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澳督府。彻夜灯火通明。 边度坐在桌前,反复读着澳门香山地图。这珠江口一带的地形早已熟悉,但他 还在细看。 坐立不安。他从没经历过这样兴奋的时刻。他想了许多许多,在错综复杂的网 络中依然是那一道黄线最抢眼,也最令人心酸。他葡萄牙苦心经营筹措了三百多年, 还是借居澳门岛上西湾这一角落,还得年年付租金。试问千里迢迢而来到这儿又为 了什么呢?从心底里说,他很想米字旗插上香港,借助英国女皇的声威,也可以把 葡萄牙的红绿旗插遍澳门。这应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今夜,他在等着听这千载 难逢的炮声。 拂晓。轰的一声,炮响了。听得出是海上发过来的炮弹响声。紧接着是一声声 由海湾舢板放出的小炮轰响声。 战争终于打响了。 突然,他愣了一下。没想到关闸炮台的还击竟如此有力,重炮声震得地板在颤 抖,悬着的油灯盏也在摆动。炮声如雷轰响,地动山摇过了一顿饭工夫,突然喊声 四起,厮杀震天,他明白关闸城楼被英国军队攻陷了。他赶忙上天台观望,硝烟中 城墙倒塌,关闸上的黄龙旗已扯落下来。 …… 天大亮。秋日的阳光冷冷地从窗口照了进来。 炮声完全停止了。周围死寂得可怕。 边度靠在沙发上,浑身乏力。他不明白,义律为啥不攻陷前山,直插虎门,为 啥英国军队全部撤退一个不留?他埋怨义律未向他透露这个底牌。他庆幸自己保持 着中立是明智的。他明知义律的舢板是由澳门上陆的,这可以大大减少伤亡,相信 义律会领悟他这眼开眼闭的苦心的。 但是,他毕竟是个老政客,保持着军人的冷静。他明白接下来的是要对付林则 徐的质问了。 这该是历史上澳门最困惑的时刻了。 十字门海面风平浪静。密密麻麻的舰船全悬挂着三色米字旗。复仇号旗舰停在 西面,桅杆上挂起一长串彩旗,充满着节日的喜庆气氛。 这次战役,复仇号负了轻伤,驾驶室被打塌了。虽说彩旗满天,但人们心里笑 不出声来。这是复仇号海上征战多年首次留下的伤口,而且偏偏塌陷了驾驶台。使 人惊讶的是这驾驶室顶上已架起牢固的铁网,但也被击穿了。可见敌方大炮弹的威 力,炮手技术的上乘。伯麦伦满脸恼怒,但他又欣赏这炮弹,很想能见见这个优秀 炮手一面。 义律坐在旁边,喝着咖啡。这是难得的纯英国咖啡。他默默地想着如何写给英 国女皇政府的报告。他是个有脑筋的人,报告可以写得颇辉煌,但对打这一仗却是 非常谨慎的。他再三制止伯麦伦攻占前山炮台,避免伤亡,而且还立刻撤退。虽然 伯麦伦不满,但他这位顾问切实把着监督之权,伯麦伦也得听他的意见。不过,他 在给英国女皇的报告中,却把撤退的事一笔带过。 “我只希望阁下勇于进取一点。”伯麦伦仍然沉浸在胜利的愉悦里。 “我会的。”他说,“我们会进取清皇朝,你有这勇气吗?” “我最爱听你这句话。” “你说怎么去进取?”他俩早已谈论过好多回了。此时,他很想听听伯麦伦司 令的看法。 “我知道你的取向。”伯麦伦狡黠地笑了笑。 “你说。” “找最薄弱的地方击破,务求震慑北京。” “你认为哪个地方最合适呢?”义律点了点头。他心想,你好鬼! “北上。看你的兴趣,厦门、定海、天津都可以嘛!”伯麦伦目中无人地说。 “你这么看得起这个林则徐。”他椰榆道。 “阁下高见!” “回头再收拾虎门也不迟。”义律踌躇满志。 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目前虎门的虎牙尖锐,很难咬得动的。 当晚,珠江口外海乌灯黑火。英国舰船悄悄起锚,朝北驶去。在黑风黑浪里开 始了耀武扬威的北犯。无边的灾难将会沉沉地压在中国的黄土地上。 南中国海像死一般沉寂。 破晓。林则徐知悉英国舰船北行,大吃一惊。他明知沿海一带疏于防范,且对 夷人炮船之先进,火力之凶猛,闭塞寡闻,确实难以抵挡英夷的进攻。要奏折朝廷 已来不及了。只好尽快禀告福建,但愿能早点防御。虽说关闸、前山一战,打退了 英夷,但也无济于事。他很清楚夷人不是败退而去,只是回师北犯,挑拣易攻处着 手罢了。一旦沿海有失,朝廷责难,我林某当然是祸首矣。不过,他没多想自己的 事,只是担心禁烟失败,此后中国真是不堪设想了。 窗外,明月如镜,又是一个十五月夜。月是圆的。除了天上的月亮之外,世上 又有哪样是圆的呢!他感到一阵心痛,又像堵着一道厚墙,闷沉沉的,透不过气来。 他已感觉到降临在自己头上的灾难。这又有什么呢?人生自古谁无死。遗憾的是未 能同英夷打一场像样的仗,恨只恨未遂马革裹尸还的心愿。林则徐啊!你枉此一生 矣。 翌晨。窗外的荔枝树上停着一只红嘴喜鹊,朝霞映照着它身上闪亮的羽毛,宛 如一只透明的水晶般的鸟。只见它朝天哗哗叫了三声便飞走了。 “喜鹊叫,你该放心了。”夫人凝望着他那,惭淬的脸说。 “这只不过是个好心愿。”他苦笑了笑。 夫人听了,潜然下泪。她明白夫君为何心事重重。做官难,做清官更难。 林则徐仰天一笑,回到桌前提笔写了四个大字:壮志未酬。手执着笔,望着墨 汁乌亮亮的字幅长叹了一声。 窗外又传来喜鹊的叫声。 然而,这吉祥鸟的好心愿终究落空了。 英夷北犯,势如破竹。定海失守了,宁波告危…… 皇上下旨,罢免林则徐的官职,待后发落。 一代英雄,举世震惊的销烟义官,屡战屡胜的奇才就这样给扼杀了。 沙角虎门炮台上空一时黑云密布,沉闷闷的连空气也凝固住了。林则徐热泪盈 眶地环视了四周的松树,还有那一门门程亮的大炮,他费尽心血新铸造出来的黄铜 铳炮。遗憾的是还来不及观看它们的表演,来不及看到它们抗夷威力的展现。他怀 着满腔抱负而来,携着遗憾离去。 这是他终生的遗憾,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悲哀的遗憾! 广州天字码头。一年前,林则徐从这里上船,步入广州,微服巡访,令全城惊 喜不已。曾几何时,他竟然又是一身便服,由此下船返回福建去了。这天字码头千 真万确地成了林则徐销烟上下的历史见证。 他辞别了邓廷栋、关天培两人,悄然离去。 没想到在码头上有两个人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等候着他。也不知他俩在这儿站 立了多少个时辰。 林则徐抬眼看见了他俩,便停止了脚步。他俩连忙上前作揖行礼。 “林大人,我尊敬你这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后会有期。”神父左力瓦诚挚地作 揖道。 “大人保重!”张拔扑的一声跪下,泣不成声。 “壮士请起。”林则徐双手扶起了他。 “大人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张拔揖拜道,“玉碎不改白,竹焚不毁节。” “天意不可拒矣!”林则徐禁不住长叹了一声,将在虎门炮台书就的那幅字送 给张拔,说:“愿壮士勉之。” 说完,他转身下船去了。 珠江东去,波涛滚滚,淘尽了多少沙砾,流去了多少岁月。 