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前山乡公所里。 张拔被锁在木枷上饿了一夜,脸上给蚊子叮肿了。他想念母亲,担心玛莎,唉, 很多事都放心不下。一夜也合不上眼睛。 翌晨,一乡丁开门进来,给他一碗水喝,看在同乡人的面上告知他说:“要是 你给押解去虎门,定是没命了。”他这才知道销烟的“鬼灯祭品”的可怕。乡丁的 消息就这么一点,他也不便打探村里的事。然而,他还是忍耐不住问了一句: “你知道木柱在不在村里?” “木柱吗?我昨夜还见他在圩上。怎么样,你指靠他吗?” 他想,也许区木柱会来看他的,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正午,天气颇热,他身上却没流出半点汗来,只是感到肚子很空,心情倒觉平 静了点儿。 没多久,出乎意料之外,区木柱一拐一拐地走了进来。区木柱低声同乡丁说了 几句,便径直来到他身边,递给他几个光酥饼,说:“昨夜我也惹上麻烦,不知是 我连累了你还是你连累了我,这以后再给你说。”接着,他问张拔身上有没有带钱 或什么值钱的东西?张拔说什么都给衙役搜去了。区木柱又问西湾小屋里有没有其 他值钱的东西,好让他去上头走动走动。得知他的钱物都放在公主号上之后,区木 柱又说:“我一定给你想办法的,你妈那儿由我照顾。”说完,匆匆离开了。 他望着区木柱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门,心想,乡丁不是说过昨夜在圩上见到他吗? 这真是…… 屋里很静。他当然不知道人们都到虎门凑热闹去了。那边正在挖销烟池,搭销 烟礼台哩!他顿然感到绝望,像死去一样躺在地上,浑身冰凉凉的,一点儿力气都 没有了。这时候,他才感到死的可怕。他将永远看不见妈妈、玛莎和表姐何静芳, 还有敬爱的左力瓦神父。 他又一次感到绝望,绝望的恐惧。 突然,乡丁似梦中醒来般给他打开了枷锁,还递来一碗山茶,给他脸上泼了一 盆水,湿淋淋的好不凉快,他顿觉清醒了许多。 “走吧!”乡丁推了他一下,说,“上头要人哩!” 他吓了一跳,忙问:“上哪?大哥你给我说句真话。” “总兵那里,你算得上是个重犯啦!总兵是多大的官啊!” “……” 乡丁望他一眼说:“上交总兵,我看凶多吉少了。” 傍晚,他被押解到北面的一个偏僻山村,关在山坡下的一间破房子里。他坐在 地上好一会儿,才发觉屋里没有人,而自己手脚也没见上锁。呀,房门也是虚掩着 的,外面也没上锁。他心头一震,不知又出了什么事?迟疑了好久,他心一横,便 悄俏地溜了出去。 他莫名其妙地被抓了,又莫名其妙地溜走了。世界就是这样不明不白。 这时候,何静芳正从县衙门走出来。她得赶快离开,因为总兵突然过问张拔的 事,还想要见见这个人。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更不清楚千总王保大 从格拉手里换回来两门黄铜铳炮的事了。 夜长梦多,她总算是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便匆匆地赶回澳门去了。 张拔东躲西藏在香山混了几天,当然不敢回村里去了。他想到虎门看看销烟的 气势,但又有点心怯,况且销烟已过去了好些天。他在金鼎、万顷沙一带游荡了好 些日子,做些短工,填饱肚子是了。 在沙角的一个晚上,他睡在山边的一间冥屋里,死者是个秀才,墓碑打理得还 干净,看来子孙对这位祖辈还是很尊敬的。唉,他爹也是个乡试秀才哩!没出息的 人,吸鸦片给抽死了。 …… 突然,他望见一个武夫,人不算高大,但虎气腾腾,威武之至。武夫身旁横卧 着一门黄铜铳炮,炮口仍在冒烟,炮身已经发红了,足见炮战的激烈……炮连续地 发出去,震耳欲聋,硝烟弥漫,远处海面上的一艘悬挂着葡萄牙旗的三桅战船着火 冒烟了。周围欢声四起,鼓声震天。继续发炮,猛打!突然,一声轰隆响,铳炮炮 身爆炸,武夫面目模糊一团血肉般躺在甲板上……远处海上的三桅战船桅杆上的葡 萄牙旗被击落在海上。这是明正德十一年,公元一五一六年。武士又从血泊中站了 起来,朝着他喝道:“还不快快起来,燃着你的黄铜铳炮才好!” …… 他从梦中惊醒了,一身冷汗。这武夫分明是他的太祖张洪明。他是太祖的第十 三代世孙呀!已经过去三百多年了,可家乡还保留着太祖张洪明抗夷立功的碑石。 他从未梦见过太祖,只是从父亲嘴里听说过这个故事,听过了无数遍的故事。他坐 起来,望望这间狭窄矮小的鬼屋,门外依然是黑墨墨的,山风呼啸,飘动着点点鬼 火,阴森得令人毛骨悚然。对了,燃着你的黄铜铳炮! 他走到小河边,脱光衫裤赤条条地跳进水里,泅人水底又浮了上来。一时精神 爽利,浑身轻松,焕发出一种死里逃生的刚阳之气。他得返回澳门,看看情况才是 啊! 他没有回西湾小屋去,迳直到教堂等左力瓦神父,也只有神父一个人可以信任 了。 神父见面第一句话就说:“玛莎上公主号走了!”接着,紧紧追问:“你没被 斩首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也莫名其妙哩!”他给神父说了经过的一切。 “哦!”神父陷入沉思。他想起区木柱,也想过何静芳。 他明白,玛莎只能这样做了。她以为他已死去,她已等到最后的一分钟了。要 不是神父规劝,也许她会在小屋里死去的。一个纯情痴心的葡萄牙姑娘。然而,他 相信会见到她的。倏地,眼前呈现出轻轻地飘动着的她那块蓝色的头巾。 神父告诉他,义律先生把英国船都聚集在香港尖沙咀,有心组成一支迎抗林则 徐的力量。事态的发展还是个未知数。因为英国正在兴起,比葡萄牙强大得多,他 们不舍得放弃中国这个未开发过的市场。何去何从,你都应该好好想想。一席肺腑 之言,顿开茅塞,宛如心中亮着了一盏灯。 “我想见见玛莎!”他说。 神父想了想,问道:“你现在这个身分方便走动吗?孩子,要是她知道你还活 着,她决不会离开你半步,可眼前的处境对她这样做会有好处吗?这些你都得仔细 想想。”他非常同情地说。 “神父,我对不起她!”他痛苦极了。 “她会理解的,一定。我相信下一趟船她会来见你的。”神父安慰他说。 “谢谢你,神父!” 他相信他的话,他不能再连累她了。他想起在妈阁庙他俩求得的那支上签: “车到山前自有路。”这次,逃脱回来该说是有应验了,下来的路也许神父已经指 点了出来,心情才又稍稍舒服了点儿。 神父凝望着他微笑。他很了解这位中国学生的性格为人。当年,他们见面时, 谈起澳门与里斯本文化的异同。神父说很喜欢白雪,他说很爱下雨,说着说着天竟 下起雨来,霎时间电闪雷鸣,大雨瓢泼。他竟手舞足蹈地站在天井里,任由雨淋风 吹,浑身湿漉漉的,然后,仰天张口,狂吞雨点。突然,他朝着山坡大喊:“水井 又水满了!”那喊声压过了雷鸣闪电。神父很受感染,也跟着他淋雨去。他想着的 是水,井水,人们有水啊!在这缺水的季节里,他想着人们最需要的生命之源。这 就是神父要挑选他这个学生的原因了。自此,他就跟着左力瓦干活,学葡萄牙文, 习数学。他汉语功底好,熟读四书五经。可是,一旦读到神父书房里的书,仿佛进 了另一个广阔的世界。他惊叹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那些天文物理化学冶金以及照 相机钟表机械等等,都使他感到这个世界的多彩新鲜,一时之间他变得贪婪了,拼 命地读书,像一块棉团落在碗里把水都吸干了似的淋漓畅快。神父见他好学,孺子 可教,便又让他人圣保禄书院就读。那是一间在中国办的首家洋学堂,培养传教士, 好向中国输入天主教。著名的传教士利马窦是学院的教师,他也是在这儿学会汉语 才到北京去的。还有著名的画家朗世宁是学院的学生,他把西方油画带给中国,还 参与了圆明园的设计和建筑,融进了西方的美学,使中国的园林艺术更丰富多采。 还有南怀仁、徐光启等人对中国科学作了重大的贡献。当时,人圣保禄学院读书的 中国学生极少,因为这对考取功名毫无帮助。张拔爹是乡试秀才,小康人家,祖上 留有几亩薄田,难得他如此开通,让儿子跟神父学艺。张拔爹为人正直,在乡里颇 有威望,没想到后来竟人了“鬼灯队”,钟情烟枪,落得人不似人鬼不像鬼,最终 被烟灯火烧成了灰烬。本来左力瓦对张拔赋予厚望,期望他成为一个出色的传教士。 然而,他却爱上航海冶炼了。神父也乐于让他自由发展,学习这门玩意儿兴趣是挺 重要的。因此,他对神父也就越加尊敬了。 “孩子,眼下你还是住在我这儿好。”神父关心他的安全。 他点点头。神父把玛莎送来的放在公主号上的~个装着钱银的小木盒交给了他, 带着伤感说:“她嘱咐我交给你妈妈,你的那枚护身银币她留下了。” “玛莎……” 挂在墙上的油画里的天主张着充满痛苦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天空,惘然的目光 仿佛落在他的身上。 十二 当晚,张拔瞒着神父悄悄地走了出来。他无法安静,非要到西湾小瓦屋去一趟 不可。因为玛莎一直是在这小屋里等他的。 路灯昏暗,马路也昏暗暗的。他从教堂小山坡往南走,穿过白马行,又穿过卖 草地,到了南环。在小街上,他看见一座双层白灰墙小楼。他听区木柱说过,那该 是表姐何静芳的住处了。他远远地望了一眼,便又依然朝南走去。他心里想,玛莎 说不定会在小屋里给他留下点什么,无论如何他得去看望一下,要不他将永远为此 内疚的。 昏暗里,他的脚步一下子变得急促了。 穿过龙眼围,再过去就是小屋了。 突然,龙眼树林下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低声喝道:“你玩命么?来这里送死 不成,走,快走!”说着,一手拉着他拚命往树林里走去。 他发觉那是一只柔软的女人的手。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表姐!”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惊喜得几乎惊叫了起来。 “唉,这个时候除了你还有谁呢!” 他明白患难见真情。顿时,他已经意识到,是表姐让他在乡公所那儿莫名其妙 地溜出来的,心里不由得一股暖流温热地流遍全身。 她听了很受感动,恨不得扑上去紧紧地拥抱着他。然而,她还是冷静下来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快走。” 黑暗里,他跟着她走。这龙眼围真是果树成林,弯弯曲曲没个完。他惊讶,她 熟悉得好像白天走路一样,又似在没路的地方走出路来。 出了龙眼围,她带他走上卖草地边的一条小径,再过去就是她的小凤楼了。 “发生了什么事?” 他突然又想往回跑去小瓦屋,哪怕见一眼也好。他总觉得玛莎会坐在木桌旁等 他哩! 她默然,依然拉住他的手,紧紧不放地走着,生怕会失去他一样。 小凤楼就呈现在眼前。 进门。他感到有点醒目。这是一间精致漂亮的房子,古朴、雅洁,给人一种美 的舒畅感受。一式的雕花酸枝木家具,典雅大方,客厅里安置一套欧式沙发,融合 着巴洛克派的浪漫,给人一种异邦的新鲜感。他喜欢这间房子,正如他欣赏房子主 人的才华一样。在心底里,他仿佛已感觉到她还是她,她并没有失去自我,这是很 值得欣慰的啊!难呀!非常之艰难,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在这花花世界里混。这里是 一块纸醉金迷的地方! 他喝了一口茶,单丛茶,好香。有好长时间没喝过这样色香味俱佳的茶了。奇 怪,这屋子里的一切都使他生发出一种舒适的感觉。 何静芳睨视着他,抿着嘴凝聚着一个微笑。她凝望着,只想多看他一眼,让自 己看个够吧!他没变,还是那么英俊,只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憔悴了,稍稍染上 个黑圈儿。他太累了,心灵的劳累太重了,宛如天边一颗暗淡的星星。她多么渴望 这些恼人的云层雾霭早点消失。消失去吧,一切使人烦恼伤心的云雾! 他默默地迎着她有点怅然的目光,微微一笑。她依然美丽动人,一双迷人的大 眼睛仍然那样明秀,充满青春的活泼里却又显出了一种成熟的美,这该是女人最靓 丽动人的时候。他承认,她千真万确是一个美人。 “你过得好吗?”他情不自禁地问。 “很好,一切你不都看见了吗?”她恬然地笑了笑。 他听了心里一震,感到她话里有一种酸苦味儿,一种少见的心灵的酸苦。他一 时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你呢,过得好吗?”她说得好平静。 “好。看见了外面的新世界,一个与众不同的新天地!”他回答得很含蓄。 “这是一个很好的收获。”她已感觉到,他在深深地爱着那个葡萄牙姑娘。顿 时,明亮的眼睛掠过一丝惆怅,怅然若失的淡淡的哀愁。 接着,她给他说了总兵突然过问起他的去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此时此 地,她只能尽力阻止他步入险境。她明白,他迟早会回小瓦屋去的,这是非常危险 的事。只是她没给他提及区木柱,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那么你在龙眼围守了好几夜了。”他深受感动,好像说给自己听。他看清楚 了,她是让他从囚犯中莫名其妙地溜走出来的人。他的大恩人! 她默然。 “表姐,你对我太好了,谢谢你!” 他眼睛里流下了大滴的泪珠儿。他当然明白,她依然一往情深地爱着他。海枯 石烂。然而,他从小就把她看作姐姐,他爱姐姐,深深地爱着。 “她可好?我见过玛莎哩!”突然,她坦率地说。 “哦!”他有点惊愕。看来她已经知悉了一切。一个了不起的细心的女人! “她来是想打探你的下落,问你是不是被斩首当了‘鬼火祭品’?” “你怎么说的?”他焦急地问。 她凝视着他,坦率地说:“我说,这消息是真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他倏地恼怒了起来。 “我只能这样说了。”她很冷静。 “为什么?你说。” “为了你,也为了她……”她说得很诚恳。 他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说:“也为了你自己。” 她默然。她的眼睛倏地红了,她觉得他误解了自己。虽然,她有过这个想法, 然而,她确实不全是这样。她低下头,望着脚上那双还沾着泥土的来不及换下的布 鞋,黯然掉泪。 然后,她睁着泪眼瞧着他,说:“没什么,多少屈辱我都受过了!” 顿然,他冷静下来看到了自己的困境,心里感到一阵内疚,便说:“表姐,很 对不起……” 她凝望着,过了好久才说:“你还有危险哩,多多保重。”未等他启齿,她又 说:“你可以走了!” 说完,便转身回到房间里去,关上了房门。 客厅里只剩下挂钟滴答的响声。 十三 区木柱不知死到哪儿去了,像只无尾飞陀无影无踪。 在张拔被捕的翌日,他便悄悄来到小瓦屋给玛莎说,绘声绘色,还劝她快点离 开澳门,显出爱惜怜悯之情。之后,又问她可否拿出张拔的钱银,好让他去上头走 动走动,希望可以疏通放人。她听说男人的事是受自己牵连上的,讨了洋媳妇也算 是犯了祖法乡规,心里更难受了,便赶快把张拔的钱连同自己的钱都交给了他,指 望他去化险为夷。 区木柱袋里有钱,脚步也轻快得多了。他一溜烟似地走进了烂鬼楼街上的赌馆, 番摊牌九轮流地玩。嘿,好长日子没像今晚这样辉煌过哩!他出手大方,玩得潇洒, 俨然一个大赌家。没几口烟工夫,他手气好得发红发紫,连番杀盘,面前已堆起好 几叠筹码。赌馆不大,一间房子只容纳得下几十人,热气腾腾的倒也闹热。大赌客 还有优待,供你抽烟喝茶。这烟当然是鸦片烟了,得面对那烟灯卧在床上,由侍女 给你炮烟,妥当之后自会送到你面前,将烟斗上的小孔对准灯火,你大可以闭上眼 睛悠悠地吸着,行云驾雾般逍遥一番了。一人一灯或两人对一灯,一字儿横排开地 躺着,活似长寿店碰上瘟疫之年般兴旺。屋里是阴暗的,烟灯的光映照着猪般的人 影,晃动摇曳,煞是好看。那烟灯点点,鸠形鸽面,拱床直竹,吞云吐雾,吸烟之 声,不绝于耳,横望竖看都成行成市,时而雾掩,时而亮光,夹杂着那一副副竖摆 着的磷峋瘦骨,真个是十足的“鬼灯队”了。区木柱抽足喝够便又回到赌桌上,连 番杀盘,估算赢了百多个银元,见好就收手,平安地走出赌馆。 他心里发烧般热火,便一头扎进烂鬼草堆街,往福隆新街的大寨走去,那里是 上等妓寨,也是达官贵人出入的风流场所。今晚,区木柱已够得上享受这上等大寨 的风流。平日他有幸到通商新街风流,这二等二寨有近三十家,妓女还算模样端秀 身体洁净,完全配得起那瘸子的残缺。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让区木柱坐在椅子上露 着半截身子,那才是个人材出众、仪表非凡的人物呢!坏就坏在那条瘸腿上,以及 那排满沾黑烟垢的牙齿。所以,区木柱每逢作状时,多是闭嘴而坐,噤若寒蝉。做 作是辛苦之事,没一筒烟工夫,已憋得满身大汗了。不过,他上二寨亦是偶尔为之, 更多的还是到草堆街那边的骑楼街、玫瑰巷或聚龙里鬼混,这一带是下等的三寨, 少说也有三四十家,生意倒很热闹。那路边门口骑楼下的拉客声嗲气十足,笑语不 绝。他顿时心花怒放,心里骂道:“这里没比你福隆怡安街差了什么!”显露出忿 忿不平。今晚,他为自己挤上了达官贵人之列而兴高采烈了。 这大寨也够得是上等,有厅有房,酸枝家具,明亮雅清。区木柱还痛痛快快地 沐浴一遍,从头到脚用热水浸泡得通红,好长日子未这样痛快过呢!梳洗完毕,他 老兄坐在床上,居然是白面官人一个,紧闭着嘴,倒见斯文。他要那姑娘儿剥个精 光,露出一身白肉,显出玲珑凹凸的曲线。嘿,有好长时日未开斋了。只见他似牛 嚼牡丹般摞了上去,一阵肉紧,用嘴吮吸得姑娘儿脸蛋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的,尖声 叫痛。她越尖叫他越来劲儿,他越来劲儿这声音就尖不出了。 他过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夜,睡着了还直喊那洋妞的名。他梦呓,我他妈的明晚 去泡葡萄牙姑娘儿!这算得上啥,隔壁有几间都是洋货,价钱自是贵了许多。 一连几天,他就在这十月初五街附近的赌馆妓寨里混,风流快活过神仙了。不 过,这小子倒还残存点人性。鸦片烟间或只抽一两口,不致成瘾。也许,他父亲和 姑丈都是吸鸦片死的,这烟鬼之魂把这浪子给惊住了,以致身上生发出一种抗斥力, 抽一口浑身骨松,腾云驾雾,抽多几口便头昏呕吐,上下痉挛,好像孙猴子头上的 金箍。要不他那身子真的比猴哥儿还磷峋突兀了。花无百日红。他赢了好些银元, 又该轮到倒灶的时候了。 街上传说林则徐大人要来澳门巡检。这件事非同小可,香山知县、澳门同知乃 专管澳门事务,以及设在澳门的中国海关监督行台立刻闻风而动。因而各赌馆内外 的看堂、睇水人手也加强了。虽说近来谣言兴起,时真时假,但还是信其有不可信 其无为佳。说实在的,自林钦差大人虎门销烟之后,可说是国威大振,功同日月。 林则徐之名,华人敬仰,洋人敬畏。澳督是个聪明人,认定林则徐是个动真格的人, 因此葡人区里的英国人都已撤离,显得干干净净。澳门同知也得装饰一番,把烟馆 门面遮掩了起来。有的前门关闭开后门,有的前后门都关上启侧门。至于赌徒们个 个嗜赌如命,管你是谁,反正大官者在上,即使微服出巡也是一两个时辰之趣,用 不着我平民一个为其去操心。这是后话。 区木柱当然清楚林则徐的严明,他目睹乡里扫荡烟枪烟灯的壮观,那一支支黑 亮镶金包银的烟枪,那一个个紫泥光滑玲拢精致的烟斗,那无数盏水晶般的玻璃烟 灯,堆积如山。一把火烧得噼啪噼啪响。他听得心里肉痛,这该值多少两银呀!这 个林则徐是个做官的料,铁面无私。不知怎么,在这人心动荡兴奋的时候,区木柱 在赌桌上表现却欠镇定,手抖抖地失了风度。