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天边泛起鱼肚白,尖沙咀海面。 英国人的船队整装待发。两艘单桅快船拥着四艘小汽船在前,跟着是三桅战船 哥那尔号,随着是一艘双桅摇橹快船女神号指挥船,后面尾随着公主号,蔚为大观。 哥那尔号是从印度过来的,是艘现役舰船,船长皮祖士,在英国人霸占马六甲。印 度等地的战役中立过战功,不免带着点不可一世的军人傲气。但对中国他是不敢怠 慢的,中国是一头巨象啊!到此之后,他实地观察了清军的武器。落后的弓箭长矛, 这顶得上什么用?因此,虽然只有他一艘像样的兵舰在,他依然信心十足,认为不 费吹灰之力,便可赢得这场战斗。义律为人诡谲,他躲在女神号上指挥,以迷惑敌 人。他忧虑倘若对方把格拉船长的两门黄铜铳炮安放在九龙炮台上,情况就不大妙 了。不过,林则徐为人谨慎,应该是放在沙角炮台稳妥,可攻可守。因此,他没将 此事对皮祖士说。为了安全起见,他把指挥船移到女神号上来。 义律在船台上观看了自己的船队,傲然一笑。他已通知对方立即归还被没收的 商贩走私的粮食,声言此粮食英国人已付了款,并限期今日中午答复,否则将动用 武力解决。 东风阵吹,海浪涌起。船桅上的红白蓝色米字旗,呼啦啦地朝西飘拂,空气仿 佛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起来。 公主号显得清静得多了。那群麻雀般聒噪的英国商人眷属都迁到趸船上去了, 靠岸停着。格拉已下令船员做好出航准备,而且把炮弹也置放妥当。船上只有玛莎 一个人知道公主号的真正行踪。不过,几乎所有船员都不满意船长要他们陪义律壮 行,冒这生命危险很不值得。 格拉耸耸肩膀,不多作解释,只说了一句:“我们拉在后面,会安全的!” 他迎着劲吹的东风,满面笑容,神采焕发地瞥了玛莎一眼。她抿着嘴,心领神 会地回望他一眼。此刻,她心情出奇的平静,平静得有点空虚,仿佛失去了一样比 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东边九龙炮台港口,战船云集,旌旗招展,清水师已戎装戒备。海上摇晃着几 十只小舢板,置有小铳炮,每只舢板都设有顶架线网。几艘双桅战船两旁都安放着 一排整齐的火炮,随时准备还击敌人。 义律这回失算了,两门黄铜铳炮已悄然安置在九龙山炮台上。千总王保大亲自 监督运炮,且还驻守在炮台上,一心要看看张拔的试炮。他欣赏张拔,看着小伙子 对火炮的护理以及对炮架的精确安置,他明白此人是有真才实学的。 九龙山形势险要,面向大屿山,斜对着西营盘和昂船洲,居高临下,俯瞰尖沙 咀,扼制着通往珠江口的咽喉,尤其是对义律船只在尖沙咀的活动观察得一清二楚。 张拔随王千总上山来,抬眼望,心里就爱上这个险峻山势。他认真地估算好英国人 船行的导向线距,一一测算妥当,还从不同角度做好充分准备,直至他认为有了把 握才住手。他登上山顶高处,架着望远镜看见尖沙咀海上的舰船。呀,有几艘小艇 看上去像汽船,这家伙灵活快速,还有两艘三桅大船,其中一艘舰型像公主号!嘿, 他笑自己大痴了。公主号哪会在这儿呢?对了,这两只大家伙应该是他要轰击的猎 物。 “千总,看见四艘像汽艇的小船,这家伙又小又滑,溜得比泥鳅还快呢,要小 心才好。”他担心火炮对付不了这小不点的东西。 “这你不用操心,有赖恩爵参将去降服他们,你只管对付那两艘主力舰,尤其 要注意那艘指挥船,明白吗?”王保大说。 “明白。要注意瞄准指挥船!” 张拔已紧张备战了一夜,他把一切都置之脑后,一颗心全放在这几门火炮上面。 王千总让他先歇一歇,好对付午时的到来。他哪里合得着眼,心里紧张得要命。这 一点完全不像同海盗的遭遇战,而是双方有备而来的认真对垒,且左右站立着的都 是朝廷官员,不能有丝毫闪失。他才闭上眼,脑海里忽地又浮现出公主号来,但愿 是真的就好了。然而,他对自己微微一笑,心想公主号早已到了马六甲,玛莎仍留 在船上,日间定会去珍珠巷探望她的姐妹,那儿是华人聚居之处。小街两旁的房子 门口都挂着一副对联,屋里酸枝木家具传统得很。她的姐妹虽是葡萄牙人,但偏偏 喜欢住在这儿,只不过她们的房子在小街尽头,自成一格。应该说,他俩的第一次 见面是在珍珠巷的,只是一晃而过没有说过话罢了。他一想起她,顿时提起了精神, 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赖恩爵参将接到义律的照会,勃然大怒,这英国人大无赖了,怎么可以说我没 收了禁运的走私粮食是他的呢!赖恩爵果断下令所有船只做好打仗准备。 海面上很平静,浪花碎碎,涛声阵阵,见不到一点异常的动静。 天空吹着东风。赖恩爵望着无云的净空在沉思,这风向对处在西北面的清军不 利,初秋时节也难得吹起西风来的。他已想过对应逆风之策,鉴于敌方船舰寥寥可 数,我方虽船只陈旧,但暂时可以以量占优。他仍然顾虑有疏漏的地方,不怕烦琐 地再三思索。这一回接触,可以说是中英冲突的一次前哨战也不为过。后来,历史 发展证明这是中英鸦片战争的首战! 正午。太阳高照。 悬挂着米字旗的船舰向九龙海面驶来。一艘小汽船挂着英国旗飞快地划破水面, 朝清水师船驶过来。他们递交义律给赖恩爵的通知,不立即交还被没收的粮食,英 方当即采取军事行动。这当然遭到赖恩爵的严斥。未待汽船离去,对方已发炮轰击。 战争一声响就打起来了。 这是中英两国的第一次战争冲突。 英舰哥那尔号放出排炮,猛烈攻击水师船舰。这一迅雷不及掩耳的猛击并没有 占到便宜。清水师船立即还击。九龙炮台也迅速发炮。 英国四艘汽船异常活跃,凭着快速穿梭于船舰之间,频频放炮。只见对方四十 多条舢板犹如万箭齐发,硬是朝汽船发炮撞去,且纷纷抛下禾秆水草,把汽船轮叶 缠住。不一会,汽船弹药已尽,又机器失灵,被清水兵—一收拾。 且说九龙山上,王千总命令张拔朝英主舰发炮。张拔从望远镜里看清楚驶近来 的主舰是公主号,顿时愣住了。 “还不点火放炮!”王千总吼了起来。 “放!”张拔话声未落,公主号前桅帆篷轰地被轰断了。 “好!”王千总喊道。 “放!”张拔转过身来对准哥那尔号连放两炮,只见水师船上的炮口也对着哥 那尔号排放过去。 “命中!好!”王千总兴奋地喊道。 哥那尔号遭到了猛烈的炮轰,船上着火了,震得船桅上的绳索嚯嚯颤抖,一根 粗粗的主帆绳被震断了,烟雾呛得人睁不开眼。舰长皮祖士久经战事,镇静地指挥 着炮战,亲自驾着舰船迂回而行,直逼清水师帅船。他听出对方有远程大炮,威力 不在哥那尔号火炮之下,要害的是自己处在仰射低位,他们却是居高俯射,效果就 不一样了。因此,他果断地避开炮台射程,全力对付水师船。可想而知海战的空前 激烈。 赖恩爵指挥的战船,兵分两路,舢板正面近战而又悄然游弋到西面,因风纵火, 顺风顺水,向英舰逼去,炮弹在驶近那艘主力舰及单桅快船时才齐发,并向敌舰投 掷灌油柴草,纵火攻之。那英勇无畏之气势连皮祖士也惊呆了。这不怕死的冲劲比 巴西、马刺加土人有过之而无不及。那赖恩爵的帅船却直逼女神号猛攻,炮火空前 密集,前帆已着火燃烧。义律有点惊慌了,他抹去脸上的汗,立刻命令驶离九龙炮 台,将船开回去。 说时迟,那时快。张拔杀得性起,索性连包着辫子的头巾也甩掉了,露出一头 短发。他发觉女神号要溜走,断定义律在此船上,便对王千总说: “千总,义律的指挥船要溜了,打沉它!” “放炮,打!”王保大从望远镜里已认出了公主号,幸得张拔舍此攻彼果断地 攻击哥那尔号,把皮祖士压着打,他看在眼里也没做声了。他心里不禁称赞张拔的 机智果敢。 九龙炮台炮火密集地攻击女神号,不让它有半点喘息的机会。女神号凭着其轻 巧橹多快速地迂回避闪,可张拔的炮弹像长了眼睛似地跟着。呀,女神号着火了, 一连几十发炮弹都落在船上,它向公主号方向靠去。张拔急速地轰过去两炮,命中, 女神号受重伤了,船身倾斜下沉。他从望远镜里看见义律慌忙下了小艇,向后朝公 主号划去。 女神号一倒下来,英国舰船也跟着逃遁了。 这时候,张拔才有空回顾公主号,才想念起心爱的玛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公主号已往西回航去了。他举起望远镜窥看着快速而去的公主号,朦胧中发现桅杆 顶上悬挂着的一面白旗。他心里一阵轻松,明白公主号正朝马六甲驶去,仿佛隐隐 地看见她围在脖子上的蓝头巾在迎风飘拂。他惊讶,公主号为啥留在尖沙咀呢?玛 莎呀!我还活着,我正在等着你呢。 海面上又恢复了平静,破碎了的旗帜、板块和船艇的残骸碎片浮荡在海水上, 五颜六色,斑斑点点。王千总很满意这场胜仗,凭着赖恩爵的指挥,水兵们的勇猛, 以及黄铜铳炮的远程威力,这场海战打得有色有声,打出了士气,打出了威风。战 争历来都是胜者说话的。 赖恩爵挥师直追义律,直捣尖沙咀去。只见哥那尔号上竖起白旗,落荒而逃。 他考虑到哥那尔号还有战斗力,自己的帅船也受创不轻,舢板弹药已尽,便下令挥 师回航。 九龙山海面日月生辉,旌旗招展,欢声雷动。赖恩爵参将的水师首战告捷,立 下赫赫战功。道光皇帝下诏封赖恩爵为“呼尔察图巴图鲁”(勇士)称号,赏戴花 翎,以副将即行升用,先换顶带。此是后话。 在欢呼胜利的浪潮里,最高兴的莫过于王千总了,从哥那尔号被痛创,女神号 被击沉中,显示了这回试炮的成功,证明了他的眼力,选中了张拔这位壮士。