬牙切齿的叫骂道,老子们既得杭 城,不见得让你们这班满贼。再守旗营。但是尽管叫骂,一时不能攻入。 张玉良乃于七月初二的拂晓,率兵士乘坐小船六百艘,直至民山门外,又将战时云梯架 在民房屋顶,攀登上城,张玉良立即手刃天国将弁一十八人。敌军陡见张字大旗,仍旧当是 张国梁到了,无不大骇。便在抚台衙门,召集会议,以定去守。会议结果是,一因满城未 下,二因业已饱掠,三因官兵大至,四因金陵空虚,即于初三大早弃城,出涌金、清波二 门,向平窑、独松关、孝丰一带,窜回宁国府、广德州而去。 张玉良、李定太、赵景贤三人,一面会同绅矜,资雇民夫,掩埋尸首。一面飞禀曾国藩 那儿报捷。曾国藩奏知朝廷,朝廷便以苏州布政司王有龄补授浙江巡抚。并令将死难官绅将 士,查明请恤。王有龄奉到上谕,直至次年的三月,方始到任。到任之日,查知绅士赵景贤 很有大功,首先给予令箭一支,命他督守湖州。 其时适值江南大营溃散,副钦差张国梁战死丹阳,苏常既陷,浙中复震。张玉良那时已 经驻军苏州,闻风自溃,单身乘坐脚划船,以十几个亲兵护卫,漏夜驶至杭州。手下将弁连 同兵士,竟至溃散二万余人。浙西一带,扰乱得不成模样。赵景贤飞禀王抚台请示,王抚台 急命旗牌官四人,各将大令一支,赶赴湖州,禁止溃兵,不准越过湖州,倘若违令,即以土 匪办理。溃兵至此,纷纷窜入江西。直到四月初上,浙境始无溃兵踪迹。 岂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侍王李世贤,又率大军十五六万,由金坛一带,进攻嘉兴。 浙江提督江长贵,未曾接战,溃于平望、震泽等处。李世贤跟踪追击,二十六的那天,嘉兴 复又失守。府教授蔡兆辂、训导张园等等,同时殉难。浙抚王有龄闻报,只好复请张玉良招 集流亡散卒,以便保守省垣。 那时张玉良正是进退维谷的当口,一请即出。没有多久,已经招得溃卒一万二千人,自 愿担任克复嘉兴之责。只是兵燹之余,大宗军饷,无处可筹。王有龄有位姓高的幕友,首倡 十倍绍捐之议。 怎么叫做十倍绍捐,原来浙江第一次被陷的时候,绍兴一带,幸未糜烂,所有军饷,都 是取挹于宁绍的。十倍的一句说话,乃是比较平时的捐项增高十倍其数。 王有龄既没他法可筹军饷,只好不管民间疾苦,采取此议。姓高的幕友,且任筹捐局总 办之职。张玉良既已有兵,又已有饷,于是军容复盛,所有经过之处,不免有所骚扰,百姓 纷纷控于王有龄那里,王有龄如何敢去顾问。 只有湖州一带,因是赵景贤督守,城中又有团练五千多名,主强客弱,总算未被骚扰。 赵景贤并与张玉良相约,张军如能克复嘉兴,他愿筹措犒赏费三万以赠。其时曾国藩限令张 玉良克日克复嘉兴的公事,适值又到,张玉良无奈,只好率兵前进,及到嘉兴,即在三塔 湾、白衣庵一带驻军。正是:焊将骄兵无异贼忠臣义士可成神不知张玉良能否将那嘉兴克 复,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