三十二 人算不如天算。白眼塘村惨遭英夷炮火洗劫。关问炮台陷落,当然殃及池鱼。 妈妈山下冒出了千堆黄土,山脚边的黑沙也染上了一片薄黄。这里一夜之间成 了个黑沙坟场。 在密密的小土坟堆间,张拔妈的坟墓安放在靠东面的小松树下。区木柱默默地 站在坟前一动不动。他请人搬来好些卵石块,把坟墓铺得严实光洁,上面放着何静 芳祭奠上的一束鲜花。四周的小土坟前燃着香火,冒出了白烟,熏得人眼睛也睁不 开,地上吹拂着金银冥钱,哀哭声遍野。区木柱跪在姑姐墓前,默不做声,没有眼 泪。他怀着一种永远的内疚,无边的痛苦,站在洒满冥钱的黄土地k。那个让姑姐搬 回装修好的原居屋里住的美好的赎罪,一下子给炮火毁灭掉了,成了终身的遗憾。 从抽鸦片烟、贩烟、赌烟到销烟,这段不长的路,险恶万端,惊心动魄,家破人亡…… 自己是从这险恶里爬出来的,沾满血泪,也沾上了罪恶。眼见着村人的死难不幸, 他仿佛从麻木中被震醒过来,感到了心灵的悲哀。 当他抬眼看望周围飘荡着白烟冥钱时,暗自吃了一惊。人们投向他的目光冷淡、 轻蔑,充满着仇恨。他第一次感到一阵畏怯,一种空虚的失落感。顿然,他感到就 像在赌场里赌输了一样。好吧!你们等着瞧,我木柱也是一条汉子!虽不顶天立地, 也不矮人一截。 夕阳斜照。昏黄的草地上,他缓缓而行,像一只流浪荒原的野狗。 世情薄似纱,荣枯又几回。张拔送了林则徐回来,百感交集,万念俱灰。他做 梦也没有想到朝廷如此昏庸,皇上竟然如此惧怕夷人。这英夷虽说有斤两,他张拔 也不面对面地炮打过吗?这皇帝怎么害怕得连林大人也急急拉下马来。他觉得这皇 帝不是味道。他心烦意乱得不愿想下去了。 他已无家可归了。佛山跌打祖传,没几天便把他的断手骨接好了。他到黑沙坟 场给妈妈上坟,才知道死了这么多无辜庶民,大吃一惊。望着整洁方正的坟堆,他 心里感谢区木柱。这浪子是诚心赎罪来的。圣人也有三分错。这些天一直见不到他。 他一定是心亏不敢来见自己。唉,已泼出去的水就让它去吧! 他怀着林大人的那幅墨宝。“壮志未酬”其实是“难酬”啊!顿时,他的眼睛 湿润了,自己连个悬挂字幅的地方也没着落。真是无立锥之地。他哪有心思留在白 眼塘村呢!这个使人悲痛欲绝的地方。他打算立即起程到马六甲去。突然,他想起 格拉,对了,何静芳也许会有船长的消息,从中可以了解点情况。 他急着往澳门赶去了。 南环。小凤楼洁净依然。 何静芳佩戴着黑纱,堂上供奉着表姨的牌位。她小时候母亲去世后就跟着张拔 妈住,把表姨看作是妈妈。从小她就喜欢上表弟张拔,青梅竹马,两人也相好得很。 不幸的是她没想到他只把她当作姐姐看待,没半点儿杂念。她怨命,只好把这一切 全都深藏在心里。直至知道他同玛莎成了夫妻,她的心情反而更复杂了,因为连隐 藏在心底的一丝希望都毁灭了。她暗地里祝福这葡萄牙姑娘,也忌妒这洋女人,有 时忌妒得几乎要疯了。待她冷静下来,她暗自说,还是情缘分吧!一切都是前生已 定的。 窗外,白色的茉莉花散发着阵阵幽香,充满了淡淡的哀愁。 张拔进门。一眼望见妈的遗像安放在堂前,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他跪在遗像 前深深地叩了头。 “表姐……”他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 “妈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表姐,谢谢你。”他说出了心里话。 “表弟,别这样说。”她悲泣道,“表姨睁开眼看见了你才走的,她会感到知 足的。你放心,我会好好供奉妈的。” “你是我惟一的亲人了。” “表弟,你别说了……” “我明白。我不在的时候,全都靠你照顾妈妈,你的照顾使她终于重见光明, 这大恩大德我终身难忘。还有这重建房子的钱。” “都是木柱一手包办的,你别谢我。”她骤然感到伤心,他话里依然未将她俩 扭在一起。唉,我何静芳还图个什么恩德呢? 他垂下头,深受感动。她生来就是这个宽容的禀性,小时候就这个样。什么大 小事情总是让着他护着他,把责难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他深深地感到内疚,自己欠 她的实在太多了。他明白她委曲求全地活下来,可以说是屈辱地活下来,不就是为 了他吗?她是这么漂亮纯情,这么贤淑温柔,又是这么令人尊敬,这么完美啊! “你还回佛山去吗?”她关切地问。 他灰心丧气地摇了摇头,说:“林大人都被罢官回乡去了,我还侍候个什么?” 他看透了这个世道,也恨死了这个世道。 “往后有什么打算?” “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走到哪里都是个家,倒觉得自由自在。” “什么一个人?还有我呢!”她急得脱口而出,顿时感到脸上一热。 “对,剩下我们两人。” “那你就留在这里好了,总得有个家呀!”她充满希望地说。 他沉吟了一会儿,望着妈妈的遗像,说:“我还得去见神父,打听玛莎的消息。” 他说得很深情。 “哦!”她的心猛然一震,随即又平静下来,微微一笑。 他已察觉出她脸上稍纵即逝的变化。然而,他不想隐瞒自己,希望从她那里得 到一点消息,便问道:“格拉船长有信来吗?” “听说他在马六甲修船哩!”她淡然地说。她敏感地意识到他问这话的真正意 思。 “哦,这么说他还活着。”他像在对自己说。 “他活着又怎样!”她也像自言自语。 “你怎么啦!”他诧异地望着她。 “你真的不明白吗?”她有点失望。 说心里话,她没有把格拉放在心上,正如她从不将吉杰记挂在心上一样。逢场 做戏,人生如水,一流而过。见了张拔之后,她就变得更淡泊了。她爱他,又不敢 大胆地去爱他,心底有个阴影,她觉得自己不配。唉,这又怨谁呢? “明白……”他说。 他陷入了沉思。如果我没有遇上玛莎,我会娶你的,一定会。然而,他不能不 惦念着妻子啊! “明白就好。”她微笑着安慰他说,“我没听说玛莎的消息,格拉也没说过, 她会很好的。你知道同格拉在一起很安全。” 她理解他的感情,也很熟悉他的脾性。对这样一个如此纯情忠诚的男人,她从 心底里敬重。 她紧紧地搂着他哭了起来。 他睁着那双泪眼,望着她说:“我得见神父再打探清楚。” “我陪你去。”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去好。” “去了以后,你就回到这里住,好吗?”她恳切地说。 “看看再说。表姐,我谢谢你了。”他紧紧握着她有点冰凉的手。 “我等你回来哩!”她凝望着他说。 她站在石阶上的玫瑰花旁,一直望着他,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小街的尽头。 三十三 澳督府。 边度近日很忙,也很兴奋,宛如一只从笼子里放飞的鸟儿。他没想到事情会发 展得这么快,这么出人意料。嘿,清朝廷十足是条纸扎的龙,一捅就破。一旦露馅, 捡便宜的就接踵而来了。 他赞赏义律过人的眼光,把清朝廷的落后腐败看个透彻。