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澳门雨 三十八 光阴似箭,岁月如线。 张拔随风而去,一晃就二十年了。二十个春秋,回忆的绿叶已变黄了。二十个 寒暑,松树的年轮已多添了二十圈。何静芳啊!多少个梦多少个长夜,多少爱又多 少恨,多少个寒夜又多少泪水。 她记忆的大门永远是开着的,里面充满着欢乐、祈望、惆怅、哀愁和惘然,沸 腾之后是一片死似的平静。这里面却没有怨恨,真的没有。她冷静地想过,他没回 来总是有自己的原因的。因为他经历了最快乐的,也经历了最不幸的,一颗饱经沧 桑的心灵是最通透不过的了。她明白,他找不到玛莎是不会回来的,他要是找到了 玛莎就会带她回来。这里已没有什么可以留得住他了。她很清楚他爱她,但更多的 是同情,一种纯粹的报恩的爱,在他心里没有人能替代抑或是填充玛莎的。正是这 份深情沉沉地震撼她的心弦,令她更深沉地去爱他,更委屈地去爱他。爱是幸福的 又何尝不是罪孽。爱宛如夜空里的繁星,数不清楚也说不明白,是没有代价的亮光。 张拔走后不久,她便搬回南环去了。九澳村太偏辟了,出入不方便,身边没个 男人更是困难。况且,儿子生出之后,生活琐事就更多了。她没住在小凤楼,另建 了一座双层小别墅,蓝琉璃屋顶,还有一个小花园,玲珑雅致,母子俩相依为命, 蛰居在这个小天地里。她把贮藏着的一船鸦片烟全都卖掉,得了好几千两银子,留 下一半给格拉船长,银子装在瓦瓮里,埋在房子地下。她想,格拉会回来取回自己 应得的一份的。 小凤楼依然漆得粉白如故,风采依然。只是门阶前的那株黑玫瑰,枝蔓蓬生, 更显得野性十足。她没有改动一下小凤楼,更没有想过要卖掉它。她只是把这使人 难忘的小楼留下来,就让吉杰空闲时回来住,她不希罕他为自己买下来的房子,当 然也没必要退回给他。这是她自己应得的。不过,吉杰没回来歇过,这位英国富商 在香港是个显赫的风云人物,他不会把澳门这弹丸之地的浅水泥淤港口放在眼里。 小凤楼呀,人去楼空。 她那座新楼房顶是一片蓝色琉璃瓦,蓝天下别具诗情画意,确实与众不同。人 们已习惯把它叫作蓝屋顶。 蓝屋顶在当地人眼里可以称作一景,大抵是还在于何静芳依然是澳门的一代美 人。 门铃响。 左力瓦神父来访。神父已年过半百,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但仍神采奕奕,风度 依然。张拔走了以后,他一直关心着何静芳母子。孩子也是在白马行医院出生的, 由葡萄牙医生接生。那一夜,神父一直守候在产房外面。知道是个男孩,神父感谢 天主恩赐之后,对婴儿说:“张乃庸,你好,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婴儿的名 字是张拔临走前交待的,生下男的叫乃庸,生下女的名容蓉。神父很喜欢这个名字, 它符合张拔自甘平凡的性格。人生在世听乎自然不必强求。奇怪得很,小孩好像有 悟性,微张着眼,对神父咧着嘴笑。这一笑使神父久久难忘。孩子懂事之后,跟着 神父读书。何静芳聪明伶俐,也饱经风霜,她一心让儿子多读点书,这是为父母者 留给孩子最宝贵的遗产。她听从神父的话,送儿子到香港,进了西文学院,也就是 香港大学的前身。 “神父,你又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我?”何静芳见了他兴奋地说。 神父笑吟吟地说:“当然当然。祝你生日快乐!”并奉上一束黄色郁金香花。 “谢谢,谢谢你。”她高兴极了,“你是今天最早给我生日喜悦的客人。” 他望着她,笑了。她一点也不见老,靓丽依然。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那一 双泉水般明亮的大眼睛依然那样迷人,依然那样含情脉脉。 “你还是那样漂亮动人,岁月在你身上永远停留。”神父赞许说。 “儿子都长得比我高了,你还说什么岁月停留呢!” “对,乃庸在吗?我要跟他谈发电厂的事,这是造福众人的大事。”他说。 “他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坐坐。”说完,她便给他斟了杯咖啡。 “孩子选这个项目有眼光,也很能干,我看好。”神父说,“不过技术上还有 难题,毕竟是个新东西嘛!” “我看只要孩子愿意就行了,有困难他自己会去克服的。唉,到后来又要麻烦 你了。” 她清楚神父很想把发电厂办起来,让澳门也亮起电灯。幸亏张乃庸有兴趣,且 又具备专业知识,再加上何静芳乐意投资,真是天从人愿。 神父喝了一口咖啡,说:“我看技术上也不成问题,找了一位女工程师,刚从 伦敦学成归来,发电设备是英国造的,大抵都对得上口径。”他望了她一眼,说: “这姑娘很精明能干,人又漂亮,乃庸没带她来见过你吗?” “什么,你是说那个女工程师吗?” 神父点了点头,说:“你会见得着她的,会喜欢上她的。” “这太好了,他得有个助手。”她说。 她一心想办些实业。崩牙三曾撺掇她开个赌馆什么的,她当然拒绝了。后来, 她还是开了间火柴厂,取“拔昌”之名。拔昌火柴厂的火柴质量上乘,畅销内地和 南洋,越办越大。本来她很想让儿子管理拔昌火柴厂,可他却想办个电厂,且澳门 政府又十分关注,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神父是个技术通,极力赞同,还积极参与 筹备。这一来她当然也为儿子高兴。儿子在大学里成绩优良,且又是学工程的,自 然有这个兴趣。 神父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今天是你生日,乃庸这孩子到哪儿去了。” “他很快便回来。你就留下来吃晚饭,让大家高兴高兴。”她说。 她有点黯然,今天也是区木柱遇难的日子。自儿子懂事之后,每年今日,她都 让儿子到望厦山山坟给区木柱上香。儿子清楚是区木柱伯伯舍身救出父亲的。丈夫 离去之后,这二十年只来了两封信。一封是她生日的那天收到的,信上说他见不到 格拉他们,也见不到公主号轮船,船已离去了。见不着格拉他们也就是见不着玛莎 了。信是从马六甲寄的。第二封信是她生下儿子的那天收到的,说他现在是个流浪 汉,到处流浪,要找的都没有找着,很想念你……信是在里斯本发出的。唉,没想 到他仍在玛莎的家乡流浪。她相信他俩会相见的。天地会受感动的。之后,他就没 来过信,也不晓得如今他是生是死。她哀伤得心也碎了,不去想了,但依然一直在 等着。等待的日子特别长,等待的夜特别多梦,等得的泪水也特别酸。二十年了, 所有等待的苦,她都尝过了,还有什么不可承受的呢! 神父见她沉默不语,才想起望厦山的事,便说:“静芳,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晚饭我赶得及便回来,不用等我了。”说完,便告辞了。 他走出门口,又回头默默地望了一眼蓝屋顶。这蓝屋顶房子造得很特别,处处 看得出主人的匠心独运。步入花园的小径铺着一片黑色大理石,径末又点缀上白色 云石,使人如临黑沙滩上看见白眼闪烁;门阶前种着一棵黑玫瑰,旁边又有一株红 玫瑰。至于那本地独有的蓝瓦屋顶,宛如飘在天上的一块蓝头巾。 这蓝头巾已远去了,去了海外,去了万里之遥,去了她要去的地方……然而, 她是从这里去的啊! 他会看得见的,他看见了一定会回来的,不,他会回来看她的。 神父有点唏嘘,他领悟了她那份诚实、纯真的心意。 望厦山上一片苍翠,山道口上两棵参天古松相对而立,宛如两枝铁笔,又似两 根擎天而立的旗杆。 墓碑前插满了香火,也留下了密密的红色的香脚枝、已烧过的冥钱纸灰。 张乃庸虔诚地品上三炷香,合十叩头。 他只知道躺在墓里的是一位志士,死得壮烈,是他父亲的救命恩人。坟堆,浓 密的香火就是他拥有的一切。他只知道这些,似乎知道这些他已足够了。 历史的有意遗漏和无意填补,无不在辅粥着历史不停的脚步。 一位乡间野老走来。 “见者张君乎。” “在下正是。”张乃庸暗自吃惊,他从未见过老者一面。 “弹指一挥,互易二十寒暑。” “请长兄指点。” “非张姓今日不上望厦山。”老者童颜鹤发,潇洒飘然,“你太祖乃‘神威武 士’,你父张拔是‘神威壮士’,神者灵也,人不在神犹存,善哉善哉!” “弟子一无所知,愿求其详。” “往事如烟,然令堂当记之。” “家父从未谋面,未悉现在何方?”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时辰未到,时辰一到,通通知道。” “这么说家父仍在世上!” “但愿如此。”老者笑道,“烦你转告他一句话:知来者犹可追。” 说罢,扬长而去,边走边歌。歌曰: 飘风不冬朝,暴雨不冬日。同于德者,道亦德之。知足不辱,知止 不殆。 张乃庸心里惊讶不已,呆呆地望着老者远去。他从小跟着神父读洋书习洋文, 深感祖宗的学问玄虚深奥。 回来的路上,他惊喜得有点昏昏然,仿佛看见老者飘逸的身影。蓝天湛湛,青 草婆婆,耳边依然响着野老的声音:“知来者犹可追。” 他想象不出父亲的样,然而,他依稀看见了父亲的样子,那个飘逸渺然的淡淡 的背影。 三十九 夕阳西下。 张乃庸惘然地走过望厦村,朝三巴山走去。他在大三巴牌坊前停了下来,怅然 地望着那颓垣上面壁雕的十字架。这十字架同望厦山上的义士碑格格不入,他感到 一种难言的痛苦。他纳闷,父亲的事自己一无所知。妈只给他说父亲出洋去了,去 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妈日夜在等着他,一直在等。他听过妈妈夜里的饮泣声,看见 她清晨红肿的眼睛。妈妈久久的思念一定会感动上帝的。她那明秀似水的眼睛流出 来的是血泪啊!他开始感觉到妈心里隐藏着很多话未对他说。突然,他感到一种冲 动,很想知道父亲的身世。 他悄然走入教堂,左力瓦神父的住地。 他给神父说了在望厦山上遇见老者的经过。 “我知道,是他了。”神父肯定地说,“他还健在,怕有八十多岁了。” “你认识他?” “见过面。老者同你父亲很要好,他信任老者,接受他的指点。” “哦。”他舒了一口气,“长老说给父亲听:‘知来者犹可追。’” 神父沉思片刻,说:“这么说你父亲会回来的。” “你相信长老的预言?”他想,神父理应知道父亲的去向。 “他讲的是‘易经’阴阳八卦,他非常熟读道学。你明白,中国的根底全在道 教。”神父对中国的儒道佛都作过研究。 “神父,你看我该怎么办?我很想知道父亲的下落,得知道他的生死呀!” “我理解,全都理解。” 他自小跟从神父学习,读中学也是神父推荐人了有名的西革学校。在神父悉心 调教下,加上他的聪颖勤奋,成绩优良,严厉的女校长很疼爱他,劝他去英国留学。 他舍不得离开妈妈,便去了香港西文学院。他是以优异的考试成绩人学的。女校长 一点也不明白,这孩子身上的恋母情结这么深厚,太可惜了。当然,她并不清楚他 们母子的身世经历,也体会不到孤独岁月的凄凉。从这位有学问、有素养而又慈祥 敦厚的神父身上,他可以想象出父亲的为人。因为神父最喜欢他父亲这个学生。遗 憾得很,他未见过爸爸。那时候,照相机刚刚发明出来,当然拍不起一张相片。只 有妈妈画的一幅父亲工笔肖像画,让他看到了爸爸的模样。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出洋 远行。 “神父,只有你才能给我解脱啊!” 左力瓦抬眼凝望着他,从头望到脚,又从脚望到头。他样子像父亲,矫健俊俏, 漂亮的大眼睛和匀称颀长的身材酷肖妈妈,很奇异他将双亲的优良基因都融合在一 起了。在气质上却又独具一格,看上去比父亲性格更开朗,思想也更开阔些。他渴 望知道父亲的事。也该是时候了。 神父给他说了他父亲的身世经历,母亲的倔强正直纯情,以及父亲出洋远去的 经过。 他听了沉思了很久,心里又一阵惘然若失,犹如陷进了一个黑洞里。 “这些事我妈为啥对我一字不说呢?”他问。 “我想,在适当的时候她会对你说的,妈妈有妈妈的难言之处。” 他沉思了一会儿,又问:“爸爸为什么不回来呢?” “也许,他认为自己欠的太多了。” “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流露出一种无奈的痛苦。 神父当然明白,自己的话无法抚慰这一颗受伤的幼小心灵。然而,他又能说些 什么更恰当的话? “我得找父亲去!”他说。 “你到哪儿去找?” “天涯海角。” 神父默然。神父心里明白,他是为母亲去寻找父亲的,这感人的恋母情结。 “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她在家里等你呢!”神父说。 “你也一起去吧!”他请求说。 “好,你先行。”神父微微一笑问:“你还未带珍蕾去见妈妈呢!” “我会的。”他笑了。 油灯初上。 何静芳独自倚在阳台上。她已习惯了这平静的日子。只是今日儿子回来迟了些。 “妈妈,祝你生日快乐!”儿子进门就高兴地喊道。 “啊呀,谢谢。”她在阳台上应声道。 “妈,你看我给你带来一个小天使,祝贺你的生日哩!” “这太好了。”妈急忙迎过去。 呀,一个漂亮的金发姑娘,穿着一身淡红色衣裙,真像个小天使。 “祝您生日快乐!”她用一口纯正地道的白话说,“我叫珍蕾,乃庸的同学。” 说着,给何静芳送上一束芬芳的康乃馨。 “谢谢。”她接过花,望了珍蕾一眼,倏地吃了一惊,心想,一个葡萄牙姑娘, 长得酷肖玛莎,简直一模一样。她怀疑自己眼花了。 “姑娘,你的白话说得这么纯正。”她惊喜地问。 “我在澳门长大呗。” “真的,我怎么会没见过你呢?”她望着姑娘那双黑眼睛问。 珍蕾忍不住噗味一声笑了,说:“兴许我长得不显眼,丑小鸭呗。” “丑小鸭,不,你是个美丽的小天使。”何静芳也笑了,仿佛已见到了玛莎那 样高兴。 珍蕾站正了窈窕的身体,微笑着,好让她望个够。珍蕾一点也不害羞,只是不 明白她对自己的见面流露出的格外惊喜之情。 何静芳笑着问道:“你爸爸好吗?” “他很好,谢谢。他现在政务司工作。” “他爸是一位葡萄牙官员,我们要筹办的发电厂得到这位迪尼达先生的支持。” 张乃庸插话说。 何静芳点点头,继续说:“你妈妈是葡萄牙人了,看你这一头美丽的金发,多 惹人喜欢。” 姑娘瞪大了双眼,摊开两手,笑道:“我该怎么回答好呢?是,又不是。” “那就对了,看你的一双黑眼珠儿。”何静芳也跟着笑了。 这时候,神父走了进来。 “看你们生日高兴的样,珍蕾妈叫宝莱,土生葡萄牙人,住在西湾的葡萄牙官 员别墅区里。她长得同妈妈一样漂亮。” 神父望了一眼何静芳有点异样的神色,才意识到这姑娘实在太酷肖玛莎了。他 认识迪尼达先生,也见过她母女俩。迪尼达是前澳督边度先生推荐,从里斯本来澳 门工作的。在澳门相识了宝莱之后便结婚。之后又回到里斯本生活了一段时光。何 静芳对这一点的敏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在这之前他未意识到罢了。 “你认识珍蕾妈妈?”何静芳问。 “应该说是见过面,经常见面。”神父注意答话的分寸,生怕触动了她孤独的 心灵。 “我真想见见你妈妈。”她亲切地拉住珍蕾的手,高兴地说,“谢谢你们的光 临,谢谢。” 张乃庸心里有点惊异,妈很少这样高兴过,他真有点喜出望外。 吃过了生日蛋糕。夜幕降临。 何静芳兴致勃勃地坐在风琴前,弹起一曲《葡萄牙的海》,琴声清脆悠扬,动 听感人,欢乐中隐隐地流露出无限的幽怨哀愁,无穷的惆怅悔恨。站在旁边的珍蕾 随着曲子,低声吟唱,她的女中音唱得实在太感人了: 啊!葡萄牙的海, 你那咸涩的水, 饱含了几许葡萄牙人的悲伤苦恼! 为踏平你那万顷波涛, 多少慈母曾把泪抛, 多少儿女徒然祈祷, 多少姑娘未成秦晋之好, 这一切均为征服你那惊涛骇浪! 诗人倍索瓦像在埋怨殖民者远征蛮荒给人民带来的不幸,而弹奏的人却在虔诚 地寄托自己孤独的哀思。 “谢谢,你唱得太动人了。”何静芳对姑娘深情地说。 “你动情地弹奏出了曲中隐藏着的幽怨,这是最感人、最动情的永恒的情爱。” 姑娘说得很动感情。 一曲知音,一筐深情,唱了愁,唱了哭,俏俏的恋,长长的恨。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何静芳心里索绕着淡淡的哀怨。 “妈,我该走了。”珍蕾说。 这一声“妈”的叫喊,把她惊醒过来,心里感到分外甜,分外亲切,分外温暖。 难为了,这一颗纯良的女人心。 四十 又是杜鹃花盛开的花季。 何静芳心里很矛盾,她想去珍蕾家里坐坐,见见她双亲的面,可又心大心细, 好像自己欠了点什么,不方便到人家府上。其实,澳门地连小孩也知道拔昌火柴, 哪户人家没有?一个养着二三百个工人的大厂,占了整整半边街,生意兴旺。拔昌 火柴厂的女老板同拔昌火柴一样知名。只不过是见过女老板的面的人凤毛麟角罢了。 老实说,她到哪儿都是有面子的。有钱有面,古来如此。然而,她还是三思而行。 三条路当中走。她做人处处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连澳督召见也悄然躲开。 不过,她总要弄明白她还不明白的事。 儿子给她说了在望厦山见到老者的经过。那位长兄是个智者,言之成理。是时 候了。她把张拔的事,连同与玛莎的相好的因由,都给儿子说了。惟一隐瞒下来的 是张拔除掉马兵头的壮举,因为这里还是葡萄牙管辖的地方。 “妈,我找爸爸去。”儿子说。 “你到哪里找去?” “天涯海角都走遍!” “你是为妈妈去找么?你爸爸有他的难处,他是为了我们母子好。”她唏嘘地 说。 他不明白妈为什么总是把不幸往自己身上拉。 “要是我为自己去呢?”他反问。 “那好,孩子你去吧!妈不该阻止你。”她出乎意料的果断决定,使她自己也 感到吃惊。 “妈……”儿子一下子惊愕住了。 “不过,你得征得神父的同意。” “他已答应了,但必须得到你点头才是。”他如实对妈说了同神父的谈话。 “你记住,你爸有他的难言之处,妈就是这句话了。”她沉思着说。 “见了面,一切都会明白的。” “要是见不着面呢?” “也会明白的。” 她默然。儿子成熟了,顿然,她心头一颤,觉得自己隐瞒的过错。可是,她又 担心增加儿子过分的负荷。 “妈,我打算明天起程。” “这么急吗?我什么也没有准备好。”她匆忙说。 “早去早回嘛!”儿子微笑道。 她又默然。 “妈,你有些话还搁在心里。” “什么话?”她有点惊讶。 “你不是说爸有难处,他也是为我们母子俩好!” “说过说过,我想是这样的。”她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后来,他见着了神父又问及此事,神父叹了一口气,才如实地把张拔除掉马兵 头的壮举,以及区木柱挺身而出仗义自首的事说了出来。这对他来说是一次心灵的 震动,父亲的血是热的,骨头是硬的,是一个高举硬骨头的人。神父说得动了感情, 唉,要是换了一个国家,张拔无疑是个伟大的民族英雄了,何来自首又何来斩首示 众呢!悲哉,一个庞大的龙的国家。 “你去吧,见你爸爸去,一个值得你去见的父亲。”神父充满感情地说。 “我见得着他吗?”他眼睛里盈满了恳求的神情。 “你到马六甲打听一个叫佩索亚的神父,也许他能给你帮助,他是我的好朋友。” 神父记起了这位老朋友。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 张乃庸还得给珍蕾交待好发电厂的事,反正工程设备的安装全部由她主管。他 自己也不清楚何时才可以回来。 妈陪着他到珍蕾府上。这是破天荒的一回,他自己也猜不透妈竟这样看重此事。 这是一座澳葡官员的别墅式住地,小巧玲珑。虽说不上堂皇华贵,但也见得清 静。小花园草翠花红,空气清新。 进门。一式的葡萄牙古朴雅致陈设,墙上的一幅中国山水画,台上的青瓷花瓶 和茶具,特别醒目,透出了中国的风雅。从中可以看得出主人的品味。 很凑巧,迪尼达夫妇都在家。张乃庸同珍蕾在小厅里谈他们的发电厂。厅堂上 是大人们客套的地方。 迪尼达一眼望见何静芳,顿时,为她的艳丽惊倒。儿子已这么大了,她却风韵 依然。可以想象出女人当年的绝艳倾城了。 她一点也不在意迪尼达倾倒的目光,却被宝莱的风韵神态所征服。她太像玛莎 了。差异的仅仅是玛莎是金发,她是棕发而已。她多么希望从宝莱身上可以打听到 玛莎的消息,也就是张拔的去向。 “边度先生好吗?”何静芳问。 “他从澳门返回里斯本后,政坛上很不得意。后来便回家乡酿囗酒去了。你知 道,波尔图是著名碎酒的产地。”迪尼达说。 “还有一位格拉船长,你认识吗?”她又问。 “哦,他呀……”他想了想说:“对了,大胡子格拉,他从澳门回里斯本,后 来听说陪一个姑娘到葡萄牙北部的葡萄园去了。之后就没见过他。我是从边度先生 家里认识他的。” “对了,那姑娘叫玛莎。”她眼睛顿时闪出喜悦的神色。 “哦。”他点了点头。 “你见过她吗?”她急着问。 他点点头说:“见过。对了,她有点像宝莱。” 她顿然失望了,停了停才说:“玛莎现在在哪里?” 他感到有点愕然,说:“我只见过她一面。” 坐在旁边的宝莱已感觉到她那焦虑的心情,便对丈夫说:“听你说,格拉不是 跟玛莎在一起吗?你想想格拉在哪里?” “他的公主号曾停泊在马六甲。”她说。 “想起来了,公主号是在香港受到重创后,到马六甲修理好的。但后来格拉便 离开公主号了。”他沉思了好一会儿又说:“在马六甲我有一位老朋友梅灵士医生, 他是个马六甲通,兴许他知道点格拉的去向。” “那太好了!”她高兴地说。 “你要寻找格拉先生吗?”宝莱好奇地问。 她点点头说:“乃庸要去马六甲一趟,我让他打探一下是了。” 芸芸众生,真正的女人一世钟情。 那边小厅一对年轻人谈话就坦率得多了。张乃庸将此去寻找父亲的事都说了, 苦恼在于没有一点线索。这可把珍蕾听得急了,她把梅灵士医生和在里斯本姑姐的 地址给他说了,并写了封信让他带去。 末了,姑娘天真地说:“你会找到爸爸的。” “但愿如此,谢谢你。”他说。 “一定会找到的,我预感到了。”她闭上双眼,挺认真地说。长长的眼睫毛宛 如两片黑色花瓣贴在脸上,迷人极了。 他望着她笑道:“发电厂的工程就靠你了。” 她莞尔一笑,有点惘然若失。然而,她毕竟已得到他的信任,这是最重要的。 后来,她从妈那里知道,何静芳对此事一点也没有透露。 蓝屋顶顿时显得更孤独冷落了。儿子走后,何静芳一个人住在空空的双层小楼 里,清静得不能再清静了。世界仿佛忽然往后拉回了几十年。她冷冷地对自己说, 你不是清静惯了吗?此时此地,她才真正明白,儿子对她实在是太重要了。她又想 起珍蕾,这姑娘天真无邪,很可爱,也很漂亮。 倏地,她笑了,自问道:“你喜欢上她了?” 窗外。花园里一片寂静,只听见花丛中蜜蜂嗡嗡的飞鸣声。 四十一 天有不测风云。 张乃庸走后的第三天,拔昌火柴厂的钱总管来禀告有人来厂收码头费。这笔钱 不少,且拔昌火柴厂天天都要装货上船,远销到各地去的。 “是哪个堂口?”何静芳问。 “他们自称是天地会的。” 钱总管近五十岁,做炮仗很有经验,地头又熟,加上女老板的人面,哪碰到过 这样的事,心里忿忿不平。 “是吗?”她想了想,自言自语:“怎么没个规矩!” “你看怎么办?” “给他。”她轻声说。 “这……”老钱想不通,这码头分明是拔昌火柴厂自建的,这地皮从来就是厂 里的嘛! “他开口多少就给多少!”她说。 “他们说要你明晚在大福楼见面!”老钱明白女老板是从不抛头露面,更何况 去见这班喽罗了。 “答应他们。”她说得很平静。 “这怎么可以呢?” 老钱深明女老板的脾气,但又放心不下,便又转回头问:“要不要给神父左力 瓦说一声呢厂 “钱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政府管不着这些事。你走吧!”她微微一笑。 她又重复说了一句话:“真是没个规矩。” 油灯初上。大福酒楼。