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澳门风 一 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末。 黄昏。残阳沉落。 一艘小船搁在黑沙滩上。船上有一男一女。 “你留在船上等我,记住,不要离开。”男的说完,便朝村子里走去。 暮色中,依稀可见那女的一头金发,高鼻梁,蓝眼珠,是个洋姑娘。 黑沙滩很静很宽,看不见一个人影。 天黑得很快。黑沙滩海面无风起浪,仿佛眨闪着无数颗白眼睛,涛声如鬼哭神 嚎;村后妈妈山顶上立着一块巨石,形同卧虎,夜风如虎长啸,声震方圆十里。这 是骇人的白眼虎啸。她默默地靠着船舷,挺着高耸的胸脯,望望山,看看海,一点 也不害怕,希望心上人快点回来。 他终于回来了,脚步很急。 他一手拉着她,跪在黑色的沙滩上,两人一起朝妈妈山叩头。他亲了她一下, 说:“玛莎,今晚我俩结婚!”她睁大着眼睛,一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偏要回到自 己的故乡才说这句话,但她还是依从了他。 他惆怅地望了望灰黑的村庄。 “走,快走!”他拖着她上了船。 他俩手抓着船橹,用力地摇。小船飞快地朝澳门破浪而去。 他们在西湾上岸。当年葡萄牙人集居的地方,有个小码头的小村庄。临海一条 石块铺砌的小马路,点油的路灯昏暗稀落,显得一片灰蒙蒙的。他们进了村北一间 房子,砖墙瓦顶,屋子很小,窗口也很小,黑黝黝的。这哪像是人住的地方?她感 到一阵胸闷。打开窗,夜风清凉地吹了进来,她才感到舒畅了一点。她依然不明白, 这窗口为什么开得这么小? 他点着了桌上的小油灯。一个小窝碟,盛着油,躺着一根细小的灯草,点着了 跟蜡烛一样亮。这像一盏灯吗? “我们在这里过夜?”她眨巴着大眼睛问。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便挑起木水桶,噔噔噔地走向村头的水井。 他烧了一锅水,给她舀了一木桶水,放在门角一个砖砌的曲尺形的齐人高的围 墙里。那是一个只能站一个人的小空间。 “沐浴,请。”他说。 “在这里吗?”她又睁大了眼睛。 她脱下衣衫,放在围墙顶上,胡乱地用毛巾浸水往身上抹。她不敢稍微挪动那 丰腴的胴体,因为稍不留神,臀部就会触到墙面。然而,经这热水一阵浇淋,她顿 然感到轻松舒适多了。 她惊讶不已,待她梳洗完,他已烧好了饭。 桌上放着白饭、蒸成鱼和一碟咸酸菜。 她皱了皱眉头,但吃得还香,也许她饿极了。 “你困了,睡吧!有话明天说。”他说完,便忙着挑水洗澡去了。 她漠然跪在床前祈祷:“主啊!我一个人嫁到中国来了!” 他坐在床前,凝望着这位熟睡的多情的姑娘。她机灵、矫健、活力充沛,一双 大眼睛很迷人。他在船上遇见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的出现确实令人吃惊,一 个女掌舵员,这是极罕见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她晓得看海图,了解海情,又熟悉 航道。船过鬼门关、黑风口、七道浪等险关,还不是她掌的舵?天晓得她从哪儿学 会这套本领,哪来这一身过人的胆识!大海是好慧的吗? “张拔,我怕……”她在梦呓。 他轻轻地按了一下她那温软的手。他明白她梦里也在替他担心。然而,天有不 测风云,家里发生的事完全出乎意料,弄得他心神不定,简直是惊呆了。 张拔离家已有好些年了。那年,他在海上遇难,一艘葡萄牙人的三桅帆船救起 了他。次日,船在木栏头险口遇上海盗。风急浪大,两艘海盗船船身轻,速度很快, 直逼过来。贼头船装备着火炮。船长格拉下令开炮击贼头船,可是浪涛汹涌,炮弹 都落到海水里去了。眼见贼头船快速逼近,情况危急。只见张拔自告奋勇充当炮手。 他朝贼头船目测一眼,调整好炮架:“发炮!”话音未落,贼头船船头立即中弹起 火。紧接着第二发炮命中贼头船身腰,贼头船立即冒烟着火。两艘海盗船见势不妙, 慌忙掉头逃遁。“你,炮打得很准。谁是你的老师?”他只好操着地道的葡萄牙语 说出了左力瓦神父的名字。船长睁大双眼道:“左力瓦神父是个天才大师!”就这 样,他呆在格拉船长的公主号船上主管铁炮。公主号是艘三桅巨型帆船,长百多米, 载重三百余吨,备有铁炮二十门,有的射程达百余丈,威力惊人。该船曾远航过巴 西、古巴、果阿、马六甲、日本等地,历经诸多商业争霸的海洋实战。谁会想到现 任公主号主炮官竟是一个中国青年。 这一回他同玛莎是从里斯本乘公主号,经马六甲来澳门的。他下决心带洋媳妇 回村里叩见双亲,之后拟安住在香山对岸靠澳门的路环岛上,妈妈的娘家村。 沧海桑田。他几乎认不出村子原先的样子了。在暮色里一片凋敝零落。他找不 到自己的房子,只依稀认出屋后那棵榕树。好不容易才见着一个瘸子,呀,原来是 他的表哥区木柱。我的天,俊逸的区木柱竟变成个丑陋的萎缩了的瘸子。区木柱拉 他到榕树后的背坡里,告诉他,他爸抽大烟而死,妈哭瞎了双眼,家里所有值钱的 物件,连同那间瓦房都给他爸烧进鸦片烟筒里去了。区木柱催他赶快离去。人们都 说他通洋,在洋人的舰船上当兵,犯了杀头之罪。朝廷正要缉拿他这号人。更何况 他还娶回个洋婆娘,真是伤风败俗!他渴望见母亲一面,可老人家住在区木柱家里, 来不及去看她了。想着玛莎还留在黑沙滩上,他才忍痛离开了村子…… 他感到一阵心痛,回到家门口,竟然见不到母亲一面。 海风吹拂,涛声哗哗地响。 二 当玛莎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之后,她惊住了,劝他还是暂时留在公主号上,过 些时候再看看。 张拔瞪她一眼说:“不!” “我说是暂时,暂时而已。你已无立足之地了!”她说。 “妈妈瞎了眼睛,我能忍心丢下她老人家吗?”他痛苦得垂下头来。 她沉思半晌,自问道:“那我呢!”她替他担心。然而,说什么她也离不开他。 她感到痛苦极了。 “求求天主吧!”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得去圣保禄教堂。 临出门,她在他身后忍不住抿着嘴笑,说:“天呀!你一点也不像我的男人!” 他戴着一副假辫子,又黑又粗,长长地垂贴在屁股上,好像一只倒尾大蒜。怪 物,真是个怪物,活似印度人玩蛇,让条滑脱脱的花白蛇缠在颈上一样。她一点也 不理解,难道这几千年文化就系在这根累赘的发辫上? “我喜欢你原来的漂亮样子。”她说。 “没这根黑麻绳要斩头的。”他摸摸后脑勺。他在公主号上剪了辫子,成了个 假洋鬼子,享受过没辫子的轻松自由。他又说:“里斯本的贵族不也头戴金色假发 吗?人乡随俗吧!” 她撅起嘴说:“算了,我来到澳门碰见的都是不顺心的事。” 圣保禄教堂他当然很熟悉,他还在圣保禄书院呆过。这是中国最早办的洋学堂, 也方便葡萄牙人学汉语。他敬重的恩师左力瓦神父就住在圣保禄教堂里。然而,他 没有去教堂,却朝西往妈阁庙走去。这座天后庙香火鼎盛,已有三百多年历史。他 自小就跟妈妈来这里叩过响头。这一回他来见天后更是心绪万千。 妈阁庙。一间不大的庙宇。门前是麻条石台级,两扇枣黑色大门,屋后两旁是 两棵粗粗的榕树。大堂正中神台上美丽的天后圣女正襟危坐,脸露微笑。 他点燃三炷香,虔诚地跪在地上,三叩三拜,念念有词。她望着他,望着周围 的一切。她没有跟着他去跪拜,只觉得这天后年轻美丽,心里禁不住称好,中国玛 利亚!突然,她跪下祈祷:“中国圣母求求你拯救我的丈夫张拔,他是世界上最好 的人,只有你才能使他脱离苦难。”后来她知道,天后原是宋莆田林愿第六个女儿, 贤淑美丽,才二十几岁就在海上遇难,卒后屡屡显灵海上,保佑过往船只人财的平 安。元至元封天妃神号,清康熙时又加封为天后,成了专司航运海事的神。姑娘这 天飞到妈阁山上憩息才有这座妈阁庙的。玛莎更觉得这位中国玛利亚的可爱可敬。 她有点惊讶地望着他双手摇着的沙沙作响的竹筒,筒里众多跳跃着的竹签中飞 出一根落在布垫上。他在求签。这实在太有趣了,人的命运全都写在这些竹签上, 世间天堂就装在这么一个小竹筒里! 他只给她说签文中的两句:“险峰崎岖雾千重,车到山前自有路。”他顿然满 面红光,喜形于色。昨夜的晦气仿佛一扫而光。他给她说的葡萄牙语是:“想做就 去做,一切都会顺利的。” 她噗嗤一笑,太理想主义了。然而,她依然替他高兴,总算主给了他一个安慰, 不,应该说是怜悯。同时,她已意识到他要离开公主号了,她的心又沉了下来。 街上。他俩同行却各怀心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对她来说澳门真是个不吉利 的地方。幸好公主号上的鸦片未能脱手,船只好停在十字门海上守候。这给了她较 充裕的时间。只是苦了格拉船长。他却默默地走着。他发现葡人区里人比从前多了, 葡萄牙女人比往日多了,还有英国女人。一排排带花园的小楼房不算漂亮,倒还整 洁,屋旁绿草如茵。穿过华人区却依然是灰旧一片,他熟悉的鸦片烟馆(即谈话馆) 满街林立,还有那一间间阴暗的赌馆,麻雀、天九、番摊和大小,应有尽有。这些 馆子门面都只是一间铺位,不大。里面却见阔落,阴沉沉的,白天也得点着油灯。 不要小看这些不起眼的馆子,还有妓馆,清朝廷官员常常微服出巡,躺在这儿享受 快乐。