他寄 希望于神威大炮阵的构筑,以抵御英夷的横行。于是,他马不停蹄地赶返沙角炮台, 当面对林则徐禀告九龙胜仗的经过,并请求立即铸造黄铜铳炮之事。这次战役,道 光赐予总兵即行升用,此乃后话。 月亮爬上了九龙山,海风轻轻地吹拂着山上的松树,月亮很美,九龙山的月夜 很美。 这是九龙山最美丽的一个月夜。 二十二 尖沙咀靠岸的趸船上一片惊惶,哭声戚戚。英国商人家眷们惊恐万状,害怕清 兵追杀过来,蜂拥着要往山上躲藏,一片混乱。 义律连忙安慰众人,说会和平解决争端的。他心里也很焦急,这赖恩爵果然善 战,且又有炮台助阵,使他惊讶的是清水师官兵的英勇,奋不顾身的大无畏精神, 这才是使他致败的主要原因。顿然,他感到心虚惊慌了。 使他心烦意乱的是格拉不够朋友,悄悄地溜走了,惟一可以指望的粮食补给都 已随公主号而去,断粮的威胁已降临。一向骄傲的义律确实感到穷途末路,束手无 策。他没预料到皮祖士舰长也反目了,连话也不同他多说。哼,口出狂言,凭哥那 尔号也可以横扫清水师的不知是谁呀!不过,他眼前只能忍气吞声让这位打了败仗 的舰长一步。狗咬狗两口毛。 当然,皮祖士自有理由。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败仗也得探究出个原因。 “你事先是知道他们有远程火炮的,而且还有铅弹。”皮祖士说。 义律耸耸肩膀,摊开了两手。 “你应该给我说才是。”皮祖士要是知道这个情况,他断然不会如此布阵的。 “这,我估计失误了。”义律含糊其词。 “这个失误断送了我的哥那尔号,你明白吗?”皮祖士悻然地说。 他心里有气,说实在的是惊魂未定。他迅速将哥那尔号修理一下,便悄然离开 这个不祥的海港,驶向马六甲去。他拟停留在马六甲把船修理妥当,才回印度。他 心里很不安,皮祖士是第一个败给中国人的英国战舰舰长。他恨死义律,认为自己 是被他出卖的。他疲乏地躺在狭窄的木床上,凝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象征着大不列 颠的雄狮油画,威武的雄狮张着嘴朝大海怒吼,它占领了整个海,吼响了整个地球。 顿然,他闭上双目,不敢望下去了。 海水轻轻地拍打着船帮,涛声阵阵,吵得他心烦意乱极了。他把所有门窗都关 上了,锁在狭小的房间里,孤独地躺着。 义律丧气得很,哥那尔号离去,他宛如断了根脊骨,浑身酸软得站不起来。他 已无路可走了。 他悄悄地上澳督府去。 “看在主的份上,你帮帮忙,给点补给解救困境。”义律说。 “你让我怎么向林则徐开口呢!”澳督边度直言道。 “你看呢?”义律垂头丧气。 “林则徐的脾性你不是不知道,他提的条件非常清楚明白。” “我都依他,我签字。”义律咬咬牙说。 “那好,我可以替你转达。做个中间人。” 义律点点头。 “那你该写份《求情书》,请求人家宽恕,说得通俗些是求降,怎样?”他明 白这个中间人也不好当,因为这个英国人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已失去外交上的信 用。 义律已急不择路,便写了个《求情书》,答应交出杀人凶手,签字英国商船进 港具结。其实,那个凶手——英国士兵早已送回英国去了。 “你的要求呢?”他好心地再问。 “请求供应粮食补给,以解燃眉之急。”义律不敢奢求不恭了。 边度微微一笑,给他斟了满满一杯咖啡,说:“你有好些天没喝咖啡了,来, 补偿个够吧!” 义律一点也不难为情,脖子一仰,喝了个精光。 不过,边度心里明白,这英国人是不会甘心的。世事难料,眼下帮这个忙,也 可给自己日后留下条路。至于义律要求让英国人回澳门居住,他是不会开这个口的。 困兽犹斗。义律一转身就给英国女皇报告,英国商船受侵袭,妇孺落难受断粮 之虐待,危在旦夕,望女皇政府伸出援救之手,云云。当然,这对伦敦议院在争论 中的主战派是个有力的支持。 这将是一场历史性的大风暴! 也许困在孤岛上的冷寂荒凉,使这些英国权贵们害怕了,义律借口等待《求情 书》的答复,便在澳督府里守候。这也勉强可以说得上是个堂堂正正的理由。边度 不但同意,而且还热情地款待他。这位澳督很通透自己的处境,样样事情都得留有 后路。 义律趁空闲想打听吉杰的下落。他知道吉杰声称返伦敦,其实悄悄地留下来。 这是吉杰亲口给他说的。这家伙行踪诡秘,谁也不清楚他躲到哪个角落去了。他问 边度见着吉杰没有?边度答道,你该找他谈谈嘛!看样子,这葡萄牙人会知道吉杰 的去处的。但他不便多问。 傍晚,秋风清凉,街上行人稀疏。义律披上神父的黑衫,朝南环走去。这里离 吉杰的小凤楼很近,转眼就到。 何静芳出来见他。呀,一望见她,他心里突然一震,这小女子靓丽极了,一个 典型的东方美人。她那两条柳眉,衬着瓜子样的秀脸,眨闪着一双黑珠儿的大眼睛, 合起了两片薄嘴唇,简直是个仙女。他那久渴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她那明秀的脸庞上, 然后又放肆地停留在那丰满高耸的胸脯上。她若无其事地招呼他坐下,递过去一杯 红茶,加了一点儿白糖。 “吉杰呢?”他问。 “他没你这个胆量。”她想这英国人居然够胆在街上走!天下人都知晓英国人 在九龙吃了败仗。 他耸耸肩,苦笑了一下,说:“我是在等候林则徐的答复。当然,我一定来见 见你。”他瞄她一眼,又说:“我很高兴,你依然美丽,应该说越来越漂亮了。” “你找吉杰有事吗?”她故意岔开话儿说。 他点点头说:“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说。” 他明白,吉杰是在这回销烟中损失最大的英国商人,他恨死林则徐,串通了几 个大商户,用金块贿赂朝廷侍臣,在道光耳边挑唆林则徐的不是,还给伦敦议会的 几位长者送去中国青瓷古玩,使他们垂涎这个黄金古国,支持出兵护卫英国人的在 华利益。为了避嫌,他不便回伦敦去,其实他在泰晤士河岸的信誉很差,流氓新贵 还得过一段时光才可以挤人上流社会。不过,聪明的吉杰只消做几件大金额的善事, 多送几件绘有纹章花饰的中国青花瓷器,逐渐捞回了不少信誉。 “那你就去找他好了!”她淡然地说。 她太了解吉杰了,他需要你时他会站在你面前,他用不着你时,你到哪里也找 不到他。 “他没回来过吗?”他有点不相信。 她抿着嘴苦笑了笑,说:“你说他会回来过吗?”停了停又说:“没想到你竟 被林则徐大人打败了。呀,今后的仗更不好打了!” “不可以这样说。一旦遇上我们英国舰队,威力惊人的火力会把所有陈旧水师 船打沉,打成碎片。” “真的吗?” “不信?你很快就会看到的,是一整队英国舰队,强大的远征舰队。”他一不 留神泄漏了军事机密。 “怪不得吉杰要回伦敦去了。”她故作恍然醒悟的样子。 “他不会返回伦敦去的。”他察觉刚才失言,便没有说下去了。 他喝了口红茶,挪近她一点儿,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怎么没向我打听格拉 船长的消息呢!”仿佛要从她的眼睛里寻找出一种秘密。 “那你就给我说他有没有为你死去,这个大笨蛋。” “啊呀!你不该骂他,是我要他留下来的,人道主义呀!”他说,“公主号已 安全地驶走了,格拉很好,还有那个女人玛莎也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这么说,他们还活着。”她不满意他给格拉安的陷阱,他这个人为了自己什 么都可以不顾的。 “活着,都平安地活着。”他边说边朝她身旁挪近,一双眼睛像饿狼般盯着她 那鼓起的胸脯。 突然,他伸手扑过去要拥抱她,犹如饿虎擒羊。只见她转身一个闪避,扑通一 下他重重地落在沙发上。 她站着冷冷地望着这头饿狼,一言不发。 他忽地站了起来,眯缝着眼,微微一笑,然后垂下头望着脚下的绿色地毯。趁 她不注意时,他忽地扑了上去,用力搂着她强吻着。她被紧搂得透不过气来。她竭 尽全力推开他,趁势抬起膝盖撞他的下身,只听见啊的一声,他痛得蹲在地上,动 弹不得。 女仆进来,送这位英国官员出了大门。 她没一点睡意,木然地靠在沙发上。这些饿虎擒羊的戏演出得多了,司空见惯, 也就练出了一套防范的本领。她对此厌恶极了,似乎发展成对性的厌恶,对男性的 腻烦。 她清楚吉杰的去向,也多少明白他的心计。林则徐已弄得他快要破产了,成了 穷光蛋一个。试问他怎么会甘心呢?吉杰声东击西,他放风声返伦敦,暗地里躲在 伶什洋上的一艘挂着葡萄牙国旗的船上。说实在的没有澳督边度的帮忙,他是没这 个能耐的。当然,边度也有自己的算盘,吉杰是个平民英国商人,与之往来无伤大 雅,也不那么触目,而义律是个官员,有所避忌。因此,他悄悄地安排了一艘双桅 船给吉杰栖身。吉杰灵敏识做回报给他好些英镑银元。倘若只靠澳督这份薪水,他 边度是维持不下去的。这葡萄牙政府也穷得可以,吉杰从不把它放在眼里。 看其貌而观其行。吉杰认为崩牙三心贪人鬼,手脚也众,便给他点甜头收买了 过来。说来也很简单,他出高三倍的价钱买粮食,由崩牙三用小渔船运到他船上交 货。渔船出海,积少成多,崩牙三大可以发一笔横财。况且,他给了一大笔钱买了 崩牙三手里的前山和沙角炮台地形图,精细得连林则徐的住所及松树下伪装层叠的 指挥所,尤其是几门暗炮的位置,也标得明明白白。崩牙三见跟林则徐走不但没什 么油水,而且凶多吉少。