临海的富贵厅。 钱总与对方几乎同时走进厅里。老钱瘦削衰弱,对方粗眉大眼,壮实年轻。这 对手天造地设,贴错门神。 “你的女老板呢?”汉子问。 “你的老大呢?”老钱反问。 “我是。”汉子说。 他的手下随即接上去说:“我们的石少帅。” 老钱心里一震,少帅!怪不得都是一副副陌生面孔。 过了一阵,姓石的有点不耐烦了,说:“没想到你们言而无信。” 正待发作,门口一阵脚步声响,走进来一位高瘦却身架硬朗的人,拱双手道: “来迟了,请包涵。” 石汉子作揖还礼,瞧了对方一眼,说:“女老板没来?” “我代表她来了!” “在下石夫,请问老大尊号!” “汪三。” 他手下忙跟上说:“是我们三爷。” “莫不是崩牙三老大了,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在旁的钱总暗自吃惊,这少帅言语椰榆不逊,太没规矩了。不过,他断然没想 到崩牙三今晚竟出面了。 岂料崩牙三没半点儿动怒,只淡然地说:“老弟你有所不知,澳门地头已各有 其主,人行人道,车行车路,睡觉时睡觉,吃饭时吃饭是了。” 他未见过石夫这后生,也分不清是哪个天地会,既然是过河的水牛,角头也多 少是尖的。一见面他就细心猜测对方的来头。 “小弟初到贵境,有冒犯之处,望三爷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不过可以说清楚,拔昌码头是我三爷的地头。” “哦,我现在才清楚哩!” “请石少帅高抬贵手。”崩牙三想过这“少帅”两字,看出对手的举止身骨无 疑是行伍出身,当然不可等闲视之。 石夫沉吟了一会,才答道:“要是碰僵了呢?”话一出口,震惊四座,一时紧 张极了。 崩牙三冷笑道:“无须滑边走油,可以开路开路嘛!” 只见石少帅使个眼色,他手下迅即朝空抛出个铜钱,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一扬 飞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刀尖穿着铜钱眼儿,嘭的一下牢牢插在天花板上。技惊四 座,众人哗然,不由自主地瞧着三爷。 “好刀法,好刀法。”崩牙三连赞两声。话音未落,只见他一扬手,一道白光 闪起,哑的一下,天花板上的铜钱已被切开两瓣,齐齐地落在石夫面前的鼓油碟旁, 组成两个圆点的图案。那把匕首同石夫的刀子并列插在天花板上。 自台布上的两瓣切开的铜钱,刀口齐崭崭的,光滑如镜。众人惊叹不已。 “三爷,冒犯了。”石夫拱手致歉,随即便告辞。 “少帅,在下失礼了。”崩牙三连忙说。他已断定对方是行伍的人,便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接着,他给石夫送上三百两银元,说:“老弟会用得上的,请勿见外。” “无功不受禄!”石夫推辞说。 “这是女老板的心意,望笑纳!” 石夫禁不住吃了一惊,深感这女人非同小可,便为难地说:“三爷,我怎么收 得下呢!” “你这就见外了。”崩牙三微笑说,“女老板劝少帅一句:‘天下人为王,神 仙的眼睛是人安装的。’” “这我就感谢女老板了。” 石夫接过银元便离去了,自此在澳门地再也未见过这位少帅的面。千高万高, 人心最高。 这时候,钱总管在旁看得呆了,眼前这一对人中之王不都在女老板的手中么? 料事如神,如神哉。至此,老钱口服心服,五体投地。 事在人为。 何静芳对崩牙三的办事能力是满意的。这件事就办得很漂亮,办得比自己要求 的还利落妥当。虽说她是个女人,但胸襟广阔,眼光深远,这澳门弹丸之地却是棵 风雨草。是风是而抑或是晴天都—一给你显示出来。江湖上的事,山水有相逢。和 为贵,忍为重。 崩牙三上门来了。 他面有华彩,兴致勃勃地朝女主人揖礼深鞠躬说:“多谢指点。” “呀,我该多谢你才是。又有啥大作为了?” “哪里哪里。”崩牙三是个爽快的人,说:“葡澳军方找我谈话,很客气,打 探那件事,看来他们很看重此事,生怕惹出乱子来。我说没事,石少帅已回去了。 听说那位石少帅是太平天国石达开的儿子,他不随父亲西行留在两广,是个人物。 我看他年少英俊,才识过人,是个很讲义气的朋友。” “没听说过呀!”她心有疑惑,但脸上不露声色。想了想又说:“你这趟该顺 水顺舟了吧!” “顺当,一切都顺当。我又该感谢你的大恩大德了。”他说得很虔诚。 “啊呀!三爷,我哪受得起!”她忙答道。 自从他从清军行伍出来之后,便投靠吉杰去了。他自作聪明,看到总有一天英 夷得势,马傍官威,多少也可发一笔横财。后来英国人占领了香港,他也跟着吉杰 到港岛,在太和洋行里当上了买办。他这英国人已富到流油还一直念及公主号上的 一船鸦片下落不明,怀疑格拉船长串通何静芳做的手脚。他几次要崩牙三去打听, 但都石沉大海,无声无息。崩牙三也曾当面给何静芳提过。她反问一句:“你说可 能吗?”一船的货哪里藏去?你吉杰又不是瞎了眼睛?格拉也没有死去,哪轮得到 她身上呢?崩牙三也只好听在心里,说什么也不想为难这个女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英国人清楚崩牙三发了财,便怂恿他入股走单帮买卖,头 一两水船有了人帐,挺划算得来。好景不常。后来两水船不是遇上海盗,就是碰上 风浪,全军覆灭,连老本也赔了进去,还欠了吉杰先生的债。待到他发觉英国人的 用心时,为时已晚。他索性离开香港回到澳门。只好硬着头皮去见何静芳。 “你有个什么打算,不妨说出来。”她听完他的不幸遭遇,关切地问。 “只想收拾回几个旧部下谋个生计罢了。” “澳门地头,一目了然,你崩牙三算个人物,天塌不下来。”她明白他旧部下 不外是行伍的人,能做啥事全都明摆的,反正有条出路是了。 “弄个地盘是了。” “好,你拿去先做个本钱,但愿顺风顺水,事事如意。”她给了他五百两银元, 这是个不小的数目。顿时,他惊喜不已。 “我崩牙三知恩必报,一定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就这样,他经过讲口斗法,弄了个地头摆炮,接了几个赌馆望风下卡,算是拢 合回几个旧兄弟。他凭着行伍出身,功底不浅,没多久便成了个气候,坐上三义堂 的老大,闹得沸沸扬扬,风生水起。这一来吉杰也忌他三分,再也不敢上门追债。 一日,他背负银元上蓝屋顶报恩来了。他明知这女人的脾性,只原原本本奉还 银元五百两,一清二白。 果然,何静芳听了莞尔一笑,说:“你是领香拜正不成了么?” 他忙点头,说:“嗯,多谢多谢。” 她说了作为给兄弟们的奖赏又哪能拒绝呢!嘿,这女人的德行不由得你崩牙三 不从心里折服。 看着崩牙三得意的样儿,她心里暗笑,此人得志矣。 “三爷红光满面,名利双收了!”她微笑道,“不过,虎有虎相,犬有犬样嘛!” “望老板指点指点。”他听出话里有话。 她莞尔一笑说:“虎坐山为王,犬街巷乱走。” “我明,我明。”他拱手拜谢而去。 回去后,崩牙山在大福楼宴请了手下的香主头目,说明白石少帅的人品武功都 在我崩牙三之上,两人都是师从少林,云云。这一来,那些新贵人听了心里舒服, 新老会员也亲密多了。崩牙三还注意保持同澳葡当局的默契,反正井水不犯河水。 崩牙三当然明白,这小小的葡萄牙王国派来的就这么几百名军人,成不了个气候。 我汪三出来也不外是混碗饭吃,彼此彼此罢了。 崩牙三走出蓝屋顶却朝北而行。他穿过莲花径,望了一眼两旁的墨绿海水,脚 步变得更轻快了。 四十二 马六甲,一个形势险要的港口。 狭长的马六甲海峡帆墙如林,穿梭来往,显出一派繁华景象。看上去比澳门热 闹了些。 港口上空飘扬着英国的三色旗。 张乃庸在船上望见马六甲炮台上的大炮,黑圆的炮口正对着自己,宛如一双黑 乎乎的睁圆了眼睛。他突然感到一阵纳闷,这里不也一样造就了神威勇士吗?这英 国旗插的也真是个地方。本来他在香港、澳门已司空见惯,只是在这里竟又觉得有 点新鲜。这些鲜艳的旗就爱骄傲地竖立在落后贫穷的土地上。一个欺软怕硬的世界。 他一住下来便打听佩索亚神父的去处。神父就住在靠山坡的教堂里。靠山面海, 风景优美。佩索亚神父的房间不大,但很洁净齐整。密密的书架一尘不染。看来他 很喜欢船,墙上挂着船的画,桌上放着船的模型。 他坐下来。神父斟上一杯咖啡,入口香浓极了。这是神父自己炒作的咖啡粒子, 即磨碎即冲饮,新鲜美味。他从没喝过这样的极品。 没等他开口,神父微微一笑,指着台上一只制作得非常精致漂亮、惟妙惟肖的 三桅帆船模型,对他说:“这就是公主号模型,多漂亮的一艘船啊!”神父好像了 解他的心事似的,一下子把事情摊了开来。 “哦,很威武坚固的航船。”张乃庸吃了一惊,觉得这神父很玄、很自信,也 很精明。 “你是不是感到奇怪?”神父凝望着他说,“事先我并不知道你要来找我。” “左力瓦神父没给你信吗?” 神父摇摇头,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点了点头,便把这回来马六甲寻找父亲的事详细说了。 “你见过我爸爸吗?” “见过。”神父说,“他来这里寻找玛莎,说是她在香港被炮弹打伤了,未卜 生死,他说得伤心极了。当我说,她还活着时,他高兴得似疯了一样。嘿,我看他 比你浪漫呢!他问及格拉。我告诉他,格拉同她一起回里斯本去了。第二天,你父 亲便乘船往里斯本去了。他急得很,一天也不愿停留。” “后来呢?” 神父把杯里的咖啡喝完,又斟满了一杯,说:“过了好些日子,他从里斯本回 来,人消瘦了许多,无精打采。我知道事情不妙了,就问他,找着了吗?他说,找 着了,格拉同她结婚了。我又问,你跟她怎样说呢?他说,他没见她。我说,你应 该去见她呀,真是,这是误会。他说,应该说一切都是缘分……我说,唉,你们中 国人就这个品性,宁人负我,我不负人。他说,她活着,我已经是很高兴了……” 张乃庸心存一线希望,便急着打断神父的话,问:“我爸爸呢?神父。” “孩子。”神父充满感情地说,“你父亲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说了一声‘谢 谢’便走了。无影无踪。有人说他去了美洲,有人说在里斯本见过他,也有人说他 回到了澳门,还有人说他还留在马六甲。” “神父……”他失望地瞧着眼前这艘漂亮的帆船模型。 “这艘模型是格拉送给我的。他一直驾驶着公主号,穿洋过海,四出征战。唉, 听说在一次征战中公主号沉没了,也不清楚格拉有没有在船上,孰生孰死。如果见 着格拉,也许会打听到玛莎和你父亲的消息。” 神父一直送他到路口。 海风轻吹,涛声阵阵,咖啡的香味在空气中荡漾着。这马六甲的海那么深沉, 又那么浪漫。 回到旅馆里,他心烦意乱,便又忙着去找梅灵士医生。 梅医生很忙,满屋的病人候着诊病。 “珍蕾一家人可好吗?你怎样认识她的,一个心地善良的美丽姑娘。”梅医生 说。 他一点也不掩饰对珍蕾的疼爱。他矮个子,微胖,圆眼,带着微笑,坐着说话 额角上已渗出了汗珠儿。 未等张乃庸答话,他又说:“我得翻看资料,从病历上去查找,也许会查出来 的。” 他连忙点头说:“好的,你忙着。我就坐在外面等一下。”他心急得很,回旅 馆也是坐不住的。 “那就这样吧!你自己去翻查,看看玛莎的病历,记得她来过诊所看病的。” 他给了他一大叠病历资料,够他翻看的了。 他耐心认真地翻查着,终于查出了玛莎的病历了。 梅灵士送走了病人,便坐下来仔细阅读玛莎的病历。他记起来了。 大抵二十年前,他还是个毕业不久的年轻医生。一天,格拉船长陪着玛莎来诊 所,说姑娘受炮火伤。一切进行得颇顺利。玛莎就住在他家里,也就是他的诊所的 后屋。梅灵士从不向格拉问及玛莎姑娘的事。在给她治病养伤的日子里,她给他讲 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一个葡萄牙姑娘爱上了她的中国白马王子,她跟着他回到中国的村子结婚。