虽说这个人傲慢骄横, 但胆识过人。什么事情都是第一个做的人最勇敢呀!不过,义律同伯麦伦司令的矛 盾加深了,当司令的当然忍不住他的傲气,更何况清朝廷很讨厌义律,常常抵制他。 要知道清皇帝害怕的是他伯麦伦战舰上的大炮,你义律又算得上个什么?这一切, 边度都看在眼里,审慎行事。 果然,英国人攻下天津河口之后,清朝廷一片惊惶。正当英国人耀武扬威、狂 饮香摈之际,义律被英国女皇政府换马,召他回伦敦去了。紧接着在南京静海寺签 定了《中英南京条约》,清朝廷一下子开放了五个通商口岸,还给英国人赔款几千 万两银,作为销烟的赎罪。英国人轻易取胜与清朝廷的惊惶失措,给边度极大的震 动。他觉得葡萄牙经营了三百余年,还只是在澳门租借一块小角,实在太寒碜了, 现在是扩张的时候了。不过,他的胃口不大,只想占住整个澳门,让清朝海关县丞 都搬回前山去。问题是一个小国势单力薄,不能不在大国间曲意周旋了。 事情发展出乎他的想象,澳门一夜热闹了起来。澳督府几乎变成个夷人夜总会 了,当然来往的多是达官贵人。 狭小的澳督府显得更狭窄了。在这个交际的怪圈里,边度成了个大忙人。美国 律师固灵到访。美国商人在澳门寥寥无几,这固灵突然上门,究竟为什么?边度还 来不及想个明白,美国人已进门来了。 美国人不爱喝苦咖啡,固灵加了点糖。他赞赏边度煮的咖啡味道好极了。 “你这地方娇小玲珑,别具风格。”美国人觉得这南欧的建筑风格显得优雅小 巧。 “阁下到过欧洲?”边度问。 “还没去过。我了解欧洲文化,尤其是音乐。”固灵坦率地说。 “你是第一次来澳门?” “阁下很有眼力。”固灵耸耸肩膀说,“我是个律师,你猜得出来我不是来做 生意的。” “你是为做买卖而来的。”他缓慢地说,“你带什么货来?” “哦。”固灵瞪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三艘战舰,配备全新的大炮。” “船呢?”边度知道他的舰船进入了澳门,有意证实一下,只是没想到这律师 是个领队。 “借用阁下的十字门海面停泊。” 边度顿时脸上堆满笑容说:“阁下有眼光,英国女皇船队也是停泊在那里,之 后直取前山,闯进虎门的。” “我们也是这个意思。”固灵直率地说,“我相信美葡友好,今后阁下有需要 帮助支持的事,美国方面是乐意倾囊相助的。” “愿为阁下效劳。”边度谦恭地说。 固灵沉思了一会儿说:“请你通报两广总督,美国代表固灵要晋见道光皇帝, 是上京面见。” 边度微笑着说:“道光很怕见洋人,你是抓住他的辫子了。” “阁下是个聪明人。” “清朝皇帝会派代表接见阁下的。最方便的是两广总督。” 固灵摇摇头,摊开两手,说:“两广总督能拍板吗?他没这个权力,我不见。” 他好像在主宰着这一切似的。 “请问阁下的底牌是什么,方便吗?” “英国女皇政府不是给我们做出了个样子吗?”固灵说。 “我明白。”他想了想说,“这样嘛,最佳谈判地点是在澳门了。” “我来这儿就是这个意思。”固灵大笑了起来。他仿佛已胜券在握,得意忘形, 自画脸谱自封王。 边度给两广总督通报了。事情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道光皇帝吓得发急了,忙 钦派耆英下来同固灵谈判。之后,果真在澳门望厦村的普济禅院里的石板台上,签 订了《中美望厦条约》。条约简单明确,英国人有的我美国人有,英国人未有的我 美国人也有,比如领事裁判权。签约整个过程,边度都在场,观看得一清二楚。律 师的狡诈跋扈在固灵身上表演得淋漓尽致。他聪明地抓住了道光怕见洋人的要害, 动不动就要进京见皇帝,吓得耆英满头大汗,最后也只好有求必应了。原来大皇帝 也是个窝囊废,更枉论小国皇帝了。 回来之后,固灵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没想到皇帝给吓得屁滚尿流了。你看, 我该当律师还是改行做商人?” 他给美国人斟满了一杯咖啡,说:“最好就像现在一样当个美国代表呢!” “哦,从政当官。哈哈,我不是个当官的料呀!”固灵说得眉飞色舞。 这时候,边度才真的感到自愧不如,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乞求是成不了气候 的。然而,他却又深感自己缺少义律和固灵的大家风范的本钱。唉,当葡萄牙的官 实在太难了。 使边度惊讶不已的还由于《中美望厦条约》正在谈判时,法国的刺囗先生暗地 来访,不用说,也是借此摸摸美国人的底。当然,刺囗同固灵有过接触,但他还是 小心地再印证一下。边度聪明地把事情都给他说个清楚。法国人连声说“明白明白”, 很感激澳督的协助支持。不久,还是这位刺囗先生带了七艘战舰来到十字门海面停 泊,照猫画虎,非要见道光皇帝不可,这样又吓出了个《中法黄埔条约》。这《中 法黄埔条约》是在黄埔港的一艘法国舰船上签定的。这也算是法国人的一个创新, 不愿在寺院,也不愿在村庙,而是在停在中国港口的自己的战舰上。这应该说得上 是最威风耀眼之至。 触景伤情,见物思人。边度这些天一直在思忖着自己的行动,得不失时机地重 新经营澳门,要放开拳脚去拓展。不管怎样他也不可以看着法兰西占了广州湾,而 葡萄牙苦心钻营了三百余年还吞不下小小的澳门。为此,他找过神父左力瓦。可神 父态度淡然,也不提供任何情况,他的心思在中国的古文物上。眼见着这些无价之 宝在流失,好像割了他身上的肉般疼痛。然而,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竭尽自己 之储蓄,把要买的都买下来。不过,他还是提醒边度量力而行,后面还有句“适可 而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来。这“量力而行”倒说到边度心上。他想,还是以中葡 “和好通商”为内容谈判较恰当。使他心情舒畅的是英、美、法三国代表都表示支 持葡萄牙此次出击,还微笑道,美利坚派了三艘舰船,你不妨来两艘也顶用的,我 们陪着你玩一回。一时间谈笑风生,就像生日切蛋糕一样轻松快乐。 当夜,边度亮烛书写了给葡萄牙国王的“出击”清朝廷的计划报告,他满以为 自己为葡萄牙王国做了一件大事。这该是他自我感觉最好、最感辉煌的时刻了。 窗台上青釉花盆里挺立着秀丽清雅的兰花,散发出阵阵幽香。 澳督府从未像今日这么香馥明亮。 三十四 他已是无家可归了。 从何静芳家里出来,他没去找神父,也没到村北的红瓦屋去,那间他同玛莎度 蜜月的狭小的红瓦屋。一切都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那么清晰,那么使人回味。 他知道神父就只知晓这么一点消息了,玛莎是受伤后到马六甲医治不及致死的。这 是格拉传来的噩讯,可信程度应该是高的。越往下想他的心就越烦乱了。 他漫步在澳门街头,走到海边,又沿着海岸漫无目的地行走。蓝黑的海水里浮 现着一具尸体,随浪颠簸。他侧过头,不忍目睹便快步走开了。