林则徐的清廉本身就已得罪了众多官员,且成为他们任官 的一种无形威胁。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便被人弃之荒野,谁也不会吭声的。因此,他 准备向王千总禀告,因病辞退故里。他收了吉杰的英镑、银元以后,去意更坚。 平静的南中国海烟硝弥漫,仿佛每一滴海水都是沸滚着的。 二十三 世界从来都是各怀心事的世界。 王保大千总坐船直驶沙角炮台。上岸后,径自到林则徐行辕禀告战况。林则徐 欣喜不已,没想到这一仗打得如此干脆利落。要知道哥那尔号是艘有名的英国舰船, 置有大炮二十八门,皮祖士又是个有丰富海战经验的指挥官。他得认真总结这一仗 的经验才是。这时候,他又想起张拔,果然战绩非凡。 “那个张拔呢?”林则徐问。 “这小子身手不凡,真才实料。”王保大说,“我已叫他到佛山铸炮厂去了。 大人,是不是叫他来见你?” 林则徐摆摆手,说:“让他去抓紧时间铸炮好嘛!”他又叮嘱:“他上次说想 请左力瓦神父协助铸炮的事,你看着办好了。”说完,他便回到书房里去,亲拟呈 禀道光皇上的奏折。 这当然是一份颇费心思的禀报,即使是打了胜仗,行文用词还得小心翼翼。嘿, 皇上的脾性,还有左右的嘴舌,玄得很呢!他已觉察到自虎门销烟之后,皇上的态 度有点暧昧,似乎嫌他处理得过于猛火了。虽说自己已做好了罢官的准备,但总想 把这禁烟的富国强民的事办理妥当,也不枉此世了。因此,他住在沙角炮台,好直 接处理英夷对抗禁烟的挑衅。 中秋过后,月亮还是圆圆的,照得海水闪闪泛光。林则徐漫步在海边上,他无 心欣赏月夜海景的宁静秀美,迎着海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顿觉舒畅了许多。 唉,战时就像一股海风,把已破旧了的帆篷吹得千疮百孔。难呀,真难!一旦 打起仗来才清楚那些炮管、炮弹都是一堆儿废物。炮弹哑瞎,炮管爆炸。一查才又 明白朝廷造炮限定的价钱太低,下面只好以次充好。他忧虑,张拔虽去造炮,那价 钱当然大大超过朝廷所定的了。广东官民端的可爱,人人踊跃解囊。然而,这只能 缓解一时之急而已。他担心的事多着呢!还有张拔提起的那位神父左力瓦。他记起 来了,那次谒见他要求解围英国烟商的神父,言谈还是正派讲理的。经他一番正言 之后,那神父表示理解服气而去。因此,他信任张拔,由他做主好了。林则徐就这 个脾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抬头望明月,他寄希望于新的神威大炮的诞生! 海战结束,张拔才感到后怕。 对他来说,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他再也不想卷进这些使人伤心难堪的战 事里去。当他发现公主号在英国舰队里,心就一下子绷紧了。王保大千总命令往公 主号发炮,他闭上眼,故意朝高处放,可还是击中前桅帆篷。他的心又一下子被揪 住了,痛得差点儿昏了过去。他想,玛莎会在驾驶室里,碍不着的。 然而,他又放心不下,要是她被自己发的炮命中了呢!他连忙紧掩住脸,不敢 再往下想。 他见了妈妈一面便赶着去了佛山。他本来想去看望何静芳的,但又愣住了。心 里觉得对不起她。唉,欠她的实在太多了。他有时又感到自己是伤害她的凶手,也 许他同她的见面只会给她带来烦恼痛苦。 佛山铸造厂的情况不算坏。当然,比不上里斯本那些厂子,也比不上在澳门的 葡萄牙人办的加劳厂。这铸铜炮的成分配方和工艺流程张拔都清楚,且还得到左力 瓦的指点。至于火炮的设计,他还做了点修改,性能就更好了。样炮很快做了出来。 王千总便立即拉去沙角试炮,一切顺利。林则徐看后大悦,谕令立刻投产,并命张 拔为造炮总管,大抵是现在的工程师角色。 虽说上头满意,但张拔仍是放心不下,便又进行了破坏性试验,一连放了二十 多发炮弹,热得炮管都红了,情况还算稳定。但他依然担心因炮管过热对射程和准 确性的影响。事关重大,一旦战争打响,那就关连到国家的成败了。这回海战中, 好些门铸铁炮炮管爆炸,伤及人命,使他更忧虑。 张拔偷空悄悄地来到父亲坟头,供上三炷香,烧了一叠冥钱,尽了点孝心。土 坟上杂草丛生,有的枝木长得齐人高了,显得一片凄凉。他用手把乱草枝蔓拔去, 铺上一层沙土,现出了光鲜清新的一片。父亲满腹学问,怀才不遇,没想到竟丧命 于这根乌黑的烟枪里。他想不出父亲临死时的模样。不过“鬼灯队”的不洁样子是 十分难堪的。 他低着头,望了望跪着的那块黄土地,悄声说:“爹,拔儿回来了,你放心地 走吧!我会留下来照顾好妈妈的。你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众生平等,有生皆苦。 你走了,把烟枪留在世上。这可好,来世就不吃这个烟土的苦了……”他凄然落泪, 仿佛自己和爹也是同一个命运。 他站起来,抹去泪水,惘然地朝拱门关闸走去。 穿过莲花径,两旁海水碧绿绿,平静如镜,幽深冷漠得使人感到心灵的孤独。 前面就是主教堂。他去见神父左力瓦。 神父居室雅朴整洁。书桌上铺开了书籍卷帙,显示主人阅卷的繁忙。近来,左 力瓦足不出门,埋头在书房里做《葡汉字典》的修订增补工作。自从《葡汉字典》 问世之后,对中葡文化的沟通,尤其是传教士的来华传教起了很不寻常的作用。几 乎所有来华的神父都是在澳门习汉语的。继《葡汉字典》之后,又出版了《英汉字 典》,那就给西方人来中国,了解中国,学习交流东西方文化带来更大的方便。左 力瓦认为这才是实在的有意义的工作。 自从销烟之后,眼看着林则徐同义律的斗法,他觉得作为主的仁慈厚爱应该关 心这生灵涂炭,然而,又切实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他力求用冷静的眼 光去观察这十字门的浮动变幻。已经演化了三百多年的葡澳历史,作为历史见证的 大三巴牌坊,惨遭三回大火之后也只剩下一幅孤独的石墙,独特地给世人留下感人 的残缺美。世界上除了主的完美之外,一切都存在遗憾的残缺。这十字门又何尝不 是一种残缺美呢!在碧蓝的海水上,在阵阵涛声中,泊来了贸易、文化和鸦片,又 载走了茶叶、丝绸、瓷器以及“天人合一”、“中庸之道”的妙论。他鄙弃这毒人 的烟土,欣赏这奇妙的“天人”论理。他是为探索这些论理的精粹而来的。他认为, 在爱意的哲学上,孔子的成就该在柏拉图和亚理士多得之上。他的汉语功底不薄, 也不清楚他从哪儿学来的,有人怀疑他母亲是个汉葡混血姑娘,带给儿子汉语知识。 不过,可以肯定地说他来澳门之后,汉语水平突飞猛进。这大抵是他不愿意离开十 字门的原因了。他埋头书堆神道的忘我克己,连澳督边度也感到惊异,笑道:“君 非禁欲主义者乎?”他听了微微一笑说:“阁下的汉语说得宛如琴声!”禁欲也罢, 琴声也罢!他追求的是自己的心音。 门开。 他一看见张拔,便上前紧紧地拥抱着。自从上次分手之后,他一直惦念着学生 的安危。这个犯天条众憎的青年实在太令人忧虑了。 “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他问。 “神父,我不就来看你吗!”张拔说。望见书桌上一大叠书稿,便又说:“看 你忙的,身体可好吗?” “我担心的是你,没事了吧!” 张拔说了叩见林则徐的事,以及在尖沙咀海战的经过,说:“我就担心玛莎, 公主号也着火了,唉,我该死!” 左力瓦想了想说:“要是只烧着前桅帆篷那不会有事的,我看玛莎遇难的可能 性极小。”他安慰说。不过,他有点诧异,这舰船距离不短怎么会中弹呢?便又问: “你怎么会参与海战?” “还不是要我试炮?就是格拉的那两门黄铜铳炮。”张拔迟疑一下说,“有一 事相求,不知该不该开口!” “你说,你说。” “我想请你去佛山小住,指点一下,尤其是新的技术改进,好吗?” 左力瓦连忙摇摇头,断然拒绝了。 张拔万分诧异,没想到神父如此深闻团拒。他失望地低下了头。 “怎么样,孩子。”他看出自己的回答伤了他的心。 “我不明白。” 他耸耸肩膀,苦笑了笑说:“我鄙视义律,但我也不同情林则徐。” “为什么?” “林则徐断粮断水的做法太不人道了。你知道这内里有妇孺病号!” “呀!”他愣住了,无言以对。 “我别无选择了,你明白吗?”他反问道。 张拔点了点头。他理解神父的心意。 神父想了想,又问:“你的想法林则徐同意吗?” “我是禀告过林大人的。”张拔仍抱一丝希望。“他对你上回亲自上门寻求解 围困英商馆的事留下深刻的印象。” “啊!他还记得是我同他对辩吗?”他感到一阵舒畅,姓林的是个人物,容得 下不同的见解和对立之争,便又说:“谢谢他了。他也有苦衷,各为其主呀!” 张拔沉吟了一会才说:“无论如何你都得帮帮忙呀!” 神父凝望着他那充满着失望的瘦削了的脸。这些日子以来,孩子太劳累了,他 从未肩挑过如此沉重的担子,这军工产品不是闹着玩的,稍有闪失就会受军法处置。 当然,正值血气方刚之年,这孩子一心为国效忠就没去多想了。不过,这有关定量 分析的题解,对他来说确实是个难题。他一时感到为难。 他沉思了好久,终于下决心说:“我去一趟看看,回来给你设想个方案。” “神父,太感谢你了!” 张拔紧紧地握住神父的手,久久地紧握着。 二十四 人算不如天算。 区木柱机关算尽,却落得左右不是人。那日,他在望厦村也混在人群里看热闹, 自知腿不好,当然不敢挤向前。