他竭力镇静下来,手心上依然沁出汗 珠儿。三下五除二,没几盘工夫,他已输得个七七八八了。手气太黑,口袋里只剩 下两块银元,伸手紧捏不放。最后,还算他忍得住,终于离台了。 他步出赌馆,穿过拦鬼楼,到了快艇头街口,碰上崩牙三,便低下头想躲过去。 “喂,跛仔木你到哪里发财去了,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么?”崩牙三直冲冲地 问。 “哦,手气不好,手气不好呀!” “嘿嘿,你发毛啦!我又不向你借钱。” 崩牙三一手拉住了他,直往茶楼走去。这家伙个子又高又瘦,身手硬棒,其貌 不扬,喜使暗力,两只手指把他手腕骨节捏得麻了,他只好顺势跟着走。 坐下,崩牙三叫了壶铁观音,一笼烧卖,一碟牛百叶和叉烧包,还招呼他起筷, 竟显出请客的样子来。 “三哥,你有话就吩咐好了!”他说。 崩牙三微笑着说:“不敢。有事相求。” 接着,崩牙三问了张拔的事,还说了王千总要抓他回来,语气很重。又说: “张拔现在藏在哪个山头,你得将他交出来。你是个明白人,千总亲自过问的 事,能不有千斤重吗?” 几句话逼得他透不过气来。 “三哥,我真的不知道他溜了,你信我。” “信你?那我信谁去?跛仔木,是你举报抓张拔的,还是你藏起了他,你耍够 了没有?”崩牙三咬牙切齿地喷出话来。 他想了好久,喝了口茶,吞下了个又烧包才说:“好,我带你去个地方!” “你别出千!” “怎会,到时连那洋妞也一起抓回来!”他竟笑了。 “你别胡来,得听我的。”崩牙三又显得颇见分寸。 他俩悄悄地到了西湾,埋伏在小瓦屋后的榕树下的灌木草丛里。 他俩从早上一直等到傍晚,饿着肚子,崩牙三耐心得出奇,沉默不语。可区木 柱焦急得冷汗淋漓,宛如手上拿着块生死牌一样。天呀!这多灾多难的六月。 他们当然没有意料到前面龙眼围早已有人在久候着呢! 嘿,星光下这讨厌的蚊子一直不停地嗡嗡地轰鸣,这该死的小虫混蛋。 十四 香港尖沙咀。 湛蓝的海面上停泊着十来艘商船,桅杆上全都悬挂着米字旗。公主号也停在那 里,其巨大的船型鹤立鸡群。 尖沙咀岸上民房极稀,只是水深浪小,方便停泊。当地居民大多选居在西环和 油麻地一带。这地方连饮用水也奇缺,衣食用品都依赖内地新安那边供应。 格拉船长焦急地在甲板上踱来踱去。他醒悟自己上了义律的当。船上的百多个 英商眷属都哭哭啼啼不肯离船,一再向格拉恳求,声泪俱下。这也难怪,岸上荒野 岭头上搭个帐篷极不安全,而且没船上舒适,搬到其他船上,因船小颠簸也不好过。 出于人道,格拉也不忍心下逐客令了。就这样公主号被困在尖沙咀了。义律一再表 示付给他双倍租金,还说一旦英国战船来到,就会加倍赔偿损失的。 说实在的,拖儿带女地在海上颠簸,生活是枯燥的,还有不少困难,更何况还 有不少人会晕船的。 玛莎一反常态,见谁也不说话,默默地坐在船尾上,遥望着十字门那边潸然落 泪。不管怎样,她依然相信他没有死去,这样一个好男人天主是会拯救他的。这是 她的希望之光。她就是凭着这点光才活下来的。船上只有格拉一个人理解她,同情 她,让她独自静思。这是她一生中最安静的,也是最悲哀的日子。 她默默地坐着,凝望着湛蓝的海水,情不自禁地念着在妈阁庙求的那支签文: “想做就去做,一切都会顺利的。我的天!” 她闷得发慌,很想趁这个空儿返回澳门,再次打听他的下落。她被思念的痛苦 折磨得快要死了。 英国驻粤商务监督义律也忍不住了。他背着格拉悄悄地回澳门见澳督边度。这 位骄傲的英国人竟低声下气地恳求边度让眷属返回澳门居住,还答应只要伦敦有船 队来,他保证澳葡当局的安全和利益。 “怎么样,英葡应该携手渡过这困境才是。”义律说。 “先生,你该体察我的困难处境。” 边度心里明白对方是一只狐狸,一只会变色变声的妖狐。他义律答应了林则徐 英商船具结绝不走私鸦片才允许进港的承诺,待林则徐放了英商离穗,他又出尔反 尔拒绝具结。林则徐是不会放过这样反复无常的人的。老实说,他已领略过林则徐 的严厉了。为了对付义律,林则徐谕令他搜缴英国商人在澳门的藏烟,跟着撤离英 国商人眷属,如不执行,立即断粮断水。同时,在前山增设总兵,驻兵达二千余人, 加固前山炮台,下令以“虎门为首,澳门为次”的重重设防部署,对义律凶恶的反 扑都做好充分的准备。边度绝不会去惹怒这个说一不二的将军的。 “总督,你的处境比我好多了,我以为英葡可以合作友好。”义律说。 “你不妨坐下来同林则徐喝杯茶,谈个缓和的解决办法呀!”边度说。 他清楚义律以主张对清政府持强硬政策而出名,前任商务监督因抗拒清政府驱 逐出广州之谕令,被押解澳门,郁郁不解,病殁在床上。义律认为此公乃亡于软弱 怯懦。这一回他的强硬倒碰上铁盾了。 义律喝了一口咖啡,说:“你是说签字进出港口具结的事么?”他摇了摇头说: “这不是我义律处事的习惯。” “我看还没有英国战船来到十字门呢!”边度提醒说,况且有的英国商船已直 接同粤海防签字具结而获准进入黄埔港口。这点义律是清楚的,因为他没法禁止英 国商人来华贸易。 边度认为义律的高做实在太幼稚笨拙。他暗自得意自己的灵活机敏,见局势不 妙,便悄然把葡萄牙商人以及藏在澳门的两千箱烟土,都一古脑儿运回马六甲去, 待风暴过去再安排未晚。果然,林则徐谕令搜缴澳门藏烟,他执行谕令,搜到了一 艘英国商船上八箱烟土,随即押解上黄埔港,并有意将一些烟土放在码头上焚烧, 让世人看到澳葡当局支持禁烟的明确态度。当然,他也从心底里同情义律。唉,来 中国的每一个西方人都是左手拿着十字架,右手捏着鸦片的。手里有鸦片可以换取 白银、丝绸、瓷器和茶叶。我主的十字架当然保佑着这一切如意实现。不管怎样, 义律当然不愿意让鸦片和十字架一起丢掉!从义律的脸上,他已觉察出英国工业革 命崛起的霸气,禁不住哀叹自己国家的衰落了。 义律瞟了他一眼,说:“你不能见死不救呀!”他直逼着对方。 “先生,我已尽力了,只是供应你们的补给,我已冒着很大风险。人家已把刀 刃搁在我的脖颈上。”他再三解释。 英国人想了想,便说:“我理解你,请你安排一些补给好了。” “那签字具结的事怎么样?”他问。 “这么说是林则徐委托你来通融的了。” “是我自己请命的,我希望给他一个比较满意的答复。” 义律微微一笑,说:“你就给姓林的说,目前还不宜签字具结,不过,我会考 虑的。” “这是明智之举吗?”他冷冷地问。 然而,他心里不觉一震,有迹象表明义律已向英国女皇陈辞,请求出兵保护英 国公民在华的安全和利益。应该说这个英国人是有备而来的。 “登高望远是我们海洋生涯的本性!”义律说完便握手告辞了。 他挽着英国人的手臂,送他到门口,说:“但愿如此。自信是强者的美德。” 他带着恭维的语气又一次紧握着对方的手。 他目送着义律,直至他的背影隐没在摇晃着的紫荆树影里。 果然,不出边度所料,澳督府接澳门同知谕告,林则徐钦差大臣将来澳门视察, 让澳葡当局做好欢迎准备。这该是澳门有史以来,内地最高长官的抵埠了。当然, 宋帝囗的逃亡不在此列,而文天祥的叹伶什毕竟是临死的哀伤罢了! 墙上的自鸣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他边度还得亲自布置欢迎阅兵事宜,务求做 得像模像样,隆重热烈。 澳督府大门口穿着戎装的卫兵笔挺地站着。 十五 秋日。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虎门销烟之后,民心振奋,呈现出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林则徐却放心不下,让通译将西方的消息天天整理出来,细心研究。在澳门出 版的《澳门情报》、《情况通报》等,都是林则徐了解西方,尤其是英国消息的渠 道。鉴于西方的技术之先进,他反复寻思,提出了“师夷长以治夷”的主张,并向 澳葡当局定造黄铜锐炮。因葡萄牙在澳门设有加劳铸炮厂,产品质量上乘。他同两 广总督邓廷桢、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商量之后,作了以“虎门为首,澳门为次”的 设防部署,修筑加固炮台,补足兵源,做好补给贮存。他深知没有足够的实力,难 以同夷人对抗。接着,他出巡虎门要塞,慰问士兵,垂询一切。他稍微黝黑的脸上 呈现出淡淡的忧愁。设防虽说尽心,但火炮射程远远落后于英国人,一旦开战,注 定要打败仗!他日夜苦思冥想,人也变得憔悴消瘦多了。 他们一行三人又马不停蹄地来到香山县,直奔前山炮台,细察设防部署的优劣 疏漏,并增设新的炮台,安置威力更大的火炮。前山是扼守澳门的关卡要塞,夷人 人粤之通道也。他当然清楚,葡萄牙从澳门私运鸦片人粤,这是最早最大量输入鸦 片的通渠。澳门是个夷人侵华的桥头堡。后来,由于葡萄牙日渐衰败,英国崛起, 东印度公司的勃兴,英国才逐渐占了葡萄牙的输华鸦片的首位。不过,澳葡当局由 于国家实力不济,事事也略为顺从,终还是以赔礼结束。然而,对澳门那边藏鸦片 的实情,尤其是义律等人在澳门的活动,他还是心中无底。因此,在前山稍事休息 之后,便决定要到澳门巡视一回。 在前山县丞衙内。林则徐坐在桌前,听通译给他译读《澳门情报》,边听边想。 时而闻目,时而仰望。他知悉义律两次暗返澳门,且又拒绝签字具结,出尔反尔, 狼子野心毕露无遗。他有个凡要事必须亲知的习惯,不实地视察心里就不踏实。 他信步踏出门口,在庭前的天井石铺地上走着。月白风清,昏黑里隐约可见远 处的澳门、北湾的灯火、那闪烁着亮光的东望洋灯塔。这是远东第一座海洋灯塔啊! 夷人就是循着这灯光驶来十字门的,手里拿着十字架的一群十字军!这十字,这十 字的光,这十字的泪,还有这十字的血…… 望着这黑的海、星光、灯火,听着这阵阵涛声,他百感交集。朝廷又是怎样想 的呢?皇上的主意又如何?他顿然感到无穷的忧虑和沮丧。他一静下来就情不自禁 地感到一种壮志难酬的苦痛!难呀,难呀! 听说林则徐大人来澳门视察的消息,全城沸腾起来,居民各自张灯结彩,欢迎 钦差大人的驾临。