唉,这场仗要是多 几门新炮,关问炮台是守得住的。还有啥好怀念的,林大人不也被贬掉了吗?这是 天意,天意呀! “壮士久违了。”突然,迎面走来一位老者揖手道。 “呀,旭人兄,你好!” 他定睛望去,原来是族兄,就是当日给他相面的文士。相见不如偶遇,他连忙 拉着老者上了茶楼。 坐下。喝了杯铁观音茶。 他望了张拔一眼,眯缝着双目,笑道:“相星环日道。不当华而华,不当实而 实。五位相得,而各有合。” “愿求其详。” “凡气有五色,青黄赤白黑,因有五变。昔日子骨以相气取敌矣。” 张拔听了便想将近日之惨况详告之,还未开口,老者以手阻止道:“弟勿言之, 等我告之其详即可。” “请兄指点。”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者沉吟着说,“丧母乃天意,失妻实人为。谋事 在人,成事在天,岂可强也。你印堂白里透青,白为西帝,青乃东帝,你夹在东西 方之间,惟鼻梁笔挺,乃不幸中之大幸。当下,惟有以忍气以对矣!” 张拔沉思不言。 “你还将遇一回大难,能忍之则可避过。小不忍则乱大谋然。” 说完,老者便作揖告辞了。 入夜,张拔不知不觉地走到南湾,这里是葡萄牙人居住区,有咖啡馆、酒吧, 还有妓馆。他感到有点倦了,便走进了一间酒吧,要了一瓶葡萄酒。一口气喝了两 杯,顿觉全身暖烘烘的,倒见舒服。坐在他斜角的一个葡萄牙女人斜眼瞟了他一眼, 便又仰起头抽了口烟。显然,这徐娘半老的难看的洋女人,实在看不起他这一身残 旧的装束。他没感到愤然,只觉得她身上年华已过的悲哀。天知道有哪个嫖客愿意 拥抱这难看厚涂粉彩之物。 昏黄的油灯光下,有几位葡萄牙女人坐着。她们默然不语,也没朝他瞟上一眼。 酒吧里只有他一个客人。也许时间还早,那些葡萄牙水手、英国水兵还未到来。他 清楚,这些葡萄牙女人都是土生葡萄牙人,混血儿的优势在她们身上显出奇异的秀 丽漂亮。她们穷苦得很,沦落在这些酒吧咖啡馆里陪客,过着悲凉的卖笑生涯。你 可以从她们忧郁惆怅的眼神里,看出她们心底的苦楚。几乎所有土生葡萄牙人都拥 有同一个模式,她们的父亲是葡萄牙人,海员、军士、商人或传教士,在澳门讨了 个中国女人,生下了她们。之后,有的回国,有的遇海难,有的在征战中丧生,剩 下了一批寡妇孤儿,无依无靠。可悲的是这些遗物既不能融入葡萄牙社会,也进不 了华人家族,成了一个特殊的土生葡萄牙人世界。她们的命运宛如昏黄的油灯,飘 飘忽忽,时暗时亮。风中灯不知灭时节。她们讲得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语,吃中餐也 尝葡萄牙菜,穿的是西式衣裙。姑娘们的身价大抵在于能讲葡萄牙语吧!他没有多 望几眼这些洋姑娘,也明白自己在这里不起眼的原因。嘿,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要到 这儿来呢! 在悠扬的葡萄牙乐曲声中,他独自喝着问酒,一点也不饿。 偶尔,他瞧了一眼对面坐着的葡萄牙姑娘,旁边还坐着一个中国女人。那姑娘 回望他一眼便低下了头。 “玛莎!”他几乎惊叫了起来。 她有点像玛莎,不,酷肖极了。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他朝 姑娘挥一挥手。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他用葡萄牙语说。 “我叫宝莱。”姑娘有点羞答答的。她很年轻,看上去未满二十岁。 “哦,那边的中国女人瞧着你哩。”他注意到这女人一直在注视着,好像在监 视着什么似的。 “对不起,她是我妈妈!”她垂下了头。 “哦,她不放心……” 她点点头。 “你初次来这里吗?”他疑惑地问,“为啥要选这阴暗的地方?” 她低头不语,黯然神伤。 “对不起。”他后悔自己说出这样的话。随即给她斟满了一杯酒。自己也一口 饮下一杯。 “不。你喝得多了。”她按住他的手,目光诚恳。 “你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他甩开她那柔软的手说。 她默默地用力地重新按住他的手,紧按不放。 他抬起头凝望着她,苦笑了笑说:“你常来这儿吗?” “才来过三次。”她怅然道。 “收入可以吗?” “我只陪酒,收入甚微。”她眼睛也抬不起来。 “唉,这世道……”他感叹道。 “先生,我只读了几年书,能做什么工作呢?怨命吧!”她那双明秀的眼睛倏 地红了,盈满泪水。 他不敢望她的脸,仿佛那是玛莎的脸,玛莎的那双大眼睛。 突然,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手,微笑道:“到我家坐坐吧,好吗?” 他感到很突然,望着她。停了好久才说:“你请我?” “我看你是个好人,我赏识你。”她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很冷静。 “凭你的感觉!”他有点诧异。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想过,像我这样的女孩子迟早都要失身的,我愿 意交给了你……”她的语调很痛苦,也很沉重,似乎还夹杂着无奈。 他只觉得浑身颤栗,鼻子酸酸的,说不出话来。 她站起来,大胆地拉着他的手走出门口。背后不远处她的妈妈一直跟着他们。 靠海的一间小平房,低矮但洁净。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家具布置是中葡混杂, 显示出土生葡萄牙人的特点。 她妈妈礼貌地端上一杯红茶,说:“先生请喝茶,我是宝荣她妈妈。”她用白 话说,带香山口音。 “我有一个葡萄牙人的妻子。”他故意用葡萄牙语说。 “哦,她好吗?” “很不幸,她不知去向了。”他摇摇头说,“我正在寻找她的下落。” 宝莱听了,焦急地说:“你一定会找到她的,一定会的。” 她见他眼睛里充满着痛苦,心想也许正是这种痛苦令他怀着怜香惜工之情,表 现出对她的极大的同情。 “谢谢你,姑娘。”他已感觉到她内心的一片真情。 倏地,她变得黯然神伤,脸色惨白,呆得像一根木头。 “你家乡有什么人呢”他问宝莱妈。 “唉,你看她这头金发,我能回乡里去么,难呀!”她低声道。 “……”他想起了自己,默然。 “先生,我真不忍心让女儿到那些地方去,可我周身是病,于不了什么,心里 很不好过。”她潸然落泪,伤心极了。 “我明白,我已看出来。”他安慰说。 唉,做母亲的每晚得傍着女儿到酒吧里陪酒,这滋味是人尝的吗?这苦楚是人 受的吗?也确实难为她了。 接着,她对张拔说了自己的身世。她因家穷自小出来当佣人,但因勤奋也学识 了几个字,谈吐也斯斯文文。她人长得有几分姿色,皮肤白净,很得人爱。后来, 她同一个葡国水师同居了,两人也恩爱。她庆幸自己有了个安乐的归宿。天有不测 风云。在一次远航征战中,他不幸丧生了。她悲痛得卧床不起,人也就变得萎靡不 振了。