忽然,他远远地看见张拔拦路请告林大人,这一惊 非同小可。人逃了出来还有胆去见林则徐,嫌命长矣!没想到他竟然由此受重用, 还当了个小官。使他毛骨悚然的是王千总为此还升了官。这些黄铜大炮真的如此重 要么?像根魔棍点石成金。这一来弄得他鬼不似鬼人不像人。 他暗自埋怨崩牙三不够朋友。当时,他应该给自己说清楚是王千总要找张拔才 好,免得自己以为是要追捕便上门埋伏守候。这不就冤仇越结越深了吗?到头来崩 牙三也因此当了个小头目,手下也有几个士兵使唤。唉,出来捞世界我骗人人骗我 是了。麻烦的是日后他怎么可以见张拔和何静芳。尤其是何静芳有钱有势惹她不起, 这女人近洋人通黑帮,人又长得标致。天灵灵,地灵灵,她开口就灵。在他心里, 往日的订婚之情趣早已烟消云散,反而有点城惶诚恐,不寒而栗。 荷包有钱,区木柱本能地朝福阴巷妓寨里钻。那儿是三等妓寨,按钟点计费, 白天价廉,晚上价贵。区木柱白天黑夜无所谓,只图个发泄的乐趣。混过之后,照 例是穿进赌馆,照例在油灯下哈喝一番,照例杀了一轮,又照例输了个精光。不过, 抚摸着这条瘸腿,他才不敢再求借于大耳窿了。情愿厚着脸皮,死蛇烂蜡般去见何 静芳。嘿,她这人的脾气不坏,让她骂个够,唾沫喷落鼻子上也不回嘴,待她心一 软便会给你个银元。久而久之,在他眼里,这女人成了自己的父母衣食。人呀,真 是个怪物。 南环。小凤楼静悄悄的,园里的白玉兰开着白花,清香幽幽。 澳督边度悄悄地来,呆了一会儿,又悄悄地走了。那时,没有汽车,坐马车不 方便,更不用说坐轿子了。他是步行来的,也不引人注目。他来打听点消息,这女 人同黄总兵等清廷要员相好,信息灵通,跟英国人又有往来,且又人了葡萄牙籍, 算是他的属民,交谈也方便多了。从这女人嘴里,他知道了黄总兵心有怨言,为了 制造新炮,林则徐、邓廷份和关天培首先解囊,下面的自当陪太子玩了。嘿,这分 明是朝廷军备的事,况且禁烟罚款数目不小,大可以禀呈朝廷纳入造炮之用。人们 背后议论,此举无非为了居功自傲是了。这回黄总兵怨气不小,在小凤楼过了一夜。 原因很简单,这场海战受封升官者不少,连王保大也推用总兵,惟独他黄总兵原地 不动!王保大在他手下算个什么,只不过是碰上了张拔玩了回黄铜铳炮罢了。他当 这四品官日子也够长了,况且这回禁烟出的力还小吗?此等事只好闷在肚里,见着 何静芳仙女少不免衷肠倾诉。这仙女温柔淡定,善解人意,几许甜言爱抚,总兵也 心情舒缓过来。因此,黄总兵近来变得敏感多疑,小心谨慎,明哲保身。他有幸阅 读过皇上对这回海战得胜奏折的朱批,内中有一句话:“朕不虑卿等孟浪”。既然 上面已批示“可嘉之至”,而后又来个“孟浪”。众人只喜庆于皇上之嘉奖,惟独 他却着眼于这“孟浪”之心态,看出道光皇上举棋不定、左右为难的窘境,对彼等 所造成的危险。他担心林则徐犹如坐在火山口上,旦不保夕。因此,他才有点心淡, 放肆地在小凤楼过夜。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何静芳见是澳督上门,礼敬几分,有问必答。在随随便 便的问答里,边度得益匪浅。他十分重视道光的“孟浪”的朱批。这样的话,只消 伦敦女皇政府稍加压力,道光手脚一慌,林则徐就自身难保了。看来他边度的表面 严守中立,实际倾向伦敦的做法是稳当明智的,同义律的沟通,跟吉杰的暗道都令 英国人感激不已。还有个说不出口的秘密是吉杰给他相当可观的实利,这对一个到 期撤换的澳督来说是异常实惠而又重要的。他仿佛才恍悟义律不停地出麻烦,其最 终目的是做给道光皇帝看的,好让他日夜神经紧张。唉,一个小小的英国商务专员 竟耍玩到清朝皇帝头上来,也算是件大乐事哩!边度是决不敢在此过夜的,也断然 不愿久留。目的达到便匆匆离去。 何静芳多少也猜得出澳督的来意。她知道的消息也不多,只是善解人意,投其 所好,加油添醋地渲染一番,多少也让澳督大人心满意足而去。她从不在人面前炫 耀澳督登门的身价,也从不透露同边度的谈话,这一点深得边度的敬重,很自然地 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 她,一个身分低微而又地位特殊的女人,无疑是贴着澳门标志的名牌。 区木柱进门,心里一阵狐疑。何静芳破例没有拒之门外,而且还让座在客厅里。 “无事不登门,你说。”她没抬头望他一眼。 “哩哩……” “亏你还有胆上我这里来!”她瞪了他一眼说。 “表妹,话不可以这么说呀!”他心里怦怦地跳。“我没做过对你不起的事!” “我问你,为啥要告密拘捕张拔,你得了些什么,心黑成这个样?”她见过张 拔妈,知道他对张拔胡言一片。 “我……没有……” “告诉你,黄总兵他们都来过,我一清二楚。”她气愤地说,“张拔现下受林 大人重用,大小是个官员。你何去何从,好自为之。” 他沉默不语。 “你可以走了,送客。”她对内屋的女仆说。 这一下把区木柱吓慌了。他当然知道她的厉害,说到做到,便把告密张拔的事 一五一十地说了。其实,事情并不复杂,他怕张拔报复,是他把姑姑家的财物变卖 花光的,不如先下手为强,灭口为上。他当然不清楚是她从中周旋,才让张拔逃出 的。 “你呀,一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她愤怒地骂道,“你终于说了出来,还算有 点人性。你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不相信此人有悔过之心。 他沉吟了好一回儿,说:“好,我找表弟赔不是去。” “哼,他会放过你?他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她想要 是张拔真的当了“鬼灯祭品”,真不知怎样才好,气又冲了上来。 “好,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说什么,我都依着做。” “你能做什么?”她当然清楚,他姑丈给折磨死了,留下守寡的姑姑,他也没 放过,狗嘴里还能长出象牙来吗? “唉,表妹,你也该给我一条路走呀!” 她想了想说:“你去做两件事:第一件,你给姑姑起间新房子,就按先前你骗 她说的那个样子造好;第二件,你给我去请张拔来我这儿。你速去办妥,算作改邪 归正的开始。” “嗯……”他支支吾吾,造屋不难找钱难,去见张拔岂非自投罗网? 她瞪他一眼,说:“怎么样?” “我去,立即就去。”停了停又说:“你关照点儿,不要闹官司就好。”说完, 便转身走了。 “回来。房子造好了,钱由我付。”她没给他钱,因为她知道,钱一到他手上, 就像蚂蚁一样倏地散了。 他点了点头,不敢多说什么,一拐一瘸地走了。 园子里的黑玫瑰迎风挺立。 二十五 佛山镇。祖庙香火鼎盛,香客穿梭不绝。这座古老庙宇尊玄武神,乃北方黑帝, 北帝主水,保佑佛山一带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物阜人丰。庙脊房檐坐立着形形色 色的五神五帝五仙五福五土五灵,这些栩栩如生的陶塑公仔全都是石湾陶窑烧出来 的。石湾陶瓷公仔早已远近闻名。 张拔效力的铸炮厂靠近石湾。小时候,他也常来石湾细看师父巧手造型,把一 团团泥巴捏成个人物来,心里赞叹不已。如今长大了,石湾还是那个老样儿,不见 长进。这回张拔来石湾,先找到一个老友,让他按着相片捏了个圣母像,一心想送 给左力瓦神父。这比什么礼物都要名贵。洋人时兴青花瓷,我偏出个石湾陶圣母。 物离乡为贵,人离乡为贱。 这一回,左力瓦穿着一套便装来到厂里,一点也不惹人注目。他心情很矛盾, 为了学生,为了扶弱,为了禁烟,应该来,但对林则徐的断粮停水的不人道行为又 耿耿于怀。最后,还是悄悄地来看看。因此,他毫不张扬,兔得同行议论。 神父经过一番思考,对铸炮质量的症结有了个了解,问题还在于铜的成色未弄 清楚。他得带些样品回书院作个分析。然而,手工业式的作坊是很难造出像样的火 炮来的。 “一个奇妙的世界!”他接过张拔送给的圣女陶塑像时,惊叹道。他无法想象 出如此巧夺天工、栩栩如生的艺术品竟出自这个小圩镇。中国人的一双灵巧的手怎 么会做不出顶用的火炮来呢! 林则徐大人到厂。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事。张拔一时慌了手脚,急忙安排神父回避。 “林大人,这边请。”张拔担心他走得太靠近铸炉。 林则徐看过了铸造出的几门火炮,微笑着问:“这炮及得上葡萄牙人的吗?” “我们造的炮射程还不及他们的远。”张拔说。 “我看还可以嘛!” “多发几炮就差了。” “为什么?”林则徐问。 “铜的成色不怎么样。” 林则徐沉吟不语,忧心如焚。广州虎门,还有沿海长长的海防线,又有哪一段 不吃紧的?而且,稍有一处地方差迟,都影响着朝廷呢!他不由得心惊胆战。说也 奇怪,林则徐此时此地不畏英国人却惧朝廷。内讧难以外御,从来如此。国家落后 就得挨打,历来如是。这些苦楚林则徐都尝过了。百感交集,不胜唏嘘。 突然,左力瓦出现在熔炉前,若无其事地俯身朝炉膛里观察。他一点也不理会 林则徐的到来。张拔大吃一惊,因为他没禀告神父来厂。 “神父,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林则徐不拘一格朝前作揖道。 