葡萄牙人居住区也不例外,庭前屋后都派人打扫干净,跟着华人 的样在门口挂起了红灯笼。这是葡萄牙人空前的自发的尊敬的礼遇。这点边度总督 是始料不及的。 张拔从表姐何静芳家里出来之后,东躲西藏,又不想连累神父左力瓦,也不可 能返回西湾小瓦屋,陷入走投无路无处栖身的苦境。他曾想回到母亲娘家的九溪村 躲避,村子在路环岛上,海路也有几十里。不管怎样,他总得见母亲一面,给老人 家一个安置才好。末了,他又想起望厦村,他太祖张洪明的骨头就埋在望厦山上。 村里还遗下一间烂屋,虽说多年没回去过,但总算是自己的家乡。望厦山在澳门北 面,靠近关闸,是岛上的高地,筑有炮台。山的北面有座莲峰庙,再过去就是通往 前山去的莲花径了。一个松涛起伏、优雅明秀而又地势险要的胜地奇景。 他悄悄地回到村里张氏祠堂,叩拜了祖先。张氏祠堂在村里算不上堂皇,但整 洁明丽,对先祠子孙们打理得很好。他太祖张洪明原是蚝民,当年这一带村民多是 从事蚝业,生蚝,蚝鼓,煮蚝油,烧蚝壳,可称得上是一个蚝村。由此澳门也有蚝 镜之称。后来由于张洪明生性浪漫好奇,欲窥望一下外面的世界,便上了一艘葡萄 牙船当水手。他喜爱玩船上的黄铜铳炮,平日在一旁认真察看,且天生有数学天才, 看的听的做的全都记在心上,可以说是无师自通的优秀炮手。在一次海上同西班牙 人遭遇战中,船桅已被炮击毁,情况危急。张洪明临危不乱,一炮命中敌方头船, 一时群龙无首,随即解围。后来,此事传到葡萄牙水师长官耳里,竟重金聘请他上 葡萄牙舰船当名水手,实司炮手之职。当时,在葡萄牙舰船上雇佣印度、阿拉伯和 马来亚人任水手,华工连同他有三个人。这一来,他也乐得借此周游世界,到过欧 洲、美洲、非洲和印度等地,饱览异邦风俗,也带回些银两给家人和村里造桥修路, 尽了子孙后代之责。这祠堂也是当年张洪明出资造的,延绵了三百多年,修修整整 也还似个样子。值得人们欣慰的是张氏族谱保存完整,上面清楚地记载了张洪明的 显赫事迹,好一个神威勇士! 从祠堂里出来,他到一个族亲家里吃了顿晚饭,说什么也留下了一块银元,便 独自回祠堂里睡。他真的不想连累人家。 三伏天刚过,天气清凉。祠堂宽大清静,顿觉心旷神怡。有好长日子没这样清 静舒适过了。灯光下,神台上放着一排排神主牌,整整齐齐。上方正中的是太祖张 洪明之位,冠以“神威勇士”之称谓,宛如围上了一道光环。那该是明末年代的事 了。他算起来该是太祖的十三代孙,只是他祖父小时候过继给远房的一位伯父,才 跟着义父搬到香山那边居住。因此,他父亲的神位也就没有上这村里的祠堂。他有 好些年没回过望厦村了。人有人缘,鬼有鬼冤。没想到今晚竟回到祠堂里过夜,犹 似游魂幽灵,心里禁不住又悲伤了。只觉一阵心潮汹涌,原先的一点睡意也消失掉 了。 人生何其相似?他凝望着太祖的神位,心绪烦乱,凄切不止。他走着同太祖一 样的路,几乎是同一个饼模印出来的,只不过太祖是勇士而孙儿是罪犯罢了。时也 运也命也!他想不通,这通洋也有罪吗?夷人有两大帮,一是手拿十字架的好人; 一是左手拿十字架、右手拿鸦片的坏人。依他看,玛莎和神父是好人,娶她为妻不 正是天公地道的吗?为啥犯天条众憎的呢?还罪至斩首。他睡不着,已有好几个夜 里合不上眼了。 他想得很多很远,也许想得太累了,在冥冥中竟合上了眼。 夜里的海风分外清爽,四周死一般寂静。 醒来时,人声嘈杂。村人在着手张灯结彩,迎接林大人的驾临。 他想,看来林大人真的要来了。自己应该怎么办?他茫然地朝北走去,那儿有 个莲峰庙。还未走到庙前已有士兵拦住去路。 他没敢往前行,远远地瞧了一眼戎装的士兵,便悄然往回走了。他还未吃早饭, 便朝村头卖白粥油炸鬼河粉的小摊档走去。档前放着几只长条木凳,桌子也没一张。 他捧着一碗瘦肉粥,拌着一根油炸鬼,坐在靠树下的木长凳上享受一回,好长时间 没尝过这样惬意地道伴着青葱香味的早餐了。这时候,一位老者走到他面前停住了 脚,瞧他一眼便微笑道: “老弟,你印堂有乌云,有大难碰上了小人,幸得头上有道红光,遇上贵人才 大难不死,福哉福哉!” 张拔见老者出言如神,道行颇足,忙招呼坐下进粥。 只见老人毫不理睬,径自说下去:“你命中带水,五帝坐忘,南赤帝,北黑帝, 纪光之灵,属水。你宜朝北行,怎可南去致招烧身之祸乎?速速醒来,调头北行吧! 善哉善哉!”说完,便转身要走。 张拔连忙拉着老者双手,请他坐下,说:“还望长者指点迷津,铭感终生!” 老人仰天一笑道:“渡此难关,君当轻舟飞渡万重山矣!” 两人说话投机,老人要了碗白果粥,竟又谈笑风生了。问及身世,嘿,同属太 祖张洪明之后,凑巧之至,两人同是旭字辈,老者旭人,张拔本是旭拔,出洋时省 去了辈分“旭”字。 “老弟,你该听为兄之言。”老人微笑道。 “感谢兄长之教诲!”他忙拱手说。 张旭人眯眼闭唇默默地望着他,好半天才开口:“你当回白眼塘村好!” 他大惊失色,睁大双眼瞪着老人。 “白眼虎啸,白眼属水,北方黑帝精为玄武;虎啸在西,归白帝,精为白虎。 水乃龙居之地,应青龙白虎。你命里带水,何不归故里呢?乃鱼入大海也!”老人 说得更玄了。 他听得明白,但依然惊出一身冷汗,说:“万万不可!”接着,他把被抓捕之 事一一说了个清楚。凶吉未卜,走投无路,又哪敢奢望返故里去呢! 老人不以为然地晒笑道:“经以易名,有五义,一曰变易,二日交易,三日反 易,四日对易,五日移易。你当反易之,相其顺逆,审其向背,而反见之也。” “愿兄长道其详。”他忙请教。 “我太祖实乃通洋之勇士,即通海之神威,试问你又何罪之有乎!你不日即可 返家矣。”老人仰天而笑。 “还望指点再三。” “五行者水火金木土,你记住行水之后,当继火金是也,速去速去!”老人正 言正色道。 “但求其详。” “佛家语五眼,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一切法中,佛眼常照,天机不可泄也!” 话才说完,老者便笑着与小弟拱手言别。 他望着张旭人悠悠远去的背影,愕然站着,久久地陷入沉思。这人这话这事这 前景显得这样浅显而又这样深奥这样玄妙。 啊!好一个通洋的勇士,又好一个通洋之神威! 顿时,他感到一阵振奋,醒悟了过来。 十六 天高云淡,秋风清爽。 清晨,前山县丞内呈现一片繁忙景象,上上下下紧张森严。衙内庭园打扫得干 干净净,一尘不染。大门外却没见陈设,同往常一个模样,显得平平静静。 一顿饭工夫,林则徐钦差大臣一行人,乘轿从香山县衙门而来。稍事歇脚,在 县丞喝了一杯茶,便又上轿,直往莲花径,出关闸进入澳门。 关闸前,澳门同知、澳门兵总,带着一百名军士,戎装佩剑,肩荷火枪,整齐 列队欢迎。两旁竖着彩旗,一路红地毯,好不庄重。顿时,番乐奏起,雄壮悦耳。 澳门兵总陪着林则徐步上红地毯,检阅了葡萄牙仪仗队。鸣炮十九响。沿路居民扶 老携幼,夹道欢迎,喊声震天。葡萄牙居民也列队路旁,挥手欢呼。果然不出所料, 林大人途经望厦村,在莲峰庙里接见澳门兵头。村民倾巢而出,夹道欢迎林大人。 张拔也挤在人群里,凝视着林则徐。嘿,大人一身正气,满脸威严。他心里顿时一 亮。 古老的莲花庙,大门口两边竖着两根石柱,门前有四级石台阶。进门是大殿堂。 堂上安放着一列酸枝木桌椅,擦拭得锃亮。案台上还燃着檀香,香气缭绕。林则徐 坐在正中座椅上,威武凛然。 林则徐在庙殿堂接见了澳门兵头边度,传达了朝廷的旨意。并给葡萄牙士兵军 官赏赐,有丝绸、茶叶、腊肉及银元等,表示关怀爱意。之后,便到三巴门,过三 巴寺关前娘妈阁至南湾,随员抽查夷楼民居,对证与原来清查户口造册相符,而英 国人租住的房屋,人去楼空,也都关闭了,未发现贮存鸦片。林则徐也未发觉英国 人在澳门的异常,便由南湾返回前山,澳门兵总率领夷兵送到关闸。沿途华民扶老 携幼,夹道欢呼,真是空前热闹。林则徐途经三巴、娘妈阁和南湾等炮台,很注意 那几门长达丈余、可装发六十八磅炮弹的黄铜铳炮,及其炮台的设计安置,深感夷 人之武器装备及技术之长。他的步履显得异常沉重。他已接到情报,英国战船哥那 尔号已到香港。这是一艘从印度驶过来的舰船,难怪这位义律先生又有点神气了。 在林则徐眼里,澳门不仅仅是清朝廷对夷的窗口,而且确实是夷人闯入中华的跳板, 既要用之又要防之。不能抓死又不能放飞,难为他煞费苦心了。 陪同的澳门兵总一直注视着林则徐的一举一动,看出了他对黄铜铳炮的兴趣。 而且从林则徐随行人员中看出端倪,除了两广总督邓廷帧、水师提督关天培两位头 人之外,几位总兵及千总也跟随着,还有那位善战的千总王保大。据格拉船长说, 王保大一眼看中公主号的两门黄铜铳炮。眼下,他正在同关天培商谈购买黄铜铳炮 之交易,对方要购买上百门火炮。这当然是林则徐的主意了。他庆幸自己有幸认识 了一位精明能干的清朝廷官员。百闻不如一见啊! 夹在人群里的张拔,见林则徐又在莲峰庙里歇脚,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突然,他看见远处人群里区木柱正在四处张望,身旁还有个他不认识的人。这个人 是崩牙三。他想躲避已来不及了。区木柱见了他竟跳蹦蹦地朝他冲过来,一点也不 像个瘸子。崩牙三在旁竭力拨开人群给他开路。张拔慌忙一个低头弯腰,趁乱逃走 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区木柱,怕妨碍了自己的大事。况且,区木柱身旁的人满 脸杀气,也不明其来头。这世道人心不古呀! 官员队伍过了莲峰庙直上莲花径,突然停止脚步。有人拦路叩见林则徐大人! 此人叩头禀告:“小民张旭拔受雇葡萄牙人船工,熟谙炮术,晓铸黄铜铳炮, 望大人开恩收容,为大人禁烟驱夷效犬马之劳。” 林则徐闻言大喜,即令下轿,扶起张拔道:“壮士请起。” 跟在前后的总兵、千总不知就里,急忙上前护卫。 千总王保大听说张拔之名,便说:“精通黄铜铳炮术者正是此人。” 林则徐笑逐颜开,嘱咐王保大安置好来人,并留在王保大手下供职。 只见张拔仍跪地不起,叩禀道:“小民乃被缉捕的犯人,带罪之身岂敢承蒙恩 典。” 林则徐笑曰:“没事没事,何罪之有,起来吧!”