一队葡萄牙士兵荷枪实弹在街上走过。哼!全岛也不过这百来个葡萄牙兵吧, 这顶得上个什么!看着这些洋兵大踏步在街上巡逻,他感到非常刺眼。 “还有多远路?”她一心要去教堂见左力瓦神父一面。她拉着他的手急步走去。 “不远了,前面小山坡上就是!”他说。 澳门弹丸之地,方圆才四平方公里,后来年年填海,才多挣回来些许土地。 握着她那温软的手,他又心乱如麻了。 海风却依然轻轻地在吹拂。 三 格拉船长自认倒霉,他的船头一回装鸦片就给搁在十字门海面上。这位船长近 四十岁,英俊魁梧,精通航海,好冒险,但遇事有点急躁。鸦片是在果阿上船的, 货是英国吉杰先生从东印度公司购进的。自从英国政府取消鸦片专营之后,输华的 鸦片像潮水一样汹涌。他在英国读书时认识吉杰,没想到这位英国朋友在来往印度、 中国几年,靠着这一堆堆黑烟土,一下子变成了暴发户、英国大商贾。见了吉杰之 后,他才发觉澳门竟聚集了这么多英国人。 吉杰很坦率地对他说,中国朝廷派了个钦差大臣林则徐来广州禁烟。这位林钦 差动真格的,在广州出动兵马,一下子把英商洋行、华人烟库里藏的鸦片,统统收 缴一空,少说也有两万多箱。这一下犹如晴天霹雳,大小英商携女抱幼逃来澳门躲 避,狼狈不堪。因此,公主号上的烟土不仅无法出手,连个贮藏的地方也找不到。 不过,他劝格拉不必过分焦虑,事情不可能拖得很久。他并不相信中国人禁烟的决 心与为官的清廉。 “你说对了。”格拉很有兴趣。“那一方是朝廷,你这一方只是十来个商人。 我想,义律先生早已看到这一点了。”他知道,吉杰同英国驻粤商务监督义律相好, 而义律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初白,双方一旦到了相应的档次,一切就决定于武力 了。他一点也不了解中国,只是从张拔身上看出中华民族是个聪明勤奋吃苦耐劳的 民族。可怕的还是英吉利,在工业革命之后,她已成为一只性冲动的雄狮,雄性荷 尔蒙的充溢所爆发出的能量是非常巨大的,也是非常可怕的。 “你很有经验。”吉杰说。 “我只是替你担忧。但愿这不是多余的话。”他若有所思。 吉杰微微一笑说:“你放心,我看一艘英国火炮舰船可以直闯清皇朝的任何一 个口岸,更不用说一支舰队了。”英国人说得非常自信。 他微微一笑说:“但愿如此。你看什么时候可以卸货呢?” “你不用急,我想个办法。”吉杰眨了眨眼睛说,“反正停泊费我照付。” “我看还是给个期限好,我还有其他载货合同呢!”格拉还是保持警惕,只有 白痴才会陪英国人在这火山口上玩游戏。 吉杰想了想,耸耸肩膀,说:“那好吧!十天内卸货,可以吗?” 南环的一间小楼房。这一带是英国人在澳门聚居的地方。临海,雅静优美。 吉杰对格拉船长说:“从风浪里来的客人,你就在这儿住下来,歇息一下,这 里就如同你的家一样。” 这时候,一个靓丽窈窕的女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穿着黑色紧身旗袍,曲线毕 露,显出东方人矫健而又温柔的美。一双迷人的眼睛给人一种神秘的诱惑。格拉一 下子被吸引住了,他周游世界,从未遇上这样一个异国尤物,那双眼一直贪婪地盯 住她那张秀媚的脸。 “我是何静芳,你可以称呼我静芳。”她的葡萄牙语说得颇流利。 格拉耸耸肩膀,说:“应该称静芳小姐。”他故意用英语回答。 她抿着嘴笑,笑得妩媚动人:“按中国话的意思该说夫人或太大。”她瞥了吉 杰一眼。这位英国人好像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也没一点儿笑容。 “这屋子里就我们两人住吗?”格拉毫不掩饰地问。见她不吭声,便有意回过 眼来瞧着这位英国人。 吉杰微笑着说:“静芳小姐会接待好你的。” “太好了,谢谢!”格拉高兴地说。 老实说这些日子苦困在船上,多么渴望有个地方舒畅悠闲一下。这座双层小楼 太美妙了!他由衷地感谢吉杰刻意大方的安排。 他俩走了出去。 葡萄牙女仆给船长送来一杯热咖啡。 这是葡式咖啡,微甜带苦味。格拉喝了一口,感到很可口。 “你是从里斯本来的吗?”他问。他有点不解,葡萄牙人为什么要来这里当佣 人。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声说:“先生,你可以沐浴了,水已热了。”这里还是用 井水,不过水是用手摇水泵抽上来的,还算方便。 “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他仍想弄个明白。 “我们留在澳门的葡萄牙女人给英国人打工的不少。”她说,“反正习惯了, 哪儿都一样。” 这个女仆看上去二十多岁,面貌端正,带点羞怯。她同其他葡萄牙女人一样, 丈夫同她们一起来到这里,有的走海运,有的服兵役,参与同西班牙人的战争,以 及陷入征占阿拉伯、非洲的冲突中,回来的没有几个。她们留在这个孤岛上,自谋 生路。这两年,躲来澳门的英国人日渐增多,也给她们带来谋个女佣的就业机会。 说实在的,她们大多来自葡萄牙北部小镇,种葡萄很内行,即使回去,也富裕不了 多少。葡萄牙女人习惯随遇而安,不似男人那样好斗而又诡奇。 “你侍候静芳小姐很久了吗?”他问。 女仆脱视了他一眼,说:“我是吉杰先生雇请的,来的时候太太已住在这儿了。” “吉杰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她点了点头,便匆忙走了出去。 他望了一眼女仆挺直的背影,心想这里应该是吉杰在澳门的穴窟,何静芳就是 他的情妇了,说好听点是吉杰的澳门太太。他了解吉杰,在伦敦是个游手好闲。不 务正业的浪子,天晓得他竟成了个英商巨富。吉杰太太还住在伦敦的旧街上。他们 这些鸦片英商大都是这样生活的。 她睡在他隔壁的房间里。 他敲房门。 她缓慢地打开门缝。 “我可以进来吗?”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房门。她知道,他今晚会上她的房间里来的。他是一 只饿够了的公牛。然而,她不喜欢他的自大无礼,白天那几句赤裸裸的对话够狂的 了。即使是他故意奚落吉杰,也不应该当着她的面说。当然,她任何时候都清楚自 己的身分。什么吉杰太太,只不过是这英国人买下的一只花瓶、长期包下的妓女。 他要你陪谁你就得上床去。当然,物有所值,他不会随便什么人都拉上来的。哼, 一个船长有什么了不起,竟也摆出一派阔气。后来,吉杰拉她出来附耳叮咛一番, 她才明白,这是一次交易。不过,现在她开始考虑自己在交易中应得的一份。吉杰 这种人随时随地都可以像掷掉一束花般地把她抛落在街角里。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的。 他坐下,两眼紧紧地盯着她,一只红了眼的葡萄牙公牛。 她显得轻盈明秀,穿着淡黄色薄丝睡衫,轻丝下鼓起一对丰满的乳房,那一双 活灵灵的泉水般的黑眼睛,使他兴奋得禁不住浑身震颤。 “你很漂亮,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迷人的女人。” “是吗?”她抿着嘴笑,笑他满嘴陈词滥调。 “你没察觉吗?当着吉杰的面,我已经这样说了。”他肆无忌惮地说。 她不屑一顾地说:“遗憾得很,在我的眼睛里,船长也不过是个穷光蛋。” “嘿,你不睁眼看看吉杰吗?”他反问道。 她瞪对方一眼:“他怎样?” “伦敦街头的无赖流氓,他太太还住在伦敦一条旧街上。”他带着一点醉意说。 “呀!你怎么知道?”她这才恍悟过来,怪不得这英国人总不是味道,幸好自 己早有打算。 他将身于朝她靠过来。 “请坐下,格拉先生。”她忽地站了起来。 他明白,这位中国女人还是很有分寸的,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的粗野不恭。他 只好忍住性子,耐心地给她说了在伦敦认识吉杰的经过,以及这一回跟他载运鸦片 的事。她默默地听,留心地听。然而,有关她同吉杰的事,她闭口不说。 他喉头像火烧般干涩,忍不住朝她靠了上去,吻她。她用力推开他,狠狠地掴 了他一个耳光。 “你给我出去,滚出去!”她吆喝了起来。 “你很出色,我该把你撕成两瓣。”他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得有点怕人。 她突然哈哈大笑,顿了顿才说:“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这意味着同归于尽!” 她好像疯了似地瞪着他。 他也红着双眼瞪着她。两人僵持着。 顿然,他微微一笑,终于退了下来,说:“你是一头健壮的斗牛。” “那就请坐好了。”她笑道,但依然保持警惕。她不愿意失去尊严,她明白对 方心里未说出口来的一句话:“吉杰动得我也动得!”我老娘就是动不得呢! 他喝了一口茶。呀,中国茶,非常香纯,索性一整杯喝下肚里。他给她说了他 对当前时局的忧虑,担心船上的那堆烟土会引起不幸的后果。 她想了想说:“吉杰在澳门还藏着一大批鸦片,他只缴出了一点点,掩人耳目。” 她望了他一眼,又说:“你船上的货,他是不会往岸上卸了。” 时下风声很紧,粤官方再三催促澳门兵头(即澳督)协助把英国人存放在澳门 的鸦片缴出来。