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最后的“小开”(下) 直到现在,已经成了“亭子间老伯伯”的75岁的邵祖丞,对妻子仍未有一丁点 儿的怨言,他知道那是形势所迫,不由自主的事。谁让邵家当年风头那么健呢?盛 极转衰,物极必反,不是教科书上常有的话吗?妻子后来又嫁了人,与他不再来往, 儿子也不上门,甚至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笔者曾关切地问他:儿子应该去找一找, 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呀!邵祖丞仍旧是一脸的沉静,像是早已深思熟虑过了。他说若 找儿子,先得去找他母亲,他母亲早又嫁了人,我去找她,不是叫她难堪吗?我仍 旧是过去的态度,只要他们过得比我好。 这句话好像是哪首流行歌曲里唱过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邵祖丞稍一 不小心,又撞上了流行歌曲,可是他现在早已无心再去品味流行歌曲了,他每天自 己买菜、煮饭、洗衣,每周还要安排三天,为前来求学的中学生补习英语,帮他们 闯过英语关,好顺利考上大学,他本人也好借以补贴家用,因为退休工资毕竟太有 限了。没有学生来的时候,他多半是一个人呆在他的亭子间里,看电视,抽烟…… 1962年,其父邵洵美的问题总算审查清楚了,宣布没有什么政治问题,从狱中 释放回来。其父的问题解决了,他本人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在松江农村劳动了三年 零两个月后,终于得以返回时代中学教书了。谁知平静的日子只过了4 年,到1966 年,“文革”又开始了。 “文革”中像邵氏父子这种“老运动员”是绝对跑不掉的,其父被打成“反动 学术权威”,被扫地出门,有一段时间只能住在邵祖丞这里。而儿子也是个“牛鬼 蛇神”,在学校里被斗得要死,首先因为他是“资产阶级”、“封建官僚的孝子贤 孙”,其次因他教英语时全部用英语讲课,这就是典型的“崇洋媚外”、“帝国主 义的走狗”。父子两人被赶在一间屋子里,而邵祖丞常年单身生活,屋里只有一张 床,那么就把床让老父亲睡下,自己睡在地上。那时单位里工资也停发了,只发几 十元生活费,还要应付那些无休止的批斗、检查和抄家。不久,其父即病得起不了 床了,最终含冤去世。这个当年上海道台的大孙子,曾继承了上千万两家产的诗人 和翻译家、出版家,入殓的时候却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其妻盛佩玉只买得起一双 新鞋,送他“上路”。 那天笔者在邵祖丞那10平方米的亭子间里,与之把茗相对。在聊到这些痛苦的 过去时,邵先生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超然,他说:“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一 个人只要心不死,他就没有失败。况且,60年风水轮流转嘛,邵家和盛家的‘风水 ’,大概已经转到别人家去了。人家说‘富不过三代’,邵、盛两家到了我们这一 代的上半辈子,已富了四代了,严格来说已富了五代人了,到了我们这一代,大概 是该着把便宜还给人家了……” 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所遭受的冤屈,以如此淡泊的眼光来审视一个家庭的变迁, 这在笔者采访的大家族的后代中还是第一个,所以那天他在电话里为笔者指路时, 不厌其详地指示道:“您到了胶州路从我们弄堂里走进来,会遇到一个大铁门,那 大铁门你不要进去,而要走旁边的小弄堂,向左拐,然后再向右拐,然后再向左拐, 一定要找到后门,从后门上来,反正您若找不到号码就问问人家。”当我步上他那 摇摇晃晃、阴暗逼仄、吱吱作响的小楼梯时,才明白了他的用意,因为那实在是个 躲在闹市一隅、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回想起以前看到的,别人从外国报刊上翻拍下 来的静安寺道台花园的照片,再举头叩开那扇亭子间的小门,门中的邵先生,简直 就是位历史老人了。 谈到“风水”在“转”的过程时,邵先生讲了很多场景,他故意把悲凉的故事 讲得“味淡”一些,可笑一些,尽可能不让人们陷入悲哀。“连刘少奇这国家主席 都被斗死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挨斗不更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吗?我的命还算是好 的,总算命没有送掉,我的一位表嫂,就被北京南下的红卫兵活活打死的。” “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只要你的心不死……”他仍是那句淡淡的话。 不少人劝他,早应该重新组建一个家,他说,我是个有“历史尾巴”的人,万 一哪一天又被拎出来,岂不是又要连累别人?算了,还是一个人好。别人又劝他, 既然是平反了,应当落实政策,把房子换大一些,年纪大了,朝北房间太阴冷。他 说,我这儿是人均10平方米了,“达标”了,反正一个人住,够了。 在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的学生进来了,是位上海师大的学生,正在准备英 语打算出国留学。他告诉笔者,邵老师是他遇到的最好的一个老师,心血都花在了 学生身上。看来,他那颗不死的心,正像一棵逢春的老树,在他独自耕耘的园地上, 又开始抽枝发芽了。正像一首流行歌曲里唱的:“好大的一棵树……”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