葡萄牙政府是不会抚恤她一家的,因为他们没有在里斯本登记结婚,他的档 案里也没有她的名字。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她一个女人带大一个女儿是多么不 容易啊! “难为你了。”他深切同情地说。 宝莱怅然地坐着,她已没有了眼泪。 他站起来,把身上的银元给了她妈,说:“拿去做点小营生吧,天无绝人之路。” 母女俩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说:“感谢先生大恩人。” “先生……”宝莱紧紧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 “你叫我拔哥好了,妹妹。”他百感交集,悲伤不已。 “哥哥……” “你的样子很像我的妻子玛莎呢!” “哦,我明白啦!你是寻找玛莎姐姐来的,你一定会找到她的!”她那漂亮的 脸蛋顿然绯红,呈现出太阳的光辉。 “承你贵愿,谢谢。”他高兴地说。 小街上的油灯光依然昏黄,远处锣声响,已是三更了。 三十五 张拔悄悄地回到祖居地澳门望厦村。香山县丞设在村里。望厦山上还设有炮台。 祠堂里竟然高悬着林则徐亲笔书赐给张拔的匾额“神威勇士”。村人心正,未 因林大人被贬而有所顾忌。因此,在村人眼里,张拔真算得上个人物了。他望了一 眼这横匾,不免脸红心跳。他觉得这一仗打得窝囊,连功劳卓著的林则徐也被贬官 了。同太祖张洪明的皇上赐封的“神威武士”真有天壤之别。不过,他现在哪来心 思念及这功名之事。唉,人生的悲喜浮沉。沧桑变幻都在这些日子中经受过了。万 念俱灭。他只想找个地方蛰伏下来。因此,他既不住祖屋,也不住祠堂,只借居在 村边荒野处的一间小茅屋里,岭脚下有口小井,倒也方便。 他对村长说是避难回来的。村长微微一笑,答道:“吾村的光荣。”因此,一 切看似平常,也没人来打扰过。 入夏,望厦村依然阴凉清爽。南风吹拂,竹树摇曳,凤凰花开得火红灿烂。 他好生奇怪,村上那座古老的普济禅院突然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着实粉饰一番。 殿堂上还置有桌椅,俨然像衙门般庄严。澳门这弹丸之岛,除了西湾一角由葡萄牙 人借居之外,全都属华人居住,整个小岛也属香山县管辖。看来又不知有什么大事 要发生了。 果然,禅院门口出现清兵守卫,县丞也搬了进来。 接着,又簇拥着来了几个洋人,还带着荷枪戎装的卫队,看得出来者是位要人。 禅院红漆大门关闭着。整整闭上了三天。大门打开,洋人行着儒礼,揖手告辞。 他们满脸红光,得意洋洋,骑着马儿扬长而去。 事后,村人才知晓朝廷又同美国签了个《中美望厦条约》。呀,美国人跟着英 夷来华分吃了一碗上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发如雷,一败如灰。弱者受人欺 凌,古来如是。 祠堂里的天井安放着一张石台,围着它的四块石凳,沉沉地立在地上。那《中 美望厦条约》就是在这石台上签的押。呸,还用上了咱村“望厦”的名。真丢人! 张拔来到禅院门口,只往里望了一眼石台石凳,便掉头走了。 这是中国的耻辱,也是我望厦村的耻辱! 回到小茅屋里,他没点灯,也没做饭,和衣躺在木板床上,睁眼望着头顶上的 茅草屋顶。 星夜。黑风阵阵,蛙鸣唱唱。他心潮翻滚,百感交集,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命在何方!个人、村子、国家都扭在了一块儿,扭成了一团乱麻了。 他睁大着眼,渐渐地迷迷糊糊……他被一伙穿白衣戴白帽的人拉住,要带他去 见玛莎;一群着黑衣衫的人却扯住他,要他去会面关问炮台的兄弟;后面走来一班 蓝衣帽装束的人,偏要他去见舰船上的夷人……他被拉扯得手足疼痛,身体像被撕 裂开了一样。他失去了许多,但又似乎欠下了许多。突然,他大声喊叫:“还我妈 妈,妈妈!”这群白衣黑衫蓝装束的人才退了下去。他失望地痛苦地在黑暗中走着, 迎面而来的冤魂鬼怪都默默地在他身旁走过。雾霭里横着一道生死桥,桥头站着个 生死判官,手拿着本生死簿,望着他喝道:“张拔,还轮不到你,阳气未尽,速速 回去!”“我要见玛莎呀!”“你该到葡萄牙去找,记得要拿十字架,速回速回!” 他睁大着眼,依然望见头顶上的茅草屋顶。夜风呼啸,虫鸣啾啾,星星依旧在 闪烁。世界死一般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他依然呆呆地睁着那双眼睛。他起来了,朝门外走去。 沿着一道曲径,穿过松林,前面就是山坟场了。坟场很静,也很荒凉,杂草丛 生。只有几块新坟盖着黄土。村里人口不多,坟场也显得稀落了。 他来到山边的一个坟茔前,停了下来。他垂着双手,凝望着坟碑,石碑上面刻 着几行字:明正德十七年御赐张洪明神威武士之墓。他跪下叩了三个响头。他从心 底里尊敬太世祖,这无疑是望厦村族的光荣。 望厦村毕竟是一个有灵气的村庄。宋末张世杰、陆秀夫奉宋帝罡,随同五十万 兵及战船逃到澳门十字门海上,后又被元军追杀惨败。有宋军士兵流落在澳门一带, 望厦村也有了人烟屋舍,栖身落户。后来,村民为保卫乡梓,组织望厦乡民知守义 团,其后一直进行反对澳葡当局的侵略扩张斗争。曾几何时,灵气渐消,还落得个 卑躬画押哩! 星夜里,松涛起伏,山风呼啸,仿佛又见白眼塘村被炮火摧毁留下的一片灰白, 瓦砾堆下,妈妈手里还拿捏着一块深红色的紫菜。他满腔悲愤,颓然穿过树林,沿 着小小的曲径走去。 小茅草屋在沉沉的夜色里,显得那么孤独凄凉。 三十六 鸦叫有风,鹊叫有雨。 澳督边度没想到霎时风雨临头。葡萄牙国王鉴于英美法战绩耀眼,嫌他怯懦无 能,一事无成,将他调回本土。他苦笑了笑,耸耸肩膀便收拾行装去了。他把写好 的《澳门扩展计划》撕了个粉碎,对着镜子抹了抹梳得光鲜的头发,深深地叹了一 口气。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的怯懦,只不过对未来得及利用的大好机遇感到遗憾罢了。 这国王也太不自量力,你连西班牙也打不过,胃口还这么大,要来个蛇吞象吗? 澳督府上送行的人出奇的少,神父左力瓦和一班土生葡萄牙人,宝莱母女也在 人堆里。她们对边度有好感,认为他为人随和,在他任内葡萄牙人同华人相处融洽, 没发生过大的冲突。唉,不明白为啥又偏要他返回里斯本去。神父同边度握手,苦 笑了笑。他当然明白,澳门的要人都欢迎新澳督去了。而边度偏偏拣这个时候离开, 连个交接仪式的礼仪也没留,就不怕回去被国王责备。 “你就这样急着离去?”神父忧心地问。 “嗯。”他耸耸肩膀。 “是不是匆促了点,我说的是在礼貌上。” 他微微一笑说:“可以到我船上交接嘛!你说呢?” 神父笑了。他明白边度在显示着他并不怯懦。正是凭这一点,他是不适宜从事 国事外交的。神父啊,人家是对着国王来的呀! 边度就这样悄然离去了。 院子里的杜鹃花开得火红,璀璨烂漫,染红了卸任澳督的高大背影。 阳光洒落在狭窄的街道上。