澳门兵头起先还敷衍一下,后来见林则徐态度坚决,才下令英国商 人缴出鸦片。狡免三窟。吉杰之流自有应付之法,缴少留多,分散储放,伪装包裹, 存留海上,务求蒙混过关。 “看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他加重了忧虑。老实说,他一点儿也没必要 同吉杰捆在一起。他问:“你看怎么办?” “两条出路,卸货抑或将货倒落海里!” 他想了想说:“往哪里卸呢?”当然,抛到海里他也会受损失的。 “我可以想个办法,找个合适的地方。”她眯缝着眼睛,含蓄地说。 “我就依靠你了。”他语气诚恳。 “好。我该得到什么呢?”她问。 “一个面包,每人一半,怎么样?” 他俩紧握着手,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四 走到大三巴牌坊前,张拔一下子惊呆了,木然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只剩 下一幅高高秃墙的三巴教堂。这秃墙孤零零地立着,还带着原先的巍峨大气古朴庄 重,只是显得过分孤独单薄。他离开澳门时,三巴教堂在三巴山坡上巍然矗立,气 势磅礴,堪称澳门最宏伟的建筑物。他离开之后,三巴教堂就被大火烧毁了。 “这就是圣保禄教堂。”他凄然地说。在大火焚毁教堂只留下正面石砌墙之后, 人们称这幅遗墙为大三巴牌坊,把原先的圣保禄教堂也称作三巴教堂了。 “哦!”她几乎惊叫了起来。然而,她一下子又被这迷人思古的残缺而又巍峨 依然的建筑物的感人艺术吸引住了。 这是一座五层楼高的建筑物。沿着七十级台阶走上去,只见厚实的牌坊也就是 教堂的颓垣巍然耸立着,正门两边各竖着五根巨大石柱子,层层叠叠。这四十根石 柱支撑起整个建筑,有直上云霄之势。看得出来,这是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后期巴洛 克风格之作。巴洛克的意思是畸形的珍珠,他们打破建筑、雕刻和绘画的界限,把 三者融为一体、赋予建筑实体以活跃的动态,突破了欧洲古典主义的常规,形成了 巴洛克式建筑。圣保禄教堂最迷人之处,是她融合了中国文化,从基座。叠柱、檐 子、壁龛、铜像、图案、匾额、雕塑以及造型上,都浸润着东方体积感产生的丰富 的光影变化,使之具有跳跃的艺术节奏,这种动态的起伏引起了视觉的幻象,宛如 置身于建筑交响乐的奇妙境界之中。墙上那左右两端的中国传统的石狮子浮雕,以 及牌坊上刻的中文“念死者无为罪”的箴言,合成那个年代的巴洛克建筑上惟一独 特的东西方艺术交融的浓郁色彩。 “神也有难!”张拔颓然地坐在石台阶上,触景伤情,感慨不已。 “天劫,天劫!”她没想到这场火烧得那样彻底。 “三巴教堂已遭过两次大火,重建后又给烧掉了。”他介绍说,“妈阁庙也火 烧过,小小庙宇烧成灰烬,只是木雕的天后像仍完整无损,这是天后替百姓承受灾 难!” 他俩黯然离开三巴山坡,朝西边的主教堂走去。到了教堂才知左力瓦神父因事 去了广州。 唉,澳门是个火烧的地方,而且偏偏挑拣神的住地烧,直至今日已过去一百多 年了,三巴教堂也没有重建起来。有人说,这是火神玩的变脸戏,神和神在斗法, 你相信么? 回到小瓦房。他愣住了。门口蹲着一个人,是区木柱。他怎么会找到这儿来呢? 区木柱眼睁睁地望着玛莎。他果真带着个洋妞儿回来,真是色胆包天!他眨也 不眨眼地瞪着,一点也不顾忌,同昨晚在白眼塘村那个虔诚畏缩的样子完全两样。 玛莎给他倒了杯开水,按照中国礼数双手捧了上去。 “唉,怎么可以住在这个地方呢!”区木柱挪动一下瘸腿,关切地说。 这屋子是张拔妈娘家的一间闲屋,也就是区木柱祖父的遗物。每一回区木柱来 澳门,只在潦倒无着落时,才落脚在这里。他埋怨表弟为啥不在酒店住,太难为这 位洋妞弟媳妇了。 “我会的。”张拔说。 接着,他对张拔说,昨夜他妈得知他回村里来的消息,高兴得哭了起来。可泪 水未于便又叮嘱说,叫儿子千万不要回村,这阵子风声紧,性命不保。他又绘声绘 影地说,你妈是对的,林钦差大人在广州把一班英国人困在商馆里,闹得满城风雨! 凡通洋者斩首。又说,你妈很想见你,但老人家又不愿离开村子半步,更不用说在 澳门住下来了。 听着听着,张拔的心宛如刀割般痛。 “你暂时不要回去,好吗?”她听懂点儿白话。 张拔仰天叹了一口气,说:“表哥,这几年也辛苦你照顾我妈,很感谢你。” 说完,便把十块银元放在他手里。 他也不推托便放入口袋里去。 “表弟,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我会告诉你的,你就放心好了。”区木柱边说边 睨视着弟媳妇笑了笑。 她顿然感到这小屋子很闷气,便跑出门外,坐在那棵翠绿的白玉兰树下。南风 吹拂着她一头长长的金发。唉,踏上澳门,她就一直心烦意乱,胆战心惊,还不如 在海上舒畅自由。 张拔凝望着小窗外,竹影摇曳,落叶纷纷。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表姐在家 里好吗?” “你不知道?”区木柱沉下脸说,“你走了没几天,她也跟着走了。” “她到哪儿去?” “走不远,还是在澳门。”区木柱故意把后面两个字说重了。接着又说:“她 是为了你才出走的。” “你知道,我一直把她看作亲姐姐。” “我当然清楚。”区木柱点点头说,“可她心里只有你呢!你走了之后,每天 清晨、黄昏她都悄悄地来到黑沙滩上,朝天望海,默默地流泪,眼泪也流干了。回 到家里没话没笑,变成一个痴呆的木头人。她爸催她过门成亲,她就出走了,幸好 还未自寻短见。你说该怪谁呢?” 他说得不痛不痒,却刺得张拔心头疼痛。 “怪我,都怪我不好!”张拔内疚得心里淌泪。 他表姐何静芳,比他长两岁。她是村里的才女,聪颖靓丽而又文静,人见人爱。 他俩自小青梅竹马,同念一个私塾。她从小就很疼这个表弟。长大后自然而然爱上 他了。姑娘羞于启齿,只悄悄地把爱掩埋在心底里。他清楚表姐对自己特别疼爱, 比对任何人都好。然而,他只是把这种疼爱看作是姐姐的爱,心里从没产生过任何 杂念。后来,他姨丈要把何静芳许配给区木柱,两家定了亲。他清楚何静芳为这门 亲事哭过闹过,整天泪水满面,也找过他几回当面哭成个泪人一样。有一回还抱着 他大哭一场。他只能安慰她几句,说区木柱表哥是很疼她的,话未说完她哭得更惨 了。此后,她又不哭了。她变得对什么都感兴趣,又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喜怒 无常。后来,她不跟私塾的老先生念四书五经,却随着神父学习,什么天文、绘画、 冶金、医术还有葡萄牙文,样样都沾上一点,还洗礼当了天主教徒。奇怪,这一学 好像是吞了一帖仙丹圣药,她变得更美丽活泼、青春鲜嫩了,宛如一匹谁也驾驭不 住的野马。她不止一次地对天主说,世界上我只爱张拔一个人。爱是永恒的,不可 忘记的。她非常珍惜自己的初恋,一爱到底。她在海边朝白浪诉吟,她等他回来, 即使没有个结果也一样,一心在等他。然而,海鸥一去不见回音,她得不到他一丁 点儿音信。村里的人都说他浸落在大海里去了。她在心里依然等着他。只有当父亲 要逼她过门成亲的危难关头,她才断然出走。销声匿迹了好几个秋冬之后,有人说 在澳门见过她,她已经是个葡萄牙籍的人了。 “她过得好吗?”张拔忧心忡忡。 “听说当了富家太太。”区木柱说,“丈夫是英国人,豪富呢!” “你没见过她吗?” “哦,你想见她?”区木柱反问道。 “你说呢?” “依我看,还是不见她为好,对大家都有好处。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区 木柱动情地给他诉说了一段自己的感情:“我从没想过她会出走的。她走了之后, 我四处去找她,见人都打探个够,可就是找不到她,我伤心极了,又替她担心,日 夜不安呀!我以酒消愁,喝了很多很多酒,喝得醉倒在地。我是为她醉的!我什么 都不要,还有什么好留恋呢?我……有一夜来台风了,我也醉了,嘣的一下房子倒 塌,给我留下这条瘸腿。我信命,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他说得很动情,一双小 眼睛含着泪光。 他听了很受感动。 站在门外的玛莎也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南风依然轻轻地吹拂着她那一头长长的金发。 五 人有人难,鬼有鬼难。 左力瓦神父很忙,走上走下,气喘吁吁地好不辛苦。他刚从广州回来,屁股还 未坐暖沙发,吉杰便上门来了。 “事情办得顺利吗?”吉杰问。 “我总算碰到一个很像样的中国官员,值得我敬佩的中国人。”神父情不自禁 地赞叹道。 “哦!”吉杰沮丧地坐了下来。 这一回,神父是自告奋勇到穗城去的。他知道林则徐把英国商人困在商馆里, 便认为这是不人道的事。商人嘛,怎么可以对他们断水断粮?加上义律先生开口请 求,他似乎义不容辞地要以神父的身分去见林钦差了。当然,他满以为林大人是会 给个面子的。他了解清朝皇天格局,就会遵循利马窦规矩行事。所谓利马窦规矩不 外乎允许中国教徒祭天、祭祖。祭孔而已,而利马窦本人身着中国儒士冠服,被称 为“西儒”。清康熙年间,罗马教皇决断:中国教徒祭天、祭祖、祭孔,实属异端, 应予禁止。并派锋罗来华谕令。康熙传谕:慎无扰乱中国。