他 因为爱上这个葡萄牙姑娘,犯上了通洋叛祖罪,被拉去正法了。可她心里依然有个 愿望,他活着,他会来寻找她的。 梅医生听了感动得眼睛也湿润了。他明白没有什么比得上这种孤寂的等待更痛 苦了。只有纯真的爱情可以忍受这种孤寂等待的痛苦。他怅然安慰她说,孩子,他 已经不在了,他在的话一定会去看望这个纯情漂亮的姑娘的。 大抵过去了一年。 一天,梅灵士诊所来了一个中国后生,操一口纯正的葡萄牙语,很礼貌地探问 有没有一个叫玛莎的姑娘来治过伤。当他确信她来过之后,大喜过望。接着,他去 了里斯本。可他又失望地回到马六甲,来见梅医生。天呀,人变得消瘦沮丧得不像 人样。他功能性紊乱心力衰竭得很,梅医生要他住在诊所观察。梅医生心里明白, 他那神态情绪活现出故事里的中国白马王子,看得出他在里斯本受的刺激太严重了。 经过治疗,病情有了好转,然而,恢复缓慢,实在令人担忧。 一天晚上,他坐在病人床前,笑了笑说:“你现在躺着的正是玛莎躺过的床呢!” 只见他眼睛一闪亮,随着又黯然了。 “你呀,总算经受得住了。”梅医生说。 “你都知道了么?”他惊问。 “我感觉到!” 他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她同格拉结婚了。” “你见了她吗?” “没有。我不想惊扰她。” “你错了,你应该去见她!” “为什么?” “她就在这间房子里对我说,你会来看她的,她在等着。” “哦” “我只好安慰她说,他活着的话会来看你的。她用心灵在等着你。现在你活着, 却没去见她!” “我只是想她能活着就好了,让她就这样生活下去好了。” “这些过失,这些误会能让她去承担吗?能让你去背负吗?” 他默然。 这是历史的误会,这是历史的过失! 翌日,他早早起来了。他脸色红润了,神情也开朗了,恢复得很快。 “我明白该怎么做了。”他对梅医生说。 “明白就好了。”梅医生望着他说,“你不去里斯本就回澳门去吧!不幸的历 史还在蔓延,而历史的不幸可以写下一个逗号的。” 他就这样悄然走了。 梅灵士沉思了好一会儿,对张乃庸说:“你爸爸离开诊所之后,我就没见过他 了。我知道他没去里斯本。” 张乃庸又一次陷入了失望。 他当然不会死心,反复思量之后,决定去里斯本。去里斯本前,梅灵士对他说 了一件往事。 那年,张拔的公主号泊在马六甲,他不幸染上瘟疫,生命垂危,被土人扔在慈 云山的一间破庙里,幸得玛莎悄悄赶来照料,给他服了从印度带回来的草药,不出 几天竟起死回生。记得每回谈及玛莎时,他不时提及破庙的情景。张乃庸听了,顿 然醒悟。他想,这也许就是父亲说的清静的去处。 当大,他独自一人赶去慈云山。慈云山高市区有几十里路,山峰陡峭,丛林密 密,巨木参天,好一座雄伟的奇峰。张乃庸来到山脚下,已是过午时刻。 这里地处偏僻,林深径曲,沓无人烟。他沿着山径走去,走着走着,竟走入密 林里去了,一时辨别不清方向。 突然,眼前有一处亮光,他快步朝前走去,望见一片蓝天。一间破庙就在小径 旁边。断墙残壁,哪有人烟呀!他失望地坐落在一石块上,浑身软乏无力。 丛林里死般静寂,弥漫着沉沉的紫色的雾,充满了神秘。 林涛阵阵,凉风飕飕。 四十三 梅灵士知悉张乃庸独自去了慈云山,很焦虑。这孩子也太心急了。 无独有偶。梅灵士医务所来了一个葡萄牙青年,一脸秀气。他一眼就认出是玛 莎的孩子,母子俩样子十分酷俏。 “妈妈爸爸要我当面送给你,还嘱咐说你得留下来自己受用。”青年送上两瓶 陈年囗酒,这是他妈妈珍藏下来的佳酿。 “你是玛莎的儿子了,格拉先生可好吗?” “对不起,我一时忘记自我介绍,我是玛莎的儿子维特。你很有眼力,一下就 认出来了。” “你妈的手还好吗?”他关切地问。 “还好,多年来都没复发过,只是弯曲不方便。”维特说,“谢谢你,要不是 你医术高明,怕要截肢了。妈妈要我专程来拜见你的,她太感激你了。” 接着,他告诉梅医生,他从里斯本大学法学院毕业之后,经过考试,被葡萄牙 法院核准任命,委派到澳门任大律师。按葡萄牙王国规定,澳门是葡萄牙的一个省, 澳门政府官员全由葡萄牙人担任,大律师得是葡萄牙大学法学院本科毕业生。他要 到澳门上任,途经马六甲,当然要上门拜谢梅灵士了。 梅灵士很高兴,他这些日子来很想了解玛莎的情况,没想到她儿子已当上大律 师了。当他问及往事时,维特极其简练地说,妈妈一直在葡萄园里种葡萄,爸爸在 那回公主号沉没的苦难中幸而生还,但双眼视力逐渐模糊,便留在家里酿酒。梅灵 士有意打听一下张拔的事,旁敲侧击了一回。 “我没听说过双亲有个中国朋友。”维特很坦率说。 “澳门这地方离你家乡太远了。” “我想看看中国,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看看妈妈是怎样被炮火打伤的。” “孩子,战争是不长眼睛的!” “历史长着好几双眼睛呢!” 梅灵士沉吟着。他感到这孩子对母亲的不幸怀着愤然之情,已形成一种根深蒂 固的观念,还要竭力去证实自己的观念。 “梅医生,对不起,我说话大冲撞了。”维特有点歉意道。 “哪里,我喜欢波尔图牛肚佬的正直诚实性格。”他笑道。 “谢谢。”维特笑了。 梅灵士清楚格拉家乡波尔图,这个葡萄牙的北方港口也是个盛产葡萄的地方, 特产囗酒。市内杜罗比河岸边密集古老的民居和酒窖,酒香扑鼻。那些脚穿长简靴。 身着绅士装的英国酒商享尽酒福,像饮茶一样喝着波尔图酒。波尔图人诚实,囗酒 真醇,以质优著称。当时,葡萄牙船队远征北非,以及来往北海的船队经波尔图港, 缺乏供给,波尔图人便慨慷献出肉食,自己留下来的只有牛肚一类下水的东西。他 们以自己的无私诚实沦落为牛肚佬。不过,波尔图人的诚实品德还来自他们的荣誉 感。波尔图的存在早于葡萄牙的诞生,葡萄牙的名字起源于此。公元八六八年,皮 勒斯公爵从摩尔人手中收复波尔图加列,从此加快了对摩尔人的驱逐。到—一四二 年恩里克称王时,便选用了第一块收复的土地的名字为国名。因此,波尔图常常不 自觉地同首都里斯本一比高低。这种文化深层的潜气质加深了波尔图人的正直诚实。 梅灵士从眼前这位年轻人身上多少感受到这种气质的熏陶,一种自信的优越感。 这时候,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怎么啦!张乃庸。”梅灵士见他一副疲惫不堪的狼狈样惊问道。 “我去过慈云山下,找不着。”张乃庸勉强打起了精神说。 “不用急,会见到你爸爸的。”梅医生端来一杯咖啡和夹鹅肝酱面包。 他点点头,说:“我已认得路,下一次会顺当些儿。”他吃了两块面包回了神, 显出一股不屈的顽强劲儿。 在旁的维特听出他大抵就是那个中国朋友的儿子了。梅医士不也急着替他打探 父亲的下落吗?他感到疑惑,这中国青年一口地道的葡萄牙语,还带着里斯本口音。 “这位是维特先生,格拉船长的儿子。”梅灵士介绍说。 “我叫张乃庸,我父亲跟格拉船长和玛莎女士曾经同在公主号上。”他惊喜地 凝视着对方。 “你爸爸是中国人。”维特说。他对这一切陈年往事感到厌烦。 “嗯。” “你妈妈是中国人吗?” “不错!”他已感觉到对方的无礼,但还是忍耐住。 “我从未听说过双亲有位中国朋友,我妈妈的手和爸爸的感情都是在澳门被伤 害的。”维特冷冷地说。 “对不起,我不清楚双亲的事。”他抱歉道。他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对方 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 梅灵士也觉察出维特盼失态,忙说:“这些历史旧事原因复杂着呢!让历史去 见证好了!” 然而,维特仍一味凝望着张乃庸说:“你妈妈是中国人?” 他瞪着维特的一头棕发,还不是金黄色的呢!仿佛闻到一股烧焦了的种族歧视 的臭味。他已忍不住了,便说:“我看说葡语比讲英语容易得多。” 维特耸耸肩膀,说:“我还不大明白。” “你该明白的。” “你真的以为是这样吗?”维特固执地问。 “是的。”他再也忍耐不住了,“你们葡萄牙船队不来澳门,那就什么事情都 不会发生了。” “也许。”维特用英语说。说完他就走了。也许他多少意识到他到澳门去,本 身就是一种历史的尴尬。 梅灵士惊讶地听完了两个青年的激烈对话,好像触摸到他们心灵的跳动。“他 显然是误解了。” “这是不应该的误解。”他不想多说。 很遗憾未能打探到一点儿父亲的消息。但至少已知道了格拉夫妇还在,而父亲 也不会在里斯本那边了。 晚上。梅灵士拿出一瓶碎酒,斟了一杯给张乃庸,微笑着说:“喝吧!这是格 拉夫妇送来的波尔图囗酒,它会给你带来好运。明天让你爸爸也来尝一口好了!” “干杯!”他又兴奋了起来。 马六甲港口的涛声和谐,海风格外凉快。他的心却依然不平静。 四十四 葡萄牙北部的杜罗河由东面的西班牙流入,经波尔图出海。河北岸靠近波尔图 有个加古葡萄庄园,这里属沙质土壤,气候适中,平原坡地,水源充足,很适宜葡 萄的生长。好一个风景宜人宁静秀丽的地方。 玛莎住在加古庄园已有二十年了。 这里是格拉船长的家乡。玛莎是个孤儿,在获悉丈夫张拔被斩之后,万念俱灰, 惘然地随着格拉回到加古。格拉对她很好,她的生命可以说是格拉捡回来的。她不 跟随他还跟随谁去呢?况且只有他最清楚丈夫张拔的事,也只有他最了解自己了。 在马六甲医治手伤的日子里,她很感激格拉父亲般的照顾。他比她长十来岁, 也许是他的老成持重,她一直把他看作是自己的父亲。在公主号上相处得无拘无束, 融洽恰然。只有当张拔死去之后,一切淡漠,她已没再留意这些情感上的变化。 一个海风轻吹的宁静的夜晚。在沙滩上。 格拉轻轻地挽着她的手,说:“嫁给我吧!玛莎。” “我们同居,好吗?”她沉吟了好一回儿答道。 “好。我明白。” 她一下子依偎在他宽厚的胸脯上,笑了又哭了。她感到很幸福,他理解她,也 爱她。这里重要的是理解啊! 自从生下了儿子之后,她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充实多了,也丰满了起来。她把自 己全部心血都用在儿子身上。她希望儿子有一头黑发,像张拔那样,可孩子却是一 头棕发,没似她的金黄,也不像张拔的乌黑。然而,她依然十分疼爱这头棕色的并 不鬈曲的头发。她从没劝阻过格拉出海,她明白他是离不开海的,也离不开他的公 主号。这波尔图美丽的港口更是个航海人的地方。要不是因为那只伤了的手,她也 会回到公主号上来。 玛莎从没对儿子说过自己心里的悲伤哀怨,也从不提往事,更不要说张拔的名 字了。有时,她会给孩子讲述公主号的故事,那全都是格拉船长的航海传奇,征服 海洋,抵抗风暴,击败海盗的惊险。孩子从小就崇拜爸爸格拉。 她陪着他过活,平平淡淡,风平浪静。 岁月如流。她显得老了,眼角上添了道皱纹,失去了原先的风采。她依旧爱披 上那块蓝色头巾,给儿子颈脖挂上银链子串着的小银币。她对儿子说,这是航海驶 船的护身符,神保佑你平安。只有格拉才明白这小银币的意思。 后来她生下了一个女儿,一切就变得更宁静了。她很高兴,女儿一头金发。蓝 眼睛,酷肖爸爸,一眼就认出是格拉的女儿。 往常,格拉一手拖着女儿,一手拉着儿子在河边漫步,她跟在后面默默地微笑。 她感到很幸福。 人嘛,大抵都有各自的心病。她俩有一种君子心病,谁也不想触及对方心底痛 苦。他们很少谈及澳门,生怕触及了张拔和何静芳。她明白,他爱过何静芳\非常 欣赏她的美丽和能力,这确实是个充满魅力的女人。他当然清楚,她是不会回到波 尔图的,也许这是他宁可移情的原因了。这一切她都理解,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 不过,格拉想的似乎更简单明了一些。他爱过何静芳,一种一时为之倾倒的狂 热的爱,被女人的俏丽魅力征服的爱,一种漂泊的爱,如此而已。他熟悉这漂泊的 爱,也留恋这爱的漂泊。然而,一旦一切停止下来,他又感到这漂泊的疲累。因此, 当他同玛莎住在一起时,他就没有想过再回澳门了。