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狂风暴雨中的“旧王孙” 五十年代的抗美援朝、三反五反、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反右、大跃进等 运动,深刻地、从各个角落彻底地改变着聂家人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和社会地位, 他们逐渐从一个显赫的官宦家族、工商家族,变成一个被改造的、不很光彩的、时 时需要以警惕的目光关注着周围巨变的家族。 在这场巨变中,聂家有一部分人是积极跟上了社会的步伐的,他们努力改变着 过去的自我,以适应新的环境。年轻一代也努力摆脱家庭的思想包袱,积极上进, 立志不再为家族接班(公私合营后也无家族的班可接了),而要做社会主义的建设 者。 然而聂家毕竟是个在上海有着百年历史的大家族,有着牢固的“洋务”传统, 从老太爷聂缉规开始就与洋人打交道,办洋事。同时崇德老人曾纪芬又信基督教, 与洋牧师多有交往,每年圣诞节都请牧师到家里来举行仪式,孩子们大大小小的都 被叫出来唱圣诞歌,孩子们读书也从小都在教会学校读书。西方的生活方式和思想 观念,包括艺术观点、仪表风度,无不渗透了他们的肌体。更何况聂云台、聂管臣 都曾是青年会的积极分子,还担任过总干事等职务。孩子们长大了只要能考取,总 是送他们去留洋……在这样一个东西交汇、华洋细胞“杂处”的古老而现代的家族 里,他们的血液里已积淀了几代人的洋务细胞,而面对五十年代那种视西方的一切 均为洪水猛兽的社会格调,他们该如何把握和相处呢? 于是他们中就必然有一部分人陷入一种深深的无奈。 八十年代末,老七房的聂崇立,已在美国芝加哥一所大学获得了工商管理的硕 士学位,他稍有点积蓄,便把老爹老妈聂光尧、杨佩珊接了过去,让老两口好好游 览一下异国风光。他原以为老人出入语言上有不便,想不到父亲竟能用流利的英语 跟美国人交谈,这令他大吃一惊!他在想,是什么力量使父亲把自己“包藏”得如 此严密呢?以至于几十年来,作为儿子竟不能真正了解父亲!还有一次,孩子们不 知从哪里弄来一张老掉牙的外国唱片和一架只有78转的手摇式唱机,那唱片放出来 的是巴哈的《圣母颂》,大家正听得入神时,父亲光尧却止不住泪流满面地走开了。 人们谁也不敢想象,那优美而圣洁的旋律,是如何重重地触痛了他那尘封的往事, 谁也讲不清,恐怕连他自己也讲不清那眼泪里究竟包含了些什么。 他们理智上很稳定,认为新社会好。然而要他们亲自实践眼前新的一切,他们 似乎又难以完全默契和适从。旧社会和新社会之间是没有“中间道路”可走的,于 是他们就变得日益胆小怕事起来。 聂光还没等到十年浩劫的到来,早已把家里的老照片、旧账本、信札、纪念物 统统处理干净———这当是他老人家的先见之明,因此没有给后代带来抄家的麻烦。 然而现在麻烦倒来了,因为大家要写文史资料了,后代们为拿不出老太爷当年的照 片而着急万分。聂光墀是交通大学的教授,因热心公益活动而被推为工会小组长。 后来想到自己尚在拿恒丰纱厂的定息,这样能算工人阶级吗?担任工会小组长合适 吗?这可是个大问题,应当向组织上汇报清楚。结果一汇报,他的小组长就给“撤” 了。聂光琦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革命之“火”还没烧到他头上,他就早 早地打点家当了,送的送,卖的卖,把南昌大楼内一百多平方米的住房赶紧上缴, 识相地躲进一处仅20多平方米的旧房。 倒是家里的“下人”和小字辈们比他们要勇敢———造反派叫家里的老佣人吴 妈起来揭发主人聂光尧,吴妈愤怒地吼道:“我们家大少爷(光尧排行七房老大) 早就是共产党了!吃饭都是叫我这老太婆一个桌子上吃的,没有他我这老太婆早就 翘辫子了,叫我揭发他什么?”聂光琦的女儿聂小琦,“文革”后几次三番申请到 日本去自费留学,单位的某领导硬是扣住不放。聂小琦怒从中来,那天正好手上端 着一碗粥,就照准那脑袋上扣了过去…… 聂崇平“文革”中因讲江青的坏话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在单位里打扫厕所。 别的“反革命”星期天不敢休息,而他却偏要休息,而且背起汽枪到乡下去打鸟。 他说:“反革命也是人呀!”单位里主管斥责他,他与之争辩,领导辩论不过他, 气急败坏地掷下一句话:“从来没有见过还有你这样的反革命!”崇平则恨恨地以 牙还牙:“现在就叫你看看!”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