其实林则徐已听闻总兵禀述 过黄铜铳炮炮手之事,也翻阅过明末张洪明勇士之有关记载,他是作为战例参考的。 这时候,千总王保大上来将张拔带走,让他回家料理收拾,明日到香山县衙内 见他。 张拔顿时如释重负,大喜过望,觉得大人毕竟圣明,好人终于得救。他心里又 记挂着张旭人老者的话,这不应验了北行逢吉之说了么? 林则徐此回行色匆匆,在澳门逗留了三个时辰,便又赶回香山。他心里惦记着 的依然是那个英国人义律。他相信英国人是不会放弃他们手中的十字架和鸦片的, 他们只不过打算把十字架换成大炮来玩玩,这就是目前的紧急而又危险的局势了。 这三个时辰显耀着澳门历史的辉煌! 十七 人算不如天算。 张拔在人群里拥挤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发觉一个包着黑头巾的女人一直在对面 注视着他。当他拦路叩见林大人时,那个女人面如土色,惊出了一身冷汗。后来, 看见林则徐说了句“壮士请起”的话,才又掩嘴失笑,大为惊异他那过人的胆识。 所有的罪过嫌隙疑虑都顿然冰释了!他还是他啊! 这个女人认出了总兵,也认出了千总王保大,张拔在他们手下大可以放心了。 于是,她一下子隐没在人群里去了。 在这个世界上,此时此地,只有何静芳这个女人,才如此舍身不顾地关注着他 生死攸关的命运。要是他没感觉到的话,这是一个莫大的悲哀! 她命苦,埋在心底里的苦泉只有自己才知道。她想他,日夜惦念着,可一旦见 着他的时候,那苦水竞又涌流了出来,苦涩得难以忍受。她多么想朝他大哭大喊一 场,痛快地哭个够啊!然而,她压制着自己,压制得心也痛了。 她一个人住在小凤楼里,清冷孤独得很。她喜欢这种清冷,没有男人骚扰的清 静。这一回,小凤楼幸好没有被归入英国人住宅的名册上。虽说吉杰住在那儿,但 房地契上立她的名,况且她人缘好,也就平安无事了。她自是高兴,在人们眼里, 她还算是个人。 好事多磨。自从那夜张拔从她家走了之后,她的心情一直未平静过,好像得到 了什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毕竟失去的更多了。她的心从来未像今天这样空虚过。 当晚,她独自靠在冰凉的沙发上,呆呆地盯着墙下的木架自鸣钟,一直坐着。这么 晚了,他一个人到哪儿去呢?唉,我为啥不可以让他多住几天呢?她一直痴呆呆地 坐着想着,一直坐到天亮。 她想了很多,也想得很远。使她感到伤心的是他误解了自己。在这个兵荒马乱、 自身难保之际,让这个葡萄牙姑娘回到船上去该是个万全之策,也只有这样的回答 她才会死了心上船啊!没有想到这话惹他恼怒了,像着了魔似地咆哮了起来。他太 爱玛莎了,爱得那么深,那么沉。然而,当何静芳一旦冷静下来,才又意识到这爱 也触怒了自己。她终究让他离去了……这为什么,为什么啊?只有当她从神父那里 知道,这个葡萄牙姑娘把一个木盒子的银元托他交给张拔妈的事,她才真切地看到 一颗善良的心,一颗真正的女人的心。她有点内疚,自己对这姑娘是不是太过分、 太残酷了?她有点自责,是出自女人的忌妒!然而,她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做。这 样做会得到什么呢?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悔悟,这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自疚啊! 孤独的痛苦和痛苦的孤独在沉沉地折磨着这个苦命的女人。 张拔望着王保大千总过了关闭之后,才转身急匆匆地赶去西湾的小瓦屋去了。 他想,说不准玛莎还在那里等他。会的,一定会的。他走得更急了,步伐颇密,宛 如一支箭似地飞去。 披黑头巾的女人依然悄悄地跟在他后面。 小屋门锁着。一切依旧如故。他的心忽地凉了。 她不在,也许永远看不见她了。不,她不会走远的。 进门。他一眼就看见了屋角浴室曲尺小围墙上压着的那块蓝头巾,他非常熟悉 的那块在海风中飘扬着的蓝头巾啊!他拿起它,紧紧地压在心窝上,手心里用力地 捏住那块白花卵石。 我没有死去呀,玛莎!我会找你的,一定会找到你,哪怕走尽天涯海角。你等 我,耐心一点,不要哭,不要苦坏了自己,我会来的,一定会…… 蓝头巾轻盈地盖在他那宽阔的胸脯上,飘拂在他的脸上,那么温柔,那么芬芳。 他想起了那个难忘的岁月。 那一回在马六甲,他突然发高烧,昏迷乱吃,人们说是染上瘟病,把他抬到棕 树林边的一间破庙里,让他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当他稍稍清醒了点,感到口渴得很, 嘴唇已烧得干裂开了。他又昏迷了过去。谁敢接近一个染上瘟疫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醒过来了。才睁开眼,只觉得一块丝巾覆盖在他脸上, 轻柔柔的,散发出一阵芬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气,又困倦地合上了眼睛。 “呀,你醒过来了。”她惊叫了起来。 “玛莎……我知道你会来。”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别说话,轻声点。”她止住他说,“我已守候了两天两夜,你呀,是个骑士, 从火海丛林中走了过来。你活过来了。”她轻轻地伏在他胸膛上,泪水小河般地往 他脸上流淌。泪的小河,幸福的小河! “谢谢你,是你救活了我,我的小天使。”他搂着她,把她紧紧地压在自己胸 脯上。 “这是主的安排!”她顿然感到后怕。看着他烧得通红烫手的脸,她认定是染 上恶性疟疾,便给他频频喝了从印度带来的草药,他终于得救了。她紧紧地拥抱着 他,生怕失去了他! 她俩就这样和衣拥抱着过了一个夜晚。 然而,这一片回忆的黄叶连同那块蓝头巾却给他带来无边的悲哀。 人生充满着惆怅、悲伤和失望。 龙眼树下隐隐地站着一个披黑头巾的女人,她睁着双眼望着前面的小瓦屋,望 得眼睛疲倦了,双脚也站累了。 倏地她忍不住眼睛流下了大串的泪珠儿。她看见他从小屋里走出来,脖颈上围 着一条蓝头巾,双手紧紧地捏住蓝头巾的尾端,生怕一放手蓝头巾就会飘走似的。 她明白,这是玛莎留下的最后一份心意,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份心意对他更重要了。 她的心一下子抽紧了,紧绷得发痛,差点儿晕了过去。她倚着粗壮的龙眼树,才站 稳脚跟,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心境也就平静了下来。 眼前,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摆着。爱是缘分,爱是不可忘却的,爱是痛苦的幸福! 她忍受着,把这一切都忍受下来。 她悄然抹去脸上的泪水,咬着下唇,默默地消失在龙眼树林里去了。 树林里没透进一点风,闷热热的,这秋不像秋,春不似春的天气! 十八 蓝天万里,白云舒卷。 林则徐才回到前山县丞,街头巷尾,屋里屋外早已沸腾了起来。唉,近百年来 人们受鸦片之害苦难深重,家破人亡的数不胜数,此回林则徐禁烟正是民意所望, 且直往澳门清扫夷人的巢穴,岂能不雀跃欢呼,欣喜若狂! 白眼塘村也传遍了喜讯,说得有眼有鼻,有声有色,好像张拔高中了状元般的 神奇。喜悦之余,禁不住又替张拔爹惋惜。好一个村里的秀才,知书识墨,竟栽倒 在鬼灯火里见不着儿子一面。及至张拔被抓之后,村人心里不甘,这究竟犯上哪一 条罪?中午,传来张拔受林则徐起用的喜讯,怎能不欢欣鼓舞呢!这是全村人的光 荣。张拔娘的小茅屋里一时也挤满了人,老人家双目不见光亮,只听见人声嘈杂, 一时慌得乱了手脚。 “谢天谢地,感谢祖宗神灵!”当老人家知道儿子无罪之后,急忙跪在地上叩 头不起,泪水流湿了地下一片。 待人们离去之后,老人家还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里喃喃不止。她终于可以 见儿子一面了。她丈夫潦倒谢世之后,一个孤苦伶什的寡妇生活是多么难过啊!在 漫漫的长夜里寄望于儿子这一线阳光。不管怎样,她总算捱过来了。 她虚掩上门。如同往日一样坐在床前,浸沉在默默的孤独里。 已近傍晚时分,她没有动手做饭,一动不动地木然坐着。 “谁?” 张拔脚才踏入门坎,妈就大声一喊,他倏地惊愕住了。他还未来得及应声,老 人家又喊了一句: “是阿海吗?” “妈!”他忙答道。 老人家随即站了起来,说:“我知道是你,你在门外我就听见了脚步声。”她 双手抚摸着儿子的脸,一直颤抖地摸到脚上。嘴里不停地喃喃:“长高了点,还是 那样壮实。” 没等他开口,娘又急着问:“你不是娶了个洋女吗?她来了没有?” “她回葡萄牙去了……” “怎么可以让她一个人回去?她娘家怎么有脸见人呀!”妈又乌云满面地担心 了起来。 “妈,我会回去接她来的,你放心好了!” 他眼眶湿润了,由衷地感谢老母亲的垂爱。真的,他没想到妈会这样疼玛莎的, 一个她老人家未谋面的洋媳妇。 “孩子,不容易呀!一个洋姑娘不辞千山万水嫁到我们这个穷村子里来……” 妈又不停地重复着说“不容易,不容易”,仿佛她亲身经历似的。 “妈,媳妇孝敬你些银钱零用哩!”他把手里的那个木盒子递了过去。 她双手接住,沉甸甸的,不停地抚摸着,那回凹凸凸的美丽的花纹,那么熟悉, 那么滑溜,又那么玲珑,禁不住笑出声来,说: “还是这个樟木盒子,孩子,你还留着,还记住妈妈。呀,好沉哩!媳妇在里 面放了多少个银元,她有心,是个尊老爱幼的贤媳妇……你得给我好好守着她,这 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啊!”老人家喜滋滋的,她总算在闭目之前看见儿子成了家啊! “孩子,这盒子你留着,就当作我送给媳妇的礼物了!”