澳门就只有临海的小街像个样子,弯弯曲曲,但看 上去还有个港湾的样。海鱼的腥成浓味儿使陌生人感到胸闷不适。 这天,小石头街上响起清脆的答答声。 新澳兵头马留道很有点个性。他骑着一匹白骏马戎装佩剑,一脸络腮胡子,显 出武官的威严,左袖筒儿是空空的,随着马步在晃荡着。据说他在一次远征战中被 土人砍断了左臂,英勇负伤,也就成了英雄。马兵头爱骑马,他是骑着白马上澳督 府的。白骏马不跑不跳,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市民说是操正步。这在马术来说是一 个难度,没经过严格训练是走不出这等步法的。这马步声像抒情曲,使坐在马鞍上 的马留道怕然陶醉。他每日上午九时便骑上白马,由澳督府走到关问前又转回来, 天天如此,风雨无阻。起先还带着几个卫兵,后来却常常独自出行,表现出勇敢者 的自信。 马留道骁勇善战,一身霸气。到来没几天,便带领兵马闯进澳门县丞,把衙门 前的黄龙旗杆砍断了。接着,又拉队伍到关闸,把闸门封了,不准中国海关收税。 得寸进尺。马兵头胆子更大,下令所有船只税收都归澳葡当局,连村民渔船和华人 船只出入也不例外,还向居民征收人头税。一夜之间,民怨沸腾。马兵头一不做二 不休,又加收门牌税,俨然整个澳门都归辖他马留道了。眼见着马兵头横行无忌, 清官员索性卷起铺盖返回香山去了。 奇怪,一向行之有奇效的断粮绝水的撒手铜没用上,罢市罢工也没了声气…… 人们埋怨清朝官员,憎恨透了马留道。自此,市民不管是华人还是土生葡萄牙人都 叫这澳兵头是马骚头,即猴儿头。 四面威风,八面叫响。马骝头野心勃勃,硬要在望厦山上筑炮台,好把守九洲 洋的通道。他下令所有山坟都得如期迁出,每穴坟补银一两二钱,逾期不迁者毁坟 清出。犹如晴天霹雳,整个望厦村一带都怒吼了。还未到期限,马骝头迫不及待, 派兵铲掉坟头,把所有白骨金罂通通都抛入海里。当然,写着“神威武士”的墓碑 也同样遭难,葬身大海里去了。村民群起反抗阻挡,马骝头早早搬来火炮,对准手 无寸铁的村民,强行霸道,终于把坟场铲平。还枪杀了两个村民。 当夜,望厦村祠堂灯火通明,全村人都聚集在祖先面前泣不成声。这是村人的 不幸,是列祖列宗的大劫。然而,他们又有什么能耐呢?只能写好奏折,由村长赴 香山县衙上告是了。天呀!这口气怎么吞得下呢?在悲愤泪雨中老者张旭人注意到, 今晚没见张拔到来,这孩子又在想些什么呢?他真的能忍得住吗?是他张旭人劝他 以忍气对之的呀! 踏着夜色,老者来到村边的小茅屋。小屋没有灯光,门虚掩着。他擦着火柴, 点亮了油灯,看见张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望着茅草屋顶,手拿着一条白布带, 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会来的。”张拔依然不转眼地说。 “我知道你留在屋里,手里执着白布条。”老者怅然地望着他。 “为了列祖列宗!” “你在望着白板街啊!”老者说。 他忽地坐起来,握住老者的双手,说:“望兄长指点。” 志者虽死犹生。这白板街是闻名香山的一座丰碑。当年英夷最早在淇澳岛登陆; 侵霸为虐,遭到岛民的抗击。几经浴血厮杀,终于把夷寇赶逐,且俘虏了几个英国 士兵。后英夷愿意赔款赎人,才平息下来。村人用赔款在圩上铺了一条长长的石板 街,叫白板街。这是一条志士之街。此时此地张拔又怎么可以不怀念这些仁人志士 呢!又怎么可以不远念世祖的“神威武士”呢!他心似火烧刀割,恨不得把澳门翻 转过来。然而,他又得冷静地审度时局,采取最佳对策。林则徐大人的被贬,已使 他对朝廷彻底绝望,他无论如何都得为全村人着想啊! “你都想过了,该做就去做吧!”老者冷静地说,“当以浩气对之。” 他没再要小伙子忍为贵了。他相信张拔自有计谋,他已经过了战火的熏陶和政 局的折磨,会有个周全之策的,而且会比自己想得还周详。 张拔沉思着,手里的白布带扭得更紧了。 “愿天助我也!”他长叹了一声。 “善哉!未知生,焉知死。生生世世,有虽生犹死,有虽死犹生。努力为生, 也努力为死,此其时矣。”老者向他长揖说,“有用得着为兄之处,请告之。” “多谢指点,已足够矣!”他虔诚地说。 “望珍重,兄告辞!”老者含泪而别。他明白这孩子的心愿,克己尽孝,克己 尽忠,自是克己为人了。 明月悬空。夜风显得格外凉,凉得有点儿冷了。 清晨。街上行人稀疏,更夫已把路灯吹熄了。 区木柱破例早起,一个人走在街上。他看上去没先前那么瘸,也许人精神了走 路也稳当了。他边走边朝四周张望,好像在搜索什么猎物一样。末了才坐上路边粥 档的木条凳,要了一碗及第粥和油炸鬼。热乎乎的白粥,洒上翠绿的葱花,再添点 胡椒粉末,香喷喷的令人开胃。他吃完了一碗,又添了碗猪粉肠粥,一口气嚼了个 精光。看样子他不知死到哪里去,有好些天未光顾街边档了。 他是来找张拔的,该说是来探听个下落准确点儿。受何静芳之托去打听张拔栖 身之处。女人心嘛,爱你把心全掏给了你,恨你要把你的心挖了出来。唉,如许一 个俏佳人,对张拔也实在太痴情了。张拔表弟,你要明白你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然而,他到处也找不着他,连神父那里张拔也没去过。当然,他没想到张拔会回望 厦村,那里他很少回去过。 吃完粥,他朝北走去,想再返回村北的小瓦屋撞彩碰一碰面。前面望见关闸口 了。又该是马骚头巡马的时候了。突然,他看见一个人在挑着担菜箩,这后生仔真 够劲,是用根粗竹杠挑着,一顶竹帽压低得遮住了脸。这时候,马蹄声答答地响, 马骚头巡马来了,他赶紧向街边躲闪。陡地白骏马停住了,低头吃撒在地上的青豆 玉米。只见那后生仔脚下一滑,连菜箩也给倒翻了。马骝头正急着抽起马头,身子 用力得侧歪了。说时迟那时快,后生仔手举竹杠子,杠子上有把草镰刀,朝马骚头 脖子钩去,一下子把这满腮棕胡子的马骏头硬拉下马来。未等马骝头拔出剑,后生 仔手起刀落,把马兵头的脑瓜割了下来,放进菜箩里背走。待后面的几个卫兵赶来, 连个人影也没看见。这后生仔动作利落有力,真神。区木柱在旁看得很清楚,就在 小伙子捡起马骡头脑瓜抬起身的当儿,他吃惊地认出这人是张拔。嘿,只有张拔才 能干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壮举!伟哉,张拔,伟哉,表弟。 他立刻随着张拔朝望厦村走去。他走得不快,哪跟得上张拔,拚命地在后面赶 得满头大汗。 街上,人们围观得水泄不通,望着掉了头的葡萄牙兵头躺在石头街上,鲜红的 血摊了一地。突然,有人放了一串鞭炮,接着,整条街都燃放起鞭炮了,比过年烧 得还热闹。 望厦村光秃破碎的坟山。金色的阳光下,一棵青松迎风挺立。树上悬挂着一颗 棕胡子人头,下面齐排着两个死难者的棺木。村民都头扎白布整齐地跪在地上朝天 祭拜。 “列祖列宗在上,皇天后土,我后世子孙为列祖报仇雪恨,祭凶手于坟前,望 上天有灵,天公地道,保佑后世平安。”