来华的西人必须“谨守 法度”。锋罗抗令被押送澳门。这就是明摆着的一切得依清皇朝的规矩行礼。见面 时,没想到他话才脱口,人道之声未散,林则徐便反问道,走私鸦片来华毒害我皇 朝臣民是人道吗?不该缴出毒品以禁止吗?你说说哪一样才是人道?理直气壮之至。 神父无言以对,更何况水粮由士兵每天送去,全无“断绝”之事。神父之仗义出行 胆敢面谏林钦差之勇气,已为英商赞赏,及至返来对林大人的一番赞词,又令此辈 洋商震惊不安。难怪义律也慑于林则徐的大义凛然之势,答应英商该缴出其窝藏之 烟土了。 “在穗的英国人最后也只好来澳门避避风头了。”神父说,“义律也要来呢!” “他在哪里?”吉杰急着问。 “不清楚。” 他知道义律会呆在一艘悄悄地停泊在十字门海面的英国船上。当年,文天祥拥 着两个宋小皇帝,带着五十万大军,乘战船南逃就是停靠在这里的。文丞相还写了 “零了洋里叹零丁”的有名诗句。 “林则徐就真的清如明镜?”吉杰疑惑地问。 “嘿,你怎么啦!人家已动真家伙了,你还以为别人舍不得焚烧你的毒烟吗?” 吉杰望着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吉杰先生,你脚下站的并不是一块大英帝国的属土,你记住,澳葡当局每年 都得缴纳地租给清朝,你的南环小凤楼也不是铁打的堡垒。我奉劝你一句:好自为 之。”神父见他食古不化的样子,便有意敲他两下。 “你的意思是……”吉杰故意问。 “林钦差光火了,你说澳兵头听你的还是听姓林的呢?”神父当然明白小小澳 督的地位的微妙,便又说:“澳督只能是个小小的不倒翁呀!” “他两边都得听吧!”吉杰固执地说。这个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神父微微一笑,说:“主保佑你!” 其实,吉杰心急如焚。英国商人里数他藏的鸦片最多。狡兔三窟。这家伙把鸦 片放在三处:穗城、澳门和船上。然而,林则徐一来,这三窟也不见得保险了。 他急着去见澳督。这位兵头礼貌地让坐之后,送上一杯热咖啡,待吉杰说完了 话,才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关闸口已增清兵两千余人,还配有足够数量的火炮。一 句话,吉杰吓得慌了手脚。 翌日,南环一下子多拥挤上几十户英吉利人家。葡萄牙人住地纷纷出租给这些 不速之客,一时之间,这地方竟成了个小伦敦了。 吉杰仍不放心,终于在十字门的英国船上见了义律。这位英国驻粤商务官员仍 是一身绅士穿着,他含蓄地说有进有退乃兵家之常事。当务之急先将鸦片缴出来以 缓和局势,英国女皇迟早会报偿的,你就放心赌这一盘好了。末了,又问了一句, 从伦敦来这里少说也得半年时间吧? “对,就算是一场赌博了!”吉杰顿然开朗了起来。 他眯缝着双眼朝远处眺望,那艘鲜亮的三桅帆船静静地停在蓝色的海面上,那 是格拉的漂亮的公主号。 “一个称职的船长!”他微笑着低语。 海风在吹,涛声在响,船身摇晃了几下。 格拉船长安乐地下榻在何静芳家里,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享受过的最美妙的温 柔乡。她太美了,太温柔惬意了。 他抱起她,轻轻地放在床褥上。她一丝不挂地坦然地躺着,突起一双圆鼓鼓的 乳房,呈现着人体的自然美。他望着这迷人的胴体,活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在嫩 茸茸的绿茵上打滚,爬着。翻着、滑着,用力地犁人松松的土壤里去,犁进、掘进、 不停地挺进……她闭着眼,嘴角上挂着一丝笑容,在微喘又在叹息,然而,一句话 也没有说过。直至自己从困倦中恢复过来。他发觉自己还压着那柔软温热的躯体。 她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重荷,一动不动,宛如整个世界就是这样沉重地压着自己。 他想,也许这就是中国女人的温柔吧!终生难忘。 “我的小天使,风和日丽,太奇妙了。”他感到很大的满足。他爱上她了。 她抿着嘴笑。 “你满足吗?我已经尽力了!”他笑道。脸上一阵红晕,犹如一头用尽了力的 斗牛。 她依然含着笑。他是她见过的所有男人中最具男人味的人。她发觉自己喜欢上 他了,真的爱上了这个魁梧的洋人。顿然,她又感到害怕、空虚,有点不敢相信自 己。因为自从她爱上了张拔之后,哪怕他悄悄地走了,一去不复返,她心底里还是 从没爱上过别的男人。肉体上的一切承受重压只不过是躯壳的感受,在经历过第一 次艰难后,剩下来的也不过是循例的机械的习惯动作罢了。 她千真万确地享受了一会心灵的幸福的惊惶。她甘愿这惊惶继续延伸下去,只 有这种延伸她才又感到一种惊惶的幸福。 突然,她推开了他,忽地站了起来。 早餐。他跟着她吃白粥油条,好味道。 “你在想什么?”他已明白,中国女人很懂得得用脑子。 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不都看见了吗?” “哦,看见了。左邻右舍住上了英商家眷,关闸口增加了清兵,时局有变化。” “还有呢?” 他瞪着她,愣住了。 “澳兵街上巡逻也增加了次数。”她说,“你知道澳兵头最忌怕什么?一旦关 问那边断水断粮,这里就变成个死臭门了。” “他们不至于出这一手吧!” “已演出过不止一次了。”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的意思是澳兵头还得看清皇 朝的脸色。” “我明白。”他顿时陷入沉思。 他想过,眼前这位仙女同吉杰同居,可又十分憎恨这个英国人,相反她同自己 萍水相逢,却又如此投入,处处为他筹谋。他也是个行船跑马闯荡江湖的男人,世 面见得不少,就未遇见过这样美妙玲珑而又足智多谋的宝贝。说真的,他有点三生 有幸的满足感。 这种感觉在他听了她说的一段经历之后更加深了。 她是从左力瓦神父那儿读了一点西方的书,知道了四书五经之外还有一个无限 丰富的世界。何静芳在逃婚出走的危难时刻,只能找神父。他收留了她,让她到吉 杰家当下人。她只有一个心思,藏身为了等张拔!不久,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终于 发生了。一个夜晚,吉杰趁她生日兴致盎然的当儿灌醉了她,强奸了她。醒来后她 哭了,万念俱灰,痛不欲生。贞操对一个中国姑娘来说比生命还重要。她已走投无 路,可又不甘心白白死去。吉杰怕出了问题给神父知道就不好了,就对她一番甜言 蜜语,带她到教堂举行婚礼。然后,又用她的名义买下了南环临海的一座双层楼房, 总算让她慢慢平静下来。吉杰好不得意!金屋藏娇,可以消解流浪他乡的孤独,还 可以利用她的美色去追求自己经营上的需求。然而,她恨吉杰,用整个身心去恨他, 就是这个英国人把她毁了。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报复的。 她想了想说:“格拉,你应该了解我了,我是为你好。” 他点了点头,紧紧地搂着她。 “我担心他会出卖你。”她那漂亮的黑眼睛充满忧虑,吉杰是个亡命之徒。 “我是在随海飘流的大船上啊!”他随时可以一溜了之。 “哦……”她心里一震。 “我们可以一起到天涯海角去,谁也够不着。”他敏感地察觉出她脸上微小的 变化。 他已不止一次恳求她跟他回里斯本,或者去马六甲,好离开这个狭小的有点冷 落的小岛。他认为澳门是令她终身伤感的不祥之地。然而,他无法理解她心里等着 的人,这是一种心灵的等待。她也不会向他透露这心底里深藏着的一份纯洁真情。 “你让我考虑一下吧!”她说。 “在我的船上,也有中国人呢,又不是你一个。海上呆腻了就上岸,里斯本比 这儿美丽宽阔得多呢!” “中国人?”她顿时对此有兴趣。 “对,一个叫张拔的青年,聪明能干。中国人都是这样刻苦耐劳的。” “张拔?”她吃了一惊,像在问自己。 “你认识他吗?” “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她微微一笑。 “哦,他家就在对岸的香山,船还未停靠好,他就赶着回家去了。对了,还带 着他的未婚妻一起回去,准备成亲呢!” “未婚妻?”她惊讶得几乎站不稳脚。 “对,一个葡萄牙姑娘、女航员。他们是挺能干的一对。” 她望着窗外的树,碎叶摇曳,宛如一幅绿色的网罩在大地上。 “大抵你手下都是有本领的人。”她惘然地说。 他说,张拔要回村里见妈妈,玛莎却留在澳门,天晓得她俩怎么又分开两处。 听玛莎说,张拔有离船的意思,我是很不舍得他离去的。用中国话说,他是一个孝 子。我理解。 她听了暗自高兴。是他,是他了,一定是他了!她也没多问,一心想着可以见 到他了。 过了好久,她倚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微闭着眼睛,说:“格拉,我还是在这 里等你,哪儿也不去了。” “听你的,亲爱的!”他深深地吻着她。 窗外,碎叶子的影子在微风中晃动。 六 玛莎见到了神父左力瓦。 神父很高兴地招呼她坐下来,还给她倒了一杯热咖啡,不停地问:“你什么时 候到澳门的?”哦,他想起来了,吉杰租用了公主号,便又说:“你一定是随格拉 船长一起来的了,对不?” 