她说着,心里一酸, 禁不住泪如雨下。 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母亲还能拿出什么像样的礼物给进门的媳妇呢?她的心 一下子似绞紧了的痛。她在儿子面前低声抽泣着。 “妈,玛莎会很高兴的,她一直很喜欢这个木盒子,我替她谢谢你!”他安慰 说。他感到无限的内疚,妈的日子过得好苦,过得挺可怜的。“妈,孩子对不起你, 你受苦了。我没想到爹这么早就走了……” 她抹去了眼泪,默默地对着儿子。那苦涩的、冷落焦黄了的岁月又浮现在眼前。 她生下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出世的时候,每个孩子都长得很漂亮,人见人 爱。后来就只剩下张拔这个最小的儿子了。村人说她命硬克子,又说张拔命更硬没 被克住。他爹沉吟了好久,才给孩子取名张拔,力拔山兮,什么也克他不住。但她 爱叫他阿海,海嘛,更充满着无限的力量!她虽是个村妇,但心里有自己的主见。 她嫁来村里的时候,心里想过这白眼塘村虽说村人有气魄,偏要将这海说成塘,人 定胜天,但这冒白眼的浪是对外的呀,你看夷船就从不敢在这海面上停泊。有不信 邪的停过,一个夜晚不就被浪翻风滚了么?依她想倒不如称虎村,这虎啸多么雄壮! 这些话她从不敢说出嘴来。她太疼孩子了,自小就让他上私塾,攻读四书五经。儿 子天生好学好奇,总是觉得那些书本同生活离得很远,枯燥乏味。比方说这黑沙滩 海为啥冒白眼,这沙子为啥是黑色,这妈妈山为啥在夜里呼啸呢?虽然听风水先生 说过,左青龙右白虎的神道,解释过白眼虎啸的传奇,但还是觉得不够明白。有一 回,他偶然好奇进了圣保禄教堂,看人家做弥撒。这天主救世的说教没见得新奇, 他却幸运地认识了左力瓦神父,像个初进娱乐园的孩子似的,他问了神父一连串长 时间想不明白的问题。神父都—一给他回答了。这当然是大开眼界,仿佛走进了一 个新世界。他惊叹西方科学的精确合理,宛如从玄虚里落在地上,反过来又清楚地 看见这玄虚了。这是他看望远镜的心得。 她看出儿子变了,越发沉思好学,有做不完的事情。有一回,儿子问她这沙子 为啥是黑色的?她随口答道,天生的。那隔岸的却是金黄的?也是天生的呗!这个 天生是最正确的答案了。没想到儿子又问道,为啥是天生的呢?接着,给妈妈一个 微笑,好像已知道母亲的回答了。妈格地一下笑出声来说:“这我给你讲了多少遍 呀!” 这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南海龙王娶来一个美丽的渔女,小姑娘不愿意嫁给龙王, 日夜思念着心爱的情人。她不枕在绫罗绸缎铺就的龙床上,却独自睡在沙滩上。夜 不能寐,辗转反侧,把身上细嫩的皮肤都磨破了,流出了鲜红的血。这血把白色的 沙滩染黑了,成了个黑沙滩。渔女望着身上流出的血,不揩不抹,只一味伤心地落 泪,积泪成河,涌起了白色的浪花,这是美丽的渔女眨巴着的泪眼啊!她就这样在 黑沙白眼的悲哀中仙逸去了。 “妈,听说是渔女的哭声感动了爱神,神脚下一座黑色矿石破碎了,随着浪潮 冲到渔女身旁,变成了黑沙滩,把龙王给吓走了呢!”他笑着补充说。 “哦,是你说的吧!明白啦,黑沙是冲流过来的黑矿石。” 妈高兴得很。儿子长大了,他已经在修改妈妈说的神话了。她明白,儿子在神 父那儿学到了许多新东西,人也懂事多了。因此,她从不阻止儿子上教堂去。 不过,他爹知道儿子求洋师之事,顿时恼怒起来,禁止儿子往圣保禄学院去。 呸,不读四书五经你能赴乡试吗?你能中举吗?学这无祖无宗的洋货。儿子默默地 听着,又默默地看自己的书。他一心留在家里读书,哪儿也不去。一天,儿子问老 子有一本书读不明白,但挺有趣的。有什么书这样玄的?老子非常自信地要儿子拿 来一看。一本线装的李冶著的《测圆海镜》,这是明代一本数学著作,论述一百七 十个用“天元术解直角三角形的容圆问题”。老子一下子愣了,他坦率地摇摇头说, 待爹慢慢地看好了。自此,他理解儿子在探寻另一个世界,他还未接触的一个世界。 很幸运,儿子得到了自己求知的自由。他跟着神父进了圣保禄学院。 张拔爹自儿子出外之后,心里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已完全不将儿子寄托在功名 上去了。他觉得这个世界变了,变到自己家里来了。闲暇之余,他也想过在澳门出 现的中国第一样的东西,比如圣保禄教堂、洋学院、西医院、眼医院、西医药房。 东望洋航海灯塔。另外,如钟表、油画、望远镜、天文学、几何学、照相术、印刷 机、汽船、火炮等都经澳门介绍进来的。他惊讶于西方的进步,照了一张合家福相 片,足足令他赞叹了好些日子,弄不明白这技术的神奇。然而,他又觉得恐惧,担 心这会把神州打乱了。不是吗?在照相机面前谁都一样清晰地留下身影,没个尊卑 之分;他儿子不就像甩绳猴子走洋去了;那个马礼逊学校校长还是个女人,一样的 留天足;男洋人都一律短发,虽说样儿难看,但确实方便省事。诸如此类的问号都 搅成了一团,你能说不令人担忧吗?不过,对这些洋文化,他也逐渐接触多了,觉 得人家说得在理。只是对葡萄牙人带进来的鸦片却不以为然,这是害人之物,他们 以此毒物来换银元丝绸茶叶及瓷器,实在缺德。这才是葡萄牙人赖在澳门不走的真 正原因。因此,他对鸦片是厌恶的,对葡萄牙人也没什么好感。 他妻舅区成唐是个鸦片烟商,区木柱的父亲,帮助葡萄牙人私运烟士到广州销 售,自然发了横财。对此,他不屑言之。姓区的后来生意做大了,在广州设了个商 行,还金屋藏娇,包了个二奶,在香山又姘上了一个。纸醉金迷,挥金如土。有一 回,他上门找张拔爹赏幅字画,附庸风雅,但要求画中画的几个翩翩起舞的少女的 周围,加上类似纹章类的花饰,宛如葡萄牙贵族的花冠。这显然是给葡萄牙人画的。 张拔爹在当地书画略有名气,且从不卖画。因此,听后门欲呕饭,但经不住区成唐 死缠硬磨,只好草草就之。但却固执地不署上名,只随便写上区成唐的名。这也无 所谓了,假假真真也是一幅国画。接着,区成唐硬拉住他去家里坐,好看看他珍藏 的字画。张拔爹一张眼,便明白是一堆废纸,有美人,有花草,也有山水,不止是 附庸风雅,而且媚洋献身,那类似纹章的花饰把人的情绪全都封杀了。他不想看下 去,只好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突然,胃里一阵痛楚,浑身凉冰冰的没了力气。区成 唐忙扶他往床上躺,待他镇静下来之后,便递过一支烟枪,说:“你吸一口便立刻 止痛,不妨试试,只一口嘛!”他忍住痛楚,迟疑了好一阵。“治病嘛!试试何妨!” 他只好答应吸了一口。真灵,没一会儿胃就不痛,且人也精神轻松了许多。果然, 这烟土能治病。以后,他有痛就吸,逢吸必痛止。不用说越吸越灵,越灵越吸,很 快上了瘾,成了个当地闻名的瘾君子。你想想,多少银两都渐渐融入这个拳头般大 的紫泥镶金的烟斗里去了…… 老人家从回忆的残堆里走了出来,她睁着泪眼呆呆地朝门外望,隔着昏暗的门 槛半步,外面是一片夕阳血红红的。 “你爹是跟上你大舅抽上鸦片的。”妈叹了一口气说,“是抽鸦片害了他,禁 烟却逼死了他。” 他惊愕住了,陷入了沉思。 “孩子,你知道,烟一禁一销,烟上无价,你爹一时难耐,又抽不起,这不就 要了命?罪孽罪孽!” “那舅父呢?”他问。 “他呀,所有藏烟都给官家收了,还被罚款几百两银,倾家荡产。上得厅堂, 下不得厨房,加上又缺烟抽,一时想不通便自绝于世,但偏又死不去。他这号人怕 死,割颈下刀也不在地方。眼下被关在牢里。三百六十行买卖偏偏挑上贩烟土这一 行,该了!”妈不满意舅父把爹拉入“鬼灯队”里去,下了地狱也一样是鸦片烟鬼。 他凝望着母亲失明的双眼,心里很难受,妈只能从声音里感到儿子的存在了。 然而,他不敢触及这个痛苦,只能默默地凝望着,望着妈那张布满皱纹的衰老得很 厉害的脸,忍不住暗自抽泣。这些年没有尽到儿子的责任,他感到一辈子的内疚。 幸而得表兄区木柱的照顾,妈才来得及见到自己的儿子。因此,不管怎样,他对区 木柱总是多往好处里想的,认为是他弥补了自己的内疚。 “妈,舅父家也够不幸了,你看木柱哥成了个什么样,也多亏他了!”他说的 是心里话。 舅妈早殁,区木柱孤零零地伴着自己的影子,又落得砸瘸了腿。 “哦,你说下去。”妈说。 他原原本本地把区木柱说照顾妈妈的话说了个详细。 “你都相信了?” 他点了点头,有点惊讶。 “孩子,人心隔肚皮,你知道妈双眼是怎么瞎的么?”妈异常冷静地说:“你 爹抽的烟土全是木柱买回来的,要多好有多好,抽多少有多少。看着你爹日渐消瘦, 只剩下副骨头的可怕样子,我气得心痛极了。那时禁海,时局混乱,日子难过啊! 待到你爹伸脚断气的那个晚上,我独自对着他,悲伤欲绝,忽地双眼看不见光,坏 了,妈瞎了。我打算办完丧事之后,凑点钱到葡萄牙人设的眼科医院诊治。没想到 第二日清晨,木柱带人来封屋,说是你爹欠下的烟士债。唉,尸骨未寒,他就把我 推出门外,赶到村边那个破瓦窟里栖身。天晓得这是个什么债,反正都有你爹立下 的字据,全部财物都给木柱拿去顶债了。”妈泣不成声,双手掩面。 “他那腿……” “他是个烂赌鬼,逢赌必输,那条腿是给大耳窿给敲断的。你爹的屋子不也给 他赌输掉了?” 他这才恍然大悟,相信自己这回也是被区木柱出卖的。他这才明白表姐何静芳 逃婚出走的原因,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唉,妈的日子过得也够苦了。 “妈,这几年可苦了你。”他感到很不安。 老人家拭干了眼泪,好像感觉到儿子的心绪,便苦笑了笑说:“事情都已过去 了,只是让你知道个世态冷暖。妈眼瞎了,但心水是清的。”停了停又说:“你要 清楚,那些贩卖鸦片的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看看,村里十有五六个男人都抽上了 鸦片烟,到处都是‘鬼灯队’,多怕人呀!” “妈……” “孩子,你见过静芳吗?