神父点头作揖说:“林大人安好!” “我知道你会来的。”林则徐微笑道。 “喔,愿听其详。”神父说。 “为了你的信仰,救世救人!” 他微微一笑说:“愿主保佑你。”停了停又说:“我是下厂来了,但我仍然不 同意你的不人道的处事方法。” “中国有句老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能以不人道反对不人道啊!” “你知道烟毒毁灭了多少个中国家庭啊!倘若阁下的家庭被烟毒毁掉,就会明 白什么才是人道!” “阿门。”神父低声说。 林则徐自是理解的,便说:“很感谢你到来指点,对阁下的正义感本人表示钦 佩。” “我是为自己的学生而来的。” “愿听阁下高见。”林则徐诚恳地说。 神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贵国注重理学,但也应该注重科学,现在是该兴 起工业的时候了。要开门不要关门,允许科技先生走进来。” “对呀,你左力瓦神父不已走进来了,我得感谢你啊!” “林大人,我可能解脱不开你的担心呢!”神父谦逊地说。 接着,他介绍了英国工业的兴起,以及机器产生突进引起的生产巨大变化。他 俩谈得颇投机,一问一答,谈笑自若。林则徐惊叹他对汉语的谙熟,看得出来他是 个专注事业的做学问的人,一个正直的人,敬慕之情油然而生。 至此,林则徐不耻下问,求教其对当今世界演进之宏观。神父谈得津津乐道, 认为英国将成为世界海上霸主,美利坚会随其后。慨英国工业革命的出现,使其机 器工业猛进,构成了技术先进的强大,足以使其具有霸占挺进的能力。因此,切不 可以轻视英国人伸手神州的危险,伦敦必然要保护英国人在华的利益,云云。 “大人意下如何?”神父笑着问。 “高见,阁下之言,顿开茅塞。”林则徐坦然道。 他真的不大了然英国工业的崛起之伟然之势,世界诸国之猛进以及科学的飞快 长进。顿然有井底之蛙的感觉,深感开门之说的中肯。 “我理解阁下的忧虑心情。”神父坦率地说。 他感到林则徐为官的正直,虚怀若谷,渴望洞悉外面的世界。然而,一个封闭 的笼子竟把这只猛虎困得迟顿笨拙了。 “但愿神父助我一臂之力。”林则徐不想推心置腹谈下去,便把话截住了。 “我会尽力而为的。”神父明白对方是指铸炮之事,便爽朗答允。 张拔在旁高兴得笑了起来。他知道神父是说话算数的,大抵他对此已心中有底 了。 神父想了想,觉得有点意犹未尽,就连林则徐如此精明的人,对外面世界尚且 如此闭塞,这个世界也实在是太辽阔了,便说:“张拔是个人才,懂葡文英语,可 以帮助你了解外面的情况,他到过好些国家,熟悉当地民情国情。大人,多安上一 双眼睛大有好处呢!” “哦,好主意。”林则徐没想及这些,他一心只想张拔早日把大炮铸造出来。 神父离开之后,林则徐果真邀张拔到街内,详细询问国外的情况,尤其是英国、 葡萄牙舰船的火力装备等。他得益匪浅,深知张拔是个有知识的心秀的人。待他办 成铸炮的事,拟留在身边做通译。 “张拔,迫在眉睫的事是看你的铸炮了。你有何家庭的事要求我办的吗?”林 则徐关心地说。他多少听到张拔被告发的事。 “小人没有困难,感谢大人。” “有事说出来无妨。” 张拔想起舅父仍被关禁,他妈也为此忧心忡忡。虽说舅父乃贩烟商户,对他爹 也不见得好,但终究还是亲戚。平日舅父也是风流之士,只不过这回碰上禁烟才遭 破产禁闭。趁此机会开口,也可慰母亲所望,便说: “小人舅父区成唐是个烟商,所藏烟土已悉数缴出,现关闭在牢狱里,望大人 恩赦。” “他烟土都已缴了吗?” “嗯!” “赦免了罢!”林则徐点了头。 其实,只因区某人未给主事者送去可观的银两而已。及至林则徐开口,区某身 价也就不同了,当即获释放。此是后话。 二十六 世路荣枯见几回。 区木柱从小凤楼里出来,顿觉心里慌乱,仿佛样样都怪自己的不是,样样事情 都过了头,对姑丈、姑姐、表弟……他觉得自己欠了许多,欠得不能再欠了。啊! 他似乎又有了点人的感觉,意识到要做一个人了。 他恍恍惚惚地往北行,往老家走去。 区成唐没想到死里逃生,不用过堂就释放了。回到家里不禁悲愤交加。姨妾们 都把值钱的物件掠走了。只剩下个小妾儿还留在家里,看管着门户。这小妾年纪轻 轻,五官端正,虽说不上粉黛佳人,但又别具风韵。区成后就看上她身材颀长矫健, 亲热时另有一番风味。平时,小妾萍茹寡言笑,下得厨房,人得厅堂。世人眼浅看 她不是个人物,有身材无脑袋。偏偏这个无脑袋的红粉,这回一心赤诚给丈夫守住 家园,总算还保住这座大宅院。还有那埋藏在地下室的烟土,竟也被她保存了下来。 这一功劳当然是非同小可了。 他真是感激不尽,双手紧紧搂住她亲热了一番,还派人把萍茹的衣物搬到自己 房间里来。他亲着她的脸蛋儿说:“从今日起立你为正室夫人。”萍茹惊喜得说不 出话,眼泪却喜滋滋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自从木柱妈伸脚之后,他就没有立过正 室,三妻五妾也只是个“玩”字,也没见生个儿子。这一趟他实在是太感激这位小 妾了。 区木柱恍恍惚惚地走到家门口。他已记不起,有多久未踏入家门了。 “少爷,你回来了。”下人开门惊得目瞪口呆。 他抬眼看见爹坐在堂前,吃了一惊,忙俯身作揖。 区成唐耸耸鼻子,闻到一股臭味,喝道:“你这叫化子,给我到冲凉房洗去这 一身臭气,真不是个东西。” 他扭头而去,喃喃道:“彼此彼此。” “你站住。”他喝道。 区木柱停住脚步。 “你说什么?”他讨厌儿子不长进,即使是从死囚牢里爬出来,那份厌恶之心 依然如故。前世唔修,生下了这个孽子。 “我说,你可要注意。” “什么意思?” “你不想想自己是怎么得救的?” “怎么,你知道吗?” “当然清楚。”区木柱想了想说。倏地他心里又冒出张拔家的房子来,便信口 开河,“是表弟给林则除大人说的情。” 没等爹爹开口,他又说:“张拔在林大人手下得到重用,当了官,监造火炮之 事。哪个不知道,林徐则、邓廷帧、关天培三位大人都掏了腰包去造火炮呢!” “哦……”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外甥有这么光鲜的日子,也感激这孩子还有心念 及舅父,禁不住呼嘘了一阵。然而,这话出自儿子之嘴,心里不禁有点狐疑,便问: “那英国人吉杰怎样!” “他呀,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无踪无影。”区木柱顺着卖乖说,“义律仍在尖 沙咀的趸船上,他的指挥舰女神号给林则徐击沉了。” “哦!”区成唐惊讶地叹了一口气。 “清军的炮打得很准,英国水兵都给轰懵了。爹,你知道指挥火炮的是谁吗? 是张拔,嘿,王保大千总也立功升官了。英国人眼前缺粮油,救命粮呀!但水师守 管得严,麻雀也飞不过去,唉,这回看谁有本事发这个财!”他绘声绘色地说得唾 沫横飞。 “这么说,英国人真的吃了败仗!”区成唐沉吟了好一会,不得不相信是林则 徐的恩赦了,不得不相信是外甥张拔出的力。 “那当然了,听说官涌海面浮满英国水兵的尸体。”他有点得意忘形地说。 为父的倏地清醒地瞪他一眼,说:“你还不去洗掉这一身臭气!” 他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地说:“爹,我看姑姐连个藏身的地方也没着落,是不是 帮她把原先在圩上的房子赎回来,算是给表弟一个回报也好!” “当然好呀!可我眼下哪来银两?你自己去办吧!”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好,我去办。”他心里明白,父亲认为他又回来骗钱。他大胆地望着爹说: “不赎回房子,我心里过不去。”说完,便转身冲凉去了。 区成唐愣了一下,没料到儿子话说得这样通情达理,这样得体。他望着儿子一 拐一瘸的背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人心肉造。区木柱有心,他爹也有良心,便拿出好些银两去赎回房子。时值战 乱,房屋也不值钱。幸好屋里的大件家具还留着,也用不着去购置新的。区木柱很 卖力,请工人认真修葺一新,墙壁刷白,大门漆红,看上去也还顺眼。 一切安排妥当后,区木柱上门接姑姐回圩上老屋去,还说是爹的意思。他爹也 在老屋守候,见了妹妹,坐下来喝了茶,还对张拔的打救表示感谢。张拔妈这才明 白原来是这样。 区木柱自是高兴,只消几句话便令爹爹掏出了银两,轻轻松松办妥了事,也好 向张拔有个交代。 小凤楼院子里。 开门。区木柱神气地走进来。他一身光鲜干净,人也见得有点秀气。何静芳微 微愣了一下。 “事情都办过了,姑姐也搬回原屋去了,你有空过去看看她老人家。”区木柱 口齿清楚地说。 “哦,得谢谢你!”她有点惊喜道。 “唉,算我赎罪是了。”区木柱高兴极了,他从未听过她对自己说过感谢的话。 “用去多少钱,我来付。” “不用了,我都支付妥当。” “什么?”她诧异了。 “我保证,这钱不是偷来的,也不是赌博来的,你一百个放心好了。”他没说 出是爹出的银两。 “我信,这就太好了。”她心里感到舒畅,但愿他真的变好。 她留他吃午饭,做了豆腐炯鱼头和紫菜瘦肉汤,两个他喜欢吃的菜。 “你给张拔说了吗?他说过什么时候来我这里吗?”她忍不住问道。 “给他说了。近日他很忙,一有空他便来的。”