她眨闪着那双大眼睛说:“你什么事情都这样清楚,用中国话说,了如指掌! 我在公主号当驾驶员,应该说是主舵手。” “我听说过,只是未得到证实,行啊!” “嘿嘿,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学生。神父,我很感谢你。” 左力瓦年近四十岁,中等个子,两道浓眉贴在清癯的方脸上,显得不大调和, 那温和慈祥的目光却又很适合他的身分。他是意大利人,大学毕业后,又到里斯本 神学院。从他的言谈举止,上可以看出他是个做学问的人。他的文学、语言素养都 是上乘的,天分又高,学什么都容易上手,且造诣颇高。因此,学生只要能接受他 的独特教育方法,学业上自是事半功倍。他是在马六甲的一次祈祷会上遇见小姑娘 玛莎的,一见如故。聪明伶俐的她便跟随着神父,细心侍候,也尽心学习。没多久 也多少入了门道。她爱大海,对航行很有兴趣,很快就把神父拿手的航海知识、技 术学到了手。熟悉的人会发现,左力瓦很善于挑选学生,经他手教的都个个成才。 说实在的,他在马六甲和澳门一带活动,对沟通东西方文化作出了贡献。 突然,神父望着玛莎问道:“公主号上有没有装载鸦片?” “有。” “有多少?” “大抵上百箱吧!”她答道。不过,这几天她都没在船上,情况不明。“出了 什么事?” 他想了想说:“吉杰应该把这些鸦片缴出来。他还存侥幸心,这不好。” “你也担忧得太多了。”她有点不以为然。 “我看清皇朝同欧洲会有打起第二场仗的危险,不过,这回同上回完全不同了 呀!”神父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样说的。 他说的第一场清朝同欧洲的战事,是指公元一五一六年,明正德十一年间,葡 萄牙人占据屯门海澳之事,由广东巡海道副使汪钅宏率兵抗击,把葡萄牙人赶走了。 这是华人驱逐欧洲人打响的第一枪。这个胜利无疑是维护了明皇朝的尊严。可是, 三百多年过后,英吉利经历了工业革命的洗礼,完成了由冷兵器到热兵器的转变, 这就会将清皇朝置于不堪一击之地了,而清朝廷的闭关自守落后腐败乃是死亡的要 穴。神父不愿意看到战争,他十分欣赏中国哲学的“中庸之道”,“和为贵”以及 “天人合一”,认为这可以说是哲理的最高境界。正因为对这个宝库感兴趣,他才 置一切于不顾留在澳门,好探讨这个神秘的深藏古文化的国度。他祈求主挽救这场 灾难! “那太可怕了!”她见过国人征占果阿、马六甲的战事,火枪对长矛,尸骸遍 野,惨不忍睹。 她不得不认真地思考。她想着自己的男人,便问:“神父,那怎么办?一旦打 起仗来,你站在哪一边呢?”好像这仗明天就要打起来似的。 “当然站在正义这一边。”他毫不犹豫地说,“你从老远的地方跑到人家门口 动武,罪孽,主会惩罚的啊!” 接着,她把同张拔的事一五一十地给神父说了,说着说着,禁不住眼睛也红了。 “祝贺你找到一个如意郎君、百里挑一的好孩子!”神父好像并不在乎她的伤 感,反而高兴得双手搂着她。 “你认识他吗?” “同你一样,是我的一个好学生。” “呀!怪不得他样样都比我强呢!”她竟又笑得那么天真烂漫。 他抿着嘴微笑。他被姑娘那充满幸福深情的笑容,那呈现着太阳光辉的脸蛋所 感动,一种自由的满足的美,人的本性的美。 “你们在度蜜月!”他笑道。 “前两天,他带着我在黑沙滩上宣布结婚呢!”她的大眼睛充满浪漫之情。突 然,她又合上双眼,苦着脸儿说:“现在是大难临头了,神父,你给我劝劝他暂时 留在公主号上,这样安全些,真的。”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既然你爱他,就得做好爱的一切准备。你得理解中 国这个‘孝’字,人们可以为孝牺牲一切啊!孩子,这才是中国的爱的一个核心。 这么说,你就会明白你所处的位置了。”他说得很缓慢,心情也颇沉重。 “我明白,我同他永远在一起。主会保佑我们!”顿时,她又变得坦然了。 他已看出姑娘复杂矛盾的心情。她痛苦,非常苦恼,然而,又竭力企求从这无 边的痛苦里寻觅欢乐,哪怕是一丝儿欢乐啊!没有什么比得上爱的烦恼更使人痛苦 了。 他站起来,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深情地说:“孩子,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嫁到 中国来。你很幸福,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他了解姑娘的悲凉身世。 她是海的女儿。她不清楚自己的父母,也从不过问自己的身世。唉!又从哪儿 去过问呢?后来她跟了左力瓦才读上了几年书。幸亏她天资聪颖,举一反三,成绩 很好。左力瓦让她进里斯本大学深造,然而,姑娘却执意回到船上去。当时,女的 上船也是绝无仅有的。她就是这样的个性,要做就去做,还嬉皮笑脸道:“我是玛 莎呀!”这是年轻人的雄心勃勃自行其事的青春性格,也许上了年纪才会柔顺过来。 这不,她爱上他便毫不犹疑地嫁到中国来了,因而也就承受了这一连串的苦恼,说 不定今后还要承受漫长的烦恼呢! “神父,张拔是怎么跟上你这位老师的?”这是她第一次询问别人的事。 “我想他会给你说的,会比我说得更清楚。” 神父还是那个脾性,从不去说自己的学生。他奉行只做不说或多做少说的实行 主义,信仰这东西首要的是要使人信服,要人信服自己就得力行。这也就是他做人 的宗旨。比如说,洪秀全太平天国的启蒙读本、基督教的《劝世良言》的汉译本有 他一份功劳。然而,他从没有对人说过。正因为这一点,左力瓦到哪个地方,人缘 奇佳,各阶层都很尊重这位肯舍身为人的神父。眼下,他倒感到为难,因为给她俩 做裁判实在太难了。他遇事不爱断然地作出结论,别人的事让人家去做不是更妥当 吗? 接着,他问:“他怎么没陪你一起来?” “上次,我们来过,刚巧你不在。眼下,他忙着见妈妈的事,说不定回白眼塘 村去了。唉,他心目中只有母亲一个人了。”她有点黯然。 “如果你有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你会高兴的。”他已意识到她心烦意乱的因 由。 她说,她还是住在西湾村北的那间阴暗小瓦屋里等他,哪儿也不去了。格拉船 长通知所有船员都得回船上过夜,可他本人却舒舒服服地下榻在吉杰先生的小楼房 里。 他有点奇怪,格拉下榻南环为什么不过来找自己呢? “他回村去了,你得加倍小心他啊!”神父脸露忧虑的神色。 话未说完,仆人进来递交一封信。澳督请他过去有事商谈。 当当当,教堂钟声响了,这样的近,又这样的沉。 天空上,几只鸽子展开翅膀从树顶上掠过,隐没在远处。 七 瘸子区木柱收下了张拔给的十个银元后,到街上转了个白鸽圈,便又窜到南环 何静芳的小凤楼去。他平日是不敢去见她的。人家人面广,有财有势,又通透熟落 黑道中人,惹不起。不过,这回有张拔这张牌,还怕那泼货不肯见面吗? 果然不出所料,这女人立即下楼来,在门口花园里见他。唉,屋也不让人,他 妈的,他真想转身就走。 “张拔回来了。”他一见她面就本能地躲躲闪闪了起来。 “他在哪里?” 他迟疑着。 “给你。” 她递给他一卷银元,少说也有二十元。我的天,一个银元顶得上一担谷呢! “在我西湾村北的屋里住。” “你别讲鬼话,小心你那条腿!”她狠狠地说,“你又死到哪间赌馆里去了, 伸手向张拔要了几多银元,才又来我这儿撒赖?”一顿话说得他不敢吭声。 “看你说的,他是我表弟呀!”他嗫嚅地说,“不信,你可以去见他嘛!要不 要我带他来见你?” “哼,不用了,你给我滚!”何静芳没好气地说。 她极少这样粗鲁地骂人,但面对区木柱,她就会疯了般地恼怒起来。今日,要 不是说张拔的消息,她决不会见他的面。现在,她没什么好担心的,最怕的是张拔 回村里去。这个兵荒马乱的当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 糟糕透了,张拔悄悄地回村里去了。 近黑,张拔悄然来到海边。 黑沙滩上依然无风起浪,白眼眨闪,妈妈山上依然风啸长鸣,虎吼惊天,那白 眼虎啸之奇观依然吓人。这一片墨绿色的广阔无边的海啊!然而,村人却偏偏说是 个塘,白眼塘村。 他趁黑躲在海边的红树林里,透过树枝空隙四处张望,看不见一个人影。区木 柱说好在村边等候他的。他平静地等着,等着。这里是自己熟悉的家乡嘛!蚊子成 群结队地向他袭来,这些蚊子勇敢得连海风也吹不散。他忍受着,等着。 他渐渐失去了耐心,便忽地跳了出来,朝山坡下的破砖瓦窑走去。那是区木柱 约定的地点,旧窑后面就是妈妈的住屋了。他走得很小心,脚步却又急促。走到破 瓦窑边上,仍未见区木柱的影子。他停住脚往远处张望。突然一声响,几个衙役从 窑后冲出来,把他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他心里十分懊悔,是区木柱出卖了我! 他被带回乡公所里关了起来。 张拔呀,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林钦差禁烟正在兴头上,收缴的烟土一箱箱在虎 门要塞上堆积如山。正在虎门临海的滩涂上挖焚烟池,池子大得似个水塘。所谓焚 烟实是化烟,先将烟土倒下卤水池中泡浸,随后投入石灰,水沸如汤,烟油上浮, 厚渣沉下,臭气熏天。