她过得怎么样?这个苦命的姑娘……”妈突然关切地 说。 “唔……”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你该见见她,替我感谢她,记住呀!”妈的声音平和亲切,“这些年好得她 的关照,妈才算活了下来。”接着,妈给他说了何静芳的事。 妈独自面对爹的尸体,流干了眼泪。她很想跟丈夫同归于尽,一了百了。可是 念及儿于又舍不得,只希望见了孩子一面再了此残生。正当上天无门,入地无缝之 时,何静芳赶来。她安慰表姨一番,便默默地为表姨丈料理好丧事。之后,便在眼 下这块村边的空地上起了间砖墙茅草小屋,安置好张拔妈。自此之后,个个月都托 人捎带来柴米油盐,也经常上门探望。难呀!她不敢多留些银钱给表姨妈。你有一 点点银两都逃不过区木柱那双贼眼,他不给你拿个精光才怪呢!还有一件使妈久久 难忘的事。何静芳在丧事办完之后,便带老人家到澳门眼科医院诊治,医生说是视 神经障碍综合症,要住院治疗。妈多希望能重见光明啊!便硬着心答应下来。唉, 住医院得花费多少个银元,她说什么也于心难忍哩!住下来才两天,她才听说何静 芳的不幸身世处境。这话是她从那个慈心的修女那儿听来的,相信不会是假。难得 呀,何静芳这一片苦心。然而,她忍心不下,便悄然回到那间草盖小屋里,索性哪 儿也不去医治了。后来,何静芳上门劝姨妈看开点儿,趁早医治总算还有个希望。 妈含着泪眼悄声地说:“孩子,你已经救回姨妈一命了,我感谢你这位大恩人,你 别伤心,就让我这样活下去是了,信命吧!我只想等到见阿海一面就心满意足了!” 突然,她抱住姨妈放声痛哭,那哭声穿人心肺,悲痛欲绝。妈明白,她一直在想着 他,心里只装着他一个人啊!她这一颗善良的心,海枯石烂永不变。人呀!你信缘 分,你信命吧!她哭得好悲哀,哭得好痛快,她只能抱着姨妈才哭得出来!孩子, 你哭吧!把心里的苦水都对姨妈哭出来!老人家紧紧地搂着姑娘一直坐到深夜。 门外,涛声依旧,竹影疏落,月亮躲人云堆里去了,听不清楚妈妈山上的虎啸。 张拔听了一下子惊愕住了,他的心骤然紧缩得发痛,他看见一双动人的深情的 眼睛在望着他,在等着他,这双充满真情的黑眼珠温暖着妈妈冷却了的心房,使她 从冰凉的死亡里走了过来。一种难言的沉重的内疚震撼着他,感情的潮水沉沉地把 他淹没了,把他所有的一切都淹没住了。 “妈,我会记住的,我对不起表姐……”他难过得哽咽住了。 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记住就好了,孩子,她在等着哩!”妈充满深 情地说。 “妈……”他潸然泪下。 月亮依然掩在云层里,远海上的灯塔的光一明一灭地闪烁着。 十九 林则徐回到香山县衙,歇了一宵便赶着要到虎门去了。眼前这局势他确实放心 不下。 这些日子他心焦如焚,虽说烟土销禁了,把夷烟商也赶出了澳门,但英夷有实 力,时兴抬大炮出来说话,还有那兵舰航速很快,近日还添上几艘小汽船快速穿梭, 真是不好对付。要是虎门守不住,他林某不人头落地才怪呢!唉,个人倒没什么, 即使这里守住了,沿海线这么长,有个地方被攻陷了,他林则徐一样是罪魁祸首。 反正出路只有一条,把英国人打退。当然,他心里还记挂着从公主号上拖回来的两 门黄铜铳炮,已安置在虎门炮台,但试炮情况怎样还不清楚。他便召千总王保大来 见。 “试炮情况如何?”林则徐问。 “尚好。炮威力很大,射程远。”王保大答道,“我看还得要张拔来调试调试, 让炮手熟悉些更好。”他未把目标瞄准欠佳的缺陷禀告上来。 “好呀,你先叫他到虎门,佛山铸炮厂的事也得交待清楚。”林则徐拟让张拔 去佛山铸炮,要是手上有几百门威力大的火炮,日子就好过了些。但又不知张拔技 术掌握得怎样,能否造出好炮来。 自上次王保大从公主号回来,谈了格拉船长推荐张拔的话,林则徐就记在心上。 他实在太急需火炮技术人才了。他详细看过明末正德十一年,公元一五一六年,汪 钅宏在香港抗击葡萄牙人的“屯门战例”。这应该说是中国历史上抗击欧洲殖民者 的第一枪。屯门一役先后激战三次,时隔好几年。汪钅宏指挥此次海战的胜利,对 林则徐备战的信心大有帮助,尤其是汪钅宏最早萌发“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作战计 划,真个是天才。这一战在历史上有过记载。 公元一五一六年间,葡萄牙人来过澳门观望一眼,舰队随又驶向香港屯门强行 登陆,并在山坡上竖起了一根石柱,刻着葡萄牙国徽,表示这地方是我葡萄牙发现 的。随之又整队离去。现在,澳门街头还立着这发现者的石像——欧维士石像。当 时,明政府见葡夷已离去,对此石柱也没作出反应,也没人去追究石柱的含意。这 当然给葡萄牙人一个幻想,此黄金大国的阔佬,也可欺负。他们于一五一六年初秋, 便又派舰队占领屯门,并在岸上建立码头房子,大有长期立足之势。屯门海面宽阔, 水深浪平,站在岸上可望见对岸内地的新安县,是个好地方。这一强占举动才引起 了明朝当局的重视,便令广东海道副使汪钅宏讨之。汪钅宏指挥水师船驶去屯门海 面,命令葡萄牙兵退出屯门,遭到顽固反抗,他们竟然向水师船发炮攻击,这就爆 发了屯门之役。战事初期,明军失利。初战受挫,汪钅宏发现眼前是一个强悍的敌 人,其战船武器优胜于明军。葡萄牙舰船用夹板,长十丈,宽三丈,船底尖,不畏 风浪。船两旁驾橹四十余,有二百人撑驾,橹多人众,无风也可以疾走,周围置火 炮四十余门。号称蜈蚣船,谓其形长似蜈蚣,橹多如百足!说到火炮,更令汪钅宏 惊叹不已,其炮筒用铜铸造,光滑圆直,大者千余斤,小者一百五十斤,炮弹内用 铁、外用铅,重八斤。其火药制法亦异,炮弹一放远去百余丈,木石犯之皆碎。凭 此利器,故葡萄牙人胆敢与明水师对抗而击之。 好一个汪锭,他一面用舢板小艇,载枯枝藻草,灌以油膏,近而战之,因风纵 火,使敌舰不敢妄动;一面侦察,见葡萄牙舰上有三名华人,精通火炮技术,便着 其熟友连夜前往,把这三人船载归来。三人中有张洪明。汪钅宏海道副使亲自款待 三位壮士,并由他们监工铸炮,教习兵士放炮瞄准之技术,尤其是构制炮弹,调配 火药之秘诀,务求“以夷技长制夷”。待准备就绪,演习有素,时机成熟,汪钅宏 迅即展开强大攻势,以小船舢板火攻近战,用船舰铜火炮密集轰击,战斗激烈空前, 终使葡萄牙人折戟沉舸,只得弃屯门而遁去。 林则徐读后深思,本人的处境同当年汪钅宏如许相似,而王保大千总推荐的张 拔,恰又是当年壮士张洪明之后,此天助我也!然而,历史的酷肖又焉知凶吉呢! 他禁不住又想起近日道光皇上态度的暧昧。对销烟事的禀呈,皇上的批示没似原先 的明朗,怕就怕在小人盘缠在其左右,谗言不断,忠言自又逆耳了。至于眼前对英 夷是击之抑是降之,亦非我林某操之矣!不过,我林某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击而溃 之也。想到这里,他很想面见张拔,看看这个年轻人的才情胆略。 此时,总兵进来禀告,义律在香港尖沙咀一再惹是生非。英国士兵在街上杀死 一华人,义律拒绝交出凶手,且一再拖延拒签英国船只进港具结,还在尖沙咀口构 筑工事,云云。 林则徐脸色一沉,心里明白箭已在弦上,此战已是一触即发了。他嘱咐下面务 要冷静稳重对之,做好一切反击抗敌之准备,眼前义律兵力尚欠,未足以造成威胁, 力争击而溃之,让其尝尝重拳之教训。 林则徐站起,行至桌前,眼望着台上的棋盘,盘上保留着昨夜同邓廷桢对奕之 败局。唉,当胜不胜,反而败之!他再三思索,悟着了看重局部却疏虞大势,招致 一败再败。倏地他感到一阵轻快,一种摆开了失败阴影的轻舒。 阳光从窗外的竹影丛里透射进来,窗棂的格子影落在地上。他踩着一个个格子 在踱步。 进门。 “叩见大人。”张拔跪在地上。 “起来。”林则徐让他坐下来。 张拔低着头,眼望脚尖。他虽说出过洋,读过洋书,见过外边世面,但见到朝 廷高官还不免有点心怯。 “你是明神威勇士张洪明之后吗?”林则徐要证实一下。 “小人是张洪明太祖十三代孙。” 林则徐微笑道:“好,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你当尽忠效劳,以慰祖宗垂念。” 接着问道:“听说你精于火炮技术,你从哪儿学来的?” “拜师左力瓦神父,就读过圣保禄学院,之后在葡萄牙船公主号司职火炮。” 林则徐大悦,此人是读科班过来的,具真才实学,此天意也。便问道:“你可 以试炮给本官看看吗?” 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之后,你到佛山炮厂铸造出优质火炮以对付英夷,事关南粤之存亡,你当认 真事之才好。我看,你足以胜任,切勿辜负朝廷的信任。”林则徐下了谕令。 “是” 林则徐见他口齿伶俐,人很实在,心里自是欢喜,便说:“你看有啥要我帮助 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左力瓦神父精通冶炼之术,我想请他一起去佛山,一定 可以造出威力巨大的火炮来的,请大人准核。” 林则徐心里一沉,默然不语。张拔禁不住惊慌起来,难道这通洋之罪嫌阴魂未 散? 对了,林大人对此有所顾忌。那个叫古劳亚的英国神父借传道之名,还披上儒 服,穿街过巷,连广州城墙的石阶都给他点数清楚,澳门、虎门等要塞不用说,沿 海的港口厦门、福州、宁波、烟台、天津等他都悄悄地勘探过,收集了大量军事情 报。林则徐曾注意此人的鬼祟行踪,驱逐其出境,岂料他竟又欣然北上,来去无踪。 因此,在未明左力瓦的身分之前,林大人自是警惕了。 “这事容后再说。”林则徐说,“你此刻随王保大千总一起到虎门去。” 说完,林则徐同邓廷桢也起行奔赴虎门。 蓝天碧海,风光旖旎,白色的海鸥在天空飞翔。 张拔跟随千总王保大来到虎门,拟由他试炮。他对此信心十足,格拉船长这两 门黄铜铳炮早已玩得烂熟,你千总指向哪里我打到哪里,弹无虚发。那两门黄铜铳 炮已安设妥当,筒管擦拭得锃亮,炮口对着大小虎山外口,威风凛凛。