他撒了谎。他没敢去见张拔, 只托人带了封信。 “他忙些什么,这活也不好做。”她又问。 “嗯,粗重活,不过,他用不着自己动手。”他搪塞道,便又问:“你抽个时 间看望姑姐好吗?” “我会去的。” 她想念着表姨张拔妈。然而,由于自己的身分不便,每回看望都是在夜晚。这 次搬回大屋,且张拔又是个官差几,去与不去,她还拿不定主意。村人眼浅,人多 嘴杂,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的。唉,奇怪,张拔回来之后,她好像胆小谨慎得多, 处事也瞻前顾后。 “你抽空去是了!”说完,他便急着离开,生怕她再问张拔的事。 一盆带刺的黑玫瑰在晚风中晃动着,哈巴狗朝花影空吠了几声! 二十七 这两天,张拔心情舒畅了好些。神父确有本事,很快便计算出合理的配方,试 验效果颇理想,加上对生产流程及工艺流程作了合理调整,火炮质量上乘。他心头 的一块石头才放了下来。 他由衷感谢神父的帮忙,很想找个时间去见他,谈谈心,也打探玛莎的去向。 神父来厂时正忙着谈造炮的事,也没空闲提及这事。然而,他的心是平静的,相信 会找到她的下落,也相信他俩会相聚在一起的。 一旦在夜里安静下来时,他的心又不平静了。望着手里拿着的散发着幽香的蓝 头巾,眼前又出现公主号帆篷着火的情景。 他像一只没了舵摆的小船,在茫茫大海上飘荡,失去了自己。 在茫然里,他接到区木柱托人捎来的信,说表姐何静芳请他到家里坐,还说了 一句对他不起的话。他骤然感到一阵心痛,这区木柱不该骗自己,还落井下石,心 太狠了,还有脸给他捎信。然而,想到何静芳,心里又觉得怅然、内疚,自己欠她 的实在太多了。他当然明白,她是最爱他的,总是忍让着他,体谅着他,无时无刻 不在牵挂着他呢!你说这是幸福,还是痛苦? 然而,在爱的热流里,他依旧想念着玛莎。 玛莎好像听见他的祝福,感触到他心灵的爱的搏动。 公主号被击中,帆篷着火,绳索烧掉,篷于纷纷着火掉下。当时,她站在船头, 望着远处清水师船,希望看见他在船上,作为一个犯人来祭海吧!让她再望一眼吧! 她在幸福而又苦痛的憧憬中,不幸给断下来的帆干砸伤了,昏倒在甲板上。幸而船 上只中了这一炮,之后,炮弹便雨注般朝女神号指挥船击去,直至把女神号击沉。 眼见女神号沉没,人们慌成一团。格拉却异常冷静,果断地把船朝西驶去,将 玛莎手里的白旗升在桅杆顶上。 他给玛莎包扎好伤口,让她在床上躺下来。她的脚骨折了,走动不得。她哭得 很伤心,哭声悲切极了。 “张拔……”她在昏迷中喃喃地唤着。 “他在天国里会为你祝福的!”格拉睁着一双泪眼,望着在发高烧的纯真的姑 娘。 …… 回到甲板上,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他依然一点睡意也没有。这些日子也够他 困累了,生命的弦已拉得够紧了。他明白世事处处布满陷阱。他情不自禁地又想念 着何静芳对他的好处,以及在小凤楼一段温情的日子,浪迹天涯也罢,逢场做戏也 罢,这女子是迷人的,才貌双全。他也想及那一船烟土,不过却淡化了原先的寄予 厚望的深切,似乎预感到会保不住这笔横财的。官涌海面一战,使他深感事态的复 杂,他真的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也赔进去,只是何静芳的艳媚使他甘心情愿为这美 人去献身。他承认自己被她的稀世魅力倾倒了。纯情是美,逢场做戏又何尝不是一 种美呢!也许在离开了小凤楼之后,距离感使他可以更清醒地看见吉杰的身影,因 而产生了做戏的感觉。性爱的天生忌妒排他,也许不是人的独专吧!顿然,他暗自 吃惊,自己竟会把对她的如痴的倾倒,看作是一种做戏,而且,还看作是美呢!他 又感到自己灵魂的丑陋了。他明白自己已陷入爱的矛盾漩流里去了。 他真正感到了自己的孤独,这是他在海洋生涯里的第一次感到孤独。唉,他本 来就是孤独的,因为他还未成家。海上的飘流造成了生活的风流,宛如蓝天上的海 鸥自由自在地翱翔。随即他顿然觉得空虚,一种心灵的空虚。 海浪滔滔,公主号随风而去,海的远处尽头呈现出一片灰蒙蒙。 二十八 张拔放心不下老妈子,便抽空回来探望。从佛山到香山有近两百里路,他走了 足足一天。 回到村里,他才知道妈已搬到圩上的老屋去了。他惊愕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 事?圩上的老屋其实是他爹后来建的,方便他的文人往来聚聊。圩上离村子不远, 妈妈恋旧就一直住在村子里。他当然跟着妈妈,也经常到圩上玩,住在那间不大但 带有院子的红砖瓦房里。 老屋已焕然一新。院里的两棵柏树苍翠依旧。 他又大吃一惊。妈见面就给他说,是区木柱接她过来住的,舅父区成唐还在屋 里等候,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天有眼啊!妈竟搂着儿子放声哭了起来。他心里 明白,兴许区成唐知道了他求情思赦的事,算是作了个回报。不过,区木柱的做作 却使他有所触动。他恨透这个表兄,恨不得把他拆骨剥皮,难怪何静芳早已将这个 人看死了。他沉思了好久,始终没想透区木柱的动机。难道这一做作就可以换回谅 解来吗? 妈心肠软,有个地方安置下来已很满足了。也许这几年生活得太寒碜穷困了, 她对他父子俩表露出感激之情。妈太慈祥了,太宽容了。她双眼瞎了,但从感觉、 呼吸、气味里感到了房子的温馨、洁净。倏然,她对着儿子笑了笑,这一切突然而 来的幸福安乐都是儿子带来的啊! 难得见母亲高兴,他便扶着妈走到小阳台上。阳光照在她老人家布满皱纹的脸 上,那张脸绽开了青春的喜悦。 “妈,前面就是澳门了。”他携着妈的手指向前方。 “哦,我明白。” “你的右边是前山炮台,孩儿铸的炮有的就安放在上面。” “呀,静芳住的南环就在那边吗?”妈指着偏右边的方向问。 “嗯。那儿海滩已填成一片平地,变得宽阔了。”他感到妈还是挺清醒的,心 里很乐。 “玛莎的船停在哪里?该让她回来住了,有的是地方,多个人也可少去寂寞。” 妈记挂着未入门的洋媳妇。只要儿子喜欢,她是不忌讳别人的闲言的。 “会的,我会安排的。”他说着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 老人家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心满意足地返回屋里。她想,一旦把炮 铸造好了,儿子就可以搬回家里住,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家和万事兴。活到这把 年纪,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个家里了。 “林大人对你很好吗?”妈问。 “好。他是一位清官,很有本领很有魄力的大人。这样一个有学问的钦差镇守 在这里,应该说是万无一失的。我看英国人就是怕他!” “圣上英明,粤海有福。”妈替儿子高兴。 “妈,没有林大人,也就没有孩儿今日呀!”他动情地说。 “对,你就效忠朝廷,尽忠报国吧!”妈含着热泪,用双手抚摸着儿子的脸庞。 她多么渴望能睁眼看见儿子一面啊!这双明亮的眼睛是给无穷的悲哀刺激瞎的呀! 他仰望着妈那泪水洗过的显得衰老了的脸颊,随着母亲颤抖着的双手,心一下 于紧绷得发痛。他对不起妈,没有把劳累一世的母亲照顾好。他多么希望妈能看见 自己的儿子,看见他同玛莎双双站在她面前啊!这是梦吧!但愿能圆了这个梦。他 禁不住悲伤得垂下头来。 突然,妈妈眼睛一闪亮,微笑着说:“我看见你的玛莎,一个美丽的姑娘!” “妈……”他悲泣不止。 夕阳如血。微弱的阳光下,两棵柏树显出生命的苍劲。 入夜,张拔坐在窗前,望着星空,仿佛又回到船上的日子里。她爱坐在船边望 着月亮,点数星星。大海上的月色是异常迷人的。世界变得这样空阔寂静,无边无 际,一片纯净。浪涛阵阵,奏起了世界上最动听的交响乐曲。她天真地倚着他的胸 脯,眯缝着美丽的眼睛,朝着他笑。这是人间最幸福迷人的微笑。他紧紧地吻着她, 深吻着她…… 他一点睡意也没有,这些日子以来,只有今夜才让他有空儿放心地去思念啊! 床上铺着她喜爱的那块蓝头巾,平平整整,显得安详极了。四周死寂,他只听见自 己急促的呼吸声。他凝望着蓝头巾,眼睛渐渐模糊了,泪水把世界淹没了。 小油灯昏黄的亮光显得那样微弱,好像生命也同样悄悄被耗竭着。他又一次担 心自己朝公主号发的那颗炮弹给自己带来了末日。顿然,他感到活着毫无意义! 夜深了。万籁俱寂。隔壁房间里透出了妈妈的说话声:“玛莎……”老人家在 梦呓中惦记着自己的洋媳妇。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死一般的宁静。 翌晨。妈起得很早很早。她独个儿站在小阳台上,对着前面的大海,宛如她往 日站在黑沙滩上,遥望着远处的海面,渴望着儿子归航。海水碧蓝,涛声依旧,只 是她再也看不见光明了。 “妈,你早!”他赶紧上前扶着母亲。 “在家里,你该多睡点呀!”她清楚儿子昨夜未睡好。 “够了,昨夜睡得很好!” 她用力睁着眼望,说:“孩子,让我看看你,看看玛莎……”她想起了夜里的 梦。 “妈,你看,孩儿在你面前。” 突然,她眼前一亮,呀,一片光明。她惊喜地喊了起来:“啊呀!