他清楚,何静芳憎恨吉杰这个 英国人,也不会等待他这个葡萄牙人。他想过,他对不起何静芳,但他也回报了她, 给她留下一船鸦片,他从没给人说过,即使是玛莎。当然,也很可能是一场空,她 什么也得不到。这只好归于命运罢!正因为如此,格拉生活得还是轻松愉悦的。 农庄的绿色的宁静是迷人的。 维特要到澳门任大律师,这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在葡萄牙,到澳门任职算是件 好差事,人们羡慕的收入可观的差事。 澳门,是他俩熟悉的依然充满着传奇色彩的地方。 他俩从心底里说都不想儿子去澳门,然而,面对着儿子的执著都默默让步了。 “你想去就去吧!妈等你回来。” “去吧!累够了便回来。” 儿子心里明白,双亲都不会跟他到澳门去的。他不理解为什么不可以去怀旧一 下呢? 玛莎,她很想去望一眼黑沙滩、妈妈山,感受一下白眼虎啸的骇人,然而,她 又害怕看见这片很难理解的土地,他已不在那儿的土地! 格拉当然想见见久别的她,但他不忍目睹她那显老的样子,愿自己心里永远保 存着一个魅力四射的美人的美好悬念吧! 四十五 澳门是块弹丸之地,一间火柴厂已令全城轰动,如今又要诞生个发电厂,更是 全城沸沸扬扬了。没想到这样的一个神秘巨大的工厂,由一个洋丫头当工程师,珍 蕾一下子闻名全城了。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人们悄悄地说这丫头有三分之一中国 血统,也勉强可以说是个土生葡萄牙人。再一查,人家是在里斯本出生,持那边的 出生证。 一天,城里又沸沸扬扬传开了,说是来了个大律师。这大律师才二十出头。唉, 这葡萄牙王国也真是,大律师执照怎么可以随便给这个毛孩子呢?打官司属上衙门 见官的大事,儿戏不得。 维特来到澳门,对这小海岛的印象还好。他住的南环临海的葡萄牙人居住区明 秀宁静。他没想到澳督会接见他,有点受宠若惊。出了澳督府门口,他耸耸肩膀对 自己笑,这澳督府里才这么几个人。他终于明白自己被接见的因由了。 澳督的接见自然在葡澳官员中引起了骚动,这个年轻大律师多少有点来头。尽 管维特性情内向,缄默不言,但澳督仍然对他有所了解。 说起来也令人难以相信,澳兵头马留道被村人处死的事,已过去了二十年。当 时,清政府把凶手区木柱斩首示众,但葡萄牙政府仍不罢手,派米军曹率敢死队二 十人,攻打关闸北拉塔石炮台,被守台清兵开炮击退,恰巧炮台火炮突然变哑,米 军曹趁机回身袭击,攻陷炮台,斩死炮台军官,吓坏了清朝官员。之后,里斯本又 派来圣玛丽号驱逐艇,继续占领炮台,还派兵扫荡望厦村,把香山县丞衙台赶走, 拒缴澳门年租金五百两,等等。一句话把整个澳门都占了。事情闹得也够横蛮了, 也该过去了。偏偏在里斯本发给维特大律师执照委派去澳门的时候,交待他以法律 的纯正观点,去查实马留道被杀之案件。至于更深层的意思,维特也不会知道。不 过,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一件如此重要且又保密的事,由他去办已足以 显示出当局对他的信任。可以说,维特一到澳门已显露出身价不凡。 维特来到迪尼达先生家里作客。 那天,他在大三巴牌坊的石阶上遇见一位姑娘。她异乎寻常绰约大方的风度, 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他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背后,直至望着她进了屋门,这才知道 她是政务司司长迪尼达的女儿。他一眼就喜欢上她。 迪尼达很赏识他,一个年轻的大律师。他当然知道澳督接见了维特,表示出一 种异乎寻常的尊敬。至于个中原因他还是不清楚的。在交谈中,他有点惊讶地发觉, 这年轻人有一股内在的冲动,一股葡萄牙王国鼎盛时期的优越感,一种波尔图人的 优越感,也就是占领巴西、古巴、非洲以及印度果阿的那种优越感。他禁不住感到 担忧,马留道兵头的悲哀犹在呀!因此,他很自然地流露出长辈的关怀,委婉地说: “我在澳门这些年有所体会,看中国这个民族不可以直观,中华民族有辉煌的 过去,也应该有辉煌的将来,这毕竟是一个伟大的民族。” 维特不假思索地说:“先生,你的话是对的。但是,作为一个律师,我只能凭 证据,靠直观啊!” 他的自信近乎于失礼了,使迪尼达感到吃惊。不过,他也曾经历过年轻的时候, 自信确实是年轻人进步的动力,经历过挫折成败得失会给这自信不断修正,引来一 个恰当的坐标的。他应该谅解年轻人的自信的浅薄,便笑道: “幸而历史的仲裁者不是律师!” “应该如此。”维特附和道。他笃信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仲裁,而胜利者往 往是强者。 在谈到澳门历史的时候,迪尼达很坦率地表明自己不够了解。这是实话。他当 年来澳门不到两年,同宝莱结婚之后,便回里斯本去了。生下珍蕾之后,也一直住 在里斯本。后来,他又到澳门上任政务司。 “我认为,左力瓦神父称得上是澳门史的活字典。”他说得很认真。 “我定当向神父请教。”维特说。 他似乎感到作为葡萄牙人,应该给年轻人提醒一下,说:“在这里做事,我以 为宜注意葡中两国人民的关系,交上了朋友,事情就好办了。” “听其自然吧!”维特不以为然。 他已察觉出迪尼达的谨慎,以安分守己的形象去赢得人们的好感。有这个必要 吗?这不是一个葡萄牙官员应持的态度。一个占领者无需磨掉历史固有的棱角。 迪尼达喝了一口茶,笑道:“这茶味道怎样?” “很好。正宗得很。” “你知道这是什么品种么?”他故意问。 “比葡萄牙茶好得多了。”维特答不上来。 迪尼达微笑着说:“这是中国龙井,茶色清香甘醇,入口有种格外舒服感,你 感觉到吗?” 维特点头。这茶确实香醇极了。还在上个世纪,葡萄牙请了两位中国茶工到米 格尔岛上传授炒茶技术。这两位华工收集了岛上零散的茶叶八九公斤,锅炒擦青, 炮制一番,使岛民首回尝到茶的芬芳香味。从此,米格尔岛成了葡萄牙茶叶产地, 茶销往英国,后者又重新包装,以英国茶高价销售。可以说,在葡萄牙只要谈茶, 人们都知道有个中国。这一点,维特也不例外。 “你既然来了澳门,就好好品尝中国名茶好了。”迪尼达说,“你别学英国人 的古老绅士样,只晓得喝红茶一味,真笨!” 维特默然。 他很失望,坐了半天,珍蕾不在家里,便告辞出来。 他才走出门口,珍蕾就回来了,夹着一叠图纸匆匆地往屋里跑,连望也没望他 一眼。 “你见着维特没有?他等你好久呢!”宝莱对女儿说。 “哦,没见着。” “他没见着你吗?” “不知道。” “怎么会呢!他才走出门口。”宝莱说。 “妈,你今天怎么啦!”珍蕾搂着妈妈嚷道。 “他来找你。”妈妈寻根问底。 “他来见爸爸。” “他是冲着你来的。” “呀,大律师是冲着政务司司长来的。”她觉得妈妈太为女儿操心了。 “你怎么啦?”妈妈有点不理解地问。 “讨厌。” “什么?” “什么都讨厌。”她说得挺认真。 这时,迪尼达走了进来。 “那不成了个讨厌鬼啦!”他笑道。 “爸爸,你说句公道话。”女儿双手搂着爸爸说。 “我不感到讨厌,这并不重要,对吗?”他亲着女儿说。 “我信。” “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觉,你了解他有多少呢?” 女儿噗哧一声笑了:“这一点也不重要,因为我不想了解。” “你可以给爸爸说,你讨厌他什么呢?”他对女儿的执著很有兴趣。 “好为人师,只晓得背几条法律条文。他懂得多少啊?没有一点儿情趣。” “我明白,我明白。”父亲竟呵呵大笑了起来。他没想到这孩子出奇的自信竟 惹得姑娘如此厌恶。生活常常是这样。 “你明白什么?” 妈妈在一旁听了好久才插话道:“明白你心中的王子是个什么样儿?” “真的?你快说,快说。”女儿不相信地摇摇头。 “像你一个样,不穿裙子穿裤子!”他望着女儿穿着的黑绒长裤,窈窕潇洒得 很。 “啊呀!”她双手掩着脸儿叫了起来,心里佩服父亲对生活的观察力。唉,你 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怎样,你坦白好了!” “爸爸,你别逼人太甚呀!” “算啦,我给你说明白好了。” “你,爸爸……”她睁大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中国小生加上葡萄牙斗牛士,对吗?” “啊呀!”她又一次双手掩住脸儿惊喊了起来。 妈妈望着女儿羞得鲜红的脸蛋,笑着说:“这往哪儿去找呀!” “妈” 突然,珍蕾心房怦怦直跳,她以为爸爸已窥探出自己心里的秘密,含羞答答, 再也不像先前谈笑自若了。 窗外,蓝天下一棵白玉兰树上缀满花蕾,含苞待放,这该是花朵最美丽最动人 的时刻。 四十六 万籁俱静。 长夜难尽。灯盏里的油已经燃尽了。 也许是太疲惫了,张乃庸不知什么时候人了梦乡。准确点说,他是吃了一个马 来西亚妇人给的两块木茨粉饼,便睡眼矇眬了。 妇人眯缝着眼,默默地朝他招招手,望了望灰暗的天色。他跟着她走。她脚步 异常轻快。他有点跟不上,气喘吁吁。她又放慢了脚步,走走停停。到了慈云山下, 他那天到过的路口,他记得当时自己是往右边的小径走去的。 在山路口,妇人停住了脚,细声细气地说:“你记住,往左边走,一路上看见 岔口就往左边行,你看见白茶花,就朝茶花走去是了。千万不要向右行。去吧!有 人在等候你。” 他朝左边望,吃了一惊,这哪有路啊!一片黑黝黝的森林,密不见光。 妇人见状,依然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知来者犹可追。” “哦!”他恍然大悟。 晨曦未散张乃庸便起程了。他背了点干粮,还捎上把草镰刀。 走到慈云山下,密林阴森,一切如故。那日他往右走的小径清晰依然。他决然 朝左拐,走进密林里去了。这里哪有路?四处布满荆棘刺藤,芒草勒竹,刮割得人 满脸淌血。他忍不住挥镰劈去,岂料才举手劈去,那草那藤那刺那竹,像收紧了的 口袋把他包裹得痛不可忍,越割越紧,越刺越深。他急忙停手才稍见松缓,索性把 镰刀丢掉。啊呀,荆棘刺藤一下子让开了路。 往左行,只见悬崖陡壁。他艰苦地爬上去。拐左边,污黑烂泥塘,他连滚带爬 地淌过去。再朝左走,一片盛开着五色花的臭草地,臭气熏天,他连鼻子也不掩地 穿了过去…… 突然,眼前一亮,好一片生气盎然的白山茶花,芬芳扑鼻。再前行却又是狭谷 夹人,险恶隙缝处露出一线天,绝路一条。尽头处左拐个弯,绝路逢生,竟然是一 片绿草如茵,蜂飞蝶舞,万紫千红,仿佛人生着梦,变幻无穷,有即是空,空即是 有。然而,他依然看不到那间破庙。 出了棕树林往左走去,柳暗花明又一村。林阴下有一间寺院,松柏青葱,钟声 清脆,雕梁画檐,石阶级级,雅洁整齐,一派松风水月,仙露明珠,哪见得着一间 破庙! 寺里静悄悄,空无一人。 他惶惑不已。他又穿过寺院往左行,前面是一片翠竹林,仙风鹤骨,沙沙鸣响。 万绿丛中突现出一丛丛雅洁鲜丽的白茶花。陡地翠竹一下子变白,呀,一片鹤林。 他被眼前的奇境迷住了,只有一心一意朝白山茶花处走去。鹤林深处现出一间草察, 门口的石块上坐着一个人,白发长衫,仙风道骨,背朝来者,仿佛与世隔绝,又似 胸怀尘宇。 他喜出望外,大步上前作揖道:“请问有位张拔先生在寺里吗?” “令堂当是何静芳了!”白发者动也不动地背着他说。 “爸爸……”他墓地跪了下来。 “啊呀!”白发者依然背着说。 “爸爸。”他又喊道。 “你怎么会来这独山异水的地方?” “一位望厦村的老者让我来的,他说你们父子会相见的。” “天意。 “你又怎么上山来?” “有一位妇人指点来的。” “天意。” “你怎穿过棘林刺藤?” “忍之。” “天意。忍者道也。” “请问三声天意,何解?”他顿然陷入了一种虚玄之境界,身不由己。 “合三为一,道法自然。你颇具悟性,以忍得道。”