他细察一遍, 发觉炮架的安装稍稍不正,便细心地调试一番,直至满意为止。正在检查时,忽报 香港尖沙咀的英舰船竟然向我水师挑衅,声称若再不供给粮油即给予惩罚性打击。 看来义律焦急了,也肚饿了。面对着林则徐不紧不慢的说理,弄得他饥肠辘辘,惶 恐不已。不过,既然英国人已发炮攻击,来而不往非礼也,林则徐下令,严阵以待, 坚决反击。 看来局势越来越紧张,林则徐一直密切注视英国和葡萄牙的动态,研读西方报 刊,掌握情况。他有理由认为义律挑衅不断,也许含有给英国女皇政府施加压力的 因素,力争议会通过出兵。况且,他已几次言明,只消两三艘巨型兵舰大可以横扫 清朝的所有水师,如此陈旧落后的武器装备的军队是不堪一击的。显然,嗜血成性 的义律正在等待英国舰队的到来。因此,林则徐采取积极准备、加强防御、稳扎稳 打的对策。他再三思忖,决定留在虎门沙角对付这群英国野蛮雄狮。说是英国雄狮 是让众人警觉重视,切勿掉以轻心。 他喝了一口茶,望着窗外的海,碧波起伏,涛声阵阵,大小虎山相峙对望,仿 佛正在严阵以待的两只猛虎。这海啊!何日才得以平静!突然风骤起,山上松涛汹 涌,群鸟惊飞……他凝望着远处,沉思好一会儿。他随即叫邓廷帧先回广州料理事 务,他留在沙角,并将家什、行辕也一起迁来。他是下决心同英夷打这一仗了。 王保大千总进来。 “禀告大人,一切已准备妥当,请大人观察试炮。” 林则徐沉吟了好一会儿,挥挥手,说:“我看把试炮搬到海上去怎样?大可以 朝着义律放嘛!” “是。”王保大立即下去。 扬帆,一艘舰船载着黄铜铳炮朝九龙炮台驶去。船尾上站着一个人,他默默地 凝望着远处蒙蒙的山影,那轻盈飘动着的白云。海风轻拂着他系在颈项上的蓝色头 巾。 突然,微雨纷飞,细细的雨点洒落在蓝头巾上,宛如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这熟悉的海,这雾的海。 二十 香港尖沙咀港口。 群山环绕,海水碧澄,帆墙稀落。原先停泊在这里的渔船都回到官涌海湾去了。 那儿有个九龙山,山上设有炮台,名为九龙山炮台。这是近日的事。九龙山即现今 九龙公园,居高临下,俯视着尖沙咀一带海域。 义律站在船台上,仰望着九龙山顶上的松林,免不了无限惆怅地叹道:“林则 徐,你头上那对牛角偏偏正对着我!” 他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头,侧过脸盯着旁边离岸停着的公主号,心里有点忐忑 不安。时间拖长了,格拉已等得很不耐烦。然而,令他心烦的是伦敦方面仍未有什 么消息,闲着无事的议员先生们正在碟蝶不休地争论。唉,这到底还是条东方巨龙, 向巨人宣战出兵,能不慎之又慎吗?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林则徐坚持不交 出杀害华人的凶手,不依约签字船只进港具结,就暂停供应粮食。眼见船上存粮不 多,走私送粮来的船只又都被九龙炮台的清水师堵截没收去了。一旦断粮,情况就 更坏了。此人诡计多端,便声言清水师没收的商人小船上的粮食,他们已买下来, 且付清了款项,应即归还给英国人。然而,大鹏营参将赖恩爵直言斥之,且有走私 商贩做证。这赖恩爵乃将门赖云台总兵之子,骁勇善战,他巡查防守九龙海域,严 密坚固,滴水不漏。几次试探性的袭击,都给赖思爵的反击而落空了。麻烦的还有 赖恩爵不贪银钱,贿赂不得。义律百思不得其解,人也变得推停了。他偶尔站在镜 前,望见自己满脸毛烘烘的大胡子,像个毛野人,禁不住苦笑了一声。 格拉船长给义律烦透了,他就是拖着不让家属上岸或转到趸船上去,硬是把公 主号拉住,以壮军威。格拉虽说是急性子,但心慈得很,实在不忍心难为这群妇孺。 殊不知这个弱点偏偏被英国人抓住了。他这回算看透了义律。 他很想悄悄地回澳门看看何静芳,亲热一番。他很怀念他俩在一起的短短日子, 过得痛快美妙极了。他认为很难再遇上一个像她这样称心如意的女人。何况她还帮 助他发了一笔横财。他想念她,夜里常常睡不着,几乎每晚都梦见她依偎在自己怀 里,她那温热柔软的胴体使他神往,仿佛置身仙境里。然而,这里局势复杂,变幻 无常,真是一分钟也松懈不得。他知道义律已悄悄地把那个杀人凶手的英国兵送回 伦敦去了。他义律并不把林则徐放在眼里。这一来,冲突随时可能发生,实际上已 发生了几起冲突,双方都有损伤。使他烦恼的是他怎么可以驾着美丽的公主号,去 陪同那个英国疯子,在这场混战中蒙受损失呢?无论如何,他得想办法尽早脱身才 好。 公主号依然骄傲地停泊在海面上,他一向很欣赏这个靓丽的公主,应该说在他 格拉的料理下,公主是越来越秀丽了。他循例巡视公主号一圈,从机房到船台,从 桅杆到船橹,当然还有他心爱的火炮,他要求船员每一样都做到一尘不染。 顿然,他感到心里一震,玛莎披着一块黑头巾,弯下腰非常用力地擦拭着一门 火炮,抹得异常认真专注,炮身滑溜发光。船上的二十六门火炮擦拭得闪闪发亮, 宛如一双双眨巴着的眼睛。他明白,她是为她的男人抹拭的,这锃亮的火炮上面寄 托着她的怀念、哀思和深沉的爱。她头上那块薄丝黑头巾包得紧紧的,连那漂亮的 脸蛋也被裹住了,仿佛要把她深埋在黑色的悲哀里似的。她没有哭,也没有笑过, 只是默默地抹着铁炮,抹着驾驶轮盘,抹着驾驶室里的玻璃窗,抹了又抹,犹如有 抹不尽的尘埃,永远抹不尽的心灵的尘埃。 她常常木然地坐在船尾,海风拂起她那一头金发,水花飘落在她的脸上,她没 一点儿感觉。只感到心窝儿的这一点上热乎乎的,那热点贴着他留下的那枚小银币, 那是他保平安的护物啊! 她想安静一下,然而,公主号上嘈杂得很,众多的英国商人眷属像一群麻雀, 聒噪不停。她们过不惯眼前的流浪生活,觉得比吉卜赛人还苦,怨天尤人。她们大 大小小都围着义律,好像义律就是英国政府,全都指望在他身上了。她对这些英国 女人没有多大的好感,贵族味浓了点,即使不是出身名门或沾着点名门边儿,在葡 萄牙女人面前她们也理所当然地摆出一副傲气的架子。其实,眼前已到了山穷水尽 的地步,还计较这么多干嘛?她实在是心灰意冷,奇怪人们竟还像蜜蜂般繁忙地钻 营,相互指责怨恨又为了什么! 她又独自把自己关在驾驶室里。 义律居然不避麻烦走上公主号来,没有一个人知晓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他爬 上绳梯便径直走到锃亮的火炮座前,左看右望,啧啧称赞,多漂亮的大炮。奇怪, 这样壮观的家伙自己先前竟没有察觉。 他看见格拉便上前招呼。格拉很冷淡地膜他一眼,自个儿抽着炮台牌雪茄,烟 雾弥漫。 “你的船料理得太漂亮了!”义律说。 “炮同人一样需要保养化妆,用中国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格拉说。 他睨视着格拉得意洋洋的脸庞,问:“你船上有多少门炮?” “二十六门。有两门黄铜铳炮给那位清水师千总拖走了。” “可惜,可惜!”义律心想这么一来,清水师算有这么一点远射程火力了。便 又问:“你有多少炮弹?” “你有所不知,这一带航程海盗如毛能不防备吗?我储存了足够的炮弹。” “可以告诉我,究竟有多少颗炮弹吗?”他问。 格拉警觉地想,这个英国人又想从我身上打什么主意呢?他用肯定的语气说: “少说也有二千九百三十发,全是好货色,颗颗响炮。” “哦,怪不得海盗见你就绕道走了。”他有意称赞道,“你有战斗经验。” 格拉微笑道:“当年葡萄牙上岸巴西,登陆果阿马六甲的火并,我都参加了。 当然,比不上你们后来居上。”他大致看明白了对方上船看炮的意图,心里很感谢 玛莎把火炮擦拭得如此漂亮,引起了英国人的垂爱。 突然,这位英国人话锋一转:“要能喝上杯咖啡,吃上一片奶油面包多惬意呀!” “会的,一切都会有的。”格拉冷冷一笑。 “但愿如此。明天我有个游戏,对手是清朝水师,你也来玩怎样,你只是装个 样子,壮壮声势。玩得好,我们可以尽情地喝咖啡了。” 格拉急忙摇头,断然拒绝说:“炮弹不长眼睛,这游戏玩不得。” “这没危险,你的船在后面呀!”他看中公主号上的炮,二十六门炮齐发,威 力不小。 格拉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这不是闹着玩的,况且你也没必胜的把握。” 他当然清楚大鹏营参将赖恩爵智勇双全,熟悉水师,决不是凭你义律几条船就 可以吓退的。不过,倘若躲在后头,也不会失策的。 “船长,你放心,炮不用你发,只是借过来用,保证你公主号的安全。” “让我考虑考虑,炮发不发由我决定。”格拉自有打算,未把话说死。 义律满意地微微一笑说:“你开个价,我义律照付,可以吗?” “我得做些什么准备?”格拉试探着问。 “一切起航准备,就像你迎击海盗一样。”他想了想说,“至于家眷,我让她 们搬到趸船上去,不用你操心。” “我会考虑的。”格拉回答。 “时间不多了,你们尽快决定好。”义律说完便告辞了。 格拉找玛莎商议,出乎意料,她一口就说答应好。看来这个老实的姑娘早有打 算,想尽一切办法让公主号尽早逃脱,困难就在这群英国商人的家属的存在。只要 他们离船,无疑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就这个意思吗?”他反复地问。 她点点头说:“我已准备好了,你看。”她给他看一块白布,边上缝得整整齐 齐。 “白旗!”他惊喊道。 玛莎冷静地说:“一切为了安全呀!” 他这才恍悟,这女人想得比他周详,对了,这火炮擦拭出了生的希望,不仅仅 寄托着她对心爱男人的哀思,而且,还寄希望于他们的将来。他已感觉到玛莎变了, 变得成熟了。 尖沙咀的海碧绿平静,两岸山峦重叠,松涛起伏,倒又显得荒凉苍苍。明天, 明天又会变成怎样? 平静的海啊,你准备吧!你得承受几许深重的灾难,一种谁也没法想象的灾难 啊! 历史将在你这里开始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