经酸碱化合了的废液通过涵洞流入大海,足以令烟商奸贾回 天乏力矣!这是林则徐几经收集民间杂方筛选出来的正确方法,亦即一种化学销毁 方法。为了值赫声威,还得押解一批烟犯奸商囚徒到场,而汉奸洋贼当属此列了。 看来张拔被斩头示众实属难免,可以说是当斩无疑了。 他的双脚直挺挺地伸向前,给两根巨大的横卧着的木柱子夹着,两只脚恰好套 在柱缝的圆孔里,一点也动弹不得。他的心几乎要发抖。他多想见上母亲一面,还 有天真纯情的玛莎,也想望一眼久别的表姐何静芳。唉,连左力瓦神父也来不及见 面……这些都成了他终身遗憾了。他明白人在世上难逃生离死别,可没想到自己去 得这么匆忙,这么孤单,这么凄然!他合上眼,心里竟又平静下来。周围死一般沉 寂,很静,很静,也许死神是静寂的神吧! 他感到很委屈。在委屈中默默地等待着死亡! 他依稀看到她那块蓝色头巾在船尾飘拂! 早晨,何静芳眼眉不停地眨跳,心里慌失失的好不自在。她意识到又有不吉祥 之事了。果然传来张拔被抓的消息。 她急得疯了似地去找瘸子区木柱,这家伙来无踪去无影,不知死去哪里了。她 急不可待地一个人跑回香山。一打听,张拔果真被关了起来。她真的急死了,要是 押解到虎门要塞,那就完了,得赶紧把他救出来。 她去见总兵,官们正忙着禁烟的事。谁不畏惧林钦差呀!一次衙内面议,议事 厅里,面面相觑地要大伙儿坐上三个时辰,那“鬼灯队”(抽鸦片烟的烟鬼)官员 频频打呵欠,后来坚持不住,有的瘫软在地上,痉挛、抓挠、打滚、唾沫鼻涕并流, 丑态百出。好一个林则徐望着下属官儿说:“既往不咎,回去给我通通戒掉,禁烟 应从自己做起。”官们噤若寒蝉,人心折服。更何况官儿们受贿贪污的名单,也捏 在林大人手上,要杀要斩还不是举手之劳! 进门。总兵不在,一位千总亲自出迎。这千总虽官高位尊,但乃是嫖客一名。 见是天仙姑娘自是温和好礼了。听了她说的话,千总眉头渐皱,凡牵涉烟士通洋的 事全都是棘手的。幸好人还押在乡里,有个周旋余地。千总沉吟一下说,此事还得 禀告总兵。她便双手捧过去一包银元,又闭着眼顺从地让千总在自己身上乱摸乱捏…… 无论如何她还得见到总兵才好。她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她不明白,为什 么他一进村就被抓。这毕竟是自己的家乡呢!这个鬼头,查出来不拆骨煎油才怪呀! 回到小凤楼,她软绵绵地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像死去了一样。老天太欺人了, 我还未来得及见他一面啊! 她哭了,哭得很悲惨。好长时间她没这样痛哭过了。对她来说,痛哭一场也不 容易,哪来这样丰盈的泪水?! 待歇过气来,她收拾好几件衣衫,也不等格拉回来,便又赶着去对岸的香山。 不管怎样,她得住在那边把事情办好,没有什么比得上这更要命了。唉,自古红颜 多薄命! 格拉给澳督拉了过去,在座的还有左力瓦神父。澳督只是主管夷人之事而已, 用澳督的话说,各有各的难处。老实说,清皇朝是个大国,惹不起。不要说用兵动 武的,只消下令一声断水断粮就够你手忙脚乱,惶惶不可终日了。他同格拉是葡萄 牙人,神父也够上半个里斯本人了,有话好商量。 “船长,你船上是否藏着烟土?”澳督故意说是藏,因为藏着不缴是有罪的。 “你看我会藏吗?”格拉反问道。他一点也摸不透总督的意思。 “给你说,是前山关问要查船呢!”澳督把话挑明。前山是属香山县地,由粤 总兵管辖的。 “他们怎么会想到我的公主号上去呢?”格拉沉吟着。 “正因为这样我才问你呢?”澳督说,“你看着办吧!” 神父默默地听着。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吉杰租用了公主号,由里斯本经印 度过来。”他有意说是经印度过来,点明了出处。 “这我就明白了。”澳督恍然大悟。他清楚英国鸦片烟商的嘴脸。 “这对他吉杰有什么好处呢?”格拉说。 “你明白什么?可以说出来听听吗?”神父问。他揣摩着澳督的处境,左右为 难。 “他们在玩游戏吧!”澳督指的是林则徐同义律双方。 “对,猫捉老鼠!”格拉有点得意,口气颇自信。 神父想了想说:“有趣的是双方都认为自己是猫!那么就没有老鼠了?” 澳督听了微微一笑说:“在英国人眼里,老鼠最好是澳门政府和公主号了。” 他心里想的是如何保住澳门政府的微妙地位,权衡轻重,谁也不去得罪。但眼 前天平的倾向还未看得清楚罢了! 格拉这才明白澳督拉他过来喝咖啡的意思了。不过,他得感谢何静芳,该做的 她已做了。 澳督问神父:“你见过林则徐,对他的印象如何?” “林则徐是个人物,他会把缴来的烟土统统焚烧掉的。”神父断然说,“你看 他来广州才几天,下属的‘鬼灯队’官员都诚惶诚恐地戒了烟,皇亲国戚也不例外。” “你就这么肯定吗?”澳督又问。 “我是看林钦差的人格骨气。”神父毫不隐瞒自己对林则徐的敬重。在禁烟事 情上官民平等,充满人道主义。这平等人道是难能可贵的。 “义律先生在哪里,还有吉杰呢?”神父问。 “他在澳门逗留,我有点不放心。”澳督说,“你可以见他,看看他的态度, 好吗?” 他知道自上次左力瓦自告奋勇为英国商人被围困商馆面谏林则徐之后,神父在 英国人眼里威望极高,而且还引起伦敦舆论的好评。 白天说人人到,夜晚讲鬼鬼来。秘书进来说义律先生来访。澳督让格拉从内门 先走,反正事情都说明白了。 进门。义律久未谋面,神气依然,还上前同神父亲切握手,俨然一副英国驻粤 商务监督的派头。澳督有点怀疑,这英国浪子竟把他的澳督府当作舞台了。不过, 这澳督府也见寒碜,一座双层黑瓦顶楼房,面积不大,小花园倒觉青绿。在英国人 眼里实在太小气了。难怪义律进屋自觉不自觉地稍带点不可一世的气味。话说回来, 你这头英国雄狮虽够帅气,但就是在这十字门找不到一个立脚的岛屿,用中国话说 是龙是虾,还是鱼虫蟹呢? “很感谢阁下对我英国人的关照爱护。”义律礼貌地说。 “我们出于人道,葡英友好嘛!” “未知林则徐先生那边怎么看法?” “他态度强硬,限期搜缴在澳夷商藏的烟土。” “我们不都缴出来了吗?” “可他们还在加紧搜查呢!” “阁下的意思怎样?” “你义律先生也惹不起,我还能怎样呢?”他笑了笑说。 “依我看,鸦片贸易的局面将会逐步好起来!你相信吗?”义律显得异常自信。 他听了,愕然。 “愿听阁下高见。”神父顿感兴趣。 “林则徐会将烟土拍卖的,到时我们买进,鸦片从此便成为公开贸易了。”义 律认为,这样一批价值连城的鸦片林则徐舍得一把火烧掉吗? “有什么根据呢?”神父问。 “中国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神父禁不住失声笑道:“也许这回你碰到的是一个为民请命的人了。” “没想到神父替林则徐说话。”义律不满地望了他一眼。 “不。我是为葡英着想的,讲句公道话。”神父不愿意看到澳葡当局卷进去, 害得连个立脚的小岛也保不住。 义律笑道:“神父,这就太好了。我们不妨耐心点,结论是出现在事情的末尾!” 澳督边听边想,这英国人自信得可爱,不过他要应付的是眼前。看得出来英国 人持保留态度,他们采取缓兵之计,千方百计先稳住林则徐和澳葡当局,便问道: “林则徐指责你未履行具结手续呢!你既然答应了,也该信守诺言。” 澳督指的是义律答应两件事林则徐才让英商离开穗城。一件是英商缴出藏的鸦 片;一件是签字具结所有英商船人港不得走私鸦片。然而,英国人一旦逃离澳门, 就不会给你签字具结了。 “这我会做的,你明白,我们有自己的时间表,急什么?”义律胸有成竹地说。 至此,在座的三个人心里都明白,猫的游戏才开始呢!这些英国人有强食弱肉 的心计,也有玩弄游戏的经验,那就等着瞧吧! 澳督只好认真地考虑自己的处境了,他望着义律红里透白的脸庞说:“我只能 通知你,所有英国人都得离开澳门,希望得到你的谅解。” “他妈的,林则徐也太不讲理了,逼人大甚。”义律骂道。 义律败兴告辞。他原以为澳督会站在自己一边的,这狡猾的老狐狸。 神父礼貌地一直送英国人到门口,末了说了一句:“愿主保佑你!” 花园里小道边的紫藤杂乱地伸延,显得乱纷纷的,几只蜜蜂在小黄花间飞着。 八 左力瓦很担心格拉的安全,一旦在公主号上搜查出鸦片,船主连同船只都得被 扣押。他有点纳闷,格拉竟显得很平静。 在格拉离开澳督府时,一队清官兵已到公主号上搜查过了。当然见不到半斤一 两烟土。何静芳伙同格拉早已把烟土卸下船,藏在偏僻的离九澳村不远的一个山洞 里。她早早就提防吉杰来这一手的,这个人为了钱可以不择手段。上船搜烟的长官 是千总王保大,这样高的官阶亲自去查船是极少见的,足以证明清朝廷对禁烟的重 视了。王保大国字脸,粗眉凤眼,魁梧健壮,看得出是个北方人。他在船上搜不到 鸦片,却瞧了一眼船上的黄铜铳炮,说:“我要见你们的船长。”末了,还加重语 气道:“速来。” 格拉满腹狐疑,未知是凶是吉。他从未同中国官员打过交道,语言又不通。这 时候,他才想起张拔。对了,他好几天都没见过面,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见了王千 总,一开口,他那已绷紧了的心弦一下子松了下来。原来王千总看中了他船上的黄 铜铳炮,详细询问炮的性能。他坦率地—一说个详尽,说得这位清朝武官人了神。 长圆的炮身锃亮,射程达百余丈,炮弹是特制的,有杀伤的葡萄弹和攻坚的重圆弹, 弹心是铸铁,外面裹着铅层,稳定性能极佳。