张投身穿白衣白裤,头扎白布,跪在地上, 三叩九拜,祭祀祖先。 顿时,哭声震天动地,一阵大风,飞尘扬土,满天昏暗。 区木柱气喘喘地赶来,见此悲壮场景,霎时泪如雨下。他赶忙扶起张拔,说道: “你还不快点走呀!” “我为啥要走呢?一人做事一人当。”张拔依然悲愤交加。 “你” “我一个人无牵无挂!” “静芳呢,玛莎呢?你没想过……” “是静芳要我来看望你的,她不可以没有了你呀!她会心碎的……走吧!” 他摇了摇头说:“请你告诉她,我永远想念着她,永远的。唉,她和玛莎有见 着面的时候,就拜托你照顾她了……”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区木柱一下子惊愕住了,“你还相信我吗?” “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呢?” 他俩深情地相视着,久久地。 “表弟,你放心好了!”区木柱紧紧地拥抱着他,哭了,放声地哭了。 这时候,有人在后面拍了拍区木柱的肩膀,拉开了他。原来是老者张旭人。 “你就让他安静一点好了。”老者对区木柱说。 “你说怎么办呀?他明知要死的。”区木柱焦急万分。 “既知生,当知死。好成全志士吧!”老者说完,洒泪而别。 “哦!”区木柱恍然过来。 他急忙转身朝关闸口方向走去。 金灿灿的阳光照着他那微弯的瘦削的背脊。 张拔一身白衣,头扎白布带,上县衙门自首去了。他身后跟着三个村里的年轻 人,同样穿着白衣衫裤。在山坟上祭祀了祖先,他们都没回过家,便跟着张拔走了。 衙内。 县官问明原委,想了想,反问道:“你们四个都是凶手吗?” “这葡萄牙兵头太坏了,非杀不可平民愤。” “你们四个都是来自首的?” “是。”他们齐声地说。 张拔大声说:“是我一个人杀的。” “是我,是我……” 县官自问道:“这么多凶手?” 他有点受感动,但又生怕葡萄牙人的追查,生怕惊动了上头,求个脱身之机就 万幸了。想了想,便又说: “有人早就来自首了,没你们的事了。” “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才是真正杀葡萄牙兵头的人。”张拔有点惊奇, 是谁先来自首呢! 县官挥了挥手,说:“先收押下来,听候处理。” 他们四人都被收监去了。 人了监仓。张拔一下子惊愕住了,呀,区木柱已关在那儿了。隔着木栅喊他, 可他合上眼不答应,就像死去了一样。 天呀,区木柱看着他们进监仓来。他倏地意识到什么,紧闭上双眼,好像根本 不认识他们一样。 也许是迫于葡萄牙人的追查,还有英国、法国、美国的施压,上头谕令凶手区 木柱斩首示众。理由是他带着凶器草镰刀来自首的,证据确凿。 “木柱,你怎么可这么做呢?”张拔将手伸出木栅,拉住他的手说。 “表弟,我这样会好过些,你留下来比我有用啊!”区木柱动情地说,声音里 依然隐含着内疚之情。 “不,你千万别这样说……”他淌着热泪喊道。 “你做得好啊!为民除害,顶天立地。我给你撑着点,不应该吗?”区木柱眼 睛突然一亮,充满感情地望着他们四个人。 “我对不起你。”他说。 “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上天之灵,对得起村人大众了!”区木柱好像变 成了另一个人。 “木柱哥……”他喊出声来。 “别伤心了,你有种就记住替我报仇,十年,二十年也不晚呀!”区木柱变得 冷静了,“你该明白,静芳很疼你,你多点时间关心她,也算替我照顾她,你答应 吗?” “嗯。”他点了点头。 区木柱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我是一条汉子吗?” “一条好汉!”他们几乎同声说。 “那好,你们就把我埋在妈妈山上,我要看看听听这白眼虎啸啊!” 他心里明白,这骇人的白眼虎啸向着谁对着谁啊! 妈妈山前。 清晨。人流不息。爆竹响声阵阵。 一堆黄土坟莹上,插满了密密的香火,冥钱烧黑了泥块,漫天烟雾,满地碎红。 残阳如血。人流渐息。山前又恢复了平静,平静得那么深沉,那么惆怅,那么 哀伤,又那么悯然。 一对男女悄然来到坟前。 香烛烟火绦绕。 何静芳穿着一身黑纱衫裤,合手站着说:“木柱哥,你在天之灵安息吧!” 张拔垂手鞠躬,说:“我会照顾好静芳的,你放心好了!” 她忍不住泪水像小河般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她总算理解了区木柱,更理解了张 拔,理解了人格的力量、民族的力量、历史的力量。 突然,天空浮现出一片黑云,云丛里透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是一条汉子吗?” 呀,是区木柱的喊声! 她朝天大喊:“你是一条汉子!” 喊声透过云层,穿过大海,向遥远的天际飘去…… 三十七 人去楼空。 吉杰回来过小凤楼,见不着何静芳。 葡萄牙籍女佣在门内说:“小姐不在,她交待谁来也不开门。” “你发神经了吗?我是老爷。” “小姐说过,吉杰先生来也不得开门。对不起,老爷。” “呸,什么小姐!”吉杰悻然地走了。 这女人就是怪招多,也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奇怪的倒是格拉船长不见露面, 那一船鸦片烟也还未弄清楚下落,他不相信真的被清官员没收了。话说回来,他吉 杰没一点损失,《中英南京条约》规定的清朝政府的赔款中已有他的一份。时过境 迁,他的事业在香港,回来看看罢了,她是否愿意跟他去香港也无所谓。只是没想 到自己竟吃了闭门羹。 这英国人心里忿忿不平,叫崩牙三去查访一下。崩牙三这时才想起了区木柱, 才弄明那个杀葡萄牙兵头的凶手竟是这个区瘸子。他纳闷,这瘸子会干出这样惊天 动地的壮举吗?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把瘸子同这女人的闭门连在一起。没有了区 木柱这个澳门通,他崩牙三不也像个瞎子一样?不过,他眼前跟着吉杰当个洋行买 办,自当尽力而为,几乎所有熟悉的人都去问过。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吉杰找过神父左力瓦。当然谈的不是找女人的事,只想探听格拉船长的消息。 神父一问三不知,好像对这个英国人不怀好感。其实他因见不着张拔,心里很焦急。 争日,这孩子隔些时便上门看望他,挺有心事。虽说杀葡萄牙兵头的捕获正法,然 而,他还是觉得此事同这孩子有关。他了解这孩子,也替他担心。不过,这事件该 过去了。他到过澳督府,新澳督很快到任。他们都把马留道看成是英雄,因为马兵 头所霸占的地方,连同关问、海关和县丞、炮台,现在还一直占着,清朝政府也未 敢开口要回。这该看作是马留道的丰功伟绩。对葡萄牙国王来说,这笔买卖是赚钱 的。还有使他不解的是玛莎也没了个音信,这姑娘命苦,主没给她恩赐幸福啊! 神父看上去消瘦了许多,他在担心自己的学生弟子。 