我见到你了, 孩子,真的,我都看见了,这柏树,这阳台,这大海……”老人家双手搂着儿子, 泪水像小河般从脸颊流下来。 “妈……”他高兴得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 “玛莎呢?让我看看她……”她用力摇着儿子的臂膀。 朝霞漫漫,海风轻拂,空气里充溢着白玉兰的馨香。 他俩浸沉在无边的喜悦里,庆幸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二十九 南中国海上空乌云密布。 澳门葡文《周报》透露,英国女皇政府批准出兵中国保护英国商人。英国雄狮 向东方巨龙宣战。 这是迟来的消息。 英国远征舰队横蛮地封锁住珠江口外。 伶什洋海面上停泊着悬挂着米字旗的船舰。十字门海面的道口也停着两艘战船, 闪亮的大炮整齐地排列在船两旁的甲板上。整个海面充满着火药味。 义律得意地步上英国旗舰。英军司令隆重地接待义律的到来,他是以英军总顾 问的身分上舰的。这支舰队是英国女皇从马六甲、印度及日本海调遣来的,有二十 八艘,还配有火轮船。对海上霸王英国来说,也算得上是一支精锐舰队。难怪义律 巡视之后,踌躇满志,俨然已是个胜利者了。他太了解中国了。别看她很巨大,只 消在她长长的龙身上戳个小孔,一下子便足以把她吓昏了,任你宰割。因此,他反 复给伯麦伦说明白这个道理,初战慎重,一打必胜。伯麦他见他很熟悉中国,连广 州城楼的台阶数目,以及澳门关问城墙、前山炮台的高宽厚薄都说得清清楚楚,乐 得手舞足蹈,欣然表示折服。 英国远征炮舰得意地在南中国海上巡七示威。他们似乎连原先对巨龙的巨大的 疑虑都在这巡弋中消除了。 黑蓝的海水顿然显得混浊了,散发着阵阵火药味。厚厚的云层沉沉地覆盖在大 海的上空,压得空气也变得闷沉沉的。 澳督府。 义律神气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眯着眼,觉得这总督府也太寒碜了,禁不住 轻蔑地笑了笑。 “边度先生,英国女皇远征舰队已停泊在十字门海上,我们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义律说。 “这不在话下,我当竭尽全力。” “那我就直说好了。”他一点也不客气地提出了一连串问题。 边度虽说胁于对方的声势,但也难以—一应承。尤其是他提出要借澳门登陆进 兵香山,配合炮舰直取沙角虎门,攻陷广州。这太冒险了,有悖于澳葡当局的中立 政策。 “我将为阁下提供一切方便,只是在澳门进兵一事,望你能体察我的处境,我 不得不维持中立的门面。”边度委婉地说。 义律微微一笑说:“你将会从我们的胜利中得到莫大的好处,英葡合作一向良 好。” 边度已感到对方给自己施加的巨大压力,也相信英国人会赢得这场战争。然而, 作为澳督他不能对此不慎之又慎,便说:“我们是小国,希望阁下能理解我的处境 才好。” 义律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他对澳督的慷慨支持是满意的。其实陆上的进兵对 英国军队来说也没多大的意义。他只是想从澳门挺进试一试林则徐的防御实力罢了。 他未把九龙官涌海战的败仗记在心上,小试牛刀不足为怪,眼前英国舰队的雄厚实 力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不会做使阁下感到难堪的事。”义律想了想说,“我们会作通盘考虑和精 细部署的。” “很感谢先生对我的谅解。”边度在感激的同时,已觉察出对方在慎重思量着 林则徐的坚固防御工事,便说:“我可以提供前山及沙角两地的布防力量,他们已 经重视新型火炮的设置了。” “哦,是真的吗?”义律愣了一下,他正想了解这方面的内情。 边度便把佛山铸黄铜铳炮的事对他说了,以及新炮设置的详细位置。这就是澳 葡当局的严守中立啊! 世事不外是场赌博。国事也如是。边度在这盘骨骰赌大小里,是买米字旗的。 世界上从来没有中立的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义律满意此行的收获。尽管对澳督提供的情报的可信程度还有存疑,但也足以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矣。他与吉杰当面核实了情报。这英国烟商有八爪鱼般多的手 脚,清皇朝沿海港口的情况都装在他口袋里。只不过英军司令伯麦伦将军瞧不起他, 他也不便多说。你义律问及我便奉告是了。这也难怪,在贵族将军眼里,没有伦敦 流氓的位置。 老实说,义律本想一举攻陷广州城报兵败官涌的一箭之仇,至于沿海其他港口 他是不放在眼里的。偏偏又是这个林则徐了得,加上个善战勇猛的关天培,这就不 能等闲视之了。他要吉杰尽快提供林则徐新铸炮的火力部署,因为这些都是具远射 程威力的大炮。若组成强大的火力网点,敌我对比之优势就迥异了。 吉杰满有把握地点头应允。他以为,崩牙三可以提供情报。这家伙见钱眼开, 多塞几个银元便行了。虽说崩牙三贪钱好色,但他多少还有点男儿血气。这同走私 卖粮之事不同,吉杰要他出卖情报,这是万万不能做的事。自己少说也做过军人, 祸国殃民、遗臭万年的秦桧,不是还跪在岳王墓前吗?他胡乱地凑合了个图纸便交 给吉杰了事。凭他的军事知识,图画得蛮像样的大可以瞒过这英国人。不过,义律 是有经验的外交官,他再三同边度提供的情况核对之后,依然放心不下。便又去见 澳督边度去了。 他请边度约见神父左力瓦,想通过神父了解张拔的行踪,好抓到这只活舌头。 他当然瞒住边度,只说是相见叙旧。 此时。义律已俏悄溜回澳门西湾葡萄牙人居住区里居住,也有好些英国商人家 眷从船上搬了回来。他住在原先的一幢双层别墅里,房子不大,但内里讲究舒适, 比澳督府堂皇华丽得多了。他独自坐在客厅里,口含雪茄,悠然地欣赏着挂在墙上 的油画。这葡萄牙人居住区就巴掌般大,不到半平方公里,澳督每年得向清朝政府 缴租五百两银,葡萄牙人触犯刑律还得由清县衙门审判。这澳葡当局也太窝囊了, 经营了三百年才维持着这份残羹!他欣赏香港,在给英国女皇的奏折中,他称赞香 港是远东最优良的贸易港口。 神父来到门前,一个人走了进来。 义律愣了一下。边度没来! “阁下率领舰队,已兵临城下,有如当年欧洲十字军东征,历史何其相似!” 神父单刀直入地说。 义律摇摇头,笑道:“我们只不过保护在华的英国商人安全和利益罢了。” “你清楚我向来反对向华输入烟土的。”神父凛然地说。 他脱视神父一眼,说:“我们也在保护你神父的安全哩!” “谢谢你了。幸得有天主保佑!” “我向来尊重神父的人道主义精神!”他微笑依然。 “阁下的意思是可以人道解决?” “你不妨同林则徐通个口信。”义律故意显出绅士风度。 “澳督不是通了口信吗?要是我也不会答应的。”神父说得很坦率。 嘿,怎么可以提出要人家赔偿此次销烟对英国烟商的损失,以及允许英国烟商 输入鸦片?这实在是太不人道了。 “这里谈不好,我们可以到广州城去继续谈呀!”义律笑出声来。 神父瞟了他一眼,说:“只怕是一厢情愿。依你这些舰队是进不了广州的,可 以肯定地说进不了。” “你就这么肯定?” “林则徐有足够的火力对付。”神父忍不住说。 “什么火力?”义律明白,对方说的是新式火炮。这炮对英国来说一点也不见 新,但火力还是强大的。 “反正能用得上的都会发射出来!”神父顿然警惕道。 “听说你的学生精通此门技术。”义律说,“他是听你的话的。” “只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我可以见他吗?” “他现在任林则徐的通译,我看不方便吧,你说呢?”神父反问道。 “我理解。”义律想了想说,“怪不得你说得这样肯定。”他依然惦记着虎门 沙角炮台的部署状况。 “我只是反对这不人道的战争。”神父再一次说。 他心里明白,这英国人是非给林则徐一炮不可的,但又担心对方的反抗攻不下 来。他禁不住替林则徐担忧。这一仗不好打呀! “作为朋友,你可以给我帮帮忙吗?”义律看对方固执,便放缓了口气说。 “我还是劝阁下不要动武。当然,现在说已迟了,但我还得说出来。”神父不 厌其烦地说。 “那我表示感谢了!”义律站了起来说。 “中国有句老话:物极必反。”神父说。 “不妨再加上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讥笑道。 看来英国人就是要向林则徐身上发出第一炮了,一定要报这销烟的一箭之仇。 神父走出门口已是油灯初上,昏黄的街灯闪烁着微弱的光,一切都显得灰蒙蒙 暗沉沉的,大地也仿佛在颤动。 三十 虎门沙角炮台。 参天的古松树阴下眨闪着一颗颗黑眼睛,在掩体里注视着面前的海。死一般的 静寂。 林则徐站在一块大石上,遥望着珠江口外辽阔无边的海洋,那是南中国海,那 是文天祥遭劫难的海,那是英国舰船正在游弋的海…… 他的家眷早已迁来了,以炮台为家。他已下决心同这海共存亡了。 这几天,他日夜思考着这场战争。从禁烟的第一天开始,他已意识到会有今日 了。他得到的情报都证实了英夷已箭在弦上,随时发射。尤其是神父透来的消息, 更证实了他的想法。义律很可能先从前山试探,再进犯沙角,直捣广州。因此,他 在部署沙角的同时,加强对澳门前山方面的防御工事。