说完,白发者才悠悠地转 过身来。 他定睛望去,只见白发者容光满面,神采奕奕,一点也不显老,村上一头白发, 倒显得道貌岸然,别具一格。只是那两道炯然的目光依旧隐隐地透出一种心灵的冷 静。这正是他不想看到的冷淡。同时,他一直未肯喊出一声“儿子”,仿佛有意隔 着一层薄纸,一道心灵的篱笆。他心里问道,这是我千里寻找的父亲吗?他感到一 阵心灰意冷。突然,他心里涌起了苦涩,感到妈妈实在太可怜了,她的青春岁月一 直在等待中消逝了。妈,太不值得了!他忍不住了,但依然冷静地望了父亲一眼, 说: “极未来于忍土,好一个堪忍世界!” “愿听其详。”白发者心灵为之一震。 他脱口说:“泽雨无偏,心田受润。” 他内心却觉得痛苦,唉,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冷雨到心头。未等对方开口, 他坦然道:“忍者自忍,智者自智。人各有志,我就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而去。 “慢着,原路太难行了!”白发者愕然。 他感到一阵心灵的震撼,意味着一种心田的干涩,难道泽雨有偏了么? “既上得来,也下得去。”他漠然地说。 白发者默然。他觉得这孩子性灵志达,极有主见,此时此地,超然自若。彼之 超然,却显出己之渺渺,一种世俗之情悄然移入,感到自己冥冥中欠下了许多。没 等悟明过来,孩子已步入鹤林中去了。 他惘然。 突然,孩子又转了回来。他眼睛一亮,似乎燃着了一丝希望的光。 “我差点儿给忘了。望厦村老者要转告你一句话:‘知来者犹可追!’”张乃 庸冷漠地说。 “知来者……”白发者恍然自语。既往者呢?俱往矣!他顿然陷入了苦苦的沉 思里去了。 心中神,意中人,眼中泪。他看出他眼睛里的隐痛,情不自禁地说:“还有, 临行时妈叮嘱说:‘见不着人回来,见着了人也回来。’唉,生死哀乐极于忍土。” 说完,他掉头走了。 这时候,白发者已泪水盈眶,朝他背后喊道:“庸儿,我是张拔……” “爸爸……”他惊喜万分地奔过来,依偎在父亲怀里,哭了起来。 在一阵烦乱之后,张拔心情又很快平静下来。他没想到会是自己的儿子触动了 自己的心理平衡。他的既定宗旨就是在这慈云山上过这一生,带发修行,不望成道, 只求清静,那爱恨正邪善恶美丑都似浮云掠过,冷眼看之。人生若梦,也不过生生 死死,死死生生而已。这生死的千丝万缕的纠缠,就让世人去缠绕吧!然而,儿子 的悟道竟使他觉得一种莫名的内疚,一种生命的内省。他开始想起玛莎,但更多地 想着何静芳。也许,他已感到她过得更加孤独,一种守候的无奈的独身的孤寂。然 而,他已习惯了这种清静,也习惯了这心灵的内疚。他明白自己这一生是负人的一 生。既然离开了,就从此走远了,越远越好。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对着儿子竟 说了三声“天意”。这天意不就是自己内疚的悔意么?这内疚之情又是从哪儿来的 呢?于是,他又一次陷入了烦乱。他竭力冷静地去理清这些烦乱情绪的线,竟然未 能入睡,久违了的一个长夜难尽! 末了,他没有答应儿子回家的请求。 又一个难尽的长夜。 他梦见望厦村老者张旭人,已八十岁的老人,童颜鹤发,声音洪亮,谈笑自若, 超脱潇洒,使人敬羡不已。“久违了!”老者微微一笑。“愿听雅教!”他说。老 者眯缝着眼说:“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无为而无不为也。”他想了想问道: “俱往矣,追之何?”老者说:“浊而静之,徐清。安而动之,徐生。”他又问: “静而清,安而动,往复循之,何追乎。”老者大笑道:“有而无,无而有,不亦 追乎!”他禁不住自叹道:“惟不争,莫能与之争。”老者呵然笑道:“花非花, 君非君。既知,望君惜之矣!”说罢,飘然而去。 他顿悟。惊醒。 君非君!知来者犹可追,还不去弥补那心灵的歉疚! 慈云山的夜很静,风很凉,树根绿,草也很香,只是月亮却不那么圆。 慈云山顶上的白云依然是那么轻盈温柔,这云海、云涛,组成了白茫茫的缥缈 的世界! 白茶花却显得格外雪白、靓丽、芳香。 四十七 天气见热了。 白玉兰尖尖的花蕊宛如无数只白蝴蝶,停息在翠绿的枝梢上。碎叶的凤凰树却 已绽开了满树火红的花。世界顿时显得多彩而又美丽。 爱是纯真透明的。珍蕾在张乃庸离开之后,来神父家里倒频繁了。她有时请教 发电机的事,更多的是给神父说张乃庸在马六甲的消息。比方说格拉同玛莎住在波 尔图,张拔应该说还在马六甲,人说他被卖猪仔到了巴西,但凭着他的一口葡语英 语,是不可能被当作猪仔卖的。她说了很多,无非是让神父知晓,也可以给何静芳 透个消息,但她从未提及梅灵士医生,消息的主要来源。她不直接给何静芳说,大 抵是生怕看见何静芳伤心的样子,生怕拿不出恰当安慰的话。这就足以说明姑娘对 他母子俩的感情了。 那天,珍蕾捧着一盒白玉兰花来访。 “神父,送给你。这是在我家花园里摘下来的。”她说。 “谢谢。”神父接过手,阵阵清香扑鼻而来。“留在树上不更香吗?” “你,怜花惜玉了?”她眨巴着眼睛说。 “应该说是感谢你的厚礼。”他心想,她怎么会知晓自己爱白兰花呢?这姑娘 真心细。 她微笑着点点头,说:“对了,是在我窗前的那株白玉兰树上摘下来的,算是 割香了。”说完,竟噗哧一声笑起来。 神父心想这姑娘今天话多了,又有了什么心事,便问:“你有事吗?” 她摇摇头,反问:“维特找你来了?” 他点了点头,说:“谈澳门历史,他是有备而来的。” “你怎么对他说?”她很感兴趣,也熟悉维特的澳葡历史观,有关马兵头被杀 的暴行。 “我说,要是我是个中国人,我也会这么做。” “啊呀,你会这样说吗?”她惊喊了起来,深深为神父的正义感所感动。 “只能这样说了。” “为什么?”她又一次感到惊讶。 “他太不了解澳门,也太不懂得中国了!” 她点点头说:“对他来说,刺激一下比不刺激好!” “你很了解澳门。”他惊叹道。因为她是在英国读的历史。 她凝望着神父好久才说:“神父,你瞧不起我。” “哦!” “你为什么不问我一声有关维特的事?我知道的比你多。” “孩子,现在问也不迟呀!你说。”神父被她逗笑了。 接着,她给神父说了最近一个消息,维特写的调查报告,提供给葡萄牙议会通 过在澳门建立马留道纪念铜像。如此马留道功勋的显赫,也足见维特大律师忠于法 律的显赫了。 “原来如此。”神父恍然大悟。这给他解开维特秘密差使的谜,道出了历史公 正的可怜。 “这消息确实吗?”他问。 “应该说是确实的。听说是由澳督府传出来的。”她没说出是爸爸说的消息。 神父沉吟了好一会儿,说:“他经常来见你,你可以对他说说这儿历史的真相。” “他听你说么?这个人太自信了。” “我看他是喜欢上你!” “也许。”姑娘很坦然。 “你呢?” “嘿嘿,我比他更自信呢!” “悲剧,悲剧。” “这本来就不是一出剧呀!”姑娘笑得很美。 “有意思。”神父很喜欢这姑娘直率的性格和鲜明的见解,同她谈话是一种难 得的乐趣。 “告诉你一个小小的秘密。” “哦!” “维特的父亲是格拉船长,母亲当然是玛莎了。” “我一点也不知道。” “绝对准确,是维特亲口对我说的。他不能不对我说呀!” “我明白,我信。” “他呀,从不透露双亲在澳门,以及现在波尔图的情况。” “你问过他吗?” “问过。他避而不答。” “他不想给人知道?” “不一定,他是个很自信的人。” 他沉思了好一会儿,多希望从维特那儿知道玛莎和张拔的消息,便说:“他知 道格拉在澳门小凤楼住过吗?是否谈过何静芳呢?” “不清楚,但看来他不了解何静芳的事。” “你可以对他说,带他去看看他父亲曾经住过的地方,也不妨让他见见何静芳 哩!” “我明白你的意思,让我想想。” 他微微一笑说:“多让他了解澳门,了解他自己,这很有好处。”神父依然是 一副热心肠。 “……” “你不想陪他去?”神父问。 “我讨厌!” “只有你才可以让他去呀!” “我想想。” 桌上的白兰花清香依然,那么洁白,那么纯情。 四十八 迪尼达家。 维特鼓起勇气对珍蕾说:“明早我们去黑沙环游泳好吗?” “不去。” “明日是周末啊!” “不去。” “那好,下回好了。”小伙子不好意思,悄然告辞了。 他走了以后,宝莱搂着女儿说:“别这样,我看他是真心的。” 做母亲的疼爱女儿,也疼爱女儿的朋友。她没看出维特有什么不如人意的地方, 他是个好小伙子。至于合不合女儿心意,那该是他俩的事,女儿有选择的自由。不 过,女儿的任性得近乎绝情的冷漠,她是不忍心见到的。 “你呀,骄傲的公主。”迪尼达说,“小伙子脾气好,人又聪明。” 看得出他是喜欢维特的,而且又是葡萄牙人。不过,他有点不解,平日温柔谦 让的女儿,偏偏对他换了一副脸相,硬绷绷的使人尴尬极了。 “嘿嘿,我就想他脾气坏,火了不就少了麻烦!”她睁着双眼朝爸爸微笑。 “这回他会被惹火的。”宝莱说。 “妈,他明日准会来,你信不信?” 宝莱想了想说:“他来了你又怎么样?” “说不定我会陪他出去走走。” 她想起了神父说的话,去小凤楼看看,反正自己也没去过。呀,那还是张乃庸 住过的地方呢! 宝莱问过丈夫关于女儿的事。珍蕾对维特的任性冷漠,使她俩感到不安,尤其 是迪尼达。事情不在于女儿的选择,这是她的自由,而是她偏偏选上个中国人。当 然,女儿是否已爱上张乃庸,他没问过,女儿也没说过。在澳门,葡萄牙男人娶中 国女人多的是,但葡萄牙女人嫁中国男人就不多见了。在澳门,葡萄牙人的地位是 最高的。他当然愿意女儿看上个葡萄牙人,这无疑是很重要的。他看出维特很喜欢 珍蕾,说真的,他也欣赏这年轻人的才华和魄力,以及其身负的神秘使命。不过, 这使命的神秘一旦揭了开来,使他倒抽了一口气。他获悉里斯本除了要在澳门立马 兵头铜像之外,还命名一条米副将大马路,以纪念这位为马兵头报仇奋勇攻上清军 炮台,俘虏清军官的军曹。他明白,这铜像、这街名只能加深澳门人的伤感,加深 人们对葡萄牙的憎恨。武力屠杀行凶迫害是世所不容的。他似乎已预感到这铜像, 总有一天会被人们拆掉的;这街名,总有一天会被人改掉的。 他替维特可惜,初来乍到便做了一件自以为神圣其实并不聪明的事。 “我看珍蕾不喜欢大律师。”他对妻子说。 “她说是讨厌。” “你知道原因吗?”他觉得,像维特这样自信自尊的青年,有空便自愿走上门 来甘受冷漠是很不容易的。 宝莱摇摇头,想了想说:“大抵是心上另有人吧!” “真的?”他有点不相信。 “我看她对发电厂的事做得很认真很快乐,有时还自己偷笑。” “哦……”他一下愣住了。 他不想让女儿嫁给一个澳门人。如果女儿嫁给澳门人,这意味着自己将失去了 女儿。每年澳葡官员享受三个月长的假期,他都带着全家回里斯本住,也好让女儿 重温乡情国土,感受家乡的温馨。此前,他送女儿去伦敦留学,除了方便之外,伦 敦就位于里斯本海的对岸,就是想让女儿更多地认识欧洲,熟悉欧洲,了解这个欧 洲的文化科学中心。想着想着,他心里又松弛了下来。 “你在担心吗?”她问。 “我相信珍蕾会珍惜自己的感情。”他耸耸肩膀,显出轻松的样子。然后,搂 着妻子,亲了亲,说:“放心好了,女儿长大了啊!” 朝霞灿烂。白玉兰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耀眼的白。 “维特先生,我带你去一个神秘的地方看看,好吗?” “什么地方?”他点点头。 “你爸爸住过的地方。” “为什么?”他心里一怔。 他听父亲说过,父亲在澳门住过,他妈妈玛莎是在公主号上被中国人炮火击伤 的。然而,他从来没想过父亲会住在那个地方。她又怎么会知道爸爸的住地呢? “怀旧呗,也让你了解澳门的人情世故。怎么样,有兴趣吗?”她见他有点疑 惑,便随意问道。她相信他不会拒绝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爸爸的住房?” “你爸爸有朋友呀!”她忍住笑。 “好吧,我们走。”他自知失言,笑了笑。 “不去了。”