他很感慨,来中国已经有好些年了,这个庞大古老的大国神秘莫测,深不可究。 然而,真正了解这个国家的是这几天。凭着葡萄牙马兵头的横蛮就不明不白地把澳 门给占去了。他感慨,实在感慨啊!一个葡萄牙兵头,一把草镰刀和一个被正法的 凶手,这就是澳门的历史! 澳门,这一部充满了民族怨恨的历史。 在刑场回来之后,张拔大病一场。他说不出是沮丧还是悲愤,卧病不起。生生 死死,死死生,何惧之有。他已死过几回了,还不是玛莎、何静芳,还有区木柱给 救回来的?这生死情结这么深这么沉!他处处遇着贵人。善良的何静芳悄悄地把他 安放在路环这个小岛上,一个人烟稀少的孤岛。站在岛上可以望见澳门。 这里也有个黑沙湾,海沙是黑色的。相传这黑沙同白眼塘村的黑沙是相通连的, 是一个殉情的美丽姑娘的血染得紫红色的。何静芳很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她在靠 海边的九澳山旁盖了一间不大的双层小楼房。九澳村只有三户人家,很清静,山背 后是密不见天的丛林,给人一种安全的神秘感。她将整个身心都放在这里了。 在她精心侍候下,张拔慢慢地好了起来。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仿佛换了一个生 命,又从死神手里逃走了出来。当他睁开双眼望见她的时候,他吃惊了,她竟消瘦 憔悴得眼睛也深陷了。她为他熬尽了自己的笑容,耗尽了满腔的心血。只有当她发 现他睁眼望她的那一刹那间,她那双疲惫失神的眼睛就会突然明亮了起来,充满了 生命的光彩。 “你留下来了,太好了!”她高兴极了,搂抱着他说。 “静芳!”他偎依在她温暖的怀抱里。 他恢复得很快,像只牛犊般强壮了起来,显出了生命的顽强力。然而,他变了, 变得沉默了,冷静了,好像一只久经暴风雨的海鸥,用它那敏锐的眼睛和强健的翅 膀,沉着地迎接风暴的到来。 她陪着他走到山顶上,遥望北面的望厦山,远处的妈妈山,东面的九洲港,还 有西面的十字门。顿时,他感到心旷神恰,胸中的闷气仿佛一下子消散了。这九澳 山真是个好地方。 “你搬到这里住了,为了我?”他问。 她点了点头,说:“也为了我自己。” “就在这乡下住下去吗?” “只要你喜欢,我永远住下去。”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深情。 他微笑道:“你呀,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你明白就好了。”她兴奋得脸上鲜红,但她紧闭着嘴唇,努力克制着自己。 “我明白,现在就更明白了。”他说得充满感情。这些日子她把自己的一切都 交给了他,连同自己的生命。 “谢谢你了。”她真情地说,“我知道你在想念着她!”她听得清楚,他在昏 迷中还呼唤着“玛莎”。 他坦然地点了点头,怅然地说:“她已经走了啊!” “你的心也跟着走了……”她强忍住眼泪。 他沉思了好一会儿,心情有点悲凉地说:“我不是留在你身边吗?” “我配吗?”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心里很难受,沉重地感到了一种无边的 痛苦。 “配,一百个配……嘿,我才不配你呢!”他由衷地说。 真的,他感到自己对不起她,直至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心底的那份对她的 爱。他感到内疚极了。 她深受感动,掩着脸哭成了一个泪人。 他搂着她,紧紧地搂着,说:“静芳,我在你身边啊!” 他吻着她,深深地吻着。 在九澳村,青天白云,山明水秀,涛声阵阵,林鸟争鸣。村子就在山上,只三 户人家,宛若世外桃源。她俩过得很舒坦惬意,像云雀一样自由快乐。在饱尝世间 风尘之后,更觉得这清纯宁静的可贵。然而,她心里放不下,总感到一种隐隐的不 安。她一直在为他操心。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啊!她从未 像现在这样忧虑过。 临海的窗。一眼望见辽阔无边的大海。 那夜,他有点累,搂着她很早就睡着了。 他梦见玛莎。她憔悴了,但依然很美丽。她凝望着他笑,笑得纯真自然,像在 祝福他,又似在惦念着他。她那怅然的眼神一下子使他心烦意乱。 他惊醒了。她还活着吗? 清晨,他俩对着大海吃完了白果粥,添了点咸酸菜。吃得津津有味。 “我想到南洋走走。”他突然说。 “好,走走也好!”她冷静得出奇,她像洞悉了他心中的一切。 “你同意了?”他吃惊地问。 “是去寻找她吗?我想你应该走一趟,你现在可以走了。”她考虑过他的身体 已经完全恢复了,可以放心让他去。 他点了点头,想到了昨夜的梦,说:“只想了个心愿。” 她莞尔一笑说:“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停了停又问:“要是找不到她呢?” “我会回来。” “要是见到她呢?” “我带她回来!” “呀,你真好!我等着你带她回来,真的,你答应我带她回来啊!”她高兴得 溢出了眼泪,紧紧地拥抱着他,吻着,吻着,深吻着。 她珍惜这种难得的纯真的感情,自己朝夕期待着的这份纯情。 他真的要走了。她感到无限的痛苦和无穷的眷恋,从心底里舍不得他走。不过, 有一件心事她未说出来,眼下葡英气焰万丈,盛气凌人,他们随时都可以对张拔动 粗的,何况他们对这一个瘸子凶手还存疑呢!让他走吧,避避风头也好。留得青山 在,不怕没柴烧。 临行时,他瞥了一眼她的肚子,笑了笑。 她羞怯地微笑道:“你看出来了。” “给孩子戴上,保平安。” 他给了她一枚小银币,上面钻着两个小孔。这是他驾船出海挂在胸前的护身符, 神保佑平安。他也曾给了玛莎一枚。唉,天知道她现在哪儿呢! 一条小船摇摇晃晃地向大海驶去,他站在船头上朝她挥手。 她站在岸边的石块上不停地朝远去了的小船招手,她望见他手中随风扬起的那 条蓝色头巾。 南风吹拂,蓝头巾悠扬地隐没在远处的白云里了。 突然,小艇转向,朝白眼塘村摇去,在黑沙滩停了下来。他仿佛看到那天傍晚 玛莎站在黑沙滩上的那双瘦长的脚印。啊呀!还有他俩跪在沙子上朝妈妈山叩头成 亲的美满的印痕呢!他怅然地走着,脚下踩着黑沙子,发出嚓嚓的微响。涛声依旧, 海浪滔滔,在金色阳光下,海面眨闪着无数颗白眼睛。 他走到妈妈山脚下,一棵青翠的小松树旁,是母亲的坟莹。他上了香,跪在地 上叩了头。 他又来到望厦山,悄悄地走到区木柱的坟头。坟荧已砌上白色的石块,整齐肃 然。村人隆重地安葬下这位烈士。石墓碑上刻着:精忠志士区木柱之墓。墓前还放 着几束鲜花。 “木柱哥,安息吧!你是一条好汉子。”张拔抹抹泪眼说,“我走了,寻找玛 莎去。望你在天之灵,保佑静芳母子平安,拜托了!” 他走了。 没走几步,他又转过头,说:“你是一条好汉子!” 一阵南风从天上吹来,卷起了紫荆落叶,直飞晴空,叶子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