王千总知道葡萄牙善铸炮,尤其是黄 铜铳炮,英国人也向他们定制。可就是没见过如格拉这两门黄铜铳炮那样完美的, 从造型上一望就可看出是个极品。王千总要买这两尊黄铜铳炮,让格拉出个价。船 长连连摆手说不卖不卖,要留作自卫之用。王千总笑道:“你这两尊炮是当今的宝 炮,我是非买不可的了!”斩钉截铁,一味要船长开价,竟没一点儿盛气凌人的意 思。格拉感动地说:“难得千总慧眼识珠,不瞒阁下说,此两门火炮是我特制出来 的,百发百中。不过,这炮弹贵国还未生产过,阁下买了也用不上呢!”王千总破 例地拉着他的手,说:“这个你就别担心了。你就开个价吧!”格拉很欣赏千总的 坦荡而又随和的平等态度,便爽朗地说:“阁下就随便给回些许粮食、饮用水好了!” 一言为定,王千总握着他的粗大的手笑出声来。末了,王千总才附耳低声问道: “你船上有多少颗炮弹?”“不多。这炮弹足重六十八磅,铅皮层起定向的作用。” “用完了可怎么办?你可以帮个忙吗?”格拉想了想给他说了张拔这个人。“谢谢 你,粮食、饮用水我立刻送来。”王千总这才乐呵呵地告辞了。 格拉也笑吟吟。公主号得尽快离港,这一下粮食、饮用水都储备足了,随时可 以起航。虽然有点舍不得,但总算物有所值,重要的还是交了个友情。他轻轻地吹 着口哨,步履轻盈地朝小凤楼走去。他得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何静芳。她一定会 为英国人的扑空落荒而逃发笑的。 吉杰知道公主号上的鸦片不见了,大吃一惊。前山关闸当然会指责他报假,粤 总督必定要知会义律先生,更何况他竟白白丢掉了这一大堆银子,真是一败涂地。 他原先打的如意算盘是交出船上的保住岸上的,船上的货还欠着东印度公司的款, 还可以讲数。倘若有机会疏通官家,一箭双雕,岂不快哉。事至如今该怎么办呢? 他想立刻去见格拉追问个究竟,可冷静下来却停住脚步。他格拉人生地不熟,烟土 能放在什么地方?看来是伙同何静芳居多。没想到这个女人竟这样胆大心狠,彻头 彻尾地背叛自己,着实给了他当头一棒。这一想,他哪个人也不找了,还得冷静细 心地观察等待。 这又是漫长的一日一夜…… 公元一千八百三十九年六月三日,这里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 罂粟花的妖艳萎靡了,那梦幻兴奋缥缈玄乎而又平静的香馥仙境逸去了,那一 盏盏暗黄微弱的小点灯光淡然地隐没了,挂着黄龙旗帜的辽阔的黄土地上露出了一 线曙光。中国迎来了一个希望! 虎门销烟惊天动地,鬼哭神嚎。 销烟历时二十一日,人们踩踏着一段漫长而又短暂的历史。这是伟大的黄土文 化同伟大的海洋文明的一次撞击! 虎门销烟标志着近代中国的觉醒。 烟硝弥散在海上,弥漫至遥远的伦敦上空。 澳督府的地台感到震动,悬挂着米字旗的舰船在颤动摇晃。 义律在船板上来回踱步,不停地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吉杰一脸沮丧地叹道:“这个林则徐,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 局势危急,这硝烟已扑面滚过来了。义律一下子变得冷静下来。他下令所有停 泊在十字门的英商船只,一律悬挂起英国旗,驶向香港尖沙咀,企图凝聚起一股抗 衡的力量。他大英帝国的商务使者不能在这个古老落后封闭的老人面前落败的,无 论如何,拥有火炮、汽船的他决不可以向长矛箭后举起白旗的。 米字旗的船队气急败坏地驶向香港。 历史正面临着一次破碎! 夜里,澳督府灯火通明。 澳督边度的心情无法安静下来。二十一天销烟的浓雾还弥漫在屋里,这实在太 使人震惊了。此时此地,他要做的只能是严明中立。英国船既然悄然离开了十字门, 那么这些英国人留在这儿的几十户家属也理应随船离去。这应该说是合乎人道的。 几经权衡得失,他断然下令:“所有在澳门的英国商人及其家属一律离开澳门。” 他明白选择时机的重要,趁义律带着英国船离开的当儿,顺水推舟是最合适不过的 了。 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坐着。他在等候着什么,但不知道自己在等着什 么!实在说,澳督这个位置也不易坐,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贿赂也好,送银也好, 反正总得投其所好,这就得研究人家的“好”了。然而,在里斯本却有无数双红眼 睛盯着他这个位置,认为澳督是个肥差使,虽说薪俸不厚,但收入奇丰。他疑惧的 是林则徐这个人,太认真果断了,从不后退半步,可做事又是挺有节奏挺有人情味 的,内里隐藏着一种深谋远虑。为了这销烟,姓林的早早做好一切准备,修筑炮台, 添置大炮,虎门前山都加强了防卫,官兵的实战训练也是惊人的严格。尤其是对澳 门地理的重视,足见其对军事学的精通。边度是个军人,他本能地不断地注视研究 林则徐在广东沿海的防卫工程,以及怎么对付英国人的骚扰。这是一个难度颇大的 对峙,因为双方武器船只的装备性能太悬殊了,冷武器同热武器的性能威力相距整 整一个世纪,战船的机械动力同摇桨人力也有天壤之别。正因为这种种因素的消长, 不能不使他慎重地给自己定位。他一直往下想,义律不是等闲之辈,他会纠缠到底 的;林则徐才智横溢,但他受制的因素颇多,一旦义律他们从其薄弱口岸闯入直逼 北京,那么林则徐就腹背受敌了。因此,他该严守中立,但得十分注意个中的弹性。 这一来,他觉得清醒了许多,心情也顿觉舒畅了。 他立即派人尽量安置护送好英国人家属的离澳事宜,并给他们足够的储备粮食、 饮用水。 然而,边度依然放心不下,他总是感到义律断然离开十字门有其隐因。他反复 地想,终于理出个头绪来。这大抵是林则徐在销烟之际,处决了好些个囚犯,有走 私贩烟的,有通洋汉奸,还有两个是大号的洋商行买办。也就是说林则徐把英国烟 商在粤的眼睛给弄瞎,手脚也给斩断了啊!这一下,义律担心姓林的会进一步向英 商开刀。未雨绸缨,还是先把船开至尖沙咀海面,进退两宜。听说斩首了这一批人 犯,震动极大,那些多少沾上了烟渍的官们,当场吓得屁滚尿流。人们背后称这叫 “鬼灯祭品”。正所谓“鬼灯队”队散秋萤,春眠寒食未曾醒! 花园外的大铁栅门已关上了,周围显出冷冷的黑暗。一只萤火虫上下跃动,掠 过花丛,在黑黑的幕墙上涂着随心所欲的线圈,这么轻快,又这么神秘…… 边度总督从窗口望着这只会放光的自由的小虫! 九 天有不测风云。 玛莎得知她男人的消息已经太迟了。有人看见销烟的“鬼灯祭品”的囚犯里有 张拔,就是说他被斩首了。她听了哭成个泪人,一夜之间,消瘦憔淬得变了个样儿。 主啊!为什么这些天大的不幸都降临在我的头上! 她给神父说了。左力瓦愕然,他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反正这一阵子抓人杀头 的事频频,乱世一场,新闻旧闻都混在一块儿了。他只能向澳督探问,结果当然是 落空了。谁晓得有个张拔呢? 悲哀灰难、无穷无尽的怨恨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可怜这苦命姑 娘已痛不欲生,迷惘地站在岸边哭泣。悲呜的哭声透过了海涛飞到了对岸,黑沙滩 海依然眨巴着无数双闪亮的白眼睛。 她已走投无路,悄然来到小凤楼。 格拉船长穿着便服出来开门。 “你怎么啦!”他简直认不出她来了。 “哇……”她伏在他胸脯上放声痛哭。 他惊讶地听完她的诉说,不停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这时候,何静芳披着睡袍悄然出现在房门口。她缓缓地走到沙发前,朝玛莎点 点头,便坐了下来。 “你是张拔的妻子吗?”何静芳试探着问。 何静芳仔细打量着这个憔悴的姑娘,她不见得漂亮,但很迷人。 “是的。”她惊羡这女人的艳丽。 “我是张拔的表姐,何静芳!” “哦……”她惊叹了一声。她不正是那天区木柱说的逃婚跑出去的姑娘吗?一 个苦命的女人。 何静芳脱视了她一眼。也许对方的话又沉沉地勾起她那苦涩的过去。同是天涯 沦落人。然而,她又很快恢复了冷静,这不就是眼下占着自己心上人的女人吗?何 静芳同情她,但又忌恨她。 “他应该给你说。”何静芳冷冷地说。 “唉,他已经不在了。”格拉一点也不理解她复杂的心情。 何静芳依然冷冷地问道:“你哪来的消息?” “木柱告诉我的。”她说。 “他现在哪里?” “他来西湾村北小屋给我说,张拔给官兵抓去当‘鬼灯祭品’,你还是回葡萄 牙去好了。说完便走了。”她说。 她为对方的追问语气有所怀疑,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但她没把区木 柱向她要银元去疏通官员的事说出来。 “他没对你说去了哪里吗?”何静芳问得一样冷冰冰。 她摇了摇头。 “难道木柱的话不可信吗?”她反问。 “……” “这消息是真是假?”她抱着一丝希望地问。 “你要是知道就给她说吧!”格拉想她刚从香山回来,也许会知道点情况。 何静芳沉吟着,她正要找区木柱,没想到他竟折返西湾,还给玛莎这个坏消息, 害得她痛不欲生。然而,该怎样给玛莎说呢?突然,她感到一阵痛楚。她咬牙忍住, 得忍受下来。 “木柱的消息是真的!”何静芳说。 呀的一声,玛莎浑身冰凉,晕倒在沙发上。 义律接到澳督的通知便乘车直往澳督府去。他只想打听林则徐近日的动向,销 烟之后这个英国人在广州的耳目手脚都被弄得残缺失灵了。澳督开门见山地告诉他, 林则徐是个文武双全、智力过人的帅才,其胆识才能在你我之上,他最近经常来往 虎门前山,对澳门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视,要英国人离澳是林则徐的谕令。他劝英国 人还是依约签下进港具结为好。 “谢谢你了。”义律暗自庆幸自己迁移尖沙咀之举的明智。林则徐是要把他挤 出澳门,赶到一条窄巷里去,置他于缺粮缺物的困境里。他得做好一切准备。 “我是为你们着想的。”澳督边度微微点点头。 “阁下可否给我点粮食储备呢?” “我在你们撤离家属时给了足够的储备,你需要就多带点去。”边度显得颇慷 慨。由于他的中立态度得到粤当局的欣赏,澳门的补给当然不成问题。 义律对边度的表现还是满意的,他只能这样做了。一个小小的葡萄牙,昔日海 洋远征的霸气早已衰落下去了,代替他的是荷兰的十字旗,眼下理所当然是英国的 米字旗了。 “边度阁下,谢谢你的善意提示和慷慨帮助,应该说我们的合作是愉快的。” 他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又说:“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不久就会回来同你一起喝咖 啡的。” “但愿如此。”边度斟满两杯葡萄酒,两人一饮而尽。 吉杰来见何静芳。这次见面各怀心事。 他搂着她温存了好一会儿,轻声问:“格拉去了哪里?” “这些天,他大多是回船上去住的,会出什么事儿吗?”她警觉地反问。 “局势有点紧张。”他望着她说,“我也得同义律先生离开这里,家里的事你 就多留意点!” 她哑口无言。他还有个家吗?又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在这里? “格拉会同我们一起走的,十字门的船只都离去了。”他注视着她脸上的变化。 “哦,这里烟臭熏天,离开点好。”她淡然地说。她感到奇怪,他竟一点也不 提及公主号上的事。 “这毕竟是暂时的,我们不久便会回来,一切都会如意的。”他说得含蓄。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相信你说的话,会回来的。” “你相信就好了!”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吻了一下便走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骤然又感到一阵寒战,这家伙心里到底怎么 想呢?他就是这样一个使人捉摸不透的人。他提到格拉,应该说是有意说出来的, 不过格拉也该离开了,越早离开越好。她俩已商量过了,这批烟土是一笔可观的本 钱,往后可以用来做许多事。 吉杰心情复杂地离开小凤楼。他当然了解这个女人,一个年轻的饱经风霜的红 颜。从她不动声色的冷静里,可以看出她心里藏着多么深沉的东西,好像压根儿不 知道公主号上装载着什么。然而,故事才刚刚开始,谁要在我吉杰手上挖出去一点 东西都不是那么容易的。眼下,他得去见格拉一面,也可以让他过得比小凤楼更舒 服些! 十字门海面波浪滚涌,涛声依旧。这是一片碧蓝的辽阔的海。海面上只剩下公 主号孤零零地在轻微摇晃着。美丽鲜亮的公主号看上去似乎憔悴退色了许多,也许 虎门销烟的熏雾给公主号漂亮的脸上留下了斑痕吧! 格拉果然在船上。这些天来,他早早就下令船员们返船过夜,以应付万一。自 从王保大千总送来粮食、饮用水,搬走了黄铜铳炮之后,他就一直守在船上了。他 之所以还未开船,一是等何静芳从香山回来,一是照顾玛莎的情绪。她还想留下来 等张拔,这可怜的姑娘。说心里话,他爱上了何静芳。这是一个奇女子,她不仅美 丽,而且胆识过人,善解人意,温和多情。他多想同她一起生活,就是在澳门也不 妨。话说回来,公主号上的烟士要不是她出的主意,他这回也会给连累进去的。他 总算看透了吉杰,为了自己的几个钱可以置人于不顾。不过,他担心玛莎的悲惨遭 遇,姑娘牵挂着张拔,要是她真的决心留下来等他,那就太冒险了。虽然张拔的事 还未得到确实的证据,但他相信何静芳的话。不管怎样,他得劝她回船上去。 公主号得离开了。格拉纳闷不解的是吉杰未找他。当然,他也该去见吉杰。但 到哪儿找他去呢?百足虫这样多的脚。 一艘小艇从岸边驶来,在浪涛里颠簸着,艇上的人站着一动也不动,真有点海 上功夫。他一眼认出来了,竟是吉杰。这英国人真的赶来了,气势汹汹的! 吉杰看了一眼船上井井有条的设备,摸了摸驾驶室的光亭台面,问道:“准备 起航了吗?” 格拉点点头。 “怎么啦!船上的烟土都不翼而飞了?”他劈头劈脑地问。 格拉不慌不忙地说:“我正要问你呢!第一天清官兵上船把烟土搬走了,隔天 又来,还说是你要缴出来的。吉杰先生,你要缴也该给我说一句才是。幸好这一回 没把我的船扣留住,才避免了损失。” “哦,有这回事吗?”粤官方的照会分明指责他虚报,怎么会先给搜了去? “领队的官员是什么人?”他又问。 “一位千总。”格拉回答。 “千总?”他感到惊奇,用得着这个高官出马吗? 格拉点了点头,问道:“你不相信?” 他默然。 “那位千总叫王保大。”格拉说。 “是他。”他几乎惊叫了起来。既然姓王的亲自上船,足见对他吉杰的重视。 这该是个信号,我吉杰得马上取道香港返回伦敦!主意打定,他也无心查询这批失 去的烟土了。君子报仇三年未晚。 他停了停,脸露笑容地对格拉说:“义律先生要我给你说,在澳门的英国人家 属要撤离到香港,请你协助一下,好吗?” 格拉想了想问:“有多少人?”这海面上只剩下他一艘船了。基于人道主义, 这也是责无旁贷的了。 “有五十七户人家,大抵百多人吧!” “那粮食补给怎样?”格拉问。 “澳督边度会给你送上来的。” 格拉点了点头,问:“什么时候上船?” “你看呢?” “越快越好。” “明天早上好吗?” “一言为定。”格拉爽脆地说。 蓝蓝的海水上,几只白色海鸥贴着水面,轻快地掠过汹涌的浪花,海涛声在鸣 响。 十 这里没有白天黑夜。 玛莎孤独地留在小瓦屋里,从天亮坐到夜晚,又从夜晚坐到天亮。小木凳坐得 发烫了,发潮了。 蚊群在黑暗中嗡嗡地飞鸣着,停在她那白嫩的手臂和腿上,她一点也没理会, 睁着一双疲惫的下陷了的眼睛,茫茫然地等候自己心上人。她心想,也许区木柱会 来告知他在哪里。不,他会回来见她的,一定会回来的。他怎么可以不告而别呢! 她惘然,失去疲乏和饥饿的感觉。 没有什么比心灵的失落更痛苦了。她失落得太多了,心灵脆弱得再也不能承受 哪怕是轻微的失落了。在她才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父亲在征占非洲的一次战事中死 了。到了刚懂事的时候,妈妈又在一次疾病中走了。任大副的继父领着她在船上度 日,不幸在一次海事中竟又舍她而去。是一艘木船收留了她,让她在海上长大。她 是船的女儿、海的女儿。当她在马六甲的教堂里遇见左力瓦神父之后,才懂得海以 外的世界。残羹剩饭不知温寒的生活,给她的只是世间的残缺和不幸。尽管她看上 去是那么靓丽,而心灵却像冰块一样寒冷。没有什么比得上心灵的寒冷更可怕了。 她活着竟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当她第一次看着他那双泉水般黑亮的眼睛时, 她就爱上了他。她从他的眼睛里感觉到一种知音认同的爱,这不是那种同情怜悯的 爱。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的到来很快就填补了她那失落空虚的心灵,开始感受到人 性的温暖,享受着从未感受过的幸福。因此,她毫不犹豫地跟着他来到陌生的中国。 万万没有想到这里竟又是一块使她痛感失落的土地。 她等着,默默地等着。 暮色里一个人朝小屋走过来。她惊喜地睁大了双眼,朝来人扑上去,紧紧地抱 住他。 “神父……”她哇地一声痛哭了。 “孩子,你受苦了。他要是知道你这样虐待自己,他会难过的。”神父爱抚着 她说。 “主啊!求求你救救张拔,我不能没有了他呀!”她哭诉着。 神父给她抹去眼泪:“主会拯救他的!” 她说:“神父,你知道在我的一生里,只有自己的一个小天地是快乐的,这个 小天地就是张拔啊!”泪水像两道小河般顺着脸颊流下来。 窗外的白玉兰飘进来阵阵幽香,平添上怜香惜玉的悲哀。世间所有的不幸一下 子全都凝聚在她的头上。世界是那么不公平啊! 神父劝她还是冷静点,人走不能复返!她不可以一个人留下来的。在这个兵荒 马乱的日子里,到处都隐伏着危险,说什么也得让她回到船上去。 她把蓝色头巾轻轻地放在屋角的浴室曲尺小围墙上,用一块白花河卵石压着。 然后,在他的衣堆里,捡出了一块穿孔的小银币,这是他在海上常常戴在颈项上的 吉祥物。可这回他却没有戴去。 她已没了眼泪,茫然地望了望小屋一周,悲怆的目光停在那块心爱的蓝色头巾 上。 她悄悄地离去了,白玉兰的清香悠悠地随着她衰弱的身影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