她淡然地说。 “你生气了?” “维特先生,是你约我出来的,又是你要我选个地方的,可你竟然这么不放心, 这又何苦呢!我不去了。”她觉得对方太没礼貌了。 他自知理亏,忙道歉:“对不起,是我的不对。” 她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告诉你,小凤楼是左力瓦神父对我说的。我想让你 看看早年你父亲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好呢?很有意思呀!”她淡漠地说。 在红火灿烂的凤凰花丛中,小凤楼越加洁白无瑕,雅致迷人。 开门。还是那个葡萄牙女仆,不过她显得苍老了,年过半百,在这小楼里弹指 间又过去了近三十年。何静芳已交待她说珍蕾小姐要来的。 屋里摆设一切依旧。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使人仿佛踏进了一处世外桃源。 楼上小厅里,依旧放着主人那台深棕色风琴。人去楼空,睹物思人。几十年过去了, 这花这木这屋子这陈设,依然如故。 女仆照例端上两杯苦咖啡便退了出来。好咖啡,浓厚的葡萄牙味道,却又夹杂 着英国风味。这女仆不简单,会带给你一种淡淡的欧洲怀古味。 珍蕾兴趣盎然,坐在这屋子里,感觉到一种艺术氛围。那皮沙发,酸枝台,油 画、中国画、铜刻、瓷瓶,给人一种东西方艺术融合的和谐美,古老而又时尚。她 从心底里感受到女主人的文化素质,禁不住产生要见女主人一面的冲动。她去过蓝 屋顶,何静芳的新居,那是一派中式风格,雅洁静逸,给人一种安详宁静的美感, 没一点儿像这里的淡淡的怀古忧伤。她不明白,女主人为啥舍得让这雅致宜人的小 楼空置!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刚才维特的疑虑。 她回望维特一眼。他跟在她后面,无意欣赏,只间或被东方的瑰丽奇异的瓷器 所吸引,停下来细心观赏。突然,他在一个木酒桶前停下来。哦,一只精致的波尔 图酒桶,那是为波尔图人出海特造的礼物,漂亮极了。木桶上还留着个签名,刀刻 的葡文——格拉一八四六。他感到惊讶,认得出来这确实是格拉的笔迹,一点不错。 可以确信父亲曾在这里住过。浪迹天涯。他太熟悉这木酒桶了,小时候玩过,长大 了扛过,可以说是同木酒桶一块儿滚大的。顿然,他从心底里涌起了一种亲切感, 故土的乡情。 “你见过格拉船长?”他问女仆。 “见过。这是他喝过的木酒桶,女主人把它摆在桌上。”女仆答道。 “还有同格拉船长一起的玛莎,你见过没有?” “玛莎姑娘,见过,她是一个漂亮善良的好姑娘。请问她好吗?波尔图地方很 美。”女仆突然变得多话了。 “你没回去过吗?” “我家乡已没有亲人。” “对不起。”他黯然。 一个在这房子里呆了半辈子的异国女人,这孤寂的生活是怎么过的啊!他从没 想过葡萄牙女人在异国会是这样生活。 “很幸运,我遇上了一个好主人。” “女主人搬出去了,这屋子就这样空着?” “我还住在这里。”女仆有点不以为然地答道。 “对,应该说你是这屋里的老主人。”珍蕾很同情她的感受,也很理解她的感 情。 她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这屋子里了。不是吗?只要细心点你便可以发现, 房子的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这是用全部感情去打理的啊!这份感情 是那么纯真,那么孤独,又是那么悲凉。在澳门,被遗弃的孤独的葡萄牙女人深沉 默然的伤感,又有几个人明白呢! “谢谢。”女仆脸上掠过了一丝太阳般的光辉。 “是这样……”他似乎感受到珍蕾这句话沉甸甸的分量,意识到这屋子里的一 份沉沉的厚重的历史感。然而,他没有更深入地想下去。 珍蕾倒想得很多。她从女仆的身影里想起已去世的婆婆,一个慈祥。勤劳的女 人。她知道自从葡萄牙人的公公在征战中死去之后,婆婆就带着女儿孤独艰难地过 着。只是她没走远,像女仆一样遇上个好主人罢了。唉,有好些日子没见何静芳了。 “我们去见见太太。”珍蕾对他俩说。她知道何静芳是极少出门的。 “呀,让我通报一声。”女仆急忙说。 “不用了。我去过蓝屋顶,算是熟人了,谢谢你。”说完,她拉着维特的手, 说:“走吧!”她一点儿也容不得他去考虑。 蓝屋顶。阳光下湛蓝的琉璃瓦屋顶闪现着一片耀眼的蓝色的亮光。 远望。维特感到一阵意外的惊讶,呈现在眼前的这片蓝色,宛如他妈妈平日喜 爱披戴着的那块蓝头巾。他太熟悉了,从小就望着妈妈披着,自己也不时地被戴过。 他心里涌起了一种冲动,渴望着窥视这蓝屋顶下面的一切。 一座双层小别墅。蓝琉璃瓦屋顶下,呈现着拱形的带雕花的门窗,弥漫着欧洲 巴洛克派的浪漫,使他又感受到波尔图的淡淡的风味。 不知怎样,他竟然感到一阵兴奋的冲动。 入门。何静芳已在客厅上坐着,她好像已预感到客人的到来。不过,她没想到 珍蕾竟带了个男朋友上门来。 她给珍蕾沏茶,这是极少见的举动。铁观音茶,珍蕾很喜欢这品味。只见她动 作利落,没有潮汕工夫茶的繁琐和过于严格的程序,却显出随意潇洒的规范。这茶 入口香醇甘甜,味道极佳。 “你,请茶!”珍蕾对维特说,俨然像个主人的样儿。不知怎的,她来到蓝屋 顶就像回到家里一样,显得随便自然。 “哦,好茶!”他惊叹道。他从未尝过这样甘润美味的茶,就像波尔图的醇酒 一样顺口。顿时,他惊党女主人的美艳俏丽,楚楚动人,呆呆地凝望着,好一会儿 才说:“我看见了一个木酒桶。” “哦,你是波尔图人,对吗?” 他点了点头说:“那是我爸爸的木酒桶哩!” “你爸爸……”她大吃一惊,随即又平静下来说:“对了,格拉的儿子有这么 大了。” “对,我认得出爸爸的签名。”他在女主人面前显得异常朴拙。 她微笑着说:“我可以证实,那确实是格拉船长的木酒桶。他能喝,那波尔图 酒也太香醇了。你爸爸好吗?” “谢谢,他还好,在家乡酿酒。” “你妈妈呢,她好吗?” “还好。你见过我妈妈玛莎吗?” “见过。”她回忆着说,“她同格拉船长一起来过,是个漂亮的姑娘,爱披着 块蓝丝头巾,很潇洒呢!” 他望了女主人一眼,说:“她现在还是这样,爱披着蓝头巾!” “我明白,我明白的。”她意料到格拉会同玛莎在一起的,这是很自然的事。 只是玛莎如此深念着张拔却又意料不及,因为他是很欣赏她披着蓝头巾的俊俏样儿 的。 “明白什么?”维特敏感地问。 “这是当年公主号上漂亮公主的标志啊!”她搪塞着说。 “你这么清楚?”他兴趣来了,少去了先前的朴拙气。 “我有个表弟叫张拔,当年也在公主号上,他们可以说是一同出生人死。”她 趁机想打听一下张拔的消息。 维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张拔,我从未听双亲说过。” 她默然,陷入了痛苦的失望中去了。 她想起了儿子,看来儿子同维特差不多大,兴许是同年出生的哩! “我该走了!”珍蕾附在她耳边低语,她察觉出何静芳隐隐深藏着的忧虑。 “你等等。”何静芳微微一笑。 何静芳端上未一碟香山杏仁饼,金黄香脆。她让他俩吃过饼之后,请珍蕾到书 房里替她整理一下卡蒙斯的《葡国魂》配曲。然后,才回来给维特说了这件久久埋 藏在心底的事。 “格拉先生在我这里放着一笔银两,他走得很匆忙,公主号是随英国舰船去香 港的,我一直没有得到格拉的消息。现在可好了,我把这笔银两交给你好了,好吗?” 她说。 “夫人,你大草率了,有什么凭据可以证明我是格拉的儿子呢?又有什么凭据 证明格拉同意我收这笔巨款呢?”他心头为之一震,挺认真地说。 她莞尔一笑说:“那好,你可以给我一个证明吗?凭感觉我认为你是玛莎生的。” 他掏出了身上带着的那枚洁白的小银币给了她看,说:“这是妈妈给我带的护 身符,神的保佑物,你看看。” “呀!我认得,对了……”她几乎惊叫了起来。这枚小银币同她儿子脖子上挂 的那枚一模一样。 她高兴地搂着他说:“这太好了,你什么时候把这些银两拿回去,免得我再操 心呢!” “我得回去问爸爸呢!”他笑道。他心里很受感动,中国人大诚实了。 “还问什么呢?是你爸爸的,你拿去好了!”她执拗地说。 “太太,这毕竟是父亲的财物呀!你说对吗?” “不对。”她嗔笑道。 “太太,你别为难找了。”他请求道。 “好孩子,我喜欢你。”她喜欢这青年为人正直公道。 “我可以向你打听一件事吗?”他问。 “嗯。” “格拉的公主号是怎么被击伤的?” “我只知道公主号随英国舰船去了香港,在尖沙咀港口被炮火击中的。详情神 父左力瓦清楚,你可以问问他。我替你打听也可以。”她想,他在探究些什么呢? “谢谢你了。很高兴见到你!”他感激不已。 “记住,问清楚了你爸爸,把银两带走,问你妈妈好!” 阳光下,蓝屋瓦依然蓝光耀眼。 四十九 好就是了,了就是好。 张拔顿悟,有回去看望何静芳的心意,可又想先去波尔图探望玛莎之后才回澳 门。然而,心病又来了,怕再度负人。 夜长梦多。张乃庸见父亲粘粘糊糊的样儿,心里焦急得很。他下了决心,非等 着父亲一同回去不可。 不管怎样,张拔得见梅灵士医生一面,感谢他当年救治玛莎之恩,还有这回张 乃庸也给他添了麻烦。多年不见,梅灵士自是高兴异常,也为他的坎坷经历唏嘘不 已。梅灵士有一副慈善为怀的心肠。他和张拔谈了好久,末了说了一句话: “你留在澳门最恰当,也最安全。” 就这样,张拔烦乱的心就安定下来了。 翌日,父子俩便乘轮船回澳门去了。 树绿花红。 蓝屋顶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气氛里。 何静芳淡装素裹,在翻看着珍蕾送给她的素描画集。这是珍蕾的习作,有她的 自画肖像,也有张乃庸母子的人像。那时候,照相术还未普及,素描画是很得人喜 欢的。她看着看着,心想要是有他的画像多好!唉,儿子外出也有好些日子了。 开门。 张乃庸身后跟着进来一个男人。 “张拔!”她一眼就认出他来,走上前紧紧地拥抱着他,用力得几乎停止了呼 吸。 “静芳,你好!”他紧紧地搂着她,吻她,深深地吻着。 他俩紧紧地拥抱着,深情地吻着。 “让我仔细看看你。”她不停地亲着他,紧紧地贴着他,感触到他心灵在兴奋 地跳动。 “你还是那样漂亮!”他搂着她,觉得她的灵魂因极度喜悦而颤抖着。 当他在远处街口望见那蓝色琉璃瓦屋顶散发出的一片蓝色亮光时,他仿佛看见 玛莎的蓝头巾在空中飘动,在绿树红花中拂扬。他极度兴奋,他深受感动,感受到 真正的爱,纯情的爱,理解信任的洁净的爱。他顿然把心底里对她的爱,连同对玛 莎的爱全都倾注在她的身上,深情地感觉着爱的心弦在律动,那是一种他从未感受 过的温情的归宿的爱! 墙上挂钟当地一响。 他俩惊醒了。冷落了儿子? 儿子抱着头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这一阵他太累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呀! 他俩微笑着望着儿子有点可笑的睡样,脸上呈现着幸福的笑容。 他悄然去了望厦山,拜祭过区木柱的坟头。墓旁的松树已参天的高,长成了一 片小树林了。墓碑四周打扫得很干净,香脚密密丛丛,看得出拜祭的香火之旺。他 感到慰藉,人们心中一直在纪念着这位义士,是他用生命换回自己的生命。 之后,他去见老者。遗憾得很,老者云游去了。 他又悄然离开了望厦山。山上的翠绿使他感到心情更宁静了,更豁达了。 他继续往北走,穿过莲花径,两旁的荷花,傲然亭立在清清的湖水上,显出独 具的矫健和秀丽。很久未见到这样奇丽的荷花塘了。然而,他无心欣赏,一心在赶 路。 走到妈妈山下。这白眼塘村苍凉依然,断垣残壁,荒草乱石,随处可见。他燃 着三炷香,拜祭了妈妈的墓,又品上三炷香,祭奠了父亲的坟。随着腾起的香烟, 他看见母亲手里捏着一块绀青色的紫菜。呀,临死前妈妈还念叨着给他堡碗紫菜汤 啊!