他已谕令新提升的总兵王保 大驻守前山,增派兵力,还让张拔留在前山以保证火炮技术的指导。待一切安排妥 当后,他才舒了一口气,步出屋子,来到山前。海风拂面,顿觉心旷神恰。他已向 皇上奏折,对英夷之横蛮予抗之击之。至于朝廷态度的暖昧摇摆,他就不去多想了。 听大由命。 午饭。夫人下厨做了一味清蒸乌头鱼,姜丝青葱,鲜甜味美,肉嫩香滑。这乌 头鱼是活在咸淡水交汇之处,沙角特产。林则徐就爱吃这鱼。 “多吃点,这鱼提神补身子,又可口。”夫人坐在一旁,望着他说。 “这几天还用提神吗?打醒精神也不够用呀!”他边吃边说。 “这英夷也真够厉害,说来就来。”她从未见丈夫这样忧心操劳过。 林则徐笑道:“人家要来就来好了,我还不是一样在吃乌头鱼。” “这夷人也真是,千里迢迢,出洋远征,就不怕这辛苦!”夫人说,“鱼也有 性,这乌头不管游去海里多远,也得回到家里的咸淡水窝生儿育女,多恋家哩!” “夫人,世道变啦!”林则徐说,“你看这洋文,横行曲卷,天马行空,人家 就有本事造出火炮、火轮、汽船来。你别把古老当时兴!”他无限感慨地说。 “我明白,我明白!”夫人当然记住他梦中也说着的一句话:“落后捱打。” 当初,她没想得起夫君落后在哪儿。眼前,英夷兵临城下,动不动用大炮讲话, 这不就清楚了? “妇人家,明白就好。”他笑了说,“只是累你跟我住这山头海角,荒凉凉的, 也确实辛苦夫人了。”他深表歉意,带着点淡淡的悲凉,不无伤感。 夫人莞尔一笑说:“哪里的话,大人怎不说我陪着你在守卫边疆,为国尽忠呢! 留取丹心照汗青呀!” “好一句留取丹心照汗青。”林则徐仰天长叹。 这时候,王总兵派人来报告,英夷舰船有出动进犯之迹象,我等正严加防范。 南中国海上的一场战争序幕拉开了。 张拔接到王总兵谕令,速到前山炮台报到。前山炮台就在他家附近,在小阳台 上也可以望见。他明白,战事已很紧张了,这英夷确是欺人太甚。顿时,他感到浑 身火热,恨不得马上走上炮台,把自己铸造出的大炮校正好,随时待令发射。 “妈,我要走了。上前山炮台。” “你走吧!效忠朝廷去,这英国人大横蛮了,把他们赶回去。”妈对英夷可恨 了。这鸦片烟害得她家破人亡。 “妈,你自己照顾自己了,孩儿不孝。” “嘿,我好多了,双眼也光明了,你放心走吧!天无绝人之路。”妈悲喜交加 地望着儿子,从头望到脚上,又从脚望到头上,又说:“我看得清楚了,你长得像 你爹,黑眼睛似我。你走吧,妈等你回来,给你囗盘生蚝,还有紫菜瘦肉汤,让你 吃个饱。妈等你……” 他望妈一眼,含着泪转身便走了。 阳光下,妈满脸泪水地站着、凝望着。 前山炮台。 王总兵在等着张拔,好作一次认真部署检查。 张拔匆匆赶来。在巡视了炮位配置之后,他要属下给炮弹分开圆弹和葡萄弹, 分别标上蓝色和红色油漆,方便使用。他估计英国人一定使用舢板和小轮,以利于 浅海作战。因此,用葡萄弹杀伤力大,可阻挡其攻势。至于炮架之定向和变向的变 异组合,他自有别出心裁的设置。 “你看这布防怎么样?”王总兵问。 “只这五门新炮了?”他指的是佛山新铸的黄铜铳炮。 “怎么样?” “少了。英夷有二十八艘舰船,还陆续有舰开来呢!” “这有什么办法,你都知道的。沙角和虎门,大小虎山也只留下不到二十门新 大炮。嘿,要说吃紧哪儿都一个样。”王保大说。 “是的。我再安排好些是了。”他当然清楚新炮的数目,问题是时不我待,人 家不让你去铸造。 之后,王保大又让他去看澳门关闸炮台。这地方很熟悉,经常来往,抬头都可 以看到。炮台山上面倒也险要。可惜只安排两门新炮,火力实在太少了,况且此处 首当其冲。他沉思良久才说: “王总兵,是不是多调几门新炮来,火力大悬殊了。” “你说调多少门?” “能不能把五门新炮都调来?集中火力使用,比分散使用好。”他说。 “万一这里守不住,前山还要不要?”王保大惊异地望着他。这个险能冒吗? 有个差错不给人骂死才怪呢! “我想集中使用,备足炮弹会守得住的。” “你这么有把握?” 他点了点头。 “难呀!”王保大还是拿不定主意。况且这部署已上报林则徐了。 他默默地望着前面的海。远处是十字门海面,英夷船舰驶来关闸口,可以从东 西两面进来,分散了,火力不能集中使用,太难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英 国人赶回去,给他个重创,让他往后收敛点儿。 “好,那就调一门新炮来好了。”王保大终于下了决心。 他吁了一口气说:“那一起多给些炮弹吧!”反正是聊胜于无是了。 接着,他重新纠正了所有的炮位,检查了炮架,检查了炮管,对擦拭得锃亮的 一颗颗炮弹表示有兴趣,这可以看出士兵御敌的斗志。使他最感动的是掩体外面的 一堆石头,这无疑是军士们在炮弹不足的情况下作的准备。但愿哀兵必胜带来希望。 “我留在这里,王总兵大人。”他请求道。 王保大犹疑了一下,应该说前山重要。然而,关闸守得好,形势就完全不同了。 “好,你就留下吧!” 澳门静得出奇,像一个死去的孤坟。街上行人很少,本来已稀疏的葡萄牙士兵 全缩在山堡里,那边的三巴炮台、西望炮台也是一片死寂。他们最早知悉英国士兵 的行动,说准确点是双方的默契。澳督的言谈举止也显得更加不偏不倚的中立了。 至少没有过去那样的顺从样儿。 战争前的沉寂,古来如此。 拂晓。 英国军队果然从十字门驶过来,发起了进攻。 两艘军舰,簇拥着数十艘舢板,还有汽艇和快速小火轮,一起朝海湾直插而来。 守备的邓千总观察之后,认为这是英国人的一次试探性攻击,大队伍还会跟着 来的。英国旗舰复仇号上坐镇着司令伯麦伦和义律,此役由伯麦伦指挥。他们行动 快捷,迅速逼近来了。 天色蒙蒙,待到看见英国士兵人影时,炮弹已猛雨般落在炮台周围。张拔当即 指挥还击,朝火光起处打去。果然不出所料,英国舢板像遍地螃蟹般爬过来,艇上 装有火炮。这时候,葡萄弹起了作用,一轮打去,吓退了英国士兵的进攻。然而, 对方的火炮很猛烈,炮弹几乎是排山倒海般轰过来,一下子把你压住。张拔瞄准一 艘火轮发炮,连续轰击,火轮冒烟了。形势似乎可以缓和点了。 然而,伯麦他有海战经验,他征战过印度、非洲、马六甲和美洲等地,把西班 牙、荷兰的海上势力赶了出去,为英国的海上霸王地位的确立立过赫赫战功。他不 管舢板进攻受挫,集中炮火直轰关闸城楼炮台。待到天亮时,城楼已被轰陷,英国 军队从东西两边进犯。关闸炮台一时告急。显然,炮力不足,未能有效反击英国军 队的炮击。邓千总急得手足无措,他多么渴望前山炮台呼应,以强大的炮火反压住 敌方。然而,危急中没联系得上。情急中他果决地命令张拔速去前山,急报战况, 并用炮火支援关闭。他已看到关闭大势已去,只能作最后一拚了。 张拔飞马抵前山炮台时,关问已被攻陷。王保大总兵令他指挥炮击。这时候, 伯麦伦算试探出清军的力量了,便大胆地挥师进逼。张拔把几门大炮集中朝复仇号 发放,敌方同时也密集轰击炮台。顿时,硝烟滚滚,昏天黑地,炮台四周都火光熊 熊,连民房也着火了。 突然,一阵呼喊声,复仇号冒烟了。 继续发炮攻击。王总兵下令把所有炮弹都朝英国舰船倾泻,连登陆关闸的舢板 也被炮击得七零八落。突然,英国军队的炮火声稀疏了、沉寂了。已占据关闸城楼 的英国士兵突然悄悄地退了回去,拥挤在舢板上溜了。 张拔受伤躺在地上。他太疲乏了,站也站不稳,喉头干枯得要冒出火来。他弄 不明白,英国士兵突然退却的原因。 林则徐大喜。 守住了前山炮台。英国军队退却,显示了新炮的威力,清军的英勇奋战。无一 不令林则徐感到宽慰。他想,只要认真切实准备好,上下齐心,足可以御敌守住疆 土的。要是时间稍微宽松些儿,多铸造些新炮,就更有把握了。 油灯下,他连夜书写奏折禀告朝廷,好让皇上宽心。放下笔,他步出碉堡,迎 着月色,望着面前的海。涛声、浪花、海风。船影,这是中国的海、中国的浪、中 国的风啊!他很想见见王保大总兵和张拔,听听他们谈论战事的经过,了解英国远 征舰队的实情,看看人家进步到哪里去了……可惜张拔受伤了,王总兵还不能离开 前线。想着想着,他决定即往前山炮台。 前山炮台侥幸守住,但已伤痕累累,疮痍满目。张拔负了伤,总兵让他回家养 伤,也可探望母亲。他伤势不轻,手臂骨折,但还可以走动。 进圩上。张拔惊呆住了。家给炮火毁了,只剩下一片瓦砾。四处烽烟,哀鸿遍 野。妈被埋在砖瓦堆里,面目模糊已认不出来,手里还捏着一块深红色的紫菜。天 啊,才看得见天日、看得见儿子、看得见自己的房子的母亲走了,悲惨地离开了人 世,没留下一些日子让他尽点孝道,好让媳妇侍候那怕只是一天…… 他心碎了,哭昏了,倒在妈的身旁。 屋前的两棵苍翠的柏树已折断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了。睁开眼,面前蹲着个女人,俯身在替他揩净身上 的泥土。 “表姐……”他忍不住哭了。 “躺着,你伤势不轻!”何静芳轻轻地按住他说。伤口给撞出了血,红红地渗 透了衣服。 “我妈……” “放心,木柱已在料理了。”她安慰说。她强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紧紧地咬 住嘴唇。 突然,她朝身旁一片瓦砾喊叫了起来:“天呀!这世道怎么会是这样!” 天灰蒙蒙,地灰蒙蒙,人们的面孔也是灰蒙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