已有二十个春秋没给母亲上坟了,他终于负疚归来,应该回来给母亲上香啊! 天上人间,阳间阴曹,只隔着这么一层薄纸。这妈妈山呀,哺育了多少儿女,又容 纳了多少母亲。那山顶上的虎啸声是妈妈的哀怨,抑或是母亲的笑声…… 他惘然地走着,走到了海边的黑沙滩,南风吹拂,涛声依旧,风来浪白头,宛 如无数颗白眼睛在蓝天上眨巴着。欢笑。怨恨抑或是淡淡的哀愁!哪数得尽面前有 多少双泪眼,又有多少双笑眼啊! 他走在黑沙滩上,身后黑沙上留下了一串串脚印,陷落在沙层里。他望着望着, 禁不住惊异了起来。这是玛莎的脚印。当年,她正是站在这黑沙上等他回来,又同 他跪在这黑沙上拜天地成亲。这就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那么亲切,那么迷人,又 那么久久难忘。他突然跪了下来,瞧着闪光的黑沙子说: “玛莎,你有了自己家了,祝福你!” 他怅然地凝望着大海,海的尽头上的云天。 风来浪白头。白眼睛狂放地眨巴着,这愤怒的海、悲哀的海、怨恨的海。倏地, 一个个有着“勇”字的浮体在白眼之间荡漾着,海面上弥漫着紫色的雾,白眼睛喷 放出无限愤慨的亮光。 “成事在天,弟兄们安息吧!”他对着大海放开喉咙说。 他漫步在黑沙滩上,心情悲凉而又平静,复杂而又清晰,在惘然中他从未感到 像现在这么清醒。 他感到很疲惫的,这些日子是使人疲惫的日子。不黑不白,不成人世,又怎么 可以不使人感到疲惫呢! 历史宛如一座迷宫,你可以在疲惫中感到绝望,也可以从疲惫中觉得清醒。应 该感到庆幸的是,他竟从疲惫的绝望中找到了清醒。 回到蓝屋顶。 他累了,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他梦见母亲。母亲消瘦憔悴,望着儿子。呀,她眼睛复明依然。 “妈,你还是那样忧愁!” “你走了这么远,能不记挂吗?” “孩儿不孝。” “你应该回来。” “我不是回来了?” “孩子,你知道你妈妈在这里,家在这里,祖先在这里,你要回来,回到妈妈 山来啊!” “我记住了。” “一朝霞,三朝风。河长滩多,路长弯多,再多也有源有头啊!” “妈你说我该怎么做?” “百层高楼从地起。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 妈妈倏地隐去了…… 翌晨,他把梦境给何静芳说了,还不停地重复母亲的话:“从头开始。这该是 什么意思呢?” “你说呢?”她抿着嘴笑问道。 “既往不咎,知来者犹可追。”他想起望厦村老者的话。 她沉默不语。 “你看呢?”他问。 “从头开始。我们举行婚礼吧!” 她想得很实际。她渴望这样一个堂堂正正的婚礼,跟她心爱的人在一块儿堂堂 正正地生活。儿子也这么大了,可从未有个婚礼啊! “哦!”他愣了一下。女人的心是细的,尤其是一个历尽风尘的女人。他心里 明白,她已经把自己全部感情都倾注在他身上,便说:“好,太好了。” “我看找左力瓦神父去。”她沉思了好久,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去处。 他俩去教堂见神父。 左力瓦迎着他笑道:“我知道你迟早要回来的,现在不就见面了?” “学生的心事从来都瞒不过老师的。”他说。 “怎么样,你还是头一回来教堂见我的,我没记错吧!”神父对何静芳说。 她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俩来请你主持个婚礼。”他说。 “好!”神父高兴地说,“早就应该来了。不过,现在来正好,这是主的安排。” 神父给他俩主持婚礼。只有他们三个人。堂堂正正的,相互交换戒指,宣布结 成夫妻。 然后,神父兴致勃勃地请他俩到后院他的住地。 “我很高兴,很高兴。我得送给你俩一份结婚礼物。”神父说。 这是一份在当年是最名贵最难得礼物。 神父给她俩照了一张结婚相片。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黑盒子的笨拙的照相机。 神父让他俩坐下来喝咖啡,自己立刻去暗房里冲洗相片。当时,照相用玻璃底 片,澳门没有电,只能用日光曝光。神父在暗房里忙了好一会儿,才捧出一个铜面 盆走出来,盆里装满清水。 “啊呀!我俩贴在这里面了。”她惊叫起来,伸手往盆里轻轻托起了相片。太 像了,太美了。 蓝屋顶里。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金边镜框的结婚照片。他俩微笑着,笑得很 甜美。 她凝望着相片,一张使她感到满足的美丽肖像。 “要是穿上绣花红裙会怎样?”她自语自言,心里还憧憬着那穿着大红绣裙拜 天地,拜老爷,拜夫君的礼仪。 “嘿,照出来还不是黑色绣裙么?”他微笑道。 “对,只能如此了。”她心里明白,这已是最好最恰当最堂正的了。 堂堂正正,这几十年她就等待着这堂堂正正的一天。 她终于等到了。 五十 心有灵犀一点通。 珍蕾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充满着青春的气息。她主持的发电厂工程进展颇顺 利。她工作很忙,回家时间不多。维特来了几次也见不到她。 “珍蕾,是不是张乃庸回来了?他好吗?”宝莱问她。 她吃了一惊,眨眨眼,笑着问:“妈,你怎么知道?他回来了。” “看你的眼睛就明白了。” “妈,你喜欢他吗?” “你自己喜欢就得啦!我看你迷上了他。” “有一点,但我还得再想想!” 宝莱想了想问:“他找着他爸爸没有?” 她点了点头说:“他俩一块儿回来。我还未见过他爸。” “这太好了!”宝莱舒了一口气。 她喜欢这孩子,有西方气质东方礼教,为人通情达理,该是个温情的好丈夫。 女儿还是有眼光的。只是不知道她爸会怎样想,葡萄牙人同澳门人总是隔着这一层 皮,带着种族之见。 张乃庸回来之后,又忙着发电厂的事去了。有关去马六甲寻父的经过,他没对 谁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对珍蕾他毫不保留,把经过都说了。没有珍蕾的信, 梅灵士医生当然不会如此悉心协助的。 “太感谢你了!”他对珍蕾说。 “怎么样,就这么一句话?”她眨巴着眼睛笑道。 “唉,匆匆忙忙的,我没来得及买件礼物给你。”他抱歉极了。 “我不要什么礼物。”看他那拘束的窘样,她暗自笑了。 “那你说好了。” “我喜欢你这个。”她指着他挂在颈脖上的小银币说。 “哦,这是妈妈自小给我戴上的护身符。” “给我,可以吗?” “你喜欢,就送给你。”他很爽快地给了她。 她很感动,连忙说:“谢谢,你留着吧!” “你” “这是你的护身符呀!”她深情地望着他。 “你呀!” 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很了不起!” “什么,你说什么?” “我佩服你,将父亲找回来给妈妈,非找回来不可。” “我不得不这样做呀!为了妈妈,为了爸爸,也为了我。谢谢,你理解我。我 妈妈对爱情太忠诚了。” 她想了想问道:“我想见见你爸爸,可以吗?” “欢迎。我相信他会喜欢你的。你拿住这护身符,神保佑你!这是我送给你的。” 他把小银币紧紧地按在她柔软的手里。 “谢谢你……” 她随即把小银币戴在颈脖上,还挺起了丰满高耸的胸脯,眯缝着双眼,望着他 笑。 “你很美,太美了!” 他低下头,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她闭上双眼,默默地承受着。 蓝屋顶充满了欣喜的气氛,花园里的草也格外青翠。 何静芳高兴极了,笑容满面,显得更加靓丽了。她依然淡装素裹,一派雅洁, 只是鬓发间插上了一朵红玫瑰,别具风韵。她给张拔谈了这里的一切,希望他管管 拔昌火柴厂,起码也过问一下,免得在家里闷慌了。老实说,作为妻子她还真的担 心,他会不会因生活不习惯又出走哩! 张拔虽说不上六根清净,但却已与世无争了。他很佩服妻子的能干,独自把这 份产业经营得有声有色。那火柴厂办得很合心意,销路很好。那拔昌的厂名,的确 充分表达了她真诚的情意,按情依理他该出来主持厂务了。但他没这样做。现在不 是管得挺好吗?他自己恐怕也管不好。 “怎么样,我的当家的?”她问。 “我明白,你太辛苦了。”他歉疚地说。 “你回来了,我得到了解脱,上帝保佑。”她睁着泪眼说。 唉,她的身世给她带来不尽的束缚,很不方便出头露面。他回来了情况便完全 不同了。 “我想你可以放心了,你想我怎样做呢?” 老实说,他不愿意缠进生意场中,只想让自己安静地想一想这人生百态,想一 想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是担心你在家里闷慌了,过不惯这生活哩!” “有你在我身旁,我还闷些什么,又慌些什么呢?”他搂着她亲吻了一下。 问君能有几多愁!尽管他俩几乎已融合一体了,然而,心灵深处依然隐隐地蒙 着一层薄雾,谁都能感觉到,可谁都不愿意把它抹开。她多么想知道他为什么舍她 而去了二十个春秋,这是青春年华最大的失落啊!他多想把心里的话全向她掏出来, 然而,他不忍心在她的伤口上再洒下一把盐。他只好把这一切咽下肚子里,深深地 藏着,让岁月慢慢地把它消化掉。时间是黄连又是甘草。 她沉吟了好久,本不想现在说出来的话,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格拉的儿子来了澳门,也来过我这里。”她缓慢地说,“这孩子棕头发灰眼 睛,很惹人疼的。”她没说出孩子没长着玛莎和格拉的金头发,更没提及他颈上戴 着的那块小银币护身符。 “格拉的儿子?”他一下子惊愕住了。 “对。孩子叫维特,澳门的大律师。” “他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说。这孩子自信诚实,有点内向。没提及自己父母的事。但看 得出来他是非常疼爱自己的母亲。” “哦……” “他连父亲住过的小凤楼也不知道呢!”她坦然地说。 “真的是这样。”他自言自语。 当晚,他睡不着。仰望着窗外的月亮,一块块薄薄的乌云浮飘过去,又隐没了。 夜空是那么深邃玄虚。他那早已冷却了的心灵竟遭遇上爱的触动。玛莎,你明白没 有,我的一切都为了你。当我看见你同格拉在一起时,我感到慰藉而又难受。当然, 我为你的解脱而高兴。我只是希望用遁世埋名来给你证实自己已经死去,好让你可 以静心地生活。我还有什么好想的呢!只要你活着,对我已是最大的满足了。我明 白,你是了解我的。然而,没想到孩子竟又上门来了。这又把我推向了另一个绝境 去了。一旦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会痛恨这个亲生父亲的。 他默然地凝望着窗外的夜空,潸然泪下,一颗颗泪珠儿顺着脸颊落在身旁妻子 白皙的手臂上。她很美,睡着了的安详样子更美。唉,要不是为了他,她会更漂亮 的。他欠她的太多了,可为她想的却很少。他得以十倍的感情去弥补她的失落。他 终于回来了,同儿子一起回来。对儿子他又何尝不含着内疚的泪水呢?他已隐隐地 感到,儿子是为了母亲而四出奔走的。在年轻人看来父亲的遁世很难理解,这当然 不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的行为。 在昏昏然中,他看到了一幅破碎了的又重新合起来的拼图。 玛莎知道了,她会来吗?倏地他感到一阵寒颤,便紧紧搂着她。 “怎么啦!你睡不好。”何静芳被惊醒了。 “你被吵醒了?” “呀,你的手这么冷!” “我的心热着呢!” “啊呀,我心里总觉得有点冷。”她睁开眼睛望着他。 “睡吧!这些天你也够累了。”他搂着她,轻轻地抚摸着。 没多久她又睡着了。有他伴在身旁,她已完全换了一种生活,一种平常人的生 活,一种真实的生活。 平常难得,也难得平常。 生活常常是这样。